第000章 引子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1】     美姨倒是很清楚,“新郎”单独回来过12天,其中3天带着男人;“新娘”单独回来过21天,其中11天带着分不清是男是女但很俊俏的年轻人;两个人共同回来过6次,其中1次只有他们俩,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新娘哭得很厉害,但也没听见争执对骂;剩下的5次都是很多人一起来的,分别是一次化妆舞会、两次宴宾并通宵牌局、一次中秋家宴和一次新娘的生日派对……     【2】     “人们赋予他们人权,诸神赋予古神神权。人和神都会死亡,真正的推动力,来自智慧生命世世代代的变革中,人权与神权的角逐。”     “所以,找到‘另一半’,才能真正懂得‘它’?”     “可最终,考量一段文明是否成熟,在与智慧生命对律法的敬畏,是否过渡为对道德的信仰,相信所有光辉的规则,带着智慧的温度。”     【3】     他仅用那件睡袍裹住赤|条条的自己,虽然连一双鞋也没人给他,但双脚却并未感觉不适。直到此时迈过长廊高大狭窄的出入口,站在漆黑如墨光滑似镜的漱石台阶上,才感受到脚心传来的丝丝凉意。     与此同时,面前视野开阔的环境,也才令他对安隐灯塔的规模,有了直观切实的感受: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座异族“城市”的半空中!上空盘根错节的巨型石光灯照耀下,石阶下方那片流光溢彩、恢弘梦幻的水上金字塔建筑群,正为他展示着泰侣星球上,含蓄宏伟的科技和极为古奥的神迹……     【4】     “在公平公正面前,历史和大多数人更需要牵制和平衡,七百年前放逐你的那个时代,对你,可曾有过丝毫公平或公正呢?”     他从路的这端沉默到另一头,跟在他后面感叹道:“波浔岛内狸狼犬,不见空王眼睫毛。”     前面的他坚定前行,一言不发,背影显得疲惫。整条偏僻的道路上,只有他们二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     ――――――――――――――――――――――――――――――――           第001章 夜奔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接近晚上十一点,自傍晚飘起的鹅毛大雪,已把吴港市所有的光鲜和肮脏,都掩在了下面。对于这座南方城市而言,这样的降雪已超出了罕见的范畴,今年一整年异常的气候,对大部分人来说,更像温水中的青蛙,抱怨一两句,仍旧把精力和思考拉回到琐碎的现实中。     异常的寒冷气候,让大部分人收获了多于往年的温暖。气候的话题在街头巷尾、饭局会谈中,多少起到了一点催化剂的作用,这很奇妙,虽然大家依然在为人情、利益盘算着,但每个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不为己知的担忧,好像如临大敌前,每个人的个人世界被解冻,融入了一个坚实的集体。     真诚的问候和关心,不带彰显目的的自嘲,懒得精心设计的话术,使绝大多数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平日里有形无形的“装备”,统统瓦解在一杯茶、一盅酒、一次拍肩和不带色|情意味的轻抚中。     也许大家都知道,等异常的气候结束,这种在成功、意义、价值面前显得有点偷懒的轻松心态也会随之而去,所以,即使是最擅长社交的人,也在今年年底“温暖又古怪”的降雪中微笑着沉溺。     ――――――――――――――――     安隐空间,泰侣星球,神纪9986年2月6日。     南北两极巨型浮冰形成的冰岛,是泰侣星球上两位古神――荒侣藤和巴斯泰托留下神迹、先后寂灭的地方。此刻北极冰岛处于极夜,古神荒侣藤魁梧的背影,以五色光的形式投射在天空中,像在呼吸般熠熠生辉;南极冰岛虽然处于极昼,但夺目的光芒依然能勾勒出巴斯泰托女神曼妙的背影。     这种带有暗示、预言的神迹现象,在泰侣大陆的各族文化中称为:神辉。     【注】泰侣星球古神纪元法,即从古神诞生日为“神纪元年1月1日”,即神纪0001年1月1日;神纪前:古神诞生前的纪元,“神纪前0001年”为古神诞生前的第一年;神纪后:古神诞生后的纪元,“神纪0001年”为古神诞生后的第一年,“后”字一般省略。     ――――――――――――――――     陈杉窝在书房的沙发里喝酒,像个削瘦苍白的假人。有时候男人的鼻子会成为整个人的缩影,有的人扁塌油腻,其人看上去也显得窝囊;有些人的鼻梁像山脊,不论在面相中代表什么,至少令人觉得安稳、坚毅。     小时候陈杉为自己秀挺的鼻子感到懊恼,即便过去如何叛逆,后来又戴着冷漠的面具,也都会因为这张脸中心这个鼻子而露馅,它无一例外地给别人某种柔和感。这也令他自己觉得这张脸常年带着阴沉的病态,而在背地里,别人说起他的样子,会在病态后面加一个“美”字。     他对里里外外的圣诞氛围毫无感觉,四五杯酒下肚,脑子却越来越清醒。对面的墙上是某个社交圈的长辈送的一幅字,上书“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后两句他一直都想翻翻资料,琢磨一下其深意,但每次都忘了。这时盯着“三十年”那三个字出神,圣诞之后就是元旦,元旦之后他就三十一岁了。     整整十年,那个人……杳无音信。     思绪回到现实中,原本是两个节日夹着新婚大喜,又是元旦和生日相重,本来极令人高兴忙碌的一连串事,却在他冰窖似的心里降温、沉重,外面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忙什么的美姨,让他的心情更加烦乱。     美姨是住在这里的,是陈杉未婚妻父亲那边的远房亲戚,也是未婚妻小时候的乳母,但她是在中国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一年前那位珠宝大亨也就是陈杉未来的岳父,为女儿买了这套湖边的宅子后,美姨就常住在这里照顾他们了。     在这即将成为“新家”“婚房”的建筑内,所有东西都是全新的,即使已经入住一年,此时也新得让人感觉陌生,甚至害怕――没有人气和人味的恐惧感。陈杉不记得这一年在这套宅子里住过几晚,总之是数得过来的,想必同样繁忙的未婚妻也不记得。     美姨倒是很清楚,“新郎”单独回来过12天,其中3天带着男人;“新娘”单独回来过21天,其中11天带着分不清是男是女但很俊俏的年轻人;两个人共同回来过6次,其中1次只有他们俩,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新娘哭得很厉害,但也没听见争执对骂;剩下的5次都是很多人一起来的,分别是一次化妆舞会、两次宴宾并通宵牌局、一次中秋家宴和一次新娘的生日派对。     结婚这件事上,陈杉一直处于非常被动的状态。这次若不是在未婚妻和未来岳父的联合催促下,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在过去“恋爱”同居的几年里,他和她对结婚这件事,都不着急。     他和未婚妻是五年前在一次答谢晚宴上认识的,因为化妆的话题而成为朋友,之后两个人出双入对,成为大多数人眼中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对儿。但外人并不知道,他们在形婚的约定下,都过着各自的生活,平时不论私下还是对外,倒也真的相敬如宾、“恩爱”美满。     可人的感情很奇怪,也许是五年来的相处催化了未婚妻心中的某些情愫,她在美姨的“回家档案”档案中,第11次送走来过夜的帅气姑娘之后,就断绝了和圈内人的来往。竟然主动和父亲密谋,让他去当陈杉的说客,以求早日举行婚礼。     这是一个转折点,陈杉也从霸王似的岳父,初次动容泛泪的“施压”之后,觉察到了她的变化。那些变化很细微,从身体的碰触,到生活细节的关心;从她对他朋友圈的打探干涉,到她对婚后协议的绝口不提……陈杉意识到,当初两个人和平友好地达成的婚后“铁律”,正在慢慢开始融化――但他知道,即使这样,也绝不可能。     然而自我抗拒在复杂沉重的现实面前,就像一只还没睁开眼的乳鸽。     他突然站起身,在书房里焦虑地徘徊起来,这二十多天来考虑的问题又开始在心里纠结,很多过去的事也从眼前闪过。可能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突然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如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心脏。被五十年难遇的大雪淹没的这个夜晚,无论如何是不能在这个“家”里度过了――他想出去走走。     陈杉只带了钱包,来到浴室门外,几次犹豫要推开门,但最终没那么做。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未婚妻甜蜜的歌声,他对着里面大声说:“我出去喝一杯……现在就已经开始紧张了呢。”他的态度是告之,而非征求意见。     “你别说这样的话,害得我也开始紧张……这种事情大家都是第一次啊。”里面的水声停了。陈杉怕她出来,表情从刚才的犹豫不决换成坚定,又说:“那我走了。”他尽量让自己狂跳的心平静,快步往外走――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想干什么。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听到里面浴室的门好像开了。     即将在明天成为新娘的她,刚打开浴室门,听到陈杉离开的脚步声,就没再走出来,再次关了门,继续唱刚才被打断的歌,以此缓解婚礼前夜的紧张。她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纵容他出去喝酒,以后可是要用为人妻的姿态,略加管束了。毕竟,真正意义上的婚姻生活要拉开帷幕,曾经以为今生不可能的遥远画面,以及对陈杉“重新认识”的新奇刺激感,都要在圣诞节变为真实、全新的日子了。     陈杉放轻脚步快速穿过二楼――那边的几间客房里,是今晚临时住过来的几个人:有未婚妻的父亲和继母、未婚妻的亲生母亲、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关系不明的“亲戚式”长辈。陈杉庆幸他们没在外面转悠,遇见其中任何一位而发生的对话,对他来说也是种负担。美姨正在一楼,给平时不住在家里的张阿姨准备完铺盖,两个人在衣帽间隔壁的那个房间里,清点一大堆乱糟糟的贺礼。     张阿姨平时都是看美姨的脸色行事,原本想额外叮嘱一句外面冷得牙疼之类的话,见美姨只是对楼上下来的陈杉很有礼貌地笑着点点头,也就像平时那样很客气地叫了声“陈老师”,没敢说多余的话。陈杉也对他们勉强笑笑,随便穿了件大衣就出门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回家的时间太少,美姨才算是这座空宅真正意义上的主人,不清楚状况的外人还会以为美姨是住在这里的单身贵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往管陈杉叫“陈先生”的美姨,现在管他叫“陈老师”,连同张阿姨也跟着她叫了起来。这让他回家后更不自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氛围,随着日子和相处,倒越来越客气了。     像这天气一样的客气。     他没打算开车,所以连车钥匙也没带。原本只是想出去走一走,但似乎不受控制的脚步从疾行变成奔跑,寒风扑面大雪迷眼,却让他有了一种很久都没有过的自由感。直到气喘吁吁,再看身后的那片别墅区――是这个珠光宝气的城市里,多少人富贵繁华的美梦,又是多少人“伟大理想”“人生价值”背后真正的翅膀。     可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的陈杉,看着那片建筑,却觉得它们像是一座座祭在湖边的灵骨塔。这场大雪,或许是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带着怜悯的目光,为这个世界的活人焚化的纸钱。     ――――――――――――――――――――――――――――――――           第002章 火团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正是在陈杉的双脚刚刚跨出家门的那一刻,泰侣星球南北两极的冰岛上,神辉耀眼的光芒到达顶峰。     吴港市南部的某家料理店内,相貌猥琐的中年男老板,正在二楼自己常住的一个房间里看晚间新闻,神辉发生的一刻,他套间里壁龛内,那个黑漆漆的古怪摆件也发生了变化――这个摆件像是在一个黑色石头材质的正方体石块里,镶嵌了一个透明的水晶球,不知道是怎么制作的,那个水晶球正好在黑石块的正中心,石块的六面上均有一圈微凸的水晶弧面,此时水晶球内部,无端地发散出与神辉一样的彩光。     男老板隔着推拉门都能看到漆黑的套间里彩光闪耀的情况,他抬着眉毛“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是今晚么?总算来了!”他来到套间内,伸出手抚摸着那个石块,渐渐的,里面闪耀的光芒暗了下去。然后他拨通一楼经理的电话,告诉他有重要的客人到访,让去隔壁的包间准备一下――那个包间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平时是锁起来的。     男老板的这个摆件,来自泰侣星球所在的安隐空间,它叫“神辉之眼”,是特殊身份的人等待预言、神辉等神迹发生前,用以感应和观测的设备。黑色的石块和透明的水晶球,都是由同一种名为“漱石”的物质构成,这也是泰侣星球上盛产的矿石。     ――――――――――――――――     陈杉走了很远的路,总算拦到了一辆的士,告诉司机一个地址。司机起初没注意,出发后从后视镜中端详了几眼正在走神的陈杉,显然已经认出了这是谁,并识趣地沉默着,陈杉苍白的脸色让他没有勇气开口攀谈。     一紧张就会出汗、脸色苍白,呼吸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陈杉已经灰白的脸色,封锁着他思虑了二十多天的问题,这个问题从自我质疑到中途否决,再到最后付诸行动,成为某种带有预谋的逃离――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一种带着点悲壮的可耻。     因为他知道这场还没有发生变奏前的婚姻计划,原本就是一次长年的合作,甚至像个阴谋。这时的他非常清醒,明白今晚无意的“散步”,是内心那个有意的计划积累到质变的时刻。就像十年前面对某个人生抉择时,他反复问自己是否值得的那一幕。     十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随着许多往事的片段,重新堆积在他心头。十年,人生抉择的轮回,这种自问的轮回――而那个消失的人,却只能在回忆中闪现……     ――――――――――――――――     陈杉是和颜色打交道的人,但他非常讨厌彩色照片,觉得彩照比黑白照难看。可惜他三十年的事业和“感情”,就像纷繁乱目的彩照,只有那么几张黑白照,偶尔从回忆中浮上来,才能使他从中找到安慰:自己过去的人生也不完全是丑陋。     在他的头脑中,结婚这种奇怪的事,来自人这种群居动物,对集体生活的过度依赖,来自别人的语言、目光和沉默构建的压力。许多男人和女人盲从结合,双方却都愚蠢地认为自己是生活的掌控者。不论你愿意,不愿意,高兴或不甘,这都是绝大部分人必走的一条路,似乎自然而然,本身就成为道理。     虽然还没有举行仪式,形婚协议也似乎正在被未婚妻瓦解,但他早就能在“最坏的情况”中预见到未来的日子:组成家庭的男人和女人,擅于调整关于幸福的心态――就算委屈、自欺、甚至虚伪,也会因为种种现实因素和人为压力,而尽力地为观众们上演幸福的戏码。这些“幸福”的人中,几十年都在自欺却并不自知的,最可怜。     寻找,合作,交易,获得――这八个字是即将三十一岁的陈杉,为自己过去的十年人生贴上的标签。车里放着当红歌手于晨三年前的一首歌《如果有一封遗书》,激昂坚定的调子,却在诉说一种悲怆的心境:“……听说十年前你独自回来过我这里,就算别人都对我隐瞒了你的消息,现在的我已是可以作母亲的年纪,我可不想错过老朋友的婚期知道吗……”     “可你和我都得生活啊……想活,就得有活路。”     “你等着吧,将来我们会赚够很多很多的钱,去个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接受施舍的地方。假的理解,假的宽容,统统不要!要是连自己的真心都逃避,活路再多,和被圈养的动物有什么区别?你说得对,我们是得活着,可这只能靠我们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十年前,陈杉和那个人,在北方帝都的某个料理店中,告别前说过这样的话。他仍记得对方萎靡的神情,满嘴的酒气,极力克制着的不舍,还有诸多感情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眼神。那晚,那人的眸子里,像是无尽的黑暗中,有一团燃烧的火,那团火被封冻在黑暗的寒冰中。     那个人眼中的那一小团火,是陈杉生命中唯一珍贵的东西。在他无数个与那人同住一室的黑暗日子里,那团火始终在对方眼底的寒冰世界中喘息起伏、生生不息。那晚告别之后,陈杉就跟着他的老师来到了南方这座城市。     那团火,也成为之后如陈杉所言的十年“拼杀”中,一路上亮在前方永不熄灭的航灯。陈杉经常想着,总有一天,那团火会变成通天彻地的熊熊烈焰,烧掉眸子里、人心内所有寒冷的肮脏,然后照亮整个黑暗的宇宙,照亮独属于自己和对方的坚固世界。     老师是化妆造型界小有名气的“姜美人”,是个中日混血――因为他的而某些特质,和需要用真名对别人做介绍时总说“美女姜”的缘故,被一部分与他熟络的朋友起了这个外号。陈杉在姜美人的学校结业后,就一直跟着他,成为造型机构的小红人,姜美人对他也是关“爱”有加。     后来在姜美人的苦心安排下,于一次慈善晚宴上,姜美人把陈杉和在他指导下的一系列中国风妆容作品,推荐给了国际化妆造型界的大师adrian――这位日本顶级的化妆大师所创立的“尚秀资”品牌,在八年前被全球最大化妆品集团雅奥兰看中并收购,成为集团旗下的第一个日系品牌。     年逾花甲并离过两次婚的adrian,极为欣赏这个系列颇具天分的作品和赋予作品灵魂的想法、理念,当然,他也同样也十分“欣赏”完成这些作品的陈杉。这一年陈杉只有二十三岁。之后的五年时间,陈杉消失在朋友们的视野中,跟随adrian学习,往返于几个国家之间。     一年半前,陈杉回国后,在南方这座城市,在adrian的支持下与等待已久的姜美人联手,创立了尚秀资的子品牌――“谦”,继而以“自然极简、科学精研、艺术升华”的理念,推出了qian系列的第一批产品。这个系列产品的logo,是一只抽象化的猫眼,公司中没人知道当初陈杉为何另邀设计者,用一只猫的眼睛作为产品徽标,但他们知道没过多久,这些产品已在诸多一线女星中有了极佳的口碑。     也就是在这个阶段,陈杉第一次和未婚妻谈起了关于形婚的话题。这位珠宝大亨的千金,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在和陈杉的相互作用下,为彼此的事业撒下了更为密集繁复的网。虽然每年有六个星期时间,陈杉必须和adrian共度,但在国内的环境中,他和她的种种“合作”不仅令他们高兴,也让外人艳羡不已――这六个星期之外,属于陈杉的个人时间,adrian是无暇过问的,因为他还要去挖掘更多的新人。     就像陈杉当年说的,他“靠自己”杀出了一条路,但那些隐形的“刀”,似乎比有形的匕首更能刺痛**和内心。回国之后他一直在多方寻找失联的那个人,时至今日,那个人像是从人间蒸发了。虽然内心还怀抱像火一样的希望,可每当他在深夜独处时,闭上眼就能看见前方的那团火,开始忽明忽灭――在他的潜意识中,隐隐预感到那个人,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了。     ――――――――――――――――――――――――――――――――           第003章 丹哥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听着午夜交通广播的几首老歌,想起诸多往事,陈杉有些动容。车窗外飞逝的雪景模糊成一片,车子已经离开了那片繁华的地带,开往陈杉要去的僻静“酒馆”。酒馆其实是家颇具规模的料理店,有上下两层,老板自己说他开的是酒馆,跟他熟的朋友们也都这么叫了。     以前在北方时,陈杉经常去那个酒馆,有几次就是和那个人一起去的,酒馆老板和陈杉是老朋友。几个月前,不知什么原因,酒馆老板把在帝都的那家店转让给别人之后,自己一路南下,来到这座南方城市,重新做起了他擅长的生意。当时陈杉就跟他联络过,但一直都没抽出时间过去,不知道老朋友的新店会是什么样子。     今晚总算是……呵,算是什么呢?他自己也无法回答。翻开钱包,里面有足够的卡和现金。这次平静的逃离就这样发生了,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虽然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但也仅仅是瞬间一念,就迅速打消了返回、接受、面对、沉|沦的念头。这也许是人生最后一次,能够有自主选择的余地,虽然这抉择并不那么光彩。     一想起帝都的那家店,关于北方的一切记忆又从四面八方袭来。其实他很想再次回到帝都,去双|井那一带有个叫百灵家园的小区。十年前,他就是从那个小区的地下室,一步一步爬上地面,再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念头并非出于怀旧,而是那个地下室的房间里,曾经住着他爱过的那个人。     后来,他在异国,听说那个人已结婚,再后来,就失去了联络。在他心里,那个人身上有着太多的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也许”越多越厚,最终成为一个因现实和痛苦而消失的谜。他只是想去看一眼。十年了,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个黑漆漆的小房间还在吗?可能现在都变成统一的地下仓库了吧?     他迫切地想要喝一杯,不,喝很多酒,然后在下坠麻木的错觉中昏暗地睡去。明天,再去考虑逃婚之后的生活该如何走下去。他觉得,人有时候的确会生出足够的勇气,因为一个人而放弃整座城市,但这份足够的勇气,大多数时候,却来自对于宿命彻底的逃避、深深的无力。     他知道,许多人都是这样,勇敢而可耻地活着。     ————————————————     车停在一家地理位置较为偏僻的料理店门前,陈杉下车后,司机闪了两下灯就开走了。他站在风雪交加的酒馆门前,深吸一口清冷舒畅的空气,酒馆里橘黄色的灯光,让他觉得那才是“家”应有的颜色和光线,而并非冷色调光照下下堆砌、压迫的崭新。     走进店里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种晕眩感:虽然料理店的外观有所改变,但里面的一景一物,被近乎偏执地布置成与帝都那家如出一辙的模样!如若只是大体相似,陈杉也不至于因为眼前的景象而恍惚,就是因为这些连自己都快忘记的店内细节,一样一样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勾起了无数被他遗忘的记忆片段。     店里一层已经没人了,角落有几个服务生在打麻将。吧台后面有个正装肃颜、气质不俗的男人,正弓着腰在电脑上查什么东西,抬头一见陈杉,两人彼此都略感惊讶。这个人叫尹丹宸,名义上算是这家店的经理,但陈杉在很早之前就看出他跟酒馆老板的关系不一般。     陈杉是因为十年之后的尹丹宸,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样貌而讶异,尹丹宸则是因为没想到陈杉会在这个时间点过来。尹丹宸正要热情地招呼,陈杉看看身后往这边张望的服务生和一个走过来的服务员,就伸出食指放在唇前示意他禁声,小声说:“丹哥,今晚我住这儿,老茅呢?”     尹丹宸对那个姑娘挥挥手,意思是他亲自招待,“茅哥在楼上呢,他说……哦!他等的就是你吧?”陈杉微微皱眉,心想临时决定过来的,怎么会说在等我?尹丹宸也怕陈杉被什么娱记跟着了,就忙忙地招呼他上楼——就是近一周,陈杉即将和珠宝大亨的千金举行婚礼的消息铺天盖地时,里面也夹杂了几条炒得很火的“陈杉性|取向之谜”“陈杉与某当红女星不为人知的秘闻”之类的综艺帖。     隔着画满仕女图的格子门,二楼两排包厢中的几间内,隐隐传来不同酒客们猜拳、唱歌、哭喊的喧闹声。这一小段路上,陈杉不住地打量尹丹宸——他相貌没有发生变化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即使是善于驻颜的男艺人,经过大量的药物、手术、保养或化妆,也始终遮不住从眼睛里透露出的,由内而外的那股“老气”。     他认识尹丹宸的时候,尹丹宸就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十年后再次见到他,他还是十年前的那个样子。一种异样感袭上陈杉心头,他想起第一次见尹丹宸,不仅被他那个不太周正的脑门所吸引,而且当时就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好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超脱感,总之有种形容不上来的怪异。尹丹宸一边寒暄,一边带陈杉到走廊尽头右侧的那间,打开了里面的灯。果然如尹丹宸所言,里面布置好的餐具酒器,正在等待什么贵客的到来,他心里更纳闷了。     “你坐,我去叫茅哥。”身量伟岸的尹丹宸在门口对陈杉笑笑,就关门出去了。     陈杉身处的这个包间,其实是老茅留给熟人的一个套间,不像别的包间里有k歌的设备、棋|牌桌等设施。外面这间只用一架素雅的落地式紫檀绣屏隔开,屏风外侧是矮长桌和坐垫,靠里面的另一边是茶桌。周围对称的几组品字形矮几上,还放了些这两年时兴的复古老唱机、黑胶唱片、精致的茶宠架和几块形色奇特的石头等物。     除了新添的唱机和那几块陈杉从没见过的漂亮石头,其它的一切摆设装饰都格外亲切。他坐过去看见唱机那边,是几张中岛美雪、吉田拓郎、鈴木常吉的黑胶唱片。脑子里刻意不去想关于逃婚的一切,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就随手放了鈴木常吉的那张,没想到那个唱机还能用,不仅仅是仿旧的摆设。     刚抽了半支烟,一个面容猥琐神情滑稽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了——他生了一张包子脸,顶着个地中海头,油腻的皮肤和一对金鱼似的眼泡,看见包间里的陈杉,惊诧两秒又眯了眯眼,突然大笑道:“原来是你啊!”陈杉当然不知道,他这句话里包含着另一重意思。     “这么多年没见面,真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你不是明天就……”老茅被陈杉摆手打断,他脱下衣服随便往旁边一丢,坐回矮桌旁的垫子上,长叹一口气说:“想喝酒,在这里躲几天,想喝很多很多的酒。不想结婚了。想好了,别劝我。”     一脸浮油的老茅,穿了身松垮垮的灰格子休闲西服,在光照下像个胖罗汉,他也坐下来,盯住他看了片刻,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就打算那样了。”他有一个永远改不掉的动作——经常无意识地伸出舌头绕着双唇舔一圈,然后用掌心擦掉口水。店员们常在背地里嘲笑他这个猥琐又恶心的动作,但他并不自知。     尹丹宸提了个精致的食盒,带着身后端着托盘的服务生进来了。几样陈杉爱吃的下酒菜和六壶酒摆在桌上,三人对坐在长桌两侧,服务生出去了。“你是真的想好了吗?以后有什么打算?”老茅斟满三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陈杉面前。     陈杉一口气连干了四五杯,“真的想好了,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想起你,就来这里躲几天。说真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没什么打算。”都是很熟的朋友,他也并不客气,顺势躺在一边,盖住他上半张脸的长发散到两边,露出一张过度憔悴的面容,仍不失俊美,不知道他年龄的人单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     尹丹宸已经明白茅哥之前说的重要客人,就是陈杉。他看了老茅一眼,老茅微微点头,尹丹宸就去隔壁把神辉之眼拿过来,很随意地放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就出去了。他来到一层,叮嘱那几个看到陈杉的店员都管好自己的嘴。     楼上包间内的陈杉,看着老茅,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日子。“先不说我的事了,倒是你们两个,我这是见鬼了么?你们一点儿也没变,这不太……很不正常啊。”他重新弄坐起来,自斟自饮,吃了几口菜,令人怀念的味道。     虽说是老朋友,但陈杉对老茅的背|景和私生活并不了解,甚至一度以为老茅和尹丹宸是他和“老师们”的那种关系。以前陈杉问过他是哪里人,有没有老婆孩子等问题,但老茅说了个生僻的地名,又说自己习惯了一个人之类的话,随便搪塞过去,陈杉也就不多问了。     ————————————————————————————————           第004章 老茅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始终不理解,老茅在帝都的店,以及在那边经营的人脉关系都不错,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离开,而后又到南方这边“复制”了这家店。静静想来,这两个容貌未变的人,似乎很享受这种人来客往、平淡充实的生活――但这本身又像个平庸的谜,也许下面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老茅半张着嘴笑道:“所以我才来新的地方。”他看了陈杉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可别告诉我你是耶|稣、佛祖、地仙什么的。”陈杉借着酒劲调侃着,他嫌用杯子太麻烦,直接端着酒壶喝了。     “逃避不是最好的办法,对于你和我,终究还是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老茅的话和眼神,让陈杉觉察到了些许“平庸的谜”背后的东西。“如果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不仅会毁了过去拥有的一切,而且人生要‘重新开始’,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陈杉不屑地笑笑,“逃避……重新开始,呵,别总往我身上扯,说说你,你的事,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每次你都含糊其辞,我猜这和普通的谈话禁忌没什么关系,说说吧,关于你,你的……秘密。”     “我和你一样,也算是逃避吧。躲避熟人,躲避一些因为你已经发现的异常,而可能引起的麻烦。虽然我有办法解决这些麻烦,但不能每次都拍卖……这么说吧,即使我在用最简单的生活逃避、在不同的国家和城市逗留,可我是在执行任务。你和我,性质不同。这件事很复杂,要说清楚恐怕得十几个昼夜。”老茅才喝了几小杯而已,整张脸就已经通红了。     陈杉知道老茅这已算是很坦诚了,如果他不愿意说,怎么也问不出来,巴不得他能说出点什么,好让自己暂时从现实中抽离。“你遮遮掩掩的,倒让我更想知道怎么回事了,我有这个耐心。”     “也许我能帮到你。”老茅浑浊的眼球从下而上地看住他。     “怎么讲?”陈杉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了,但他知道,老茅应该愿意多说点什么了。     这时尹丹宸突然门也没敲,就慌张地进来了,他没有避讳在场的陈杉,神色严肃地对老茅说:“茅哥,周禹被抓了,应该是杀了什么人,我刚得到消息。”     老茅皱着眉头没说话,看样子是在想什么事,过了好半天,才站起来,对他们说:“你们先聊,让我想想。”说着他就推开这个包房里套间的门,进去后又把门紧紧拉上了。里面的灯也随之亮起,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里屋做什么。     陈杉听得迷惑,也不好直接问,尹丹宸反而恢复到平时的神色,看酒壶都快空了,就按铃让店员再送点上来,又额外叫了四样小菜,难为他记性好,都是从前陈杉来时最爱吃的。     “丹哥,老茅刚才说你们……那什么来着,我没太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哈哈,你不用诈我,教……茅哥没说的事儿,我是不会跟你说半个字的。”正好唱片也到头了,尹丹宸过去又重头开始放。     陈杉好无语,“那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哪一年生的,这总能问吧。”     “那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实……呸,假话呢?”他盘腿坐下,陈杉没想到这个大男人腿脚倒挺软的,轻而易举的就结成双跏趺的样子,用这么个古怪的姿势吃东西。     “废话!”陈杉白了他一眼。店员单送了一碗生蛋纳豆拌饭上来,尹丹宸问他:“真不来点儿?”     陈杉使劲摇头,套间里也静悄悄的,好像跟老茅睡着了似的。陈杉刚才在老茅面前的背影比他小了两三圈,而这时的尹丹宸又比他高出一大截。     尹丹宸大口吃着饭,看样子是熬夜熬饿了,见陈杉还在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自己,就边吃边说:“反正你应该早晚都能知道,我的事呢,可以对你说点儿。我是公元1377年出生的,多大嘛,你自己算呗。射手座,哈哈。”     公元1377年?陈杉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但怎么都算是古代了。要不是因为他们二人十年未变的样子,他简直会以为这个歪脑门的男人精神出了问题。“那你和老茅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那是我四十八岁时候的事儿了,算来……”尹丹宸笑着摇摇头,眉宇双眸闪过一丝往事不堪提的神色,“百官此日知何处?唯有群鸦早晚朝……时间太久,我都不记得了,不说喽不说喽。倒是你,看你脸色不对,大晚上的跑来,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陈杉刚要开口,老茅从里面出来了,手里捧着个精美的黑漆小木盒,上面没有任何描画雕刻。“你就近去,随便哪家兑换所,租一套头盔和靴子,到荷尔默思兑换所总部,请叶勒蒙丽启蒙者来平息这件事,她是我的老朋友了。这就去吧。”     【注:荷尔默思兑换所,是存在于全球范围内的意识兑换交易机构,不是本书的重点,只作必要说明。关于荷尔默思兑换所的详细故事,将会在“漱石系列”奇幻小说第四部作品《都市脚夫》中展开。】     尹丹宸边答应着,边两下扒拉完那碗饭,灌了几口酒让陈杉慢聊,就带着木盒出门了。     陈杉越看越迷糊,不知道这两个神秘的人在做一些什么古怪的事情,说的话听上去那么严重,但他却闻所未闻。他就换了种方式,先把自己最近的事,他和未婚妻发生的一些变化,还有今晚的决定都跟老茅倾诉了一通,说出来后心里格外畅快。     老茅边吃边喝边听,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堆满了鱼刺。陈杉话锋一转,问老茅什么时候认识尹丹宸那个“古代人”的,“你们两个从哪儿来,到底是谁?”     还好老茅没作死地说“从来出来,往去出去”之类的鬼话,而是把桌角那边的神辉之眼拿来放到两人中间。“陈,我让你看看我的故乡吧。”     陈杉一下子来了精神,虽然脑袋已经有点晕,但意识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要接触到关于老茅那个谜团的核心了。只见老茅伸出左手,在陈杉不认识的那块黑框石头上方摩挲,活脱脱就一神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神辉之眼的水晶球内,出现了图像。     【注:“神辉之眼”是黑色的正方体漱石中,内嵌了一个透明漱石制成的正圆体水晶球,正方体的六个面上,有微微凸起的弧面,形象表述漱石智能粒子的两种形态,暗合“宇宙的规矩”之意。特定使用者在其它空间时,使用神辉之眼与安隐空间的人联络,并用以感应、观测神迹。因古神神迹的道德限制,如果神辉之眼被使用者以非正义、善意的立场使用,它会自动衰竭、沙化。】     陈杉瞪大眼睛看着魔术般的一幕,见石块内的水晶球像是个外凸的屏幕,不论从哪一面看,都能看到里面出现的一个星球,就像是从宇宙飞船向外太空俯瞰的视角,让他感觉到里面那个“世界”很广阔、辽远。     接着水晶球内部的视野开始发生变化,画面中的天体非常像地球,但陈杉很快发现这并不是地球,而是另一颗蔚蓝色的星球,因为随着它的旋转和“镜头”的拉近,陈杉看见这个神秘星球上,南北半球平均分布着八块大陆,还有分散在赤道上的四座大型岛屿,以及这个天体南北两极巨大的白色区域。     “看到了吧?这是泰侣星球,我的故乡,我就从那个岛上来。”说着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式,只是用掌心凭空在神辉之眼上方晃动,水晶球内的画面突然开始疾速下降,最终在一个基本呈八边圆形的岛屿上空停住了。     陈杉没注意听老茅说的,而是带着研究者般的严肃眼神和惊讶的表情,看见那座岛上遍布的水路如同蛛网,而岛屿的上空又有个非常庞大的十字形建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十字建筑的下方还有一根粗大的柱子。那些纵横的水路上,有芝麻大的东西在流动,而整座岛的上空还有许多陈杉从没见过的飞行器穿梭往来,看上去只有蚂蚁那么大。     其实相比他看见的内部景象,更令陈杉惊讶的,是老茅玩的这一套“把戏”,因为视觉化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很容易做出来,而且各种新奇古怪的载体在陈杉多年的游历中也见过不少,可老茅在他面前活生生耍的这套,并不像什么魔术,而让他想起父亲那一代小时候看的电影《哈里・波特》和里面的魔法。     “这是哪儿?”陈杉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他的表情告诉老茅,他的内心其实已经愿意相信眼前看到的是真的了。     “这是泰侣星球,你看到的就是泰侣大陆和我所在的安隐岛,这个星球就在与地球相邻的安隐空间。”老茅收了“神通”,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脑袋对他说。     ――――――――――――――――――――――――――――――――           第005章 空间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半信半疑,看看神辉之眼,又端详老茅。“老茅,你别跟我开玩笑啊。这是什么高科技的东西?我怎么觉得今天一整晚都在……做梦啊?”     老茅只是心意莫测地淡笑,他见吃得差不多了,就让服务生上来收拾;又让楼下另一个姑娘送来白天刚到的山泉水、他自己用的紫砂壶等茶具;最后去隔壁自己的房间,拿了样东西回来和陈杉坐在屏风后面,沏了道金针白莲对饮。     “陈,我没开玩笑。我所在的空间,和你现在所在的空间,是‘邻居’,我们又都在同一个可知的母空间内。”他等店员出去后,开始正色讲述。     “你的意思……你是外星人?”陈杉接过茶盅,见汤色红艳透亮,宛如一盏玛瑙,还没细嗅就已觉荷香弥漫,沁人心脾。     老茅撇嘴摇头道:“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就算是你们所说的外星人,那也是在同一个空间。我的意思是,现在我们所在的,是一个空间,而刚才你看到的泰侣星球,在另一个空间,好比盐溶于水。空间有可知、未知之别,而可知空间内,又有显性空间、隐性空间之分。”     陈杉品着茶,细思老茅的话,今晚的对谈暂时让他把先前的烦恼尽抛脑后。“好吧,这些我听不懂,但按你说的,如果我们是邻居,为什么搞科研的人没有发现呢?”     “如果科学丧失了道德基础和意识修为,也只能是‘有限的科学’。在我们的世界,引领科学发展的,是神术、信仰以及道德。这并非抽象的概念,而是探索后发现的真相。我们那个世界的研究者在很久之前发现,宇宙的本体是‘思考’,思考遵循着‘时空之规’和‘时空之矩’的法则……”老茅把刚才从隔壁拿来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让我直观点展示给你看。”     陈杉见那个东西是一块平板电脑大小的“石板”,通体暗红并且非常薄,看上去倒像是一块瓷砖。不知老茅按下什么隐藏的开关,石板较为光滑的一面竟然出现了可以触控的屏幕!     “这是什么?”     “工作簿。”老茅很稀松平常的表情说道:“这是漱石原料做成的,漱石是我们那边,泰侣星球上一种非常普遍的材料的总称,它来源于各类漱石矿原石。”     【注:“漱石工作簿”是漱石材料制成的工作簿,规格为长20cm,宽15cm,厚1.5cm的长方形石板,看上去像是一块瓷砖或不透明的玻璃板。颜色多样,正面光滑,背面略粗糙,可以声控、触控,一小部分用于荷尔默思兑换所的高端产品可以用意识控制,但还未普及。广泛应用于泰侣星球各族的工作和生活中,因需求不同,所以配件和相关产品也有很多。各种型号的漱石工作簿价位在2000诺(价格单位)~30000诺之间。】     陈杉的好奇心被激起,爬过去坐到老茅身边,同时瞥见窗外的雪已经停了。老茅用一根“石板”工作簿上自带的红色细石笔,在屏幕上快速画了一些四面体,并边在这些几何体旁做标记,边对陈杉解释:“地球和泰侣星球所在的空间,都只是其中之一,称为一个‘子空间’。”     陈杉见老茅总共画了八个不同颜色的四面体,分成上下两组,每四个四面体又分别组成一个金字塔形的几何体。最后,所有图像经过老茅的操作,全部投射到漱石工作簿的表面,变成了立体的光态三维模型,特别像陈杉在一些秀场、酒吧见过的全息投影场景。     老茅用漱石笔指着上面的其中一个四面体说:“如果这八个光色不同的四面体代表八个不同的空间,那么这八个空间就都叫做子空间,它们组成的这个彩色的正八面体,叫做母空间。这个白色的空间,叫做妙隐空间,那里生活的族群是整个母空间内文明程度最高,也是最为神秘的,它相当于一个母空间内的源空间,在这八个子空间还没有组合在一起之前,是这个妙隐空间最先向外发出‘组合信息’,而吸引来别的七个子空间与它连接。一个母空间内的其余七个子空间,都会受到源空间的影响、还有‘时空规矩’的约束。”     “我们地球和你故乡的星球在哪个空间呢?”陈杉挠挠头,这时的他像个孩子。     “与妙隐空间相邻的两个空间,分别是巴斯特族的泰侣星球所在的安隐空间,就是这个绿色的,还有摩希尸罗族的摩罗星球所在的幽隐空间,是这个红色的;而妙隐空间对角的这个黄|色空间,就是人类地球所在的空间,在我们的文化中称为漏隐空间。漏隐空间是上层这四个空间中文明程度相对最低的。这么说,你理解吗?”此刻的老茅,像是一位学识丰富的老学者。“当然,我画的图只是意识模型。”     “意识模型又是什么意思?”陈杉已经无心喝茶了,在从未了解过的知识面前,有种好奇、求知并夹杂着质疑的东西,驱使他想询问更多。     “意思是指它本身无法被肉眼和仪器观测到,我们为了更好地描述这种概念、结构,而建构的直观模型,把它具象化,以求更为通俗易懂地让大众了解。在我们的文明中,只有突破许多复杂的‘屏障’,才能在一种意识和精神的层面,直观地‘看’到这种模型的真实表象。”     根据老茅的意识模型描述,宇宙中与人类一个级别的智慧生命,所生活的最小空间单位,就是一个子空间。子空间中所包含的天体、星系、星系群、超星系团等,都只是属于这个子空间内的智慧生命所认知的“狭隘宇宙”。     所有的狭隘宇宙构成了不可想象的无限宇宙――也就是老茅在为陈杉解释的过程中,多次提到的宇宙概念。宇宙中所有的“存在”也有无法描述的种类和数量,同类“存在”之间连接的网称为“场”,同类“存在”和不同类“存在”之间无数种“场”引起的相互作用和能,被称为“场能”。     八个场能各异但意识模型相同的子空间,才能组成一个母空间;三千万个母空间在一个“微空间”内,微空间的意识模型是包含一个正八面体的正十二面体;两千万个微空间在一个“宏空间”内,其意识模型是包含一个正八面体的正二十面体;一千万个宏空间又处于一个“级空间”内,级空间的意识模型又是一大一小两个同心的正八面体;十二亿级空间构成了“级空间宇宙”,这个级别宇宙的意识模型是一个正方体包含一个正球体再包含一个正八面体,三者一样是同心结构;最终,无数个级空间宇宙所在的宇宙共同体,被称为“场宇宙”。     在泰侣星球的智慧族群认知中,场宇宙是现阶段所能知道的“最外层”,但它又存在之前所述的无限宇宙之中。就以一个母空间来说,地球处于上层四个显性空间之一;而意识模型中,组成下面那个倒金字塔的四个空间又分别叫做反妙隐空间、反安隐空间、反幽隐空间、反漏隐空间。上下两个“金字塔”组成了一个正八面体的母空间,而从母空间到级空间,所有空间的“核心意识模型”均为正八面体。     陈杉仔细听老茅的解释,结合工作簿上展示的光态模型,大概明白了对方所述的空间结构。“如果是这样,那么各种空间和空间之间,是靠在一起、相连的,还是分开的、有缝隙的?”     “你问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每一个空间就像是在茫茫宇宙中航行的船,在正八面体核心的空间结构中,各类空间都拥有1个空间源点、1个空间终点和4个空间极点,当然,一个子空间只有4个空间极点。任何两个同级空间的源点和终点,都具有引力,其他顶点的任意组合都存在斥力。两个同级的空间在偶然的‘航行’中相遇,达到空间源点和终点相连的条件,那么这两个同级的空间就可以连接。     “但这些能够被观测、观想、感知到的都是‘可知空间’,可知空间的缝隙中,还存在‘未知空间’,甚至在我们那个世界的古神认为,有些未知空间和可知空间是重叠的――这和你们普通人的科学认知中,只相信眼见为实的那部分狭隘科学不同,毕竟肉眼这个‘器官’和支持肉眼‘可见的能力’是两种概念。”     老茅进一步解释,除了子空间外,任何两个同级别空间相连后,空间源点和空间终点之间,就能形成“空间隧道”。以母空间为例,如果120个母空间在非常难得的机会下,组成了双螺旋结构的“空间链”,那么这个空间链内所有母空间拥有的场能,才可以支持这个空间链从它所在的微空间,穿过空间隧道,抵达与其微空间相连的另一个微空间内。以此类推,空间级别越高,那么对其内部低一级空间的数量和场能要求就越高,这就是“空间穿越法则”。     ――――――――――――――――――――――――――――――――           第006章 性海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在这些各级别空间中,因为“时空之规”和“时空之矩”两种已知的最本源、最高级别的宇宙规律作用,所有以正八面体为核心的各级空间,都拥有“空间壁”,除了子空间和母空间的空间内外壁是一体的,其它正多面体结构空间的意识模型中,空间壁的内外层之间相隔甚远,所以被称为“空间墙”。因此在泰侣星球古神的认知中,形成各级别空间内不同“存在”的本源――“十二光”,就是因为穿过了这些空间墙,而形成不同级别的“十二光”,才有了这个永远不可能完全认知的复杂宇宙。     “在这个黑色的海洋中,大部分空间,也许等待了无法计量的岁月,也没能与另一个同级空间相连,这样的空间就是‘孤独空间’。假如我们的这个母空间所在的微空间,随着它在黑暗时空中的远航,这个微空间内部的所有母空间也在远航。     “这些母空间的结局只有三种:或者始终在孤独母空间的状态下,因为空间失衡而自我消亡,回归到母空间级别的十二光状态;或者和别的119个母空间形成难得的母空间链,又碰巧赶上我们的母空间所在的微空间,和另一个微空间相连了,那么我们可以通过空间隧道并延续发展;     “最戏剧性的第三种结局,就是当我们的母空间成为母空间链的一员,航行到这个微空间的终点,却再也没能等来时空隧道开启的那天――结局同样是因为微空间的空间失衡而被迫消亡。”老茅把漱石工作簿递给陈杉,自己腾出手又沏了一泡。     “所以说,就算有足够长的寿命,足够丰富的知识,足够高的科学技术,低级空间形成空间链,穿过中级空间,也无法确保那个中级空间就是不孤独的,更别说是高级的空间了。如果是这样,我们活着,人类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你形容的黑色海洋中,连个水滴、沙粒也算不上,哎……”虽然陈杉的话中饱含沮丧的情绪,但老茅很高兴,这让他觉得有天分、灵性的人,在哪一方面都是通透的。     “人生的意义不就在于‘穿越’么?而在这些穿越的前方,却又是一场接一场的赌注。你穿越子|宫,有可能存活,也有可能夭折;穿越童年,有可能被爱护,可能被遗弃;穿越青少年,有可能走上歧途,有可能前途光明;穿越成年,也许能收获幸福,也许会遭遇坎坷……每一秒,每一天,每一年,都有可能平安祥和快乐,也有可能撞上天灾**。”     毫无疑问,今晚的老茅让陈杉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也因为老茅的展示和开解,让陈杉心里隐隐生出一股冲动、一种无论逃婚后的生活多艰难,也要“穿越”下去的信念。他点了一支烟,提起精神,继续听老茅说。     “这也是伟大的‘思考’赋予我们生命和智慧,创造出的文明存在的最终意义。文明之舟的最终目的,就是为穿越各级空间而努力、争取时间、发展科技、延续文明。直到有机会突破级空间宇宙,进入场宇宙,以及有可能存在的更多场宇宙。这种穿越、远航、探索,像是一个遥远的梦,对我们这些渺小的智慧族群来说,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我们世界中的古神告诉过我们,曾经的确有过抵达场宇宙的文明和生物,他们对于我们,本身就是一种比信仰更为坚定的力量之源。”老茅煽情完毕后,话锋又一转,“你我现在所在的子空间所在的母空间,正在这个母空间所在的微空间所在的宏空间所在的级空间的正64层上层。”     陈杉听得好笑起来,当然也脑壳晕,老茅在屏幕上触碰了一个类似声控作用的键,用古怪的语言录入了什么指令,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个级空间的意识模型横截面图,里面有一条船从这个级空间的源点一直航行到中间某个地方,“这条船,就代表我们这八个子空间所在的母空间。”     借助老茅的漱石工作簿,陈杉才进一步了解到:每个级空间又分为若干层,从级空间源点到级空间第64层的过程中,母空间内四个显性子空间的文明,和四个隐性子空间的文明呈相反的发展,当人类这个世界的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到达级空间第64层上层之后,因为“时空规矩”的法则,上层的显性空间开始倒退、跌落为隐性空间,而下层的隐性空间则开始升华,文明也随之衰退或兴盛。然后继续远航,从级空间第64层下层开始穿过级空间逆63层、逆62层,直到抵达这个级空间的终点附近。     “那么,你刚才所说的时空的规矩什么的,还有十二光到底是什么?”     老茅舔着嘴笑了笑,好像小孩子向老者问了个哲学层面的大问题。他喝茶润润嗓子解释道:“这得说到‘性’的概念,在古神的认知中,‘性’是‘质’、‘能’、‘思考产物’三要素一体化的存在,漂浮在场宇宙中,是一切空间内的‘存在’从真空到妙有的关键。‘质’就是‘性’的表象、形状;‘能’是‘性’的作用、功能。”     “性”有动、静两种状态,“性”三要素中的“思考产物”既是其它二要素的载体,也是使这二要素发生作用的关键诱因。在“思考产物”的作用下,“质”和“能”与“思考产物”三者之间发生各种作用,让静态的“性”发生波动。动态的“性”则转化为类别和数量无以言喻的“光”。这种“光”是为了描述它而赋予的名词概念,和人类认知中的光线、发光有本质区别。     不同类别的光之间又彼此融合、共同组合、或互相湮灭。如果有十二种不同类、但都达到“引光饱和”状态的光,在“性”海和“光”海中无向游动、无序穿梭,偶然的机遇中,这十二道光组合在一起,链接成一个正八面体的十二条棱,那么这十二道光就趋于稳定,并且会穿越各级别的空间,成为场十二光、级十二光、宏十二光、微十二光、字母十二光,以及存在于未知空间的未知十二光――这些十二光,形成了世界中一切有形和无形的“存在”。     “这么说,最最最最终极的存在体,就是‘性’三要素中的‘思考产物’,那它又从哪儿来呢?十二光又是怎么形成一切的呢?”陈杉去了趟卫生间后,继续对老茅“发难”,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点困意。     老茅很诚恳地笑道:“即使是古神,也许都无法回答你。我们的文明中,古神的探索也止步于此。古神的认知中,认为宇宙终极的本质,是一种类似‘思考’的过程,只有达到那个状态,才能真正用那个状态下的文明和表达载体,来描述它的一切。所以古神就把‘性’的核心本质,命名为‘思考产物’,而所有的‘思考过程’都遵循宇宙中的两大铁律,即‘时空之规’和‘时空之矩’。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也同样无法回答你,十二光形成基本粒子的过程中,究竟要历经几个阶段、层面、是怎样的状态和作用……都是未知,但我们的世界中,目前所知道的最小的物质就是‘漱石智能粒子’。”     陈杉打着哈欠皱眉道:“不是十二光形成的么,怎么什么智能粒子又是最小的?它是什么?”     “漱石智能粒子是我们那个世界中,组成绝大部分物质的最小物质粒子,像这个工作簿中,就有无数如同粒子细胞一样的漱石智能粒子,当然,这又是另一套系统的概念,以后会有时间慢慢解释给你听的。至于十二光,它本身无法用大或小描述,可以说极大,也可以说极小,也许当你我都回归到十二光状态,才能真切感受和描述吧,哈哈。”老茅也伸了个懒腰。     陈杉心里突然变得非常迷茫,倒不是因为他自身渺小的琐事,而是刚才一系列的“学习”和脑海中关于宇宙全新的认知中,那种在宏观世界根本无法“看到”自己的失落感。在老茅过去的人生中,无数次看到这样的人,因为这些从宏观终极到微观终极的事,而出现这样的表情,他想借此开导陈杉,说服他跟自己走。     ――――――――――――――――――――――――――――――――           第007章 盲龟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在你们人类文明中,先贤在经典中曾有‘盲龟值浮木’的譬喻,如果以此来形容一个孤独空间和另一个空间的相连,那就再适合不过了——在一片幽暗的黑海中,有一只长寿的盲眼龟,每隔百年才能有一次机会浮出水面。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有一块漂浮的木板,而这木板上有一个小小的孔洞。盲眼龟只能在亘古的随波逐流中,等待命运的垂青,等待有一天碰巧在浮出水面时,碰巧遇见了那快浮木,又碰巧能把头嵌在浮木的圆孔中,借此漂流到彼岸,抵达光明的世界。”     陈杉听到这里,长叹了口气。“老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在自己的人生、事业、爱情婚姻、以及一切有意义无意义的追求面前,不也和瞎眼的乌龟一样么,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什么时候错,也永远不知道所谓的‘彼岸’,是不是另一片黑海……”他突然觉得自己从前受到的教育、他所认识的只在乎吃穿住行、人脉资源、头衔金钱的“人类社会”,和老茅所说的这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老茅起身把窗户打开了,外面凌晨两点格外清新的雪后空气,让两个人都为之一振。他突然转过身,带着点狡黠的目光问陈杉:“我给你那块浮木,你敢不敢接?离开这里,带你去我们的世界,你敢不敢?”     陈杉双手撑地,两颊红彤彤地向后仰着,虽然他心里相信了老茅的“理论”,但如果让这些天方夜谭的概念和现实发生关系,陈杉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一通长谈下来,他心怀感激,因为觉得老茅是为了开解他,才说这些话的。盯了老茅半天,他突然笑了:“老茅,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你怎么证明呢?”     老茅哈哈一笑,背着手慢悠悠走过来,“你们这个空间的人类,只能证明‘我在身体里’,却无法证明‘身体在我中’,我问你,”他把自己刚才用的茶盅,放到手边的梅形刻字六足紫砂茶洗内,用夹子压了下去,茶盅就沉到了钵底。“你说,是水在杯中呢,还是杯在水中?”     陈杉直愣愣地看着那个杯子,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结合老茅刚才介绍的种种,以及他自己对星系的认知和老茅刚才描述的“空间”之间,令人疑惑和感到矛盾的部分,心里忽然有了种能够描述,但又说不清的感觉,刚要开口,老茅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窗外一阵夜风吹来,陈杉顿时有了“豁然开朗”和“迷惑不解”两种感觉交织为一体的奇特心境。     “你愣住的那一刻,对了,想要去描述,又错了。不过没关系的,陈,只要你愿意接住那块浮木,今后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学习这些知识。”     陈杉陷入那种心境无法自拔,同时他意识到今晚来到这里,听老茅说这些话,以及老茅玄而又玄的所谓“帮助”——这一切好像早就被安排好了,但又不是那种命运、缘分,而是……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总之今晚让他惊诧、感觉到异样的东西太多了。     “老茅,你认真地回答我,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你亲眼所见,我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何况在很多年前,就有个人,托我照顾你。”老茅还是决定了暂时对他隐瞒一些事,用另一件真实的事来回答他。     “谁?为什么要托你照顾我?”     “那个人叫尹卓冉。你不认识他,但他认识你。或者说,你们是以另一种方式相识的。我是你们共同的朋友。”     陈杉心里谜上加谜,“你能说清楚么?认识不认识的,我都晕了。为什么要让你照顾我?”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这些事情你慢慢会明白,因为太复杂,我一时之间也无法完全解释明白。我希望你,能够在全新的世界,真正地用积极的心态和方式去生活、工作,获得最大的勇气去面对自己的人生。有些逃避是伤害,但我给你的终极逃避,也许是对你这三十年人生的一次洗涤。你觉得,哪种更有价值呢?”老茅抬抬眉毛,脸上的浮油又厚了一层,“哦,对了,有个东西,也许你不记得了。”     说着他走到里面的套间,从壁柜里翻检出一个东西,拿出来给陈杉看——那是很多年前,陈杉出国之前,拜托还在帝都的老茅帮他保管的东西。现在重新出现在眼前,仍被当时那个黑色的长筒袋子装着,陈杉鼻中涌起一阵酸楚。     “没想到你还帮我留着……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你第一次来我店里,就是和他一起来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唱机里鈴木常吉的歌声,像暖人的烧酒。     老茅又猥琐地舔了一圈嘴,起身要走的样子。“陈,你休息吧。也可以安静想想,过几个小时我来叫你,如果你愿意去我的世界,那么就跟我走——当然要趁你的新娘找上门来之前。晚安!”     陈杉疲惫地点头,脑袋里很乱。本以为转移了注意力,会让自己暂时从逃婚的现实中抽离,可一晚上的长谈只让他感觉到压力更大。从小到大,他比别人更懂得接受和面对的重要性,这么多年唯此一次的逃避,竟然发生在“婚姻”这种奇怪的大事上。     ————————————————     老茅替陈杉关好外间的窗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也是他的住所,就在陈杉这个包间的隔壁。同样是套间,但被隔成内外各两间,变成四个狭隘区域的别扭格局。最外面这间连个窗户也没有,被布置成简单办公室的样子,唯一桌一椅,一套沙发茶几并掉了漆的旧橱柜而已。     他没开灯,里面漆黑一片,但不妨碍他行动自如。关上门坐到转椅上,双手握着神辉之眼,摩挲片刻,它发出微弱的金色光芒,迷蒙闪耀。老茅看上去今晚心情很好,舔舔嘴,闭上眼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他淡淡地哼着陈杉父亲那一代,某位华语天王的老歌:“我的心里住着一个苍老的小孩,如果世界听不明白,对影子表白……”     他还记得七十多年前,去武当山找一位朋友打听什么事,事后几个月就在周边的一些地方闲逛,算是给自己放了个假。有天到了十|堰路过一所学校,见巷子里有几个孩子在欺负另一个孩子,被欺负的小男孩缩在墙角,噙着泪却忍住不哭出来。     老茅上前喝退了欺负人的学生,还给了那个挨打的小孩一颗“糖”——这个小孩后来成了华语乐坛的天王级歌手,他直到晚年也还记得这件事,并说小时候那位大叔给的那颗糖,是猫爪形的样子,但不是水果牛奶或巧克力味,而是一种鱼肉的口感、类似牛肉的味道,他说自己一辈子吃过很多种肉类,但再也没找到过那种味道。     大部分看到这段回忆录的人,都觉得是他老糊涂了,差不多是他回忆中臆想的片段。但只有他和老茅知道,几十年前的那个傍晚,真的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就在邂逅小男孩的那晚,老茅的神辉之眼也发散过一次五色光。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想起这位歌手的漱石芯还在……“嗯,也许差不多是时候了!”老茅自己在心里这么打算着,尹丹宸敲门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茅哥,办妥了。”     尹丹宸自己打开灯,三个多小时从这座南方城市到帝都,办完事再返回这里,让他出了一身的汗。老茅询问具体情况,尹丹宸就把周禹因为什么闯祸、如何被捕、他自己怎么找到叶勒蒙丽完成交易等事都细说了一遍,又说盒子里那件东西拍了四百五十公斤黄金,全额支付给兑换所,一点儿也没剩。     “这已经是第三次替他解决麻烦了,不知道尹卓冉当初怎么想的,找这么个人。”尹丹宸无奈地耸肩撇嘴,“对了,叶勒蒙丽启蒙者说,尹卓冉离开之前,去过兑换所,就前几天的事儿。”     “哦?他去做什么交易?”老茅皱眉问道。     “你知道的,兑换所的保密协议,我也不好太追问。”     “他的所有选择,所有行为,一定都有原因。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信任他。”     尹丹宸用下巴指了指隔壁,“他呢?同意过去了吗?”     老茅猥琐地笑道:“应该正在‘匪夷所思的犹豫’中,天亮我一定会带他走,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采取一些必要的手段嘛,这几天店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说着两个人对视诡笑,好像贩|卖|人口的团伙首脑。     ————————————————————————————————           第008章 管谦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带着老茅帮他保管的东西来到了里面的套间,顿时被暖洋洋的空气包围,见空调是开着的,又转眼看见壁橱对面的榻榻米上,枕头被子都已准备妥当。他以为是尹丹宸在的那会儿,老茅在里面准备好的。     房间并不大,一排微透光的推拉门上,有许多穿和服的仕女,典雅的身姿和清淡的色调。但她们全部都是猫脸的脑袋,或偏或倚,或俯首或回眸,眼神唇角都透着说不出的妩媚、妖冶。这些图案是老茅拜托一位朋友画上去的,那个作画的孩子,只有十六岁。猫脸仕女的身后很远处,是隐约的竹林,外面的房间关了灯之后,从卧室看,会觉得纵深感很强。     门对面的整面墙原本的颜色是带着轻微的草绿,矮几上青花瓷电香炉旁,简约精巧的鸟笼式台灯中橙色的光,此时照得整面墙透出一股引人入睡的温暖。整面墙上,只挂了一副陈丹青的画:背景布上绚艳的花卉在流淌的时间里疯长,乍看之下像是古典风的人体画作,画中慵懒而高傲的裸|女倚着靠枕半躺着,右手抚摸着架在左膝上的右腿,但她整个人并不典雅高贵,也没有矜持做作,鼻头和唇峰都带着某种关于性的挑衅和疲惫。     体内的酒精令他头晕,空调的暖风也让他再次出汗。他脱了身上的所有衣物,只穿了一条内|裤,走到壁橱那边拉开门,看见对面的自己――那是壁橱门内嵌的一面镜子。虽然他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习惯让他比别人更需要镜子,但这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照过镜子,对面的那个自己,看上去憔悴而陌生。     十年前,那个人刚升职又赶上是他的生日,陈杉就特意找了老茅在帝都的那家店为他庆祝。只那个时候,陈杉和那个人都是还在底层打拼的“地下部落”一族。陈杉并不知道,老茅口中的尹卓冉当天也在场。     那天陈杉旁边隔了一桌,有一对情侣模样的人,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大吵了起来。因为打扰到别的客人用餐,所以尹丹宸过来干涉。之后才知道那两个人是一家脑残公司的职员,号称要通过行为艺术的方式,来唤醒人们正视自我的勇气,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引起大家关注,然后向大众推销很多所谓治疗现代病、都市病的课程。     老茅在通往二层的楼梯上看热闹,因为尹卓冉的叮嘱,他就用打折、赠送的方式故意和陈杉结识了。之后但凡是要聚餐之类的,陈杉和那个人大多会去老茅的店。一来二往混熟之后,陈杉他们也改了口喊他“老茅”。     在帝都的那些年,反倒是和老茅关系不太近的熟客之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他背景的传言。有人说老茅是收藏古董的,也有人说老茅以前在南方,做一些不见光的事发家的;传说老茅从前有个日本妻子,后来失踪了,也有人说那个女人死了,或有人说是跟着一个意大利人跑了,甚至还有人说她没跑也没死,只是常年在精神病院调养等等。     但谁也不知道确切的消息,就像陈杉感觉到的那样,关于老茅的一切,是个平庸的谜。老茅孤身一人经营这家店,只有尹丹宸相伴左右,也难怪陈杉会误会他们的关系。可老茅看上去并没有想象中,因为经历了太多坎坷磨难、生离死别而孤单落寞,反倒像是生活富足、家庭美满的生意人。     同样是在北方的日子,有天陈杉因一些事心情抑郁,独自躲到老茅的店里灌酒。第一次在那边喝得不省人事,是尹丹宸和一个店员把他抬到二楼的包间内。陈杉至今还记得,凌晨醒来时,也在这样的一间屋子内,暖洋洋的让人有点恍惚。只不过南方这家店里,比在北方时多了陈丹青的那幅画,除此之外一景一物几乎都是被刻意“复制”的。     就是这些近乎偏执、疯狂的小细节,让快要忘记它们的人,想起了许多事,这些事又显得古怪。二层大多数的包厢内,都有这种套间,可供通宵玩乐的酒客食客们休息。陈杉所在的这间,和别的卧室装饰风格不同,更个人化。但这又并非老茅自己的卧室,而像是为了什么人,专门布置成这样的。或者说,是在等什么人。     陈杉的目光停在窗户对面的墙壁上,一处内嵌的壁龛里。五层壁龛的最上层,是一个猫头人身的黑石塑像,手里还拿着一个类似乐器形状的东西,在壁龛里微弱的灯光照射下,朦胧而迷幻。陈杉心想,十年前见过的这东西,原来它的材质叫“漱石”。他静悄悄地坐在镜子前,融融的灯光照着他的身体。     陈杉的后腰正中,有一个红色的“♀”形印记,以前那个人还问他是不是小时候被什么东西烫过,因为那个拇指大小的印记特别像烫伤愈合后留下的。陈杉说不是,那是出生之后就有的,是个胎记。那个人还因此笑了他很久,说他注定是被扑倒的命。     过去的玩笑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可说这些话的人,已经失踪了。最近两年,陈杉独处时经常想回到过去,想回到二十岁时的样子。这十年之间,除了自己生长和变化的身体,最大的改变是脸上的神色。二十多岁时充满活力、神采奕奕,脸上带着笨拙的“世故”。     二十五岁时,他想改变那种违背内心的世故气息和表情习惯,但二十五岁之后的这五年,他发现那种世故没有被改变,即使自己再怎么努力,最终也只是将它变成更为隐蔽、令人捉摸不透的“城府”。每次想到,可笑又可悲的心情油然而生。     他把老茅替他保管的储物袋拿过来,拉开拉链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条卷起来的电热毯,看上去是已在很多年前被淘汰的东西。接着他把储物袋放回壁橱,关好门之后,抱着那一卷电热毯来到榻榻米这边。先关了空调,接好电热毯的电源线,铺到原先老茅准备好的铺盖下面,打开开关红灯亮起时,他略显惊讶地笑了。     没想到过了十年,它还能用!是啊,十年了,它就像陈杉存在心底的那团火,一直被封在储物袋中。这是当年陈杉爱过的那个人,留给他的唯一“纪念”。     他带着醉意掀起窗帘,看着外面的雪景,远处城市上空,被灯光照耀成一团脏兮兮的灰红色。刚打开窗,清新的空气中混杂着屋里的香味和他自身的酒气。酒馆的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两排落满积雪的松树,小路上是刚才离开的酒客留下的脚步与车轮的痕迹。     呆呆地看着窗外,此刻他特别想见见那个人。十多年前,他们在北方相识,从地下室开始,为各自的梦想付出所有的努力。眨眼间,十年来的“交易式奋斗”像一场梦般过去了,不论顺利或遇到麻烦,不论获得成功或是跌入低谷,没有分享与分担的生活,归根到底都是寂寞的。     他会经常想起当初和深爱的人,在地下室里辛酸又甜蜜的日子:地下室特有的那种陈腐气息,那个人身上的味道,永远是晚上的小屋里柔和的暖光,那个人的笑脸和愁容,曾经一起收留过几周的两只猫……最终,那个人选择背弃真正的自我,而陈杉也只带走了那个人曾经买给他的这条电热毯,和那人眼中的火――用以照暖今后荒冷的人生。     那个人的退缩不敢和现实考虑,最终让那段隐晦沉重的情谊,定格在陈杉的心底。也许失去联络的人,总是要比经常联络的人更容易被记住。他把窗户关成一条窄缝,拖着已经发抖的身体钻进被窝里。身躯下逐渐升温的热流,让他闭上眼睛享受这份迷离的温暖。眼前的黑暗中,那团火渐渐靠近,里面燃烧着那个人的名字:管谦。     这份温暖使他不能自已地,从记忆中抽取了关于他和管谦的一切片段,那些昏黄恍惚的画面,在闭眼后的黑色空间中轮番播放。从鲜艳缭乱的彩色,渐渐沉淀下来,沉淀为清晰的黑白景象,黑白的人和物体,它们的轮廓却发散着金色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肉身。     每当此时,他觉得,自己是睡在管谦的身边,回到那些鼻息相对的日子。     当初为了生活和前途,他没有选择像所有在爱情中痴狂的愚人那样,贪图短暂隐秘的相处,而是选择为将来创造一种拥有物质基础、可以不必在乎别人眼光的生活,也许那时他可以大胆地告诉管谦,即使我们相爱,也不必害怕,不必为了与爱情无关的事发愁、恐惧,我们可以“一同独自生活”。     但后来沉浮于浊浪中的十年,他渐渐发现自己错了,原以为自己的努力,是为了让爱情不因爱情之外的事物干扰而消磨,但他恰恰在获得了自认为要拥有的“基础”之后,丧失了这份爱情和与之有关的一切可能。     ――――――――――――――――――――――――――――――――           第009章 石阵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房间里微弱的光线,照着他眼角似有似无的湿润,以及在回忆中微笑的唇角。是的,只要他闭上眼睛,就能够躺在管谦的身边。他不许这一份坚守至今无可分享的温暖,被明天合作式的婚姻、一个从内到外都无法令他有兴趣的女人而剥夺,破坏。     陈杉在单亲家庭长大,十二岁时有了继母,十八岁那年父亲死于肺癌,没过多久继母也消失在生活里。他紧闭双眼,“看着”眼前过往的片段,只有他和管谦两个人,像是在一个液态的空间中不断被放大,又不停地在变形,最终碎成粉末……     不知睡了多久,陈杉正在做一个美梦。     他和管谦站在一座礼帽形建筑的顶端,这座建筑像在一个结构复杂的城堡最高处。城堡周围枯败的植物丛中“站”满了脑袋肥硕的巨蛇。像默片般的梦境没有声音,他和管谦都没有穿上衣,还是十年前青春无畏的面容。天上下着墨绿色的雨点,管谦从背后把他搂在怀里,不停地为他擦拭胸膛和肚子上灼烫的雨水。     周围的场景一变,那些脑袋肥硕的黑色巨蛇,在城堡的四周游窜成一片黑色的汪洋,黑海中有许多巨大的海龟起起伏伏,老茅站在礼帽形建筑的下面,突然仰着头对陈杉说:“我给你,敢不敢要?”这一刻陈杉心里非常害怕,说不清在怕什么,阴沉的环境中到处都是暗蓝色的迷雾。梦境又重归寂静,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管谦仍然紧紧抱着他。     管谦的体温、在他耳边的低语、手掌的感觉,都那么那么真实。忽然之间,无声的梦境里,传来遥远而陌生的歌声,他下意识觉得是管谦在唱歌,想要转身去寻找,但一回头,却看不到他。这让他失落、恐惧。四处张望寻找,都无法回头看见管谦,可他明明能感受得到管谦就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在自己耳边低声歌唱,此时城堡的四周不知何时烧起了无边无际的熊熊烈火,滚滚黑烟遮天蔽日,笼罩着渺小的城堡……     他突然从梦境中惊醒,迅速把思维拉回到现实中。房间里已经有了淡淡的青光,这一觉只睡了两个多小时,却又像只过了几分钟。他侧头看见门外的灯是亮着的,猫头仕女图的后面,一个活人的身影坐在外间,正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哼唱着刚才自己在梦中听到的歌!     陈杉听出了那是老茅的声音,身形也对得上。原本透着静谧诡异的包间里,突然有个中年男人坐在那里唱歌,就算陈杉是个大男人,也被惊了那么一下。他喊了一声“老茅”,外面的歌声停了。     门被拉开一小段,老茅的脑袋从外面伸进来,他舔了舔嘴唇,诡秘地笑着对陈杉说:“陈,时间差不多了,起床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颈酸脑胀的陈杉裹着被子,坐在那里回了半天神。     老茅笑道:“当然是我们的世界啊,昨天跟你说了那么多,总得带你去看看。”     “老茅,”陈杉擦了擦眼屎,皱着眉头说:“昨晚的酒还没醒啊?”     “先不说这些,想想你那位可能已经发疯的新娘,满世界找你的样子吧。”老茅哼着小调关上门,坐回外间的茶桌旁。     浑身酸痛的陈杉真的好想继续睡下去,一则因为昨晚雪中狂奔、长谈伤神劳力;二则原本背负的精神压力就大,长年靠饮食控制和高压工作耗损体力养出来的身体,远不如长期锻炼的人。想起昨天的疯狂举动,简直不能相信自己逃离了宿命原本的轨道,想必未婚妻现在已发动了一切可用的关系在找自己吧?想到这里,心里又多了一份愧疚。但就是那么一下,很快被脑海中新娘和岳父大人交叠在一起、带着商人特有的谈判神色的脸所取代。     外间飘来阵阵茶香,陈杉看门上方的挂钟,时间是早上4:50分。老茅仍是在隔壁哼哼哈哈地,唱着古怪的调子。陈杉穿好衣裤,来到外间把窗户开到最大,深吸了一夜大雪后寒冷清爽的空气,身体里有种叫勇气的东西,让他坚定、平静了下来。     “这么早,你打的什么主意?”陈杉站在卫生间的盥洗台前,问外面悠哉喝茶的老茅。     “每个子空间内,都有许多空间隧道,密集、微小,漂浮在这个空间的任何地方。如果通过特殊的方式加以利用,就可以改造成‘天鹅颈’,也就是可以让两个空间的人互相穿梭往来的渠道,但天鹅颈可供穿越的时间不稳定,需要经过严格精密的计算,才能保障空间时间不对等的情况下,维持在两个空间较为正常的……”老茅闲闲地说着,全然不顾刚醒的陈杉是否真的清醒过来了。     “尹丹宸说他是明朝人,”陈杉笑了一声,吐出嘴里的泡沫打断老茅,“你又跟我说了一晚上的空间啊神仙啊石头啊之类的,我是不太明白你那些看着很高端的设备,还有你说的话。但是,老茅,我已经够乱了,你再这么说下去,我真的会疯的,真的真的。”     老茅鄙视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唠唠叨叨地说今天早上的5:25分,是合适的时间,到时候就可以带他离开等等。其实陈杉并不是那种思想被单一化,头脑刻板的人,自由发散的思维也是他在化妆造型方面有成就的助力之一。但昨夜逃婚本身的压力、自己长期以来的焦虑、老茅和尹丹宸的古怪、老茅所说的各种宇宙观中复杂难懂的信息……所有这些堆积在一起的时候,陈杉心里反而有了种被社会磨练出来的本能防备。     他用冷水扑脸,思路也非常清晰,意识到老茅并不像在开玩笑,也不是借这些天外话题来开导自己。这一系列的事倒像是有“预谋”、在“情节”之中的。可陈杉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主谋是谁?编剧又是谁?为什么会在偶然的事件中,遇见一些看似必然会出现的人和事?     陈杉自己无法解释。     “你们‘漏隐人’有时候也真的很奇怪,尹丹宸对于你来说算是古人吧?可你们的很多思维方式和习惯,都不受时间的影响。有时候你们过度执着于眼见为实,不愿意相信时间的虚假和空间的拥挤;有时候又对眼见的真相选择性回避,因为非常规带来的不安而产生质疑、甚至颠倒黑白。昨天你不是问我怎么证明么?年轻人,有胆量就跟我走啊,我证明给你看!”老茅像是一个胜券在握的谈判者,语气中带着莫名的得意。     陈杉洗漱完毕,随便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心想先看看他打算干什么,完事还得考虑自己下一步的逃亡计划。他走过来拍拍老茅的肩,“不是你失心疯了,就是我精神错乱了,走吧。”     平时这个时间点,住在店里的客人都还在熟睡,只有他们陆续离开的时候,下面值班的店员才会开门,在下午四点之前,是不营业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陈杉所在的屋子斜对面那间包厢里隐隐的好像有鼾声。     老茅带陈杉来到他自己那“四格子”屋里面的一个小房间,从北方到南方,陈杉这也还是第一次走进老茅的私人区域。这个小房间里一丝光都没有,陈杉觉得怪怪的,因为老茅似乎具有某种夜视能力,他竟能在绝对黑暗的房间里行动自如。     灯被打开的一刻,陈杉愣住了,里面这间屋子的四壁、地面及天花板都是纯黑色的,就像是老茅的那个“瓷砖”工作簿铺满了整间房;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面正中心的一堆白色石块,还有门对面的墙壁正中心,有个特制的巨大挂钟,整个房间里的氛围说不出的压抑、诡秘。     “我说老茅,你这屋子是干嘛的?这些都是什……就是你说的漱石?”陈杉不停地环顾四周,虽然没什么好看的,但房间的氛围让他有点紧张。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打开‘天鹅颈’,等会儿听我的指挥,不要乱来。”老茅仍是不自觉地舔嘴、擦口水,但口气正式、严肃。     陈杉见地面中心的那堆白色石块,好像白玉一样的质地,表面泛着油亮的光泽,怎么看都是用来做玉器的原材料。那些石块差不多都是成人小臂长短,有规则的柱体、也有不规则的条块。老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发光的东西,陈杉歪过头去看,因为光线太刺眼,根本看不清光源的中心是什么。     老茅闭上眼,用左掌托着那个发光物,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地面上的漱石块嗡地一声全部悬浮了起来!陈杉顿时傻眼,这是开坛做法的节奏啊!只见那些石块向四周散开,以老茅为圆心,所有规则的石柱在半空中围成一个圈,而那些不规则的石块横架在每两根石柱之间,最终形成了一个迷你型石阵!     ――――――――――――――――――――――――――――――――           第010章 安隐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这才看出来,眼前悬浮于半空中的漱石组合,竟非常像英国那个著名的巨石阵!老茅呆呆地伸直了左臂,闭着眼等待,似乎是在用意念操控着这些神奇的石头。“不同的漱石在物理空间内,按照特定、精密的方位进行排列,就能发生场能感应,你现在所见的这个石阵只是引起场能感应的很小一部分漱石之一,真正起大部分作用的,是我这个店上下两层藏在不同地方的三千六百块漱石。”     眼见这一幕真实发生的陈杉,连将信将疑的功夫都没有,心里恍悟了老茅“复制”这家店的真实原因,也许那些门窗、吧台、壁饰、吊灯等很多东西中,都藏着这种神奇的石块!“所以你的店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形成一个时空隧道?就是你说的天鹅颈?”陈杉问他的同时,心想为什么叫天鹅颈?怎么不叫周黑鸭呢。     “小子,你很聪明。”老茅赞许地点点头,“就一个母空间内、上层的四个显性空间,和下层的四个隐性空间而言,天鹅颈只能在同类的子空间中穿梭,如果凭借场能感应,用漱石阵把上下两层两个不同子空间的空间隧道,连在一起形成天鹅颈,那么这个天鹅颈就会在三分钟后消失,而穿越者也会在穿过天鹅颈的过程中瞬间回归到十二光状态,这是穿越禁区。”     “为什么要把时空隧道叫天鹅颈呢?”陈杉现已在心里完全正视、尊重老茅所说的一切,毕竟这些已超出他对常规世界认知的一幕真实发生时,他确信自己正在经历连番的怪客、奇遇。     “空间内漂浮的‘通道’,是一个非常小的点,无法观测或者通过常规仪器探寻。只有在漱石阵形成的‘镜像场能’――当然,场能的种类不计其数――在这种场能的作用下,两个空间内被捕捉到的通道点被分别扭曲、拉伸,衔接在一起之后,就像是天鹅的脖子在水面上的倒影。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呢。”老茅是越来越得意了。     陈杉见半空中的漱石阵组合完毕后,整体垂直翻转、上升,最后和天花板连在一起,然后漱石阵的每块白色石头都开始变色,原来这些石块内部都有一个眼睛大小的发光体,闪烁出不同的颜色,想来就是老茅说的不同类别的漱石了。     “在漱石阵的镜像场能作用下,天鹅颈形成之后,我们就可以在不同的空间自由穿梭了。真是完美而优雅的宇宙呢――完美的组合规律,完美的数学语言、几何体结构、完美的音声和波动、完美的气味与色相……宇宙本身就是一种完美的‘思考’。”其实老茅说这些,都是为了让陈杉不那么紧张,尽可能地在这几分钟内,转移他的注意力。     老茅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巨大挂钟。陈杉也随着他的目光而看去,现在已经是5:20分了。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心情和精神压力,相信着,质疑着,犹豫着,期待着,惧怕着……陈杉好怕眼前的这一切,只是一个玩笑或一场梦。     还好,眼前这个匪夷所思的“梦”并没有醒。“那等下我需要做什么?”陈杉的鬓角已经出了层薄汗。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安静等待。还有五分钟,天鹅颈开启之后,你要学我的样子跳过去,它在这次时间点只能一分钟,新的世界,你全新的人生,就在它的另一端!千万不要害怕、犹豫,记住,我是你的老朋友!”老茅回过头对他挤了挤眼睛。     这时倒垂的漱石阵,按某种规律有节奏地闪烁,不得不说眼前的光线变化虽然刺目但很好看。陈杉盯着上空的漱石阵发出的光线,开始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1:1的光态镜像漱石阵,老茅后退了几步,同时在地面圆心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离地约半米的能量态“镜面”――陈杉只觉得它本身并不是光,但又是具象的,并且它的表面正清晰地反射出老茅和陈杉的身影。     指针一圈一圈转过漫长的五分钟,陈杉紧张到想拉屎,镜像场能作用下形成的镜门表面开始发生变化:它像是被液化了,中心出现一轮一轮的涟漪状波纹,紧接着陈杉和老茅的形象变形、变淡,渐渐从半透明的景象完全变成另一些东西――镜门对面的朦胧世界出现了,老茅的确打开了另一个空间的门!     涟漪状波纹停止,整个镜门四周处于循环往复的波动状态,对面白茫茫的世界中暖光闪耀,老茅迅速对陈杉说了句:“陈,像我这样,跳过去!不许犹豫!”说着,他用一个跳水般的滑稽姿势向镜门内一跃,瞬间没了踪影……     陈杉目睹了那两秒钟,老茅从头到尾像是被“颗粒化”并逐渐消失的过程,胸腔里砰砰砰地乱响,心脏都快到嗓子眼儿了。眼见镜门的四周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愈合”,心一横,也学着老茅的样子跃入镜门。     如果借助天鹅颈,在漏隐空间和安隐空间互相穿梭,从天鹅颈两侧的世界看来,只用了两秒钟。但陈杉身处其中时,他感受到了无可比拟的“大”、失重流动的“缓慢”、前所未有的“静谧”和清澈通透的“奇妙”。     当时,进入天鹅颈的瞬间,陈杉觉得自己整个人遍布虚空,身处的这个世界净如琉璃,是纯天青色的,没有杂质尘埃,也没有任何实体的存在,却能感受到四维上下无尽无止的力量。这力量将自己的身体分解成微尘颗粒,就好像这个纯天青色的世界中,所有无形的细节、它的整体,都是无所不在的“陈杉”组成的。     与此同时,陈杉的耳朵失灵、呼吸停止、感受不到温度,沉浸在一种绝对的安静中。这种安静是活着的人无法体会到的,因为即使在宁静的深夜,用双手捂住耳朵,也多少会有呼吸、心跳、血液流动的声音,可现在天鹅颈内的安静,和没有生机的死寂不同,那是一种带有强烈力量的沉静。     虽然没有了呼吸,可他的鼻子并没有失灵,那种弥漫于虚空世界中的异香,类似花草香中夹杂了些许药香气,从陈杉的鼻腔钻进身体的内部,然后扩散到每个毛孔,周而复始地洗涤着他无形的“身体”,过去三十年的人生中,他从未有过这样舒适宁静的体验。     “其实当时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漫长,整个过程应该是三个阶段:刚开始,我自己好像变成了那个空间中无处不在的粉末,什么也听不到,闻到一种很独特、非常诱人、又让我内心安宁的香味;之后,身体的感觉也消失了,怎么说呢,就像是能感知到前一个阶段的那个‘我’,又独立在一边,安然无恙地看着另一个我。当时我的意识非常清楚,如果人是有灵魂的,那我只能用‘灵魂和它的载体分离了’来表达那种自由的感受……”     “最后我才发现,我自己的身体是从进入漏隐空间的天鹅颈入口那一刻,就被拉得很长很长,没有参照物,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多长,就是眨眼间,我的脚在入口那边,而我的头却接近安隐空间的天鹅颈出口这边,整个身体是一种奇怪的形状,向上拉弯、扭曲着,好像我们那边的民间传说中,弯身从胯|下看鬼那样……”     陈杉后来是这样对别人描述,他穿越两个空间时的感受的,以至于许多年后,他第二次有机会穿过天鹅颈时,这种感受仍然记忆犹新、恍如昨日。当然,这是后话。此刻被“拉长”的陈杉用一种奇怪的视角,看着天鹅颈两端的出入口,都呈现收缩愈合般的状态,就好像是这个天青色的虚空背景要睡了,正在慢慢闭上眼睛。     缓慢的“向前流动”即将抵达终点,陈杉还能从自己弯曲拉伸的双腿之间,看到老茅那间小黑屋的门。突然,所有异样的精神感知和肉身感受瞬间消散,他的整个身体从安隐空间这边的出口“浮出”的那一刻,听觉和他自身的重量也恢复了。如同从一个失重的空间回到了现实中,陈杉没掌握好力度,重心一偏就要跌倒在地上,老茅立刻用一只手扶住了他。     陈杉顿时头痛欲裂、闭目咬牙,整个人身体里都嗡嗡嗡地响,使劲摇了摇头,缓过来睁开眼时,老茅的另一只手,已经把那个发光体收回。陈杉再看扶着自己左臂的那只手,不由地甩开老茅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毛绒绒的地上。     眼前这个认识了有十年的老茅,已经不再是那个猥琐的中年男人:他身上一件宽大飘逸的黑色长袍,说不出在他们的世界,算是巫师还是传|教士;过去那张滑稽的脸和半秃顶的脑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黄猫的头颅;刚才吓到陈杉的手虽然还有点人手的样子,但也长满了黄毛,并且利爪上的尖甲闪着精钢般的寒光。     ――――――――――――――――――――――――――――――――           第011章 古猫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老……茅,你怎么这……是这样的?”陈杉有点结巴了,眼前变成猫人的老茅,露出来的毛全都是纯黄色,即使是猫,陈杉也从没见过有这种毛色的。那是没有半毫杂色的柠檬黄,甚至连他垂向两边的数根弧形眉毛与胡子,也都是那种纯粹的柠檬黄|色,鲜艳得只让人觉得他有毒。     “陈,你不用怕,我想我们的友谊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欢迎你来到泰侣大陆!”他连声音也变得年轻而充满活力,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大大的瞳孔看着陈杉笑了起来,不笑还好,一笑之下满嘴露出的牙齿,是介于人牙和猫齿之间的样子,尤其那两颗尖锐的“虎牙”点缀着笑容,反而更让人害怕。     陈杉心想,还好从昨晚到现在,他铺垫了那么多,不然凭空碰到这么一个怪……生物,肯定得找人收惊了。他马上爬起来,平复自己的心跳并环视四周,自己正在一座“冰窟”里。其实这里是一间密室,建材是一种晶莹剔透的白玉色半透明漱石,密室整体是圆形,四周的墙上是无数个停尸房内般的石屉,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每一个石屉的正中心都有个外凸的猫头雕像,同样是漱石材质的拉环,正好贯穿这些石猫的脖子。     在密室的屋顶上,挂着许多黑色的八角灯,即上下两个八边形石环,被八条弧形的石灯骨连接,弧面是空的,灯托的位置也并不是蜡烛之类的可燃物,而是一种发散烛火色光芒的半透明石头,这些八角石光灯把整个晶莹的“冰窟”照得如梦似幻。只有陈杉身后的环形墙中心,有一条斜坡形的台阶通往上方。     除此之外,整个密室里空无一物,不知道是什么皮毛类还是茸草类、绿油油的东西铺满地面,唯有刚才天鹅颈出口消失的地方,是一座像立起来的石棺模样的东西,整体也是深绿色的,表面刻满了令人目眩的繁复花纹,作为天鹅颈出口的镜子,就悬浮在那个漱石石棺里。     陈杉很敏锐地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裤都“变长”了一些,正在纳闷,转眼从石棺内看似平淡无奇的镜子中,看见了不平凡的一幕,顿时让他愣在那里――镜子里的自己,变成十年前,只有二十岁模样的那个大男生!     他惊诧地靠近镜子,摸摸自己的脸、头发、突然显得宽松和略长的衣裤,自身的所有改变,都让他彻底地接受了这几分钟内,一切离奇的经历和体验,他确定自己真的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猫头人身的老茅,走到陈杉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他说:“陈,这里是你全新的起点,希望你在今后的生活中,能找到真实、快乐和‘另一半’。”说着,老茅像长者一样,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陈杉这次并没有躲避,也没在意老茅所说“另一半”的深意,仍在镜子前仔细端详,沉浸在自己变回以前模样的神奇感觉中。     其实陈杉根本还没打算思考,是否真要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从风雪夜逃婚到暂避于酒馆,从小黑屋到这间密室,他内心更多地是想要证明、验证老茅所说的一切。当所有天方夜谭都真实发生时,他对奇幻历程的体验和对全新环境的感受,都令他还没有时间和余地去思考更多。     陈杉刚想要说什么,忽然脑袋像被万针穿刺般疼痛起来,同时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整个人开始发晕,他下意识扶着老茅的手臂开始呕吐。剧烈的呕吐持续了很久,直到陈杉感觉自己的肚皮都发疼,最后干呕了几口之后,全身虚飘飘地瘫了下去,半个字都来不及说,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身形高大的老茅,比陈杉高出一个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猥琐佝偻的料理店老板了。他轻松地横着抱起陈杉向楼梯那边走去,口中用古怪的语言声调,半吟半唱着悠远而奇异的“歌谣”。他的黑色长袍后背上,有个动态的金色图案,那是一个金色棱边的正八面体,里面有一只荷鲁斯之眼,正在自西向东旋转,既像是浮在袍子表面,又像是在身体里面,视觉立体感很强,可惜陈杉没有看到。     ――――――――――――――――     泰侣星球上的两位古神中,荒侣藤是以刚猛伟岸的男性形象示现于众,而巴斯泰托则是柔美高贵的女神。他们在泰侣大陆上留下过许多神迹,其中就包括南北两极冰岛之下,封藏了数千年的“神典”,即两位古神众生探索宇宙、空间、场能的过程中,留下的知识财富。     后来经过泰侣大陆上像老茅一样的“古猫族人”,长达千年的努力,创建了“古神言教传承守护者联盟(简称古教联盟)”,并将古神遗留的“知识库”发展为神典、神谕、造释三大部分。其中“神典”是两位古神寂灭之前,亲自记录并遗留给后世的,被总称为《漱石图鉴》,共有十二部,南北两极冰岛各存六部。     《漱石图鉴》中所有关于宇宙、空间、场能的认知、方法、结论,都是基于两位古神对空间场能的掌握,而获得的超自然能力。因为两位古神寂灭之前,在世的八百多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分居于南北半球,所以在后来的传承中,超能力演变成两大分支,即继承于古神荒侣藤的“神术系”,以及继承于巴斯泰托女神的“魔法系”,而这两大分支又因继承者的认知、感应和兴趣的不同,分化出若干派别。     神典《漱石图鉴》之外其余的两大部分中,“神谕”是指古神遗世的教言和法谕,大多由古教联盟的传承者记录编纂而成;“造释”是古神寂灭之后,古教联盟的众多盟友(造论者和释论者),在神典和神谕的范围内,对其进一步阐释、解读和丰富后,贡献出的众多典籍资料。     老茅抱着陈杉离开时,所吟唱的那一段,即出自《漱石图鉴・希法部・古神安隐录・转化卷・第二篇・第三节》,如果用人类的语言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欲渡四显境,必寻诃黎勒。摩尼珠光耀,石阵皆相应。五阴历幻海,得入诃子实。先天气暂息,暖寿识三分。执威宫貔罗。执固伐煞罗。执严弥绮罗。执星谙谛罗。执风峨尼罗。执智闪啼罗。执力音达罗。执饮巴翼罗。执言玛哈罗。执想震祷罗。执动召渡罗。执教避劫罗。化钵四生皿,安藏广果峰。甘露养灵母,诸根去旧尘。户虫皆得转,七塔封宅识。十二威神力,成就安隐身。     陈杉刚才跌倒时,双手有摸到地上那层绿油油毛绒绒的东西。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地毯,其实,这些生长在地上的东西叫“嗅息草”【注】,它们是漱石基-动植物共生类的植被,主体是泰侣星球上一种叫“眠虫”的生物,有人的小指那么大,整体呈咖啡色,外表柔软而坚韧,嗅息草就是从它的后背上长出来的。     一只眠虫的后背上有十二根嗅息草,每一根都是柳叶形,背光的一面长着细细的白色绒毛,没有东西压着的时候,它们因为眠虫体内的“呼吸”而轻轻地自行蠕动,在地面上形成一阵阵的波浪。刚才陈杉呕吐的那些污秽,已经被它们吸收干净了。眠虫和嗅息草是这里被广泛使用的地面装饰物,也起到净化空气和灰尘的作用。     【注:嗅息草】     (01)漱石基-动植物共生类生物,种子从莹矿中开采、提炼,由嗅息草和眠虫组成;     (02)嗅息草是柳叶形的(颜色有6种)植物,背光的一面有白色的细绒毛;     (03)眠虫的外表呈半透明咖啡色,有24个腔孔,向上的12个腔孔中长出12根嗅息草;     (04)嗅息草的草根在眠虫墙体交错缠绕,包围着眼睛型的草莹;     (05)眠虫的外表坚韧而柔软,大多数普通物质都无法对其造成损害,本身会蠕动;     (06)嗅息草起到净化空气和吸收尘埃的作用,再经由眠虫排泄出草砂;     (07)草砂的颜色和嗅息草的颜色一样,即绿、红、蓝、紫、橙、白;     (08)嗅息草平均长度在3.5~4.5cm之间,高度在2~3cm之间;     (09)腔孔内的嗅息草因外力脱落折断后,72小时内长出新的嗅息草;     (10)眠虫生命周期为18个月,死亡后嗅息草随之衰竭枯萎、粉尘化;     (11)眠虫死亡后,体内沉睡的草莹苏醒,是一种眼睛形的能量态发光物;     (12)苏醒后的草莹散发6种光芒,飘浮到高空中后分解消散,存在时间为3小时。     ――――――――――――――――――――――――――――――――           第012章 袍影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老茅的住所,就在这间密室的上方那座叫做“安隐灯塔”的建筑内,他在这个世界的名字是:荒・摩勋异列科蒙帕・诃络徒鹭启亚・贝斯特遗使,除行政或庆典类的严肃场合,老茅的日常简称名是玛哈贝斯特。作为一位多重身份的人物,玛哈贝斯特本身属于古猫族,而非巴斯特族,但在巴斯特人的口中,大人们和一小部分“孩子”的对话中,老茅被叫做“灯塔守护者”,这也是他本人最愿意接受的一个称谓,因为多了许多情感色彩,少了那些烦人的行|政压力。     玛哈贝斯特居住的安隐灯塔,在泰侣星球太熹大洋中的一座孤岛上,四周都是碧蓝无际的海域,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他是不会去南北大陆或别的巨岛上,而是非常乐意穿梭到人类的漏隐空间,享受他自认为的快乐生活――以及不为人知的神秘任务。     整座安隐灯塔的大部分建材,都是这种白玉色漱石。灯塔共有十二层,陈杉刚才抵达的地方,只是灯塔地下一层二十九间密室之一。此刻是泰侣星球的晚上十点半,由于两个空间的时间不对等,并且天鹅颈出现的时间、周期也不稳定,每次玛哈贝斯特要往返于两个空间,都需要借助一种叫“界差表”的便携设备,经过复杂而严密的计算,才能准确掌握时间。     直到这一晚的凌晨,陈杉昏迷了数个小时候才苏醒过来。他并不知道,从穿梭到昏迷再到醒来的这几个小时,在自己的人类漏隐空间那边,只过去了八分钟――当然这不是绝对的,有时候漏隐空间的一个小时,只是安隐空间的一两分钟,从宏观的空间时间系统而言,虽然相对空间的时间多变、不稳定,但整体上是平衡的。     “智慧,隐忍,勇气。这是我所认识的古猫族,最珍贵的品质,甚至比神术和魔法更重要。”许多许多年之后,陈杉是这样对自己的孩子,评价他所认识的古猫族人,初次见到古猫族“老茅”时的心情,那种紧张和惧怕,已成为记忆里天青色的美好。     人生就是这样,在无数的抉择面前,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被迫选择,被迫接受。但总有一部分人,平和而努力,愿意接受“另一半”给予自己的任何命运,这是智慧生命所应有的高贵。     ――――――――――――――――     陈杉昏迷的这段时间中,玛哈贝斯特完成了几件他计划中的事。他把陈杉安顿在灯塔上面某层的一个房间里,对其他古猫族人交代了几件事,换了身衣服之后,就匆匆出门了。     泰侣星球所在的安隐空间,并不像摩希尸罗族人所处的幽隐空间那样,和地球上的人类共享同一个太阳和月亮。安隐空间所拥有的昼眼和夜眼,与地球人所见的日月并无太大不同,但夜眼用肉眼看上去,表面反射着一层淡蓝色的朦胧光芒。     【注:“昼眼”和“夜眼”,即泰侣大陆上的智慧族群,对安隐空间内太阳和月亮的称呼。安隐空间的部分定义、概念,在巴斯特人的社会中有专属的词语,为了不造成阅读障碍,小说中仍转用人类社会同等含义的词汇;而其余古猫文、巴斯特文、泰侣文的语言文字,如无特别需要,也均用翻译后的汉语叙述。】     巴斯特人头顶的星空,却与地球人所见的星空完全不同。玛哈贝斯特无心欣赏夜空,对他来说,在安隐空间都快要看厌烦的夜空,总是没有地球上那片夜空,能让他流连着迷――虽然在北方开店的那十多年,几乎很少看到蓝天和星夜。     他正在海面上驾驶自行舟,从太熹大洋向另一片海域航行。自行舟是泰侣星球上很古老的一种交通工具,现在很少人会用到了,只有玛哈贝斯特这一类的古猫各族猫人还在使用。那是看上去很破旧,没有一点新奇之处的小木船,首宽尾窄,整体呈箭头形。但他的这艘船,是改良过的第十五代,因为木船的两侧还有两片尖翅形的船翼。     起初还没有加速的时候,人可以站在不太大的船舱里,按预设好的方向任凭自行舟前行。可一开始加速,玛哈贝斯特宽大的长袍和帽子上的黑色面纱在海风中噗拉拉地响,最快的时候呼吸都很困难,并且站在上面会有些站不稳,这时候就需要开启自行舟的屏蔽罩。     此刻玛哈贝斯特已开启金字塔型的屏蔽罩,四面透明的罩壁上,流动着许多五光十色的光纹。他正以古猫人特有的姿态,像一尊狮身人面像那样,匍匐在船舱中心的屏蔽罩里休息。自行舟航行最快的时候,整个船体底部有很强的压力,致使整条船看上去像是凹陷在海水中,其实船底却是和海水分离的,就如同在一个随舟移动的水槽内高速航行。     玛哈贝斯特任凭木舟疾行,他闭着眼睛匍匐在那里,好像正在沉思什么问题,以至于头顶高空飞过的两架南北贸易专用的大型飞行器,都没能引起他注意。一小时四十五分之后,玛哈贝斯特进入了另一片海域――古烈大洋。     玛哈贝斯特睁开眼,略微调整了船舱左侧的一处圆盘形触屏带键装置,自行舟的航线微微偏离,并开始减速。他右手边很远的地方,有两团球形的紫光在闪烁――那是北方大陆上的巴斯特人,所使用的小型私人航海飞行器,可以陆海两用的,几分钟后又消失了。应该是有人在采集什么东西吧,玛哈贝斯特是这样想的,十分钟后,他关闭了屏蔽罩站起来活动手脚,深吸了几口带着腥味的新“鲜”空气。     如果是从远处看古猫族人的背影,很容易就能从他们独特的衣着上认出来。古猫族崇尚长袍,无论里面贴身的衣裤再丰富多样,外面总是会罩一件款式各异、在不同场合所穿的长袍。像玛哈贝斯特作为老茅时,在料理店里穿的那身灰格子休闲西服,外人看来简直是小气又犯懒癌的人,常年不换的一身邋遢行头。     可只有尹丹宸知道,那件“天鹅服”可是造价昂贵的纯漱石化软衣料,经过五个星期时间才能做成的。天鹅服可以根据需求,预设成多种款式,从天鹅颈往返不同的空间时,它可以自动切换成不同形制的一整套衣裤服饰。     这件天鹅服在玛哈贝斯特穿过天鹅颈,抵达安隐灯塔后,就自动切换成了那件背后带有荷鲁斯之眼的黑色长袍――也就是只有古教联盟中的盟友,才可以穿的“教袍”。那件黑色的教袍是双层对开襟式的长袍,并带有肩塔、胸巾、长流苏和衣摆上的短穗等衣饰。     看得出,此时在自行舟中的玛哈贝斯特精心打扮过。虽然身上还是件黑袍,但这一款不是教袍,而是另一款宗袍――整体是双层对开襟的款式:内层是一件连体的长袍,有一圈腰带,衣襟中缝靠“合带”密合后,裆|部以下的地方有条开缝,左右两侧也各有一条开缝到大腿的位置,内层两侧的衣襟上各有四个垂直排列的口袋;     【注:“合带”即相当于人类社会中衣服上的拉链,是在两片衣料中置入两条彼此有吸附力的软漱石材料,类似磁石,但非常轻,两片衣料依靠合带彼此吸附(边对边,不重叠)后,直观看上去是密合度很高、浑然天成的。关于古猫族服饰的详情,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阅本章结尾的附录资料。】     宗袍的外层主衣像一件前短后长的斗篷,前面的衣襟靠合带连接成伞状,齐腰的位置垂着很长的流苏,后摆整体呈燕尾形,垂到脚踝的位置;而宗袍的衣领是外翻的荷叶形大领,左右双肩上各有一个古猫族人特有的肩塔――即半个拳头大的金字塔形不透明衣饰;     这件宗袍的衣袖比教袍窄很多,但同样有袖遮,袖遮下方是一排短穗。玛哈贝斯特下身穿了件赤红色的十二褶褶裤、一双佛手瓜形的嵌赤羽猫人靴,头上戴了顶斗笠般的黑色纱帽,两只柠檬黄的耳朵从纱帽的耳孔中露出来,双耳之间靠后的位置,即冒顶上是一个圆形的平面,上面也有一个类似肩塔的金字塔形帽饰,只不过它是透明的漱石制成的,有一定分量,帽檐四周是一圈透明的黑纱。     玛哈贝斯特手里还拿着一根深紫色的猫头杖,整个长度比他纱帽顶的帽塔还高出一小段――这一身隆重的装扮,都是在严肃的社交场合露面时,必须要穿戴的。     ――――――――――――――――――――――――――――――――           第013章 涡盘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古烈大洋的海底深处,有泰侣星球上最深的一处海沟,海沟再往下的地壳内,是通往另一个密闭空间的入口。天体内部那个密闭的空间被称作“巴斯泰托之狱”,是巴斯特人关押陆地上的重犯、使之服刑劳作的地方。     泰侣大陆上也有监狱,但仅限于普通的罪犯。巴斯泰托之狱里面的罪犯,往往是因为对巴斯特人身体内的“七塔系统”“石芯”(后文中会有详述)造成严重损害、对漱石场能进行严重破坏、异性相恋/结合/繁衍后代、对非自然死亡的生物进行猎杀等方面的罪名而被关押。     【注:巴斯泰托之狱内部的世界,不是本书的重点,只在必要的情况下进行简单说明。关于巴斯泰托之狱的故事,将会在“漱石系列”奇幻小说第五部《浣尘羽》中详细展开。】     在“发现”而非“建造”巴斯泰托之狱以前,泰侣大陆上的巴斯特人根本无法想象,平静的古烈大洋深处,竟然还有另一个黑暗的世界。玛哈贝斯特的目的地,就是海沟附近,海面上的四大巨岛之一:涡盘岛。如果乘坐飞行器从高空中俯瞰,会发现涡盘岛本身是群岛,所有大小岛屿整体的样子呈十字形排列。     四个较小的岛以前后左右精准的方位,围绕着一座大的圆形岛屿。四座小岛和普通的岛屿没什么区别,形状也不规则,分别是东涡盘岛、西涡盘岛、北涡盘岛、南涡盘岛。四座岛周围还有许多无名小岛,上面也没有人居住。主岛和附属岛上的职能部门也各不相同,但都隶属于同一个机构体系。     中间的涡盘主岛,东南西北各有四“条”长桥与四座附属岛相连接,长桥用灰色的漱石建造而成,距离海面有十多米高,但桥下只有空旷的海面,没有任何桥墩类的支撑物,两端有斜梯与岛屿链接,每座桥上也都有半弧形的屏蔽罩,常年开启。     涡盘主岛像一个插|入海面的黑漆漆的漏斗,整座岛没有什么自然的气息,是纯黑的漱石人为改建、砌造的。岛屿中心漏斗型的大天坑内却灯火通明,看上去很热闹。一般从南北半球的八个大洲上押送的犯人,都用公务飞行器航运至此,空降到涡盘岛上。     但玛哈贝斯特驾驶的是自行舟,需要从水陆进入。这对旁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因为涡盘群岛的四周,有七层海树将所有群岛包围起来。海树在巴斯特文明中象征“安全感”和“屏障”,它在北半球的男性社会中,作为含蓄的绝交信号,把一封带有海树图案的问候信或一份礼物送给对方,就等于是最后一次来往了;而在南半球的女性社会中,相爱的人往往愿意购买一根海树树枝制成的装饰品,作为对爱情、家庭的祝福。     海树整体的样子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树干的平均直径有18.5米,树干和树枝的质地,很像地球上的珊瑚,但颜色都是半透明的乳白色,树干和树枝里流淌着血液般的树汁。它们没入海水下的根系粗壮发达,并且能延伸至很长,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这片海域下的海树巢穴。     春天开始发芽,夏秋两季极为茂盛,海树上一片绸带形的暗红色长叶,就能盖住一个成人的全身还有余。远远看过去,一棵海树就像长满红色长发的树妖,来到涡盘岛附近,就像一群红发树妖在张牙舞爪地威吓闯入者。直到深冬树叶枯萎之后,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树枝,偏上的部分在太阳照耀下有点发黄,下面的部分依旧是半透明的乳白色。     海树是古烈蜘蛛赖以生存的地方,这种蜘蛛数量不多,虽然会游泳,但从不会到岛上来,只能在海树生长的区域找到。古烈蜘蛛有成人的脸那么大,全身和海树的颜色几乎一样,如果静悄悄呆在树上,人们很难察觉他们八足收缩之后的身体,会误以为那是海树的树瘤。     但当古烈蜘蛛运动的时候,半透明的身体内,流动的血液恢复了原本的暗红色,和海树肥大的叶片是同一种颜色。它们以海树为巢,在原本已繁复交错的树枝树叶之间,结满了坚韧的蜘蛛网,吐出来的丝有人的两根中指那么粗,在空气中迅速氧化后,富有弹性。     附属岛上的巴斯特人,经常采剪这种蜘蛛丝,用以制作捕捞古烈鲸尸体的巨网。古烈鲸也是在这片海域深处,以海树根巢为繁殖区域的海洋生物。它们在七层海树根围绕的中间区域产下后代后,再从海树根系与海岭之间的凹谷中出来。等到古烈幼鲸长大之后,也从同样的地方,游向更广的海域,探索“外面”的世界。     古烈鲸是归巢而亡的海洋动物,年迈的古烈鲸在临死之前,会返回七层海树根系包围的中间海域,死亡之后,庞大的身躯才会浮出海面。这时,巴斯特人享用美味的机会也就来了,虽然古烈鲸的生命周期较长,并且能够食用的个体数量也不多,但一只死去的古烈鲸,就够整个涡盘群岛的所有人,度过整整一季。由于古烈鲸在海树周围长大,从小到大,吃过不少死去的古烈蜘蛛,所以其它海域的同类鲸,还有那些生命周期较短、不是归巢而亡的鲸类,它们的肉质和味道是无法和古烈鲸媲美的。     玛哈贝斯特偏执地喜欢走水路,用探险的方式穿过七重海树围成的迷宫。古烈鲸是很敏感并且庞大的动物,如果有水上交通工具接近最外层海树,生活在外围海域的成年古烈鲸,会闻声赶来,一起掀翻船队,这对于它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反侵略”游戏。况且玛哈贝斯特的这只自行舟,就只有古烈鲸的眼睛那么大,但他对此泰然自若。     对玛哈贝斯特来说,猫头杖是穿越七重海树屏障的必备品。     他用脚踢动船舱,重新开启屏蔽罩,因为此时他是站立的,所以金字塔形的屏蔽罩也自动升高了一些。然后他按下杖头猫颈处,几个按钮中的一个,猫头杖发出的声波迅速驱散了前方海面下成群结队的古烈鲸,当然,猫头杖发出的声音是巴斯特人听不见的,只有古猫人通过左肩塔内的特殊装置,能听到那一波一波传入海底的轰隆巨响。     他再度减缓自行舟前行的速度,接近海树丛林时,前方海树枝上垂下来的树叶,像肥大的红色海带在风中摇曳,成千上万的古烈蜘蛛也觉察到了有闯入者,它们纷纷集合在玛哈贝斯特所来的方向,一个个吊着丝把身体倒垂下来,嘴里发出“哦噗嘶!哦噗嘶!”的叫声,像是在下驱逐令!     深夜的海面上,蓝色的月光照射下,茂盛的暗红色海树叶丛中,夹杂着变成银白色的树干和密集的古烈蜘蛛。玛哈贝斯特心想,如果是陈杉那小子,肯定是要吓尿了。就当自行舟马上要撞上两棵海树之间网眼很小的蛛网时,他又按下猫头杖上另一个按钮,猫头上两只猫眼中,瞬时射|出两束带有颗粒感的绿色光束,穿透屏蔽罩,并各自在前面的蛛网上划了一个半圆,韧性很强的蛛网“嘣!嘣!”地断开,直到光束从上而下相交|合的时候,船头已经驶入了那个猫眼形的大破洞。     仅用了一两秒,眼前倒吊着的古烈蜘蛛们唰地一下,全部从半透明的乳白色,变成了海树叶的暗红色,而体内原本红色的血液却变成了错综遍布的黑线。靠近自行舟的几十只古烈蜘蛛,全部停止了呼叫,张开恶心的复唇(各有两层上下唇,外层张开后露出内层),然后从口中伸出的一根鲜红的触角形器官内,喷出墨汁般的毒液。     古烈蜘蛛集体喷射到屏蔽罩上的毒液,还没来得及滑落到船舱,就已经蒸发成一道道白雾。其实古烈蜘蛛喷出的黑色液体,并没有毒性,对大部分生物都不造成伤害。像玛哈贝斯特这种古猫人,并不怕它们喷出的液体,只不过偶然不小心粘到毛上,很难洗干净。     但对于巴斯特人,这种汁液却是有危害的,如果皮肤上被喷了毒液,会和巴斯特人本身特殊的生理机体发生作用,使接触到毒液的皮肤,变得非常坚硬,并不断地扩散硬化,皮肤的颜色和质感就会变成带花斑的白色漱石那种样子。所以巴斯特人在采剪蛛丝的时候,会全副武装,用一身特殊的装备来防御它们。     自行舟刚通过蛛网上的破洞,身后的古烈蜘蛛们恢复了本来的颜色,前仆后继地把网补好,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玛哈贝斯特在黑纱后面露出尖牙贼笑,自言自语地嘲笑了一句:“拉斯发叟秘呀!帽呜拉属帮!”――这是最纯正的古猫语,大意是“这群蠢货”“这些笨蛋”,如果用地球人的语言,就是“哎妈,这帮山炮!”“我去,这一窝傻|**!”。     ――――――――――――――――――――――――――――――――           第014章 拜访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还好古烈蜘蛛并不会扑上来袭击闯入者,通过七重海树屏障的海路只有少数人才记得,玛哈贝斯特就是其中一位。如果不识路,单凭猫头杖的蛮力一重重直行,很容易撞到海面下海树根上的巨刺,或者在海树围成的海上迷宫中,陷入进退两难的危险境地。     他重新提高了一点航速,经过东涡盘岛的时候,在岛上的灯塔执勤的巴斯特人警卫远远地摇动右臂向他打招呼。这是公共礼节,即行政场合见面的人们,彼此之间最简单的问候。具体是把右臂高举起来,掌心向外,伸出拇指和小指,其余三指弯曲,以“六”的手势左右摇摆。     玛哈贝斯特看到守卫的身影,也高举手臂以同样的动作回礼,继续紧邻东涡盘岛的那条长桥前行。又过了十多分钟,巨大的涡盘岛主岛已在眼前。这是一座经过改造后的天然巨岛,岛的周围和别的自然岛没有差别,有沙滩和丛林,四维一圈的丛林中间,就是那座非常高大的纯黑色环形山。     涡盘主岛上的环形山,并不是泰侣星球被陨石撞击后形成的,而是在巴斯泰托之狱被“发现”后,“南北联盟”【注:详见本章结尾链接】下设的专门科研机构意欲对此展开调查。先通过三年的漱石培育,转化生成一大块陷入涡盘岛的巨石之后,再经过九年左右的改建,才形成现在的南北联盟总部基地,专门研究巴斯泰托之狱的机构也在其中。     后来南北联盟和巴斯泰托之狱内部的“统治者”取得联络,最终达成协议,将巴斯泰托之狱作为合作性的行政机构,一方面对其进行秘密研究和攻克,另一方面成为南北八个大陆输送重罪犯人去服刑的终极监狱。在蓝色的月光照射下,外围只有动植物却没有人的主岛,看上去神秘而孤独。     玛哈贝斯特把自行舟停泊在沙滩附近,踢动船舱内的另一个设备,船底那两块起到船锚作用的吸盘缓缓下降。他四下张望一番,虽然此时风平浪静,是安静的深夜,但他担心万一下起雨来,岛上的涡盘象、古烈蟒等动物会无意间破坏自己的船,所以又对屏蔽罩进行大小设定和延迟开启后,才跳下船安心向前走去。才走了几步,身后的自行舟已经完全被罩在放大的金字塔形屏蔽罩里了,屏蔽罩本身五光十色的透明表面,渐渐变成了海水和沙子的伪装色,若不刻意搜寻,根本看不出那里有东西。     玛哈贝斯特走到东涡盘岛和涡盘主岛之间的长桥尽头,上了斜坡石阶连着的那条通往环形山的平整石路,加快步伐向环形山走去。前方的夜空渐渐被环形山的高大山体遮住,山脚下有三座相连的圆顶形复杂建筑,他径直走向右侧那座建筑。     这里是南北联盟秘书处办公厅的接待处,玛哈贝斯特从太熹大洋进入古烈大洋时,早就接到通知的办公厅接待处执勤人,已睡眼朦胧地在办公室等待他。这是位红头发塌鼻子削瘦脸的巴斯特男人,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互相问候之后,也没有多余的话,执勤人对他的态度充满敬畏和好奇。二人默默走过曲折的长廊和几处办公区域,来到了一个高顶的空旷石屋。     石屋的门很小,进入之后却高大阔朗,一排十来根石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石柱四壁挂着许多散发出白色光芒的八角形石光灯。石柱后面的那面巨墙,其实就是环形山体本身了,墙壁上有十二个八角形大圆木门,可供五六人并行出入,木门表面是八个均等的扇形。     木门上方的墙壁上,各有一只形态相同的猫头图案,但用十二种颜色的花纹区别开来。这是通往环形山内部的升降机,斜线形上行,连接着环形山内部十二个不同区域的入口。红头发的执勤人本想接引玛哈贝斯特到升降机门口为他开门,但他是新来的,并不知道玛哈贝斯特喜欢独行的习惯,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古猫族三大教宗之一:荒・摩勋异列科蒙帕・诃络徒鹭启亚・贝斯特遗使大教宗,所以格外谨慎小心。     玛哈贝斯特进入石屋之后,就让执勤人回去。执勤人不敢违抗也不能多问,只好说了一句“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晚安”之后,恭敬地退下了。玛哈贝斯特也许是因为用老茅的身份,在漏隐空间人类社会中自由自在生活得久了,突然重新回归到本属于自己的生活中来,让他有点陌生和不自在,他心想,自己和陈杉,可都算是逃避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呢。     走到左起第八个升降机的八角门前,他看了一眼上面的黑底红纹猫头,用古巴斯特语说了一句密码,然后猫眼亮起,门上的八个扇形向四周缩进,进入里面之后又自动关起来。升降机里是一个倾斜的空间,向上直行时只有轻微的嗡嗡声,吊顶上也挂着一盏大号的八角形石光灯,光石的颜色和外面猫头的花纹一致。     升降机的门再次开启时,眼前是一条宽阔的长廊,三列明亮的八角石光灯挂在天顶上,石廊中轴线的地面上有一座和长廊一样长的透明石台,看上去像玻璃的质地,里面有水和各种观赏鱼,而水面上,盛开着种类繁多的喜**生花卉,从升降机出来就觉得异香扑鼻。     宽阔的长廊两侧,有很多规格统一的八角圆木门,比升降机的门要小一大半,门旁挂着的猫头型牌子上,只有单纯的门牌号――这里就是隶属于这个部门的所有行政、科研工作人员,日常休息的就寝区域,同部门所在区域的外围入口处,才会对机构、部门作特别标注。     玛哈贝斯特找到8042号房间,轻敲两下门,里面竟然没动静。正在纳闷,突然从长廊另一头的拐弯处,出来一个穿着粉色睡袍的男人,用巴斯特语大笑着喊道:“我说,你这个老怪物,又带什么奇奇怪怪的漏隐人来了吧?”――他把来自地球的人叫做“奇奇怪怪的漏隐人”。     玛哈贝斯特有点嫌弃地哼了一声,琼京默德这个人的音量从来就没小过,整条长廊两侧房间内的人,都能被他的大嗓门吵醒。玛哈贝斯特把纱帽挂在后背上,呲着牙示意他开门,琼京默德反而拉住他往走廊尽头那边走,说是要去喝一杯。果不其然,琼京默德刚才大叫的地方,旁边的门内传来了一个女人骂骂咧咧的抱怨声,琼京默德搭着玛哈贝斯特的肩膀,强行挟持着他跑向长廊尽头。     琼京默德的模样只有三十出头,是成熟的男人,这也是巴斯特人的相貌极限,其实他存活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巴斯特人中,无论男女,最苍老的模样,也仅仅停留在地球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是研究古神学的专业人士,一百四十年前被调派到南北联盟涡盘岛基地,划入巴斯泰托之狱秘密研究机构,凭借古神学领域的造诣,为南北联盟服务。因为古神学,也使他和玛哈贝斯特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忘年交。     他整个人比玛哈贝斯特精壮很多,大喇喇的性格,却偏爱粉色系的休闲服装。南北半球八个大陆上的巴斯特人社会中,日常生活、工作场合所穿戴的服饰,要比古猫族人丰富太多,也和漏隐空间的地球人十分相似。虽然粉色衣着在北半球的男性社会中司空见惯,但要是他口中“奇奇怪怪的漏隐人”看到了,一定会笑出声来。满头黑色大卷发,皮肤略青,一张马脸上带着些许顽童气。     “哈哈,一定要去喝一杯,自从你在漏隐人的鬼地方定居,我们很少有机会一起喝一杯啦。”他用带着北观洲某地浓重口音的巴斯特语说着,玛哈贝斯特直感觉自己的耳膜嗡嗡作响。     “实话告诉你吧,我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办呢,最主要是来告诉你一个……算是惊喜吧。”玛哈贝斯特灵巧地甩开他的粗壮臂膀,优雅地跟着他在复杂的基地内部左弯右转。碰上还没有睡的人,都要互相行礼问候,这也是他愿意呆在琼京默德卧室里谈话的原因。     琼京默德狡猾地看了他一眼,“惊喜?你来之前在石屏上告诉我的那个人?怎么呢?非常俊美么?”石屏是漱石材料为主的室内影音通讯设备,可以和漱石工作簿链接,也可以看做既能作为装饰、进行休闲娱乐,又能用以办公的超大号声/触控式“工作簿”。     玛哈贝斯特舔了舔嘴唇,呲着牙对他说:“呵,你一个人很多年了吧?上次和别人分开是什么时候?”他故作神秘地转移话题,显然匆忙前行的路上,不适合谈论他说的惊喜。     琼京默德歪着头以滑稽的样子回想,“没记错的话,有三十多年了,哈哈,你知道的,在基地,很难遇见合适的人一起生活呢,何况还有一半是女人……不过,国际法院那边有个大胡子,我很欣赏他。”     ――――――――――――――――――――――――――――――――           第015章 石能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两个人已边聊边来到环形山的内部,里面别有洞天――是个倒金字塔形的内陷空间,有数十层,依次递减、绵延至下方的石光中。金字塔空间内的四壁上,每一“大层”均包含八层办公楼,密集的窗户或明或暗不计其数,走廊和基地中空的区域都用透明、类玻璃材质的漱石巨窗隔开。     除了每一大层的八层楼所用的升降机外,还有很多v形的自动扶梯遍布小楼层之间,他们出来的那条通道,正对着这一大层巨窗的东门。整个倒金字塔中间空出来的区域,都由每一大层的四条带屏蔽罩的石廊连接成十字形,就像涡盘群岛的整体结构一样;     四条石廊汇集的区域,是每一层功能不同的超大型场所,悬空在每一大层中间的区域,越往下越小,每一层的中间建筑都是八面柱体,每一面上都有一扇或紧闭或开启的八角圆木门,就像秘书处办公厅接待处的升降机门那么大。     那些大门上挂着各自的石屏招牌,大门两侧和上方,有各种形状不统一的小窗户。玛哈贝斯特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一层,是各类超市:水果超市、肉食超市、谷物超市、蔬菜超市、转化类谷物系食品超市……巴斯特人习惯于这样分类,比如水果超市内,汇集了南北半球的各种新鲜水果,简直就是一座水果博物馆。     显然这不是他们要去喝一杯的地方,“我需要给那孩子采购一些你们的服装,真是难以想象,他以后要穿成你们那种怪样子。”玛哈贝斯特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他嘲笑巴斯特人日常的工作装和休闲装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眼中古猫族的长袍系服装,才是最优雅和谐的。     “我说老家伙,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认识你以来,你从那边带来的第……九十六个漏隐人了吧?”琼京默德疑惑地问道。     玛哈贝斯特转动琥珀色的眼珠子说:“你知道什么,是你说的两倍还多几个。”他们从谷物超市旁的升降机到了上面一层,那里有各式各样的服装店。其实玛哈贝斯特作为三大教宗之一,完全不用自己去做这些小事,但他现在的心里,是以“老茅”这个老朋友的身份,独子去为陈杉选择了好几套最好的正装、休闲装和寝浴衣物、以及配饰和鞋子等东西。     琼京默德也很疑惑,一方面因为玛哈贝斯特从前带“奇奇怪怪的漏隐人”来到泰侣星球,从不会这么贴心关照;另一方面因为在神学领域,他固然可以请教这个老家伙,但玛哈贝斯特不进行说明的行为,他是无权过问的,就比如两千多年来,他为什么要义无反顾地带漏隐人融入到巴斯特人的社会中,又或者带巴斯特人去别的空间之类的事。     采购完之后,由于古猫族人不能使用“石能手镯”,琼京默德就用自己的手镯帮他刷了“石能”。石能是维系泰侣星球上大部分智慧族群的生命原动力,也是巴斯特人使用的虚拟货币,它存储在漱石手镯之中,因为技术问题和生理特性,古猫族人目前还没有像巴斯特人那样普及使用。     漱石手镯是一种多功能的高科技贴肤手镯,透明轻薄的软漱石材料制成,可以根据使用者手腕的粗细进行自动调整,只有三指那么宽,戴上之后没什么感觉,也不影响日常生活,是吸收和输出石能的重要工具,比如购物时,只需要在付款处的石能采集器上刷一下就可以了。     石能的单位是“诺”(相当于人类社会的“元”),这一趟采购下来,花费了琼京默德九万五千诺石能,这对于在南北联盟总部基地供职的他来说不算什么,省得玛哈贝斯特还得到最上面一层的货币兑换中心,用古猫族独有的罕见漱石核,兑换一次性石能塔才能去购物。玛哈贝斯特只好从袍子里拿出一袋漱石核,整袋都扔给了琼京默德。     【注:石能塔是三厘米高的黑色金字塔形存储器,里面存储着定量的石能,古猫族需要对外交易时,都是先用漱石核去兑换石能塔,再用石能塔进行付款。汇率为1漱石核:9石能塔。关于泰侣星球货币的详细描述,请见本章结尾附录。】     买完了所有玛哈贝斯特需要的东西,超市还赠送了他一个十二小时时限的公鸭储物箱,那是“粒子石能神术时代”的产品,外表是一只肥大的超级鸭子,鸭子的后背像驼峰一样高高鼓起,里面塞满了刚才买的所有东西,鸭背中缝鸭毛下的合带密合后,就像一只驼背的大鸭子,跟着他们两个人左摇右摆地用双脚快速前行。当然,十二小时之后,整个储物箱就硬化并沙化,可以当垃圾丢了。     两人按原路返回,经过刚才谷物超市那一层,又下降了四层之后,终于来到了酒吧所在的中心区域。如果从高空俯瞰,黑色漱石为主的倒金字塔形庞大建筑中,每一层都石光通明,各种颜色的石光交相辉映,把涡盘岛的环形山基地点缀成一座不夜城。而这一层的八面巨柱内,又有许多格调各异的酒吧、影院、舞会大厅、神术/魔法会所等休闲娱乐类的场所。     他们选了其中一家向“降临时代”致敬的复古风酒吧,这个时间点又不是庆典之类的特殊日子,只有七八个未来三天休息的不同部门工作者,在玛哈贝斯特听来很奇怪的音乐中喝酒闲谈。那些人看到玛哈贝斯特,原本晕乎乎的状态一下子变成强装的清醒,不论男女每个人都微笑着,举着“六”的手势打招呼。玛哈贝斯特回礼之后,就赶快去了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来,琼京默德引以为傲地和那些人高喊着打招呼,说要请老朋友喝一杯。     他们在咖啡色木框漱石屏桌面上点触,玛哈贝斯特选择了一大杯“古极鸟口水+摩罗蜂蜜+安隐果提取液+蓝瓜酒+紫海藻榨汁+高浓度桃酒精+盐”的海鲜味混合酒,他很迷恋这种带着些许鱼腥味的紫蓝色酒,这里的人叫它“哦!弯了的男人!”。     玛哈贝斯特经常想,如果这种酒被带到漏隐空间自己的料理店,人类会不会以为直人喝了这种酒就会变弯呢?想到这里他无耻地笑了。其实这种酒的名字,是因为这家酒吧的老板,有次去北识洲【注:泰侣八大陆之一】,收购一些特殊的自酿酒料和食材时,偶然在某个周末,看到了当地肢体艺术家表演的柔术,这位老板感叹那三千多人,用柔软的身体构建成震撼人心的宏伟造型,因此创造了这种酒,事后还特地为那些艺术家送去了一大批。     琼京默德没有注意到玛哈贝斯特猥琐的笑,他正在犹豫是选择以前喝过的呢,还是选择桌面屏幕上新品推荐栏的“科学的脊梁”“古烈鲸的眼泪”“看!远方的星空!”,最后,他把酒吧推荐的三种新酒,都各点了一份中杯。     “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惊喜值得你大老远赶过来?”琼京默德直愣愣地看着他,期待他为自己平淡的生活注入些新鲜和活力。他点燃一根海树叶和白嗅息草混合制成的香烟,顿时弥漫起一股人类社会中,类似咖啡豆被研磨时的香味。     ――――――――――――――――――――――――――――――――           第016章 预言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玛哈贝斯特不能吸食这种混合烟草,否则他变回老茅时,全身会起红疹,这时只能享受状地用鼻子闻闻。“你还记得《漱石图鉴》中,关于固巢的预言吗?”     酒保送了两个人的酒水过来,看见玛哈贝斯特大教宗也在,说了一句“二位慢用”之后,额外地对玛哈贝斯特恭敬地鞠了一躬。琼京默德差点叫出来,完全没在意酒保的行为,因为古神的预言是神学中最为费解、却也得到大量精准证实的部分。     他收起大咧咧的姿态,以极为专业的神色仔细回想,用古猫语熟练地念道:“‘若使一子来,即使一子去,八境皆通达,固巢乃得成。【注】’你是指这部分?这是第八篇的第六节!从来没有任何遗迹、线索或符合预言的征兆出现!这么说,你发现了什么对吗?老家伙快说快说!”     【注:节选自《漱石图鉴・希法部・古神授记录・预言卷・第八篇・第六节》译文如下:】     安隐之所安,譬如昼夜眼,往复至终灭,沉入反安隐;     漏隐之所漏,譬如海底沙,流转无出期,沉入反漏隐;     幽隐之所幽,譬如共生胎,相依复相啖,沉入反幽隐;     妙隐之所妙,譬如水中泡,水涸泡即消,沉入反妙隐。     安隐所为安,十二五行客,漏隐所为漏,十二三途煞,     幽隐所为幽,十二七眼罗,妙隐所为妙,十二圣帝灵;     留形驻世者,流亡四正境,若使一子来,即使一子去;     六十四秘钥,契入十二光,八境皆通达,固巢乃得成。     玛哈贝斯特神秘地露齿而笑,心里却有点懊恼忘带安隐岛上特产的一种烟过来,只好干忍着,多闻两下面前的烟雾。“我这次带来的那个孩子,应该就是这条预言的‘钥匙’了,昨晚的冰岛神迹与神辉之眼相应时,他出现了――看似无意,却并非偶然,从前可都是这样啊……”他没有再深入说下去,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么说,我们四个上层显性空间‘下沉’的日子也快到了?”琼京默德脸上浮现担忧,原本铁青的肤色在酒吧里蓝色为主的光线照耀下像个人物模型。     玛哈贝斯特点着头,嘴角向下撇了撇说:“当然,但我告诉你这些的重点,在于固巢。”     古猫文中,“固巢”本来的词意是“金刚塔”,造词者就是古神荒侣藤,在《漱石图鉴》中,荒侣藤对固巢又进行了更深层的解释批注,指出它代表的是“沉睡的塔,尚未旋转”。在当时人神共存的时代,两位古神坚持认为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突破,最终与人们的道德信仰、精神力量和内心的净化相辅相成,所以《漱石图鉴》中的预言,是批注和解释最少、最含蓄隐晦的一部分,只有历史发展到特定的阶段,才会出现相关的神迹、指引、一系列变化和令人叹服的准确性。     泰侣星球数十亿年的历史中,先后经历了太古纪、史前纪、蛮荒纪、晦暗纪、文明纪、圣洁纪、光辉纪七大段漫长的历史纪,而其中的“太古纪”晚期,就先后出现过七次文明,第七次“法尘文明”的时代,泰侣星球上有七种性别、八种智慧生物,他们依靠场能繁殖,存在了5.3亿年左右。如果追根溯源,七塔系统(后文中会有详述)的核心神术、固巢预言的源头,即源于那一次文明,所遗留给现在第八次文明的宝贵信息。     古神在预言中提到了当泰侣星球所在的子空间(所在的母空间所在的微空间所在的宏空间),在黑暗无际的空间之海中,远航到所属级空间的第六十四层上层之后,面临级空间递减远航之前,必然会从显性空间下沉为隐性空间,但这个阶段会出现一些人,在八个空间中找到“固巢”,进而能凭借固巢的力量,避免文明的倒退和毁灭。     更重要的是,固巢可以指引这个母空间内八个子空间的各种智慧存在体,主动寻找到其它的高级空间,并逐步形成各级空间链,最终使泰侣星球所在的各级空间避免孤独空间的结局――这也就意味着,在“远航”的过程中大幅度地缩短了像盲龟一样寻找“邻居”的时间,甚至有可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抵达另一个级空间,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是玛哈贝斯特所带来的那个“奇奇怪怪的漏隐人”:陈杉。     琼京默德忽然明白了对方说的话,双手重重地捶打桌面,咬着烟大笑,引得酒吧里的客人都往这边看。“伟大的古神啊!总会慈悲地注视着泰侣大陆!”琼京默德用巴斯特人惯用的赞语,表达自己的激动,以至于半截烟灰掉落在那杯黄中带绿的“古烈鲸的眼泪”里,他都没注意到,反而一口气干了。     玛哈贝斯特发窘地避开周围人的目光,看到对面八层楼外的大玻璃上,反射出他们所在的酒吧旁升降机里的情况,几个身穿司|法机构制服的高大男人,押送着一个身着罪犯服的蒙面人快速滑过这一层。这种罪犯服很显眼,是南北联盟国际法院审判之后,要送往巴斯泰托之狱的罪犯,所穿的统一囚服。     这种囚服的型号都偏大,所以看不出那个罪犯是男是女,款式统一为深褐色宽松的连体衣裤,上衣中缝内含合带;配有面罩式的头套,只露出双眼和鼻孔,头套在脖子处收缩,下面的部分就垂到胸线的位置,带有一圈赤红色的滚边;袖口和裤脚上都有连体的五指手套和带有鞋底的厚袜;整套囚服和所有配件上,都遍布金色的“♀”形符号,是用特殊的神术科技手段和专用的漱石原料印上去的,也是为了让巴斯泰托之狱的内部机构,进行识别的专用标识及技术、材料。     玛哈贝斯特对那个人隐约有印象,因为前几天还在新闻上看到过,但想不起名字,应该无关紧要,于是继续对琼京默德说了很多他所推测的细节,以及未来对陈杉的引导。     “……你说得没错,现在不太适合对他说这些,他需要很多年的学习,我们也需要等待后续的神迹出现。我希望你现在就能着手准备关于寻找固巢的计划方案,相对成熟时,我会联络各方,在双联大会上正式公诸于众,我们暂时把它称为‘固巢计划’吧?”     【注:“双联大会”由古教联盟和南北联盟共同参与举办,是泰侣大陆上级别最高的全球性会议,在泰侣星球过去的漫长历史中,只召开过五次。】     琼京默德严肃的神态中透出一点兴奋,他点着头说:“我想我是幸运的,能在这一世参与这样庄严、重要的任务。老家伙,不论需要多久时间,真的很希望我们还能在另一个级空间,这样喝一杯!”     此时酒吧里又走进一个还没来得及换工作服的女人,衣服是涡盘岛基|地中心区域上面某层物流机构的,她看到玛哈贝斯特教宗,也是很礼貌地行礼,当然她也看到了他们桌旁的那个公鸭储物箱。玛哈贝斯特嘴里说着话,和蔼地回礼。     那个女人非常壮硕,像运动健将的体质,草绿色的制服背后,印有那个物流机构的名字“风使货运”。她走到吧台要了一杯能让她消除疲劳的酒,顺便从酒保口中探知公鸭储物箱并不是琼京默德的,只好打消想要上前去询问,是否需要速递服务的念头――她本以为那一箱东西是琼京默德要送回大陆的。     聊了许久,琼京默德还问到“重要的漏隐人陈杉”是否完成了转化。玛哈贝斯特说如果不是今晚要赶回去送那个孩子去转化,那么他们是可以喝到天亮的。几乎是同一时间,玛哈贝斯特的一大杯“哦!弯了的男人!”和琼京默德的第三杯酒一起被喝干。     二人就在酒吧门口告别,琼京默德心里咒骂了一番拄着猫头杖、身后还跟着“蠢鸭子”的老朋友,因为这个老怪物带来的惊喜,这一夜,他怕是要失眠了。于是又转身回到酒吧,要了杯助眠的酒,告诉酒保帮他打包。     ――――――――――――――――――――――――――――――――           第017章 苏醒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玛哈贝斯特在自行舟的屏蔽罩内,以最大的航速像风一样,在古烈大洋上航行。一个多小时后,从怀中取出界差表,自言自语地叹道:“和那老家伙聊太久没能赶上,还真是麻烦啊。”说着他又把自行舟减速,直到它一动不动地停在海面上。     界差表是古猫族三大教宗才能拥有的物品,其他两位教宗的是双盘腕表,而玛哈贝斯特这枚是仿怀表的样子,打开后也是∞形双盘表。两个表盘里分别显示着许多复杂的几何体(意识模型)旋转轨道,还有很多只有教宗才能看懂的数据。由于两个空间的时间不对等,他还没来得及到安隐灯塔,就得临时回去一趟。     他踢动自行舟舱内的某个开关,船底刻有花纹的木质底板左右打开,那只是第一层,原来里面还有一层镜子,就像安隐灯塔地|下密室石棺内的那种。他又从宗袍的另一个口袋里,拿出那个刺眼的发光物,正如之前陈杉所见的那样,发光物一分为二,在镜子的首尾前后呼应闪烁着,继而镜子的表面开始液化,完全转变为能量态空间界面之后,他跳了进去。     因为泰侣星球百分之九十八的基本物质,都被漱石智能粒子转化过,只要有合适的设备,随时随地都可以利用漱石场能,所以从安隐空间穿梭到漏隐空间反而更容易。料理店这边老茅的小黑屋里,那一套迷你漱石阵早已与这边发生感应,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投射出神奇的镜像场能漱石阵。     回到料理店,老茅收了“神通”,见墙上的挂钟是他带陈杉离开这天清晨的5:32,也就是圣诞节当天。如果他不赶这个时间点回来,下次回到料理店就是漏隐空间的三天之后了,他是想着,要送陈杉去转化肯定得耽误很久时间,必须提前回来对尹丹宸交代一些事。     老茅是和尹丹宸住在一起的,算是地|下邻居,因为他们住的地方比较特别,就在这家料理店的地|下二层。当初老茅抵达南方这座城市,找到这个地段,改建并“复制”料理店花了一段时间,毕竟周围都是正常的地球人。改造完成后,地|下室下方的区域建设,仅用了四个小时。     当时老茅从安隐空间带来一套特殊的组合式工作簿,教尹丹宸怎么设置数据,如何建立模型,再如何进行限定空间内的物质转化等等。尹丹宸跟了老茅这么久,自然一点就通,学会后老茅自顾自去喝酒,睡了一觉醒来,地|下二层属于这两位的私人居所也就形成了。整个地|下二层的矩形空间四围上下密度非常大,店员也对这两个人的行径充满好奇和疑惑,始终认为他们俩是住在地|下一层的仓库里的——当然,地|下室一层的简易床铺和生活用品只是伪装而已。     陈杉逃婚的事,是被未婚妻的一个闺蜜爆料给娱记的。仅一夜时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网络上出现了各种猜测。老茅虽然对此有点头大,但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先处理陈杉完成转化的事,再去为他死于萌芽的婚事善后。     “等会儿回去,就要带他去转化,店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老茅端着伪装成人类手机的通讯器,站在办公室的窗边,看着外面仍是黑漆漆的天空。     尹丹宸在电话那边打了个哈欠,点头道:“茅哥,周禹那边又有情况,他知道怎么去幽隐空间了,那小子打算躲过去,听着是有点厌倦这边的意思。”     此刻他正睡在地|下二层自己房间里的一张黄花梨双月洞门镂花架子床上,手足两侧围子上又有嵌石绦环板,那些石头都是一些温润如玉的羊脂色漱石原石,上面是他自己雕的各式游龙、古猫族咒文等图刻,卍字格床顶正中又吊着一盏精巧的八角石光灯,闪耀碧幽幽的光芒。他自己是早就住惯了,换做旁人看着一定会觉得有点阴森。     “哦?如此说来,他找到钥匙了?”     “然也。”     “不管他了,早晚都要去的,以后看他自己怎么把握了,就这样,陈杉在这边的事就交给你应对了。”     二人所说的钥匙,是一种将天鹅颈锁定其中的设备,叫“古神之神的钥匙”。在泰侣文化中,古神荒侣藤和巴斯特也有他们所信奉的“更高级”古神,但这一点属于神学的禁区,也是古神言教的神典、神谕、造释三大部分中均被严禁记录的内容,只允许古猫族教宗口口相传而已。换句话来说,如果拥有了古神之神的钥匙,想要穿越到其它三个空间,就不会像老茅这么麻烦。     这是后话,不再赘述。老茅交代完事,重新回到自行舟中,刚好是之前他和琼京默德在涡盘岛酒吧告别的那个时刻。“这就对了,一举两得。”在心里盘算好了时间,他便安然加速,然后像来时那样,犹如一尊狮身人面像,匍匐在屏蔽罩内,闭上双眼打起了盹。     ————————————————     陈杉醒来后恍惚了很久,记忆还停留在昨夜的酒馆中。一点点想起老茅带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片段,既紧张刺激,又生怕只是一个梦,想要坐起来,但全身酸麻无力。睁开眼后好几个不同颜色的大猫头,把他从担忧中拉回未知而神奇的现实世界。     全身的力气仅够左右歪头,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鸟巢形的“窝”里。很快,指尖、脖子和后脑勺的一小部分触感告诉他,那不是草做的,而是一种很轻柔绵软的材料,做成干草的样子,“编织”或者“筑”成的这个大鸟窝。他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连身上盖的那一层应该是被子的东西,也像是一大片编织后的干草垫子。     那几个颜色各异的猫头,穿着差不多的黑底白纹休闲长袍,都把目光集中到陈杉半开的迷蒙双眼上。他们用奇怪的语言交流,其中有位黑色的猫人,拿来一个树叶形的容器,里面装着看上去很粘稠的绿色液体。黑猫人打开容器的盖子,小心翼翼地滴了几滴在陈杉起了层白皮的嘴唇上。陈杉顿时觉得,那些清凉并兼有甘苦味的液体,沉甸甸地流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他张开嘴,渴望对方再滴一些,那个黑猫人露出尖牙笑了,不知道对旁边的几个人猫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像给小孩子喂|奶一样,把容器的瓶口对准陈杉的嘴巴,陈杉使劲地吞咽着半辈子都没尝过的奇妙液体。     喝完之后,另一位红色的猫人帮他擦了擦嘴,虽然陈杉还没有习惯突然置身于猫头人身的生物群中,并且猫人们的笑容无论如何都让人感觉到脊背发麻,但似乎有些东西是相通的,比如它们的眼神,即便是颜色不同的猫眼,但那种目光,能让他感受到善意和关心。他对他们说了句“谢谢你们”。     显然,面面相觑的猫人们无法听懂人类的语言。“你们能听懂我说什么吗?”陈杉不甘心地问了一遍,他们还是没有反应,只是互相看看又重新把目光聚焦在陈杉脸上。这让他很紧张,心想,“是啊,对于他们来说,我才是个怪物呢。”     绿色的液体开始起到作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怎么了——原来晕倒之后,他全身大部分地方几乎都失去了知觉,此时皮肤的触感一点点恢复,感知到这个“大鸟窝”的柔软和温暖,但是!不对!天啊!……陈杉轻轻动了动身体,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竟然什么也没穿!     猫人们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却用关切的目光看着陈杉的身体一点点恢复。陈杉挣扎着坐起来,靠在“鸟窝床”的边沿上,身上的“茅草被”滑到了肚|脐,他又把半麻木的身体向下躺了点,重新盖好被子,这一系列动作像手术之后麻药劲儿还没过去,让他显得笨手笨脚。周围的猫人毫不避讳地哈哈大笑,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对陈杉说着什么,陈杉摇头表示听不懂,猫人们无奈地对视,开始他们自己的对话。     陈杉想起了十年前,他和管谦住在一起的时候,收养过两只猫,但只是一小段时间。他给那两只猫洗过澡,现在,他似乎能体会到那两只猫的心情了。心想,他们一定是在笑我……伸手摸|摸|身|上,果然光|溜|溜|的,连贴身的内|裤都没有!     他的脸早就跟喝多了酒似的,再次问他们:“有人能听懂我说话吗?”其中一个绿毛的猫人转身就跑,陈杉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其他猫人先后过来,有的像长辈对小孩那样,摸摸他的头,有的拍拍他的肩,然后都离开了。陈杉喊了两声老茅,还是静悄悄的,压根儿没“猫”搭理他。     刚才被猫人们包围着,他只能看到对面满满一层红色壁饰的墙,整面墙都毛绒绒的,像是挂了一张红羽毛做成的壁毯。现在只有他自己在大鸟窝里,又没办法下床裸|奔,只好用那张很大的茅草垫似的被子,裹住全身,然后跳下来,头脑略晕地在房间里走动,看见刚才自己睡的“鸟窝”,心里不禁失笑:“这是要让我孵蛋么?”。     ————————————————————————————————           第018章 初识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回想了一遍昨天雪夜逃婚离家、到老茅的酒馆、次日被老茅带到那个长满草的“地下室冰窟”、老茅的样子以及他最后晕倒的过程,虽然已来到安隐空间,却仍然觉得是在梦中。眼前这房间倒是四四方方,没什么十分特别的地方。如果以那面红羽毛墙为北,它对面的南墙正中心,就是刚才猫人们离开的那扇八角圆木门。     木门周围的墙面是漆黑色的,也就是这些漱石墙体本身,毫无装饰的颜色,像镜子一样非常光滑,并且黑得发亮。四周挂了许多外形奇异的容器,有的像树枝、鸟笼,有的像人手、烛台,每个容器里都放着一支烟斗——烟斗的材料和形制均各不相同,看来这间屋子的主人有收藏烟斗的习惯。     烟斗墙右侧的东墙上平均分布着四扇小圆窗,这让陈杉想起邮轮和机舱;他刚才睡的大鸟窝左侧,却又像是身临某个古老的石窟,整面漆黑的墙壁上有许多大小不一、排列也不规则的凹洞,像人类世界中内嵌的多宝阁那样,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古怪雕塑品,并且洞内都有微弱的烛火色石光。     整面墙中心最大的那个“洞”内,是唯一一件他所熟悉的雕塑品——就是和老茅酒馆卧室壁龛里那尊,一模一样的猫头人身漱石塑像,虽然他至今都不知道这雕像塑造的是谁,但至少这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见到的唯一熟悉的东西。加之他见过了老茅的真身和刚才几位猫人,心里更肯定这应该是这些猫头人身的族群,所信仰的神祇什么的吧,搞不好就是老茅口口声声说的什么古神。     房间里很简洁,“羽毛墙”和“石窟墙”的夹角那里,有一套草绿色的木质桌椅,都是圆形的,还有几件陈杉根本不认识的设施;倒是方屋东侧的区域,和圆窗那面墙平行的另一个长条形半开口“鸟窝”,让陈杉想到了沙发这种东西,它的前面有张三个圆面连在一起的环形木质嵌石面长桌。     还有窗户两侧角落与屋顶相接的扇形立柜,里面也放着种类繁多的不明摆件。吊顶上巨大的猫头图案双眼中,发散着明亮柔和的暖光,把整个漆黑的漱石房间照出一种家的温馨安逸。但陈杉看出来了,发光的猫眼,并不是什么灯泡之类的玩意儿,而更像是光滑的烛光色“宝石”。     窗外同样漆黑的夜色中,有朦胧的光团在远处此起彼伏地闪烁。陈杉想去看看窗外的环境,光脚裹着被子活像一只草扎的刺猬,走在与黑漱石建材融为一体的不明材质“地毯”上,感觉到柔软而温暖。刚来到窗边正在研究怎么打开窗户,突然八角圆木门嗡嗡地打开,八个扇形向四周缩进,一个黄毛猫人和身后端着很多东西的绿毛猫人走了进来。     陈杉乍一看,以为那个黄猫人是老茅,但马上发现这个猫人比老茅瘦很多,脑袋没老茅的那么大,身高比老茅矮一些,个子和自己差不多。陈杉身上裹着被子,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也咬定对方绝对听不懂他说的话,只好愣在那里看着他,半天才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僵硬地对他挥了挥。     “陈杉你好,欢迎来到泰侣星球的安隐灯塔!”黄猫人用极为标准的汉语,问候了一句,倒让陈杉好不惊讶。他的毛色和老茅的一样,都是非常纯并且没有杂质的柠檬黄。说着他就走进来了,身后的绿猫人也跟了进来,把东西放在沙发前的三环桌上。     陈杉乐坏了,裹紧被子往前走了两步说:“天呐,终于能有个说人话的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问题,讪讪地笑了笑,“你是谁?”他发现这位黄猫人的眼珠子是湖蓝色的,比老茅的好看很多,老茅的眼球颜色,给人一种世故的感觉,而这位的双眸却带着几分纯真清澈。     绿猫人放下东西后就出去了,门也随之关闭。黄猫人极其自然地坐到鸟窝沙发上,笑着对他说:“我叫‘荒·摩勋异萨多可可·诃络徒鹭格孟·辰亦辰遗使’,你可以叫我玛哈辰亦辰。我是玛哈贝……喔对,就是你认识的老茅,我是他的儿子,也是新任的代理教宗。”     陈杉听得头大,呃呃地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但他听出来了,玛哈辰亦辰的名字里有chen字。“呃……对不起,你说老茅叫什么?”     “‘荒’是我们古猫族的神姓,‘摩勋异’是种姓,‘诃络徒鹭’是族姓,‘遗使’是社交用语中古猫族人名的后缀,平时我们都用‘玛哈’再加后缀前的名字作为日常称谓。我觉得,你可以坐下来。”玛哈辰亦辰外面罩了件雪白的齐踝休闲袍,里面是黑色的马甲式衬底衣,下|身也是条黑色的背带式八褶长裤,脚上一双嵌羽的猫人靴。     这是陈杉看到的又一种猫人的袍子,见对方这件白色的长袍胸前,是像西服一样外翻的长v领,两胸|前及背心又各有短穗和流苏,双肩缝、三层喇叭袖口处都有黑色的点缀纹饰,看上去真的很华贵、飘逸。     陈杉坐到了离玛哈辰亦辰很远的沙发这一头,拘谨地应答,心想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再以猫啊动物啊之类的心理和眼光,来和这些猫人打交道了。“那么……玛哈特……老茅去哪儿了?”他见对方身后还背了卷什么东西,像是放在一个管状容器里的。     玛哈辰亦辰爽朗地笑了,告诉他玛哈贝斯特外出办事很快就回来了,并从新跟他详细解释了一下名字,重复教了他几遍,告诉他音译之后是哪几个汉字,陈杉终于记住了这两个猫人的名字。“你一定饿了吧?不如先吃了这些东西,今晚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一晚啊。哦,对了,你可以先把衣服穿起来。”     说着他把绿猫人侍者拿进来的东西全部打开,两个很大的墨绿色花瓣形玻璃质地的托盘,其中一个里放满了花蕾形的瓶子,大大小小有十瓶左右;另一个托盘里是个长条形的米黄色木盒,玛哈辰亦辰打开那个朴素的木盒,拎出里面的东西一抖,原来是件很正常的人类睡袍。     他把灰色的长睡袍扔给陈杉,“穿着它也许你会方便一点,”然后指着那些瓶子,“这些是漱石原液,你在转化的过程中,赖以生存和完成转化的必需品,你马上喝完它们吧!”说着,他脱了脚上那双形状很像佛手瓜的猫人长靴,上面嵌满了小片的白色羽毛,看上去很精巧。     陈杉尴尬地站起来,想要换衣服,就盯着他看,他也盯着陈杉看,带着一种研究的眼神。陈杉只好拿着睡袍,走到鸟窝床那边,背对着他换了衣服。玛哈辰亦辰竟然跟着过来,就站在他旁边,看他通红的脸颊。     “原来你还会害羞?我之前给你洗澡的时候,都看过呢,我还是第一次真正接触你们漏隐人,你们的身体结构,真的和我们不太一样呢,很奇怪。”玛哈辰亦辰的确是在多年等待中,迎来了玛哈贝斯特允诺他的,接待并教授下一个漏隐人的机会,上一次玛哈贝斯特带漏隐人来的时候,玛哈辰亦辰还没“出生”(后文中有详释)呢。     陈杉觉得自己头顶突然压了片乌云,顿时暴风骤雨电闪雷轰,给我洗澡?!!身体结构?!!还奇怪?!!难道我脸皮很厚的样子么?……他不做声,不做声。玛哈辰亦辰笑呵呵地说:“恕我冒昧,事实上你挺像个女孩,哦,当然我指的是那种说不出的感觉,并不是别的,用你们的话说,应该是十分冷……不,凉……哦对,倾冰玉洁!”     他没好意思纠正玛哈辰亦辰说的成语,觉得奇怪,发音这么标准,但对于词汇词义的掌握似乎有点糟糕,他哪里知道作为代理教宗的玛哈辰亦辰,需要学习漏隐空间地球上的十六种主要语言。现在陈杉总算有衣服穿了,他觉得轻松了很多,虽然脸上还在发烫,但终于可以不用像个宠物那样了。“玛哈辰亦辰,你说的转化,是什么意思?”他坐回了鸟窝沙发这边,可他心里莫名地向地球人发送脑电波:“愚蠢的人类啊,请尊重动物吧!”     玛哈辰亦辰站起来,围着陈杉绕大圈地走,眼睛一直没离开他,“转化,用你们人类的语言解释有点复杂,简单来说,你从漏隐空间到安隐空间,并不代表你的物理构成和精神核心是适合泰侣世界的,所以你要到规定的地方完成规定的仪式,否则,在未来的几天,你会死于反复的呕吐和昏迷。明白了吗?”     陈杉老实地点点头,心里有种任人宰割的无奈感,问他眼前这些“药”怎么吃。玛哈辰亦辰告诉他从小到大按照次序来吃。陈杉只好把托盘放到腿上,从最小的那瓶淡土黄色的开始喝,刚复苏的时候他喝了那些树叶形容器里的绿色液体,觉得很舒服,所以对这些花蕾形瓶子中的液体味道有点小期待。     ————————————————————————————————           第019章 飞毯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可惜,第一瓶什么味道也没有,轻飘飘的像含了一口烟,咽下去也没什么感觉,接着是第二瓶、第三瓶……颜色都不一样,有的是单一的纯色,有的是鸡尾酒般的多层杂色;有的口感像发酸的蜂蜜,有的口感像薄荷味的布丁,还有一种是很辛辣的液体,在舌头上冒泡泡。陈杉哪里知道,由于古教联盟的神术科技垄断,这些古猫族特产的漱石原液,在南北大陆那边,有人愿意倾家荡产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玛哈辰亦辰也同样问了陈杉很多问题,比如他在那个世界是做什么的,那边的世界是否和文献记载的一样,他的种族如何,他的生活怎样等等。陈杉逐一回答,显然有很多简单的概念,对玛哈辰亦辰来说,就像陈杉无法理解猫人们的日常细节一样模糊。这番对谈下来,陈杉个人感觉氛围没刚才那么尴尬了,而玛哈辰亦辰光着一双黄毛大“猫脚”,左看看右看看,自始至终都对隔壁那个世界来的这位朋友,充满了无限的好奇。     陈杉问刚才离开的那几位各种颜色的猫人是谁,又问端来这些“药”的绿色猫人是什么人等等。玛哈辰亦辰说刚才那几位,是他的哥哥,在古猫族社会中,只有绿色的猫人是仆人,无一例外。“可是,我现在正在‘孤立期’,他们不能为我服务,刚才那个,是专门为你送来漱石原液的猫仆。”     “‘孤立期’是什么意思?”陈杉肚子里开始咕噜噜作响,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就是新任的代理教宗刚开始的阶段,不能享受一切特权,甚至猫仆们的服务,也不能经由任何亲友关系,变相达成那些特权范畴内的目的。这是我们的传统,为了让任何享有特殊利益与权力的人,在这之前首先意识到它们的来之不易,并心怀感激。”     陈杉有点羡慕,也心生尊敬,但转念又问道:“你们的社会中,都是古猫族人吗?我是说,你们的样子,都是猫的形态吗?”     玛哈辰亦辰背着手踱步,笑道:“不呢,我们这边有很多族群,主流族群是我们这种形态的古猫族人,还有和你们漏隐人的形态相似的巴斯特人,我们古猫族内部又根据神姓、种姓、族姓以及生理特质的不同,分为好多个族群。我和我父亲就是诃络徒鹭族,是唯一一个直接继承了远古神术的古猫族。”     “既然你们的文明这么‘先进’,为什么还有猫仆……阶级?”陈杉潜意识中对于任何超自然文明的想象,首先是基于消除阶级对立的。     “我们四个上层的显性空间,同属于一个母空间,同一层级空间内所有类别空间的文明程度是相似的,或者说,科学技术有相对落后或先进的差异,但是人性和人心却没有太大差别,这才是最本质的东西,我也没办法一下子向你解释清楚,只能说,这些无形的规则,也是宇宙法则之一,我们把这些宇宙的总法则,称为‘时空规矩’。”     “这怎么说?可以详细解释一下吗?”     “在对于宇宙的认识和感知过程内,‘时空之规’是指理论模型中,一切‘性’所遵循的规律来源;‘时空之矩’指的是意识模型中,一切‘性’所遵循的规律来源。‘性’是起点也是终点,是一切意义,一切作用,一切思考,一切的一切……”     在安隐空间“睡了一觉”醒来之后,陈杉有种无法言喻的迷惑感,隐隐觉得这个空间的一切,都在影响自己的“思维”,虽然抽象,可他总是能觉察到自己的思维逻辑和语言,在渐渐剥离外面那层厚重的世故和圆滑。“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么?和你们一样,都是古猫族,生活在这么先进神奇的世界,可他们的命运却和你们有天壤之别。”     玛哈辰亦辰凑上来,在陈杉面前很近的位置,仔细看看陈杉的双眼,让陈杉莫名紧张起来,突然他笑道:“真希望你们那边的漏隐人,都和你一样天真。据我所知,时至今日,你们漏隐人依然有多样的阶级划分和资源分配模式,如果和猫仆相比,也许你们那边的人,每一个都是可怜的。”     陈杉的目光有些黯淡了,脸上挂着些许像是自己做错了事般的歉意,他无言以对。     “怎么了?”玛哈辰亦辰像是有多动症似的,根本闲不住,转而在走神的陈杉面前挥挥手,“是这样的,你不太理解,在成为猫仆之前,他们并不是古猫族,对我们彼此来说,是异族。他们原本是属于‘十二七眼罗’中的一类。”     在陈杉的追问之下,玛哈辰亦辰对他说了以前闻所未闻的一件事。原来在一个母空间内,虽然上下两种显性、隐性空间是无法穿越的,但在一个母空间内的各类智慧生命族群中,存在着“四大双生族群”,在古猫族的文化中,分别被称为“十二圣帝灵”“十二五行客”“十二七眼罗”“十二三途煞”,这四大类族群中的“十二”,又代表各自族群中的十二小类。     四大族群的发源地分别在八个子空间,或者说在一个母空间内上面的四个显性空间,即安隐、漏隐、妙隐、幽隐四个空间。但这四大类族群的存在形式是双生的,也就是说如果在安隐空间诞生了一个“十二七眼罗”,那么在反安隐空间也会同时降生一个十二七眼罗,并且这两个独立的智慧个体,心灵与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     “类似双胞胎?”陈杉眨着眼睛,像个纯真的孩子。     玛哈辰亦辰伸了伸懒腰说:“是的,不过,是在不同的空间,类似你们所说的平行空间。这四大类族群,在《漱石图鉴》中有很神秘的记载,即便是我,所了解的也只比你多一丁点,但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看,没有转化成古猫族人之前的十二七眼罗,在我们安隐岛的东南山脉那边,就有其中一类七眼罗。”     接着玛哈辰亦辰又为陈杉解释了很多,四大类双生族群的“老窝”为何分居在四个显性空间,以及显性空间和隐性空间如何互相感知等等。陈杉只能是越听越迷惑,但心里觉得很好玩――老茅竟然有个这么话痨的儿子,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寂寞――他自己都有点讶异,会在这个奇幻世界想到“以后”。     “……我想,可能我这样解释,还不如不解释。”玛哈辰亦辰无奈地笑了,陈杉看着他认真说半天,结果自己更晕了,也觉得好笑起来。     自从逃婚并被老茅灌输了一大堆空间概念之后,陈杉对于“空间”两个字有种说不出的头大和反胃,他决定不再深入探究询问,便主动转移了话题,问玛哈辰亦辰身后背的是什么。玛哈辰亦辰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大叫:“对了!这是个很好玩的设备,今天早上我在北方大陆,从巴斯特人那里买到的!”说着他从那条背带中间的管状物体中,取出了一卷东西,立在桌子上,直径大约只有15cm的样子。     “这是巴斯特人新出的飞毯,双人的呢,你完成转化之后,我们可以一起驾驶它,让我带你去看我们安隐岛和太熹大洋!”玛哈辰亦辰像个孩子一样,得意地跟陈杉分享。他把那卷刚打开时显得很薄的飞毯在地上铺开,上面都是复杂的几何图形,整体是驼色,一接触到空气之后,飞毯本身像是“膨胀”了起来,变成毛绒绒的,有了一定厚度。     “飞毯?坐着它?你是说它会飞?”陈杉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喝下去的东西已经开始在肚子里发生作用,暖洋洋的饱胀感,倒像是吃了很多固态的食物。     “对啊,但我也是第一次用巴斯特人的私人飞行设备。”玛哈辰亦辰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他只是对着那个像精致的小挂毯一样的东西伸伸手,它瞬间离开地面悬浮在他们齐膝的高度,一边旋转一边向四方铺展拉伸,最后变得很大,和足够两个人睡的床差不多大小,四边还有一些洁白飘逸的长流苏。     “我们那边也有,只不过存在于文学故事和电影中。”陈杉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太惊讶,一方面来自他多年以来对自己有意的“控制”,认为过度的悲愤和惊喜是有失教养的;另一方面他真的不想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欢乐的傻瓜――尽管这里的一切都是新奇陌生的,尽管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锁定在对方和飞毯上。     陈杉回答玛哈辰亦辰关于阿拉丁神灯和飞毯的事情时,注意到对方虽然很有礼貌地回应着,但其实注意力已经没在自己所说的内容上了,这一刻在心理层面,陈杉有了种把对方当做弟弟的心态。     ――――――――――――――――――――――――――――――――           第020章 父子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玛哈辰亦辰舔了舔嘴唇,做了一个等着瞧的手势,大摇大摆地跳到飞毯中心,“你看,这枚戒指就是它的总控器,把手放在与这个图形平行的位置,”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飞毯表面各种古怪花卉图案中,一个很显眼的方向图标,“再用手控制方向,手指弯曲代表加速,放松代表减速,这个就是停止和飞行的开关。”他给陈杉看红色戒指靠手掌的那一面,上面有个可以来回拨动的内嵌型半球体。     其实这种北方巴斯特大陆流行起来的毯式飞行器,展开后可以用一个弹出的操控界面进行智能驾驶,但很多航行技术精湛的人,却非常迷恋用总控戒指进行手动飞行操作。陈杉心底羡慕得不得了,他的眼神也暴露了跃跃欲试的心情,毕竟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兴奋是无法掩饰的。     玛哈辰亦辰瞥见了陈杉的眼神变化,“奇怪,你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情感呢?这样会感觉很拘束。”他启动了开关,飞毯平稳地上升了一小段距离,四边的流苏垂了下来,被飞毯本身运转后,发出的一种密集的波形力量拂动着。     “哦?”习以为常的陈杉,在人类社会中习惯了大家都会有的状态,被他这样刻意提出来,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过于紧张或压抑了,他轻轻叹口气说:“克制情感对我而言,很多情况下,大概是种保护吧。难道你从来没有为了什么人,或什么事,把自己的想法和感情藏起来么?”     玛哈辰亦辰认真回想着,摇头道:“好像还没有过。能自如、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情,也许是我成为代理教宗之后,需要改善的地方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放松点,你很想试试它不是吗?”     陈杉笑了,这个笑容是他来到安隐灯塔之后,第一个让人觉得温暖而舒适的笑。他没说什么,只是略显笨拙地点点头,他的内心与这个世界之间,有一扇非常牢靠的门,只开了细细的一条缝,这时却因为玛哈辰亦辰这句一点儿也不含蓄的话,而多打开了那么一点儿。     玛哈辰亦辰故作严肃地说:“等等喔,先让我熟悉一下,然后再带你玩。”他略显紧张地控制着方向,开始摇摇晃晃地在原地打转。陈杉再次注意到他身后,西边那面“洞窟”黑墙中心的猫头人身漱石雕像,就问他那是谁。     “这是伟大的巴斯泰托女神的化身,在我们四个显性空间内,有一部分古神——对,用你们的话说,应该是‘神仙’吧——祂们的本体是在精神层面更为高级的同一位古神,只是在不同空间显现的化身不一样。”玛哈辰亦辰像超级公鸭似的左摇右摆,等到稳定了双臂,就在房间里绕着圈子缓速低行,这让陈杉有点头晕。     陈杉又细问从老茅口中知道的信息,才知道另一位古神荒侣藤的具体形象,是穿着一种玛哈辰亦辰所描述的古怪服饰的男性形象,并且是个光头,陈杉在心里把古神荒侣藤想象成目光深邃、神情超然、年纪有点大的高僧模样。     玛哈辰亦辰稍稍熟练后,发现卖给他飞毯的那位红鼻子店主,忘记告诉自己手掌和飞毯之间的角度,就是控制上行或下行的关键。还好他很聪明,自己很快就掌握了,高兴地伸出毛绒绒的黄毛猫爪,拉陈杉上来——他和老茅一样,全身能看得见的皮肤上,是一层薄薄的柠檬黄|色细毛。     两位对彼此来说都是异族的年轻人,初次接触对方的手,两个人的心理感受都很奇特。陈杉本以为他的手会像胡茬那样有点扎人,但真正被对方拉了一把时,才发觉手腕上的触感毛绒绒的,如同隔着一条皮草并且很温暖。这一瞬,他莫名地想到了管谦。     成功跳上飞毯,他发现站在那上面时,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不好控制自己的重心。虽然飞毯整体展开后仍没那么厚实,四周的流苏衬托下显得轻盈飘逸,可双脚的感觉很踏实,全身都能感受到那股来自下盘的强烈吸附力,没有半点凹陷或不稳的恐慌感。     陈杉刚才被玛哈辰亦辰一拉,发觉他力气很大,他说和老茅一样。玛哈辰亦辰笑着建议他,如果想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最好改掉“老茅”什么的称呼。短暂的接触,让陈杉觉得玛哈辰亦辰的身边,似乎有一种只有自己能看见的、不停生长的植物——那是他自己丧失许久的最简单的活力,绿色的生命力。     由于戒指形控制器非常灵敏,两人跪坐在飞毯上撞了三次头、并撞破了墙角扇形立柜上的漱石玻璃后,才算能够精准地控制飞毯,在房间的半空中以最慢的速度飘荡。陈杉固然是很高兴,新奇的体验早已驱散了他穿梭空间后生理上的不适,但对于刚才撞破的玻璃,他有点愧疚,因为处于“孤立期”的玛哈辰亦辰,得亲自动手处理垃圾并修复它。     两个人飞得正欢,“嗡”地一声八角门开了,玛哈贝斯特出现在门口,他已换回之前那身后背带有荷鲁斯之眼的教袍,嘴里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吧唧吧唧作响。显然他被在半空中悬浮的两个人惊了一下,高举猫头杖跑过来就打。     玛哈辰亦辰脖子上冷不防挨了一杖,扣动戒指的开关,砰地一声两人连同飞毯都摔在地上,而玛哈辰亦辰顺势装死,“晕”在了鸟窝沙发旁,虽闭着眼,但眼球仍动个不停。陈杉见他这么孩子气,反倒更不好意思了,忘记了自己是个三十岁的大人,竟陪着一个感觉心理年龄不大的“猫孩子”疯,可转念一想,现在自己是回到了二十岁啊(看上去也只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哎,真是混乱的人生。”陈杉在心里这样感叹着,玛哈贝斯特的再次出现,让他不得不考虑许许多多现实问题,前所未有的复杂、迷茫袭上心头。     玛哈贝斯特用古猫语叽里呱啦地教训玛哈辰亦辰,陈杉一句也没听懂,只好问候了一声“玛哈贝斯特教宗!”玛哈贝斯特愣了一下,大笑道:“你学得倒挺快,我说过,我们的友谊不因外物而改变,不过,为了让你尽快融入巴斯特人的社会,改过来也不错。”说着,使劲踹了玛哈辰亦辰的屁股一脚。     玛哈辰亦辰“喵嗷~”地一声叫了出来,装不下去了只好站起来。或许是出于礼貌,他开始一边穿鞋,一边用汉语说话:“父亲,这是我今天从陆地上买回来的,您不介意吧?”     古猫族的三大教宗中,只有玛哈贝斯特继承了古神授予的“永生石”,所以玛哈辰亦辰是玛哈贝斯特教宗第五百零八位妻子,所生养的第一千零八个孩子;但他同时又只是玛哈贝斯特和第一代妻子中的某一位,生的第八个孩子。     “安逸是堕落的起点!我不允许你挑战传统!”玛哈贝斯特瞪他一眼,严肃地教训了一句,然后转向陈杉说:“今晚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他应该告诉你关于转化的事了吧?”     陈杉点点头,“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但我大概知道,是需要完成某种仪式,否则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     “很好,未来的几年时间,玛哈辰亦辰作为你在学府的启蒙导师,他会教你古猫族和巴斯特族的三大类基本、古神学、泰侣大陆的基本情况与社会概况,以及今后你生存所需的基本技能,如果他不尽责,你可以来找我。”玛哈贝斯特威严地盯了儿子几秒钟,看得出来在古猫族,父子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     听着玛哈贝斯特的各种安排、打算,陈杉本能地有点抗拒,一来因为自己根本还没决定要留在这个世界,二来他对无法掌控的事有着本能的排斥。但他能从玛哈贝斯特的种种言行中,觉察到他对自己的重视、某种引导和令人信任的善意。     “差不多可以进行转化准备了,你们都跟我来吧。”玛哈贝斯特说完就转身出门,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头对玛哈辰亦辰说:“不要让我再看到它,巴斯特人的很多东西,不适合我们的种族。不过……月红日可以破例。”然后含义不明地呲了呲牙走了。     玛哈辰亦辰赶忙触控界面,让飞毯重新“变薄”并卷起,装回那个管状木筒,重新背到身上,然后亲自处理了那些碎玻璃。陈杉问玛哈辰亦辰“月红日”是什么意思,玛哈辰亦辰像孩子一样,拉着陈杉的睡衣袖管,边往外走边诡笑地说:“如果以后你有了喜欢的男人,就知道了。对哦,你是喜欢男人的漏隐人吧?”     ————————————————————————————————           第021章 灯塔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的脸唰地一下又发烫了,心想哪儿有这么直接问别人这种事的,只好无语而僵硬地点点头。“你呢?你们古猫族,也是同性结合的吗?”陈杉出来之后才发现,他们刚离开的那个房间,是一条长廊最里面的一间,和外面宽阔高深的长廊比起来,房间的八角门更像一扇小窗户。     外面的长廊顶挂满了大型八角白石光灯,一侧是十二个多个八角圆木门,代表有十二间陈杉住过的那种屋子。另一侧的墙壁上是和门的数量对应的圆窗,正圆形的窗户中又有一个正方形,把纯黑色的玻璃隔成五块。整个黑色漱石建造的长廊尾端,第三面高而窄的墙却是白玉色漱石墙,而长廊的地面上,长满了陈杉昏迷前摸过的东西――嗅息草。     白墙上是许多镂空的雕塑,描绘着形态各异的猫人和许多奇异的动物。每个猫人、动物的造型,都在一个微凸的球面上,球面内部是中空的半球形空间,雕像的“肚子”里面都有一块不规则的蓝色光石,按一定节奏时强时弱地散发出淡淡的蓝光。不知道塑造者用了什么技术,竟能把每一块比造型直径略小些的光石放到里面。     陈杉看着这些镂空的浮雕,无法理解猫人的雕塑在表达什么,刚才的尴尬早就忘了。玛哈辰亦辰拉了拉他,示意他继续走:“以后有时间看,我们先走吧。”说着边走边回答陈杉刚才的问题,“我们并不是,我父亲是三位尊敬的教宗中,唯一被授记永生不死的,这都是古神的恩惠呢。我是他的第一代孩子中的第八个,古猫族人虽然寿命和巴斯特人差不多一样长,但是到了特定的时间也会衰老、腐坏、死去。不过呢,消亡的仅仅是**,我们有自己的方法重新长大……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轮回吧。”他向陈杉解释这些时,非常认真。     “教宗?古神?什么受寄?”陈杉心里琢磨这些话,大概听懂了,但细节词汇是他无法理解的。玛哈辰亦辰看他茫然的表情,就说以后会有时间慢慢教他这些知识的。陈杉被他拉着快步疾行,左手边有漆黑玻璃的窗户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前方长廊入口外,似乎很热闹的样子,他终于把对周围的好奇拉回现实,问道:“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哈哈,我们是在安隐灯塔的第十层,这些……让我想想,怎么用你们人类的词翻译呢……这么说吧,你刚才住过的那种矩形房间,就叫方屋吧,左右两侧总共有二十四间、两条走廊,这些方屋都在一整块黑色漱石里,在安隐灯塔的外围。我们古猫这一种群中,也有很多族,同族的人住在一个灯塔里,也许你用人类的‘家族’会更好理解。”     “外围是什么意思?外面吗?”陈杉挠挠头,顺便重新系了一下睡袍的腰带。     “灯塔的十二层指的是十二大层,第十层是我们这一族所有人的居所,没有分小层。你转化完之后我可以带你参观,别的每一大层里,又有若干小层。外围就是和灯塔外面的墙壁衔接的那一圈空间,里面还有一圈空间是内围,那里的房间就不是矩形空间了,我们叫它塔屋。”     终于经过十二间房屋,来到长廊口,陈杉都不记得自己今晚是第几次瞪大眼睛了,除了玛哈辰亦辰平淡地道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还有房间外的景象――     陈杉并不知道,玛哈贝斯特带他由镜门穿过“天鹅颈”所抵达的房间,只是安隐灯塔地下一层诸多密室中的一间,只有三位教宗才可以进入。此刻他眼前豁然开朗的环境,才令他真正对安隐灯塔的规模,有了最为直观的感受: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座琉璃城市的半空中!     本来陈杉从醒来后,一直都全身赤|裸地穿着那件睡袍,也没人给他一双鞋子穿,但他并没感觉到双脚的不适,直到此时走出长廊高大狭窄的出口,站在漆黑如墨、光滑似镜的漱石台阶上,才感觉脚底传来一丝冰凉。原来整座灯塔的内部呈八面柱体空间,陈杉和玛哈辰亦辰正站在半空中,那条开阔斜石阶上方第一级上,远远看去,下方的世界是一片流光异彩的水上金字塔建筑群!     玛哈辰亦辰眯着眼,看了看下方某座金字塔的位置说:“哎?时间完全来得及嘛。”然后饶有兴致地为这位人类朋友,介绍起这一层的概况和用途。陈杉站在半空中,往下看时有点晕眩,幸而宽阔的漱石台阶两侧,有许多石柱和链条构成的护栏,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那些石柱上的猫头雕塑。     安隐灯塔第十层是“古猫-诃络徒鹭”这一大族的就寝区,几乎百分之九十的族人都是在这里休息的。灯塔整体呈八面柱体空间,八面巨型高墙像白玉一样,其中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的白墙上,是繁复的几何图案叠加而成的宽阔大窗,可以看到外面迷蒙夜色中起伏的山脉、闪烁的光团、灯塔顶部环绕运转的光束。     古猫族的语言中,有个词的发音是“穆振”,含义就是灯塔结构建筑中,这种一整块庞大的漱石方屋组合。玛哈辰亦辰只好用音译和意义的组合,向陈杉解释,东南西北四个正方位的白色巨墙中心,就是四座方屋穆振,他们出来的地方,是正东面的方屋穆振。四组方屋穆振都像是从白墙上横着长出来的,不仅凌空而建,而且下面都没有任何支撑建筑,只有那条石阶与下方的地面相连。     方屋穆振横跨的区域,即灯塔的“外围”空间。陈杉仔细观察,才发现下面的金字塔群并非建在水面上,而是因为下方的地面被一圈正八边形的高台区域分成了两部分,高台周围是一条护城河般的室内水域,水域宽度和上空漱石穆振的长度相同,水域中心分别矗立着八座造型各异的喷泉雕塑。     八边形的高台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嗅息草,屹立着数十座大小不一、五光十色的透明金字塔建筑。这些就是玛哈辰亦辰所说的,内围区域的“塔屋”。陈杉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他在卢浮宫看到的玻璃金字塔。他观察那些金字塔中,有四座中型的塔屋处于四个对称的角落;还有三座最大型的塔屋处于下方高台中心,那根巨大石柱偏南的位置,三座最大的金字塔呈斜线形;剩下的都是比它们小的小型透明金字塔,但整体规模也不尽相同。     陈杉看见这一幕,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想了半天,脱口而出三个字“猎户座!”,玛哈辰亦辰问他说的那是什么,陈杉解释了一番。玛哈辰亦辰当然没有见过漏隐空间的星座,但陈杉解释完之后,他表示自己知道那边空间著名的猎户座,只不过在古猫族和巴斯特族的文化中,把漏隐空间的猎户座,翻译为“594-集能天体矩阵”。     陈杉每往下走几级,就要站在原地仔细看看,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太震撼了。他们所站的纯黑漱石石阶两侧,那些雕刻精美的猫头石柱也都是空心的,里面有会闪光的金色光石,以至于看上去是两排眼耳鼻舌会发光的黑猫列队,猫头石柱之间有黑亮粗重的金属链条衔接。     下方八边形高台上,有许多宏伟的石柱支撑着灯塔的第十一层,这些石柱却又和墙壁的石料相同,带着白玉的色泽,内部应该也融入了光石,整体散发出节奏缓慢的淡淡暖光。紧贴的三根圆石柱为一组,共八组石柱矗立在高台的八个角落。而高台正中那三座在一条斜线上的中型金字塔北侧,即灯塔内外围圆心的地方,是所有石柱中最大的一根八面形石柱,陈杉从半空中看过去,发现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柱子了,因为上面有门。     他问玛哈辰亦辰最中间的圆柱里面是什么,是不是比较重要的房间,或者特殊用途的空间。玛哈辰亦辰说那个八面柱体,既是整座灯塔每层都有的重要支柱,也是紧急情况下用以运载族人、传输货物的升降机,每一面上都有门,四个是“电梯”的门,还有四个是步行石梯的门,因为古猫族遵循传统,不太轻易使用自动化设备,很多自动化设施只为应急,以及为南北联盟举行会议时的与会者提供服务。     陈杉长叹一口气,又和玛哈辰亦辰往下走了一段,完全陌生又壮观的环境,使他内心生出一点点关于未知和全新的担忧、恐惧。玛哈辰亦辰虽然很贪玩,但他很敏感地觉察到陈杉的兴奋中,莫名生起的落寞感。他拍拍陈杉的屁股,“从今以后有我作为你的启蒙导师,没什么可担心的,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     ――――――――――――――――――――――――――――――――           第022章 塔屋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被他一拍,全身都拘谨了,深呼吸一口气,想要像对待兄弟那样,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去拍一拍玛哈辰亦辰的肩膀,但被对方躲开了。玛哈辰亦辰告诉他一个细节,不管哪一族的猫人,都很忌讳被别人拍颈肩的位置,因为只有打架和做|爱的时候,才会从背后按住对方的肩膀和脖子。     本来是一本正经的话,陈杉听了怎么都觉得好笑,因为他现在还无法彻底从心里把“猫人”这种智慧生物,和“猫咪”这种动物完全独立看待,他想起了一些关于猫的画面。也因为这句善意的警告,陈杉很快把刚才浮动于内心的不安和忧虑抛到脑后,他抬头观察上空金碧辉煌的天顶。     严格来说,第十层上空看似结构复杂的天顶上,其实只有一架八角石光灯,但也是超乎想象的大:它是一个略扁的大八角灯,灯骨四周以流线形“蔓延”出数百条延伸的灯骨架,像盘根错节的树枝,上下共有三层,挂满了上千盏较小的烛火色八角石光灯,加上下面数十座塔屋的反射,把整个第十层灯塔内照得宛如白昼。     大八角灯的中心却没有光石,而是一组泰侣星球所在星系的主要天体运转轨道模型(实体,而非投影),不知它们依靠什么力量,正在灯的中心区域按自己的规律运转。就是这架超级巨型八角石光灯的下方,悬浮着一个一闪一闪的东西,陈杉很聪明地想到了时钟,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看不出那个时钟的整体形状,并且有点看三维立体图的视觉效果,看久了发晕。     其实他不知道,上空的悬浮时钟是在安置在特殊的视觉屏蔽罩内,不论从哪个方向、角度看它,都能看到里面的三角形表盘上,用古猫族文字显示的时间。在这一层的任何角落,看悬浮钟的三角形表盘都很清晰,并且大小不变,始终正对着观察者的眼睛。     但它内部本身的真实表盘,只有拇指甲盖那么点大。陈杉抬头那一刻,悬浮钟上的时间为凌晨两点五十六分三十七秒,他也是在后来学习的过程中才了解到,安隐空间的时间系统和漏隐空间一样,都是六十进制,玛哈辰亦辰说那并不是巧合,而是与两个空间的天体运转规则有关。     陈杉回头看了一眼长廊的入口,四座方屋穆振都有两个高窄的出口,当然这只是和方屋穆振本身比较而言,其实出口是可以容四五个人并排通行的,但它的比例不匀称,出奇地高,好像是为了什么巨人的通过而建造的。黑漱石石阶整体为梯形,靠长廊口的那一边,竟有十几个人可以并行的宽度,越往下越窄。他们走了三十多级后,陈杉发现下面的金字塔屋之间,仍有人影在活动。     两人从五十三级石阶上下来后,陈杉发现还在活动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不知道还在忙碌什么的绿毛猫仆,看见两个人走过来,就纷纷九十度弯腰,两臂直挺挺地下垂,作为恭敬的问候――其实只是对陈杉而已。偶尔还有几位毛色各异的猫人,对陈杉微微一笑,当玛哈辰亦辰是空气,而后匆匆走过。陈杉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自己社会中的词:猫奴,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陈杉下来后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内围八边形高台和外围的水域之间,被一层非常稀薄的液态“帘幕”隔开,是从天顶上空纵横交错的灯骨架上,某种装置内流淌下来的,但方向感很怪异,淡淡的波纹是横向流动的,如同时间和万物被凝固,那层“液态帘幕”就静静地挂在八组圆柱之间,像瀑布一样包围着整个内围空间。     玛哈辰亦辰为他解释,漱石水幕主要的作用是净化空气,也可以作为保护屏障,因为第十层已经处于灯塔很高的位置,所以当海上发生风暴雷雨时,即便外围白墙上的窗户都被打开,内围空间也不会受到影响,并且能长久地把空气转化为带有草木香的纯净空气。     陈杉告诉他,在自己的那个世界,曾经在北方的某个城市,出国前好像每天都生活在寂静岭。玛哈辰亦辰问什么是寂静岭,陈杉解释了一番,但这次玛哈辰亦辰觉得很新鲜,“父亲让我了解和学习的,都是宏观概况,有些个体和细节是不太清楚的,看来我还需要更多地学习呢。”但陈杉觉得,能有一个多少知道点自己那个世界的朋友,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可以在这附近走走看看吗?”陈杉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想要在这个“金字塔|城市”的周围逛一逛,他已然忘记了自己是赶着来干嘛的。玛哈辰亦辰舔了一下嘴唇,看着远处三座最大型金字塔的方向,又看看头顶的时间说:“恐怕不行了哦,你看我父亲房间的灯亮了。你忘记我们是要去帮你完成转化的吗?用你们的话说,‘未来方长’‘迫不及待’。”     陈杉听了在心里哑然失笑,但表面上忍着,心想:看来这位新朋友虽然能讲汉语,但对于成语的学习还真的需要一点时间。陈杉只好跟着他继续向三座最大的塔屋走去,他再次系了系睡袍的腰带,让整件袍子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因为他脑子里闪过了几帧梦露的经典造型。     陈杉双脚踩在草地上触感却如同地毯,地面上厚厚的一层,是二次培植的宝蓝色嗅息草,虽然与陈杉之前见过的颜色不同,但它们也一样缓慢蠕动出一圈圈涟漪状的波纹。同时他也发现打过照面的猫人们,虽然颜色各有不同,但他们的毛色都非常纯。     走在金字塔建筑群中,如同来到了奇幻与科幻兼容的异族世界,所有塔屋都是透明的漱石石料建成的,每一座塔屋内都还有个较大的半球形建筑,它们的颜色就很多了,有的是单色,有的是彩色。半球形建筑和外层金字塔四壁贴合的地方,各开了一扇八角圆木门。     不论大小,每一座塔屋内,半球形建筑的上空,也就是金字塔内中心点的位置,都有一束光柱与塔屋顶尖相接。光柱的周围空间内,有的充满了空气,有的充满了液体,许许多多令陈杉眼花缭乱又惊讶不已的奇异动植物,就生活在每座塔屋内、半球形建筑外面的空间。     玛哈辰亦辰边走边为陈杉说明这些塔屋的概况,比较小的塔屋里,大部分都是面积非常大的房间,但也有人根据个人的喜好和家庭成员的多寡,改造为许多间作用不同的房间;而四座中型的塔屋内,半球形的空间共分为七层;最大的三座金字塔,里面的半球形房间里是十二层。     “你完成转化后,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学习,才能够去大陆上生活,在此之前,我父亲会安排一座属于你自己的小型塔屋,你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在那些球屋外养一些植物、动物什么的,看见塔屋内部的那些光束了吗?它们叫做‘巴斯泰托之光’,这是只有我们古猫-诃络徒鹭族才拥有的神迹。”玛哈辰亦辰的语气中,透露出某种骄傲和光荣感。     陈杉带着兴奋的表情问他:“我也可以吗?可以住在里面吗?”和玛哈辰亦辰的相处,已经让他放下所有过往的社交包袱,不知不觉中,他的思考已经被这对父子的引导,带入了他们所期待的“正轨”。     “当然可以!你看,我的塔屋就在那边,”玛哈辰亦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内部为柠檬黄色球屋的塔屋,“我会跟父亲请求,让你和我住一座塔屋,或者旁边那座天蓝色的。”当然,他所说的颜色,是透明塔屋内部的球屋颜色。     “真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这些塔屋都没有窗户吗?”陈杉只看到统一的八角圆木门,却看不到窗户,这让他觉得这些塔屋有点陵寝的意味。     玛哈辰亦辰哈哈大笑,说塔屋内外的视觉感受不同,并且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调整房间的漱石墙壁,就像陈杉苏醒之后的那间方屋里,挂满红色羽毛的墙壁,其实是一大块屏幕。他说以后会教他怎么使用这些东西。     陈杉惊叹之余,总算是把走出长廊那一刻的晕眩感,完全转化为对这个神奇世界的好奇与踏实的真实感。在玛哈辰亦辰这短短一个多小时的陪同和解说中,陈杉终于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神术和科技融合的世界。关于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玛哈贝斯特所在的塔屋,是三座大型塔屋最中间的那座,似乎对于古猫族来说,黑色才是最为庄严和尊贵的颜色,这一层所有大大小小的金字塔建筑群中,只有这三座最大的塔屋内拥有纯黑色的球屋。其实在陈杉的视觉感官上,对纯黑色的建筑,有些出于本能的恐惧。     ――――――――――――――――――――――――――――――――           第023章 教宗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八角圆木门两侧各有八位猫仆,看见走来的陈杉和玛哈辰亦辰,集体躬身行礼,直到八角圆木门自动开启复又关闭之后,才直起腰身。他们比别的绿毛猫仆多了一份刚毅、经过统一训练的齐整感,并且他们的胸前都有猫爪型的胸针,这是别的猫仆所没有的。     陈杉走进这座毫不逊色于胡夫金字塔的塔屋之后,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从塔屋里面向外看,四周的所有都一清二楚,不论是球屋还是金字塔建筑的外壁,都是透明的!他这才完全理解了刚才玛哈辰亦辰解释的视觉感受,玛哈辰亦辰告诉他,所有漱石类建筑的墙壁,都可以自主控制,按照设计好的形状在墙面上让漱石本身透明化。     这座玛哈贝斯特大教宗的塔屋第一层内,是个开阔的圆形大厅,有许多挂满石光灯的石柱按某种规律排列,里面有数以千计的金字塔型石椅——即半人高的金字塔形座椅,被削去了顶尖的那部分,在它上面有靠背很高的石椅——以阶梯状环绕着大厅中心的一张八角型石桌。     四周的球屋墙壁似乎是被设置成了半透明的,并且大厅里面的石光灯都没在发光,整个空间光线暗淡、阴森,上空还漂浮着许多不明物质制作的球体,就像外面那个悬浮钟的轮廓。     “巴斯特人的男性和女性分居于南半球和北半球的八块大陆上,你将来要去的就是北半球男|性生活的大陆,当然,也可以去南半球游学。南北半球的巴斯特人,共同建立的‘南北联盟’相当于你们人类社会的国际组织,他们的办公基地在另一座岛上,只有一些极为特殊的会议,才会在这里举行。”玛哈辰亦辰一边引导他从旁边的楼梯步行,一边为他介绍。     “特殊的会议?那么这相当于我们人类世界的联合国?”陈杉随着他一层一层往上走,明明看到一些类似升降机的设施,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带着他步行,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参观一下吧,他是这么想的。     玛哈辰亦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说:“也不完全是,但可以作为参照。泰侣星球上的主流族群就是我们古猫族和巴斯特族,也有别的种族和智慧生物。南北半球男性和女性社会的体制与你们人类社会有差异,并且在我们的世界,古神的地位高于一切巴斯特人社会的领导人,因为神术引领科技,南北联盟的全球会议中,只有与神术相关的会议,才会在这里召开。”     陈杉在消化这些信息的同时,觉得自己像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不知道将来要怎样吃力地了解关于大人的世界。“这么说,玛哈贝斯特教宗,拥有很高的地位?”     玛哈辰亦辰有点苦恼,因为就陈杉的社会认知而言,他无法用自己这个世界的社会、政|治结构去完全解释清楚一些概念,“如果非要说‘地位’,那么仅限于古猫众族和巴斯特人的政|治领域吧,与日常生活无关。大概在你们的世界,一个人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概念或意义?虽然我了解一些,但不太明白那种感觉。”     “在我们的世界,政治、商业、艺术、学术和其它领域的‘地位’,就像一顶拥有魔法的帽子,只要你戴上这顶帽子,或者说,有能力和复杂的‘机会’戴上这顶帽子,就意味着你能够把生存转化为生活,进而更好地生活。帽子里会变出有形、无形的资源,与资源相关的财富,还有许多因此而产生的利益,帽子的拥有者们,又彼此形成一张网,成为他们和别人的一道屏障。”陈杉也很乐意用比较形象的比喻,为对方解释自己那个世界的事物。     玛哈辰亦辰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进一步问了几个他没有完全明白的概念,然后说:“这么说,有一些东西是相似的,但还有一部分是我无法理解的,今后有机会,我也要去你们那边看看。像我父亲一样。”     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这座塔屋内部的第五层,陈杉发现这一层里面,被一座圆环形墙壁挡住了,要不是玛哈辰亦辰在身边作向导,他肯定会在复杂的塔屋内迷路。很快,他们向内走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一层的空间里,都被几层同心圆结构的环形墙壁分割成若干部分,只有最外层的塔屋外壁是透明的,里面环形走廊的墙壁上,挂满了精巧的八角石光灯……     陈杉无法理解玛哈贝斯特这座塔屋的第五层,为什么要设计成这种重重围墙环绕的迷宫式格局。他也在内心连连感叹,原来玛哈贝斯特住的地方规模这么大,从宏伟的建筑到各种排场,再从父子之间的对话和玛哈辰亦辰透露的信息,无一不在刷新着陈杉对于“老茅”的认知。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可以永生不死的,拥有他们所谓“神术”的异族教宗,竟然甘愿在人类的社会中,披着猥琐的人皮做那么辛苦的事。但陈杉本能地,因为玛哈贝斯特的“地位”,而让他有了某种安全感,甚至那么一点喜悦。     经过多层围墙之后,两人终于来到了一扇开启的八角门前,里面是间很深并且相对狭窄的矩形房间,像条长廊一样把最内部的环形空间隔成左右两半。长廊房间内两侧共有六根不接顶的猫头型石柱,两侧的墙壁上也有若干关闭的八角门。     二人快步向前走,来到长廊中间的石柱位置时,陈杉才看清里面坐着十几位形貌不同的猫人,长廊房间最深处的两根石柱中间,是一套金字塔形的石头桌椅,玛哈贝斯特正在翻看桌子上的什么东西。还有一些绿猫人像雕塑一样,在玛哈贝斯特两侧的小房间门前站成两排,他们比塔屋大门外的那几位猫仆还要挺拔、严肃。     玛哈辰亦辰左手拉着陈杉,从那些坐在圆木桌椅间的各色猫人中穿过,一直走到首排,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六”的手势,收敛了淘气的一面,像个非常有涵养的王子那样,对在场的人说:“各位晚上好!”     眼前坐着的所有人,一言不发,都表情严肃地伸出右手,同样用“六”的手势作为回敬——这也算是在孤立期的代理教宗,和别人最多的社交互动了。     陈杉被玛哈辰亦辰拉着手,身上穿着睡袍,头发也乱糟糟的,心里非常尴尬。还好玛哈辰亦辰没有向他们介绍陈杉,猫人们不知是因为无权过问,还是根本不感兴趣,只是表情平和地看了陈杉一眼,又把目光集中到玛哈贝斯特那边。     玛哈贝斯特揉了揉眉心,转头对陈杉说:“临时会议,恐怕我们要耽误一点时间才能过去了。不过没关系,来得及。”说着他对陈杉挤了挤眼睛,陈杉很不自然地对他微笑点头,玛哈贝斯特又低头去看手中的黑色纸张。     玛哈辰亦辰拉着他回到猫人们身后,在最后一排的位置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陈杉总算舒了一口气。他见那些猫人身上都穿着双层对开襟的教袍,款式和玛哈贝斯特的类似,但颜色和一些细节各异,每位猫人的胸巾上有或简或繁的印纹图案。     整个长廊房间里,除了石柱、八角门和上空的石光灯,所有的墙壁和地面上,都没有任何雕塑、装饰,黑漆漆地反射着模糊的人影,即便猫人对陈杉来说是新奇特别的,但在表情和无形的氛围方面,依然有共通点,严肃的猫人在这样的环境中,让人觉得有点压抑。     陈杉被这严肃的气氛感染了,悄悄问玛哈辰亦辰这是哪儿,玛哈辰亦辰说:“哦,这里是‘漱石原室’,你看到两边的房间了吗?里面存放着上万种漱石元,你去进行转化就需要用到很多种漱石元作为辅助材料。中间这些人是古猫各族负责不同事务的‘安摄隶长老’和‘陆岛执事’,他们对教宗负责。旁边站着的那些绿猫人,是所有猫仆中职务最高的‘议事都统’,除了在重要场合保护教宗的人身安全,还拥有在教宗处理日常工作时,对各类会议进行监督、提供佐证材料的权力。”     原来玛哈贝斯特本来是打算在这里准备那些陈杉进行转化的必需品,结果被几位长老挡住去路,务必请他对几件非常棘手的事完成“三方决策”。在泰侣大陆上,巴斯特人和古猫族信奉的神祇只有男神荒侣藤和巴斯泰托女神,对他们来说,其它异族的神祇在文化地位上,处于边缘隐秘的位置。     三大教宗的地位仅次于古神,所谓教宗,也只是玛哈辰亦辰当时用最为贴近的涵义,给陈杉翻译出的名字,但本质与人类社会的宗|教教宗略有差别。在三大教宗之下,有八位安摄隶长老、十二位陆岛执事以及其它分类繁杂人数众多的职务。     ————————————————————————————————           第024章 漱石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在南北联盟的最高级别国际性公共事务中,与安隐灯塔相关的各类重要公务,必须由三大教宗共同签署形成“三方决策”之后,才能生效并下达。但其它两位大教宗和玛哈贝斯特教宗一样,分别在妙隐空间和幽隐空间执行秘密任务,对这件事,就连八位安摄隶长老都无权过问,所以只好在每次遇见各位教宗返回时,组织临时会议请求签署公务决策。     陈杉一边发问,一边仔细听玛哈辰亦辰解释这些复杂的社会体系和结构,在心里默默牢记。同时,最后一位紫色女性猫人长老向玛哈贝斯特递送了一份文件,她说:“这是涡盘岛基地提交的第十六次深海探索提案,仍然是针对巴斯泰托之狱的外层研究,其他两位教宗已经批准。”     玛哈贝斯特眉头紧皱陷入沉思,女猫人长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耐心等待他的最终决策,几位长老们都知道,要拦截到这几位教宗,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这时左侧站立的一位议事都统突然朗声说道:“突破外层石幕屏障需要攻克技术障碍!”另一位又说:“我们对于石幕屏障的认知还在初级阶段!”对面的几位又接二连三地说:“石幕屏障的漱石元似乎是从地表不存在的漱石矿原石中提炼出来的!”“在彻底了解这种漱石元之前进行第十六次探索,只是没有任何价值的牺牲!”……     玛哈贝斯特做了一个停止议论的动作,陈杉虽然听不懂这些议事都统的古猫语,但他看得出所有议事都统所表达的情绪,是持反对态度的。他问玛哈辰亦辰他们在讨论什么,玛哈辰亦辰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解释了一些基本概念。     原来在过去上万年的时间中,泰侣大陆上经历了三次神术时代,即基“础物质神术时代”“质能互转神术时代”“粒子石能神术时代”,现在的巴斯特族和古猫族正在从粒子石能神术时代跨入“意识场能神术时代”――即第四个神术时代的开端。     在“质能互转神术时代”发展到顶峰时,整个泰侣星球曾经经历过一次大范围的基础物质转化,那段岁月被泰侣大陆的历史记载为“漂浮时代”。因为在那段时间,所有在地面上生活的族群,都被分批移民到泰侣星球高空中、大海上的航海飞行器里,进行长达三年的漂浮生活。     这次短暂移居的唯一目的,是转化泰侣星球的基本地貌:以古神遗留的伟大神术,将泰侣星球的基本物质,转化为漱石类物质,最终形成八块面积相对均等、分布于南北半球的大陆,以及几座大型岛屿。     这也就等同于在这次转化之后,整个泰侣星球的基本物质是以漱石为主,从而引发各类动植物的变异、优化。这次人为的快速进化,使得泰侣大陆上的大部分智慧生命,拥有了漱石芯,而所有动物和植物也大都成为“漱石基生命”。     “漱石芯是什么?和我这次的转化也有关吗?”陈杉从玛哈辰亦辰的描述中,大约理解了这是一次关于基础物质的“革命”,但要究其细节,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玛哈辰亦辰小声说:“泰侣大陆上有不计其数的漱石矿,从中开采上百种漱石原石,我们可以从原矿石中提炼一种叫漱石元的东西,那东西很难形容,更像是一种能量体;漱石元本身能够产生种类繁多的漱石粒子,进而借助技术手段形成漱石链、组成漱石核心,最终被合成为漱石芯。不同的原石、漱石元、漱石粒子、漱石链、漱石核心又可以在同类之间进行花样式撞击与多重组合。为你进行转化之后,你也能获得和巴斯特人、我们古猫族人一样的漱石芯。”     “漱石芯的作用是什么呢?”     “作用就是让你拥有‘生命原动力’,改造你原本的各大生理系统,让你更好地适应安隐空间的一切,并大幅度地延长一个生命个体存活的时间。当然只是延长,并非永生。不过当个体的生命终结之后,仅仅是身体的消亡,只要石芯没有被毁灭,那么死去的人都是可以重生的。”     陈杉刚要说什么,玛哈贝斯特对刚才那位紫色女猫人说:“我对这份提案的最终意见是待定,在没有获得石幕屏障的漱石原石之前,再次进行探索是没有意义的。我认为如何寻找这种原石的提案,才是进行再次深海探索的基础。”     紫色猫人走上前来拿回文件,耸耸肩说:“我明白了,明天就向涡盘岛基地传达。”玛哈贝斯特总算处理完了最后一件事,对她报以微笑,并站起身对各位长老和执事大声说:“会议结束,各位晚安!”     在场的所有猫人连同玛哈辰亦辰也高举右臂,做了一个“六”的手势,然后长老、执事们离开,只有陈杉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玛哈贝斯特对议事都统们说:“你们也可以结束工作了。晚安!”只见两排共十六位议事都统哗地一声,高举右臂整齐地说:“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晚安!”然后以统一的身姿步伐离开了。     仅仅是凭直觉,陈杉感觉这十几位被称作“议事都统”的猫人,就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护卫队,超乎寻常的一致统一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玛哈辰亦辰告诉他,这十六位议事都统和别的猫仆不一样,他们在保持各自独立思维、意识的同时,也拥有十六个人的集体思维意识,换句话说,他们是一体的,既是十六个也是一个。     陈杉听了倒没觉得太新奇,反而觉得这种“组织”很恐怖,因为如此一来,就意味着他们丧失了个人的“大脑**”。等十六位议事都统都离开后,长廊房间的门也自动关闭了。这时玛哈贝斯特才把端着的姿态放松下来,打开其中一间石室的门,招手叫他们两个过去。     玛哈贝斯特教宗塔屋第五层的漱石原室,其实是指这条长廊两侧的若干小房间,陈杉跟着他们走进其中那一间石室后,发现里面也是个长条形的空间,并且这些石室之间似乎还有隐秘的通道与门,把所有房间都连接起来。     石室里光线有些暗,两排十分古旧的木柜靠墙陈列,木柜内都是数以万计的圆形格子,每一个圆格内都有一个金属架台,菱形的金属环中,放着正八面体形的玻璃瓶子,瓶子里有颜色不同的半透明发光体。陈杉仿佛来到了科学怪人的实验室,他不知道那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但他知道和之前所见的,那种作为灯芯的光石不同,光石是实体,而玻璃瓶中的发光体是能量体。     两排陈列柜之间的空地上,还有一条非常长的青灰色石头长桌,上面空无一物。不知道玛哈贝斯特按动了什么地方,他面前平整的石头桌面突然开始发生变化,原来整张石桌里,都藏着非常多的立体暗格、各种器具底座形的凹槽,以及从石桌内部被推上来的工具、仪器。     “将最为尖端的神术科技,藏在自然拙朴之中,是一种艺术。”玛哈贝斯特略带骄傲的口吻。陈杉看着眼前古怪的设备和精密的仪器,全然不知其用途。玛哈辰亦辰在他耳边悄悄说:“我父亲认为科技在失去神术引导下的迅速发展,会使人堕落,所以我们一直严格遵循传统的生活方式,但在漱石原室例外。”     陈杉点点头说:“那么需要我做什么吗?大教宗。”     玛哈贝斯特哈哈大笑:“不需要,你只需要面对接下来长达四个星期的转化。”他又把目光看向玛哈辰亦辰,“我来口述指导,这是你第一次实操,注意细节。”     “放心吧,我会做好的!”玛哈辰亦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终于等到这一天啦!”他显得很兴奋。     陈杉感觉自己没有任何作用,就静悄悄在一边看他们做什么。     “漏隐人转化为安隐人的四大要素是什么?”玛哈贝斯特问儿子。     玛哈辰亦辰来到其中一组木柜前,在木柜上的一个石头键盘上,输入了一组编号,然后回答道:“第一,在漏隐人来到安隐空间的三小时之内,让他们服用漱石原液,消除空间穿梭之后的不适感,并让生理指标趋于平稳;第二,在漏隐人服用漱石原液后的十二小时之内,准备好生命体九大系统的漱石元。”     他说这些时,被输入编号的那个圆格内的金属架台和玻璃瓶向后移动,经过木柜和墙壁之间暗藏的某种装置之后,出现在了石头键盘下方的方形格子内。陈杉突然明白了,这更像是一种防盗的保险柜,因为圆格表面都是一层透明的玻璃质地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可供开启的把手或缝隙,想来应该无法轻易打开,只有输入玻璃瓶的编号,才能拿出来。     ――――――――――――――――――――――――――――――――           第025章 出塔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玛哈贝斯特微笑点头,继续听他说:“第三,准备好到目前为止,档案中所有**型性转化的应急方案和所需材料;第四,执行转化的导师――嗯,也就是聪明俊朗的我,要全程守护转化者,并详细记录转化的过程,转化完毕后备份入档。”     陈杉听了憋笑,在他眼里,这父子二人的外表只是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但大致上是差不多的,真不知道他们古猫族人认为的“俊朗”都包含什么特质。玛哈贝斯特一下子跳上石桌,身姿轻盈动作敏捷,“不错,九大系统分别需要什么漱石元?”他开始在长桌上没有出现仪器设备的地方徘徊,不时用手转动吊顶上的八角石光灯玩儿,和刚才那个面对长老、执事时的教宗判若两人。     玛哈辰亦辰示意陈杉跟着他到处看看,漱石原室很少有人能进来。陈杉就跟着他来往于几个贯通的石室,看玛哈辰亦辰拿出种类繁多的漱石元玻璃瓶。同时,玛哈辰亦辰也一边熟练地拿东西,一边略带思考地回答他父亲。     “呼吸、神经、循环三大系统是最重要的,其次是运动、内分泌、消化、泌尿、生殖五大系统,它们分别需要来自八块大陆的一百三十六种漱石矿原石提炼的八种漱石元;但这一切的基础是七塔系统,七塔系统需要七个全新的、适合于漏隐人的漱石核心,组成一个属于陈杉的漱石芯。”     玛哈贝斯特背着手沉默了,显然玛哈辰亦辰对此的掌握比他想象的要熟练更多。不同空间的智慧生物进行转化,是大部分内容基于神学、神术的学科,后来经过古猫族教宗、安摄隶长老们的探索研究,借助一部分先进的科技手段,最后施惠于古猫各族和巴斯特族,才使得泰侣大陆大陆上的芸芸众生,获得了长久的寿命――这也是古猫族格外受到巴斯特人尊重的原因之一。     陈杉自从醒来之后,对身临其境的全新世界,充满了好奇,那份陌生而刺激的亢奋感一直持续到现在。他想要问的问题太多了,但不好意思打断他们父子间的对话和考问。他一转头的瞬间,突然发现自己肩膀的睡袍上,落满了头发,心里一惊,就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结果大把的头发都落到了手掌中。     “教宗!我这是……怎么了?!”不仅仅是头发,连眉毛和掉进眼里的睫毛、脚背上落满的体毛,都让他无比惊恐地失声叫了出来。     玛哈贝斯特从石头长桌上跳下来,在石桌的某个位置轻轻碰触,旁边弹出一个抽屉,里面有面巾纸一样的东西。“这很正常,你的整个身体,都因为安隐空间的‘场’而发生变化,放心吧,转化过程中,它们会重生的。”玛哈贝斯特和蔼地安慰他,并帮他擦脑袋后面的头发。     陈杉郁闷坏了,心想现在要是有一面镜子,肯定不敢去照,绝对绝对很恐怖很丑。     大约经过了半小时的调配、融合,转化所需的很多种材料,都被玛哈辰亦辰整理到一个古老的木箱内,玛哈贝斯特检查了一遍,欣慰地合上木箱盖。转身站在陈杉对面,右手搭着他的肩膀,平静而严肃地问他:“陈,虽然你是我的老朋友,但在我们的世界,你还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我希望这个全新的开始,能让你用善意和勇气,去面对未来的生活,肩负宿命中遥远的使命。你准备好了吗?”     陈杉听了这番话,虽然有不明白的地方,但过去的人生历程瞬间涌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老茅,允许我再这样叫你一次。我想我是准备好了,只不过……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她。说到底,我是懦弱的逃避者。”     玛哈贝斯特做了一个没什么的表情,似乎在他的价值观里,陈杉逃婚的事,不值得大费思虑。“放心吧,只要你愿意面对新的起点,过去的事,由我帮你去收尾。”说着他又对陈杉挤了挤眼睛。     玛哈辰亦辰一只手托着箱子走过来,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屁股,开朗地说:“朋友,想想以后,对你来说,在我们的世界中,对你来说新鲜有趣的一切,我相信这会让你发现过去的人生是有多么的无聊,哈哈,我们该出发了!”     陈杉深吸一口气,对他们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大教宗塔屋外的猫仆守卫是最后一批去休息的猫人,三个人没有带任何仆人、随从,来到第十层中心那根八面石柱旁,玛哈贝斯特只是伸出手,凭空开启了那扇升降机的门。站到里面之后陈杉才发现,原来从里面向外看,也和塔屋的墙壁一样,是透明的。     升降机内部略呈扇形,纯白色的内壁与地面浑然一体,感觉非常舒适整洁。里面也有凸出石壁的各类按钮,但他刚才看到玛哈贝斯特凭空开门的方式,心想这应该就是古猫人的神术了,和他自己所理解的魔法、巫术差不多呢。     除了八面石柱的外壁是透明的,其它几面墙壁内部,本身就有发散恒定光线的物质,空荡整洁的空间内,充满暖光。陈杉问他们,这里的升降机靠什么运作,玛哈辰亦辰说在泰侣星球,动力的来源很多,有场能、石能、古神源能等,也有少数地区和人类社会一样,按照化学、机械、内电物光的分类,使用电磁能等等,灯塔里的器械设备所依赖的大部分是漱石场能。     陈杉点头听完就没再问了,他明白自己在系统学习之前,问什么都是多余。很快,他们来到了安隐灯塔的最顶层,升降机门开启之后,陈杉被一阵凛冽的寒风吹得发抖。     安隐灯塔所在的安隐岛是一座人工漂流岛,它不像泰侣星球上其它几座大岛屿那样与大洋之下的地壳相接,而是漂浮在与古烈大洋相邻的太熹大洋中心。它也是泰侣星球上仅有的一座纯漱石岛屿,那还是在人神共存的时代,由古神荒侣藤和巴斯泰托共同留下的神迹。     时隔千年后,两位古神先后寂灭,保留在安隐岛漱石中的古神源能却一直被保存、延续至今,安隐岛也成为古猫各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主要领地。安隐岛在海面之下的岛体,看上去像一个大葫芦,周围寄居了许多太熹大洋特有的水生动植物,当然也有来自其它大洋的海洋动物。     由于安隐岛是漂流岛,在漱石场能的作用下,安隐岛每年要经历八季,其中包含八个月的飘流季、两个月的祭神季和两个月的安隐季【注:详情见下图】。如果陈杉还在漏隐空间,今天一定会像过去那样,对人类社会浓厚的圣诞气氛视若无睹,但现在是安隐空间的二月七号,安隐岛正以稳定的速度向北方近陆点漂移。     自从苏醒后就一直在灯塔里待着,此刻吹向陈杉的海风,气味有点不太好闻。他跟随玛哈贝斯特父子前行了一段,回头看内置升降机的八面巨柱――这里已经是灯塔的最高层,即像一座八角凉亭的第十二层。这让陈杉倍感亲切,因为顶层的建筑风格,让他想起了中国的园林建筑。     “我们古猫族还有专属于自己的庆典,每年六月和十二月,古猫各族的首领们都会在这里聚会,我们一般把这一层叫做‘风亭’,将来一定要带你参加,很是热闹呢!”玛哈辰亦辰还是像带小孩似的抓着陈杉的手往前走,他感觉到陈杉手腕冰冷,“你现在一定开始觉得冷了,放心吧,这是漱石原液的作用,其实外面的风并不太冷。”     陈杉点点头,心想怎么不叫风波亭呢。他边走边看,因为风亭没有墙壁,只有几根石柱和两重石栏,一层石栏是风亭的,还有一层是灯塔顶部最外面那圈的,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比灯塔里面还显得空旷开阔。好不容易走到风亭的石栏边,他发现临近的两侧石柱上,都刻着巨大的图形。“这些是图腾还是文字?”他问玛哈辰亦辰。     “这是‘安隐岛风亭’五个字,是古猫族和巴斯特族的通用文字,是以两种文字为基础,创造的国际公共事务专用文字:‘泰侣文’,使用的机会其实不太多,除非发生了什么全球性的大事。”玛哈辰亦辰随即又指给他看,那些字中,哪些部分来源于古猫族的文字,哪些部分是变异后的巴斯特文。     陈杉看着似图又似字的泰侣文,总觉得它们是楔形文字、阿拉伯文和汉字的合体。转身的一瞬间,他因为远处视野的变化,惊奇地发现刚才是自己错以为海面不太平静,其实是整座岛在向某个方向行驶!     “你知道吗?本来我以为今晚在灯塔里的所见所闻,就足够让我惊讶很久了,现在才发现,最让我惊讶的,是这座岛,安隐岛本身,它会航行!在我那个世界,从来没有会漂移的岛屿。”陈杉心里觉得在一座会前行的岛上,并且处于灯塔里时并不自知,真的酷毙了!     ――――――――――――――――――――――――――――――――           第026章 广果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玛哈辰亦辰凑到他耳边神秘地说:“据我所知,你们漏隐空间只有大块浮冰形成的岛屿下面不和海底相连,但老实告诉你吧,其实在你们的世界,有一座也是唯一一座漂流岛,那是巴斯泰托女神留下的漱石岛屿,上面有古神的神迹和关于空间的秘密,我记得那座岛好像叫‘徒鹭岛’,有次我在父亲的密室……”     玛哈贝斯特在前面大吼:“我说,快点跟上,你想让你的人类朋友在漱石场中分解吗?”     【注:徒鹭岛和古神遗迹的秘密,在“漱石系列”奇幻小说第一部《尹卓冉》中有详尽介绍,因为不是本书重点,在这里只做简单说明。】     玛哈辰亦辰对陈杉屁股拍了一巴掌说:“你快跟上,我在你后面,我们需要坐船过去。”     陈杉内心真的很不习惯与别人肢体接触,更何况是特殊部位。但仔细观察下来,这好像是猫人们很正常的行为,加上之前对方告诉他的禁忌,只好强迫自己去习惯在他看来有点野蛮粗暴的“示好”。     走到接近灯塔边缘的石栏时,陈杉才将安隐岛的整体概况尽收眼底:原来整座岛屿像一个四面环山的大型盆地,安隐灯塔就在盆地的正中心,并高出四周起伏的山脉线很长一段距离,蓝色的大月亮斜斜地挂在海面上空,岛屿周围远处的海面上,泛起一阵阵波动的涟漪。如果从高空俯瞰这壮观的一幕,正在向北航行的安隐岛像位英勇而孤独的开拓者。     安隐灯塔的周围,还有不计其数的塔形建筑,大大小小漫山遍野,一直绵延到半山腰的位置。陈杉这回总算知道所谓“古猫各族”是有多么庞大了。安隐灯塔作为所有塔形建筑中最宏伟高大的一座,它的东南西北四个正方向延伸出四条高阔的廊桥,犹如灯塔内第十层凌空而建的四组方屋穆振,远远望去都看不到尽头。     “这四座廊桥和岛上的几座高峰相连,你接下来几个星期,就要在北方那座山峰的石窟内度过了。”玛哈贝斯特走到向北的廊桥口,两侧立着两尊猫头人身各持一杖的半透明雕塑。     玛哈辰亦辰接着告诉陈杉,安隐岛上东南西北四个正方向,依次各有“大梵峰”“光音峰”“遍净峰”“广果峰”四座最高的主峰,和其余的小山连为一体,四座主峰内都有古神留下的神迹,其余的小山上建造了诸多的洞窟,那是“古猫-叶络徒鹭族”的居住地。     “他们那一族的猫人,头上有角,和我们不是同种也不是同族,但我们都属于古猫大族,他们叶络徒鹭族的猫人是不习惯住在塔形建筑内的。”玛哈辰亦辰的话,让陈杉想起刚才在漱石原室开会时,见过的几位形貌有差别的猫人。     来到廊桥入口处,陈杉发现所谓“廊桥”,就像个被拉长的游泳池,桥上的地面是很深的凹槽,里面竟然充满了深蓝色的水!玛哈贝斯特跳上了入口那里的一条破木船,然后让他们两人也上来,把陈杉夹在了中间。这条中型自行舟可供八到十二人乘坐,陈杉不想学他们的样子坐下,而是想站着多看看周围的环境,因为灯塔外围和廊桥的石栏都快高到他脖子的位置了。     玛哈贝斯特踢了一脚船舱内的设备,金字塔型的屏蔽罩瞬间开启,然后他坐在一边如释重负地表情闭上了眼睛。玛哈辰亦辰陪陈杉站着,向他解释灯塔顶部的那一小段光束是靠什么能源发出的,又说光束上面那个多孔的球体叫“比邻灯”,可以用来折射光线。     陈杉这才想起来刚才在灯塔里面,看到外面做圆周运动的光束,原来是这个家伙。比邻灯就在那一小段光束的顶端悬浮,光束全部照进球体底部的大孔,然后非常规律地从四周的一排小孔内射|出,看它的照射范围,似乎比安隐岛的面积还要广。     “很多年前,当我们转化了全球的基础物质之后,才发现还有一部分生物与漱石粒子相斥,它们很顽强,不同于我们人为干涉、快速进化中被改造的动植物,为了防止太熹大洋海域内‘顽强’的海洋生物受到漱石的伤害,我们就用这束光来提醒它们远离,哦,当然它也起着航标信号灯的作用。”玛哈辰亦辰提到那些‘顽强’的生物时,语气中带着愧疚。     陈杉虽然耳朵里仔细听他说,但忍不住地用手去触摸屏蔽罩,结果感受到一股压合同极磁铁般的强大斥力,虽然是一层透明的东西,可并非像玻璃的质地,而像灯塔内的漱石水幕,有种淡淡的液态视觉感,上面还有五光十色的波纹闪烁,迷幻而美丽。     “我完成转化之后,就可以开始学习了吗?我的导师!”陈杉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但他内心愈加兴奋。     玛哈辰亦辰很高兴听他这么称呼自己,爽朗地笑道:“当然,完成转化之后我就可以带你周游世界啦!”他看到玛哈贝斯特突然睁眼瞪了他一会儿,又闭上了,父亲众多警句之一在脑海中响起:“轻易的承诺,是消耗友谊的开始!”     陈杉望着周围四野石光璀璨的建筑,心想古猫族人都是夜猫子么?刚才不是说已经很晚了么?他暗自念叨着,发现来到这个世界后,以前在自己的认知中,关于猫的一切词汇,放到这里,怎么都觉得别扭、好笑。     自行舟加速之后,虽然航行平稳,但陈杉还是犯了头晕,只好坐下来,默默等待前方的终点。期间问玛哈辰亦辰木箱中各种漱石元和其它材料的作用等等,虽然不明白,但可以解闷。没一会儿他就犯困了,刚打个哈欠,自行舟明显开始减速,他转头看到前方压过来的广果峰和这条廊桥另一端的猫人雕塑旁挂着的八角石光灯。     自行舟稳稳地停靠在廊桥口,玛哈贝斯特拄杖前行,陈杉、玛哈辰亦辰紧随其后。身后很远处是安隐灯塔比邻灯强烈的光照,而眼前生机盎然的广果峰,再一次刷新着陈杉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好奇。     整座山峰被色彩多样的奇花异草覆盖着,整体是青翠的底色。山峰也有很多层,盘形递减而上,山体上还有诸多大小不一的石洞,洞口的屏蔽罩上流光异彩。三人正前方,一尊巨大的青色猫头雕塑直视着他们,广果峰石窟的大门,就在那尊猫头雕塑张大的嘴巴里。     一双猫眼也是两座很大的洞穴,里面闪耀出蓝色的石光,但这只猫头雕塑没有鼻子。陈杉走近时才发现,原来巨型雕塑上,是一层像苔藓类的青色植物,才使它远远看上去,像一只眼神发蓝的青猫。     陈杉浑身的毛发已经落尽,此时全身冰冷,双脚踏在平整的漱石地上已经快要麻木。他想现在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古怪,甚至可怕,默默祈祷赶快完成他们所说的转化吧!     玛哈贝斯特站在雕塑前,抬头对着猫眼的位置用古猫语喊了一句,左右两边的猫眼洞穴先后关闭了屏蔽罩,两个蓝色的身影分别从洞穴中一跃而出,呼啸而下的过程中,陈杉发现那两个人身后长着厚实的大翅膀!     “他们就是叶络徒鹭族的猫人吗?”陈杉偷偷问玛哈辰亦辰。     “不呢,叶络徒鹭族猫人的显著特征是头上有一大两小共三个角,只会住在安隐岛各山峰的石洞里;而这两位是精羽族和古猫族融合之后的后裔。精羽族是古神时代的远古族群,最纯正的精羽族人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只有精羽人和古猫人结合之后的后裔繁衍了下来,他们是最会飞翔的‘古猫-谛络徒鹭’族守卫,但住在石洞里的并不多。”玛哈辰亦辰略显激动。     以前玛哈辰亦辰接触过谛络徒鹭族的猫人,也在广果峰上游览过,但他和陈杉一样,是第一次要进入广果峰石窟,所以内心亢奋不已。两位守卫在玛哈贝斯特面前站定,同时左膝跪地,双手握拳垂向地面异口同声说:“欢迎荒・摩勋异列科蒙帕・诃络徒鹭启亚・贝斯特遗使大教宗!”     陈杉见这两位守卫身上是墨蓝色的毛,身后的一对大翅膀上也有一层墨蓝色的绒毛,身上各披一件带翅孔的宝蓝色斗篷,里面身着精干的黑色短衣和长裤,还有很显眼的猫头皮带和深棕色的长筒皮靴等。玛哈贝斯特也说了句晚上好,他们两位就站起来,身后的大翅膀还在哗哗地扇动,在月色下显得英武而飘逸。     “你们是否收到谛络徒鹭族长的许可通知?”玛哈贝斯特语气和蔼,并不端架子。     右边的猫人回道:“是的,今晚开始,共三十天的有效期,不知哪位是主祭?”     陈杉注意到这两位蓝色猫人的瞳孔,也和别的猫人不一样,那是五个不同颜色的同心圆,由小到大叠加成的一双眸子,看上去让人觉得寒光凌厉。     玛哈辰亦辰迅速走上前说:“这次是我作为主祭。”     ――――――――――――――――――――――――――――――――           第027章 石窟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我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恐怕玛哈贝斯特大教宗需要在日出前离开,非常抱歉!”左边的猫人对他们说。     “不要紧,我是要准备离开的,所以告诉你们族长只有两个人。现在帮我开门吧!”玛哈贝斯特说完就开始向后退,而两位飞猫守卫又振翅飞回猫眼洞穴中。     陈杉问玛哈辰亦辰,主祭是什么意思,对方告诉他在泰侣星球的智慧文明中,这种转化更像是一种祭祀的仪式,意在祭奠、告别过去,勇敢迎接全新的未来,所以负责整个转化过程的导师,在转化仪式阶段,被称为主祭。     陈杉点头,他听不懂刚才他们那一番叽里呱啦的古猫语对话,只跟着玛哈贝斯特父子往后退了几十米,玛哈辰亦辰高兴地说:“广果峰石窟的门要打开了,我也是第一次进去呢!”     过了一会儿,两位蓝猫守卫在猫眼洞口高举右臂,向玛哈贝斯特做出“六”的手势,同时,整座山体上猫头雕塑中心,猫鼻子的位置发生了变化――那块原本被青苔类植物覆盖的平整区域,此刻以八角门向四周缩进的方式,开出一个八边形圆洞,里面缓缓推出一尊猫爪形的透明雕像,猫爪雕像中空的掌心内,有一个非常耀眼的金黄|色发光体正在旋转,比身后廊桥口的八角石光灯明亮数倍。     三个人的脸庞被强烈的光照射着,好像突然间到了中午。玛哈贝斯特高举猫头杖,按动其中某个按钮,猫头杖的猫眼中射|出两道细细的金光,与猫爪雕塑掌心发光体交汇的一刻,山体上猫嘴中的石门在震动和轰响中依次开启。     陈杉本以为猫嘴中的巨大石门,就是普通的左右对开的矩形石门,但它开启时才发现表面的样子只是一种伪装,内部的十二道门在一条碧青色的斜坡石阶路上依次开启,这十二道漱石门也是像翡翠般的质地,结构非常复杂,像是许多涡轮形的齿轮由小到大、层层交错严密吻合。     此时三人头顶上空的山峰旁,许多还没睡的叶络徒鹭族三角猫人,都在石洞口探出头张望,还有个别谛络徒鹭族猫人振翅高飞,在半空中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玛哈贝斯特带头走进了“猫嘴”中,走完很长一段斜坡石阶,经过最后一道门,陈杉眼前出现了一个绿莹莹的琉璃世界――广果峰石窟。     石窟内部四周、穹顶都是碧绿色的晶体漱石,中间夹杂着草绿色的光石原石,成为天然的光源。石窟内下方是一片黑色的水域,像个煮沸的黑湖,粘稠的液体中冒着热气和气泡,使得整个空间里充满闷热的鱼腥味。     黑湖的水面距离三人所在的石阶口还有非常高的一段距离,湖中左右两侧,各有两座像是供巨人赏玩的庞大雕塑――纯黑色柱形猫头人身塑像,它们面对面地屹立着,猫眼中也被嵌入了幽绿的光石隐隐闪耀。黑湖中心点靠向山体最内部的位置,是一座孤零零的峰中峰,与广果峰的外部整体形状很相似,但比例小了很多,像是从黑湖底部“长”出来的巨型墨绿色钟乳石。     这座峰中峰的高度,与石阶口的高度平行,峰顶是一块面积有黑湖五分之一大的圆地,圆地上长满了墨绿色的嗅息草,四周一圈若干碧绿的石柱之间,贯穿着上下八层绿色的金属链,每两根柱子之间的顶端,又横放着一块不规则的墨绿色巨石。中间的区域似乎还有别的建筑,在雾气蒸腾的石窟内看得并不太清楚,唯一没有金属链贯穿的两根石柱,正对着三个人直视的方向。     陈杉向下望了一眼,觉得发晕,不知道现在要怎么过去。玛哈贝斯特没有回头,口中严肃地说:“你们两个必须紧跟我,注意光照范围内的石桥和石盘!”     只见玛哈贝斯特开启猫头杖,一束紫色的光照在前方黑湖上的半空中,那束紫光照射的范围内,出现了一小段刻满猫爪形花纹的彩色石桥!“哈哈,我知道了,父亲,这就是有伪装色的彩虹漱石吧?我只在资料上见过,”他见玛哈贝斯特只是嗯了一声,就转头对陈杉说:“这种合成的漱石原料,在不同的环境中呈现不同的保护色,紫色的光线照射下才能看出它们本来的颜色是七种,用它来做一条隐形的桥,再好不过啦!”     玛哈辰亦辰在之前的典籍记载中,学习过关于这种漱石的知识,但他不知道这条彩虹漱石桥并不是直线形,而是每天都发生繁复的变化,像贪吃蛇一样布满了黑湖上方的空间。并且整座曲线形的桥是分段的,时高时低,有的地方需要踩着两段石桥之间的石盘跳过去,如果有贸然闯入的人会以为石阶口和峰中峰之间并没有路。     玛哈辰亦辰对陈杉解释,这条隐形桥每段之间,需要跳跃的地方,都会出现八个不同形状的石盘,其中只有一个是真的,所有真石盘的顺序每天也会发生变化,一年完成一次轮回,它们每天变化的顺序,只有三大教宗才熟记于心,是古神学中很保密的一部分。湖中心两侧的黑色猫头人身雕像,本身就包含防御性的漱石元,彼此之间形成一张肉眼不可见的网,任何依靠泰侣星球上的各类能源发动的飞行器、飞毯一类的东西,碰到这张网时会立刻失效坠落。     “如果我们掉到下面会怎样?”陈杉死死地抓着玛哈辰亦辰身后的衣角,玛哈贝斯特每跳跃一次,就转过身来,用猫头杖给他们照出那个真的石盘。     “古猫族和巴斯特族的人坠落黑湖,会被石化,就是整个身体变成黑漱石雕塑那样。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救治和修养才能恢复。如果是异族的闯入者,典籍上说会变成下面的湖水那种液态物质,黑漆漆黏糊糊的真恶心――不过据说这里在很久以前,只有三次被外族闯入过,后来的几千年里一直很平静。”玛哈辰亦辰虽然假装轻松地说着,但全身的黄毛都在一种竖立的状态,他看上去比陈杉还紧张。     玛哈贝斯特提醒他们不要对话,专注走路,因为每一种形状的石盘,不论真假,都具有承载能力,如果踩到这一组中假的石盘,那一块石盘就会带着上面的人疾速坠落到湖中,其它的七个石盘也会瞬间粉碎,再也别想过去了。     两人听他这么一说,更紧张了,就开始沉默专注地过曲折错杂的隐形桥。虽然陈杉看着下面空荡荡的黑湖有点晕眩和恐惧,但恐惧并不是来自隐形又复杂的彩虹石桥,而是源于这个石窟内整体的氛围。不知怎么的,他想起自己的文化中,关于奈何桥、黑白无常的传说。     “自从来到这里,过去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了。全新的世界,全新的人生,像个孩子一样面对未知的一切,不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转世和轮回么?”陈杉心里这样感慨着。     三人终于沉默而紧张地走到了峰中峰两根石柱间的入口,大家总算放松高度紧张的身体,陈杉光秃秃的脑袋、前额和两鬓都挂了层薄汗。玛哈贝斯特父子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在闷热的环境里,并不见他们流汗。陈杉心想可能是被身上的毛盖住了看不见吧――他并不知道猫人的散热方式和人类不一样。     广果峰石窟内部峰中峰上的这个地方就是转化室,四周被石柱和巨石包围,墨绿色的嗅息草坪中心,有一个鸟笼形圆顶设备,它有十多条棱,像一个大型的玻璃鸟笼,但里面是满满的蔚蓝色液体,古猫族人把这个设备叫做“四生皿”。     四生皿的两侧各有一座很小的透明塔屋,金字塔形的空间内没有像灯塔里那种半球形的空间,左边那座“沉睡塔屋”内部只有一张蔚蓝色的漱石床,右边的“主祭塔屋”内有简单的生活用品及漱石设备。玛哈辰亦辰夹着木箱走进主祭塔屋,把木箱里的东西全部放到一张矮小的8字形木桌上。     玛哈贝斯特伸出没有拄杖的那只手,轻抚着陈杉眉骨的位置说:“陈,接下来的四个星期,你的身体由内到外,都会发生一系列变化,你在漏隐空间的一切痕迹,由我去抹除。我会像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那样,等待你完成神圣的转化仪式!”     陈杉做了个深呼吸,“谢谢你!玛哈贝斯特大教宗!”他直视了玛哈贝斯特很久,知道这是最后的抉择,在这之后就没有回头路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你能……替我对她说声抱歉和祝福!”     玛哈贝斯特含笑点头,转身对玛哈辰亦辰说:“等你安全启动转化程序之后,我就要走了,这是一次磨练,你要详尽记录每一天的细节变化!”     “您放心吧父亲!”玛哈辰亦辰简单地回答他,脸上之前那种跃跃欲试和胜券在握的神情,变成了一种专注和认真,他走过来拉着陈杉向沉睡塔屋走去,“跟我来,你要从这里进入四生皿的内部,这一过程是在你沉睡时进行的,先喝了它,可以让你快速进入睡眠状态。”     玛哈辰亦辰已经把一瓶漱石原液举到他嘴边,陈杉只好就着他的手喝了。     “好了,现在把袍子脱了,躺到上面去。放心吧,接下来的四个星期,有我不分昼夜地陪着你!”玛哈辰亦辰已经把手伸过来了,真诚地看着陈杉。     还能怎么办呢?陈杉只好红着脸,把睡袍脱下来交给他,全身|赤|裸地躺在了那张蔚蓝色的石床上,当皮肤接触到石床时,他感受到一种温暖的吸附力。塔屋的四面透明墙壁交汇的尖顶中心,是一组缓慢旋转的天体模型,此刻陈杉的目光刚好能直视它,渐渐的,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皮也开始沉重,最后一刻,玛哈贝斯特父子的身影在眼角闪了一下,然后就进入了深度睡眠。     玛哈贝斯特站在一边,看儿子有条不紊地操作这一切,同时眉头紧皱,生怕哪个环节步骤被他弄反了。“接下来是召唤灵母……然后把转化者送入四生皿……”玛哈辰亦辰一边念叨着步骤,一边坐在主祭塔屋内,8字形木桌旁的另一张青灰色石桌前。     与其说是石桌,不如说就是一大块正面被切平的石块,但经过玛哈辰亦辰的触碰之后,桌面上推出了一个竖立的宽大薄屏,以及许多试管、仪表、键盘、按钮之类的东西,比较特别的,是一件略呈m形的乐器――唤醒灵母的夜眼琴。     其实转化室地面以下,还有一个较大的空间,里面是机房、食物存储室、盥洗室和卫生间。可以经由主祭塔屋地面上的一个入口下去,所有转化所需的先进设备都藏在地面下的机房内,有的用以组合漱石链,有的用以撞击漱石粒子,还有进行分解、传声、提炼、辐射等繁杂工作的多种仪器。地面上看似简单拙朴的四生皿、还有两座塔屋内的简洁设备,都是靠机房联系起来的。“我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恐怕玛哈贝斯特大教宗需要在日出前离开,非常抱歉!”左边的猫人对他们说。     “不要紧,我是要准备离开的,所以告诉你们族长只有两个人。现在帮我开门吧!”玛哈贝斯特说完就开始向后退,而两位飞猫守卫又振翅飞回猫眼洞穴中。     陈杉问玛哈辰亦辰,主祭是什么意思,对方告诉他在泰侣星球的智慧文明中,这种转化更像是一种祭祀的仪式,意在祭奠、告别过去,勇敢迎接全新的未来,所以负责整个转化过程的导师,在转化仪式阶段,被称为主祭。     陈杉点头,他听不懂刚才他们那一番叽里呱啦的古猫语对话,只跟着玛哈贝斯特父子往后退了几十米,玛哈辰亦辰高兴地说:“广果峰石窟的门要打开了,我也是第一次进去呢!”     过了一会儿,两位蓝猫守卫在猫眼洞口高举右臂,向玛哈贝斯特做出“六”的手势,同时,整座山体上猫头雕塑中心,猫鼻子的位置发生了变化――那块原本被青苔类植物覆盖的平整区域,此刻以八角门向四周缩进的方式,开出一个八边形圆洞,里面缓缓推出一尊猫爪形的透明雕像,猫爪雕像中空的掌心内,有一个非常耀眼的金黄|色发光体正在旋转,比身后廊桥口的八角石光灯明亮数倍。     三个人的脸庞被强烈的光照射着,好像突然间到了中午。玛哈贝斯特高举猫头杖,按动其中某个按钮,猫头杖的猫眼中射|出两道细细的金光,与猫爪雕塑掌心发光体交汇的一刻,山体上猫嘴中的石门在震动和轰响中依次开启。     陈杉本以为猫嘴中的巨大石门,就是普通的左右对开的矩形石门,但它开启时才发现表面的样子只是一种伪装,内部的十二道门在一条碧青色的斜坡石阶路上依次开启,这十二道漱石门也是像翡翠般的质地,结构非常复杂,像是许多涡轮形的齿轮由小到大、层层交错严密吻合。     此时三人头顶上空的山峰旁,许多还没睡的叶络徒鹭族三角猫人,都在石洞口探出头张望,还有个别谛络徒鹭族猫人振翅高飞,在半空中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玛哈贝斯特带头走进了“猫嘴”中,走完很长一段斜坡石阶,经过最后一道门,陈杉眼前出现了一个绿莹莹的琉璃世界――广果峰石窟。     石窟内部四周、穹顶都是碧绿色的晶体漱石,中间夹杂着草绿色的光石原石,成为天然的光源。石窟内下方是一片黑色的水域,像个煮沸的黑湖,粘稠的液体中冒着热气和气泡,使得整个空间里充满闷热的鱼腥味。     黑湖的水面距离三人所在的石阶口还有非常高的一段距离,湖中左右两侧,各有两座像是供巨人赏玩的庞大雕塑――纯黑色柱形猫头人身塑像,它们面对面地屹立着,猫眼中也被嵌入了幽绿的光石隐隐闪耀。黑湖中心点靠向山体最内部的位置,是一座孤零零的峰中峰,与广果峰的外部整体形状很相似,但比例小了很多,像是从黑湖底部“长”出来的巨型墨绿色钟乳石。     这座峰中峰的高度,与石阶口的高度平行,峰顶是一块面积有黑湖五分之一大的圆地,圆地上长满了墨绿色的嗅息草,四周一圈若干碧绿的石柱之间,贯穿着上下八层绿色的金属链,每两根柱子之间的顶端,又横放着一块不规则的墨绿色巨石。中间的区域似乎还有别的建筑,在雾气蒸腾的石窟内看得并不太清楚,唯一没有金属链贯穿的两根石柱,正对着三个人直视的方向。     陈杉向下望了一眼,觉得发晕,不知道现在要怎么过去。玛哈贝斯特没有回头,口中严肃地说:“你们两个必须紧跟我,注意光照范围内的石桥和石盘!”     只见玛哈贝斯特开启猫头杖,一束紫色的光照在前方黑湖上的半空中,那束紫光照射的范围内,出现了一小段刻满猫爪形花纹的彩色石桥!“哈哈,我知道了,父亲,这就是有伪装色的彩虹漱石吧?我只在资料上见过,”他见玛哈贝斯特只是嗯了一声,就转头对陈杉说:“这种合成的漱石原料,在不同的环境中呈现不同的保护色,紫色的光线照射下才能看出它们本来的颜色是七种,用它来做一条隐形的桥,再好不过啦!”     玛哈辰亦辰在之前的典籍记载中,学习过关于这种漱石的知识,但他不知道这条彩虹漱石桥并不是直线形,而是每天都发生繁复的变化,像贪吃蛇一样布满了黑湖上方的空间。并且整座曲线形的桥是分段的,时高时低,有的地方需要踩着两段石桥之间的石盘跳过去,如果有贸然闯入的人会以为石阶口和峰中峰之间并没有路。     玛哈辰亦辰对陈杉解释,这条隐形桥每段之间,需要跳跃的地方,都会出现八个不同形状的石盘,其中只有一个是真的,所有真石盘的顺序每天也会发生变化,一年完成一次轮回,它们每天变化的顺序,只有三大教宗才熟记于心,是古神学中很保密的一部分。湖中心两侧的黑色猫头人身雕像,本身就包含防御性的漱石元,彼此之间形成一张肉眼不可见的网,任何依靠泰侣星球上的各类能源发动的飞行器、飞毯一类的东西,碰到这张网时会立刻失效坠落。     “如果我们掉到下面会怎样?”陈杉死死地抓着玛哈辰亦辰身后的衣角,玛哈贝斯特每跳跃一次,就转过身来,用猫头杖给他们照出那个真的石盘。     “古猫族和巴斯特族的人坠落黑湖,会被石化,就是整个身体变成黑漱石雕塑那样。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救治和修养才能恢复。如果是异族的闯入者,典籍上说会变成下面的湖水那种液态物质,黑漆漆黏糊糊的真恶心――不过据说这里在很久以前,只有三次被外族闯入过,后来的几千年里一直很平静。”玛哈辰亦辰虽然假装轻松地说着,但全身的黄毛都在一种竖立的状态,他看上去比陈杉还紧张。     玛哈贝斯特提醒他们不要对话,专注走路,因为每一种形状的石盘,不论真假,都具有承载能力,如果踩到这一组中假的石盘,那一块石盘就会带着上面的人疾速坠落到湖中,其它的七个石盘也会瞬间粉碎,再也别想过去了。     两人听他这么一说,更紧张了,就开始沉默专注地过曲折错杂的隐形桥。虽然陈杉看着下面空荡荡的黑湖有点晕眩和恐惧,但恐惧并不是来自隐形又复杂的彩虹石桥,而是源于这个石窟内整体的氛围。不知怎么的,他想起自己的文化中,关于奈何桥、黑白无常的传说。     “自从来到这里,过去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了。全新的世界,全新的人生,像个孩子一样面对未知的一切,不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转世和轮回么?”陈杉心里这样感慨着。     三人终于沉默而紧张地走到了峰中峰两根石柱间的入口,大家总算放松高度紧张的身体,陈杉光秃秃的脑袋、前额和两鬓都挂了层薄汗。玛哈贝斯特父子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在闷热的环境里,并不见他们流汗。陈杉心想可能是被身上的毛盖住了看不见吧――他并不知道猫人的散热方式和人类不一样。     广果峰石窟内部峰中峰上的这个地方就是转化室,四周被石柱和巨石包围,墨绿色的嗅息草坪中心,有一个鸟笼形圆顶设备,它有十多条棱,像一个大型的玻璃鸟笼,但里面是满满的蔚蓝色液体,古猫族人把这个设备叫做“四生皿”。     四生皿的两侧各有一座很小的透明塔屋,金字塔形的空间内没有像灯塔里那种半球形的空间,左边那座“沉睡塔屋”内部只有一张蔚蓝色的漱石床,右边的“主祭塔屋”内有简单的生活用品及漱石设备。玛哈辰亦辰夹着木箱走进主祭塔屋,把木箱里的东西全部放到一张矮小的8字形木桌上。     玛哈贝斯特伸出没有拄杖的那只手,轻抚着陈杉眉骨的位置说:“陈,接下来的四个星期,你的身体由内到外,都会发生一系列变化,你在漏隐空间的一切痕迹,由我去抹除。我会像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那样,等待你完成神圣的转化仪式!”     陈杉做了个深呼吸,“谢谢你!玛哈贝斯特大教宗!”他直视了玛哈贝斯特很久,知道这是最后的抉择,在这之后就没有回头路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你能……替我对她说声抱歉和祝福!”     玛哈贝斯特含笑点头,转身对玛哈辰亦辰说:“等你安全启动转化程序之后,我就要走了,这是一次磨练,你要详尽记录每一天的细节变化!”     “您放心吧父亲!”玛哈辰亦辰简单地回答他,脸上之前那种跃跃欲试和胜券在握的神情,变成了一种专注和认真,他走过来拉着陈杉向沉睡塔屋走去,“跟我来,你要从这里进入四生皿的内部,这一过程是在你沉睡时进行的,先喝了它,可以让你快速进入睡眠状态。”     玛哈辰亦辰已经把一瓶漱石原液举到他嘴边,陈杉只好就着他的手喝了。     “好了,现在把袍子脱了,躺到上面去。放心吧,接下来的四个星期,有我不分昼夜地陪着你!”玛哈辰亦辰已经把手伸过来了,真诚地看着陈杉。     还能怎么办呢?陈杉只好红着脸,把睡袍脱下来交给他,全身|赤|裸地躺在了那张蔚蓝色的石床上,当皮肤接触到石床时,他感受到一种温暖的吸附力。塔屋的四面透明墙壁交汇的尖顶中心,是一组缓慢旋转的天体模型,此刻陈杉的目光刚好能直视它,渐渐的,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皮也开始沉重,最后一刻,玛哈贝斯特父子的身影在眼角闪了一下,然后就进入了深度睡眠。     玛哈贝斯特站在一边,看儿子有条不紊地操作这一切,同时眉头紧皱,生怕哪个环节步骤被他弄反了。“接下来是召唤灵母……然后把转化者送入四生皿……”玛哈辰亦辰一边念叨着步骤,一边坐在主祭塔屋内,8字形木桌旁的另一张青灰色石桌前。     与其说是石桌,不如说就是一大块正面被切平的石块,但经过玛哈辰亦辰的触碰之后,桌面上推出了一个竖立的宽大薄屏,以及许多试管、仪表、键盘、按钮之类的东西,比较特别的,是一件略呈m形的乐器――唤醒灵母的夜眼琴。     其实转化室地面以下,还有一个较大的空间,里面是机房、食物存储室、盥洗室和卫生间。可以经由主祭塔屋地面上的一个入口下去,所有转化所需的先进设备都藏在地面下的机房内,有的用以组合漱石链,有的用以撞击漱石粒子,还有进行分解、传声、提炼、辐射等繁杂工作的多种仪器。地面上看似简单拙朴的四生皿、还有两座塔屋内的简洁设备,都是靠机房联系起来的。     ――――――――――――――――――――――――――――――――           第028章 灵母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玛哈辰亦辰轻触屏幕,并按下收音键,端坐在桌前弹起琴来。夜眼琴的样子像两个连在一起开口向下的玉质月牙,平放在桌上,下面带有厚重的共鸣箱,靠弧形的那边较高,开口的这一边较低。两个“月牙”中间有一排山峰形的琴柱,依次降序排列,琴柱上撑着十二条金属丝般的琴弦,左右两侧皆可弹拨,这种用夜眼琴唤醒灵母的神术,从古神时代延续至今。     夜眼琴的音色清亮而绵长,声效神秘而悠远,玛哈辰亦辰是单用两手的中指,配合大指快速弹拨的,每当一个小段落完毕时,双手在不同的弦上进行吟揉,宛如从远古时期传来的祭歌尾声。伴随着颗粒感极强的幽秘琴声,四生皿中浮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发光物,玛哈辰亦辰看见它之后,将弹奏渐弱直至止息。     那个浑身彩光流动的东西,是一只透明的水母,也就是“灵母”。玛哈辰亦辰随后按下石桌上的某个按钮,转化室外围石柱上的八块巨大横石顿时发生色变,它们由原本统一的墨绿色变成八种不同的颜色,并各自发出一束强光集中在四生皿中的灵母身上,灵母从一拳大小,瞬间膨胀成一只和四生皿直径差不多的“超级大水母”。     接着玛哈辰亦辰按动开关,只见陈杉熟睡的那张蔚蓝色石床下降直到消失,石床再次升起时,陈杉早已不在上面,而是从四生皿的底部缓慢地浮了上来。灵母的很多条触手都和四生皿壁相接,它巨大的伞状体下端像是一张大嘴,没过多久,无序漂浮状的陈杉就被它“吞”到伞状体内,陈杉的口鼻之中冒出了很多气泡。     其实八块以墨绿色漱石为外衣的巨石内部,分别是八种古神源能,即胎石能、卵石能、湿石能、化石能、触石能、嗅石能、沙石能、声石能。这八种古神遗留的漱石源能,是用以辅助改造人体七塔系统之外的八大系统。玛哈辰亦辰把带来的各种原料,有是块状的、液态的,还有少数能量体类的,逐一放进石桌上的各种容器、试管内,严谨而仔细。     地下机房很快在玛哈辰亦辰输入的指令中完成了各类原料应有的组合、分解、撞击或提炼等程序,它们被输入到四生皿内壁肉眼不可见的微型管道内,只有灵母的触手可以感知到那些管道口,并从中吸收物质与能量。这时八块巨石中的能量光束和灵母的身体发生感应,整个转化室内有规律地闪烁着八种颜色的奇异强光,陈杉也不再吐出气泡,身体呈大字形漂浮在灵母的伞状体内。     玛哈辰亦辰高举了一下双手,得意地看着他父亲,这也就意味着转化仪式被安全启动了,之后的工作就是每天的指令输入和转化记录。玛哈贝斯特抬抬眉毛,显然整个过程顺利得有点出乎意料。“我想,以你的天赋和态度,作为他的导师是合适的。”     “您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古神预言的秘密吗?”玛哈辰亦辰略显疲惫。     “我说过,不要心急,任何事情都需要过程。许多秘密过早曝光,不论对哪个空间,都没有任何益处。预言之所以成为预言,那是需要等它发生之后才能验证的不是么?”     “可您知道古神的预言从来都是准确无误的。我只是想为人们做点什么。”     “那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它发生之前,享受平静和安乐,是一种智慧。”玛哈贝斯特颇感欣慰地看了一眼儿子,“我要去处理重要的事,剩下的都靠你了!”     玛哈辰亦辰呆在原地若有所思,他父亲快走到石柱口时,他突然想起什么,“父亲,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天会变成北方的巴斯特人那样……我想知道您的态度。”     玛哈贝斯特回头,用复杂的眼光注视了他很久,只淡淡说了句:“顺其自然吧。”然后转身前行按原路返回,离开了广果峰石窟。转化室里,就剩下玛哈辰亦辰歪着脑袋,恢复了孩童般的天真神态,仔细研究这种叫漏隐人的生物。     ――――――――――――――――     玛哈贝斯特返回料理店,已经是人类世界的十二月二十六号凌晨一点,同时还带来了一件从安隐灯塔带来的东西,用黑色绒布包着的长方形物件,看上去有一定厚度,上面还用金色的丝带打了一个十字结。     在警察找上门来盘问他关于著名造型师陈杉的事之前,他需要去办两件事。店员都知道他习惯独来独往,除了尹丹宸,别人对的他个人生活也无从探知,就都习惯了这位有点古怪的老板。平时的料理店,一层有几位食客大都在凌晨一点左右抵达,之后很少会有客人了;二层的包间内大部分是在这里过夜的。     “哎呦,茅哥醒啦?您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饿不饿?想吃点啥?”尹丹宸新提拔上来的一个小领班见玛哈贝斯特出来,殷勤地问了一句。店里的人都叫他小蒋或者蒋哥,是个很圆滑的男青年,碰上老茅和尹丹宸都外出办事时,店里就暂靠他张罗。     玛哈贝斯特故作醒脑状:“喝多了……白天有什么事儿没?”他四下望了一圈,见尹丹宸也没在,小蒋刚才是坐在尹丹宸平时休息的位置上的,心里知道尹丹宸是去办另一件重要的事了。     “下午到这会儿都没啥,就那个大舌头老张,韩桥集团那个,预约了星期六晚上四个大包,我七点多那会儿上去想跟您说来着,半天没反应就没敢惊动,这不,我都排完了。”小蒋屁颠儿地沏了一杯老茅平时喝的茶放桌上,一拍脑门说:“对了!就您那个朋友,陈……陈杉!今天电视上网上都疯了,说是跟那个恒悦珠宝老总女儿的婚事黄了,那小子逃婚了,还说……”     玛哈贝斯特从小蒋的手机屏上看了一眼热门新闻,“这就怪了,他今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头再说吧。我要出去办点急事,你还盯着吧。”     小蒋连连答应着,带着一脸的迷惑不解。按他的理解,昨天晚上陈杉和老板喝了一通宵酒,今天老板睡了一天,老板说陈杉早上走的,那会儿自己还在家没到上班点。可这一整天好像也没昨晚值晚班的服务生提起过,大家的记忆好像都停留在陈杉刚到店里的那一刻。     玛哈贝斯特才不理会他们的迷惑,他知道这件事在成为娱乐圈重磅新闻和人口失踪案之前,一切都会由他来平息,陈杉的痕迹也会被全部抹除。     他自己并没有养车,这也是店员们很纳闷的地方。玛哈贝斯特夹着黑色绒布包裹的东西,徒步走完一条街,来到十字路口那边好打夜车的地方,等了很久才拦到一辆。坐在车里时,他觉得这场寒流就是随着陈杉那天的突然到访而来的,南方这座城市也一连下了两三场十年难遇的雪。这些邂逅,也许是古神的安排吧?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出租车停在这座城市一片繁华地带的某座写字楼旁,玛哈贝斯特看见旁边的便利店,进去只买了三串鱼丸,就边吃边出来了,浑然不觉身后一脸困意的女店员,鄙视他的目光。他走进那座楼,来到第八层808号,按下了门铃。     很快,一位精神抖擞的正装男子开门了:“您好,有事吗?”     玛哈贝斯特用巴斯特语对他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对方瞪大了眼睛,马上请他进来并关好门。“玛哈贝斯特大教宗,非常抱歉!”     “谁让我自己要伪装成这个样子呢?”他耸耸肩,嘴巴空嚼着,还在回味刚才的鱼丸。     “这么晚赶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我这就为您开门,请跟我来。”男子引领玛哈贝斯特向内走去。     里面是一处办公场地,和普通的人类公司没什么差别,竟然还有几位正装男女,一丝不苟地对着电脑加班,从开门的男子和加班的人着装上可以看出,他们身上的衣服其实是某种工服。玛哈贝斯特对这些当然不感兴趣,跟着男子来到会议室旁的一间办公室,看上去像是什么领导的房间。     那间办公室里还有个套间,男青年打开套间的壁橱,里面竟然是电梯!     “谢谢你,剩下的交给我吧。”玛哈贝斯特对他做了一个“六”的手势。     男青年像人类一样九十度鞠躬,“能为大教宗服务,是我的无上荣耀!”直到玛哈贝斯特进入电梯,门缓缓关上之后,他才起身。     玛哈贝斯特在电梯里一直下降,将近持续了一分钟,电梯停稳后随着门自动开启,传来温柔的男声:“欢迎您光顾荷尔默思兑换所!”     荷尔默思兑换所是提供“意识交易”服务的隐秘机构,存在于人类的漏隐空间和摩罗族的幽隐空间,是泰侣星球上的巴斯特人移民到漏隐、幽隐空间之后创办的。人类社会的每个国家、较大的城市,都有荷尔默思兑换所的人类事务所。它们之所以隐秘,是因为不管兑换所的办公基地在地面还是地下,周围都有一层空间屏障,拥有“钥匙”的人才能够进入。     荷尔默思兑换所经过很多年的发展和变革,现在已经分裂成为欧诺幂亚兑换所、谜涅瓦娜兑换所和荷尔默思兑换所三足鼎立的状态。三个机构的基本服务内容都是基于意识交易,但vip服务内容各有差别。荷尔默思兑换所是三大兑换所中最为正统、历史最悠久的一家。玛哈贝斯特就是想通过荷尔默思兑换所,来完成他答应陈杉的事――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玛哈贝斯特自愿做的。     【注:“漱石系列”奇幻小说第四部《都市脚夫》即是以荷尔默思兑换所的故事为主的小说,它在本书中不是重点,这里只做必要说明。】     电梯门外,是一个封闭而漆黑的空间,身后的电梯门关上后,玛哈贝斯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双眼冒着绿光,这是古猫各族特有的夜视能力,但只有大教宗可以随时切换,选择需要还是不需要夜视。     很快,他正对面的那面墙被液化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妖艳而干练的时尚女郎,做出“六”字手势的同时满脸堆笑地说:“尊贵的荒・摩勋异列科蒙帕・诃络徒鹭启亚・贝斯特遗使大教宗!欢迎您!”     玛哈贝斯特回礼后跟她进入了那面墙(即空间屏障)。之后,墙壁复原如初。     “你是这家兑换所的督导者?”玛哈贝斯特跟着她快步走在一处巨大的地下空间内,地面上都是黑白两色的半球形建筑,虽然光照充足,但给人一种阴森感。谁能想到在这座城市的繁华地段,地下深处还有这样一个隐秘的空间和机构呢。     ――――――――――――――――――――――――――――――――           第029章 兑换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是的,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我叫莫晓琳,最早是人类身份入职,作为督导者已经有六年了。”莫晓琳作为人类,通过高压学习和残酷的考核,现在能用一口流利的巴斯特语应对自如。     走过那片若干黑白色半球体建筑群,上了楼梯,来到二层的一间房内,然后从这间房的后门出来,里面是一条充满幽蓝光线的长廊,长廊左侧的一个八角圆木门内,才是莫晓琳的办公室。     莫晓琳也是第一次接待级别如此高的“上上上上上级”,难掩内心的激动,玛哈贝斯特不知道,在他乘坐电梯的那几十秒内,莫晓琳早就接到了楼上打来的电话,然后迅速下达紧急通知,让所有住在兑换所内的扫描员(荷尔默思兑换所的最基层员工,没有自由选择居所的权力)准备迎接大教宗的巡视。     其实古猫族三大教宗对移民到人类社会的兑换所一点也不感兴趣,创办荷尔默思兑换所的最早提案,是巴斯特人提出的,但古猫族教宗都拥有巡视检查兑换所的权力。莫晓琳是今晚碰巧加班,对于玛哈贝斯特的突然到访,也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和一位助理,很利落地为大教宗准备了甜酒和烟。玛哈贝斯特倒是很愿意尝尝人类文化和巴斯特文化碰撞下的酒水,他呷了一口,猥琐地舔了圈嘴唇,从表情看出他很喜欢这种甜酒。     “非常抱歉,尊贵的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按照规定,我们还是需要核实一下身份。”莫晓琳虽然站着,但用那种低着头的无辜眼神,看向他,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儿。     “噢!我忘记了!”玛哈贝斯特咧嘴一笑,顿时坐在高椅内的地中海猥琐男,变成了一头黄毛的大猫脑袋,就给她看了那么几秒,又变回老茅的那张脸了。     莫晓琳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正八面体透明吊坠不住地颤动着,“作为督导者,能见到尊贵的大教宗,真是我的荣幸!”旁边的助理对她使了个颜色,她就很快地触碰石头长桌的桌面,左侧的纯黑色墙壁原来是一整块的漱石屏幕。     屏幕里出现的是刚才他们走过的黑白色球屋建筑群前面,那块大厅的位置,现在大厅里站了几十个男男女女,都是人类的模样,但身着统一的制服,神情肃穆排成方阵站在那里。莫晓琳对着手腕上的某种装置,严肃地说:“让我们以激昂的歌声,欢迎大教宗视察!”     “唰”地一声,外面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做出“六”的手势,举到右肩的位置,跟着大厅里放出的伴奏音乐,开始唱起一首很亢奋的巴斯特语歌:“耶穆鲁!耶穆鲁!玛哈德瑞意忒卡……”     玛哈贝斯特看着滑稽的场面,在心里哑然失笑,他把带来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哭笑不得地对满脸期待的莫晓琳说:“你误会了,我是来做交易的,并不为视察工作而来。”     “交易?”莫晓琳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在她心目中如同古神一样的大教宗,也需要交易。她对安隐空间泰侣星球的事情了解有限,只有自己升职为兑换所总部的启蒙者之后,才有资格亲自去安隐空间进行短期参观学习。在各种传说中,三大教宗已经被神化成和古神一样的存在了。     “是的,我需要完成两件事,第一,是在全球范围内,抹除一个人的所有痕迹,从有形档案记载到所有相关个体的意识层面,越快越好,我以这幅画作为报酬。”玛哈贝斯特打开了带来的东西。     “天啊!”莫晓琳一屁股坐到玛哈贝斯特对面,被画框里动态的画面吸引了,“这是典型的漂浮时代的作品,请问您,这幅画的作者是?”     “是古猫-诃络徒鹭族的一个孩子。我来不及去第三方监控所,拜托你帮我估价吧。”玛哈贝斯特喝空的酒杯,很快被一旁的督导者助理斟满。莫晓琳用手腕上的装置瞬间扫描之后,在石桌的键盘上轻巧几下,联络到了第三方监控所的拍卖行,与之进行沟通。     其实漂浮时代巴斯特人的艺术作品还是很常见,但无法与古猫族作者能拿出来拍卖的作品媲美。漂浮时代的作品以孤独渺小、奋进开拓为两大主题,风格简约,带有那么一点人类社会所谓的禅意。古猫族这种动态的油画,是围绕一个主题创作的组画,可以是多幅变易合成作品,也可以是单幅变易合成作品,即前者多幅组合的故事性更强,后者宏观到微观更具有视觉冲击。     第三方监控所的“权衡者”来自妙隐空间,是四个正空间中最神秘的一个空间,不论哪个派系的兑换所,都需要在第三方监控所的监督下成立、发展、正常运作,同时,第三方监控所也为三个世界之间的彼此交易,提供兑换参照和交易基础。     玛哈贝斯特要拍卖的这幅画,以一片深邃的星空和无际海面为背景,一只猫头人身穿着类似和服衣着的女性猫人,在海面中央背对着画面,背景深沉而辽远,但随着猫女婀娜律动的背影,衣服上的花瓣开始从淡淡的米黄色,变成鲜艳缤纷的动态“绽放”。海面上微风吹起阵阵涟漪,之后陆续有十六个不同场景中,猫女从少女变成老妇,再从老妇碎为花瓣,最终回归到第一幅猫女衣服上的图纹,如此循环。     莫晓琳和第三方监控所沟通完毕后,她在石桌对面欣喜地说:“玛哈贝斯特大教宗,这类作品在摩罗族社会一直被视为稀世珍宝,根据目前的行情,这幅作品的保守价为漏隐空间的六百公斤黄金,当然,最后的成交额一定比它更高。”     玛哈贝斯特耸耸肩说:“只要足够支付第一件事所需要的费用就好!”     莫晓琳笑着说“当然足够”,并请他提供当事人也就是陈杉的相关资料。这一过程原本是很繁琐的,但好在是督导者和助理亲自办理,所以把其它复杂的步骤都省略,只对陈杉个案进行项目评估,然后由玛哈贝斯特与荷尔默思兑换所签署协议即可。     “第二件事,以此作为交换,把交换物送给这个人。”玛哈贝斯特从衣服里面的口袋,拿出一个精致的水滴形瓶子,里面装着一些淡粉色的能量态东西,和一张写了地址和名字的纸条,那上面是陈杉那位未婚妻的姓名与住址。     “大教宗,我可以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莫晓琳谨慎地问道。     玛哈贝斯特若有所思,“这是四百年前,我在一个漏隐人要圆寂之前采集的定境意识,纯度非常高,我用它兑换一个人三十年的幸福感,需要你们兑换所的荷担者,把这三十年的幸福感送给我指定的这个人。”     【注:扫描员、荷担者、督导者、启蒙者等称呼,都是荷尔默思兑换所员工的职位。】     “好的,我马上做匹配评估。”莫晓琳碰触石头桌面,弹出一个类似天平的器皿,还有一个菱形的复杂仪表。一番检测之后,莫晓琳给出了评估报告:“正如您所言,玛哈贝斯特大教宗,这份意识的纯度非常高,也很罕见。我们能为它匹配等价的幸福意识也是最高级的,其中包括:三十年中对物质生活感到满足的幸福感、三十年中对亲情爱情友情感到甜蜜温暖的幸福感、三十年中不论遭遇任何境况都能保持最佳心态的幸福感、三十年中保持对事物好奇/探索/怀有希望的幸福感――共四项。”     莫晓琳说这些的同时,桌上的仪器也在运作,天平两端分别是玛哈贝斯特采集的那一份定境意识、和莫晓琳进行评估时所用的虚拟容器,等到天平达到平衡值,那么最终评估就完成了。很快,那位沉默而很有眼色的助理,就把四种意识采集瓶拿来了,里面装着上述的各类幸福意识。     第二份协议也很顺利地签完,玛哈贝斯特拒绝了那位助理为他倒的第六杯甜酒。     “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办的,今天天亮之前两项任务都可以完成!”莫晓琳的神态让人有种无法自控的信任感。     玛哈贝斯特道过谢之后就打算离开,走到大厅那里,发现那些扫描员还在保持着僵硬的动作,唱那首滑稽的歌,玛哈贝斯特忍住笑意,向他们回敬了“六”字手势之后,回到了地面上。他想步行一段,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觉得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明天日出之后,所有认识、记得、哪怕对陈杉只有一点点印象的人类,都会在记忆中抹除这个人的名字和脸,以及他做过的所有事;陈杉的档案、在网络和各种载体上的资料,都会成为空白;陈杉自己的公司也会由最合适的人来接替……这些事对荷尔默思兑换所来说,虽然复杂,但并不困难。     玛哈贝斯特并不知道,此时“《荒・摩勋异列科蒙帕・诃络徒鹭启亚・贝斯特遗使大教宗莅临荷尔默思兑换所-渔港市人类事务所视察工作》”的新闻稿已经在三大兑换所的公共网站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对于莫晓琳所在的这家荷尔默思兑换所,简直是至高的荣耀。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陈杉转化完成之后,如何学习,今后又如何在泰侣大陆上生活,最后肩负起那份时隔数千年的使命!这是玛哈贝斯特留形驻世、永生不死的意义,他要完成古神的托付,直到古神预言中的那个秘密可以公诸于众的一天降临。     回到料理店后,他算好时间,又回了一趟灯塔。     他临走时交代猫仆,把陈杉从那边过来时穿的那身衣裤鞋袜,全部清洗烘干并打包封袋,此时值夜班的猫仆已经把陈杉的东西送来了,玛哈贝斯特把陈杉的钱包和证件等东西都放进那个袋子里。安隐灯塔不在荷尔默思兑换所的干涉范围内,所以这些东西就成为陈杉从那个世界带来的唯一“凭证”。     这些凭证,被放进了灯塔底层那间密室的白玉色猫头漱石抽屉里。     玛哈贝斯特一个人回到自己塔屋的卧室,在一张桌子上用界差表计算好了未来四个星期中,安隐空间和漏隐空间的时间差,考虑周详后,给自己制定了一张日程表,即什么时候到哪个空间做什么事。     这就意味着之后的一个月他会比过去忙碌,一方面不能经常从店里凭空消失;一方面要留意陈杉转化的进度;还有一方面,是安隐岛还有二十多天就漂流到北方近陆点,之后是为期一个月的北陆祭神季,到那个时候,陈杉也即将完成转化。     “正好可以让他提前参与到北方巴斯特人祭神季的活动呢。”玛哈贝斯特自言自语地计划着。     【注:以上为《异世美男》第一卷,下面进入第二卷“漂流之岛”。】     ――――――――――――――――――――――――――――――――           第030章 远航学府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安隐灯塔的第十一层,是安隐岛唯一的教育机构所在地,从圣洁纪人神共存的时代创立至今,一直被古猫族人、泰侣大陆上的巴斯特人称为“远航学府”。每到“不定期”的开学典礼上,学府校长在欢迎词结尾,总会幽默激昂地对大家说:“善于遗忘的老人们!重生的孩子们!在四维上下,充满着知识的空间之海中勇敢探索、执着远航吧!”     虽然校长每隔十年换一次,由十二位安摄隶长老轮流任职,但这句致辞中的收尾句,从来都没变过。“远航”对于泰侣星球上的生命,所包含的双重含义,在绝大多数人们心中神圣而奇特。     这一层有七座金字塔型塔屋,它们有各自的颜色,前三座“启蒙之塔、基理之塔、兴趣之塔”分别为单一的黑、白、红三种颜色;后四座“方向之塔、七组体系之塔、精专探索之塔、应用贡献之塔”的整体建筑配色就显得较为缤纷绚烂。这里的七座塔屋外壁,也并不像第十层的那些透明塔屋那样,无法从外面看到里面的半球形建筑。     这七座塔代表从启蒙到毕业的三十五年基础理论学习过程中,学习者需要经历的七个阶段,每个阶段所学的内容和学科深入程度也各不相同。泰侣大陆经过基本物质的转化,并在神术指引的漫长的科技发展中,使智慧生命拥有七塔系统,虽然人们的平均寿命已经是地球人的八倍之多,但自神纪9971年至今,泰侣星球刚刚跨入意识场能神术时代,目前处于第八阶段(广大民众也称为第八代)的七塔系统,仍然没有解决一个问题:记忆退化。     这也是泰侣星球上,一个寿命至少会有八百岁的人,平均每隔一百二十年要面临的重大问题。所以,无论是六七百岁的“老人”,还是一二百岁的“孩子”,都需要在每个记忆衰退的年龄段结束之后,重新对自己模糊的记忆库进行重建,重新在就近的教育机构进行巩固学习。     在远航学府就学的学生,大多数是古猫各族的年轻人,也有百分之二十是从八块大陆赶来游学的巴斯特人,还有百分之五是异族孩子。起初学府只是古猫族人从小进行学习的地方,但后来在某次双联大会上,两大联盟共同议定,将远航学府设为全球唯一的最高级教育机构,这也就意味着,除了古猫族之外,在这里进行学习的人都是来自南北泰侣大陆各国的精尖人才。学府内共有三百多位来自各行各业各族的老师阶段性执教,每位老师都有能力教授至少七项以上的课程。     学府的七座塔屋内都有若干层、若干间教室和办公室,它们在灯塔第十一层的四周,围绕着两座宏伟的半球形建筑:灯塔最中心的八面石柱就被夹在两座半球形建筑之间,东西两侧形成的长廊尽头就是八面石柱上的两个升降机入口。这两座半球型建筑分别是远航学府的北侧餐厅和举行典礼、会议的南侧礼堂,它们的外表都是透明的。     这天下午,就在兴趣之塔第七层,十五年级的一间教室里,教授《场能概述-第三阶段理论》的老师刚刚走出教室,二十多位在场的学生就一哄而散,赶着去大厅的食堂吃晚饭,最后只有三个学生留了下来,似乎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     其中两个男生是同桌,还有另一位是前面隔了两排的女生。她叫漠洛淇,是个来自南方大陆的纯种巴斯特族姑娘。一头棕色的小卷发,皮肤偏黑,脸型有点胖乎乎的,举手投足充满了男孩气概。她机警地看了看前后门已经没有人了,就走到两个男生那边,面对他们坐到前一排的桌子上。     “好了,说说吧,今晚就开始讨论我们的计划,你们有什么想法?”漠洛淇的睫毛很长,鼻子像男生的,有点偏大但不难看,稍厚的嘴唇说起话来让人觉得很有说服力。     左边的黑发男生还低着头,在桌面上不时敲击录入刚才没来得及写完的课堂笔记。教室里的木桌都带有漱石屏,上课时按下开关,上面显示书页和记录区,下面带有键盘,也可以结合旁边的触控笔进行书写圈点。每个人的课桌靠胸部的一边,都带有卡槽,里面插着记忆卡,七个阶段的所有教科书与各人的笔记、作业,都存在里面。     右侧的古猫族男生伸个懒腰,把双手抱在脑袋后面说:“还有二十天,完全来得及,如果按照计划,现在刚好进入准备阶段,不早也不晚。”他是一位古猫族混血儿,父亲是头上三只角的叶络徒鹭族,母亲是擅长潜水的陀络徒鹭族,所以他头顶长有一只角,并且下巴两边的浅灰色短毛下有隐藏的腮――他的日常简称名是萨嘉峰纳。     漠洛淇歪过头无奈地看着低头敲击桌面的黑发男生,他是个来自北方大陆的纯种巴斯特人,平时比他的这两位死党兼同学慢半拍,但成绩总是很好。漠洛淇和萨嘉峰纳都无语地盯着他,安静了好半天他都没从记录中回过神,直到漠洛淇伸手在他额头上使劲弹了一指:“律一渡,这是我们探险队的集体计划,请你先把优等生的外衣脱光了好吗?”     “啊?”律一渡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们,“哦哦,我在听啊,你们继续说啊。”     啪地一声,他后脑勺上挨了萨嘉峰纳一巴掌,“你确定你在听?我们要执行计划!”     律一渡皱着眉,用另一只不忙的手摸了摸脑袋,“我的确在听,让我记完这一组,很快的!”     “你再这个样子,我们三个就把你赶出探险队!”漠洛淇假装严肃地恐吓他,她这时所说的三个人中,还有一位是玛哈辰亦辰。     律一渡摇着头对他们笑了笑:“不会的,你们需要我的建议,两分钟!我保证马上就好!”     他是肤色黄而偏白的男生,一头中短黑发,但前面留着齐眉的额发,一双透着光辉的眸子下是显得略高的颧骨,鼻子不太出彩,更像女生的,笑起来的时候,离唇角偏近的位置,有两个小巧的酒窝。用漠洛淇的话说,他不笑的时候比笑起来有男人味,一旦笑起来,就有种想去欺负他的**。     “你们没发现这几天玛哈辰亦辰消失了吗?”律一渡为了转移他们的催促,故意岔开话题,手里继续抄着教室前方微微内凹的弧形大屏幕上,场能概述学的教授留下的一些关键词。     “我以为你们听说了呢!”萨嘉峰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告诉你们吧,听说玛哈贝斯特大教宗,又从漏隐空间带了一个人过来,玛哈辰亦辰作为他的导师,现在正在广果峰的石窟里进行转化。”     漠洛淇说:“原来是这样,今天中午我还试着联络他,但他的通讯器显示关闭状态。你们谁知道作为转化仪式的主祭,多久才可以在石窟内开启通讯器?”她所说的通讯器,是泰侣星球上各族人使用的“手机”,一般和装有支付系统的各型号手镯装在一起,是一个很小的芯片,使用时碰触手镯,可以弹出一个能量态的通讯界面,并可以与身边的任何石屏类设备连接。     “从转化仪式开始之后的七十二小时内不可以开启通讯器,否则会形成干扰,这之后干扰失效。也就是说,转化开始的三天之后。”律一渡的眼睛不时看看前面的大屏幕,边抄边说。对其他几个人来说,律一渡在基础理论方面,是他们的万能记忆卡。     “我没记错的话,那么今晚玛哈辰亦辰就可以开启通讯器了。干脆我给他短讯留言好了。”萨嘉峰纳说着就去撩左臂宽松的衬衫袖口,但被漠洛淇打断:“我早就给他留言了,告诉他今天我们要讨论执行计划的事。”     律一渡存储好资料,关闭桌面拔下记忆卡,长舒了口气说:“其实没关系的,我们计划的前几项都是筹集装备,不管他在不在,我们都要准备四人份的,等联络到他之后,再一起讨论海底的路线和防御策略什么的。”     漠洛淇从桌子上跳下来,双手握拳在胸前晃动,兴奋地说:“我们已经为这次探险准备了整整一年啦!终于可以付诸实践了!”她伸手过来,被对面的两个男生避开了。因为每当她很激动的时候,就喜欢搂住大家的脖子,把三个或四个人的脑袋使劲碰在一起。     律一渡歪着头笑道:“你们说,那个漏隐人会不会加入我们的探险队呢?”说着他仰视上空闭起眼笑着。     漠洛淇不屑地切了一声:“你应该是在想那个漏隐人是否长得英俊漂亮吧?”同时,萨嘉峰纳带着猫人特有的尖牙笑了起来,一张浅灰色的大猫脸上满满的坏笑。     律一渡睁开眼一本正经地说:“才不是。我只是觉得漏隐人还是很不错的。不信你问他,我对于漏隐人的大部分知识,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用下巴指了指萨嘉峰纳。     ――――――――――――――――――――――――――――――――           第031章 四生皿内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萨嘉峰纳站起身说:“是没有什么不对劲,过去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漏隐人,大部分也不错,但至于他们陷入爱河之后是否不错,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我们去吃饭吧,晚上还要找个地方讨论计划呢。”     漠洛淇和律一渡也站起身来,漠洛淇嘲笑式在律一渡的屁股上拍了一把说:“年轻人,对爱情充满期待,不是坏事,何必否认呢?”律一渡耸耸肩,装作无所谓。     漠洛淇之所以叫律一渡“年轻人”,是因为律一渡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个新生儿,即北方大陆上某两位巴斯特人结合后,孕育并长大的新生命;而漠洛淇和萨嘉峰纳已经凭借自己的漱石芯,经历过五次轮回,但依靠漱石芯完成轮回之后,记忆也会严重受损,回归到上一次生命开始时六到十岁那个阶段的记忆,所以他们需要重新开始学习。     三个人就这样走出了教室,一直走到大厅的半球形餐厅,拿到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后大快朵颐,还不时偷偷议论着他们的探险计划。每日三餐的时间点,是所有年级学生除了学府性会议之外,能共聚一堂的时段,密密麻麻的学生都聚在若干排∞形圆桌连成的长桌两侧,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     远航学府内各年级的人不论长幼,都穿着来完成学业的人必须穿的校服,并佩戴各自的猫爪形胸针【注】。上身都是雪白的宽袖衬衫,下身是统一的男女同款黑红格子过膝裙,搭配里面颜色各异的裤袜;男生双脚上是各色短靴,女生是不同款的长靴。     【注:教务人员和学生都必须佩带的统一规格胸针,均为金色猫爪形,上面有每个学生的年级、姓名和每位老师的姓名和教授的几门课程简称。】     当然,衬衫也有不同,主要从衣领和纹饰区分,女生的衣领是三片圆的花瓣形,双肩和袖子的接缝处,有一圈鼓起来的金色辫形纹饰,整件衣服的下摆是波浪形;而男生的衣领是三片尖叶形,两肩旁的纹饰是纯黑的,衣服下摆也是带尖的三角形。     “今晚我们去什么地方讨论呢?现在有点冷了,水塔后面那个地方不太合适了。”萨嘉峰纳正在吃一份淞湖鱼饭【注】。安隐岛上有淞、湉、滔、漩四个大型人工改造的淡水湖,淞湖鱼是灯塔正北方淞湖内独产的新型鱼种,这种鱼也叫“掌鱼”,因为它们全身共有五片长短不一的鳍,挂在扁平的身体后方,青色的身体上布满了银白色如掌纹般的花纹,活像一只长了眼睛的巴掌。     【注:淞湖鱼饭,是将安隐岛淞湖特产的淞湖鱼肉进行腌制,鱼骨进行烘焙碾碎后形成粉末,制作淞湖鱼饭时将少量鱼骨粉和蒸饭拌匀,然后把淞湖鱼腌制后的肉丝覆盖在上面。】     漠洛淇早就吃完了一盘烤肉、两块馅饼、一碗浓汤、半份面包屑虾球和一杯加甜酱的果肉泥,她的饭量是可以和玛哈辰亦辰比肩的。“去湖边的渔屋怎么样?漩湖那边的渔屋晚上是没人的。”     “不行的哦,我们首先要按照计划,买齐所有潜水用的装备,还有必要的防御武器,这些东西不可能放在寝室,最好放在我们定期进行秘密会议的地方。”律一渡也吃完了晚餐,正优雅地端着半杯有助于消化的蓝瓜酒——口味像甜酒但本质是饮料的蓝瓜【注】提取液。     【注:蓝瓜是一种长在湖里的果子,打捞上岸洗净后通体是碧绿色的,一般是二到五个不规则的圆球共生一体,大的能有足球那么大,小的只有拳头大小,碧绿色的外壳极为坚硬,经过雕刻后,是很好的艺术装饰品,用特殊的厨房工具将内部的蓝色汁液引流出来,通过简单的提炼,就可以获得湖蓝色的提取液,味道像甜酒,但饮用者并不会醉。通常情况下,四五个拳头大小共生的蓝瓜提取液,比两三个足球大小的连体蓝瓜要更为香醇。】     萨嘉峰纳送了最后一勺饭到口中,嘴巴塞得鼓鼓的,站起身对他们说:“我有办法了,跟我来,现在就去!”说着就边咀嚼边往外走,漠洛淇和律一渡只好忙忙地跟上去问他去哪儿。     ————————————————     只过了三天而已,在转化室穷极无聊的玛哈辰亦辰快要发疯了。平时作为代理教宗之一,有事的时候可以跟安摄隶长老和陆岛执事,学习处理公务,不忙的时候还可以跟他的几个学生朋友厮混玩闹,但陈杉昏迷的这三天,又不能开通讯器,他快要憋坏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这个绿幽幽的石窟内,他就开始失眠,每天睡四个小时不到就会自然醒。醒来的时间,刚开始他还饶有兴致地绕着四生皿,仔细观察陈杉光溜溜的身体,然后记录自己对漏隐人身体的认知、每七个小时发生的变化等。     但很快他就看腻了,做完必须的记录之后,他找到了新的乐子——训练自己驾驭飞毯的技术。虽然玛哈贝斯特只允许他在月红日使用飞毯,可现在是在转化室呢,根本没人管。于是他就在转化室的石柱范围内,绕着四生皿在两座塔屋上方低飞,本来就已基本掌握,好几个小时之后就能飞梭自如了。可他压根不知道,作为三大教宗才能使用的神辉之眼,可以窥视没有特殊加密场能层的任何角落。     转化室周围石柱之间透明的漱石水幕有调节温度的作用,所以待在石柱范围内温度非常舒适。玛哈辰亦辰胆子大了之后,飞出转化室,绕着整个峰中峰忽上忽下高飞低行,闷热的空气就让他非常不舒服。当然,他只是在两座雕像之间无形的场能防御网后面乱飞,有几次速度过快,差点撞到防御网和石窟顶的尖锐晶石上。     此时,玛哈辰亦辰刚从主祭塔屋下吃完饭出来,他想着时间差不多,陈杉应该要吐泡了。     起初的两天多时间里,被转化者的嘴巴、鼻腔和耳道中,都被四生皿内的液体灌满,等到第三天快要结束时,被转化者会开始吐泡,这就意味着陈杉即将苏醒。玛哈辰亦辰非常期待这一刻,陈杉醒来的话,就可以通过四生皿和主祭塔屋内的屏幕,跟自己聊天了。     他坐在主祭塔屋的石桌前点开石屏,然后触击对应四生皿屏幕的按钮,陈杉的整个身体呈现在屏幕上。他放大拉近,给了陈杉的脸部一个特写,看见陈杉嘴巴里、以及几条连接陈杉身体的灵母触手,都已经开始释放出细微的气泡。十几分钟后,变成了大大小小频繁出现的气泡。     这些气泡在灵母的伞状体内,并没有上浮,而像是被灵母操控着,围绕在陈杉周围,不断汇集变大,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鸭蛋形气泡,陈杉就悬浮在气泡的中心,像是被隔离的危险生物,只有头顶、双手掌心、双脚掌心的位置,连着五根灵母伸向伞状体内的触手,像是五条闪光的半透明脐带,可以看得出,灵母正在用触手向他的身体里输送着各种液态颗粒状的彩色“养分”。     玛哈辰亦辰一丝不苟地严格记录这些变化,陈杉全身包裹了一层鼻涕状黏糊糊的东西,在大气泡形成之后也开始膨胀,最后充胀成气泡同等的大小,并与之融为一体。这样一来,陈杉就真的是在一个透明的“蛋”里了——只不过是个“软蛋”。     紧接着,陈杉一根毛发也没有的身体开始出汗,那是一种可以由肉眼观察到的出汗过程:一颗颗颜色不同的汗珠由细微不可见的状态,渐渐变成豆大的汗滴,最后汇集成一片,像失重一般飞散到四周,从鼻涕状粘液形成的“蛋壳”壁渗出,最后沉淀到四生皿没入地面的下方空间底。     汗液的颜色有青黄赤白黑五种,和五条脐带般的灵母触手内输送的彩色物质一样。这一过程其实有点触目惊心,尤其是汗滴还比较小的时候,全身遍布着赤红、纯黑等五色的液态颗粒,密密麻麻的,会让有密集物恐惧症的人头皮发麻。     陈杉的意识是从全身出汗时的畅快感开始恢复的,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沉睡之前,沉睡塔屋顶天体模型旋转的一刻,但还睁不开眼睛,耳朵内传来四生皿内咕噜咕噜的水声和一种细微的脉冲声,鼻子里闻到的空气,是一种从没闻过的气味,像是清淡的果木香。     玛哈辰亦辰从观察到陈杉眼皮下,双眸开始动的时刻,就在主祭塔屋的石屏前轻轻叫他:“嗨嗨嗨,太阳醒来啦,月亮醒来啦,大家都醒来啦,陈杉也该醒来啦!”     陈杉呈大字型悬浮在灵母体内,感觉自己的头顶和手脚掌心都被一种肉感很强的东西吸住了,身体无法活动,但眼球转动、皱眉闭嘴的过程中,他发现面部的肌肉和喉舌鼻唇是可以活动的。听到玛哈辰亦辰孩子似的呼叫,他不禁笑了起来。     ————————————————————————————————           第032章 湿化胎卵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是我在做梦,还是醒了?”他试着睁眼,但感觉眼皮就像是被粘住了。     “哈哈,当然是醒了,已经过去三天了,你的转化过程没有发生危险或**型性转化,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你要努力,试试吧,使劲睁开双眼。”     陈杉能感觉到眼前的黑暗中有一团团暗红色,似乎面前是什么强烈的光在闪动,试了半天,还是感觉眼皮被牢牢地上下粘住了,想用手去扒开,但根本动不了。“不行啊,眼睛好像被胶水住了似的,睁不开。”     “不要紧,你要保持睁眼的意识和力量,直到可以睁开为止,这一点因人而异,最长不超过十五分钟,一定可以睁开的。”玛哈辰亦辰的语气显得很兴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是说全身的感觉,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陈杉下意识摇头,却只能微微晃动,“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感觉很温暖,我现在还在那个‘玻璃柱子’里吗?”     玛哈辰亦辰笑了,“对,你还在那个玻璃柱子里,就是四生皿里面的灵母伞状体里面的‘湿化胎卵’里面的中空区域,你应该不会觉得饿吧?在里面什么感觉?能给我形容形容吗?”     陈杉也被他的描述逗笑了,细细感受着此刻在“湿化胎卵”内的感受,然后对他说:“我现在感觉我被一个巨人举起来,举在高空中,没有方向感,宇航员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里面的味道很好闻,像是在长满花草树木的地方,但是能听到水声和机器之类的声音,跟你说着话,像在潜水艇里和船长对话。暖洋洋的,很舒服,肚子挺饱的,一点儿也不饿。”     “那就对啦,一点儿也没错!经验,果然是最伟大的遗产呢!”玛哈辰亦辰对所学的内容充满自信和尊重。     陈杉在说话的同时,一直努力转动眼珠,把眼球的力量向额头上拉,他现在无法看到自己的样子,不然光溜溜的脑门上一层层抬头纹,一定会被自己嫌弃死。“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正在通过塔屋里的石屏,看你啊。”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站在四生皿外面。”     “呵呵,没有呢,四生皿本身就可以全方位录制和监控转化者,等你睁开眼就明白了。你现在还会不好意思吗?全方位哟,哈哈哈。”玛哈辰亦辰已经很自然地和他开起了玩笑。     陈杉感觉自己全身挂满了黑线,无奈地说:“早就被你看完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我们都是男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想问对方来着,但一直不好意思也没机会细问,“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是否合适。”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是否合适呢,哈哈,”玛哈辰亦辰觉得漏隐人的说话方式很有意思,“你尽管问吧。”     “那个……你们古猫族人,有尾巴吗?”陈杉来到安隐空间之后,见识了众多的古猫族猫人,也注意过他们身后,但好像没发现尾巴,此刻在无聊中生起童心。     玛哈辰亦辰听了之后笑得前仰后合,直接躺倒在地上双腿乱踢,陈杉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也被自己的问题逗笑了,两个都像病人一样笑了好半天之后,玛哈辰亦辰才喘着气告诉他,古猫族的人是有尾巴的,但都很短,猫人们的裤子上,尾骨的地方都有个洞,就是为了让尾巴从里面伸出来。     陈杉就说自己那边,小孩很小的时候穿一种开裆裤,并对他描述了一番,玛哈辰亦辰闻所未闻,听得很有意思。就在这时,陈杉的眼睛终于可以睁开了,虽然他已经通过刚才的感受,在心里建了一个臆想的环境模型,但真正看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原来从四生皿里面向外望,根本无法看到周围的环境,四生皿的内壁像是一圈圆柱形的镜子,陈杉看见自己赤条条的样子,在内壁的镜面上以古怪的姿势被拉伸。自己现在是以大字型站姿,悬浮在湿化胎卵正中心——这样子倒很像玩具厂里的半成品手办,真的要丑死了。     那五条与他身体连接的灵母触手内,仍然缓缓地输送着彩色的液态物质,但他只是感觉到五条触手与自己皮肤衔接处的吸附力,无法感受到那些液态物质渗透到自己的身体中。陈杉的脸正对四生皿内壁的方向,有一个能量态的窗口,对面是玛哈辰亦辰柠檬黄的猫脸和湖蓝色的眸子,写满期待和兴奋。     一睁开眼就开始尴尬了,陈杉只好问他:“现在几点了?你吃饭了吗?”     “刚吃完饭没多久,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你吃的什么?”陈杉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     “导师作为主祭在这里生活的四个星期,只能吃各种简易食物,就在下面的仓库。明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可以拿上来给你看。”玛哈辰亦辰说的简易食物,是装在长条管内的多类合成食品,黏糊糊的像宇航员吃的牙膏饭,但有各种颜色和口味,玛哈辰亦辰觉得还不错。     “我转化完成之前,就得一直待在这里面了吗?”陈杉猜测在四生皿的灵母体内,应该不用吃饭的,他很聪明,意识到四生皿的装备和灵母本身,在为他输送能够维持生存的“养分”。但他考虑到一个问题,自己需要排泄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玛哈辰亦辰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尽量用很轻松的语气对他说:“是的,你需要一直在四生皿内转化,不用饮食也不需要排泄。这四个星期维持你生命的原动力,始终是以能量态在你身体内完成新陈代谢的,你只需要说话、思考或者睡觉、休息。”     “既然这样,我可以问你各种问题吗?很多问题。”他觉得总算有时间好好聊聊了。     “当然可以,我是你的导师,今后也是你的朋友。你愿意和我成为好朋友吗?”玛哈辰亦辰在过去的生活中,还没有真正长时间接触、仔细观察过漏隐人,也没有机会和某位漏隐人成为朋友,陈杉的性格让他感觉到很舒服。     陈杉使劲闭了闭眼,感觉面部的皮肤上,开始出现一些面膜干裂般的皮屑,挤弄脸部肌肉时,那些皮屑脱离面部,向四周飘散,最后被湿化胎卵的内壁吸收。“泰侣星球上,有没有猫这种动……生物?”他觉得在猫人面前,说猫是动物,有点不尊重。     “哈哈,当然有,不然我们是从哪儿来的?”玛哈辰亦辰笑过之后很认真地解释道:“我父亲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人神共存的那个时代,还是猫的形态,但他是侍神者。后来经过几百年的神术转化,和我父亲同时代的那一批原始猫族生灵,就慢慢变成了现在的古猫族人形态,并且在古猫大族中,分化成不同的种族,也就是说,不同种族的古猫人,生理特征是有差别的。”     陈杉轻轻点头,看着屏幕里对方认真的表情,没有插话,示意他继续说。     “后来,那部分无法适应转化的原始猫族生灵,就是你说的原生态的猫,分为两批,被送往其它的两个空间,你们漏隐空间原本也是有猫这种生物的,我们送去的猫就渐渐和你们那边的猫融合了,当然这些不为人知的过程,是无法被漏隐人发现的。而幽隐空间原本就没有猫这种生物,后来我们送去的猫,在幽隐空间摩罗族人的社会,有很高的地位,犹如神祇。”     “老……玛哈贝斯特不是说还有一个什么空间么?就是‘上面’的第四个空间。”     “妙隐空间?嗯,它很神秘,据说那个空间里是一片虚无,典籍中有记载,妙隐空间生存的生灵,是以意识影响周围物质环境的,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无从了解。父亲也从不对我说那个空间的事,感觉非常神秘呢。”     “一片虚无?……”陈杉突然想起刚才清醒之前,是经历了无知无觉的沉睡、到半梦半醒的时刻、再到完全醒来的过程,玛哈辰亦辰的话猛地让他想起,刚才在半梦半醒时,有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什么非常奇特的感觉?你可以说说。”玛哈辰亦辰有点担心是转化过程出了问题,严肃地问他。     陈杉就为他详细描述了那个感觉很漫长,但其实没多久的梦中体验:起初他感觉自己在一种浓稠的液体中缓慢移动,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暗的液态环境淹没了多久。脑中一片纯黑、凌乱,那个叫记忆的东西,像被摔得粉碎,记忆的粉末漂浮在头颅里。     他只记得这种状态刚开始,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惊恐地发现自己没有呼吸,反复确认多次后,他认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中梦,继而感觉到双耳口鼻之中灌满了某种沉重的液体,皮肤的触感告诉他,此刻自己正全身赤|裸地淹没在光滑浓稠的液态环境里。     ————————————————————————————————           第033章 记忆植入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全身肌肤的这种感知,还是由于他不可自控的移动而造成的。没有规律的移动,丧失方向,有时上升或下沉,有时旋转或平移。当然他也无法最终确定,因为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这个液态环境中是躺着的还是爬着的,身体四肢、面部五官都被这种液体“封锁”,试图挣扎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全身都在彻底的瘫痪中进行可怕的肉|体休眠。     在比梦魇还可怕的沉溺中,丧失时间的参照。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记得醒来的次数。庆幸的是,他并没有因频繁的昏迷,而忘记这是第几次恢复神智。     第一次短暂的清醒让他以为是在做梦;第二次用瘫痪的肉|身和过度敏感的触觉感知到周围的环境;第三次在这场噩梦里想尽一切办法去“动”,但都是徒劳。     他注意到因耳中被灌满了液体而无法听到任何声音,但令他疑惑的是,如果平时捂上双耳,也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像浪潮一般的血液流动的闷声。但自从沉没于这个黑暗的环境中之后,没有了一丝一毫声响,这种绝安静也是让他感到恐惧的原因之一,那种无法感知到自己存在的恐惧。     可身上每一寸的皮肤又告诉他,他的确是存在于某种液态的空间。这种阶段性的清醒是短暂的,置身于无法自控的环境,却又能感觉到未知的周遭,只剩下接近极限的思考,直到思考导致大脑混乱和头部剧痛的瞬间,又会丧失神智陷入昏迷。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只能刻意放慢思考的速度,减少对于那些“记忆粉末”的还原。是梦境还是现实?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就是这些简单而恐怖的思考,让他在这段不知道多久的漫长时间中,数次跌入无知无觉的深渊。     第四次清醒,被“封锁”的双眼“看”到无尽的黑幕中,浮现一面白墙,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那面白墙亮起来的时候,上面出现许多片段,这是他在这个环境中第一次重新找到记忆。在暴雨中的建筑、街道、人群;向他跑来的流浪狗、玻璃箱中的壁虎;一些对自己来说有特别意义与关系的人脸,浮动着扭曲着;以极慢的动作,在琴键上跳舞的手指;许多被放大数倍的生活用品、曾经看过的一次月食……     他很快就惊觉,自己并非重新获得这些破碎的记忆,而是失去它们――先是细节的模糊,关联记忆的丧失,在绝对安静中从彩色变为黑白,最后和墙面融为一体。抓也抓不住的蛛丝马迹,不是为了让他想起,而像是来做最后一次告别。     他知道这是记忆的流逝,那些画面出现的一刻,内心对它们的印象从熟悉变为陌生。这种濒临绝望的体验,内心的无助与惧怕,让他非常想放声大哭,可在黑暗的沼泽中,就连流泪的功能,也陷入休眠。     第五次,陈杉感觉自己皮肤的触感发生了变化,他能感受到全身上下的毛发开始脱落,感觉最明显的是从头颅到腋下、从鼠蹊到双腿、从眉头眼皮到鼻孔里面,就如同周围的液体有某种吸力,轻易地将他全身的毛发吸走,但没有任何痛感。     而后又是遍布全身的细微汗毛,也“愉快”地逃离了肉|体,这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像从久远的束缚中得到解脱,瞬间舒展释放的愉悦感,如同在某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在漫无边际的花海中,和那些缤纷绚丽的花朵一同绽放,这是他第一次对“生命力”有了真切具象的体会。他意识到这种瘫痪式的休眠,半梦半醒的幻觉来自别人,而不是自己!     “你知道吗?醒来的过程中,这五次昏迷和苏醒,就像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被某种力量强行地、把另一个人在一个黑暗海洋中的种种内心感受和思考植入到我的大脑和身体中,我能感受到那个人的快|感和恐惧,自己的思维也顺着那个人的思维进行思考,像是个梦中梦,但又非常真切……脑袋里很混乱。”     玛哈辰亦辰呲了呲牙,“这可难倒我了,在以前的记录中,没有任何人,哪怕一次,有过和你类似的体验,如果有,一定会被记录下来的。我想这只能等你完成转化之后,我们一起去问问我父亲。”     身上脱落的皮屑越来越多了,本想求解的陈杉没从玛哈辰亦辰那里得到答案,只好转移话题,充满活力地问他更多别的问题。可他心底对刚才被强迫体验的那段“别人的感觉”,存有一丝略带恐惧的熟悉感,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这份神秘的诡异感恐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     安隐岛四面环山的盆地内水路遍布,这些水路的形成,源自四周环山外的引流设施和自然降水。四条对角直径的主航道(即八条半径对称的水路),将盆地内的地面分成八个均等的扇形,即以八个方向为名的八区,加上安隐灯塔为圆心的第九区。     第九区的地域周围是一条环绕安隐灯塔建筑群的环形水路,类似护城河,以这条水路作为首环副航道,依次向外排列着另外七条环形副航道,即呈现同心圆结构的二环副航道、三环副航道……以此类推,直至临近各座山峰的八环副航道。     这些环形副航道由小到大,横跨八块扇形地域,连接着每一区左右两侧的直线形主航道。古猫各族大大小小的塔形建筑,就在每一区四面环水的陆地上。每区的陆地之间有许多离航道水面很高的石桥,大大小小的自行舟作为安隐岛最重要的主流交通工具,穿梭在石桥之下、往来于航道之间。     漠洛淇和律一渡气喘吁吁地跟着萨嘉峰纳直奔首环副航道南港,傍晚吃完饭的人们有的在散步,有的在为安隐灯塔的某些部门卸各种货物,有的也准备搭船去稍远一点的地方逛逛,根本没人在意这三个学生。     漠洛淇和律一渡都很了解萨嘉峰纳,玛哈辰亦辰不在的时候,他想在三个人中说了算,拿定主意也不怎么和人商量,一味地鲁莽,但也不乏勇敢。一路上俩人都在追问他要带着大家去哪儿,萨嘉峰纳只是酷酷地佯装神秘,一直疾行到首环南港的四号主航道口,才停下脚步。     “你倒是告诉我们,要去哪儿啊?”漠洛淇简直有想揍他的想法。     萨嘉峰纳叉着腰喘气,并不答话,只是观察了一会儿港口的自行舟,又抬头看看远方光音峰的位置。站在一旁的漠洛淇看出端倪,贼笑着说:“我知道了!但有点冒险……而且往返的时间也会比较久!”     律一渡在他们身后,蹲在地上休息,“什么意思啊?如果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着你乱跑的!”他并没有看到萨嘉峰纳和漠洛淇互相交换的眼神和心领神会的表情。     两人一起回头看着律一渡,漠洛淇的神情是无奈,而萨嘉峰纳的脸上挂着促狭。“好了好了,告诉你吧,我打算带你们去东南区那边的山上,那里有很多我父亲那一族(叶络徒鹭族)留下的山洞!”     律一渡对着满脸得意的萨嘉峰纳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鬼才跟你去呢,我宁愿在水塔那边挨冻,也不要走这么远、冒着生命危险跟你去疯!”说着他有点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漠洛淇和萨嘉峰纳互换眼神,快步跑上前去,一起把他左右挟持拉向港口。律一渡使劲挣扎,当然也是半开玩笑没用尽全力,最终几乎是被他们抬着上了一条小型自行舟,律一渡还在大声嚷嚷:“我要是因为这件事得不到全优,你就死定了!”     “是谁死定了还不知道呢!”萨嘉峰纳大笑着把他撂倒,直接坐在律一渡的后腰上压着他,漠洛淇边笑边坐到自行舟控制器的位置按下了航行开关。律一渡还在婆婆妈妈地抱怨,萨嘉峰纳只和漠洛淇说话,不搭理他。     直到自行舟前行了很长一段距离,萨嘉峰纳才从他身上起来,律一渡快要气死了,但看着慢慢变小渐远的安隐灯塔,也只好陪着他们去疯一次了――不,这是第二次。     主航道的水面是很宽阔的,能容七八条大型的自行舟并行,他们三人开启屏蔽罩把船加速后,很快就和其它悠哉闲哉的中、大型自行舟擦肩而过,头顶飞过两艘来自大陆和其它岛屿的雪茄型海陆两用飞行器,上面贴着货运机构的黄绿色大logo。     ――――――――――――――――――――――――――――――――           第034章 无性繁殖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自行舟越走越远,萨嘉峰纳和漠洛淇倒是很兴奋,他们商量着到山洞里,就可以玩火——在诸多能源支持安隐岛各族生活的环境中,有机会使用“火”这种东西,对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孩子来说,是非常新奇有趣的事。     律一渡虽然“认命”了,但随着小船的前行,他变得愈加忐忑。“听说东南方的山洞里有七眼幻空罗,穿过树林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你们一点儿也不怕吗?”     “你再啰嗦,我就舔你的脸!”萨嘉峰纳呲着尖牙威慑他。古猫各族的头部形态是人类和猫类的合体,猫人们的牙齿和人类的很相似,只是两颗虎牙比人类的要长一点,尖锐许多,其它的牙齿并不是像猫那种短小的形态。     但猫人们保留了舌头上的肉刺,如果律一渡真被他在脸蛋上舔一下,会感受到轻微的刺痛,并且持续一到两天的红肿——律一渡在最早认识他的时候,有次两人打了一架,就被他整过一回,至今心有余悸。“我是为我们的队伍担忧,又不是为我个人!”他无力地辩护道。     “你是这么细心的人,难道没发现我们三个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么?”漠洛淇胸有成竹地斜视萨嘉峰纳的腰包——这是远航学府的学生们,十几年前流行起来的东西,可以斜挎或系在腰间的各种款式小腰包,里面可以放学习用的记忆卡、古猫族使用的货币:漱石核、以及个人的各种小杂物。     萨嘉峰纳的这个腰包,是国际著名品牌“范路普”最新推出的淡灰色米黄纹蟒皮腰包,它的底色远远看上去和它主人的毛色相差无几。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沉甸甸的。萨嘉峰纳把腰包从右胯拉转到后腰,故意不给他们看。     律一渡这才意识到他们三个从安隐灯塔出来之前,萨嘉峰纳回到方屋穆振内的寝室,是去拿这些装备了,心底对他这一款最新的腰包很是羡慕。“为什么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说,你早就准备好对付山上的瞭谷鸟和七眼罗喽?”     萨嘉峰纳闭眼扬眉,炫耀而夸张式地点头。对于东南方山脉上的情况,萨嘉峰纳亲历亲见过,漠洛淇比他知道得少一点,而律一渡只是从传闻和学习资料上看到过相关介绍。他们所说的七眼幻空罗,就是“十二七眼罗”这种生物。     七眼罗共分为十二大类,是终生进行修行的奇特智慧生物,每一类的修为层次决定着它们不同的性格特征和本领特长。“七眼幻空罗”就是十二大类中,二想八情类的七眼罗,“想”是理智浮想的一面,“情”是感性情绪的一面。二想八情这个阶段的七眼罗被称为幻空罗,因为在修持蜕变为三想七情类的七眼风谛罗之前,七眼幻空罗始终在幻境中消耗生命虚度光阴。     漠洛淇转身坐回控制键盘那边,问萨嘉峰纳:“我们是走到四号主航道尽头再沿着山脚过去?还是从主航道转向到八环副航道?”     “左转吧,我们走一段副航道,再步行一段,直线过去,反正也不太远。”萨嘉峰纳站起身,在漠洛淇身后把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附身用右手去关了屏蔽罩。     漠洛淇转动控制区旁的旋钮,自行舟便开始左转,穿过主、副航道之间的淡蓝色漱石水幕,驶入了三号和四号主航道之间的八环副航道,副航道比主航道窄多了,因担心岸上的人看见他们,所以萨嘉峰纳让漠洛淇把屏蔽罩调成伪装色,这样一来,即便有人看到自行舟经过时水面上内凹的压力槽,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左侧的陆地上,不知道是哪个大家族在举行什么庆典,几十个人在房屋外临水的空地上围成一圈又唱又跳的,似乎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右侧与东南方山脚相接的陆地上,一片黑暗中只有几点微弱的石光在地表闪耀,看上去阴森森的。萨嘉峰纳和漠洛淇因为可以玩火、寻找秘密聚点这两件事而高兴,律一渡固然和他们一样有高兴的心情,但是看着蓝色月光照耀下,墨绿幽暗的东南山脉,心中比他们二人多了几分更复杂的感受。     ————————————————     “……那么,在大陆的社会中,为什么异性的婚恋会被禁止呢?我不知道原来会严重到法律层面。”陈杉全身的皮屑尽数脱离之后,他感觉自己像个新生儿。     玛哈辰亦辰之前把主祭塔屋内的鸟窝床拉到石桌边上,此刻正趴在里面,双手托着腮回答陈杉的一系列问题。其实这种平淡的交流挺枯燥的,但这两个对彼此世界的细节都很陌生的年轻人,却感觉到非常有意思,并不觉得疲劳,也没有半点睡意。     “这个……话说来长,”玛哈辰亦辰频繁的“猫人式成语”,几度让陈杉忍俊不禁,“巴斯特族在人神共存的时代,就已经是无性繁殖的生命了。你知道对于巴斯特人来说,比你们漏隐人的‘性||爱’更愉悦、快乐的私密感受是什么吗?不妨猜猜看!”     这个话题让陈杉脑洞大开,边想边猜道:“就只是接吻么?这样太普通了……或者两个人的肚脐眼像纳美人的辫子一样链接到一起?”玛哈辰亦辰问纳美人是什么,他解释给他听,对方摇头说不是,让他继续猜。     陈杉心内鬼笑道:“总不会是撸吧……”想半天,又说:“或者是像塔屋里面的巴斯泰托之光那种神迹,你发射一束,我发射一束,然后其中一个就怀孕了。”     玛哈辰亦辰哈哈大笑,“既然是无性繁殖,那么你最后这种想象是有点类似的。告诉你吧,比性|爱还要愉悦的,或者说,巴斯特人的性|爱方式,是‘七塔共振’!”他继而简要解释了巴斯特族的变异历史。     原来最早在人神共处的那个时代,巴斯特人的繁殖方式就已经脱离了性接触的形式,那是因为巴斯特先民自始以来都是通过七塔共振的方式来繁衍后代的,但那个时期每个人体内的七塔系统,是初级七塔系统,只能维持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一百五十年左右。     两个巴斯特人通过身体内的七塔系统,形成相互的共振,只有两个彼此深爱的人,才可以让体内的七个能量塔都发生共振感应。如果两个人都准备好组建家庭,并且有生养后代的物质、环境、学识、情感等基础,那么就可以填写繁衍申请表。     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审核直至被批准之后,在每年两次的祭神季,所有举行婚礼后的人来到安隐岛,由三大教宗在庆典上颁发“古神的礼物”——那是一个装在水晶球里的正八面体能量态礼物,两位结合后的巴斯特人,可以在收到礼物之后的某天选择一个月红日,进行七塔共振时把古神的礼物放在两人的中间,这样就相当于完成了“受孕”。     【注:每个月的28号月亮由蓝色变成红色,持续到次日零点,神典和法典共同规定,巴斯特族和古猫族只有在月红日,才能进行七塔共振或发生性|行为,古猫族的生殖系统又和巴斯特族不太一样,他们是通过异性的性接触而引起七塔共振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在培育新生儿的“四生塔”内,等待新生命长大的时间。巴斯特人是没有婴儿时期的,二十八天后四生塔内的新生命就可以长成人类五岁小孩的形貌,所以巴斯特族的每个人,都是从幼童时期开始这一生的。     “后来经过漫长的探索和研究,在我们古猫族教宗的带领下,改善了巴斯特、古猫两族的七塔系统,每一次改善都能够延长个体存活的时间。现在的巴斯特人体内,是第八级的七塔系统,能够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八百多年,在上一次全球人口普查调研中发现,现代巴斯特人的平均寿命是八百六十岁。”玛哈辰亦辰一边给他上课,一边不忘端着一杯他刚才去下面调制的酒在屏幕前晃,故意馋陈杉。     虽然陈杉现在已经“返老还童”,但心态还没有完全被影响,用一种大哥哥的眼神,看着玛哈辰亦辰认真讲解之余,各种天真的神情和幼稚的行为。走神的那几秒钟,他突然非常想念管谦。     “我想我应该猜到了,如果异性的巴斯特人进行结合,是不是会对七塔系统有所破坏?所以才造成你说的,不论从神典还是法典,都严格禁止异性相恋、结婚。”     ————————————————————————————————           第035章 双塔初成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玛哈辰亦辰兴奋地举起双手,两只“爪”都做出“六”字手势,“你可真聪明!看来以后我作为导师,是会非常轻松的!”他呷了一口酒继续说:“是这样没错!巴斯特男人和巴斯特女人体内的七塔,排列顺序是不同的,只有同性的七塔共振所培育的生命,才能拥有现代人的高级智慧和健康的身体。如果违反这一原则,由两位异性进行七塔共振,那么诞生的孩子不仅会智力低下,而且大多数身体残疾、寿命大幅度缩短,最可怕的是,有的畸形胎儿甚至会带来无法预见、控制的新型病毒。”     “既然是这样,不给他们发那个‘古神的礼物’不就好了吗?”陈杉说着,见玛哈辰亦辰坐了起来,然后把一个m形的带弦设备放到面前。     “‘古神的礼物’并不是专属于古猫族的……对了,”玛哈辰亦辰只是匆匆说了这一句,“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让你解除‘禁锢’了哦!”说着他恢复到严肃工作的神情,示意陈杉不要再说话,并告诉他等会儿可能会有点疼,让他忍着,慢慢适应。     陈杉知道自己的转化可能又到了某个阶段,就收声静候。只见玛哈辰亦辰双手拨动夜眼琴弦,随着悠远诡异的弦音,灵母全身的伞状体和无数条触手,整体都开始发生色变,由青至黄,再从红到白,最后变成一只纯黑色的超级“大水母”。     就在这时,陈杉头顶和四肢的五条灵母触手,全都像是触电般“嗖”地一下,离开了他的身体,然后和别的触手一样,吸附在了四生皿的内壁上。陈杉仍然无法活动,只有头部可以轻微扭转,他感受到先前被灵母触手吸住的五个地方开始发冷。玛哈辰亦辰停止弹奏的那一刻,陈杉开始呈大字型,在湿化胎卵内顺时针缓慢旋转。     陈杉见屏幕另一边,玛哈辰亦辰皱眉观察,严肃地看着自己,像在等待什么发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大约持续了三分钟后,陈杉全身的皮肤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就像身体内有什么刺类的东西长了出来。他见屏幕那边玛哈辰亦辰开始快速记录,既然他还没让自己说话,就只好乖乖等待。     刺痛感愈来愈强烈,陈杉从屏幕周围四生皿的内壁镜上,看到自己全身长出了一层赤红色的毛,而且仍在快速生长!直到自己变成一只红得可怕的“长毛猿”后,那些长毛又开始脱落,最终被湿化胎卵的内壁吸收分解,继而再次长出十多种颜色的长毛,这一过程都非常快,像是播放了十几朵不同色的昙花,从含苞待放到绽开萎谢的快镜头。     他没记住到底换了几次毛,最后一次全身像猫仆那种的绿毛脱落后,身上的刺痛感终于消失了,连番的痛楚让陈杉眼中泪水打转。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的脑袋在发光!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因为他在四生皿的内壁上,根本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在闪耀,似乎一切正常;可自己的眼前——确切讲是自己的脑袋里面,明明就是有一团金色的光在闪烁!     “陈杉,你要继续保持沉默哦,等会儿我让你说话你再开口。”玛哈辰亦辰从陈杉眼中看出了他对自己身体变化的惊讶和一丝恐惧,“你的七塔已经开始形成了,现在你头颅内偏上位置的这个塔叫‘自觉之塔啊穆’,它会催生你鼻子后面的第二个塔‘无我之塔唦穆’,七塔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看到,你现在闭上眼睛。”     陈杉听他的话,闭上眼睛,突然发现眼前的黑暗中,形成了一种可以向内、看到头颅内部情况的奇特视角,如同一个自己作为旁观者,看着另一个自己颅腔里面的情况。他看见自己黑暗的头颅里,最上面的那个金灿夺目的自觉之塔啊穆,是一个金字塔型的能量体,一半在颅内,一半在颅外,塔顶正在散射着上千条细细的金光!     很快,他就观察到那些金光不是这个塔发出的,而是从四周未知的黑暗空间内传送到自觉之塔啊穆中的,此刻在它的下方,汇集的能量正在催生第二个无我之塔唦穆。过了几分钟后,纯白色的金字塔型无我之塔唦穆已然形成,它的底部射|出两道白光,向喉咙的位置延伸了一小段就停止了,然后两个塔都渐渐暗淡下去。     “哈哈,这一周最重要的两个塔已经形成了,你可以说话了陈杉,明天早上你就能活动了哟!”玛哈辰亦辰说这些的时候,始终保持着善意的笑容,但同时也打了一个哈欠。     ————————————————     漠洛淇三人找了一个对岸无人的地方,把自行舟停靠在了这边。事已至此,面对未知的黑暗诡异,律一渡只好敏捷地紧随二人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漠洛淇小声问萨嘉峰纳怎么走,只见他从腰包里拿出三个十厘米长的便携式漱石灯,分了两个给他们。“听我说,这片草地下面住着守林人,我们从旁边绕过去,把灯光调到最弱!”     二人跟着萨嘉峰纳绕过远处地表的光团——那里住着几位匿络徒鹭族的猎户和伐木工,他们同时也是东南山的守林人。匿络徒鹭族的猫人同时拥有一套鸟类的发声系统,它们可以和飞禽类的生物进行简单沟通,了解彼此的想法。     山脚下的这一片陆地上长满了茂盛的血茜草,它们原本是盛产于南方大陆的一个小国:茜香国,是古猫族的一位陆岛执事,将血茜草在东方大梵峰石窟内进行了物种转化,才培育出这种适应安隐岛漂流季节特性的植物。现在因为安隐岛正在向北漂移,所以它原本血红色的花朵都已在一周前凋零,只剩下高大齐膝的繁茂枝叶。     匿络徒鹭族的猫人,习惯住在地下建筑中,他们住所的大门,也就是整座地下建筑开在地表的天窗,由漱石幕阻隔风雨,刚才漠洛淇他们看到的几点石光,便是还没有睡觉的猎户和伐木工们家里的灯光。守林人一般在每天凌晨两点钟进行严格的巡林检查,这就意味着,此刻萨嘉峰纳他们只有四个小时的时间来“开会”了。     还好远航学府对于兴趣阶段十四年级(含本年级)以上的学生不再查寝,律一渡担心的是东南山上那些传说中很凶残的瞭谷鸟,还有山洞里可怕的七眼幻空罗;再者他也担心万一被守林人发现后汇报到安隐灯塔,那这个学期的全优就一定完蛋了!其实这一路上,他仔细想了想,可以存放装备、定期秘密聚会的地方还是有很多的,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萨嘉峰纳要来到这么远又这么恐怖的东南山一带。     他们用了将近半小时才走到山脚下,律一渡看看时间已经是十点二十了。这时山脚下的地面被东南山在月亮照射下的黑影遮住,山上遍布的茂密丛林被风吹得呼啦乱响,萨嘉峰纳走在最前面,律一渡跟在他后面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漠洛淇走在最后。     “啾~噗噜噜噗噜噜~”律一渡第一次听见瞭谷鸟的叫声,这才知道原来它们叫起来,先是很尖锐的一声“啾~”,然后是很长的一串噗噜声,就像人在快速吐气弹动嘴皮。进了林中山路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香夹杂着动物粪便的复杂气味,山上长满了高大的安桫椤树和隐桫椤草【注:桫椤(suoluo)】,迷蒙暗淡的岛外夜光,透过安桫椤树像团扇一般的巨大枝叶照进林间,黑暗中蒙上了一层幽幽的暗蓝,看上去到处都充满了危险诡异。     “你别拽着我,没什么好紧张的,现在大家可以把灯光调到最亮了!”萨嘉峰纳甩开身后律一渡死死攥住的手,虽然表面上佯装轻松,但律一渡和漠洛淇都从他有点发抖、不自然的声音中听出了他的紧张。     这条林中路是s形的盘山石阶路,弯弯曲曲有好几层逶迤而上,漆黑的漱石石阶并不宽阔,仅能容两三人并行,像一条大黑蟒游走在幽暗泛蓝的山林之中。漠洛淇叫住他们两个,看样子有什么事要和他们商量,两个男生就回头凑了过来。漠洛淇小心翼翼清了清嗓子,不由自主压低声调问萨嘉峰纳:“万一碰上瞭谷鸟,你打算用什么东西对付它们?”到危急关头,她还是不禁对他那满满的自信略生质疑。     萨嘉峰纳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从腰包拿出一个造型古怪的木盒,刚要说什么,只听头顶什么巨物在响动,漠洛淇嗓子里发出低低的惊呼,倒抽了一口凉气,两个男孩猛地抬头,见天空中飘落大量带有绿色夜光的粉尘,而漠洛淇瞪大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身后……     ————————————————————————————————           第036章 瞭谷桫椤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两个男生顿感危机降临,慢慢回过头去,只见七八米外,一只与他们齐眉高的雪白色大鸟,正在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它们!这是三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亲眼看见瞭谷鸟,萨嘉峰纳满脸满头的灰色短毛瞬间炸开——虽然他之前来过几次东南山的这片林子,但从来没和瞭谷鸟正面接触过。     瞭谷鸟的整体形态像一只放大数倍的猫头鹰,全身是雪白色的长羽,他们的羽毛倒是经常被人们拿来做成漂亮的披风;身体两侧肥大的翅膀收了起来,脖子粗壮脑袋硕大,连上下皆微拱的扁喙,也是和羽毛一样的雪白色;扁喙底下靠近脖子的地方,垂着个长满细柔白羽的肉囊,正在一缩一鼓地发出呼噜声。     它全身上下只有那两个荔枝大小的眼球是殷红色,眼球中心的一双瞳仁又略呈暗红,正微微闪耀着妖冷的红光——如果没有这双可怕的双眼,从它身后看上去,会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圣洁的鸟类。每年四次瞭谷鸟集体到山巅瞭望鸣叫的几天,也是安隐岛上的人们收割前一季种植的各类农作物,并为下一季播种的时刻。     这只瞭谷鸟刚才不知从哪个方向飞过三人头顶,双翅震动时抖落了瞭谷鸟的羽翼特有的粉尘,这些绿色的夜光粉只能持续四个小时,是瞭谷鸟为同类做标记的粉末,也就是说,只要某个地方大量出现这种夜光粉,那就意味着附近一定会有瞭谷鸟,前几次萨嘉峰纳就看见过这东西。     律一渡刚才一下子就跳开,躲到了漠洛淇身后,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她的两臂,同时又担心身后还会有别的瞭谷鸟出现,向后张望了半圈。“怎么办?怎么办!”他用颤抖的声音悄悄问漠洛淇。换作平时,漠洛淇一定会嘲笑他的胆小并欺负他一下,但此刻看着扁喙中正在咀嚼什么东西的瞭谷鸟,她明显也被吓到了。     漠洛淇轻轻伸出手指,在萨嘉峰纳身后戳了戳他,小声问:“它是不是想吃我们?”。萨嘉峰纳回过神来,没有回头,低声说:“你们都别说话,看我的!万一发生危险,我来对付它,你们马上跑下山去叫守林人!”他大着胆子伸出两只手,对瞭谷鸟做着安抚的动作,只见瞭谷鸟停止了咀嚼,向旁边的草地上吐出来一堆碎骨头,上面还带着血糊糊的残肉——显然,它刚刚是把什么别的动物给吃了!     吐了骨头,瞭谷鸟带着点得意、挑衅地向三人这边走了几步,如果有旁观者,看见这只和普通人差不多高的胖鸟,用半跳半走的姿势移动,一定会觉得很滑稽。萨嘉峰纳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和漠洛淇站成一条线。律一渡就在他们二人身后,他看见瞭谷鸟吐骨头的时候,扁喙里长着比教学图片上还令人惊心怵目的细碎尖牙,并且那些尖牙、舌头和它的眼球是一样的血红色!不知不觉,律一渡前额的头发都浸湿了。     萨嘉峰纳以非常缓慢的动作,打开那个木盒,里面装着一个有弹性的沙漏形东西——这是他从涡盘岛网购的智能动物交流装置,叫转声器。泰侣星球上有很多智商偏中等的生物,对声音极为敏感,如果一个人在野外不巧遇见了这一类生物,还发出了它们不喜欢的声音,那么这个人就要倒大霉了。     转声器像是把两个漏斗的细口连在一起,里面装有转换声音的芯片等设备,拨动开关之后,把录入声音的那个广口套在嘴上,把另一端扩音的广口对准要与之交流的动物,扩音口上方隐秘的摄像头扫描过对面的动物之后,使用者就可以模仿那种动物的叫声了。     但这种交流不像匿络徒鹭族的猫人那样,可以明白彼此的想法,更类似于一种跨物种的“谈判”“抚慰”或“情绪交流”。萨嘉峰纳双眼直视瞭谷鸟,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柔和,而手里快速把转声器的开关打开,并对它进行扫描后就套在了嘴上。他先后用古猫语、巴斯特语和泰侣语说了“爱”“你好”“谢谢”“喜欢”等词汇,转声器的扩音口就发出了类似瞭谷鸟的各种叫声。     漠洛淇看律一渡怕得不行,就伸出左臂搂住他的后背,在他耳边低声打气:“没关系,他可以的!”对面的瞭谷鸟隔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发出“啾~呵噜噜~啾啾~噗噜呼”的声音,萨嘉峰纳又拨动了转声器上的另一个控制键,转声器翻译了刚才瞭谷鸟所表达的情绪,并用泰侣文中的“疲惫”“休息”“满足”等词汇,来表达近似刚才瞭谷鸟的叫声所传达的含义。     萨嘉峰纳又在转声器内录入了“谢谢”“喜欢你”“宽恕”“再见”等词汇,对面的瞭谷鸟跳了两下,然后转身疾奔了一小段就起飞了,它肥大厚重的双翅展开后,比它们的身高还要长许多;与此同时,周围的安桫椤树林中,扑啦啦地飞起一大群瞭谷鸟,四散而去——胆大包天的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其实他们刚才早已被瞭谷鸟群包围了!     四周飘散的绿色夜光粉尘还未散尽,律一渡一屁股坐在地上,发现自己的两条腿都软了,就差没尿出来。漠洛淇还算镇定,但两鬓也挂着汗。萨嘉峰纳在几秒钟之内就收回了刚才的不安、畏惧和炸毛,转过身开始跟他们吹牛,说一些前几次如何遇见瞭谷鸟,也是如何安全脱身之类的谎话——当然也没忘记嘲笑两句瘫在旁边的律一渡。     律一渡自己也时常懊恼,为什么自己的胆子就不能大一点,而漠洛淇对刚才萨嘉峰纳胡吹的大话不置可否,因为生物学教授曾经讲过:“……如果有一只瞭谷鸟放弃了对某个猎物的追捕,那么这座山上的所有瞭谷鸟都不会再对其发起攻击,这种奇特的信息记忆是长期有效的,至少能维持十年……”“只要不激怒它们,被他们‘放弃’之后,想和它们安安静静地擦肩而过,绝不成问题!”     萨嘉峰纳的吹牛,摆明了在上这节课时他睡得很熟。但总算过了瞭谷鸟这一关,的确是令人愉快的事。律一渡作为万能记忆卡,当然记得这些细节知识,看萨嘉峰纳继续大胆地向前走了,就在后面跟漠洛淇讨论,不知道瞭谷鸟们是对萨嘉峰纳放弃了进攻,还是对三个人都放弃了进攻?这种信息记忆对几个人有效呢?他心想这些可是教学资料中没有提及的,以后得找机会问问生物学教授。     危机过去,萨嘉峰纳心里当然很自豪,他觉得后面的那两位,必定是在称赞自己刚才英勇睿智的那一幕。可走了没多远,他又被石阶旁草丛中的某些东西所吸引,“你们快点跟上,来这边,有东西!”三人已经在半山腰,他也开始大声说话了。     漠洛淇和律一渡又紧张起来,以为他又发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快步跟上去之后,见萨嘉峰纳跳到草地上,弯腰捡起一具血淋淋的动物尸体,律一渡一眼认出了这是桫椤兽的尸体,并且它的脑袋不见了!看它脖子上的伤口,像是被撕咬下来的,三人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原来桫椤兽只生活在长有安桫椤树和隐桫椤草的丛林中,它们在安桫椤树上打洞为巢,最爱吃隐桫椤草的根,是一种六十多公分高的四足长颈动物,全身有一层咖啡色的细短毛;身子像小猪但不肥,脖子比较长,椭圆型的脑袋只有成人的两个拳头那么大,眼睛常年半眯着,连同唇角上扬的大嘴巴,给人一种它们总在微笑的感觉。     “今晚运气不错,你们都有口福啦!”萨嘉峰纳见了桫椤兽的尸体,早就把刚才的危险忘在脑后,“等会儿我们到山洞里,把它烤了!”说着就把那具桫椤兽的尸体扔到律一渡这边,让他们俩拿着,因为他发现旁边的草地上还有几具。     桫椤兽也被人们叫做三极兽,因为它们的“皮毛极厚”“脂肪极臭”“瘦肉极香”,它们身上的精肉是安隐岛的重要肉类食材之一。这种动物全身上下的死穴只有一处,就是椭圆形的大脑袋上,两个兔子般的长耳之间,那几块颅骨衔接的中心位置是非常薄软的。     瞭谷鸟虽然是杂食禽类,但它们爱极了桫椤兽的脑袋,桫椤兽往往都是十二只为一组群居的动物,一旦被饥饿的瞭谷鸟盯上,那么只能被四周埋伏的瞭谷鸟群灭队。瞭谷鸟会从半空中疾飞而下,把拱形扁喙精准地插入桫椤兽脑壳中心那个死穴,吸干它们的脑浆后,一口咬下它们的脑袋,吃完肉就把咬碎的头骨吐出来——可恶的是,凶残而奢侈的瞭谷鸟,只喜欢吃桫椤兽的脑袋——但这也为附近精壮结实的匿络徒鹭族猫人,带来了不需亲自动手就能获得的天然美味。     ————————————————————————————————           第037章 卑椽木塞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三个人各拎着一只没头的桫椤兽尸体,向前方不远处的山洞走去,商量着等下怎么玩火,怎么处理尸体,怎么烤那些精肉。平时安隐岛上的食物都是用石能炊具烹调而成的,对于吃惯了这类食物的三个孩子而言,用自然火去烤熟桫椤兽的瘦肉,可是难得的野味。     “你想用树枝点火来烤,还是?”漠洛淇不知道他的打算,是怕他忘记了所以提醒他,不然等下还得从山洞里出来捡树枝什么的。萨嘉峰纳很夸耀地说:“不用,我带的是液态燃料,前几天新买的!”说着三人已经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口,律一渡不知被什么闪过的活物吓了一跳,手中的桫椤兽都掉到了地上,他盯着洞口外不远处一棵树的位置,颤声大喊:“是谁?!”     其他两个也被他反常的一喊惊着了,向他直视的方向望去。安桫椤树的树的叶子是两大片背靠背的轮形树叶,两扇大叶子上长着几十条青翠的散射状叶脉,竖立着把树干夹在中间,叶子背光的一面长满了绒毛,里面分居着好几种昆虫。叶轮的直径也很长,老一点的安桫椤树叶轮几乎可以垂地,后面藏几个人都不成问题。     律一渡刚才是用余光瞥见,不远处那棵树的叶轮后面,有个人影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萨嘉峰纳和漠洛淇听他这么说,觉得是他胆子太小,惊吓过度出现了幻觉。“不不,一定不是幻觉,现在这个时间一定不是巡林的人,如果是,怎么会躲呢?你们也知道,除了七眼罗,岛上是没有人形生物的!”律一渡坚持说刚才一定是个猫人或巴斯特人躲到后面去了。     萨嘉峰纳和漠洛淇对视不言,漠洛淇胖乎乎的脸上竟有一丝笑意,这让律一渡有点不高兴。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看错,他把桫椤兽重重扔在地上,就要忍着恐惧,赌气往那棵树的方向走。     “喂,臭小子你别乱跑!”萨嘉峰纳喊了一声,拍拍漠洛淇,两人也把桫椤兽放在山洞口,跟了上去。萨嘉峰纳把律一渡拉到身后,“我走前面,你们跟着。”三人把便携石光灯的光圈调到最大,聚集度很高的光束,也被调成了相对均匀的散光。     泛着暗蓝的黑暗山林中,阵阵海风吹动树林,巨大的安桫椤树叶轮随风摇弋,扑啦啦作响,就算树后面藏着的人跑了,也不太容易因自己的动静而被人发现。在那棵树四周,三个人略拉开距离四下寻找,萨嘉峰纳和律一渡都毫无所获,重新聚到那棵树下时,见漠洛淇拿着个什么明晃晃的东西回来了。     她神情疑惑地把那东西放到三人中间,“你们看,这是什么?在那边找到的。”     律一渡的表情在三束光的汇集下阴沉了起来――石光灯下的那东西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半透明磨砂瓶,有成人的手腕那么粗,约一掌高,里面空空如也。但让他不舒服的,是瓶子的卑椽木塞――它来自波浔岛【注:泰侣星球四大巨岛之一】上特产的卑椽树,这种树在泰侣星球的主流文化中代表邪恶,它的根茎枝叶、花果籽汁,都被学习魔法的人拿来炼制各类药物。     一口叫出木材名字的律一渡提醒了漠洛淇,漠洛淇想起曾经学习过,这种树的果肉中含有大量香味浓郁的硬籽,据说这种籽不需要和别的药物搭配,也不需要提炼熬制,只要把一小撮晒干后研磨好的卑椽籽粉混入食物中,就可以让正常的巴斯特男性变得阳物硕大,进而使食用者在七塔系统作用下的生殖系统衰变、退化,堕落为追求****的短寿人。     “波浔岛上的人绝不可能出现在安隐岛,这个瓶子是被谁带来的?里面曾经装过什么东西?”萨嘉峰纳从漠洛淇手中接过瓶子,“这么说来,律一渡真的没有看错。”     “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有波浔岛的东西出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今晚回去后应该把这件事向校长报告……”律一渡忽略了他们三个人是如何顺藤摸到瓜的。     漠洛淇又向身后看看,“那个人会是谁呢?他是在跟踪我们吗?”她抬头看萨嘉峰纳,“不对啊,今晚来这里是你临时想起、临时决定的,难道那个人……”她又看看不远处的山洞。     两个男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许是有携带波浔岛物品的猫人或巴斯特人,就躲在这个山洞里,可能刚才是要回来,结果碰上他们三个夜游的学生。     “算了,站在这里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既然那个人逃跑了,就说明他怕被人发现或是怕我们,所以才会躲开。如果是有邪恶的人躲在山洞里,不会把波浔岛的东西随便丢在这里,绝对是刚才慌了,才不小心丢了这个。”萨嘉峰纳建议大家先进山洞,也差不多到了可以联络玛哈辰亦辰的时间,等安排完探险的事回到安隐灯塔之后,再研究这个令人不安的空瓶子。律一渡的腰包比较空,那个空瓶就暂时由他保管了。     ――――――――――――――――     在密闭的四生皿内麻木地悬浮着,新奇感很快就没有了,陈杉觉得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让大脑正常的人异常清醒地闲着。本来玛哈辰亦辰都犯困了,但在陈杉的央求下只好继续陪着他聊天,交换彼此世界的信息。聊了几个话题后困劲儿过了,玛哈辰亦辰也实在厌倦了主祭塔屋内的单调环境,就调整了一下四生皿的内外壁窗口,走出塔屋,在四生皿旁边和陈杉闲谈。     “……荒侣藤是神术古神,示现的外表是男性,而巴斯泰托女神是魔法古神,本来神术和魔法是一体的,但后来神术崛起,魔法没落,才造成这两种超自然能力的失衡和对立。”此刻玛哈辰亦辰正侧卧在四生皿旁飘浮在半空中的飞毯上,“你刚才说的魔法师、法师、巫师、神棍、大仙……这些概念我没法一下子完全理解,区分它们的不同。”     他们刚才从酒说到酒的种类、酿造方法,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始讨论起神术的事。在这个世界,大部分普通人都生活在科学中,剩下的超自然力量只有神术和魔法两种,玛哈辰亦辰对陈杉那个世界的法师只存在于影视、文学作品和人们的口头传说中而感到惊讶。     陈杉还在以缓慢的速度顺时针旋转,“那你们这边的法师,也是骑着扫帚满天飞吗?”     “扫帚?为什么要骑着扫帚飞?”玛哈辰亦辰脑海中形成了很一幅古怪的画面。     “就是我说的,有些国家称作巫师的法师,他们都有一把大扫帚,法师可以骑在上面,当做交通工具,就像你的飞毯一样。”陈杉从对方的反应中意识到,很有可能这个世界懂得神术和魔法的人,用的都是飞毯或玛哈贝斯特的镜门那种东西穿梭往来的,“哈利波特就是骑着扫帚飞行的男法师!”     玛哈辰亦辰当然也不知道哈利波特是什么,陈杉就简要讲述了一下,但随着玛哈辰亦辰的问题增多,这个解释变成了讲故事,一直从麻瓜代表什么,讲到斯内普的眼泪。陈杉的口才还算不错,这个猫族年轻人听得十分有味。     直到最后,话题又回到了法师为什么会骑扫帚的问题上。“我猜,写这个故事的作者,一定是个小女孩儿。”玛哈辰亦辰笃定地说。     “咦?你怎么知道?”陈杉不知道他从什么细节推出这个结论,他觉得对方用了“小女孩儿”这个词很好笑。虽然在五年前,j.k.罗琳以一百零九岁高龄去和邓布利多团聚,全球的数代哈迷为她举行了隆重感人、充满魔幻色彩的悼念活动,但在这个平均寿命八百多岁的猫人面前,罗琳真的是个“小女孩儿”。     玛哈辰亦辰呲着牙笑道:“如果男法师也骑着扫把,那一定会挤到……用你们的话说,会‘蛋疼’的!”说着他大笑了起来,并不为他说的话有意思,而是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要骑在一根光秃秃又不好控制平衡的木棍上,他觉得那样子一定非常滑稽。     陈杉也笑得肚皮疼,但还是无法回答玛哈辰亦辰的疑问,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巫师骑扫帚的起源是什么。只好敷衍玛哈辰亦辰,骗他说:“那是因为法师遇见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打不赢时可以伪装成扫地僧,扫地僧是最厉害的人物,但比扫地僧更厉害的是一种叫土.成.管的生物,所以我们有一句俗话叫‘小巫见大巫’。”     陈杉的头刚好转到与玛哈辰亦辰对视的位置,玛哈辰亦辰从他促狭的眼神中,看出陈杉是在胡扯开玩笑。他突然话锋一转,看着陈杉说:“即使按照巴斯特人的标准,你的五官啊,身体啊,都是个美少年呢。”     ――――――――――――――――――――――――――――――――           第038章 洞中密谋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陈杉感觉到刚才那种坦诚、快乐的氛围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的两颊不知不觉间开始发热。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突然产生一种距离感,就像好不容易融入到了这个世界,但又突然被这句话拉回到过去生活过的世界中,心情变得很复杂。     玛哈辰亦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但又想不出简单而真诚的赞美会错在哪里,正要说什么,反而被陈杉抢先打破尴尬:“你这么躺在飞毯上,不会掉下来吗?我是说,飞毯可以就这样一直飘在半空中的么?”     “哈哈,这就是我跑到大老远的地方买它回来的原因哦,只要是有大范围漱石的区域,它就可以凭借漱石场持续运行。但在离开漱石化陆地的时候,它就会失效,比如离陆地越远、地壳越来越低的大洋上空,或者一小部分没有被漱石转化的原始陆地上。”     “真的有点迫不及待了……你可以现在就教我一些你们的基本词汇吗?”     “当然可以!”玛哈辰亦辰坐了起来,正想着要选古猫文还是巴斯特文,突然他左腕上的手镯发出嗡嗡声——七十二小时终于过去,预设好的通讯器自动开机了。     玛哈辰亦辰一下子振奋起来,“这是我们的通讯设备,相当于你们那边的手机。”他边对陈杉解释,边跳下飞毯,回到主祭塔屋里坐到石桌前,简单设定后,把通讯器和桌上的石屏进行连接,同时陈杉那边的四生皿内壁上,刚才透明的窗口被一个多人通讯界面所取代。     约有十几个联系人的通讯窗口塞满了桌面,玛哈辰亦辰择其主次,先回复了几个重要的。陈杉在一边看得新奇,听玛哈辰亦辰说等下要介绍几位朋友给自己认识,就开始紧张起来。“那他们会看到我的样子吗?”     “放心吧,我只让他们看到你的脸部。”玛哈辰亦辰完全没想到,哪怕是脸部特写,也会让这时面容光秃的陈杉非常不自在。但陈杉觉得第一次被他介绍给朋友认识,有点盛情难却,只好默许了。     直到山洞里漠洛淇的通讯器发出泉水般的呼叫声,三人总算和玛哈辰亦辰联络上了。漠洛淇把手镯上能量态的界面调到最大,看见左边的窗口中,玛哈辰亦辰在主祭塔屋里跟他们打招呼,而还有一个窗口是四生皿内,头发、眉毛、睫毛甚至连胡茬都没有的陈杉。他们三个也是第一次看见广果峰石窟内,活生生的转化者在四生皿内的脸,都好奇地凑上来观察。     “你们这是在哪儿?”玛哈辰亦辰见他们三个,正在一个暗绿的石洞里,没看出是安隐岛的哪座山,因为这种会脱色的墨绿色山石,好几座山上都有。只见三人身后火光跳跃,萨嘉峰纳正抓着一条桫椤兽的后腿,啃上面被烤熟的精肉。     萨嘉峰纳便把三人如何到了东南山的石洞里、如何对付瞭谷鸟、又如何获得桫椤兽并用液态燃料烤着吃的事,都添油加醋地对他说了一遍。玛哈辰亦辰一边简要地用陈杉的语言给他解释,一边听他们这么逍遥快活,急得抓耳挠腮的。     玛哈辰亦辰把陈杉的窗口放大了一些,“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新朋友,他叫陈杉,还没有获得神典系统的的名字,是来自漏隐空间的新朋友!”从这时开始,他不得不同时充当着翻译,告诉三个人陈杉是如何问候他们的,又对陈杉挨个介绍了只有一只角的灰色混血猫人萨嘉峰纳、分别来自南方大陆的棕色卷发姑娘漠洛淇、以及北方大陆学霸级的清秀少年律一渡。     大家彼此认识过之后,因为语言的障碍,陈杉觉得是给玛哈辰亦辰添麻烦,就让他先和他们商量事情,等会儿再讲给他听。陈杉发现那个叫律一渡的孩子,总是盯着自己四生皿窗口的视角看,同样带着如玛哈辰亦辰初次看到自己时,那种好奇、研究的目光。     聊了一会儿,律一渡突然想起洞口遇见陌生人的事,就把那个空瓶子拿给他看,玛哈辰亦辰见到卑椽木塞的一刻,脸色也同样变得阴郁起来,他让律一渡把瓶子靠近些给他转着看看,琢磨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三人各自说了对那个神秘人的种种猜测,玛哈辰亦辰最后说:“你们把瓶子带回去,藏在寝室。不要再打开它,必要的时候我会去找安摄隶长老检测里面残留的物质颗粒,这件事应该并不是像我们推测的那么简单,我怀疑有猫人或巴斯特人,在为波浔岛的法师办事,所以你们暂时不要声张,假装一无所知,等我结束主祭工作再说。”     律一渡是最听玛哈辰亦辰的话的,赶忙点着头把瓶子放回腰包里,又不时瞥着陈杉的那个窗口。玛哈辰亦辰问他们是否在洞口做了漱石幕,三人都点头说放心,他们早就伪装好了。     因为七眼幻空罗这种生物,不能听到别的生物发出的嗓音,否则会对他们发起攻击。洞口用的“漱石幕”是用几块特殊的漱石,按照计算好的空间距离,吸附在洞口的不同位置,彼此发生场能感应形成石幕后,自动屏蔽光线和声音,从洞口外看上去那一部分被漱石幕遮挡的区域,就变成了和周围的山岩一样的伪装色。     萨嘉峰纳三人所去的东南山石洞内部,是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多层洞窟,彼此串联为一体的石洞迷宫,七眼幻空罗只在最接近洞窟群入口处,其中一个最大的山洞内。他们三人深入山体内部,爬到一个位置较高的山洞内,里面有点湿漉漉的,洞顶还在滴着墨绿色的水,在洞中凹地上形成一汪绿水。     三人进来时,在山洞最里面找了处不滴水的空地,找到几块石头围了个圈,把在外面剥了皮刮净脂肪、并用隐桫椤草汁擦拭了一遍的桫椤兽肉架在石圈上,才由萨嘉峰纳点起了火。这种液态燃料的价格比较贵,倒在地上时并不会像普通的液体一般向四周流淌,而像一堆金黄色的软胶状物质,在空气中不停地聚拢成一坨。     漠洛淇正式开始说执行探险计划的细节,他们先分派购买装备的任务,哪些东西需要网购,哪些东西需要采集,什么时候再次碰头,怎么瞒过同学和老师等;接着又把深海探险的路线、可能出现的危机和防御措施等都用举手表决的方式,拟定了最终方案和应急方案。     陈杉听他们说得热闹非凡,几个人脸上都是眉飞色舞的神情,心里好不着急,想着要尽快学会这个世界的基本语言才是头等大事。玛哈辰亦辰也怕陈杉无聊,还时不时对陈杉笑笑,挤挤眼睛,说一些关键词,让陈杉明白了他们是在商量,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在海底,作为一次私人的探险活动,需要准备什么装备等内容。     聊起来的时间过得很快,时间已经是午夜一点一刻,陈杉打了个哈欠。玛哈辰亦辰他们的对话也就此结束,关闭通讯器之前,玛哈辰亦辰告诉他们,在山洞里找一块石头,放在有水滴的地方,然后在石块周围点燃液态燃料,水滴落在炽热的石块上,会生出一层青绿色的盐,用桫椤兽的肉蘸着吃会非常美味,他说这些的时候不自觉地咽着口水。     夜深了,玛哈辰亦辰想到一个古怪的点子,他今晚就打算睡在四生皿旁悬浮的飞毯上。然后他去地下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后侧身躺在飞毯上,跟陈杉解释他们的探险计划。     原来在去年,安隐岛漂流到北方近陆点时逗留的三月底,岛上人海喧嚣的北陆祭神季正让所有人忙得不亦乐乎。玛哈辰亦辰和那三位好朋友一起商量着要去潜水玩儿,就是在这次潜水中,他们发现安隐岛以北的海底深处,即北方那块大陆的大陆坡上,有一条隐藏在海底植物下面的海底峡谷。     那条峡谷的两侧绵延着数百公里的龟背藻——这是一种长在太熹龟背上的球形长叶藻,根部是从太熹龟壳上长出来的,发散出十几条粗壮的连珠茎,每一条茎上又长着交错开的海带形长叶,它们和太熹龟一样,都是通体呈深紫色的。     只是出于好奇的四个年轻人很轻松就潜到了峡谷附近的龟背藻群附近,它们并不知道这群太熹龟正在“守护”这条峡谷。就是那天下午,教科书上所载性情温顺的太熹龟群突然发起攻击,把漠洛淇托到了峡谷深处。     其他三个人赶上去救援的过程中,发现峡谷靠上坡的一个地方,像是有一个非常古老的隐秘通道,似乎一直通往大陆架内部,虽然岁月久远,但从各种细节来看,那个通道是智慧生命人为建造的。他们只是从通道口向内张望,看到了一些超乎寻常的景象。     ————————————————————————————————           第039章 异族包围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发现异常的四个人都不敢再深入探索,一方面因为漠洛淇受了伤,需要及时救治;另一方面在他们返回安隐岛后,北陆祭神季即将结束,安隐岛次日就要南下。于是这一年以来,这个遗憾让四个人魂牵梦萦。不仅因为在各类教学资料、历史档案中都无法检索到与之相关的内容,而且在与几位教授变相打听时,也没有任何线索。     据玛哈辰亦辰描述,那个通道宽广深邃,从里面游出一群群的白熹鱼,也发生了从没见过的变异。白熹鱼本身是一种长筒形的小鱼,只有人的小臂那么长,全身是一层乳白色的粘液。但从那条神秘通道里游出来的白熹鱼,不仅长大了两三倍,而且全身长满了巴掌那么大的金色鳞片,防水石光灯照上去的时候非常绚烂夺目。     三人带着负伤的漠洛淇上浮的过程中,看见那些金鳞白熹鱼只是在神秘通道的入口处游了一大圈,像是呼朋引伴地召唤更多的白熹鱼进去。在这之后,他们也没听到相关的新闻,哪怕连零星片语的传说或第五个目击者都没有。于是牵肠挂肚的四个人,计划了整整一年,对所有人隐瞒了这件事,就是为了今年在北陆祭神季的一个月时间里,提前准备好,能拥有充足的时间去探个究竟。     玛哈辰亦辰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而陈杉听了之后羡慕得不行,心里非常想参与到他们的探险队伍中,因为按照玛哈辰亦辰所说的时间,自己完成转化的日子,刚好是在三月初。可转念一想,现在连基本的语言交流都成问题,对这个世界的自然常识一无所知,更别说万一遇到危险情况时该怎么办,也就只能单纯地羡慕罢了。     ――――――――――――――――     萨嘉峰纳他们准备离开时已是午夜一点半,吃了过量的烤肉,不仅让他们腹胀,而且三个人口渴得要命。虽然山洞里有几处很小的水源,但都是咸腥苦涩的海水,除了七眼幻空罗,没有正常人会将它们作为饮用水。     安隐岛上的各座山脉,都拥有几处大型淡水转化设备支持的淡水泉,供岛上的各类族人和飞禽走兽饮用,岛内被主、副航道隔开的每一块陆地区域,也都有水塔进行饮用水的转化。但要走到那几处东南山淡水泉的地方,就很有可能遇见巡林人。匿络徒鹭族的猫人都十分彪悍并且脾气火爆,三个年轻人可不想没事儿去招惹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返航。     萨嘉峰纳打开手镯上的界面,调出进来时录制的线路图按原路返回,一直来到洞窟群里最大的山洞,也就是七眼幻空罗群居的那个洞,想要抵达洞窟群出入口,就得二度经过这条唯一的路。虽然他们在进来时安全通过,但看着下面山洞里乌压压一地的异族生物,还是再次紧张了起来。     三人一言不发,蹑手蹑脚地从斜坡上下来,绕着这个大山洞最外圈的山壁小心翼翼地前行。仍是萨嘉峰纳带头,律一渡在中间,漠洛淇跟在最后。好不容易走到快接近大洞口的地方,漠洛淇的两臂突然被一个高大灰影尖利的双爪死死抓住,她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叫了出来!     两个男生回头的一瞬间,萨嘉峰纳眼疾手快捂住了律一渡的嘴――漠洛淇身后抓住她的那个七眼幻空罗,正在低着头,用丑陋的鼻子细嗅她的头发!临机应变方面他和漠洛淇总有一种不需要刻意培养的默契,而每当有什么事,最容易失态的就是律一渡了。     七眼幻空罗是安隐岛上唯一的类人生物,十二等级十二类的七眼罗均原本均生活在幽隐空间,这种第九等二想八情类的幻空罗,是两千多年前古猫族三教宗之一的玛哈焚楼涧教宗,从幽隐空间带来的修行者,经由三大教宗联合特批,把原来叶络徒鹭族居住的东南山让给了他们。     这种生物的修行过程有十二等,自然形成十二类形态特征与行为思想均有差异的七眼罗。七眼幻空罗身形高大而枯瘦,脊背上有一排竖眼状的器官,就是像眼睛那样一眨一眨的,但里面没有眼球,而是七根色如凝脂的肉柱,脊背上的眼依次睁眼、闭眼,睁开的时候里面的白肉柱像蜗牛似的探出头,感觉它们像是在呼吸,然后缩进眼中,轮到下一个。     这些可怕的七眼幻空罗身上没有任何衣物,性别特征也自然暴露。他们全身都是一层淡灰色的皱皮,通体皆无毛发。约三四寸半弧形的类金属银色长甲令人胆寒,双手双脚均是六指,脚掌扁平趾骨粗大,脚心还有一种角质的灰肉吸盘。     他们除了性别特征和面部的微小细节之外,看上去几乎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平均身高比萨嘉峰纳还要高出两个头,他可是这三个人中最高的。抓住漠洛淇的这个七眼幻空罗像别的同类一样,虽然身形高大,但佝偻着上肢,把头顶略尖的蛋形脑袋垂下来,像是闻到了令他愉悦的气味那样,用带有三条细鼻梁骨的丑鼻子,慢慢嗅着漠洛淇满头的棕色小卷发。     男孩性格的漠洛淇这下是真的怕了,眼睛里泪花打转,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她不敢有任何动作,有不能和别的两个人说话,一张脸憋得黑红黑红的,只是用眼神紧紧盯住萨嘉峰纳。萨嘉峰纳的眼神充满安慰和鼓励,他放开律一渡的嘴,对他摆摆手,又在自己的唇前用食指做了千万不能发出人声的动作,律一渡脸色苍白地点头如捣蒜。     虽然七眼幻空罗竖长的两个柳叶形眼睛中,眼球被一层灰白色的薄膜覆盖,但萨嘉峰纳判断出这个幻空罗应该不会对漠洛淇发起攻击,现在需要的就是等他下一步的动作,再由此判断是否有危险。萨嘉峰纳脑海中快速回想以前对这些生物的认知,只记得他们不惧水火,不能听到人声,移民到这个大山洞之后,由三大教宗用“女神的祝福”把他们的生活范围划定在山洞内,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后悔平时有太多次在上课时睡觉了。     他皱着眉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律一渡,指了指自己腰包里的转声器。律一渡转头看了看七眼幻空罗那张长得像肛|门的嘴,紧紧闭着充满干纹褶皱,让人觉得很恶心,然后对萨嘉峰纳坚决地摇头否决,意思是肯定不行的!     萨嘉峰纳原本是想用转声器和幻空罗交流,但自己不确定以前教授是否讲过转声器能否对类人生物使用,这才用眼神和动作向律一渡求教。律一渡当然知道七眼幻空罗在修行到下一个等级之前,是无法用语言进行交流的,他们唯一的发声,就是愤怒或痛苦时的吼叫。虽然求知欲极强的律一渡没有亲耳听过,但这会儿他可不想因为萨嘉峰纳用转声器而激怒他们。     萨嘉峰纳只好作罢,心里急得像火烧,既担心漠洛淇,又怕巡林人马上就上山了。他环视四周,上百个七眼幻空罗在光线暗淡的山洞里姿态各异,沉浸于各自眼前出现的幻象而无法自拔;墨绿色的山洞岩壁上,挂满了不计其数的无色天鼠――这是一种透明的蝙蝠,有人脸那么大,透过表皮可以看得到内脏骨架和血管,是七眼幻空罗唯一的食物;     山洞顶上又布满了绿豹蠹蛾――是一种手掌大小的蛾子,全身墨黑,但双翅上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墨绿色荧光小点儿,把整个山洞顶部覆盖成毛绒绒的一层,它们是无色天鼠的食物,又以七眼幻空罗的排泄物为食。     洞顶只有一处没被绿豹蠹蛾占领,那就是“女神的祝福”――即洞顶那个开口向下,有一股碧绿色的涓涓细流倾注而下的八角井,它用纯黑的漱石砌筑而成,八个边的井沿上分别刻着一个“♀”形图案,散发出恒定的金光,是黑暗阴森的山洞中唯一的光源、水源,也是将所有七眼幻空罗约束在山体内、无法离开洞窟群的神迹。     往往是在危急关头,更能发现一个人最本真的品质。三个年轻人都没有料到,会在出洞的路上被这些异族生物挡住去路,出现这样诡异的状况。萨嘉峰纳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如果眼前这只性别为男的七眼幻空罗对漠洛淇发生攻击,他就冲上去面对面抱住这高大的怪物,好让漠洛淇和律一渡逃生。     这种自我牺牲的意愿,一半来自古猫族英勇的性格,另一半来自某种对于英雄的渴望,这在他心里既绝望又崇高。他轻轻拉动律一渡的衣角,用手比划着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律一渡,当然在一边全身僵硬到只有眼珠子在转的漠洛淇也看到了,她鼻子一酸,出于对萨嘉峰纳的感激,也因为对今晚冒失、大胆行为的愧疚和懊恼。     ――――――――――――――――――――――――――――――――           第040章 危急关头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律一渡抓住萨嘉峰纳手臂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他非常矛盾,不想失去这两位朋友中的任何一位,毕竟在七眼幻空罗这种仅限于教科书上的怪物,下一步究竟会怎样,谁也说不准。萨嘉峰纳几乎是一寸一寸往前挪动,那只七眼幻空罗却并不理睬,只是沉醉于漠洛淇发丝间的气息。     也许是被这份友谊点燃了心里的一团火,漠洛淇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一股勇气和愤怒,她突然一个转身,和身后的七眼幻空罗面对面站在一起!萨嘉峰纳和律一渡早就满头大汗,这下更为惊慌,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这只七眼幻空罗明显也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被吓到了,抓住漠洛淇的双手稍稍一松,但马上又紧紧地抓住她,仿佛她是一根救命稻草。它佝偻着身躯,致使柳叶形的白膜眼正好和漠洛淇相对,这种姿势非常有压迫感,漠洛淇被那一股勇气支撑着,眼睛里没了泪花,只有极端惊恐下压榨出的愤怒,恶狠狠地盯着它白膜后面转动的眼球。     仅剩几步之遥,萨嘉峰纳已经在找时机,下一秒就要扑上去,但这只七眼幻空罗突然咚地一下,跪在了漠洛淇面前,漠洛淇惊诧地回头看他们两个,满脸匪夷所思的表情,萨嘉峰纳在律一渡和漠洛淇中间,也左顾右盼,十分不理解这个异族生物想要做什么。     就在七眼幻空罗高大的身体跪倒在地的一刻,萨嘉峰纳和漠洛淇似乎同时想起了一些什么事,但这些事和这一生过去的任何回忆都无关联,律一渡看出了两个人彼此观望的质疑眼神,苦于现在不能说话,不然真的很想冲上去问问他们到底怎么了,因为他们两个脸上都有一种非常复杂的充满回忆的神色。     就是因为这些被强行“植入”的记忆片段,让漠洛淇和萨嘉峰纳把刚才的恐惧抛出很远,潜意识中觉得眼前这个七眼幻空罗,虽然具有攻击性,但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此时这只七眼幻空罗整个像灰色水滴一样的尖脑袋,在漠洛淇胸前轻蹭,满脸灰色的皱皮,下巴和粗壮的脖子之间有数层干巴巴的褶皱。     漠洛淇觉得惊慌而耻辱,但她能感受到这只七眼幻空罗对她的某种依恋,其实在律一渡看来,它更像是在模仿一个幼童在母亲怀里,享受温暖的样子。鬼使神差的,漠洛淇清了清嗓子,在静谧的山洞里显得很大声,因为这一声清嗓,怀中和四周的所有七眼幻空罗,停止了各自缓慢的在各人幻境中的种种行为,都把耳朵转向三个人这边。     律一渡差点没尿裤子,一脸的担忧沮丧懊恼害怕,喉头间不由自主地呃了短短的一声。萨嘉峰纳马上转头对他挥手,示意他不要慌张。一边的漠洛淇突然张口唱歌,唱的是她家乡的童谣,清澈的歌声像“女神的祝福”中流出的泉水,带着回声在山洞里和水流声呼应。     漠洛淇怀中的七眼幻空罗仰着头,恐怖的脸上却挂着即使是异族也能感受到的安详宁静。可四周其它的所有七眼幻空罗,都在这歌声中集体爆发,每一只都用各自难听的嗓音怒吼、咆哮,一点点向三个人围过来,最终把三人包围在一个范围很小的圈内。     “漠洛淇!你到底在干什么!”律一渡见“禁忌”已经被打破,第一个沙哑地喊了出来。     萨嘉峰纳一把把他拉过身边,感觉他全身都软了,“你别打扰她,我们都想起了一些事,和这里、过去、我们有关。有我们,不要怕,不要慌乱!”     漠洛淇像是着了魔一样,歌声越来越大,她自己的情绪也被感染,竟然越唱越忘我,根本没听见身后两个同伴的对话。     四面八方涌来的七眼幻空罗,用集体咆哮的声潮和身躯,把包围圈缩小在一臂之遥,如果它们伸出手,几乎就能抓住三个人了。千钧一发之际,漠洛淇身前的七眼幻空罗突然站起身来,依然把脑袋凑到漠洛淇面前,但漠洛淇看见它柳叶形眼睛上的那层白膜撕裂、破碎,脱落后露出了后面狭长的眼睛和赤红色的眸子!     律一渡和漠洛淇同时在脑子里搜寻关于这种生物的所有知识,他们知道,眼前这只七眼幻空罗即将“升级”,从第九等“二想八情类”的七眼幻空罗,蜕变成第八等“三想七情类”的七眼风谛罗!这就意味着它理智浮想的一面多了一重,而感性情绪的一面少了一层。虽然仍不能用语言和别的异族沟通,但至少在智慧方面,有更多和异族智慧生命进行沟通的可能。     这也是七眼幻空罗在漫长的阶段式修行中,突破“自我幻境”,修为精进后提高等级的表现。眼膜破裂后的一周时间,全身的灰皮蜕尽,露出里面一身全新的赤红色皮肤,继续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修行,这过程又极为痛苦和漫长。     当它能够蜕变成为第六等“五想五情类”的七眼水谛罗时,就拥有了转化为绿毛猫仆的资格,经安摄隶长老审批后,会由专门的负责人,带领它去到安隐岛南区滔湖最南端的光音峰,进行转化,正如在最北端转化中的陈杉。     眼下这只已开始蜕变的七眼风谛罗,放开漠洛淇,以古怪而有力的姿势,站在了“女神的祝福”下面,八角井中流出的泉水淋在它身上,全身皱巴巴的灰皮突然开始吸水、膨胀,才十几秒的时间,它就变得比别的七眼幻空罗“强壮”了数倍——这也是他在接下来一周时间里,想要蜕皮的唯一方式,吸饱了泉水的灰皮会持续膨胀,最后使它被包裹在一个灰胖的肉球中,第七天的午夜,肉球爆裂后,像火焰般的七眼风谛罗完成了这一阶段的新生。     刚才七眼风谛罗跳开的一瞬,漠洛淇着魔般的神智也突然清醒,她停止了唱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不由自主地开口,让三个人都陷入绝境,起初的恐惧和无助,又回来了。眼看四面八方的七眼幻空罗无数令人胆寒的利甲就在面前涌动,只听那个七眼风谛罗在八角井下突然张口咆哮——原来它现在的声音,就像一个巨大的鼓风机在耳边轰隆作响!     包围圈内互相背靠背的三人见四周的七眼幻空罗都带着痛苦的表情捂上了耳朵,随着七眼风谛罗口中像狂风肆虐般的声响,所有七眼幻空罗肛|门似的口中,那令人焦躁抓狂的痛苦嚎叫也渐渐止息。虽然在低级修行阶段的七眼罗族群中,并没有首领、家庭的概念,但很明显因为等级约束,七眼风谛罗已经能通过自己的发声,震摄住比它第一级的七眼幻空罗。     三个人彼此握住手,萨嘉峰纳不知道怎么的,兴奋地大叫一声:“好样的!”漠洛淇看着旁边在八角井下的七眼风谛罗,还在刚才匪夷所思的一幕中沉思。     律一渡也没有刚才几分钟内那么恐惧了,因为他明显看出这只七眼风谛罗是在保护他们三个,“可它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拦住我们呢?”还有令他想不通的,就是到底刚才萨嘉峰纳和漠洛淇的对视,意味着什么。现在当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他只能随机应变,盼着赶快出去,心里想再也再也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七眼风谛罗停止了暴风般的嚎叫,拖着湿漉漉的肥大身躯,来到三个人身边,它现在的动作已经不似之前那么灵敏。眼睛恢复了视觉的它,用阴寒的目光扫过漠洛淇和萨嘉峰纳,而律一渡被它绝对无视。律一渡突然想起它的红色眼睛很像另一种生物——就是他们上山时遇见的瞭谷鸟,那种看不出任何善意的威慑眼神,也极其相似!     七眼风谛罗双手原本有三四寸的利甲,因为皮肤的吸水膨胀,已经只剩下一寸多在指尖上,它似乎是怕伤到这两个异族朋友,就用湿哒哒的手背,分别轻蹭了一下萨嘉峰纳和漠洛淇的脸颊当做善意的示好。     它口中发出风声般的语言,用手比划着一件复杂的事,令三人很费解,不知道它要表达什么。律一渡在萨嘉峰纳耳边轻轻提示他:“快,转声器,它可以和我们交流!”     ————————————————————————————————           第041章 转声求助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萨嘉峰纳翻转声器的空档,七眼风谛罗的目光依然阴寒,但肢体语言缓慢。律一渡和漠洛淇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它的嘴,虽然之前从学习资料中了解过这种生物的概况,可今晚遇到的事充满了变数,一只从七眼幻空罗蜕变为七眼风谛罗的异族生命,平时像菊花一样紧皱的双唇后面,竟然有一个很大的口腔,而且嘴巴里上上下下布满了血红色的柱状器官,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看着令人头皮发麻。     那种时而如狂风呼啸,此刻又像口哨的声音,就是从这些器官里发出的。萨嘉峰纳异常镇定,漠洛淇因为记忆片段的强行被植入,已把安危抛之脑后,只有律一渡的手颤到无法自已。转声器扫描过七眼风谛罗之后,仅仅翻译了三个词汇:“侵略……痛苦……求助……侵略……求助……痛苦……”     漠洛淇皱着眉头疑惑道:“它想表达的是一个完整的事情,为什么有效信息这么少?”     “这套转声器是最新的产品,按理说不会这么糟糕,你看它传达出的,都是最为关键、至少是它所表达的意思中,最能引起它情绪波动的三种概念。但……真的只能翻译出这三个词。”萨嘉峰纳心里怀疑,要么是事件太过复杂,要么是七眼风谛罗表达所限。     律一渡煞白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略带口吃地轻声说:“会不会是因为研……研发转声器的人,掌握的七眼风谛罗的资料太少,这套转声器只基……基于更高等的七眼罗?毕竟很少有人能有机会遇见正在蜕变中的低等七眼罗啊……”     三个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对于十二七眼罗的研究资料,至少被古猫族的三大教宗加密封藏了百分之七十。两千多年前,另一位玛哈焚楼涧大教宗从幽隐空间带他们过来之后,只是把这种七眼幻空罗的基本资料编入教材,加密的部分是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些本质上很可怜的生物。     十二七眼罗是这个母空间内“四大双生族群”中,生存状态最为恶劣的一族,在幽隐空间的摩希尸罗人社会中,十二七眼罗被那个世界的人称为“被诅咒的祝福”,这也是由于十二七眼罗从一开始就注定在极为严酷的环境中,通过残酷的方式进行层层提升和转变,最终蜕变成为另一种存在形态的智慧生物。     幽隐空间的摩罗人,说它们既是被古神诅咒的,也是被古神祝福的,假若一个七眼罗无法完成十二级的修行蜕变,会在难以言表的极端痛苦中消亡;可一旦它们通过修行,最终达到第一等“纯想无情类”的七眼始刹罗之后,就会成为这个母空间内,最高级的智慧生命存在形态之一。     因为是双生族群,所以上下两层对应的正反空间内,两个双生的七眼罗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比如属于同一个双生体的七眼罗,在安隐空间的这一只通过苦行的方式修行,那么与之对应的另一位七眼罗,将会在反安隐空间用内观的方式转化自身“情”与“想”的比例。无论是哪个空间的七眼罗,都同时承受着另一个反空间那一个七眼罗的一切所思所想、喜怒哀乐。     那些成为猫仆的七眼罗,寿命只有三十年,非常精确的三十年时光之后,它们经历肉身的死亡,继而蜕变为第五等“六想四情类”的七眼地谛罗,继续艰难的修行之路。古猫族教宗利用神术和神迹,为他们在修行等级的中间阶段,带来三十年的正常生活,对于所有成为绿毛猫仆的七眼罗来说,是莫大的恩惠和短暂的快乐――有些七眼罗无法突破自我的障碍,历经一千多年,仍然以最低等的七眼罗形态,在忍受着各种煎熬。     古猫族教宗对于它们漫长的研究,却都和十二光、漱石智能粒子、时空规矩等非常重要的问题相关。当然,在泰侣星刚刚进入意识场能神术时代之初,三位教宗也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恩惠,能换得成为高级智慧生命形态的七眼罗,所回馈的更多未知的知识、体验,用以突破研究领域的瓶颈――而这一切,又都围绕着那个关于“固巢”的预言。     谁都不会想到,三个年轻人会因为密谋探险计划的事,误打误撞被正在蜕变中的七眼罗劫持,可事到如今,似乎又有更多难以理解的谜团等待他们去解开。     七眼风谛罗始终在重复繁复的肢体表达,可转声器翻译过来的词汇永远只有那三个。它似乎也感受到他们三个的手足无措,于是用肢体语言简单地示意他们站到“女神的祝福”那边去。三人明白了它的意思,挪到八角井附近,任由旁边倾泻的泉水溅湿了裤子。     等他们站定后,只见七眼风谛罗把嘴张到极致,名副其实的血盆大口艰难地在肥硕的灰肉团脑袋中,发出节奏不同的口哨般的声音,整个山洞里刚才被它震吓住的所有七眼幻空罗,都用各自古怪的姿态和不同的痛苦、嚎叫声回应着它。     萨嘉峰纳以为它是在惩罚它们,漠洛淇说:“它们可能是在交流……这里有女神的祝福,还有巡林人,没有特别批准,岛外的人不可能进来,那么它刚才表达的侵略、痛苦、求助,又会是什么原因诱……”     “一定是那个黑影!”律一渡边说边指了指自己腰包里的卑椽木塞瓶。     “要是真的和波浔岛有关,那就大有可能,但是这不太可能啊,波浔岛上的法师绝对不可能来‘侵略’它们,目的是什么呢?”萨嘉峰纳推理道。     “这就难说了,你还记得……”律一渡的话被整个山洞的安静打断,七眼风谛罗停止“吹口哨”的那一刻,所有七眼幻空罗令人胆寒的嚎叫也顿时停止,它们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或约定。     七眼风谛罗艰难地回头,血红的眼珠子看了三人一眼,又转身向洞口走去,继而从洞口换了一种身形姿态走了进来,显得有点鬼鬼祟祟。律一渡当下就明白了,“它是想重现某个场景!”     其他两人也都点头,目光跟着慢步走来的七眼风谛罗,见它走到八角井附近的时候,假装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又模仿手里的东西被双手折断的动作,当它把空无一物的右手高高举起时,全部的七眼幻空罗突然发出惨叫,比先前习惯性的嚎叫更为凄厉恐怖,它们像是收到了那个东西的威胁,或者那个东西已经对它们造成了伤害,致使所有的七眼幻空罗都紧紧地靠向山洞里除洞口之外的岩壁。     七眼风谛罗的最后一个动作,只是向漠洛淇他们三个人刚才逗留的小山洞方向指了指。三人简短交流之后,已经明白了六七分,律一渡顺势拿出那个卑椽木塞瓶,在它面前对着瓶子指了指。突然七眼风谛罗口中再次出现狂风般的咆哮,但它自己拖着庞大的身躯倒退了好多步。     如此验证,三个人也就确定无疑,反常的七眼罗们,想要表达的事,十有**和波浔岛、神秘黑影、“侵略、痛苦、求助”有关。“看来我们必须对安摄隶长老进行汇报了!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律一渡先开口征求他们的意见。     萨嘉峰纳和漠洛淇没说什么,等于默认,他们也因为这个场景,又同时想到一些“曾经”的记忆碎片,苦于无法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听到律一渡那么说,反而能让自己心里觉得安稳些。萨嘉峰纳让律一渡把瓶子收起来,对远远躲开的七眼风谛罗郑重地点头,用转声器向它传达了“接受,愿意,帮助,汇报,大教宗”等信息,无论对方明白了多少,至少它也用点头和眨眼的方式,表达自己明白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至少要先离开这里再说。山洞外面的林子里,已经远远地传来巡林人打烟弹的枪声,从七眼风谛罗抓住漠洛淇到现在,仅仅十来分钟的过程,几乎让三个人虚脱,眼下又要火烧眉毛了。     只见七眼风谛罗挪动硕大的身躯,到洞口,快要接近隐形屏障时,先发出了一个简短的呼啸声指令,洞口附近的七眼幻空罗们都让出了一条路;继而它又对着洞口外的天空,发出一阵阵带有节奏的、悠长的口哨声,完毕之后,慢吞吞地回到了“女神的祝福”下面,看了他们三个一眼,就闭上了红得可怕的眼睛。     三人不明所以,但看见让出来的路,总算是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他们见七眼风谛罗闭上了眼,便又很有默契地禁声,生怕没了它震摄的七眼幻空罗会对他们下手。萨嘉峰纳一如既往地走在最前面,身后是漠洛淇,最后是律一渡,漠洛淇一把拉过律一渡,把他夹在两人中间,蹑着手脚向洞口走去……     ――――――――――――――――――――――――――――――――           第042章 赤焰相送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外面不定期的烟弹枪声和巡林人唱的古怪调子越来越近,还差七八步就能安全出洞,突然一阵扑棱棱的声音带着几团活物的影子,毫无征兆地地落在洞口外,萨嘉峰纳突然被吓到,猛地一退,手肘撞到了律一渡的肚子。     三人挤成一排定神看去,原来是三只瞭谷鸟一前两后地落在了洞外,前面的那只并未受到洞口隐性的漱石场能屏障和“女神的祝福”的阻碍,把头伸进洞来对他们三个点了两下。     “天呐!这是赤焰瞭谷鸟!难道……”萨嘉峰纳紧张而兴奋地小声叫道。     律一渡皱着眉头,转头看看后面沐浴泉水的七眼风谛罗,“我没猜错的话,它是想让赤焰瞭谷鸟带我们下山,避开巡林的人!”周围的七眼幻空罗又像他们刚进来时那样,陷入了各自头脑中的“自我幻境”,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见打头的赤焰瞭谷鸟转身,从后面那两只中间穿过,然后蹲下身去,后面那两只也调转方向蹲了下去。“还等什么!上吧,总比被守林人抓住得好!”漠洛淇带头上前去,极力压制着心里的忐忑、激动和恐惧,先伸手摸了摸最前面那只赤焰瞭谷鸟后背上红白相间的羽毛,它顿时发出了“啾啾~呼噜噜~啾啾”的声音。     前面不远处巡林人为了驱散普通瞭谷鸟打出的烟弹,在半空中弥漫出一团一片的白雾,眼看就快到山洞这边了。萨嘉峰纳给律一渡使了使眼色,照着漠洛淇的样子,一下子跳到后面那两只赤焰瞭谷鸟的背上,紧紧搂住它们的脖子。打头的赤焰瞭谷鸟又“嘎噜嘎噜”地叫了两声,三只巨鸟驮着三个年轻人,避开上山的石阶路,绕到林子深处的那一边,向航道那边飞去。     这三只赤焰瞭谷鸟一雌双雄,是所有纯白色的普通瞭谷鸟的首领,同时它们也是七眼风谛罗的守护坐骑,等山洞里那只七眼风谛罗完全蜕变,蜕尽全身灰扑扑的“肥囊”,变成一位正宗的赤红色风谛罗时,它就会骑着带头的那只雌性赤焰瞭谷鸟,并在另外两只的护送下,飞往安隐岛最东侧的大梵峰石窟中,进行下一个阶段的苦修。     在安隐岛的社会风俗和文化中,赤焰瞭谷鸟也比普通瞭谷鸟更受人敬畏。两只雄性的赤焰瞭谷鸟全身拥有规律的红白相间的羽毛,雌性首领的头顶、双翅、胸腹各有一片火焰形的红色羽毛,虽然是天生的,但设计美感极强。三只赤焰瞭谷鸟只会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出现在安隐岛古猫各族的视野中,平时他们在东南山临海那一面的洞窟中“隐居”。     普通瞭谷鸟会在一年四次的特定季节,群聚在山巅瞭望鸣叫,这四天分别是“北归谷祭”“昼眼谷祭”“南归谷祭”“夜眼谷祭”。安隐岛原本就是一座纯漱石的漂流岛屿,加之后来全球经过了漱石转化之后,安隐岛上自然种植物对时间的要求精确到小时,每当四个谷祭这一天清晨五点,普通瞭谷鸟群聚鸣叫后,四小时内赤焰瞭谷鸟不出现,那么古猫各族的劳作者,就会在九点开始这一季各类农作物的种植。     一旦碰上气候反常等不确定因素,在五点到九点的四个小时内,三只赤焰瞭谷鸟就会飞来,始终驻守在山巅,或延长几个小时,或长达两三日,等它们离开之后,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农事才能照常进行,否则在这一季的各类农作物,就会出现非常奇怪的生长和无法食用的结果。当然这种情况很罕见,所以对于古猫族大众和在岛上学习的巴斯特人,能见到赤焰瞭谷鸟是很幸运的。     第一批赤焰瞭谷鸟和普通瞭谷鸟的卵,也是古猫族玛哈焚楼涧大教宗在很久之前,从幽隐空间连同七眼幻空罗一起带来的。它们和七眼幻空罗的关系也很特别,既像是守护者,又如同监督者。     当七眼罗修行到幻空罗这个阶段,它们由于白膜障目,只能根据声波进行对外在世界的感知和自我情感的传达。它们的上耳廓过分地向脑袋两侧延展,荷叶形的耳轮却显得很好看。它们背脊上七个眼状器官里,依次探头的白脂肉柱,是全身最柔软也是最致命的地方。古猫族截止到目前的研究,七眼罗背脊上的七个眼状器官,似乎是起到能量、信息交换的作用,但对此的了解还不太深入。     有一小部分的七眼幻空罗,无法忍受自我幻境中的沉沦和痛苦,选择自主放弃修行,这时它们后背的七个肉柱全部凸出、膨胀,爬在洞口用丑陋的嘴发出带有节奏的特定声响,三只赤焰瞭谷鸟听到召唤,就会飞进来穿过屏障,由打头的那只雌鸟先啄食七个肉柱,这个过程中被啄食的七眼幻空罗要承受极大的疼痛,也没有后悔的余地。雌鸟吃尽之后,这个七眼幻空罗才完全死亡,然后两只雄鸟会把它的尸体啄食到毛发都不剩,甚至还有它们死去之后,瞬间变得极为脆弱的骨骼。     如果置身七眼幻空罗的身体中,会发现它们是按照声波的折射,在脑海中的另一个“界面”上,进行形状轮廓、质量大小和移动定位等一系列识别,在它们脑海中的萨嘉峰纳等人,是一个个纯蓝色的能量体,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能很清楚地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和行为意图。     平时无人打扰的时候,他们原本的“视野界面”中,呈现的世界并非是山洞里贫瘠阴森的景象,而像是一部部电影、剧集,它们沉迷于其中,有的在幻景里过度纵欲,有的在虚妄里深爱愤恨,还有的像是在独属于它的世界中,扮演者属于自己的“社会角色”。     但它们最早的来历就连古猫族教宗都无从得知,比如最低级的第十二等“无想无情类”的七眼末刹罗,在成为末刹罗之前,它们又是怎样的存在形态?从哪儿来?——此类都是当年玛哈焚楼涧大教宗存疑的问题,也是幽隐空间摩希尸罗族社会共同的秘密。这是后话,不再赘述。     【注:关于十二七眼罗和摩罗族社会的前因后果,虽然与本书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并非本书的重点,而是“漱石系列”奇幻小说第二部《漱石猫侠》中的主要内容之一,在此只做必要说明,将来会在《漱石猫侠》中详细展开。】     ————————————————     巡林人的烟弹对于瞭谷鸟本身并没有任何伤害,只是普通的瞭谷鸟对这种烟弹的气味厌恶至极。这也是匿络徒鹭族的猫人和瞭谷鸟之间慢慢形成的“死对头式”的默契,虽然匿络徒鹭族的猫人天生拥有两套发生系统,那一套鸟类的发声器官和很多种飞禽类的动物进行过简单的沟通和情感传达,可瞭谷鸟好像天生都对匿络徒鹭族的猫人充满敌意——大概是因为它们看见匿络徒鹭族的猫人,会吃它们吃剩下的桫椤兽的尸体,本能觉得这一族的猫人会和它们瓜分食物吧?     然而凶残奢侈的瞭谷鸟只会吸食桫椤兽的脑浆,对它们来说桫椤兽剩下的尸体毫无用处,可它们就是对豪放的匿络徒鹭族猫人没有任何好感,并且一反常态习性地,长期对没有烟弹枪的匿络徒鹭族猫人发起追逐、恐吓和攻击。     匿络徒鹭族的猎户也从来不主动捕杀瞭谷鸟,只是会收集它们更新很快的大量羽毛,贩售给制衣机构来采购的人。可也有很多次难以避免地发生了不幸的事件,所以后来东南山这一带的猎户、守林巡林的人、伐木工等,都备有安逸灯塔免费分配的烟弹枪。     巡林者一行四人刚才的确看到了三只赤焰瞭谷鸟驮着三个人向山下飞去,其中一个眼尖的看出了三个人的服装是远航学府的学生装扮,只好决定巡林工作结束之后,向安隐灯塔那边汇报,一方面因为这一带实在没有什么人会来,另一方面与这里七眼罗山洞相关的事,他们只能及时汇报安隐灯塔,而不敢擅自做主。     四位巡林人刚按原路下山,现前律一渡他们三个发现黑影的安桫椤树那边,突然有个黑影从其中一棵树旁的地上冒了出来——原来之前被他们三个发现时,黑影迅速躲到前面那棵树的叶轮后面,蹲后面另一棵老安桫椤树的巨大叶轮侧面,进入叶轮下方一个难以察觉的入口,极其敏捷地攀着两大片叶轮之间的树干,爬上了树梢,悄悄地躲在两片叶子之间。     这两片巨大的叶子夹着树干的这一面,长满了茂密的绒毛,还有许多种昆虫住在里面。从叶轮的边缘到树干,还有两三米的距离,黑影早在第一次来山洞这边那天,在这棵树垂地的叶轮没入隐桫椤草的位置,用光束弄出来一个隐秘的通道,向前爬一小段,再沿着树干用光束灼烧出一个垂直的通道,用以爬上树干顶部。     ————————————————————————————————           第043章 血海谜影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这样一来,从两大片叶轮的侧面看上去,只是叶子内面交错的绒毛中,几种昆虫在群居,根本想不到再纵深一点,靠近树干的地方,还有个隐秘的藏身之处。黑影不但听到了三个人的对话,也从居高临下的角度,刚好望见山洞里三个少年和七眼风谛罗之间发生的一切。     直到三个学生、巡林人全部离开之后,黑影才从树上下来,拖着一条看上去严重受伤的右腿,一瘸一瘸地向洞口走去。当然,在漠洛淇着魔似地唱歌的时候,黑影已经用一把隐桫椤草和自带的药物对伤口进行了处理。     黑影全身罩了件带头套的纯黑色斗篷,虽然整个人被斗篷覆盖,但从露出的眼睛和身量来看,是个南方大陆的巴斯特族女性。这和律一渡三人之前的猜测有点不同,假如是波浔岛上的法师,那么必定有形影相随的宠物,况且波浔岛上的人是无法进入安隐岛的,并且这个黑影一件简单的斗篷就遮蔽了各族极具特色的服饰特征,更无从判断她和波浔岛是什么关系了。     就在她刚迈入洞口的一刻,整个洞内所有的七眼幻空罗都向四周岩壁躲开,也都暂时从自我幻境中抽离,它们知道这段时间多次折磨它们的那个“侵略者”又来了!与此同时,洞里唯一那只七眼风谛罗也睁开眼睛,想挪动肥胖的身体又比十几分钟前更为困难。     黑影一瘸一拐地来到洞内,从衣服里面取出一根卑椽木管,就像一根完全密闭的笛箫类乐器,中间有个可以旋动的接口,被她轻轻一扭就变成了两截,瞬间整个山洞比原来亮了很多,然后她把两截木管用右手高举着,与此同时口中喃喃自语,念诵魔咒,她右手中指上,一枚很大的石制戒指,也被照得碧绿透亮。     不消片刻,木管中飞出了不计其数的绿色光团,而每一个光团又是数以百计的光点组成,除非放大很多倍,否则是难以觉察的——这些光点是波浔岛上的魔法师特有的东西,被他们称为“音声菌”。     整个过程是非常安静的,黑影的魔咒念了几句即刻停止,只见音声菌在整个山洞里扩散成粉尘般的微光,突然整个洞穴内的七眼幻空罗都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声,而且每一个的身形姿态都显得极为痛苦!就像在忍受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残忍的酷刑。     七眼幻空罗是对声音非常敏感的生物,音声菌能发出一种只有七眼幻空罗才能听到的声波,对它们的幻境进行干扰,破坏它们的修为,并且带来精神和肉身的双重折磨。可对于七眼幻空罗之外的生物,没有任何感知,只是静谧无声。     这段时间来自黑影的折磨发生多次,七眼幻空罗苦于无法交流,安隐灯塔那边也没能及时发现异常,于是在它们好不容易遇见萨嘉峰纳三人时,由那只即将蜕变的七眼风谛罗,向他们传达关于“侵略”“痛苦”“求助”的信息。     很多七眼幻空罗承受不住极端的痛苦,在它们把背脊的肉柱全部凸出,向洞口对赤焰瞭谷鸟发出召唤声之前,早已晕厥在地。所有七眼幻空罗接二连三地倒下之后,黑影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折磨异族生物的过程。再次念诵魔咒,召回音声菌之后,她转头盯住目露凶光但无法行动的七眼风谛罗。     收回卑椽木管的黑影,向七眼风谛罗走进了两步,冷艳而嘲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对方赤红色的眸子。她伸手抚摸七眼风谛罗在浸泡下比刚才又膨胀了两倍的灰皮,手上白皙的皮肤在灰肉的衬托下显得酥软诱人。     突然她用大指抠动了那枚碧绿色戒指上的某个机关,戒指上弹出一根石刺,在七眼风谛罗还未觉察到的一瞬间,刺入了他的皮肉之中。黑影又很快拔了出来,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用手按住着大腿外侧隐隐麻痛的伤口,等待着对方的死亡。     七眼风谛罗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只有眼珠在迟钝地转动着,它的体内发出一阵阵咕噜声,忽然脚踝的位置破了一个洞,大量浑浊的体|液、赤红的碎肉从伤口中喷涌而出,被头顶的八角井中倾泻的泉水冲散开来。     原来黑影的戒指是波浔岛上的一种注射器,里面有微量的魔法系麻痹类腐蚀性药剂,只那么一点点,就已经让这只七眼风谛罗全身瘫痪,身体内部的所有物质都被腐蚀成一股股血肉、臭脓,从身上第一处灼破的伤口流出,继而大面积从内到外腐蚀它的全身。     黑影隔着面罩捂着口鼻,眼神中充满了厌恶和泄愤,似乎这只七眼风谛罗破坏了她的计划,但同时又有一种“收获”的意味夹杂其中。可怜七眼风谛罗全身被麻痹,连最后的哀嚎呼啸都无法发出,眼见面前娇弱的黑影一点点高大,而它自己一点点塌陷下去。     很快,腐蚀到只剩下头部的时候,七眼风谛罗还留有那么一点点意识,它深陷在灰肉中的眸子,流下了血液般的泪水。它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和山洞融为一体,自己漫长痛苦的修行好不容易刚刚进入下一阶段的第一个夜晚,就要面对死亡,甚至它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才几分钟而已,先前吓得三个年轻人不敢动的高大生物,就这样只剩下了半个脑袋泡在血海里。黑影不得不完成最重要的一步,她忍住恶心,踩着满地被泉水冲散的臭脓血肉,拿出另一个装备,很像地球人的手电筒,但并不用作照明,而是狠狠地对准七眼风谛罗的眼眶部位,按下开关,“啵”地一声,七眼风谛罗整个左眼眶中血糊糊的眼球被吸了出来!     黑影把那颗比鸡蛋略小的酱红色眼球握在手里视若珍宝,心里正在咒骂那三个该死的学生,把她匆忙遗落的容器也拿走了。又是“啵”地一声,两颗眼珠都到手。这时七眼风谛罗的半颗头颅上,只有两个血肉模糊的黑洞,但也很快被腐蚀成液体,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无声无息——它在反安隐空间的那一个共生体,不仅要承受它所经历的全部痛苦,也会在七天之内衰竭死去,最终,二者共同回归到十二光的原始状态。     她收好所有东西,忍着腿部的伤痛,快速在所有晕厥倒地的七眼幻空罗中严密搜寻,翻看它们每一只的眼睛,看看是否还有眼部的白膜即将破裂的,这样在它蜕化成七眼风谛罗的初|夜,就可以趁此机会再多弄几对眼珠子了。     这一连串的事,在她毫不犹豫的每一个细节动作中,甚至显得有点麻木,似乎眼前这些异族生命,都只是丑陋的灰色皮囊。她料定那三个横生枝节的学生,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在里面的某个小洞里,于是就向里面迷宫般的洞窟群走去。     隔着脸上的面罩,能听到她轻嗅的鼻息,她像猎犬一样,依靠过人的嗅觉,很快顺“气”摸瓜,找到了萨嘉峰纳三人逗留的山洞。里面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外面“女神的祝福”散发的微光,因为距离和角度,在这个洞口迷蒙微耀。她不借助任何照明设备,就能看清那一大片绿水汪着的凹地旁,是他们擦拭过桫椤兽的大把隐桫椤草,再往里走就看见一个碎石块围成的石圈,除了燃料的余痕、桫椤兽骨,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她仍然频繁地嗅着什么,在洞窟尽头从左排查到右边,黑色的背影在岩壁前细细搜寻,显得十分惊悚。突然,她停了下来,并蹲在一块较大的石块旁,从背影的动作来看,似乎是兜帽头套和斗篷衣领的地方有条合带,她为了万无一失,把脸露出来确认着什么东西的气味。很快,一连串的动作之后,她又把只有两个眼窟窿的兜帽罩在了头上,转身离开。     她在这个洞窟旁向左走了曲折蜿蜒的一段,进入与之前那个洞窟隔一个的小山洞,里面前窄后宽,走到底,又有一大一小高矮不等的两个小洞口。黑影站在两个洞口之间,面前只是一大块凹凸不平的岩壁,上面同样有墨绿色的水滴落滑过的痕迹。她把整个右掌按在石壁上,口中再次念动魔咒,石壁的表面竟出现了液态涟漪的视觉效果,然后她穿墙而过,石壁复原如初。     律一渡他们在旁边的洞内逗留时,所用的是依靠漱石场能形成的很常见的廉价“漱石幕”,能够屏蔽声音、光线,从外面看上去也有和周围环境类似的伪装色,可只要有探测装备的人,也是能很快找到并穿过的。但黑影使用的是魔法系的漱石屏障,专业点讲,是加密的漱石场能反侦察屏障,除非动用南北联盟在涡盘岛基|地科研机构的专门设备,或用玛哈贝斯特大教宗的神辉之眼,否则无论从视觉角度观察还是物理空间感受,都只会以为那里仅仅是岩壁。     ————————————————————————————————           第044章 谛码伏藏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黑影消失在岩壁中,没人知道她是谁,想要做什么。驮着三个年轻人飞下山,直至三人的自行舟远去,三只赤练瞭谷鸟才高鸣着飞走。它们并没有飞向自己“隐居”的临海高窟,而是重新折回那个山洞里。地面上,七眼风谛罗被流水冲散的血肉也已完全分解,毫无痕迹,但赤焰瞭谷鸟都还能嗅到它蜕变一开始,直至后来七天会散发出的一种特殊气味。     四周一大片横七竖八的七眼幻空罗,每一个都面目狰狞痛苦不堪,它们还没有苏醒过来。雌鸟发出几声“咕咳”,两只雄鸟腾空飞起,一只自左向右,另一只自右向左,在洞窟的空中,围绕着“女神的祝福”盘旋。雌鸟伸长了脖子,仰天悲鸣,悠长而尖锐的叫声如同某种哀悼,整个石窟内充满悲怆的仪式感。鸣叫过十二声之后,三只赤焰瞭谷鸟才飞走回巢。     ————————————————     “该死!我……我的腰包丢了!”律一渡在自行舟上怯生生地看着萨嘉峰纳说,转而又用目光向漠洛淇求助。     漠洛淇无奈地说:“一定是刚才在天上飞的时候丢的,那种邪恶的东西,无所谓了。”     萨嘉峰纳抬抬眉毛,心里有点乱。以前也出来夜游过,但总算是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今晚却不一样,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非常复杂,若要如实汇报,就一定会被处罚,毕竟东南山脉那边的石窟是禁区;可如果选择借口、隐瞒,就无法完成那位还算友善的七眼风谛罗,郑重托付的事。     漠洛淇拍拍萨嘉峰纳的手臂,“今晚我们必须坦诚,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就算被处罚,也不算太孤单。对不对?我们必须如实报告。”     律一渡也知道,如果没有七眼风谛罗这一出,他们是铁定能瞒过去的,可现在既有异族的托付,又不确定飞下山时,惊呼的巡林人是因为看到赤焰瞭谷鸟而惊讶呢?还是因为的确看清了是三个穿着远航学府校服的人而惊讶?或者两者兼有?     但这时律一渡更关心的,是刚才在山洞里的那个谜团,“你们两个,当时到底怎么了?想到了什么?可以说说吗?”     另外两个也突然来了兴致,详细地说各自的记忆体验。“就是那个洞口最大的山洞,但里面和我们看到的不太一样,也有‘女神的祝福’和流水,还有一个石台……”漠洛淇先回忆起这些片段。     “我记忆中的视角在半空中,那些七眼幻空罗,都在跳……不像是舞蹈,更像什么仪式。”萨嘉峰纳不自觉地看了看身后,他们已经在四号主航道水路的中间段了。     漠洛淇满脸不解地继续说:“当时很奇怪,很想哭,但不是难过的那种,而像是……你见到了很久很久都没见面的亲人。是这样的心情,然后我听到石窟里有歌声,带着回声,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这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学会的歌,要不是今晚,就已经忘了。”     “你记得那些画面是你第几世的经历么?”律一渡真的很想钻到她大脑中感受一番。     漠洛淇摇摇头,萨嘉峰纳却脱口而出:“第三世!我只能意识到这个片段是我第三世时经历过的,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我们的幻觉,而是的确在很久以前经历过的,你和我,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和那些七眼幻空罗,有什么关联,只不过我们现在无法知道。”     “可是有效信息太少,我也只能想起这些,我突然清醒的时候觉得时间过了很久,但其实很短。”漠洛淇目光投向水面,百思不得其解,“但这是违背常理的,你和我依靠漱石芯,经历第五次重生,那么作为第六世的我们,所能继承的,应该是第五世时六到十岁的记忆,这是无法跨代、隔世的。”     萨嘉峰纳点点头,“的确,但我的意识告诉我,这是第三世时的记忆,况且,如果是我们上一世的记忆,那也仅仅是童年的生活,真的没有什么可能,作为一个孩子,和七眼幻空罗有什么关系,真的很奇怪……”     “你想到了什么?”漠洛淇见律一渡停了他们的讨论,直愣愣地盯着自行舟船舱内的控制键盘走神,被她一问,回过神来。     律一渡很幼稚地嘟了嘟嘴,犹豫片刻,很严肃地看着另外两个,神秘兮兮地说:“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获得的,是‘记忆伏藏’,而不是什么前世的记忆残留。”     “什么东西?是什么意思?”在优等生面前,即便是比萨嘉峰纳要用功许多的漠洛淇,也从来没听过那一块的知识中有“记忆伏藏”这个词条。     “这个……就是我捡到档案资料库管理员的记忆卡那次……虽然有点不道德,但真的很好奇,所以就看了看古神学中最晦涩的那些资料,但当天我已经还……”律一渡极力地先为自己擅自偷看别人的记忆卡而做道德铺垫。     “别啰嗦,说重点!”萨嘉峰纳才不理会应不应该,他关心的是心中的疑惑能有答案。     律一渡很清楚地回忆道:“简单而言,伟大的古神荒侣藤和巴斯泰托女神,为我们留下了很多尚未发现的知识、概念、预言和一种可以对记忆进行加密封存的神术。这些都被称为‘伏藏’,它包含于‘神迹’这一大范畴,当我们世界中的自然环境或者意识进化达到特定的阶段,‘伏藏’就可能会以任何形式、在任何时间地点出现。”     “任何形式?你是说它可以是有形的、无形的,物质态的,或能量态的?”漠洛淇问道。     律一渡乖巧地点头,“文字、神器、瞬间意识、片段记忆……诸如这些,都可以是“伏藏”出现的形式。从你们描述的所有细节来看,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唯一的答案,就是你们获得了‘记忆伏藏’!”他看着萨嘉峰纳说:“你想想,每年两次的祭神季中,玛哈贝斯特大教宗在《颂神典·神迹颂》里总会有一句‘欧萨里谛码’,记得吗?”     “对啊,这是古猫语,‘欧萨里谛码’没有实际含义,只是一种传承下来的赞颂句子。”萨嘉峰纳证实这一细节。     “那你们真的认为它没有实际含义么?”律一渡总算露出了今晚以来第一个轻松的微笑。     漠洛淇有点不耐烦,大喇喇地说:“我们所受的教育中,的确是这样啊,大家不都一样么?古猫语中有一部分,是两位伟大的古神,从祂们的神祇那里继承而来的语言,无法用我们这个世界的通俗语言解读,只能严格继承。你到底还看到了什么?能不能一次说完?”她伸手就要去拧律一渡的脸。     萨嘉峰纳帮他挡开漠洛淇,“还有十分钟就到了,先让他把这个说完,不然来不及了。”     “‘谛码’在古猫文中的真实含义,就是两位古神所理解的涵义,就是‘伏藏’的意思,至于那个前缀,连起来是什么,或者就是记忆的意思,或者是别的意思,但我看到的资料中,很明确告诉我,‘谛码’就是‘伏藏’,它本身是指通过神术对某些有形或无形的存在,进行加密编码并可被激活的意思。”     漠洛淇感叹了一句:“我们现在刚刚进入新的时代,还有更深刻古奥的知识,尚未被普及、学习。”     对面的两人都沉默了,他们原本就背负着今晚的经历所给予的压力,现在被律一渡一解读,好像整个泰侣星球就在自己的肩膀上。“对你们说了这些,我反而更害怕了,怎么办?”律一渡从科普中抽离,又陷入担忧。     “担忧什么呢?我只是觉得我们很渺小,仅此而已。并不为今晚的事担忧,你说对吧?”漠洛淇用手肘撞了撞萨嘉峰纳。     萨嘉峰纳耸肩道:“没错咯,你又怎么能判断,我们今晚遇到的事情,真的只是‘误闯’禁区,还是说,古神自有安排?——就是你所谓的‘特定的阶段’,或许我们就是这个阶段的开启者,继承者,是这个时代的钥匙!”     已经是很晚的深夜,主航道上偶尔经过的夜间工作者,神色古怪地看着三个年轻人,三人也都视若无睹。远处安隐灯塔顶端风亭上的比邻灯像平常一样旋转、工作着。到达港口时,他们三个还遇见了别的几位十四年级以上的高年级校友,他们的脸上挂着聚会后意犹未尽的欢乐和醉意。可这三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沉默不语低头疾行,怀着非常忐忑的心情从港口走到灯塔的大门。     远航学府所在的安隐灯塔第十一层,又分为上中下三层:下层是学府七塔和礼堂、餐厅、一部分教职人员的方屋穆振所在地;中层是各类实验室、观星台、资源库、图书馆、功能多样的体验馆;三层即是所有远航学府学生的方屋穆振,这些就寝区的方屋穆振只按年级分类,里面却是男女生、异族学员混居,所有穆振围绕着一个大型的透明穹顶建筑——那里是休闲中心,里面又有各类娱乐场馆和健身场所等。     ————————————————————————————————           第045章 全墙通报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萨嘉峰纳三人回到十一层上层时已经非常晚了,刚进入十五年级方屋穆振左侧的高门,第二间寝室里有个红头发的巴斯特族的男孩探出头来,对他们三个说:“你们要倒霉了!”说着用鼻子指了指寝室门对面长墙上的公告屏。     “请荒巴·萨迦勋异瓦列歌奇·陀叶徒鹭阿阇·峰纳遗使、贝丝·南心·漠·洛淇、荒侣·北识·律·一渡【注】三位学员返回学府后,到十五年级督导老师巴·萨勋异特勒列娃·陀络徒鹭古琦·耶莎朗遗使的办公室。”公告屏上显示着三个人以往在各项学习方面获得荣誉时的一些影像记录,律一渡尤为突出,现在看来充满讽刺的意味。     【注:北方巴斯特族男性社会命名规则中,“荒侣”是神姓+“北x”洲姓+“x”族姓+“xx”名字;南方巴斯特族女性社会命名规则中,“贝丝”是神姓+“南x”洲姓+“x”族姓+“xx”名字;因萨嘉峰纳的父亲是叶络徒鹭族,母亲是陀络徒鹭族,所以名字遵循古猫族命名传统中的跨族规则,即两族命名规则的组合命名法。】     “我的天呐!真丢人啊!第一次被问话!”律一渡哭丧着脸,“第一次被问话啊!”     萨嘉峰纳抬手要去打那个红发矮胖子,他一缩脑袋,八角圆木门迅速关上了。“我们三个一起被叫去问话,一定是他们知道了什么。”     “怎么会这么快!还是最丢脸最严重的‘全墙通报’。”漠洛淇非常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快被学校知道了他们去东南山洞窟的事,如果只是她自己或萨嘉峰纳,倒也不至于想到这方面,毕竟“全墙通报”这种事,她和他早就经历过多次。     律一渡拉着两人的衣服,“我们快点去吧,到哪儿怎么说?”     “别急,反正已经这么晚了,萨哆耶莎朗督导可不会因为早到了几分钟而消气。让我想想。”萨嘉峰纳虽然嘴上说着,脚步已经往进来的方向去了,别的两个也慢步跟上。     “要是没有七眼风谛罗的那件事,我们能少说就少说,可是现在我们必须汇报细节,瓶子、记忆碎片、它的托付,不能隐瞒!说不定我们能因此躲过处罚。”萨嘉峰纳很冷静,仔细分析着利弊和两全之策。     漠洛淇频频点头,“我赞同,今晚的事对于我们,对于学府,都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违规,全部交代,我们三个反而没什么额外的压力。”     议定后三人已经到了第一层那座色彩炫目的“方向之塔”,塔屋内一二楼是空荡荡的教室,三楼是一个穹顶圆柱形空间,一圈教职人员的办公室围,绕着地面正中心的漱石场能量泡,能量泡里自成一个生态圈,里面生活着几种色彩奇异的水生植物、会发声的人面鱼和微光闪烁的金色水母。     三楼办公厅所有房间的牌都暗了,代表整个一层都没有人——只有萨哆耶莎朗督导的门外,那个猫爪形的门牌还亮着。漠洛淇打头按下了萨哆耶莎朗督导的门铃。“嗖”地一声,八角圆木门似乎也带着怒气,迅速打开。     里面是个扇形办公室,从进门开始,屋顶上挂满了白底褐纹的海贝风铃装饰品,地面上铺满了一层毛绒绒的咖啡色嗅息草,因为没有把灯全部打开,所以光线很暗,只有数重“海贝帘”的另一边有团迷蒙的台灯灯光。     三人哗啦啦地拨开海贝风铃径直走去,“萨嘉峰纳!整个十五年级,还有谁能比你更大胆!更冒失!更无视规则呢?!”突然发出的怒不可遏的女性声音让律一渡整个人一颤。     宽大的灰色漱石桌后面,这位作为年纪督导的古猫-陀络徒鹭族猫人神情严肃,目光犀利,脸上和手上都是一层咖啡色的绒毛。萨嘉峰纳讪讪地笑了笑,漠洛淇表情麻木地瞪着眼睛直视她,而律一渡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嗅息草轻轻蠕动。     萨哆耶莎朗用手中细长的黑金属色小勺指了指石桌对面,三个学生慢吞吞地坐了下来,萨哆耶莎朗身后大型的落地窗正对着旁边的“七组体系之塔”。随之落下的,还有律一渡鬓角的汗珠,他心想,之前在石窟里和七眼风谛罗周旋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但似乎心里更怕这位年级督导。     这倒不是因为萨哆耶莎朗管理比别人严厉,而是因为律一渡小时候在北识洲,就看过萨哆耶莎朗的传记,里面描述她在很久以前的一次古猫族内部,安隐岛和波浔岛的战争中,激发了自己七塔系统-七塔之心【注】的未知潜能,徒手杀死了81个猫人并摧毁了他们的漱石芯。远航学府内,别的职位上的人员定期轮换,只有各年级的督导老师一职,除非任职者亲自提出想要休息,否则会一直担任下去。这位骁勇善战的女性猫人,已经在这个职位上待了八百零一年了。     【注:七塔之心,是七塔系统的潜能核心,使用神术或魔法的古猫族人、巴斯特人及其他异族智慧生命都能培育。七塔之心培育成熟后,可以在使用神术和魔法时进行召唤,是能量态的发光体,从召唤者眉心出现,产生不同的神术、魔法作用。】     这些记录在律一渡小时候的记忆中留下了阴影,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萨哆耶莎朗,她的目光也正好游移到他这边,两腮上古猫-陀络徒鹭族特有的双腮正在一开一合,表示她很生气。“哦?”她冷笑着点头,“还有你。优等生。律一渡。排查是哪三个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非……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故意的!”萨嘉峰纳再也不敢抬头看她了。     漠洛淇心里觉得好笑,左边坐着最为顽劣的萨嘉峰纳,右边坐着最为优秀的律一渡,处于两个极端中间,应该相对安全吧?萨哆耶莎朗督导似乎觉察到漠洛淇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有你,为什么萨嘉峰纳每次惹麻烦,也总少不了你?是你们运气太差,今晚东南山脉的巡林人,看出了你们的制服。”     漠洛淇一听,心想赶快借机转移话题,“尊敬的督导,其实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向您……甚至大教宗汇报,你了解之后,也许会原谅我们的过失。”     如果换做萨嘉峰纳开口,萨哆耶莎朗决计不信,但一则因为学员是不会拿大教宗开玩笑,二是漠洛淇三人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像在说谎。她皱起眉头,稍稍往前欠了欠身子,“哦?说说看,什么事值得你们严重违规,去禁区骑赤焰瞭谷鸟玩儿?”     漠洛淇先撒了个小谎,说他们晚饭后就搭乘自行舟漫无目的地在航道上行驶,谈笑之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东南山脉那一带,律一渡实在过于好奇,想去看看瞭谷鸟,于是三人就循路而上,无意间闯入了石窟外的树林。     律一渡心里有苦说不出,他明白自己作为优等生,被拿来当挡箭牌可能三个人都会免于过重的处罚。其实漠洛淇是灵机一动,下意识地说了他的名字,并没有多想。萨嘉峰纳口才好,就添油加醋地把如何在洞口看到黑影,如何遭遇七眼幻空罗蜕变为七眼风谛罗,又如何被七眼风谛罗托付等等。     萨哆耶莎朗半信半疑,相信是因为他们描述的七眼罗蜕变的细节,教材上都未必那么详细,而且还有很多符合逻辑又在意料之外的事;疑惑是因为巡林人并没有说别的,只是说有三名学生疑似闯入过石窟,如果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巡林人也是会一并汇报的。“你们说的那个卑椽木塞瓶呢?”     律一渡只好老实说,在赤焰瞭谷鸟背上的时候太紧张,不知道怎么的,连腰包都掉了,应该就在那片林子里。如果卑椽木塞瓶作为物证已经遗失,那么至少还有作为认证的七眼风谛罗在石窟里,三人都不知道后来残忍的黑影所犯的罪行,心里至少没那么担忧,只要明天去石窟验证就能真相大白。     “我会着手调查一切细节,你们可以先回去了,这件事既复杂又严重,等待下周的处罚决定吧,希望你们三位,今后不要再以挑战规则,作为改变世界的第一步。”萨哆耶莎朗的表情有所缓和,对他们点了一下头,就看着桌面沉默了。     ————————————————————————————————           第046章 谁在说谎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三人刚走到萨哆耶莎朗办公室的八角门口,一只帕瓦【注】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咕叽咕叽地凑到律一渡身边,前前后后地嗅着他的裤脚。这只帕瓦是陪伴了萨哆耶莎朗两百多年的宠物,是北方泰侣大陆之一北观洲特有的生物。     【注:帕瓦,哺乳动物,大概形态和地球上的猫差不多,耳朵像两朵黑木耳,脑袋两侧和眉心的位置都有一只花生壳形的眼睛,鼻子和脸一样长,有点像大象鼻子的形态,但可以伸缩;拥有三趾的后肢比有四趾的前肢更发达,擅长奔跑和游泳,平时习惯像袋鼠一样用后肢站立;全身是不规则的黑白条纹短毛,背脊上有一整片不长毛的地方,长满了黑白相间的硬刺,竖立起时会伤到人。帕瓦吃鱼类、坚果类食物,生性淘气并喜欢恶作剧。】     “你是被她吓到尿裤子了么?”漠洛淇小声嘲笑律一渡。律一渡对萨哆耶莎朗本人以及她的一切都充满恐惧,僵硬地站在那里,顾不上回嘴。萨哆耶莎朗打了个口哨,这只帕瓦立刻飞奔到她的石桌上。     回寝室的路上三人都累了,也被“下周的处罚决定”弄得沮丧、沉默。回到十五年级方屋穆振,互道晚安之后就各回寝室了。虽然这里的学生是男女混居式,但他们三个总是没运气都住到同一间四人寝室。在十五年级之前,只有漠洛淇和律一渡住过一学期、和萨嘉峰纳住过两学期,不知道等十六年级重新抽取寝室编号时,能不能有机会三人都在一起。     律一渡闷闷的,为受到处罚之后,如何向家人交代而苦恼;漠洛淇也心事重重,经历了一整夜的不可思议事件,总想理出一条线索,但所有细节又都像是互相矛盾的,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只有萨嘉峰纳,本来就精力旺盛口才过人,在寝室的一个同学好奇的追问下,添油加醋地把整晚的事情有选择性地说了一遍,弄得别的两位已经睡了的孩子、隔壁寝室的三个年轻人都过来,围绕在他的“鸟窝床”边听他讲冒险的经历。     次日一大早,穿着一身宝蓝色教袍的萨哆耶莎朗,就急匆匆赶来向校长郑重地汇报了这件事。现任校长是十二位安摄隶长老之一:巴·揭勋异噶玛乌金·谛络徒鹭宝树·夜隐者遗使(简称名为:噶嘀夜隐者),他全身的毛色会让人想起赤焰瞭谷鸟,因为也是白底赤纹的古猫人,身上是件为谛络徒鹭族特制的赤红色教袍,后背的双翅孔中两扇漂亮的翅膀紧收在背后。     噶嘀夜隐者的眼睛,和陈杉在广果峰石窟外见到的谛络徒鹭族墨蓝色猫人守卫一样,也是五个颜色不同的同心圆组成的眸子,这也是拥有精羽族血统的显著特征之一。听了萨哆耶莎朗的汇报后,他沉吟片刻,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说:“你确定他们的确闯入七眼罗的洞窟了吗?”     “是的,我确定,昨晚排查时,在那个时间段,和他们联络过的学员,都告诉我当时他们三个的通讯器无法接通,除了石窟内屏障和‘女神的祝福’的双重作用,我想不到别的地方。并且东南山那边的巡林人,的确看到是三个学府的学员。”萨哆耶莎朗神情有些阴郁。     但噶嘀夜隐者却不以为然,可能在他漫长而坎坷的人生阅历中,这点事算不了什么,在他的概念中,任何事在处于某个临界点时,总有向好的一面或向坏的一面发展的双重趋势。尤其是关于那个神秘的黑影和卑椽木塞瓶的事,因为三个学生的违规,而发现波浔岛的什么阴谋,或许反而成了好事。“让我先来核实一下吧。”     说着他分别和东南山脉的巡林人首领、大梵峰的执勤首领联络。等两边都去现场仔细调查之后,嘎谛夜隐者得到的反馈是:东南山石窟里的七眼幻空罗一只都没少,也没有蜕变中的七眼风谛罗,大梵峰那边说,上次赤焰瞭谷鸟护送七眼风谛罗是三年前的事了。     这时噶嘀夜隐者才开始担忧,“如果他们在撒谎,那么关于七眼罗蜕变的细节知识从哪儿得来?如果他们没有说谎,刚才的视频通话又怎么解释呢?看样子有点麻烦。”     萨哆耶莎朗原本只是因为这三个学生违规、波浔岛的东西出现在安隐岛等事而忧虑,现在整件事突然陷入罗生门,让她有点着急。“无论如何,他们三个都是非常优秀的孩子,只是性格有差异,虽然萨嘉峰纳……”     噶嘀夜隐者挥手打断了她,“你不要着急,让我想想。”他明白,身为陀络徒鹭族一员,对拥有一半陀络徒鹭族血统的萨嘉峰纳,萨哆耶莎朗在心底是充满维护的。     “既然他们所说的七眼风谛罗,发出求助信息,如果他们的描述属实,石窟内所有的七眼幻空罗也必然受到过伤害,我们着手调查、验证即可,另外,还有律一渡那孩子遗失的卑椽木塞瓶,也应该设法寻回,作为证明他们没有说谎的物证。”     当天中午萨哆耶莎朗单独联络了三个学员,让他们下午课后去校长办公室,三人都紧张了起来,好不容易熬过了下午的冥想课,就匆匆赶往校长办公室。也是在当天中午,噶嘀夜隐者亲自去了一趟东南山的石窟,仔细调查后发现七眼幻空罗只是比平常暴躁了一些,既没有任何一只失踪,也没有萨嘉峰纳三人所说的“表演式求助”行为。     “你们可以再说一遍昨晚整件事的过程么?”噶嘀夜隐者对学生一向是很和善的,但萨哆耶莎朗在一边阴郁的脸让整个办公室的氛围异常沉重。     萨嘉峰纳和律一渡同时看向漠洛淇,漠洛淇也知道律一渡胆子小,萨嘉峰纳比较粗线条,昨晚虽然基本如实汇报,但也因为要隐瞒一些他们自认为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撒了谎,于是很谨慎地,重新说了一遍昨晚的过程。     噶嘀夜隐者听完,眯起了眼睛凝视着三人,目光从左右平移。萨哆耶莎朗突然站起来:“但巡林人和大梵峰的守卫都告诉我们,根本没有蜕变中的或蜕变完成的七眼风谛罗出现!伟大的古神啊!如果你们隐瞒了什么,现在忏悔还来得及!”     漠洛淇三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他们哪里知道七眼风谛罗已经被那个神秘黑影残忍地杀害了。“不不不,我们绝对没有说谎,那个瓶子就是证据!可是……”漠洛淇心知肚明,不必因为去东南山的初衷而扯出探险计划的事,于是继续隐瞒,可情急之下才想起来瓶子已经被律一渡弄丢了,她有点懊恼地看了一眼律一渡。     律一渡见三人被冤枉,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直视着校长和督导说:“我们请求校方搜索那片树林,我可以把具体的路线都标注出来!”对他来说,骑着赤焰瞭谷鸟飞翔,也许一辈子就昨晚那一次了,把具体的飞行路线标注出来,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确信是在鸟背上飞行的时候,遗失了自己的腰包。     噶嘀夜隐者点头,示意他可以去自己的石桌那边使用漱石屏。萨嘉峰纳毫无逻辑地分析道:“那只七眼风谛罗会不会藏在里面……我们看见里面好像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洞窟,或者,会不会被赤焰瞭谷鸟驮到别的地方去了?又或者……”漠洛淇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她明白说得越多,露出破绽的几率也越大,毕竟他们汇报的活动范围,就在石洞门口那个最大的石窟内。     幸而校长和督导都站在律一渡身后,看他从界面上调出安隐岛的地图,放大了那片安桫椤树林子的区域,用两条曲线大概标注了昨晚回到航道边的范围。噶嘀夜隐者当即通知正在搜寻物证的巡林队,告诉他们具体的坐标曲线和最大范围。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校长和督导远远地站在窗边,小声嘀咕着什么。三个人一言不发,难兄难弟似地看着对方。律一渡有些慌张,一张脸煞白的,目光也游移不定,漠洛淇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是在思考,是否要把记忆伏藏的细节也捅出来,以证明大家的清白,漠洛淇坚定地摇摇头,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些细节只和他们三个有关,潜意识中有种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你们先回去吧,希望不要让其他学员知道这件事,如果那边有消息,我还会联络你们的。”噶嘀夜隐者先回头支开了他们三个。三人离开后不到半小时,巡林人那边有了消息,他们在限定的范围内,的确找到了一个瓶子,但没有校长所说的卑椽木塞,瓶子是在一只桫椤兽的尸体下面。     萨哆耶莎朗面露喜色,正要说什么,突然门铃响了,十六位议事都统之一的绿猫人进来,神经质地大叫:“报告巴·揭勋异噶玛乌金·谛络徒鹭宝树·夜隐者遗使长老!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有请!”     ————————————————————————————————           第047章 六六处罚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不知是想让三个年轻人多忐忑一会儿作为惩罚,还是因为玛哈贝斯特大教宗的突然召唤,噶嘀夜隐者校长并没有及时告知三人瓶子被找到的事。他先是很谨慎地将瓶子拿给另一位安摄隶长老进行残存物的鉴定,因为仅仅是一个空瓶子,无法证明波浔岛和它有什么关系。     萨哆耶莎朗督导索性就在安摄隶长老们进行秘密会议的石室外焦急等候,终于得到了瓶子的确有波浔岛特殊物质残存痕迹的答案后,迅速去和噶嘀夜隐者校长商议下一步的打算。噶嘀夜隐者只是说对于这件事,大教宗很忧虑并且显得生气,除此之外他没有多说一句长达四十多分钟的对话内容,萨哆耶莎朗也当然不能细问。     整个下午课后的空闲时间,律一渡似乎有意躲着萨嘉峰纳和漠洛淇。     “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强迫他一起去石窟,结果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生气了吧?”萨嘉峰纳猜测道。     漠洛淇摇摇头,“不会的,我倒觉得他可能是因为把瓶子弄丢了,自以为连累到我们被误会,所以躲着吧?”     两人一边找律一渡一边打听到他下楼去灯塔外面了,转了大半圈,终于在西北方向两个港口之间人较少的地带找到了他,他正独自在航道旁发呆,一半太阳斜斜地照过来,航道的水面上一层金波荡漾,让压抑了一下午的两个人都舒畅了许多。     漠洛淇上前对着律一渡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喂,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要说抱歉的应该是我们。”     律一渡猛地耸肩,显然被吓了一跳,脸上表情很复杂。     “想什么呢?”萨嘉峰纳从腰包掏出几颗膨化糖粒【注】,伸手递过去,其他两个各拿了一颗吃了,萨嘉峰纳就把剩下的一把都塞到嘴里。     【注:膨化糖粒是花生米大小的口香糖,都是各类花香口味,起到清洁口气的作用,本身略带苦涩清凉味,在口中迅速融化后,食用者会吐出肥皂泡那样的泡泡,效果持续一分多钟。】     “我怕假期的时候,家里人知道了这件事……”他边吐泡泡边说话,脸上虽然挂着忧虑的神色,但旁人看来又可爱又滑稽,“看现在的情况,被处罚是一定的,伟大的古神赐福吧!赶快找到那个破瓶子!”     萨嘉峰纳和他们两个方向相反,双手撑着中区航道旁的围栏,坐到了上面。“放心吧,没人会收藏那个破瓶子的,那一带也只有巡林人和伐木工,也不是什么采集物资的季节,如果被他们捡到了,一定能认出那个木塞的。”     “如果玛哈辰亦辰在就好了,唉……”律一渡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终于松弛下来。     “就算他在也没用啊,他现在担任那个漏隐人转化的主祭工作,并且还在孤立期……不过,以前有什么都是我们四个一起商量的,他不在,我总是觉得少了什么呢。”漠洛淇抬了抬眉毛。突然她的通讯器发出了鸟叫声,接通后是萨哆耶莎朗督导,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们,瓶子找到了,让他们三个马上去校长办公室。     漠洛淇对着律一渡的胸口就是一拳,拉着他就往安隐灯塔大门那边跑。三个人一溜烟没了影子,刚才呆过的地方,半空中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泡泡,被太阳照出彩虹的颜色。     接下来的这个周末,除了沮丧懊恼忐忑不安的律一渡,别的两个几乎是在兴奋和忙碌中度过的。那天傍晚,噶嘀夜隐者校长提前告诉了他对此事的处罚决定,而且几乎是对兴趣之塔这三个年级学生违规的各类处罚中最重的:六六处罚。     六六处罚属于服役类处罚,分为十一天、二十二天、三十三天……等六个等级,六六处罚是服役类处罚中时间最长的,这就意味着他们要中断六十六天的学习,去安隐岛的任何需要劳力的地方服役。噶嘀夜隐者校长这次传达的是玛哈贝斯特大教宗“非常生气”的决定:让他们三个去东南山脉,跟随着匿络徒鹭族猫人的巡林队和伐木工,协助他们进行两个月的繁杂工作――当然,从好的方面而言,这也是一次难得的野外学习“课程”。     虽然明知道这件事只有在假期来临时,才会被家人知道,但律一渡总是会为将来才会发生的事担忧。可萨嘉峰纳和漠洛淇,一点儿也不低落,做出忏悔懊恼的表情在巴斯泰托女神的漱石像前为这件事认过错之后,出了校长办公室,憋着忍着到了就寝区,俩人几乎雀跃了起来。     萨嘉峰纳和漠洛淇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仅能有大量的时间来整理探险计划的细节,而且还能进一步调查关于十二七眼罗的石窟中,发生的种种怪事,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私自出行探险的所有装备,都有地方藏了。于是两个人一边开导律一渡,一边从南北方大陆、涡盘岛基|地网购了很多东西,又从安隐灯塔第二层的购物中心(安隐岛上最大的购物中心,别的几个区也有小型的购物场所)采购了许多近期要用的东西以及大量的零食。     律一渡的教父和宗父【注】都是普通的大陆学府教授,但因为在场能方面的研究做出了杰出贡献,所以他们拒绝了政府的物质奖励,为他们的孩子换来了能够到远航学府学习的机会。但律一渡的零用钱可比他们少多了,玛哈辰亦辰对他格外关照,连这次他的那一份探险设备,都是由萨嘉峰纳和玛哈辰亦辰联络之后,由萨嘉峰纳代付石能,等玛哈辰亦辰结束主祭工作出来之后,再刷石能还给萨嘉峰纳。     【注:北方泰侣大陆四个洲的男性社会中,两位结合并孕育新生命组成家庭的巴斯特男性,就分别成为这个新生命的家长,即教父和宗父,双方中教父、宗父分别由谁来担任,是由这两位男性七塔共振时能量场或凹或凸的形态所决定的。也存在一小部分比较随性幽默的家庭,由结合的双方用刻字的海树树枝,来抽签决定,其核心意义在后文故事中会有详述。南方泰侣大陆四洲的女性社会亦同,只不过称谓是教母、宗母。如此延续,第三代则称第一代为始教父、始宗母等,因为巴斯特人七塔系统不断改进后,寿命得以提升,所以几乎很少有第四代出现。第一代通过漱石芯轮回重生之后,由于记忆受损,与前世的家庭成员脱离一切关系,重新开始人生。】     猫人可以继承前世积累的漱石核等财富,巴斯特人的货币就是维持自己生命本身的石能,这一世生命终结,下一世重生之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七塔系统每年消耗的石能是基本固定的,不论你身体内存储了多少石能,只要到五衰日【注】开始时,所有的石能都会大量外散、虚耗,造成石能浪费。     【注:巴斯特人保持年轻的容貌到八百多岁时,过世前七塔系统会发出衰竭信号,经历五天的时间迅速衰老,第六天的凌晨死亡。这五天被称为五衰日,后文故事中会有详述。】     所以很多人,会把一部分额外赚来的石能兑换成石能存储塔,以备来世所用。但因为七塔系统改善的过程中,人们发现这一部分财富的直接全部继承,很容易造成轮回后新生命的懒惰,于是在一次双联大会上,由各成员国共同议定,各国人民前世积累的石能由各国政府管控,等轮回后的新生命长大成人后,根据这个人一生的贡献、品行道德、犯罪情况,进行分期发放或扣除处罚。     虽然巴斯特人重生后记忆会受损,回到前世的幼童时期。但习惯的力量很可怕,即使一次次重生,但有的人始终“天生”勤奋,有的人始终“天生”懒惰,在这一领域的研究者发现,很少有人能在多次的重生中,改变自己过去漫长岁月中积累形成的习惯。     周末整理好桫椤兽形行李箱的三个人,在星期一的早晨,在灯塔十一层下层的半球形礼堂内,等待着学校给他们的全校通报处罚。噶嘀夜隐者校长先传达了玛哈贝斯特大教宗的“愤怒”和“再次叮嘱”,又对萨嘉峰纳为首的三位学员提出严厉批评,并告诫全校学员绝对不能踏入安隐岛的所有禁区,应该以他们三位为戒,甚至连萨哆耶莎朗督导也要受到连带责任处分。     只不过萨哆耶莎朗督导的处分略轻:因为安隐岛正在向北漂移,整座灯塔室内的嗅息草也到了第十八个月,也就是换季的时候,所以萨哆耶莎朗需要率领绿毛猫仆,在北陆祭神季之前,完成整座灯塔内的换草工作――平时这些完全是由猫仆来完成的。     萨嘉峰纳他们还没来得及对萨哆耶莎朗督导报以抱歉的表情,就听到校长宣布了最后一项通报:萨嘉峰纳、漠洛淇、律一渡三位学员,还必须接受来自玛哈贝斯特大教宗亲自下达的处罚――教宗之盒。     ――――――――――――――――――――――――――――――――           第057章 冰蝶飞铃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今年到了整座安隐岛需要换草的季节,专门主持这项工作的负责人被放假一个月,玛哈贝斯特大教宗允许他在北陆祭神季中旬,3月12日古神荒侣藤安息日之前回来即可。于是负责人带着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男孩,飞往南华洲度假,同时,他也是为了寻找一些罕见的植物带回安隐岛。     眠虫嗅息草的生长非常规律,萨哆耶莎朗督导从接到“处罚”之后,就开始部署各项工作。其实在换草工作的负责人离开之前,他早就把安隐灯塔之外各块航道平地区域、山林区等地的任务部署周全,只留下十二层安隐灯塔的工作,暂时移交给萨哆耶莎朗。因此,她对这位很久以前一次战争中丧妻的鳏夫,心怀温和的感激――不过这样的感激,还发生在从前许多小事上。     眠虫嗅息草是“漱石基-动植物共生类”的生物,最早被发现于南华洲的一个小国|家。起初眠虫和嗅息草是独立的两种生物,眠虫喜阴,在潮湿的山洞里生长繁|殖;而嗅息草喜阳,在眠虫所在山洞的外面大片蔓延。     泰侣星球基础物质经过漱石粒子转化后,几乎只经过了不到二十年的样子,这两种生物自然而然地,组合成为共生生物。后来在植物学家的研究报告中,推测当时因为安隐空间场能的改变,是眠虫主动选择新的衍生方式,吞噬了嗅息草的种子,在体内形成一种叫“草莹”的能量体,从此成为一种全新的物种,存活了下来。     经过几次改良培植后,由这个国|家的领|导|人,在一次南陆祭神季上作为贺礼之一,献给了古教联盟,之后才普及成现在这个样子。草莹平时是个黑漆漆的扁球状颗粒,肉眼几乎不可见,需要借助显微设备。只有眠虫经历了十八个月的生命历程,连同嗅息草开始衰竭、枯萎的最后一周,它才会苏醒,开始慢慢膨胀,渐渐变成透明的、眼睛形状的能量体。今年这次草莹完全苏醒的时间,是在2月20号晚上9点18分,如果有误差,前后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萨哆耶莎朗督导早在15号就召集了相关工作的猫仆团队,筹备所需物品,制定详细流程。19号深夜,所有眠虫彻底死亡,枯萎的嗅息草连同眠虫一起粉尘化,只不过能量态的草莹“眼睛”尚未张开,也还没有开始发光。20号傍晚,太阳刚刚下山,玛哈贝斯特大教宗向萨哆耶莎朗督导授予一次性的加密神诀【注】,用以召唤“冰蝶”。     【注:神诀是古神荒侣藤所传授的神术派系口诀,与之对应的是巴斯泰托女神魔法系的魔咒。加密的神诀是指对神诀本身进行一次性音声密码保护,重复使用无效,魔咒亦同。这一类加密的神诀与魔咒,只有传授者才深知其中因果原理,接受一次性加密继承的使用者只知道区间时段内使用的方法,无法探究其深层关系。如玛哈贝斯特这一类学识渊博、潜能巨大、修为很高的人,不限于仅仅使用神诀,偶尔也会因为特殊需求而使用高等魔咒。】     绿猫仆们分为若干组,早就等候在灯塔每一层门窗敞开的机构、场馆,协助各机构、场所的负责人执行统一的流程。萨哆耶莎朗向灯塔顶层上升的过程中,心中略有失望:她本以为玛哈贝斯特大教宗今天会留下来,没想到他传授完神诀之后,就匆匆离开了,据噶嘀夜隐者校长闲谈所云,他是回到漏隐空间,去处理潜藏在地球人|类|社|会中,欧诺幂亚、荷尔默思两大兑换所之间的纠纷。     萨哆耶莎朗虽然失望,但很快在难得乘坐一次的灯塔中心升降机内调整好心情。灯塔顶层风亭内凉风习习,太熹大洋的海面上迷雾蒸腾,整座安隐岛仍以平稳的速度前行,如果天气晴朗,是可以看到极远处的阴影与光团,那是北言洲南部的模糊轮廓,但今晚不凑巧,赶上大雾弥漫。     萨哆耶莎朗换了另一身教袍,虽然也是宝蓝色的,但前摆和胸巾上的短穗、袖遮上的流苏都是纯黑色,把原本全身都是咖啡色绒毛的她,烘托得更为令人起敬;胸巾上是她自己当初为这件教袍定制的大海贝图纹,后背衣料上的显像装置上,也显示着一串被风吹动的海贝风铃。     她俯瞰着下面绿压压的人群,多数以绿猫仆和年轻的学生为主,近百位猫仆们,脖子上都套着“铃缶”――这是一种稍有分量的漱石矿乐器,整体呈墨青色,中间有个大|圆|洞,可以穿过脑袋戴在脖子上,活像每个人都套着一个马鞍;铃缶在人身胸|前的部分,上面有许多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半球形凸|起,后背的那部分上是无数个蜂巢似的小孔。     萨哆耶莎朗开始紧张了,别看她平时一副“怎么又是你?!”的死板神态,这时独自一人在风亭中,不断地大口呼吸肩塔内的香料球散发的香味――这种用以缓解紧张情绪的香料,是波浔岛为数不多的,在国际市场上流通的商品。【注:本章所提及的服饰类详情,可以参看结尾附录链接。】     9点15分,安隐灯塔内各层的嗅息草开始“睁眼”发光,9点18分准时离开地面,呈现出悬浮的状态,萨哆耶莎朗在通讯器上打开公共频道,严肃地说了一句:“现在开始。”然后展开双臂,微微仰头闭上双眼,激活了自己的七塔系统,使之成为显性七塔系统。     与此同时,下面的猫仆们用短小精致的铃缶锤,按照各自的节奏敲打胸前的铃缶,此起彼伏空灵如罄,背后的蜂巢内飞出一种名为“飞铃”的昆虫,这是他们在这天下午,从东南山脉林区捉来的。飞铃的形象酷似漏隐空间的瓢虫,只不过全身碧绿没有斑点,带着一种半透明的苍翠色,宛如绿叶上挂着的晨露。当飞铃们听到铃缶的演奏声时,它们也都开始鸣叫,如同一串小小的铃铛发出阵阵妙响。     风亭上的比邻灯,在这时也被安隐灯塔地下的总控室关闭,显性七塔系统被激活的萨哆耶莎朗,整个身体以一种奇妙的视觉感官,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身体|内七个颜色各异、金字塔形的能量体,各自散发出千万条细细的光芒,在她的身体|内|外循环交汇,最终集中在颅腔内,闪烁片刻后黯淡下去,她的双腮也随之开合颤抖。     在她睁眼的一瞬间,眉心的位置,被召唤的七塔之心瞬间出现,十多种深浅不一的光芒围绕着能量态的七塔之心旋转,顿时照亮了整个风亭。灯塔周围的所有人都开始吟唱赞歌,曲调神秘庄严,是这里所有的人以此感谢眠虫嗅息草这种生物,为他们带来了十八个月的清新与舒适。     萨哆耶莎朗的七塔之心被召唤出之后,她的眼神变得坚毅沉稳,甚至带着那么一点兽性的凶残。只听她大声念动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授予的加密神诀,眨眼间她面前斜上方的七塔之心内,飞出不计其数的白色光团――冰蝶。     顾名思义,这种神术催生的幻象能量体,就如同一只只冰雕的蝴蝶,皎洁轻盈,翩然如梦。每一只冰蝶都有孩童的手掌那么大,它们纷纷向灯塔内部涌来,飞到每一层,每一个房间,每一处有草莹的地方,在半空中悠然飞舞,盘旋一圈后,引领着五颜六色的草莹,从门或窗飞向安隐灯塔的顶端。     ――――――――――――――――――――――――――――――――           第058章 秘密任务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就在这时,外面带着风铃般鸣叫的飞铃,也在铃缶的伴奏下飞进灯塔。已在灯塔内每一处等待的猫仆们,纷纷打开各自房间、大厅内壁橱里的控制开关之一,于是或黑或白的漱石地面“液化”片刻,从中浮出许多新的眠虫嗅息草种子;那些腐朽的粉尘与草砂随之下沉,半小时后经由灯塔地面、墙壁内的特殊渠道,在安隐灯塔地下的总控室集中回收。(这些被过滤出来的草砂有六种颜色,经过加工后是非常好的上等颜料,当初陈杉在老茅料理店内见过的猫脸仕女图,就是用这种草砂颜料绘制的。)     飞到灯塔内各处的飞铃们,一边鸣叫着,一边颤颤地抖动身体,把绿色的夜光粉洒在各处,只需一点点,就足以让整个大厅内新的眠虫嗅息草种子发芽生长——这种带有夜光的绿色粉尘,就是一周前让萨嘉峰纳他们三个人惊心的夜光粉。由于飞铃喜欢寄生在年老的瞭谷鸟翅膀下,并非常喜欢食用这种粉尘,所以要找到短期内有效的瞭谷鸟夜光粉,用铃缶吸引这种半寄生类昆虫暂时“移|民”到铃缶背面的蜂巢内,是最好的办法。     灯塔内外兴奋惊讶的,大多是初次看见冰蝶与飞铃的一年级孩子,地面上新的眠虫嗅息草种子,能够自行复制并扩散瞭谷鸟的夜光粉粒子,在复杂的场能系统中快速作用后,为自己的眠虫嗅息草“家族”形成一层斥力极强的能量膜,除非人们爬在地上仔细看,不然很难察觉房间里一切可移动的物体、大家的鞋子其实是离开地面约1~2毫米的。     灯塔内的成人们都继续忙碌自己应做的事儿,追逐欢笑的都是那些孩子。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半小时,安隐灯塔内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与工作。经过一夜的生长,新一季的眠虫嗅息草会在明天早上铺满地面。     这次萨哆耶莎朗召唤七塔之心有点用力过度,随着冰蝶在半空中蒸腾成雾、飞铃播撒完粉尘、猫仆们演奏的铃缶和赞歌止息,她整个人都疲|软|了下来。“总算顺利完成了,真希望玛哈贝斯特大教宗能够看到,伟大的古神啊,请赐予诚恳的人福祉吧!”她返回灯塔的途中心里如此默念着。     所有参与这次工作的猫仆小组首领,都向萨哆耶莎朗的通讯器,发来执行无误的汇报视频,萨哆耶莎朗逐一确认后,就去向校长复命。回到远航学府所在的第十一层下层,从礼堂与餐厅夹缝中的升降机内出来,所有还在这里的学员都收敛了笑容迅速跑开,躲不掉的就垂手站在一边,僵硬地问候“萨哆耶莎朗督导晚安!”她也神色疲惫地点点头,作为回应。     回到方向之塔的三楼,正准备赶往校长办公室,通讯器发出了风铃的响声,原来是噶嘀夜隐者校长的视频通讯,他笑眯眯地说:“祝贺你!工作非常出色!我正在你的办公室,请你直接回来吧。”萨哆耶莎朗眉头微皱,嘴边的银须微颤,心里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即使通讯器中的噶嘀夜隐者温和地微笑着。     办公室里噶嘀夜隐者穿着平时的袍子,坐在窗边墙角的小躺椅上,正在用手里的一把坚果喂她的帕瓦,逗它玩儿,见萨哆耶莎朗进门后,就把坚果全部放到地上,端起刚才准备好的两杯酒,十分慈祥地把左手的那杯递给她。     萨哆耶莎朗严肃地接过酒杯,并没有与他一同祝贺“处罚”顺利完成,而是直视对方,等他说点什么。     “为了不干扰你完成这次工作,我才选择现在告诉你这件事。”他刚呷了一口酒,身后那对平时紧收的大翅膀,哗地一下张开了,红白相间的毛色,但比瞭谷鸟那种翅膀要轻薄许多,像薄沙的质地,非常漂亮——这也是他的毛病之一,稍沾一点点酒,双翅就不自控地张开。     “什么重要的事,值得你忍耐这么久,又迫不及待地在今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萨哆耶莎朗一口把酒干了,将杯子放在一边,双手抱在胸前,关切地看着他。     噶嘀夜隐者五彩同心圆的眸子,在灯光柔暗的办公室里炯炯有神,“你不要紧张,还记得上次玛哈贝斯特大教宗叫我去吗?那天我们谈了很久,进行了许多推测,大教宗说萨嘉峰纳他们三个孩子‘有问题’。”     萨哆耶莎朗回忆上周的种种,“我也觉察到,他们三个应该还隐瞒了什么,并没有告诉我们。”     “你知道的,借助神辉之眼,观察到一些事,尤其是在立场不明的情况下,如果被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泄露了细节,会改变整件事发展的方向。并且他明确告诉我,并没有通过神辉之眼进行观察,只是他个人的直觉,还有……八个月前的那件事。似乎两者大有关联。”     “八个月前……哦!是啊!所以……”萨哆耶莎朗醍醐灌顶的表情,瞪大了一双“猫眼”,“所以给他们三个的教宗之盒就是……”     噶嘀夜隐者心满意足的神态,又喝了一大口酒,笑眯眯地点着头说:“没错,那是秘密任务。伟大的古神赐福吧!尊敬的玛哈贝斯特大教宗,像你我一样,相信并深爱着这三个孩子!”他身后的一对翅膀,透露出内心的激动,扇动得更厉害了。     ————————————————     这一夜,十八个月就能见到一次的草莹盛况,对于寿命长达八百多年的生命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但还是有一部分来自世界各地的主流媒体,以及慕名而来的新生一代,都在距安隐灯塔三、四环副航道与主航道之间的陆地上,等待着草莹苏醒、在冰蝶引领下腾空,悬浮在天上持续发光三小时的景象,并对此进行直播与摄影,因为这些地方是最好的观赏位置。     六种光芒的草莹,飘浮在迷蒙的蓝色月光下。看腻了的人早就回去了,但也不乏彼此深爱的巴斯泰托族同|性|爱侣、古猫族的异性恋人,在这个如梦似幻的场景下彼此陪伴,凝眸久望。在广果峰石窟内的陈杉,通过玛哈辰亦辰为他连接到四生皿上的屏幕,第一次看见这壮观美妙的奇景——生性对美极为敏感的他,差点要落泪了。     虽然玛哈辰亦辰见过很多次草莹飞升的情景,但每当绚烂的草莹以壮观的方式呈现眼前时,心中还是会泛起莫名的激动,这种对于美好的感知和感动,倒与陈杉有几分相似。他坐在主祭塔屋内的石桌旁,挥动着双臂,用古猫语朗声念诵出一首诗,又说又唱的,连陈杉也被他感染,恨不能这就从四生皿内跳出来,和他去看外面的美景。     前天开始,在四生皿湿化胎卵内的陈杉,已经可以像个宇航员一样,自由活动了,这种类似失重的体验,在他过去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虽然还是全|身|赤|裸,但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面对玛哈辰亦辰,那种以前的羞涩不安早就没有了。     这段时间他们俩聊了太多太多,关于两个空间的各种大事琐事,关于彼此的个人往事等等。陈杉也不放过每一次了解安隐空间文明的机会,也带着好奇地问他,刚才那些听上去很神秘的念诵吟唱,是不是什么魔法咒语之类的。     ————————————————————————————————           第059章 藏谜乐诗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玛哈辰亦辰摇头笑道:“这不是神诀,也不是魔咒,而是一首乐诗,我们这个世界的乐诗,等于你们漏隐人所说的诗歌。这首乐诗呢,还是伟大的古神荒侣藤,在寂灭之前,专门为巴斯泰托女神写的一首乐诗。”     “乐诗?是喜悦的悦,还是音乐的乐?或者月亮的月?还是谐音?”陈杉刨根问底,像个别人家的孩子。     “是音乐的乐,我给你看。”玛哈辰亦辰从石桌的漱石屏上,搜索到一张图片,切换到四生皿内壁的窗口。“喏,古神遗留的乐诗,当初都是被刻在石盘上的。”     陈杉见屏幕上,有一块像冰那样的舒适盘,上面用鲜艳的湖蓝、乌黑、深红三种颜色,雕刻满了文字、线条和符号,呈环形排列。     “你看,红色的就是乐诗本身的诗句,这是古猫文;黑色的曲线是装饰纹,这些蓝色的符号,是我们的乐谱。一首乐诗,是用半吟半唱的方式来朗读的。”他一边用屏幕上猫爪形的鼠标符号滑来滑去,一边解释给陈杉听。     “那你刚才唱的念的,是什么意思呢?能不能翻译一下?我很好奇。”陈杉此刻是最放松的姿态,偶尔舒展活动着四肢,随着湿化胎卵内的动力,极缓慢地无序旋转,倒像是在游泳。     “以前还没做过这种事呢,”玛哈辰亦辰挠挠头,笑了笑说:“让我想想!”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使用不太熟练的人类文字输入法,把这首乐诗翻译了出来,并再次念给陈杉听:     ――在路上/我们被分解/在路上/时间会流淌,     ――我为你的过错赎罪/你舐遍他的烙痕,     ――你和我/被他们奉为古神/八百年/沉睡;     ――你我的神/藏在对称的折缝/向下仰望,     ――昼眼之光/灼烧留下了砂砾/无边无际,     ――夜眼之辉/石盘是唯一凭证/终隐于始;     ――为什么永恒的死亡和新生/贯穿光团?     ――难道你没听见大洋的深处/黑塔颤动?     ――愿你我之牺牲/传达/回声/传达梦;     ――达谛雅塔/欧萨里谛码/格撒尔翁达!     ――尤卡拉夏/冒兜里谛码/册册嘛昧尤!     ――法罗沙/翁尔瞥/揭典康给缪达訇法!     陈杉明显感觉到,古猫语的一个字词音节,明显要比汉语长一些,所以他理解了翻译之后的乐诗无法被演唱的原因,只有最后一段,还是被玛哈辰亦辰用原先神秘悠远的旋律唱了出来,可是这一段还是古猫文。     陈杉的表情像吃了什么酸的东西,苦笑着摇头:“我只觉得很优美,但无法明白它想表达的意思。”     “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们古猫族人,或者巴斯特人,也无法理解。”玛哈辰亦辰拿着一根触屏用的漱石笔,认真地解释道:“我们的乐诗也有很多种形式,基本要遵循的规律,就是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要押韵。像这一首乐诗,属于‘藏谜乐诗’,整首诗三句为一组,共四组。每一首诗中都有一个谜语,如果作者想揭晓谜底,就在题目中表达;如果作者不愿意揭晓,想让世人去猜测,那么就用年月日时当做标题。”     陈杉脑海中闪过了藏头诗、灯谜之类的“古董”。“那这首乐诗的题目是什么?为什么最后一段还是古猫语呢?”     “这首诗没有谜底,伟大的古神荒侣藤,把这个谜留给了我们。之后的很多很多年,许多神学研究者,都想对此进行破译,但均遭到我父亲的否定。因为古神以许多形式留下的谜题一旦被破译,都会有相应的神迹显现。所以这首诗的题目是《神纪0888年3月12日09:30》。至于最后一段呢,因为按照藏谜乐诗的格式、内容要求,第一段用来叙述,第二段中都是譬喻,第三段是咏叹,结尾段叫做‘密吟’,其实也是一种密咒,也就是没有神诀、魔咒派系之别的咒语。密咒是不能进行翻译的。”     “每一首,全部都有乐谱吗?”陈杉对古猫族乐诗的特殊形式感到惊讶,他猜想,古猫族和巴斯特族人的生活,一定很浪漫,并且惬意。     “当然,诗句只是我们各族文明、‘人’的一部分,而音乐是自然的一部分。一首诗能够用音乐来表达、传播,才是完整、神圣的。人的语言,从某种意义而言,也是音乐的一部分。”玛哈辰亦辰像个优雅的学者,站起身在主祭塔屋内徘徊。     陈杉表示不太明白他说的意思。玛哈辰亦辰继续说:“你们漏隐人中,曾经有位叫庄子的先贤,提到过天籁、地籁、人籁的话题,这你应该很清楚吧?当初,我看到这些资料时,也在惊叹我们两个空间中的文明,对于许多事本质的认知,是近乎一致的。”     陈杉茫然地摇头,对他所说的,仅限于知道这个名词,偶尔会在一些社交场合,恭维一番某些演艺界人士的表演。心想,玛哈辰亦辰的成语那么糟糕,竟然会看这些古老的文献。“你竟然看得懂我们的文言文?”     “不不不,我也看不懂,但我能看懂你们那边近五十年以来的现代文字,毕竟,学习你们漏隐空间的知识,我也是从几十年前才开始的,认知程度和你们那边的小朋友差不多。之前我再看你们现代的语言,对《齐物论》的阐释时,就想到一件事……”     陈杉稍稍出神,有点脸红。感叹自己这么多年,似乎能够与别人深入对谈的,也只是关于一小部分美学、时尚理念、化妆品的成分、乃至资源整合、运营模式、品牌营销等内容,在同一代的大部分人当中,对于玛哈辰亦辰侃侃而谈的先贤之论,都抱着很多酒桌饭局上的戏谑嘲讽态度,譬如汉文明的精髓就是“老庄(装)孙子”之类,根本无暇关注这些或被人架上神坛镀金营销、或被曲解批判独出“学者”新意,或被年轻人当做落后土鳖的东西,从未真真沉下心来去研究过。     玛哈辰亦辰没有注意到陈杉的走神,石窟内碧绿色的晶体漱石,似乎都是在为他而闪烁。“……而所谓声音,只是存在体之间的相互作用,每一种存在体,本身有显性的声音,就是和别的物质发生摩擦时的声响,有的能听到,有的听不到;同样,存在体自身,譬如一个漱石智能粒子本身,还有隐性的声音,源自旋转、震动。在我们的理解中,天籁就是自然界中,不同级别空间内,十二光本身的声音,和十二光在宇宙中穿梭的声音。我猜,当初这位庄子,‘听’到的也就是他思考宇宙本质问题所感悟到的。在将来,你的七塔系统形成之后,会有很多次机会,譬如七塔共振,或者寻找‘另一半’时,进入某种状态时,在那个境界里突破自身的限制,释放自我本来的许多功能后,都能‘听’到一些特殊的感悟。”     陈杉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此刻的感觉,非常像当初老茅在料理店茶盅沉钵那一幕的心境。他试探着问:“所以,你们对天籁的认知,指向宇宙的本质?”     玛哈辰亦辰使劲点头说:“可以这么说,作为存在体,人类,泰侣星球,你们的地球,都是在‘生存’中完成新陈代谢的。星球本身也更像是一个宏大的生命,人类,不就像这个生命皮肤上的细菌么?不过,你们的国|家那时的文字,还真是晦涩难懂。”     ――――――――――――――――――――――――――――――――           第060章 溥天之下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尴尬地笑了笑,“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我觉得思考这些事情,对我们的生活,可能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帮助。”     “音乐,声音,原本就在自然中,最朴素的美妙,只能被发现,而非创造。人在自然面前,只有敬畏的发现,而无自大的创造。堕落,退化,毁灭,往往来源于人对于自然和规律的轻视,想凌驾于其上。如果说真正有什么是属于人类的创造,那就是‘思考’。但思考的起点,也源自智慧生命体,对‘十二光’本质的继承。”玛哈辰亦辰睁着两只圆滚滚的猫眼,显得很认真。     陈杉有点犯迷糊了,同时也不想把惬意的交流弄出火药味,转而问他:“对我们的了解,你是在哪儿看来的,你们的网络上么?”     玛哈辰亦辰愣了一下,虽然他话匣子一打开,很难轻易收住,刚才的一番阔论,显然还有下文。但见陈杉问起,也被迫转移话题,回答他的提问:“我们的公共网络平台、远航学府的资料库中都有一小部分关于你们那个空间的知识记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并且大多数资料都是宏观的介绍。不过,刚才说的庄子,倒是我父亲在漏隐空间的朋友,尹丹宸刚来我们这边时,带来了很多你们的书籍。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大约在五十几年前,偶尔看到这些内容,引起了我的兴趣。”     “丹哥?!你也认……哦,对了,你肯定也认识他的。我想起来上次他告诉我,他是我们那边公园一三多少年出生的,难道是真的?!”     “对啊,尹丹宸是你们那边‘明’这个朝代时的人,他是那个时候的一位帝……地产很多的贵族,诶?我父亲没有告诉过你吗?”玛哈辰亦辰眉头微皱。     “贵族?这我并不知道。你也看到了,自从我来到灯塔、石窟,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一长串事,都来不及问清楚,也没有仔细问关于丹哥的事。很多年没见,他一点都不会衰老这倒是……噢!我知道了,他也一定在这里转化过,拥有了七塔系统!对不对!”     陈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假如自己经过转化之后,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四五十年之后,假若还有机会回到漏隐空间,看见老去的管谦,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你越来越聪明了!”玛哈辰亦辰笑了笑,突然正色道:“知道尹丹宸的人,都不被允许谈论关于他的事。既然我父亲没有告诉你,那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他的年龄,大概是六百多岁了。”     陈杉眼睛转动,心想巴斯特人、古猫人的平均寿命有八百多年,“那就是说,丹哥还是第一世,获得七塔系统之后,还没有轮回过?”他继而又想到对面这位,自称是玛哈贝斯特第一代妻子中某位所生养的第八位孩子。“那你呢?今年多大了?我们谈论这么久,竟然还没问过你的年龄。”     “我今年呢,是这一世的七百三十五岁。”玛哈辰亦辰知道自己的回答,一定会让这个“奇奇怪怪的漏隐人”惊讶,脸上的猫须随着笑容而动。     陈杉突然想起“祖宗八代”之类骂人的话,刚想笑,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是这样,那不就意味着你剩下的寿命,和我们那边地球人的一生差不多了么?”     玛哈辰亦辰看到他表情有点复杂,自己却很开朗地说:“这有什么,我知道,死亡可能对于你和你们那边的人有很重要的意义,但对于我们,只是一次休息,很快要继续全新的人生。”     “那到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吗?”陈杉突然感受到一阵很明显的晕眩和来自四周的牵引力。     玛哈辰亦辰还没想这么远,就这一句,让刚才的健谈、欢乐的气氛似乎蒸发了。他怔了片刻,自我开解的表情说:“会的。我相信我们会重新建立友谊,成为非常好的朋友。虽然……虽然记忆损耗之后,要花很长时间重新学习,认识这个世界,这些人。但总会有一些不受时间、空间和轮回约束的事吧?嗯,一定会的!”     “我这是怎么了……”陈杉本来还想安慰他几句,但刚才还能活动的四肢,又不由自主地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成大字型,开始变得僵硬麻木,整个身体也顺时针旋转了起来。同时,他看到转化室外围的那些石柱上,那八块内含古神漱石源能的横石,再次开始交相呼应地发光。     “这是正常的,这是七塔之三形成的信号,不要怕!你再闭上眼睛试试,告诉我你看到的。”玛哈辰亦辰迅速回到石桌边,进行详尽的询问和记录。     陈杉很听话地紧闭双眼,上次那种奇妙的“内观”视角再次出现。他看见“自己的里面”,已经形成的前两个塔重新出现,并发出各自的光团和光束,鼻子后面那个纯白色光的“无我之塔唦穆”下方,射|出两道白光,在喉咙的位置催生出第三个蓝色的金字塔形能量体,“让我数一数……它的两边各有八条天蓝色的光线,正在向四周扩散,我感觉‘自己的里面’无边无际,非常空旷,非常大,但这三个塔漂亮极了!”     玛哈辰亦辰听到他语气有点激动,并且所描述的都与档案记载一致,就放心了。“这是七塔之三——‘无为之塔哈穆’等到它发出的光线最终汇集到自觉之塔啊穆中之后,这周最重要的转化就完成了。”     果然,无为之塔的蓝色光线开始发生转向、扭曲,向头顶金色的自觉之塔汇集,最终形成一个曲线构成的复杂而绝美的几何体后,三个塔都渐渐淡去,那种向内看的视觉效果也消失了。     陈杉再次睁开眼,从四生皿内壁上看见自己的身|体时,刚才的舒适美妙瞬间被瓦解了——从闭眼到睁眼,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内,他全身上下都长满了水泥色的宽大鳞片,并且双手双脚的指甲也变得又长又弯,趾缝之间还长出了一层薄膜般的灰色|肉|蹼,而这一系列过程,都是自己闭着眼时没有半点感知的!     “这……这是正常的吗?”陈杉哭笑不得地问屏幕上的玛哈辰亦辰,他现在已经无法好好使用“正常”和“反常”这两个词了。“我好像是一星期之内经历了所有物种的进化……”     玛哈辰亦辰打了个哈欠,笑道:“放心吧,到天亮之前,它们都会脱落的!有点饿了,我真想吃外面的东西。等你完成转化,我们先去大吃一顿。”     “我进了这个‘鸟笼’之后,就忘记饥饿的滋味了。”他瞥见转化室周围石柱上的巨石暗淡下去的时刻,转化室地面的草坪上,那些墨绿色的嗅息草蠕动得分外活跃,就好像被什么能量场所干扰。“咦?我才注意到,刚才咱们看外面的草莹和冰蝶,怎么这里的嗅息草没变成草莹呢?”     “喔!安隐岛四座主峰内,都有伟大的古神留下的神迹,所以这里的换草时间和其它地方的不一致,大概还有三个多月,并且是由我们古猫族其它几族的首领,指派专人负责的。而且这种嗅息草的品种,被我父亲用神术施加了攻击性,特殊情况下用神诀唤醒它们,是可以御敌的。”他抱着飞毯来到四生皿旁,这段时间他都是这么睡的。     ————————————————————————————————           第061章 古神瞭望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御敌?你是说和上次律一渡的瓶子有关的那个岛吗?”陈杉从这段时间的对谈中,多次听到战争、防御、破坏等内容,几乎都是和波浔岛有关的。     玛哈辰亦辰跳上飞毯,“没错,就是波浔岛的魔法系法师。”然后侧身躺了下来,左手支撑着脑袋,右手看着通讯器屏幕上的陈杉。     “那我们安隐岛和他们波浔岛之间的矛盾,是因为什么呢?”陈杉自己都没意识到,说“我们安隐岛”的时候,潜意识中已经把这里当做第二个家了。     “这又是一个‘话说来长’的问题。”玛哈辰亦辰的猫式成语,终于让陈杉忍不住纠正,告诉他应该怎么讲,玛哈辰亦辰只是咧嘴一笑,“这个问题,和第三只眼有关。”     原来,在泰侣星球的文明发展进程中,蛮荒纪、晦暗纪、文明纪【注:详见章尾历法纪元附录链接】三大阶段,泰侣大陆上的生命与文明,和漏隐空间的地球人并没有太大差别,甚至有很多一样、相似的物种。     直到神纪0001年,两位古神的诞生,拉开圣洁纪的序幕之后,泰侣星球上的智慧生命,对于自身、对于宇宙的探索,才开始飞速发展。从那时起,古神荒侣藤所代表的神术系神学,和巴斯泰托女神所代表的魔法系科学,两者相辅相成。     后来两位古神发生分歧,古神荒侣藤认为向内与对外的探索中,向内更为重要,因为他在终极七塔共振的辉煌境界中,观察到了宇宙中来自内部的信息,也就是微观、意识层面的部分真相;而巴斯泰托女神主张两种探索中,向外的“眼界”和发现更为重要。     从那时开始,古教联盟分裂为二,一部分人坚信巴斯泰托女神的观点并追随他,从安隐岛移居到原始涡盘岛,成为南北联盟最早的雏形。但古神荒侣藤还是帮助巴斯泰托女神,完成了对涡盘岛的改造——成为“漂浮时代”之前安隐岛之外,泰侣星球上的第二座漱石化岛屿,后来慢慢形成了现在十字形的结构、规模。     “我们的第一颗远程空间探测器‘古神瞭望号’,就是在那个时期送入太空的。它携带了一个漱石石盘,刻画并存储着许多关于我们的信息。比如我们的物种,我们的族群、自然界的各类声音、美妙的乐诗,还有两位古神的问候……”     陈杉有点兴奋:“我们地球人也做过这样的事!”     “这是你们漏隐人非常重要的大事件,我当然也知道。”     “智慧生命的文明,发展到这一步,还是很类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感动。”     “是啊,我相信我们海洋般的无垠宇宙中,有很多智能存在,总会在某个阶段,因为孤独而学会爱,因为距离而忘记时间,因为渺小而传达善意。”玛哈辰亦辰右手有点累了,把通讯器的悬浮开关打开,然后平躺在飞毯上,对着头顶的屏幕说:“不过,在我们的古神瞭望号上,还有一件物品,是你们不曾有的。”     陈杉笑道:“什么?一瓶漱石原液么?”     玛哈辰亦辰摇头,“这就和你刚才的问题有关。你在我父亲的店里,见过一尊巴斯泰托女神的漱石塑像么?”     “嗯,我见过,纯黑色的。我记得雕像的手中,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乐器还是祭器的东西。”     “那你注意过女神的面部是几只眼么?”玛哈辰亦辰表情略带神秘。     陈杉身体的感觉渐渐恢复,全身的皮肤传来一丝丝冰凉的痒,皮肤上那一层鳞片,也开始裂为更小的灰鳞。“因为我只见过两次,并且印象深刻,所以一定不会记错,是猫头人身的雕像,和你、我一样,都是一对眼睛。”     “这是光辉纪时代的雕像了,在光辉纪之前,所有女神的雕像都是三只眼睛。”玛哈辰亦辰叹了一口气,“虽然我经历过多次的轮回,对于第一世时,亲近两位古神的记忆不断的损耗、遗忘,但每次新生之后,在学习阶段重新看到那个时期的各种资料,似乎内心的感触从来没变过,那种触动在每一世时都很熟悉。”     当初,古神瞭望号上那个特殊的物品,其实也是神迹之一:巴斯泰托女神的第三只眼。为了确保探测器遭遇突发状况、被其他智能存在体捕获或误毁,巴斯泰托女神贡献出了自己的第三只眼,这是古神荒侣藤所没有的体态特征。从此之后,巴斯泰托女神的额头正中,就留下了一个任何神术都无法修复的丑陋疤痕。     两百多年后,孤独远航的古神瞭望号,传来了一些信息。那是一个雨天的下午,泰侣星球全球的生命,都在期待这一次特殊的信息,因为巴斯泰托女神感应到自己的第三只眼,在遥远的某处空间,被毁灭了。     “你知道古神瞭望号在很远的宇宙中,看到了什么吗?”玛哈辰亦辰的表情有些悲凉,陈杉沉默着摇头,听他继续说:“它看到了对面,从十一个不同的方向角度,向自己飞行而来的‘自己’!”     其实在古神瞭望号远航后的第十年,古神荒侣藤早已用藏谜乐诗的方式,告诉巴斯泰托女神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古神瞭望号最终会遇见空间壁,并且会在穿过空间墙【注:详见章尾空间概念附录链接】的过程中瓦解为这一级十二光的状态。     那首藏谜乐诗的标题就叫做《屏》,只不过当时古神瞭望号,碰巧抵达了这个母空间的空间源点,泰侣星球各族第一次看到了空间源点的实际情况——无形的屏障,却能从三维层面的十一个角度折射的神秘结构,而这一个源点的“大小”就约有三十三个泰侣星球那么大,它的背后,更类似于一面“镜子”。     那时涡盘岛基|地的研究者才恍然大悟,在古神瞭望号消失前的一段时间,他们所观测到的“对称”的宇宙环境,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古神瞭望号一路走来所经过的宇宙环境,在这个母空间源点所在位置的周围,空间壁上的镜像反射!     古神瞭望号传回的最后一组信息中显示,当时探测器在穿过空间源点的千分之一秒内,就已经湮灭殆尽,包括那块记录着文明、信息、问候和善意的漱石石盘。巴斯泰托女神的第三只眼,却经历了从物质体到能量态的转变,并存在了几秒钟,正因如此,科技设备瓦解之后,最珍贵的“瞭望”信息,是依靠巴斯泰托女神的感应而“看”到的。     “女神在那一刻,只感叹了一句‘这里是十二光的海洋’。后来呢,很多人通过对藏谜乐诗、《漱石图鉴》的研究,得出结论,当时女神的第三只眼,在回归到上一级十二光之前的那几秒,看到了我们这个母空间的空间壁之外,即将到达我们这个母空间所在的微空间内的这段空间墙内,有不计其数的十二光,在相互作用。”看得出玛哈辰亦辰因为对于这段历史的描述,心生复杂的情感,而困意全无。     陈杉被他的语气影响,沉迷在“故事”里,心情也很复杂,嗓子有点干。“我觉得,虽然古神瞭望号被分解……我不知道这样表达对不对,虽然它消失了,但至少女神的贡献是值得的,她让你们第一次看到了母空间之外的情况。就像在我们那个世界,大众对于许多事都要眼见为实,有一些思考和真理,甚至要牺牲许多人的生命、牺牲掉一个时代,才能在试错中得到证实,但这种悲剧下的牺牲者令人心生敬意。”     ————————————————————————————————           第062章 第三只眼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其实也不算,因为空间源点所处的位置比较特殊,空间墙的‘厚度’是其它位置的千万分之一,但伟大古神的第三只眼,仍是在空间墙内。何况,古神荒侣藤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见的。不过,一件事是否值得,是非常复杂的命题,也正是因为第三只眼,启发了古神荒侣藤,创造出七塔系统的雏形,在他寂灭之后,才让我们走进了生命的光辉纪。”     “哦?”陈杉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思绪被带走的那些故事,终于回到问题的正轨上。     玛哈辰亦辰翻了个身,侧躺着,把悬浮的通讯器也拨过来,在他的讲述中,陈杉得知古神瞭望号穿过空间源点,从物质体升华为能量态的几秒钟过程里,第三只眼上出现了几条“智慧化”的裂痕,然后裂为六块碎片,最终回归到十二光的状态。     正是这一过程,被巴斯泰托女神转述给古神荒侣藤之后,古神荒侣藤在后来某次的终极七塔共振中,理解了这些裂痕与碎片的含义,但他在《漱石图鉴》的记录中,声称是得到了古神之神的启发,这被后世研究者普遍认为,是古神之神逗留在妙隐空间时,启迪了安隐空间的古神荒侣藤——更像是一个巧合。     最早,古神在《漱石图鉴》里详细地记录了他对六块碎片的理解,这六个部分组成了第三只眼这一个整体,而拆解开的六个部分,分别代表“观看、聆听、细嗅、品尝、触摸、思考”,当时古神用六种颜色会发光的漱石,用比喻来解释自己的感悟,也就是后来神学史上著名的“六石之喻”。     古神借用这六种漱石,把各族生命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意识,比喻为漱石本身;而把观看、聆听、细嗅、品尝、触摸、思考比喻为六种不同颜色的光,即发光的功能;再将有形和无形的环境分为六大类别,于是就有“六石之喻”的详解:即六种工具,在六种环境中,起到的六种作用——彼此牵连,循环往复,犹如网笼。     《漱石图鉴》中提到,只有彻底理解了这三六十八种状况,才能真正认识自己,认识世界,甚至在各级空间的宇宙远航中,避免存在的本质被毁灭的结局。所以这六块碎片,代表着认识内在与外在的钥匙、起点。     “虽然在后来各个阶段的演变发展中,七塔系统在不同的层面,有不同的涵义,但七塔的前六塔,最原始的涵义,就是第三只眼的六个部分。古神荒侣藤为了纪念这件事,就将巴斯泰托女神的第三只眼,作为独立的符号进行传承,这也就是之后的女神塑像只有两只眼的原因。”玛哈辰亦辰说。     “那第七个塔代表什么呢?”     “这……有些复杂,可以这么说,它是第八个塔忠实的守护者,也是进入第八塔的大门。”     “第八个塔?七塔系统不是只有七个吗?”陈杉感觉自己又被他带进了另一个“坑”。     玛哈辰亦辰笑呵呵地说:“我希望今后你都能以万事万物有显有隐的角度,来看待和思考。第八个塔是隐性的塔,前七塔是显性的,所以你能够看到。第七塔将前六塔所收获的一切无论是非真伪、美丑好坏,全部贡献给第八个塔,就像是一个活着的门,一个死去的奴隶。”     原来七塔系统从第一代开始,就有隐性的第八个塔:根本之塔叶穆,但它只会在巴斯特人和古猫族人死亡前的五衰日、或在四生塔内出生成长的二十八天内出现,其余任何时刻,即便是终极七塔共振的状态下,也不会显现。     “只有两位古神,还拥有隐性的第九塔:漱识之塔吧穆。这也是两位古神在受到启迪之前,从未认知过的,后来古神荒侣藤说过,古神、古神之神,都只拥有转化中的第八塔和沉寂的第九塔,《漱石图鉴》中还有一句谜题般的预言,‘寻找另一半,通往安末勒’,神学家认为古神的意思是,我们每个生命都是残缺的,只有找到另一半,完整的那个你,才能回归到安末勒的状态。”     “按摩……什么?”     “安末勒是古猫语,意思就是最高级的十二光,如果能升华为最高级的十二光,就不用为空间远航、寻找各级空间的互相链接而发愁了。但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能够升华的人非常罕见,据他们升华回归之前的遗言资料而言,只有你进入安末勒的状态,才能体会,在这之前无法形容,只能告诉别人他们是如何‘抵达’那里的。”     陈杉恍悟:“我一直你说的另一半,是指……另一个喜欢的人。原来是这个意思。”     “是的,所以我们安隐灯塔的十二层,下面的六层代表显性、隐性共九塔,上面的三层代表从前、现在、将来。正因如此,两位古神得知一个母空间内的子空间之间,并不存在距离问题,而是一个微空间内的母空间之间,才有不可想象的距离障碍。这也和你们那个世界的文明有关哦!”     “怎么讲?因为我的‘穿越’么?”     “你们的文明中,有一个图腾符号,就是一半黑一半白双色的阴阳鱼。”     “对!那叫太极图,这是我们的民|族文化中很重要的符号。”     “其实,古神在深入思考和探究第三只眼的过程中,明白了认识自我的‘渠道’与穿越空间的‘通道’是一致的,而你们的太极图,就是第七塔通往第八塔、以及天鹅颈在三维层面的横截面!”     陈杉点头推测道:“所以,古神荒侣藤悟到了这一点,为你们创造了七塔系统的雏形,直至现在被改良为七塔系统的第八阶段,但还没有解决依赖七塔系统轮回之后,记忆衰减的问题,这就算是你说的向内;向外,应该就是指为什么太极图会出现在我们那个空间的原因吧?”     “完全正确!”玛哈辰亦辰对他比了个六的手势,“阴阳鱼的图案是古神荒侣藤第一次穿过天鹅颈,抵达漏隐空间时,用意识启迪的方式,传达给你们那边的人。而第三只眼的符号,是后来某次,巴斯泰托女神同样穿越天鹅颈,到你们的星球寻找幽隐空间之门时,留下过这第三只眼的符号,还有古神瞭望号的标记:♀,它就是当初古神瞭望号探测器简化后的形状。”     “我现在相信一点,也许我们的世界不存在文明的断层和消失,只有文明互补和文明迁徙。两位古神留下的符号,我们应该叫它们‘文明的痕迹’。”     “所以,我们从不低估智慧生命的文明传承力,即使再当时,他们还不太理解。”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还是没弄明白,这和波浔岛的敌人有什么关系?”     “别急,”玛哈辰亦辰说想要去卫生间,于是去转化室下面解决完之后,上来继续对陈杉说:“就是那个雨天,原本在涡盘岛基地等待万众狂欢的时刻,发生了古神瞭望号以和第三只眼被瓦解、升华的事件。之后巴斯泰托女神在漏隐空间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日子里,当初追随、笃信女神的研究者和民众,有相当一部分对曾经的信仰感到绝望,你知道信仰的崩塌是很痛苦的。后来他们放弃所有的研究,聚集在波浔岛上只愿意享受人生,成为那里最早一批堕落的魔法师。这是对科学的迷信,听起来挺矛盾吧?但事实如此。”     ————————————————————————————————           第063章 魔力舞曲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和玛哈辰亦辰这次的对话一直到凌晨两点多才结束。黎明前两人还在睡梦之中,陈杉全身的鳞片、弯长的指甲、手指脚趾缝间的肉蹼已干裂脱落,被湿化胎卵吸收。因为在转化中,陈杉在日出时就醒了,看见一个全身略带粉红肉|色的自己,出现在四生皿的内壁上。习惯了前两周的转化,他倒也不以为意。心想单单是这两周的所见所闻所经所历,就足以让自己那边的很多地球人当做天方夜谭了。     2月21号这天是周五【注】,玛哈辰亦辰一觉睡到中午才起。据他所说,七塔之四、五、六,都会在接下来的七天内完成,主祭需要进行长时间的监控和记录,没有懒觉可以睡了。一直到傍晚,吃了太久长条管内的合成食物,即便口味多样,玛哈辰亦辰也腻了,念叨好几次“外面的东西”以及陈杉从没听过的食物。     【注:广果峰石窟-转化室-四生皿-湿化胎卵内转化周期】     2月07日凌晨~2月13日午夜,转化第一周,七塔之一、二形成;     2月14日凌晨~2月20日午夜,转化第二周,七塔之三形成;     2月21日凌晨~2月27日午夜,转化第三周,七塔之四、五、六形成;     2月28日凌晨~3月04日午夜,转化第四周,七塔之七形成。     (隐性的第八个塔在未来的八个月中逐步形成,个体本身毫无知觉。)     期间玛哈贝斯特与儿子进行了一次短暂的视频通话,他们用的都是古猫语,陈杉虽听不懂,但等他们结束通话后,模仿玛哈贝斯特说话。玛哈辰亦辰饶有兴致地听他模仿,竟然发现这个“孩子”学习新事物的模仿、领悟力非常强。陈杉自己却以为是七塔系统的作用,让他的记忆与感知变得比以前好了。     这两周玛哈辰亦辰没事就教陈杉古猫文64个部首字【注】的发音,陈杉学得很快,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因为听玛哈辰亦辰吟唱乐诗时,他觉得古猫文非常神秘、悠远,还带着点古怪,但单独念一个部首字的发音,就很奇怪,比如有的字发音像“冒~”,有的是“喵~”,有的是“缪~”,还有咬着牙用小舌头发“呵”的音等等,不胜枚举。     【注:古猫文由64个部首字、12个种子符号、12个特标符号组成,四组8种声调。每一个古猫文单字,由两个以上的部首字加一个种子符号组成,特殊情况下部首字组成的字含有多义时,用一到两个(不超过两个)特标符号备注。】     有的字发音很短促,有的字谣拖很长,就像用“咦……”在嫌弃别人时那种感觉。陈杉觉得古猫文比他所知道的一切语言文字都要难。有说有笑的两人,被萨嘉峰纳发给玛哈辰亦辰的留言打断,他们约好半夜一点之后,进行视频通话。     自从萨嘉峰纳他们受到六六处罚之后,就去了东南山脉的林区。这段时间玛哈辰亦辰也不断收到过几条他们三个的留言,他们说在那边非常繁忙,没有机会进行视频通话,终于等到周五,管束他们的巡林人要去安隐灯塔,所以他们才有时间视频“会谈”。     “他们三个说准备今晚打开教宗之盒,不知道是什么,有好戏看了!”玛哈辰亦辰幸灾乐祸地笑道。     “教宗之盒?对了,上次你说过,但我忘记问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很恐怖么?”     “哈哈,那是我父亲的恶作剧,你不太了解他,教宗之盒呢,等于大教宗对于所有人最直接的奖励或惩罚,上次在漱石原室,你看到的其中一位陆岛执事,就收到过教宗之盒,因为他在转声器的改良中做出过杰出贡献。除了常规的联盟奖励外,转声器帮我父亲在你们那边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麻烦,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所以我父亲就送了他一盒三种口味的比尔通让他下酒,来自你们那个世界的食物。但事后他偷偷告诉我,那种肉干的气味,有点像桫椤兽的大便。”     “所以,它更多代表一种荣誉,里面是什么并不重要吧?”陈杉世故地问。     “也不一定都是。”玛哈辰亦辰告诉陈杉另一件关于教宗之盒,很好笑的事。     那是前年夏天,一位南方大陆的学员,和萨哆耶莎朗督导因为好几次误会而结怨,她们看到彼此都会变得不太高兴。于是那个学员找到机会,偷偷给萨哆耶莎朗的宝贝――那只帕瓦,吃了一种来自波浔岛的坚果,结果帕瓦整整一个星期都在躁动、叫|春。     玛哈贝斯特大教宗知道了这件事,调查清楚之后,噶嘀夜隐者校长处罚了这位学员,同样,她也收到了教宗之盒,那是玛哈贝斯特以她擅购波浔岛违禁物品的理由“赠”给她的。之后,这位学员在安隐岛的某处水塔系统室内服役,打开了教宗之盒。据目击者称,当时教宗之盒里,出现了一个液态的美丽女子,向她送了一个飞吻后,就迎面扑来,捂住了这位女学员的耳朵。     “结果呢,这位学员每天早上六点,耳中准时响起别人听不到的高分贝‘魔曲’――对了,这种魔曲来自你们漏隐空间――她准时被惊醒后,身体不由自主地跳起舞来,每次都得跳四十分钟后,才能自主控制身体。这样过了整整一周才结束。当时和她住在一起的人笑到捧腹!”玛哈辰亦辰看过那段被水塔的工作人员用通讯器拍摄下来的视频,至今仍觉得好笑。     “我们那边的魔曲?”陈杉没想到老茅还对两个空间的文明交流,做出这样的“贡献”。     玛哈辰亦辰鬼笑道:“就是你们那边,三十多年前流行的,我父亲说那叫‘漏隐人延缓身体钝化调整内分泌的广场舞曲’具体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陈杉听见“广场舞”瞬间笑喷,想起他来到这里之前,自己那边吴港市的大妈们,已经发展到听着《王妃》《拆弹专家》《青春修炼手册》跳改良版中年鬼步舞的局面了。     ――――――――――――――――     自从17号周一那天,萨嘉峰纳、漠洛淇、律一渡三人受到处罚之后,吃了午饭,他们就带着学校的公函和自己的行李,搭乘自行舟来到了东南山脉巡林人的领地。     刚上岸,那片他们并不陌生的地方,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按照常规,服役地点相关机构的负责人,需要亲自或至少委派一人来迎接他们,确认过远航学府的公函和三人的资料之后,才算正式开始服役。     可此时四周一片苍翠,除了地上繁盛的血茜草没过膝盖,半个人都看不见。三人面面相觑,漠洛淇问怎么办,萨嘉峰纳说只能自己找了。顺着草丛里的小路向山脚下走去,没过多久,匿络徒鹭族聚居的地下建筑群就在眼前。     如果从山上往下看,这里是血茜草丛中的一片空地,一种淡蓝色的小碎花遍布其上,“花海”之中随处可见用以采光的三角形天窗,和作为出入口的弧形窗门。因为从外面看不到窗下的情况,三人绕了好久,才从一模一样的窗门中,找到那个带有匿络徒鹭族标记的入口。本应前来接他们的负责人,就在那个窗门下的房子里。     ――――――――――――――――――――――――――――――――           第064章 绝处逢生】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玛哈辰亦辰很高兴听他这么称呼自己,爽朗地笑道:“当然,完成转化之后我就可以带你周游世界啦!”他看到玛哈贝斯特突然睁眼瞪了他一会儿,又闭上了,父亲众多警句之一在脑海中响起:“轻易的承诺,是消耗友谊的开始!”     陈杉望着周围四野石光璀璨的建筑,心想古猫族人都是夜猫子么?刚才不是说已经很晚了么?他暗自念叨着,发现来到这个世界后,以前在自己的认知中,关于猫的一切词汇,放到这里,怎么都觉得别扭、好笑。     自行舟加速之后,虽然航行平稳,但陈杉还是犯了头晕,只好坐下来,默默等待前方的终点。期间问玛哈辰亦辰木箱中各种漱石元和其它材料的作用等等,虽然不明白,但可以解闷。没一会儿他就犯困了,刚打个哈欠,自行舟明显开始减速,他转头看到前方压过来的广果峰和这条廊桥另一端的猫人雕塑旁挂着的八角石光灯。     自行舟稳稳地停靠在廊桥口,玛哈贝斯特拄杖前行,陈杉、玛哈辰亦辰紧随其后。身后很远处是安隐灯塔比邻灯强烈的光照,而眼前生机盎然的广果峰,再一次刷新着陈杉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好奇。     整座山峰被色彩多样的奇花异草覆盖着,整体是青翠的底色。山峰也有很多层,盘形递减而上,山体上还有诸多大小不一的石洞,洞口的屏蔽罩上流光异彩。三人正前方,一尊巨大的青色猫头雕塑直视着他们,广果峰石窟的大门,就在那尊猫头雕塑张大的嘴巴里。     一双猫眼也是两座很大的洞穴,里面闪耀出蓝色的石光,但这只猫头雕塑没有鼻子。陈杉走近时才发现,原来巨型雕塑上,是一层像苔藓类的青色植物,才使它远远看上去,像一只眼神发蓝的青猫。     陈杉浑身的毛发已经落尽,此时全身冰冷,双脚踏在平整的漱石地上已经快要麻木。他想现在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古怪,甚至可怕,默默祈祷赶快完成他们所说的转化吧!     玛哈贝斯特站在雕塑前,抬头对着猫眼的位置用古猫语喊了一句,左右两边的猫眼洞穴先后关闭了屏蔽罩,两个蓝色的身影分别从洞穴中一跃而出,呼啸而下的过程中,陈杉发现那两个人身后长着厚实的大翅膀!像一只眼神发蓝的青猫。     “他们就是叶络徒鹭族的猫人吗?”陈杉偷偷问玛哈辰亦辰。像一只眼神发蓝的青猫。     “不呢,叶络徒鹭族猫人的显著特征是头上有一大两小共三个角,只会住在安隐岛各山峰的石洞里;而这两位是精羽族和古猫族融合之后的后裔。精羽族是古神时代的远古族群,最纯正的精羽族人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只有精羽人和古猫人结合之后的后裔繁衍了下来,他们是最会飞翔的‘古猫-谛络徒鹭’族守卫,但住在石洞里的并不多。”玛哈辰亦辰略显激动。     以前玛哈辰亦辰接触过谛络徒鹭族的猫人,也在广果峰上游览过,但他和陈杉一样,是第一次要进入广果峰石窟,所以内心亢奋不已。两位守卫在玛哈贝斯特面前站定,同时左膝跪地,双手握拳垂向地面异口同声说:“欢迎荒・摩勋异列科蒙帕・诃络徒鹭启亚・贝斯特遗使大教宗!”     陈杉见这两位守卫身上是墨蓝色的毛,身后的一对大翅膀上也有一层墨蓝色的绒毛,身上各披一件带翅孔的宝蓝色斗篷,里面身着精干的黑色短衣和长裤,还有很显眼的猫头皮带和深棕色的长筒皮靴等。玛哈贝斯特也说了句晚上好,他们两位就站起来,身后的大翅膀还在哗哗地扇动,在月色下显得英武而飘逸。     “你们是否收到谛络徒鹭族长的许可通知?”玛哈贝斯特语气和蔼,并不端架子。     右边的猫人回道:“是的,今晚开始,共三十天的有效期,不知哪位是主祭?”     陈杉注意到这两位蓝色猫人的瞳孔,也和别的猫人不一样,那是五个不同颜色的同心圆,由小到大叠加成的一双眸子,看上去让人觉得寒光凌厉。     玛哈辰亦辰迅速走上前说:“这次是我作为主祭。”     “我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恐怕玛哈贝斯特大教宗需要在日出前离开,非常抱歉!”左边的猫人对他们说。     “不要紧,我是要准备离开的,所以告诉你们族长只有两个人。现在帮我开门吧!”玛哈贝斯特说完就开始向后退,而两位飞猫守卫又振翅飞回猫眼洞穴中。     陈杉问玛哈辰亦辰,主祭是什么意思,对方告诉他在泰侣星球的智慧文明中,这种转化更像是一种祭祀的仪式,意在祭奠、告别过去,勇敢迎接全新的未来,所以负责整个转化过程的导师,在转化仪式阶段,被称为主祭。     陈杉点头,他听不懂刚才他们那一番叽里呱啦的古猫语对话,只跟着玛哈贝斯特父子往后退了几十米,玛哈辰亦辰高兴地说:“广果峰石窟的门要打开了,我也是第一次进去呢!”     过了一会儿,两位蓝猫守卫在猫眼洞口高举右臂,向玛哈贝斯特做出“六”的手势,同时,整座山体上猫头雕塑中心,猫鼻子的位置发生了变化――那块原本被青苔类植物覆盖的平整区域,此刻以八角门向四周缩进的方式,开出一个八边形圆洞,里面缓缓推出一尊猫爪形的透明雕像,猫爪雕像中空的掌心内,有一个非常耀眼的金黄|色发光体正在旋转,比身后廊桥口的八角石光灯明亮数倍。     三个人的脸庞被强烈的光照射着,好像突然间到了中午。玛哈贝斯特高举猫头杖,按动其中某个按钮,猫头杖的猫眼中射|出两道细细的金光,与猫爪雕塑掌心发光体交汇的一刻,山体上猫嘴中的石门在震动和轰响中依次开启。     陈杉本以为猫嘴中的巨大石门,就是普通的左右对开的矩形石门,但它开启时才发现表面的样子只是一种伪装,内部的十二道门在一条碧青色的斜坡石阶路上依次开启,这十二道漱石门也是像翡翠般的质地,结构非常复杂,像是许多涡轮形的齿轮由小到大、层层交错严密吻合。     此时三人头顶上空的山峰旁,许多还没睡的叶络徒鹭族三角猫人,都在石洞口探出头张望,还有个别谛络徒鹭族猫人振翅高飞,在半空中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玛哈贝斯特带头走进了“猫嘴”中,走完很长一段斜坡石阶,经过最后一道门,陈杉眼前出现了一个绿莹莹的琉璃世界――广果峰石窟。像一只眼神发蓝的青猫。     石窟内部四周、穹顶都是碧绿色的晶体漱石,中间夹杂着草绿色的光石原石,成为天然的光源。石窟内下方是一片黑色的水域,像个煮沸的黑湖,粘稠的液体中冒着热气和气泡,使得整个空间里充满闷热的鱼腥味。     黑湖的水面距离三人所在的石阶口还有非常高的一段距离,湖中左右两侧,各有两座像是供巨人赏玩的庞大雕塑――纯黑色柱形猫头人身塑像,它们面对面地屹立着,猫眼中也被嵌入了幽绿的光石隐隐闪耀。黑湖中心点靠向山体最内部的位置,是一座孤零零的峰中峰,与广果峰的外部整体形状很相似,但比例小了很多,像是从黑湖底部“长”出来的巨型墨绿色钟乳石。           第065章 诡异刻痕】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一睁开眼就开始尴尬了,陈杉只好问他:“现在几点了?你吃饭了吗?”     “刚吃完饭没多久,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你吃的什么?”陈杉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     “导师作为主祭在这里生活的四个星期,只能吃各种简易食物,就在下面的仓库。明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可以拿上来给你看。”玛哈辰亦辰说的简易食物,是装在长条管内的多类合成食品,黏糊糊的像宇航员吃的牙膏饭,但有各种颜色和口味,玛哈辰亦辰觉得还不错。     “我转化完成之前,就得一直待在这里面了吗?”陈杉猜测在四生皿的灵母体内,应该不用吃饭的,他很聪明,意识到四生皿的装备和灵母本身,在为他输送能够维持生存的“养分”。但他考虑到一个问题,自己需要排泄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玛哈辰亦辰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尽量用很轻松的语气对他说:“是的,你需要一直在四生皿内转化,不用饮食也不需要排泄。这四个星期维持你生命的原动力,始终是以能量态在你身体内完成新陈代谢的,你只需要说话、思考或者睡觉、休息。”     “既然这样,我可以问你各种问题吗?很多问题。”他觉得总算有时间好好聊聊了。     “当然可以,我是你的导师,今后也是你的朋友。你愿意和我成为好朋友吗?”玛哈辰亦辰在过去的生活中,还没有真正长时间接触、仔细观察过漏隐人,也没有机会和某位漏隐人成为朋友,陈杉的性格让他感觉到很舒服。     陈杉使劲闭了闭眼,感觉面部的皮肤上,开始出现一些面膜干裂般的皮屑,挤弄脸部肌肉时,那些皮屑脱离面部,向四周飘散,最后被湿化胎卵的内壁吸收。“泰侣星球上,有没有猫这种动……生物?”他觉得在猫人面前,说猫是动物,有点不尊重。     “哈哈,当然有,不然我们是从哪儿来的?”玛哈辰亦辰笑过之后很认真地解释道:“我父亲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人神共存的那个时代,还是猫的形态,但他是侍神者。后来经过几百年的神术转化,和我父亲同时代的那一批原始猫族生灵,就慢慢变成了现在的古猫族人形态,并且在古猫大族中,分化成不同的种族,也就是说,不同种族的古猫人,生理特征是有差别的。”     陈杉轻轻点头,看着屏幕里对方认真的表情,没有插话,示意他继续说。     “后来,那部分无法适应转化的原始猫族生灵,就是你说的原生态的猫,分为两批,被送往其它的两个空间,你们漏隐空间原本也是有猫这种生物的,我们送去的猫就渐渐和你们那边的猫融合了,当然这些不为人知的过程,是无法被漏隐人发现的。而幽隐空间原本就没有猫这种生物,后来我们送去的猫,在幽隐空间摩罗族人的社会,有很高的地位,犹如神祇。”     “老……玛哈贝斯特不是说还有一个什么空间么?就是‘上面’的第四个空间。”     “妙隐空间?嗯,它很神秘,据说那个空间里是一片虚无,典籍中有记载,妙隐空间生存的生灵,是以意识影响周围物质环境的,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无从了解。父亲也从不对我说那个空间的事,感觉非常神秘呢。”     “一片虚无?……”陈杉突然想起刚才清醒之前,是经历了无知无觉的沉睡、到半梦半醒的时刻、再到完全醒来的过程,玛哈辰亦辰的话猛地让他想起,刚才在半梦半醒时,有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什么非常奇特的感觉?你可以说说。”玛哈辰亦辰有点担心是转化过程出了问题,严肃地问他。     陈杉就为他详细描述了那个感觉很漫长,但其实没多久的梦中体验:起初他感觉自己在一种浓稠的液体中缓慢移动,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暗的液态环境淹没了多久。脑中一片纯黑、凌乱,那个叫记忆的东西,像被摔得粉碎,记忆的粉末漂浮在头颅里。     他只记得这种状态刚开始,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惊恐地发现自己没有呼吸,反复确认多次后,他认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中梦,继而感觉到双耳口鼻之中灌满了某种沉重的液体,皮肤的触感告诉他,此刻自己正全身赤|裸地淹没在光滑浓稠的液态环境里。     全身肌肤的这种感知,还是由于他不可自控的移动而造成的。没有规律的移动,丧失方向,有时上升或下沉,有时旋转或平移。当然他也无法最终确定,因为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这个液态环境中是躺着的还是爬着的,身体四肢、面部五官都被这种液体“封锁”,试图挣扎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全身都在彻底的瘫痪中进行可怕的肉|体休眠。     在比梦魇还可怕的沉溺中,丧失时间的参照。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记得醒来的次数。庆幸的是,他并没有因频繁的昏迷,而忘记这是第几次恢复神智。     第一次短暂的清醒让他以为是在做梦;第二次用瘫痪的肉|身和过度敏感的触觉感知到周围的环境;第三次在这场噩梦里想尽一切办法去“动”,但都是徒劳。     他注意到因耳中被灌满了液体而无法听到任何声音,但令他疑惑的是,如果平时捂上双耳,也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像浪潮一般的血液流动的闷声。但自从沉没于这个黑暗的环境中之后,没有了一丝一毫声响,这种绝安静也是让他感到恐惧的原因之一,那种无法感知到自己存在的恐惧。     可身上每一寸的皮肤又告诉他,他的确是存在于某种液态的空间。这种阶段性的清醒是短暂的,置身于无法自控的环境,却又能感觉到未知的周遭,只剩下接近极限的思考,直到思考导致大脑混乱和头部剧痛的瞬间,又会丧失神智陷入昏迷。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只能刻意放慢思考的速度,减少对于那些“记忆粉末”的还原。是梦境还是现实?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就是这些简单而恐怖的思考,让他在这段不知道多久的漫长时间中,数次跌入无知无觉的深渊。     第四次清醒,被“封锁”的双眼“看”到无尽的黑幕中,浮现一面白墙,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那面白墙亮起来的时候,上面出现许多片段,这是他在这个环境中第一次重新找到记忆。在暴雨中的建筑、街道、人群;向他跑来的流浪狗、玻璃箱中的壁虎;一些对自己来说有特别意义与关系的人脸,浮动着扭曲着;以极慢的动作,在琴键上跳舞的手指;许多被放大数倍的生活用品、曾经看过的一次月食……     他很快就惊觉,自己并非重新获得这些破碎的记忆,而是失去它们——先是细节的模糊,关联记忆的丧失,在绝对安静中从彩色变为黑白,最后和墙面融为一体。抓也抓不住的蛛丝马迹,不是为了让他想起,而像是来做最后一次告别。     他知道这是记忆的流逝,那些画面出现的一刻,内心对它们的印象从熟悉变为陌生。这种濒临绝望的体验,内心的无助与惧怕,让他非常想放声大哭,可在黑暗的沼泽中,就连流泪的功能,也陷入休眠。           第066章 神诀传授】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第五次,陈杉感觉自己皮肤的触感发生了变化,他能感受到全身上下的毛发开始脱落,感觉最明显的是从头颅到腋下、从鼠蹊到双腿、从眉头眼皮到鼻孔里面,就如同周围的液体有某种吸力,轻易地将他全身的毛发吸走,但没有任何痛感。     而后又是遍布全身的细微汗毛,也“愉快”地逃离了肉|体,这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像从久远的束缚中得到解脱,瞬间舒展释放的愉悦感,如同在某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在漫无边际的花海中,和那些缤纷绚丽的花朵一同绽放,这是他第一次对“生命力”有了真切具象的体会。他意识到这种瘫痪式的休眠,半梦半醒的幻觉来自别人,而不是自己!     “你知道吗?醒来的过程中,这五次昏迷和苏醒,就像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被某种力量强行地、把另一个人在一个黑暗海洋中的种种内心感受和思考植入到我的大脑和身体中,我能感受到那个人的快|感和恐惧,自己的思维也顺着那个人的思维进行思考,像是个梦中梦,但又非常真切……脑袋里很混乱。”     玛哈辰亦辰呲了呲牙,“这可难倒我了,在以前的记录中,没有任何人,哪怕一次,有过和你类似的体验,如果有,一定会被记录下来的。我想这只能等你完成转化之后,我们一起去问问我父亲。”     身上脱落的皮屑越来越多了,本想求解的陈杉没从玛哈辰亦辰那里得到答案,只好转移话题,充满活力地问他更多别的问题。可他心底对刚才被强迫体验的那段“别人的感觉”,存有一丝略带恐惧的熟悉感,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这份神秘的诡异感恐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     安隐岛四面环山的盆地内水路遍布,这些水路的形成,源自四周环山外的引流设施和自然降水。四条对角直径的主航道(即八条半径对称的水路),将盆地内的地面分成八个均等的扇形,即以八个方向为名的八区,加上安隐灯塔为圆心的第九区。     第九区的地域周围是一条环绕安隐灯塔建筑群的环形水路,类似护城河,以这条水路作为首环副航道,依次向外排列着另外七条环形副航道,即呈现同心圆结构的二环副航道、三环副航道……以此类推,直至临近各座山峰的八环副航道。     这些环形副航道由小到大,横跨八块扇形地域,连接着每一区左右两侧的直线形主航道。古猫各族大大小小的塔形建筑,就在每一区四面环水的陆地上。每区的陆地之间有许多离航道水面很高的石桥,大大小小的自行舟作为安隐岛最重要的主流交通工具,穿梭在石桥之下、往来于航道之间。     【图2、安隐岛地图】     漠洛淇和律一渡气喘吁吁地跟着萨嘉峰纳直奔首环副航道南港,傍晚吃完饭的人们有的在散步,有的在为安隐灯塔的某些部门卸各种货物,有的也准备搭船去稍远一点的地方逛逛,根本没人在意这三个学生。     漠洛淇和律一渡都很了解萨嘉峰纳,玛哈辰亦辰不在的时候,他想在三个人中说了算,拿定主意也不怎么和人商量,一味地鲁莽,但也不乏勇敢。一路上俩人都在追问他要带着大家去哪儿,萨嘉峰纳只是酷酷地佯装神秘,一直疾行到首环南港的四号主航道口,才停下脚步。     “你倒是告诉我们,要去哪儿啊?”漠洛淇简直有想揍他的想法。     萨嘉峰纳叉着腰喘气,并不答话,只是观察了一会儿港口的自行舟,又抬头看看远方光音峰的位置。站在一旁的漠洛淇看出端倪,贼笑着说:“我知道了!但有点冒险……而且往返的时间也会比较久!”     律一渡在他们身后,蹲在地上休息,“什么意思啊?如果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着你乱跑的!”他并没有看到萨嘉峰纳和漠洛淇互相交换的眼神和心领神会的表情。     两人一起回头看着律一渡,漠洛淇的神情是无奈,而萨嘉峰纳的脸上挂着促狭。“好了好了,告诉你吧,我打算带你们去东南区那边的山上,那里有很多我父亲那一族(叶络徒鹭族)留下的山洞!”     律一渡对着满脸得意的萨嘉峰纳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鬼才跟你去呢,我宁愿在水塔那边挨冻,也不要走这么远、冒着生命危险跟你去疯!”说着他有点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漠洛淇和萨嘉峰纳互换眼神,快步跑上前去,一起把他左右挟持拉向港口。律一渡使劲挣扎,当然也是半开玩笑没用尽全力,最终几乎是被他们抬着上了一条小型自行舟,律一渡还在大声嚷嚷:“我要是因为这件事得不到全优,你就死定了!”     “是谁死定了还不知道呢!”萨嘉峰纳大笑着把他撂倒,直接坐在律一渡的后腰上压着他,漠洛淇边笑边坐到自行舟控制器的位置按下了航行开关。律一渡还在婆婆妈妈地抱怨,萨嘉峰纳只和漠洛淇说话,不搭理他。     直到自行舟前行了很长一段距离,萨嘉峰纳才从他身上起来,律一渡快要气死了,但看着慢慢变小渐远的安隐灯塔,也只好陪着他们去疯一次了——不,这是第二次。     主航道的水面是很宽阔的,能容七八条大型的自行舟并行,他们三人开启屏蔽罩把船加速后,很快就和其它悠哉闲哉的中、大型自行舟擦肩而过,头顶飞过两艘来自大陆和其它岛屿的雪茄型海陆两用飞行器,上面贴着货运机构的黄绿色大logo。     自行舟越走越远,萨嘉峰纳和漠洛淇倒是很兴奋,他们商量着到山洞里,就可以玩火——在诸多能源支持安隐岛各族生活的环境中,有机会使用“火”这种东西,对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孩子来说,是非常新奇有趣的事。     律一渡虽然“认命”了,但随着小船的前行,他变得愈加忐忑。“听说东南方的山洞里有七眼幻空罗,穿过树林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你们一点儿也不怕吗?”     “你再啰嗦,我就舔你的脸!”萨嘉峰纳呲着尖牙威慑他。古猫各族的头部形态是人类和猫类的合体,猫人们的牙齿和人类的很相似,只是两颗虎牙比人类的要长一点,尖锐许多,其它的牙齿并不是像猫那种短小的形态。     但猫人们保留了舌头上的肉刺,如果律一渡真被他在脸蛋上舔一下,会感受到轻微的刺痛,并且持续一到两天的红肿——律一渡在最早认识他的时候,有次两人打了一架,就被他整过一回,至今心有余悸。“我是为我们的队伍担忧,又不是为我个人!”他无力地辩护道。     “你是这么细心的人,难道没发现我们三个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么?”漠洛淇胸有成竹地斜视萨嘉峰纳的腰包——这是远航学府的学生们,十几年前流行起来的东西,可以斜挎或系在腰间的各种款式小腰包,里面可以放学习用的记忆卡、古猫族使用的货币:漱石核、以及个人的各种小杂物。     萨嘉峰纳的这个腰包,是国际著名品牌“范路普”最新推出的淡灰色米黄纹蟒皮腰包,它的底色远远看上去和它主人的毛色相差无几。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沉甸甸的。萨嘉峰纳把腰包从右胯拉转到后腰,故意不给他们看。           第067章 泰侣公式】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律一渡这才意识到他们三个从安隐灯塔出来之前,萨嘉峰纳回到方屋穆振内的寝室,是去拿这些装备了,心底对他这一款最新的腰包很是羡慕。“为什么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说,你早就准备好对付山上的瞭谷鸟和七眼罗喽?”     萨嘉峰纳闭眼扬眉,炫耀而夸张式地点头。对于东南方山脉上的情况,萨嘉峰纳亲历亲见过,漠洛淇比他知道得少一点,而律一渡只是从传闻和学习资料上看到过相关介绍。他们所说的七眼幻空罗,就是“十二七眼罗”这种生物。     七眼罗共分为十二大类,是终生进行修行的奇特智慧生物,每一类的修为层次决定着它们不同的性格特征和本领特长。“七眼幻空罗”就是十二大类中,二想八情类的七眼罗,“想”是理智浮想的一面,“情”是感性情绪的一面。二想八情这个阶段的七眼罗被称为幻空罗,因为在修持蜕变为三想七情类的七眼风谛罗之前,七眼幻空罗始终在幻境中消耗生命虚度光阴。     漠洛淇转身坐回控制键盘那边,问萨嘉峰纳:“我们是走到四号主航道尽头再沿着山脚过去?还是从主航道转向到八环副航道?”     “左转吧,我们走一段副航道,再步行一段,直线过去,反正也不太远。”萨嘉峰纳站起身,在漠洛淇身后把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附身用右手去关了屏蔽罩。     漠洛淇转动控制区旁的旋钮,自行舟便开始左转,穿过主、副航道之间的淡蓝色漱石水幕,驶入了三号和四号主航道之间的八环副航道,副航道比主航道窄多了,因担心岸上的人看见他们,所以萨嘉峰纳让漠洛淇把屏蔽罩调成伪装色,这样一来,即便有人看到自行舟经过时水面上内凹的压力槽,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左侧的陆地上,不知道是哪个大家族在举行什么庆典,几十个人在房屋外临水的空地上围成一圈又唱又跳的,似乎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右侧与东南方山脚相接的陆地上,一片黑暗中只有几点微弱的石光在地表闪耀,看上去阴森森的。萨嘉峰纳和漠洛淇因为可以玩火、寻找秘密聚点这两件事而高兴,律一渡固然和他们一样有高兴的心情,但是看着蓝色月光照耀下,墨绿幽暗的东南山脉,心中比他们二人多了几分更复杂的感受。     ————————————————     “……那么,在大陆的社会中,为什么异性的婚恋会被禁止呢?我不知道原来会严重到法律层面。”陈杉全身的皮屑尽数脱离之后,他感觉自己像个新生儿。     玛哈辰亦辰之前把主祭塔屋内的鸟窝床拉到石桌边上,此刻正趴在里面,双手托着腮回答陈杉的一系列问题。其实这种平淡的交流挺枯燥的,但这两个对彼此世界的细节都很陌生的年轻人,却感觉到非常有意思,并不觉得疲劳,也没有半点睡意。     “这个……话说来长,”玛哈辰亦辰频繁的“猫人式成语”,几度让陈杉忍俊不禁,“巴斯特族在人神共存的时代,就已经是无性繁殖的生命了。你知道对于巴斯特人来说,比你们漏隐人的‘性||爱’更愉悦、快乐的私密感受是什么吗?不妨猜猜看!”     这个话题让陈杉脑洞大开,边想边猜道:“就只是接吻么?这样太普通了……或者两个人的肚脐眼像纳美人的辫子一样链接到一起?”玛哈辰亦辰问纳美人是什么,他解释给他听,对方摇头说不是,让他继续猜。     陈杉心内鬼笑道:“总不会是撸吧……”想半天,又说:“或者是像塔屋里面的巴斯泰托之光那种神迹,你发射一束,我发射一束,然后其中一个就怀孕了。”     玛哈辰亦辰哈哈大笑,“既然是无性繁殖,那么你最后这种想象是有点类似的。告诉你吧,比性|爱还要愉悦的,或者说,巴斯特人的性|爱方式,是‘七塔共振’!”他继而简要解释了巴斯特族的变异历史。     原来最早在人神共处的那个时代,巴斯特人的繁殖方式就已经脱离了性接触的形式,那是因为巴斯特先民自始以来都是通过七塔共振的方式来繁衍后代的,但那个时期每个人体内的七塔系统,是初级七塔系统,只能维持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一百五十年左右。     两个巴斯特人通过身体内的七塔系统,形成相互的共振,只有两个彼此深爱的人,才可以让体内的七个能量塔都发生共振感应。如果两个人都准备好组建家庭,并且有生养后代的物质、环境、学识、情感等基础,那么就可以填写繁衍申请表。     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审核直至被批准之后,在每年两次的祭神季,所有举行婚礼后的人来到安隐岛,由三大教宗在庆典上颁发“古神的礼物”——那是一个装在水晶球里的正八面体能量态礼物,两位结合后的巴斯特人,可以在收到礼物之后的某天选择一个月红日,进行七塔共振时把古神的礼物放在两人的中间,这样就相当于完成了“受孕”。     【注:每个月的28号月亮由蓝色变成红色,持续到次日零点,神典和法典共同规定,巴斯特族和古猫族只有在月红日,才能进行七塔共振或发生性|行为,古猫族的生殖系统又和巴斯特族不太一样,他们是通过异性的性接触而引起七塔共振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在培育新生儿的“四生塔”内,等待新生命长大的时间。巴斯特人是没有婴儿时期的,二十八天后四生塔内的新生命就可以长成人类五岁小孩的形貌,所以巴斯特族的每个人,都是从幼童时期开始这一生的。     “后来经过漫长的探索和研究,在我们古猫族教宗的带领下,改善了巴斯特、古猫两族的七塔系统,每一次改善都能够延长个体存活的时间。现在的巴斯特人体内,是第八级的七塔系统,能够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八百多年,在上一次全球人口普查调研中发现,现代巴斯特人的平均寿命是八百六十岁。”玛哈辰亦辰一边给他上课,一边不忘端着一杯他刚才去下面调制的酒在屏幕前晃,故意馋陈杉。     虽然陈杉现在已经“返老还童”,但心态还没有完全被影响,用一种大哥哥的眼神,看着玛哈辰亦辰认真讲解之余,各种天真的神情和幼稚的行为。走神的那几秒钟,他突然非常想念管谦。     “我想我应该猜到了,如果异性的巴斯特人进行结合,是不是会对七塔系统有所破坏?所以才造成你说的,不论从神典还是法典,都严格禁止异性相恋、结婚。”     玛哈辰亦辰兴奋地举起双手,两只“爪”都做出“六”字手势,“你可真聪明!看来以后我作为导师,是会非常轻松的!”他呷了一口酒继续说:“是这样没错!巴斯特男人和巴斯特女人体内的七塔,排列顺序是不同的,只有同性的七塔共振所培育的生命,才能拥有现代人的高级智慧和健康的身体。如果违反这一原则,由两位异性进行七塔共振,那么诞生的孩子不仅会智力低下,而且大多数身体残疾、寿命大幅度缩短,最可怕的是,有的畸形胎儿甚至会带来无法预见、控制的新型病毒。”           第068章 波浔法师】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既然是这样,不给他们发那个‘古神的礼物’不就好了吗?”陈杉说着,见玛哈辰亦辰坐了起来,然后把一个m形的带弦设备放到面前。     “‘古神的礼物’并不是专属于古猫族的……对了,”玛哈辰亦辰只是匆匆说了这一句,“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让你解除‘禁锢’了哦!”说着他恢复到严肃工作的神情,示意陈杉不要再说话,并告诉他等会儿可能会有点疼,让他忍着,慢慢适应。     陈杉知道自己的转化可能又到了某个阶段,就收声静候。只见玛哈辰亦辰双手拨动夜眼琴弦,随着悠远诡异的弦音,灵母全身的伞状体和无数条触手,整体都开始发生色变,由青至黄,再从红到白,最后变成一只纯黑色的超级“大水母”。     就在这时,陈杉头顶和四肢的五条灵母触手,全都像是触电般“嗖”地一下,离开了他的身体,然后和别的触手一样,吸附在了四生皿的内壁上。陈杉仍然无法活动,只有头部可以轻微扭转,他感受到先前被灵母触手吸住的五个地方开始发冷。玛哈辰亦辰停止弹奏的那一刻,陈杉开始呈大字型,在湿化胎卵内顺时针缓慢旋转。     陈杉见屏幕另一边,玛哈辰亦辰皱眉观察,严肃地看着自己,像在等待什么发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大约持续了三分钟后,陈杉全身的皮肤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就像身体内有什么刺类的东西长了出来。他见屏幕那边玛哈辰亦辰开始快速记录,既然他还没让自己说话,就只好乖乖等待。     刺痛感愈来愈强烈,陈杉从屏幕周围四生皿的内壁镜上,看到自己全身长出了一层赤红色的毛,而且仍在快速生长!直到自己变成一只红得可怕的“长毛猿”后,那些长毛又开始脱落,最终被湿化胎卵的内壁吸收分解,继而再次长出十多种颜色的长毛,这一过程都非常快,像是播放了十几朵不同色的昙花,从含苞待放到绽开萎谢的快镜头。     他没记住到底换了几次毛,最后一次全身像猫仆那种的绿毛脱落后,身上的刺痛感终于消失了,连番的痛楚让陈杉眼中泪水打转。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的脑袋在发光!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因为他在四生皿的内壁上,根本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在闪耀,似乎一切正常;可自己的眼前——确切讲是自己的脑袋里面,明明就是有一团金色的光在闪烁!     “陈杉,你要继续保持沉默哦,等会儿我让你说话你再开口。”玛哈辰亦辰从陈杉眼中看出了他对自己身体变化的惊讶和一丝恐惧,“你的七塔已经开始形成了,现在你头颅内偏上位置的这个塔叫‘自觉之塔啊穆’,它会催生你鼻子后面的第二个塔‘无我之塔唦穆’,七塔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看到,你现在闭上眼睛。”     陈杉听他的话,闭上眼睛,突然发现眼前的黑暗中,形成了一种可以向内、看到头颅内部情况的奇特视角,如同一个自己作为旁观者,看着另一个自己颅腔里面的情况。他看见自己黑暗的头颅里,最上面的那个金灿夺目的自觉之塔啊穆,是一个金字塔型的能量体,一半在颅内,一半在颅外,塔顶正在散射着上千条细细的金光!     【图3、自觉之塔】     很快,他就观察到那些金光不是这个塔发出的,而是从四周未知的黑暗空间内传送到自觉之塔啊穆中的,此刻在它的下方,汇集的能量正在催生第二个无我之塔唦穆。过了几分钟后,纯白色的金字塔型无我之塔唦穆已然形成,它的底部射|出两道白光,向喉咙的位置延伸了一小段就停止了,然后两个塔都渐渐暗淡下去。     “哈哈,这一周最重要的两个塔已经形成了,你可以说话了陈杉,明天早上你就能活动了哟!”玛哈辰亦辰说这些的时候,始终保持着善意的笑容,但同时也打了一个哈欠。     ————————————————     漠洛淇三人找了一个对岸无人的地方,把自行舟停靠在了这边。事已至此,面对未知的黑暗诡异,律一渡只好敏捷地紧随二人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漠洛淇小声问萨嘉峰纳怎么走,只见他从腰包里拿出三个十厘米长的便携式漱石灯,分了两个给他们。“听我说,这片草地下面住着守林人,我们从旁边绕过去,把灯光调到最弱!”     二人跟着萨嘉峰纳绕过远处地表的光团——那里住着几位匿络徒鹭族的猎户和伐木工,他们同时也是东南山的守林人。匿络徒鹭族的猫人同时拥有一套鸟类的发声系统,它们可以和飞禽类的生物进行简单沟通,了解彼此的想法。     山脚下的这一片陆地上长满了茂盛的血茜草,它们原本是盛产于南方大陆的一个小国:茜香国,是古猫族的一位陆岛执事,将血茜草在东方大梵峰石窟内进行了物种转化,才培育出这种适应安隐岛漂流季节特性的植物。现在因为安隐岛正在向北漂移,所以它原本血红色的花朵都已在一周前凋零,只剩下高大齐膝的繁茂枝叶。     匿络徒鹭族的猫人,习惯住在地下建筑中,他们住所的大门,也就是整座地下建筑开在地表的天窗,由漱石幕阻隔风雨,刚才漠洛淇他们看到的几点石光,便是还没有睡觉的猎户和伐木工们家里的灯光。守林人一般在每天凌晨两点钟进行严格的巡林检查,这就意味着,此刻萨嘉峰纳他们只有四个小时的时间来“开会”了。     还好远航学府对于兴趣阶段十四年级(含本年级)以上的学生不再查寝,律一渡担心的是东南山上那些传说中很凶残的瞭谷鸟,还有山洞里可怕的七眼幻空罗;再者他也担心万一被守林人发现后汇报到安隐灯塔,那这个学期的全优就一定完蛋了!其实这一路上,他仔细想了想,可以存放装备、定期秘密聚会的地方还是有很多的,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萨嘉峰纳要来到这么远又这么恐怖的东南山一带。     他们用了将近半小时才走到山脚下,律一渡看看时间已经是十点二十了。这时山脚下的地面被东南山在月亮照射下的黑影遮住,山上遍布的茂密丛林被风吹得呼啦乱响,萨嘉峰纳走在最前面,律一渡跟在他后面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漠洛淇走在最后。     “啾~噗噜噜噗噜噜~”律一渡第一次听见瞭谷鸟的叫声,这才知道原来它们叫起来,先是很尖锐的一声“啾~”,然后是很长的一串噗噜声,就像人在快速吐气弹动嘴皮。进了林中山路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香夹杂着动物粪便的复杂气味,山上长满了高大的安桫椤树和隐桫椤草【注:桫椤(suoluo)】,迷蒙暗淡的岛外夜光,透过安桫椤树像团扇一般的巨大枝叶照进林间,黑暗中蒙上了一层幽幽的暗蓝,看上去到处都充满了危险诡异。     “你别拽着我,没什么好紧张的,现在大家可以把灯光调到最亮了!”萨嘉峰纳甩开身后律一渡死死攥住的手,虽然表面上佯装轻松,但律一渡和漠洛淇都从他有点发抖、不自然的声音中听出了他的紧张。     这条林中路是s形的盘山石阶路,弯弯曲曲有好几层逶迤而上,漆黑的漱石石阶并不宽阔,仅能容两三人并行,像一条大黑蟒游走在幽暗泛蓝的山林之中。           第069章 蓝色信号】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艾祭特隆并没有理会这个级别比他高的司吏,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积怨已经像泽漠海一样深了。这一挑衅,反而更让艾祭特隆从强装的自信,变成了某种真实的把握。同时,周围几百人中又各成帮派,开始了乱哄哄的议论。     “主神赐福吧!请各位安静!不要干扰灵爵最后的判断!”天图雅无奈地高喊了一声。     艾祭特隆和一名下属随从、两名黑石护卫从最后一级石阶上下来时,上面的议论反而更大声了。这时神殿大祭司派遣使站在了之前坐的椅子上,抬起双手慢吞吞地大声说:“请主神赐福!请主神庇佑!”瞬间,整个石室内又安静了下来。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灵爵随从把一条带吸盘的长绳抛向黑色浮灵,顺利地吸附在黑色浮灵的外层彩球上,两名黑石护卫和随从一同使劲拉动浮灵,由于太大,没拉近多少距离,就已经感受得到眼前的浮灵对周遭的压迫感,这时天图雅也让下属把五色石镰刀送了过来。     艾祭特隆的心里经过一番挣扎,他知道必须马上对这个一无所知的浮灵做出最后的“判决”,闭了闭眼,稍作定神后,他转身走回地面,向着派遣使的方向,提高音量对所有人说:“虽然今晚的浮灵有些奇怪,但现在我可以断定,这个黑色的浮灵,会带来毁灭性的疾病,请尊贵的神殿大祭司派遣使,允许我以主神之名,下令进行灭灵仪式!”     周围的人眼看大祭司派遣使肯定地一点头,当即再次炸开锅。这次大祭司派遣使已无暇震摄周围的人,在没有亲眼看到邪恶的浮灵消融于海水中之前,安全危机大于一切。艾祭特隆在天图雅焦灼的担忧眼神中,同早已跃跃欲试的咒爵一起又回到凹坑里。     灵爵下属绕到离浮灵最近的其中一只耳蛇虫身旁,看艾祭特隆做了一个手势,转头就把五色石镰刀刺入浮灵外层。仅仅是一瞬间,破裂的浮灵外层开始向底部收缩,里面像鼻涕一样的液体扑头盖脸地打湿了灵爵下属的全身,他一边揩拭脸上粘稠的液体,一边跑回艾祭特隆身边。     艾祭特隆和黑石护卫的双腿也溅满了包裹着浮灵的液体,四散开后,里面那个黑色的浮灵漂在海眼水面上。这一刻非常关键,如果里面真的是邪恶的浮灵,那么在接触到空气之后,会在短时间内发生变异,于是艾祭特隆当即高呼:“请咒爵下令!”     咒爵立刻结了手印准备念动密咒,突然从高空之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威严口气的“住手!”两个字响彻整个山洞。艾祭特隆和咒爵都没抬头看,当即单膝跪地,和凹坑上面所有单膝跪下来的人一同高呼:“主神圣光照耀,聆听上使福音!”在上面的人,只有大祭司派遣使以手势和躬身作为行礼。     她的声音有极高的辨识度,是以所有人闻声即知。礼毕后才抬头向上看,不知什么时候,纳灵泉通往盘山路的那个入口处,有个穿着金色长袍的光脚女人,正坐在盘山道旁的围栏上。没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前所未有地来干涉灭灵仪式。     还没等唯一有资格与神峰上使对话的大祭司派遣使开口,洛洁上使的身后突然哗地一声,张开一对华丽耀眼的金色孔雀翎形翅膀,向前一跃飘然而下,在天顶石光灯的照耀下惊艳绝美。同时在海眼旁的艾祭特隆并没有上来,而是向咒爵使了一个眼色,咒爵双眉一皱轻轻摇头,显然他不敢擅自做主,艾祭特隆懊恼地瞪了他一眼;天图雅也并没有像别人那样仰望从上面飞下来的洛洁上使,而是偏着头半忧半恼地望向海眼。     洛洁上使在众人让出的空地上稳稳站住后,后背的翅膀收回到长袍内,身形又与常人无异。她满头的齐耳白发,神情凛冽的脸上,一双眸子格外抢眼——那是五个从小到大、五种颜色的同心圆叠成的瞳孔,隐隐泛着光辉,直直地看住人时,会觉得内心的任何秘密都要被洞察得一清二楚。     六十四座神峰就在巴斯泰托之狱天幕与地幕相接的地方,将整个巴斯特大陆环绕成一个圆形。每座神峰大小不一,但对于巴斯特族的重要性是一样的。每座神峰中出产不同的漱石矿藏,这些特性与作用各不相同的漱石,经过冶炼或转化,成为巴斯泰托之狱的各类生灵种族生存的物质基础。     漱石只是这一类原始物质的总称,其下又有不计其数的详细分类。有的漱石粒子通过高强度的碰撞,产生全新结构的漱石粒子;有的漱石经过合成,能从中提取多样的元素;还有十几种极为特殊的漱石原料,可以从中培育独属于巴斯特大陆的植物种子。     主神的降临,引发了远古的战争,也带来了先进的漱石转化技术。仰仗主神的福祉,巴斯特这个从“上面”来的异族,以绝对优势,在杀戮和争夺中,成为巴斯泰托之狱的统治族群。原本在这里生存的各类土著族群,在复杂的历史进程中,默认了巴斯特族的主流族群地位。     艾祭特隆刚要鼓足勇气说什么,突然从洛洁上使的身后,飞出一团金光,绕着她和派遣使头顶的上空疾速盘旋,同时发出某种东西高频振动的声响。众人都认出来了,那是洛洁上使的诗宠——每一个精羽族首领与神峰融合、孕育矿藏的阶段,诗宠是上使们的精神载体与化身,上使重生后,诗宠就像宠物一样与上使共存,它们在精神思维方面与上使一体,但不完全受上使控制,会经常说出上使内心中“被沉默”的话。     诗宠飞行较慢的时候,能看清它只有拳头大小,小脑袋像一个灯泡,顶着一个杀马特发型,发丝的颜色和洛洁上使的发色相同;脸上只有滚圆的眼睛和大大的o形嘴巴,耳朵下的位置长了一对单薄的长翅和一对不透明的短翅;半透明的金色皮肤下,有完整的内脏,全身散发金光,快速飞行的时候头发也跟着飘动,让人觉得诗宠常年处于一种疯癫的状态。     洛洁上使的诗宠是在她一声冷笑之后,从她后背的金色长袍下飞出来的,它用尖锐的嗓音吟唱道:“眼眶被闪亮的欲|念所蒙蔽,嗷!双耳听不懂造物者的呓语,嗷!谁在遥望远方黑暗的夜幕,嗷!等待为自由而降临的神祇,嗷!”     诗宠所用的语言是古老的巴斯特语——巴斯特语经过两次次语言变革,现在的巴斯泰托之狱各族使用的是新巴斯特语,但巴斯特文变化不大——在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听懂了诗宠半吟半唱的讥讽。它每唱完一句,就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般“嗷”地惨叫一声,让包括洛洁上使在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耳膜的极度不适。           第070章 风波再起】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漂浮在海眼上的浮灵外层球体会变色,灵爵根据色变来判断它们的属性、浮灵核心等很多项繁杂的内容。这些一手记录的资料,会在纳灵仪式结束后,由纳灵处的全部灵爵签字盖章,呈报入档;再由入档司的司吏举行会议进行评估分类后,最终呈报备案部。     入档司各阶段的会议评估公示,会影响到所有浮灵未来的命运和生存状态。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成功打捞的浮灵会被装进一个袋子,然后由船运回遗古城堡。偶尔会有色变异常的浮灵,暂时停泊在海面上,由灵爵进一步判断之后,再行决定。往往色变异常的浮灵外层被刺破后,里面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浮灵,接触到空气就会发生异变,有的是带有魔性的恶灵,有的自身就带有传染性|病毒,有的则是一些非常古怪、令人恐惧的不明生物。     资深的艾祭特隆灵爵即是这一环节的关键,凭百年的经验来判定浮灵的属性。一旦有色变异常的浮灵出现,等常态浮灵的打捞结束之后,所有人都离开泽漠海眼回到上面。然后由艾祭特隆灵爵与安全司第一处的咒爵、火爵进行商议,进行灭灵仪式。     火爵会用特殊的工具,点燃海眼上方约一米宽的围墙凹槽中的燃料,不消片刻整个黑石围墙及周围的黑石地面、下方凹坑内的黑色石阶、岩壁会变成火焰般的的赤红色。随着温度的剧增,海眼周围的十八只巨型耳蛇虫便集体睁眼、张口、完全复苏,而后由咒爵念动唤醒耳蛇虫的密咒,命令它们射|杀异常的浮灵。     遗古城堡离浮灵塔非常遥远,并且中间隔着辽阔的海面,根本无法听到城堡的钟声。此刻海眼表面频繁的巨型气泡平息后,所有按部就班的人屏息凝神,都把目光集中在围墙里面,最远处的人根本看不到下面的情况,只好盯着艾祭特隆和天图雅等人的表情。     艾祭特隆站在围墙石阶口,眼睁睁看着海面上浮起一个从没见过的彩色浮灵,此刻只露出了一小部分,从海面的黑水向四周波动的涟漪来看,这个浮灵确实非常巨大。其他靠近围墙的人也都伸长了脖子,从黑石护卫的脑袋之间瞪大了眼睛向下张望。     一般浮灵的色变是等它们全部浮现,泊在海面上之后才开始发生的,但这个巨型浮灵的色变却随着上升的过程一同发生,天图雅颤抖的右手已经忘记了记录,艾祭特隆看了她一眼,她才闭上张大的嘴巴,开始用笔详尽描述眼前的一切。     石窟里靠近围墙的人挤上前去一看究竟,离围墙较远的索性走到盘山路的石阶上,在离海眼约两层的岩壁处看下面的动静。此时彩色浮灵有一半露出了海面,这时所有人已经基本明了它的形态——这是一个直径几乎和椭圆形海眼的短轴相当的正圆体浮灵,它的颜色、大小、形状都推翻了所有人对于浮灵的传统认知。     艾祭特隆死死盯住巨型彩色球体中心,那个像黑石一样漆黑的浮灵,心里抑制住极端的紧张和莫名的兴奋交错成的那种想呐喊的心情,脑中飞速地将以往出现的所有非常态浮灵的样子浏览一遍——过去即使是再凶残恶劣的浮灵,出现时也都和常态浮灵一样,里面的人全是统一的雪白色皮肤,并且都是平躺悬浮于椭圆球体中心的姿态;而此刻眼前这个巨型球体中的浮灵,虽然也和正常浮灵差不多大小,但这个赤|裸的灵体全身都是纯黑色,并且以抱膝蜷缩的样子在彩色光球的中心顺时针缓慢旋转。     艾祭特隆唯一能判断的,也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这个黑色的浮灵是个男性,并且从大致外观看上去,还只是个十几岁的男孩。这时坐在一边的大祭司派遣使也终于按耐不住,仍然款款地走上前来。为了不打扰灵爵的工作,派遣使选择了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观察,原本站在围墙边的人恭敬地让出了地方。     上浮的过程即将结束,黑暗的凹坑之内被浮灵的色变照射得五彩斑斓,加上十八只面带“笑容”的耳蛇虫,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天图雅鬓角的汗从下巴尖滴落,疾速记录的手无暇去挠痒,她身旁一个细心的侍者帮她擦了擦汗。     其它部门的负责人也都在惊呼的同时,焦急地等待艾祭特隆的决策。艾祭特隆当即走到大祭司派遣使的身边,短短的几步中,心里一边思考决定,一边又暗自抱怨从神殿、部、司、处而来的人实在太多。     他在大祭司派遣使耳边说了自己的建议之后,大祭司派遣使把目光投向安全防御部部侯并轻轻点头,部侯会意,又对身旁的浮灵塔安全司司吏下令,最终由司吏命令火爵和咒爵点火并随时准备灭灵。     火爵早就有所准备,只是来的各级上司太多,只好耐心等待命令的逐层下达。司吏转身向火爵这边威严说出“唤醒耳蛇虫”五个字,火爵点头领命,快步走到围墙边,把手中准备已久的燃火器按钮摁下,燃火器顶端喷出的一束烛光色火焰,引燃了围墙凹槽内的“水”——原来凹槽内清澈透明的液体,是一种液态燃料。     耳蛇虫的沉睡、半醒、清醒状态都依赖周围的温度,平时泽漠海眼这个石室内非常寒冷,随着周围的温度上升,它们会一点点苏醒。而围墙、石阶以及下面整个陷入黑山山体的巨大凹槽,不仅导热迅速,而且山石本身会因为温度而发生变化。     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围墙和周围的地面、以及整个凹坑,都因为一圈火焰而变成赤红色,最后十八只耳蛇虫也从身体底部开始色变,直到全身的颜色和周围融为一体——它们终于张开了眼睛和嘴巴:     耳蛇虫口中原本是一块对折的肉片,像舌头一样,但当它们原本微笑的大嘴张开后,形成了一个o型,张开的肉片因嘴巴大张,而连成一大块“肉饼”。中心是一个外凸的红色眼睛,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一颗由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圆眼睛组成的复眼,眼睛的周围规则地长出一圈一圈小指大小的肉红色器官——腐蚀性的液体就从中喷射。     围墙凹槽内的燃料稳定地燃烧着,因为温度剧增,周围的人群向外扩散到没有变色的地面上,但围墙周围严密排列的黑石护卫仍然屹立不动,黑石铠甲上反射出火焰和变色后的岩石闪耀的红光,看上去有些诡异而惊心。     经常来泽漠海眼的人对耳蛇虫已经无感,但今晚来到这里的有很多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完全清醒后的耳蛇虫,平时略带萌态的耳蛇虫原来是这样一副骇人的模样,不仅因为它们眼中藏嘴、口中有眼的可怖器官,更因为它们完全张开的翅膀内侧,布满了尖利的酱红色倒刺,再加上那一对人耳形的大耳朵,和狂躁扭动的长颈,使得许多人虽与它相距甚远,但仍是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     天图雅颤抖的嘴唇一直在默念“祈请主神庇佑”,整个背心都湿透了;咒爵只等艾祭特隆的最后命令;其他人又浮现出各怀鬼胎的表情,把掺杂着质疑的复杂目光,投向艾祭特隆和大祭司派遣使这边,大祭司派遣使慢吞吞地问他:“是否能做出最后判断?”     艾祭特隆强装出胸有成竹的神态,微微倾身回答道:“请给我最后一点时间。”当然,某些非常态事物出现时,人总会为了自己的权威与安全感,试图在事态蔓延并出现多种猜测之前,先竭尽所能让它沉没或毁灭——在自己的地位威胁与名望危机面前,好奇心和对于真相的探究,就显得十分幼稚,也没那么重要了。     随着艾祭特隆向凹坑内走去,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艾祭特隆灵爵,我们相信你的经验!”说话的人是浮灵塔安全司的司吏,这个半张脸因为一次事故被烧坏的金发男人,虽然从没指望有什么外面来的浮灵能够为大家带来福祉,但此刻颇有用心地喊这么一句,就不仅仅是施压那么简单了。           第071章 太熹大洋】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他再度减缓自行舟前行的速度,接近海树丛林时,前方海树枝上垂下来的树叶,像肥大的红色海带在风中摇曳,成千上万的古烈蜘蛛也觉察到了有闯入者,它们纷纷集合在玛哈贝斯特所来的方向,一个个吊着丝把身体倒垂下来,嘴里发出“哦噗嘶!哦噗嘶!”的叫声,像是在下驱逐令!     深夜的海面上,蓝色的月光照射下,茂盛的暗红色海树叶丛中,夹杂着变成银白色的树干和密集的古烈蜘蛛。玛哈贝斯特心想,如果是陈杉那小子,肯定是要吓尿了。就当自行舟马上要撞上两棵海树之间网眼很小的蛛网时,他又按下猫头杖上另一个按钮,猫头上两只猫眼中,瞬时射|出两束带有颗粒感的绿色光束,穿透屏蔽罩,并各自在前面的蛛网上划了一个半圆,韧性很强的蛛网“嘣!嘣!”地断开,直到光束从上而下相交|合的时候,船头已经驶入了那个猫眼形的大破洞。     仅用了一两秒,眼前倒吊着的古烈蜘蛛们唰地一下,全部从半透明的乳白色,变成了海树叶的暗红色,而体内原本红色的血液却变成了错综遍布的黑线。靠近自行舟的几十只古烈蜘蛛,全部停止了呼叫,张开恶心的复唇(各有两层上下唇,外层张开后露出内层),然后从口中伸出的一根鲜红的触角形器官内,喷出墨汁般的毒液。     古烈蜘蛛集体喷射到屏蔽罩上的毒液,还没来得及滑落到船舱,就已经蒸发成一道道白雾。其实古烈蜘蛛喷出的黑色液体,并没有毒性,对大部分生物都不造成伤害。像玛哈贝斯特这种古猫人,并不怕它们喷出的液体,只不过偶然不小心粘到毛上,很难洗干净。     但对于巴斯特人,这种汁液却是有危害的,如果皮肤上被喷了毒液,会和巴斯特人本身特殊的生理机体发生作用,使接触到毒液的皮肤,变得非常坚硬,并不断地扩散硬化,皮肤的颜色和质感就会变成带花斑的白色漱石那种样子。所以巴斯特人在采剪蛛丝的时候,会全副武装,用一身特殊的装备来防御它们。     自行舟刚通过蛛网上的破洞,身后的古烈蜘蛛们恢复了本来的颜色,前仆后继地把网补好,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玛哈贝斯特在黑纱后面露出尖牙贼笑,自言自语地嘲笑了一句:“拉斯发叟秘呀!帽呜拉属帮!”――这是最纯正的古猫语,大意是“这群蠢货”“这些笨蛋”,如果用地球人的语言,就是“哎妈,这帮山炮!”“我去,这一窝傻|**!”。     还好古烈蜘蛛并不会扑上来袭击闯入者,通过七重海树屏障的海路只有少数人才记得,玛哈贝斯特就是其中一位。如果不识路,单凭猫头杖的蛮力一重重直行,很容易撞到海面下海树根上的巨刺,或者在海树围成的海上迷宫中,陷入进退两难的危险境地。     他重新提高了一点航速,经过东涡盘岛的时候,在岛上的灯塔执勤的巴斯特人警卫远远地摇动右臂向他打招呼。这是公共礼节,即行政场合见面的人们,彼此之间最简单的问候。具体是把右臂高举起来,掌心向外,伸出拇指和小指,其余三指弯曲,以“六”的手势左右摇摆。     玛哈贝斯特看到守卫的身影,也高举手臂以同样的动作回礼,继续紧邻东涡盘岛的那条长桥前行。又过了十多分钟,巨大的涡盘岛主岛已在眼前。这是一座经过改造后的天然巨岛,岛的周围和别的自然岛没有差别,有沙滩和丛林,四维一圈的丛林中间,就是那座非常高大的纯黑色环形山。     涡盘主岛上的环形山,并不是泰侣星球被陨石撞击后形成的,而是在巴斯泰托之狱被“发现”后,“南北联盟”【注:详见本章结尾附录链接】下设的专门科研机构意欲对此展开调查。先通过三年的漱石培育,转化生成一大块陷入涡盘岛的巨石之后,再经过九年左右的改建,才形成现在的南北联盟总部基地,专门研究巴斯泰托之狱的机构也在其中。     后来南北联盟和巴斯泰托之狱内部的“统治者”取得联络,最终达成协议,将巴斯泰托之狱作为合作性的行政机构,一方面对其进行秘密研究和攻克,另一方面成为南北八个大陆输送重罪犯人去服刑的终极监狱。在蓝色的月光照射下,外围只有动植物却没有人的主岛,看上去神秘而孤独。     玛哈贝斯特把自行舟停泊在沙滩附近,踢动船舱内的另一个设备,船底那两块起到船锚作用的吸盘缓缓下降。他四下张望一番,虽然此时风平浪静,是安静的深夜,但他担心万一下起雨来,岛上的涡盘象、古烈蟒等动物会无意间破坏自己的船,所以又对屏蔽罩进行大小设定和延迟开启后,才跳下船安心向前走去。才走了几步,身后的自行舟已经完全被罩在放大的金字塔形屏蔽罩里了,屏蔽罩本身五光十色的透明表面,渐渐变成了海水和沙子的伪装色,若不刻意搜寻,根本看不出那里有东西。     玛哈贝斯特走到东涡盘岛和涡盘主岛之间的长桥尽头,上了斜坡石阶连着的那条通往环形山的平整石路,加快步伐向环形山走去。前方的夜空渐渐被环形山的高大山体遮住,山脚下有三座相连的圆顶形复杂建筑,他径直走向右侧那座建筑。     这里是南北联盟秘书处办公厅的接待处,玛哈贝斯特从太熹大洋进入古烈大洋时,早就接到通知的办公厅接待处执勤人,已睡眼朦胧地在办公室等待他。这是位红头发塌鼻子削瘦脸的巴斯特男人,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互相问候之后,也没有多余的话,执勤人对他的态度充满敬畏和好奇。二人默默走过曲折的长廊和几处办公区域,来到了一个高顶的空旷石屋。     石屋的门很小,进入之后却高大阔朗,一排十来根石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石柱四壁挂着许多散发出白色光芒的八角形石光灯。石柱后面的那面巨墙,其实就是环形山体本身了,墙壁上有十二个八角形大圆木门,可供五六人并行出入,木门表面是八个均等的扇形。     【图21、猫头图案】     木门上方的墙壁上,各有一只形态相同的猫头图案,但用十二种颜色的花纹区别开来。这是通往环形山内部的升降机,斜线形上行,连接着环形山内部十二个不同区域的入口。红头发的执勤人本想接引玛哈贝斯特到升降机门口为他开门,但他是新来的,并不知道玛哈贝斯特喜欢独行的习惯,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古猫族三大教宗之一:荒・摩勋异列科蒙帕・诃络徒鹭启亚・贝斯特遗使大教宗,所以格外谨慎小心。     玛哈贝斯特进入石屋之后,就让执勤人回去。执勤人不敢违抗也不能多问,只好说了一句“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晚安”之后,恭敬地退下了。玛哈贝斯特也许是因为用老茅的身份,在漏隐空间人类社会中自由自在生活得久了,突然重新回归到本属于自己的生活中来,让他有点陌生和不自在,他心想,自己和陈杉,可都算是逃避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呢。     ――――――――――――――――――――――――――――――――――――           第072章 教宗禁令】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宗袍的外层主衣像一件前短后长的斗篷,前面的衣襟靠合带连接成伞状,齐腰的位置垂着很长的流苏,后摆整体呈燕尾形,垂到脚踝的位置;而宗袍的衣领是外翻的荷叶形大领,左右双肩上各有一个古猫族人特有的肩塔――即半个拳头大的金字塔形不透明衣饰;     这件宗袍的衣袖比教袍窄很多,但同样有袖遮,袖遮下方是一排短穗。玛哈贝斯特下身穿了件赤红色的十二褶褶裤、一双佛手瓜形的嵌赤羽猫人靴,头上戴了顶斗笠般的黑色纱帽,两只柠檬黄的耳朵从纱帽的耳孔中露出来,双耳之间靠后的位置,即冒顶上是一个圆形的平面,上面也有一个类似肩塔的金字塔形帽饰,只不过它是透明的漱石制成的,有一定分量,帽檐四周是一圈透明的黑纱。     玛哈贝斯特手里还拿着一根深紫色的猫头杖,整个长度比他纱帽顶的帽塔还高出一小段――这一身隆重的装扮,都是在严肃的社交场合露面时,必须要穿戴的。     ――――――――――――――――     古烈大洋的海底深处,有泰侣星球上最深的一处海沟,海沟再往下的地壳内,是通往另一个密闭空间的入口。天体内部那个密闭的空间被称作“巴斯泰托之狱”,是巴斯特人关押陆地上的重犯、使之服刑劳作的地方。     泰侣大陆上也有监狱,但仅限于普通的罪犯。巴斯泰托之狱里面的罪犯,往往是因为对巴斯特人身体内的“七塔系统”“石芯”(后文中会有详述)造成严重损害、对漱石场能进行严重破坏、异性相恋/结合/繁衍后代、对非自然死亡的生物进行猎杀等方面的罪名而被关押。     【注:巴斯泰托之狱内部的世界,不是本书的重点,只在必要的情况下进行简单说明。关于巴斯泰托之狱的故事,将会在“漱石系列”奇幻小说第五部《浣尘羽》中详细展开。】     在“发现”而非“建造”巴斯泰托之狱以前,泰侣大陆上的巴斯特人根本无法想象,平静的古烈大洋深处,竟然还有另一个黑暗的世界。玛哈贝斯特的目的地,就是海沟附近,海面上的四大巨岛之一:涡盘岛。如果乘坐飞行器从高空中俯瞰,会发现涡盘岛本身是群岛,所有大小岛屿整体的样子呈十字形排列。     【图20、涡盘岛地图】     四个较小的岛以前后左右精准的方位,围绕着一座大的圆形岛屿。四座小岛和普通的岛屿没什么区别,形状也不规则,分别是东涡盘岛、西涡盘岛、北涡盘岛、南涡盘岛。四座岛周围还有许多无名小岛,上面也没有人居住。主岛和附属岛上的职能部门也各不相同,但都隶属于同一个机构体系。     中间的涡盘主岛,东南西北各有四“条”长桥与四座附属岛相连接,长桥用灰色的漱石建造而成,距离海面有十多米高,但桥下只有空旷的海面,没有任何桥墩类的支撑物,两端有斜梯与岛屿链接,每座桥上也都有半弧形的屏蔽罩,常年开启。     涡盘主岛像一个插|入海面的黑漆漆的漏斗,整座岛没有什么自然的气息,是纯黑的漱石人为改建、砌造的。岛屿中心漏斗型的大天坑内却灯火通明,看上去很热闹。一般从南北半球的八个大洲上押送的犯人,都用公务飞行器航运至此,空降到涡盘岛上。     但玛哈贝斯特驾驶的是自行舟,需要从水陆进入。这对旁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因为涡盘群岛的四周,有七层海树将所有群岛包围起来。海树在巴斯特文明中象征“安全感”和“屏障”,它在北半球的男性社会中,作为含蓄的绝交信号,把一封带有海树图案的问候信或一份礼物送给对方,就等于是最后一次来往了;而在南半球的女性社会中,相爱的人往往愿意购买一根海树树枝制成的装饰品,作为对爱情、家庭的祝福。     海树整体的样子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树干的平均直径有18.5米,树干和树枝的质地,很像地球上的珊瑚,但颜色都是半透明的乳白色,树干和树枝里流淌着血液般的树汁。它们没入海水下的根系粗壮发达,并且能延伸至很长,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这片海域下的海树巢穴。     春天开始发芽,夏秋两季极为茂盛,海树上一片绸带形的暗红色长叶,就能盖住一个成人的全身还有余。远远看过去,一棵海树就像长满红色长发的树妖,来到涡盘岛附近,就像一群红发树妖在张牙舞爪地威吓闯入者。直到深冬树叶枯萎之后,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树枝,偏上的部分在太阳照耀下有点发黄,下面的部分依旧是半透明的乳白色。     海树是古烈蜘蛛赖以生存的地方,这种蜘蛛数量不多,虽然会游泳,但从不会到岛上来,只能在海树生长的区域找到。古烈蜘蛛有成人的脸那么大,全身和海树的颜色几乎一样,如果静悄悄呆在树上,人们很难察觉他们八足收缩之后的身体,会误以为那是海树的树瘤。     但当古烈蜘蛛运动的时候,半透明的身体内,流动的血液恢复了原本的暗红色,和海树肥大的叶片是同一种颜色。它们以海树为巢,在原本已繁复交错的树枝树叶之间,结满了坚韧的蜘蛛网,吐出来的丝有人的两根中指那么粗,在空气中迅速氧化后,富有弹性。     附属岛上的巴斯特人,经常采剪这种蜘蛛丝,用以制作捕捞古烈鲸尸体的巨网。古烈鲸也是在这片海域深处,以海树根巢为繁殖区域的海洋生物。它们在七层海树根围绕的中间区域产下后代后,再从海树根系与海岭之间的凹谷中出来。等到古烈幼鲸长大之后,也从同样的地方,游向更广的海域,探索“外面”的世界。     古烈鲸是归巢而亡的海洋动物,年迈的古烈鲸在临死之前,会返回七层海树根系包围的中间海域,死亡之后,庞大的身躯才会浮出海面。这时,巴斯特人享用美味的机会也就来了,虽然古烈鲸的生命周期较长,并且能够食用的个体数量也不多,但一只死去的古烈鲸,就够整个涡盘群岛的所有人,度过整整一季。由于古烈鲸在海树周围长大,从小到大,吃过不少死去的古烈蜘蛛,所以其它海域的同类鲸,还有那些生命周期较短、不是归巢而亡的鲸类,它们的肉质和味道是无法和古烈鲸媲美的。     玛哈贝斯特偏执地喜欢走水路,用探险的方式穿过七重海树围成的迷宫。古烈鲸是很敏感并且庞大的动物,如果有水上交通工具接近最外层海树,生活在外围海域的成年古烈鲸,会闻声赶来,一起掀翻船队,这对于它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反侵略”游戏。况且玛哈贝斯特的这只自行舟,就只有古烈鲸的眼睛那么大,但他对此泰然自若。     对玛哈贝斯特来说,猫头杖是穿越七重海树屏障的必备品。     他用脚踢动船舱,重新开启屏蔽罩,因为此时他是站立的,所以金字塔形的屏蔽罩也自动升高了一些。然后他按下杖头猫颈处,几个按钮中的一个,猫头杖发出的声波迅速驱散了前方海面下成群结队的古烈鲸,当然,猫头杖发出的声音是巴斯特人听不见的,只有古猫人通过左肩塔内的特殊装置,能听到那一波一波传入海底的轰隆巨响。     ――――――――――――――――――――――――――――――――           第073章 盗高一尺,磨高一丈】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古神在预言中提到了当泰侣星球所在的子空间(所在的母空间所在的微空间所在的宏空间),在黑暗无际的空间之海中,远航到所属级空间的第六十四层上层之后,面临级空间递减远航之前,必然会从显性空间下沉为隐性空间,但这个阶段会出现一些人,在八个空间中找到“固巢”,进而能凭借固巢的力量,避免文明的倒退和毁灭。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更重要的是,固巢可以指引这个母空间内八个子空间的各种智慧存在体,主动寻找到其它的高级空间,并逐步形成各级空间链,最终使泰侣星球所在的各级空间避免孤独空间的结局——这也就意味着,在“远航”的过程中大幅度地缩短了像盲龟一样寻找“邻居”的时间,甚至有可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抵达另一个级空间,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是玛哈贝斯特所带来的那个“奇奇怪怪的漏隐人”:陈杉。     琼京默德忽然明白了对方说的话,双手重重地捶打桌面,咬着烟大笑,引得酒吧里的客人都往这边看。“伟大的古神啊!总会慈悲地注视着泰侣大陆!”琼京默德用巴斯特人惯用的赞语,表达自己的激动,以至于半截烟灰掉落在那杯黄中带绿的“古烈鲸的眼泪”里,他都没注意到,反而一口气干了。     玛哈贝斯特发窘地避开周围人的目光,看到对面八层楼外的大玻璃上,反射出他们所在的酒吧旁升降机里的情况,几个身穿司|法机构制服的高大男人,押送着一个身着罪犯服的蒙面人快速滑过这一层。这种罪犯服很显眼,是南北联盟国际法院审判之后,要送往巴斯泰托之狱的罪犯,所穿的统一囚服。     这种囚服的型号都偏大,所以看不出那个罪犯是男是女,款式统一为深褐色宽松的连体衣裤,上衣中缝内含合带;配有面罩式的头套,只露出双眼和鼻孔,头套在脖子处收缩,下面的部分就垂到胸线的位置,带有一圈赤红色的滚边;袖口和裤脚上都有连体的五指手套和带有鞋底的厚袜;整套囚服和所有配件上,都遍布金色的“♀”形符号,是用特殊的神术科技手段和专用的漱石原料印上去的,也是为了让巴斯泰托之狱的内部机构,进行识别的专用标识及技术、材料。     玛哈贝斯特对那个人隐约有印象,因为前几天还在新闻上看到过,但想不起名字,应该无关紧要,于是继续对琼京默德说了很多他所推测的细节,以及未来对陈杉的引导。     “……你说得没错,现在不太适合对他说这些,他需要很多年的学习,我们也需要等待后续的神迹出现。我希望你现在就能着手准备关于寻找固巢的计划方案,相对成熟时,我会联络各方,在双联大会上正式公诸于众,我们暂时把它称为‘固巢计划’吧?”     【注:“双联大会”由古教联盟和南北联盟共同参与举办,是泰侣大陆上级别最高的全球性会议,在泰侣星球过去的漫长历史中,只召开过五次。】     琼京默德严肃的神态中透出一点兴奋,他点着头说:“我想我是幸运的,能在这一世参与这样庄严、重要的任务。老家伙,不论需要多久时间,真的很希望我们还能在另一个级空间,这样喝一杯!”     此时酒吧里又走进一个还没来得及换工作服的女人,衣服是涡盘岛基|地中心区域上面某层物流机构的,她看到玛哈贝斯特教宗,也是很礼貌地行礼,当然她也看到了他们桌旁的那个公鸭储物箱。玛哈贝斯特嘴里说着话,和蔼地回礼。     那个女人非常壮硕,像运动健将的体质,草绿色的制服背后,印有那个物流机构的名字“风使货运”。她走到吧台要了一杯能让她消除疲劳的酒,顺便从酒保口中探知公鸭储物箱并不是琼京默德的,只好打消想要上前去询问,是否需要速递服务的念头——她本以为那一箱东西是琼京默德要送回大陆的。     聊了许久,琼京默德还问到“重要的漏隐人陈杉”是否完成了转化。玛哈贝斯特说如果不是今晚要赶回去送那个孩子去转化,那么他们是可以喝到天亮的。几乎是同一时间,玛哈贝斯特的一大杯“哦!弯了的男人!”和琼京默德的第三杯酒一起被喝干。     二人就在酒吧门口告别,琼京默德心里咒骂了一番拄着猫头杖、身后还跟着“蠢鸭子”的老朋友,因为这个老怪物带来的惊喜,这一夜,他怕是要失眠了。于是又转身回到酒吧,要了杯助眠的酒,告诉酒保帮他打包。     玛哈贝斯特在自行舟的屏蔽罩内,以最大的航速像风一样,在古烈大洋上航行。一个多小时后,从怀中取出界差表,自言自语地叹道:“和那老家伙聊太久没能赶上,还真是麻烦啊。”说着他又把自行舟减速,直到它一动不动地停在海面上。     界差表(又名双界表)是古猫族三大教宗才能拥有的物品,其他两位教宗的是双盘腕表,而玛哈贝斯特这枚是仿怀表的样子,打开后也是∞形双盘表。两个表盘里分别显示着许多复杂的几何体(意识模型)旋转轨道,还有很多只有教宗才能看懂的数据。由于两个空间的时间不对等,他还没来得及到安隐灯塔,就得临时回去一趟。     【图24、界差表】     他踢动自行舟舱内的某个开关,船底刻有花纹的木质底板左右打开,那只是第一层,原来里面还有一层镜子,就像安隐灯塔地|下密室石棺内的那种。他又从宗袍的另一个口袋里,拿出那个刺眼的发光物,正如之前陈杉所见的那样,发光物一分为二,在镜子的首尾前后呼应闪烁着,继而镜子的表面开始液化,完全转变为能量态空间界面之后,他跳了进去。     因为泰侣星球百分之九十八的基本物质,都被漱石智能粒子转化过,只要有合适的设备,随时随地都可以利用漱石场能,所以从安隐空间穿梭到漏隐空间反而更容易。料理店这边老茅的小黑屋里,那一套迷你漱石阵早已与这边发生感应,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投射出神奇的镜像场能漱石阵。     回到料理店,老茅收了“神通”,见墙上的挂钟是他带陈杉离开这天清晨的5:32,也就是圣诞节当天。如果他不赶这个时间点回来,下次回到料理店就是漏隐空间的三天之后了,他是想着,要送陈杉去转化肯定得耽误很久时间,必须提前回来对尹丹宸交代一些事。     老茅是和尹丹宸住在一起的,算是地|下邻居,因为他们住的地方比较特别,就在这家料理店的地|下二层。当初老茅抵达南方这座城市,找到这个地段,改建并“复制”料理店花了一段时间,毕竟周围都是正常的地球人。改造完成后,地|下室下方的区域建设,仅用了四个小时。     当时老茅从安隐空间带来一套特殊的组合式工作簿,教尹丹宸怎么设置数据,如何建立模型,再如何进行限定空间内的物质转化等等。尹丹宸跟了老茅这么久,自然一点就通,学会后老茅自顾自去喝酒,睡了一觉醒来,地|下二层属于这两位的私人居所也就形成了。整个地|下二层的矩形空间四围上下密度非常大,店员也对这两个人的行径充满好奇和疑惑,始终认为他们俩是住在地|下一层的仓库里的——当然,地|下室一层的简易床铺和生活用品只是伪装而已。           第074章 天涯海角】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我没记错的话,那么今晚玛哈辰亦辰就可以开启通讯器了。干脆我给他短讯留言好了。”萨嘉峰纳说着就去撩左臂宽松的衬衫袖口,但被漠洛淇打断:“我早就给他留言了,告诉他今天我们要讨论执行计划的事。”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律一渡存储好资料,关闭桌面拔下记忆卡,长舒了口气说:“其实没关系的,我们计划的前几项都是筹集装备,不管他在不在,我们都要准备四人份的,等联络到他之后,再一起讨论海底的路线和防御策略什么的。”     漠洛淇从桌子上跳下来,双手握拳在胸前晃动,兴奋地说:“我们已经为这次探险准备了整整一年啦!终于可以付诸实践了!”她伸手过来,被对面的两个男生避开了。因为每当她很激动的时候,就喜欢搂住大家的脖子,把三个或四个人的脑袋使劲碰在一起。     律一渡歪着头笑道:“你们说,那个漏隐人会不会加入我们的探险队呢?”说着他仰视上空闭起眼笑着。     漠洛淇不屑地切了一声:“你应该是在想那个漏隐人是否长得英俊漂亮吧?”同时,萨嘉峰纳带着猫人特有的尖牙笑了起来,一张浅灰色的大猫脸上满满的坏笑。     律一渡睁开眼一本正经地说:“才不是。我只是觉得漏隐人还是很不错的。不信你问他,我对于漏隐人的大部分知识,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用下巴指了指萨嘉峰纳。     萨嘉峰纳站起身说:“是没有什么不对劲,过去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漏隐人,大部分也不错,但至于他们陷入爱河之后是否不错,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我们去吃饭吧,晚上还要找个地方讨论计划呢。”     漠洛淇和律一渡也站起身来,漠洛淇嘲笑式在律一渡的屁股上拍了一把说:“年轻人,对爱情充满期待,不是坏事,何必否认呢?”律一渡耸耸肩,装作无所谓。     漠洛淇之所以叫律一渡“年轻人”,是因为律一渡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个新生儿,即北方大陆上某两位巴斯特人结合后,孕育并长大的新生命;而漠洛淇和萨嘉峰纳已经凭借自己的漱石芯,经历过五次轮回,但依靠漱石芯完成轮回之后,记忆也会严重受损,回归到上一次生命开始时六到十岁那个阶段的记忆,所以他们需要重新开始学习。     三个人就这样走出了教室,一直走到大厅的半球形餐厅,拿到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后大快朵颐,还不时偷偷议论着他们的探险计划。每日三餐的时间点,是所有年级学生除了学府性会议之外,能共聚一堂的时段,密密麻麻的学生都聚在若干排∞形圆桌连成的长桌两侧,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     远航学府内各年级的人不论长幼,都穿着来完成学业的人必须穿的校服,并佩戴各自的猫爪形胸针【注】。上身都是雪白的宽袖衬衫,下身是统一的男女同款黑红格子过膝裙,搭配里面颜色各异的裤袜;男生双脚上是各色短靴,女生是不同款的长靴。     【注:教务人员和学生都必须佩带的统一规格胸针,均为金色猫爪形,上面有每个学生的年级、姓名和每位老师的姓名和教授的几门课程简称。】     当然,衬衫也有不同,主要从衣领和纹饰区分,女生的衣领是三片圆的花瓣形,双肩和袖子的接缝处,有一圈鼓起来的金色辫形纹饰,整件衣服的下摆是波浪形;而男生的衣领是三片尖叶形,两肩旁的纹饰是纯黑的,衣服下摆也是带尖的三角形。     “今晚我们去什么地方讨论呢?现在有点冷了,水塔后面那个地方不太合适了。”萨嘉峰纳正在吃一份淞湖鱼饭【注】。安隐岛上有淞、湉、滔、漩四个大型人工改造的淡水湖,淞湖鱼是灯塔正北方淞湖内独产的新型鱼种,这种鱼也叫“掌鱼”,因为它们全身共有五片长短不一的鳍,挂在扁平的身体后方,青色的身体上布满了银白色如掌纹般的花纹,活像一只长了眼睛的巴掌。     【注:淞湖鱼饭,是将安隐岛淞湖特产的淞湖鱼肉进行腌制,鱼骨进行烘焙碾碎后形成粉末,制作淞湖鱼饭时将少量鱼骨粉和蒸饭拌匀,然后把淞湖鱼腌制后的肉丝覆盖在上面。】     漠洛淇早就吃完了一盘烤肉、两块馅饼、一碗浓汤、半份面包屑虾球和一杯加甜酱的果肉泥,她的饭量是可以和玛哈辰亦辰比肩的。“去湖边的渔屋怎么样?漩湖那边的渔屋晚上是没人的。”     “不行的哦,我们首先要按照计划,买齐所有潜水用的装备,还有必要的防御武器,这些东西不可能放在寝室,最好放在我们定期进行秘密会议的地方。”律一渡也吃完了晚餐,正优雅地端着半杯有助于消化的蓝瓜酒——口味像甜酒但本质是饮料的蓝瓜【注】提取液。     【注:蓝瓜是一种长在湖里的果子,打捞上岸洗净后通体是碧绿色的,一般是二到五个不规则的圆球共生一体,大的能有足球那么大,小的只有拳头大小,碧绿色的外壳极为坚硬,经过雕刻后,是很好的艺术装饰品,用特殊的厨房工具将内部的蓝色汁液引流出来,通过简单的提炼,就可以获得湖蓝色的提取液,味道像甜酒,但饮用者并不会醉。通常情况下,四五个拳头大小共生的蓝瓜提取液,比两三个足球大小的连体蓝瓜要更为香醇。】     只过了三天而已,在转化室穷极无聊的玛哈辰亦辰快要发疯了。平时作为代理教宗之一,有事的时候可以跟安摄隶长老和陆岛执事,学习处理公务,不忙的时候还可以跟他的几个学生朋友厮混玩闹,但陈杉昏迷的这三天,又不能开通讯器,他快要憋坏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这个绿幽幽的石窟内,他就开始失眠,每天睡四个小时不到就会自然醒。醒来的时间,刚开始他还饶有兴致地绕着四生皿,仔细观察陈杉光溜溜的身体,然后记录自己对漏隐人身体的认知、每七个小时发生的变化等。     但很快他就看腻了,做完必须的记录之后,他找到了新的乐子——训练自己驾驭飞毯的技术。虽然玛哈贝斯特只允许他在月红日使用飞毯,可现在是在转化室呢,根本没人管。于是他就在转化室的石柱范围内,绕着四生皿在两座塔屋上方低飞,本来就已基本掌握,好几个小时之后就能飞梭自如了。可他压根不知道,作为三大教宗才能使用的神辉之眼,可以窥视没有特殊加密场能层的任何角落。     转化室周围石柱之间透明的漱石水幕有调节温度的作用,所以待在石柱范围内温度非常舒适。玛哈辰亦辰胆子大了之后,飞出转化室,绕着整个峰中峰忽上忽下高飞低行,闷热的空气就让他非常不舒服。当然,他只是在两座雕像之间无形的场能防御网后面乱飞,有几次速度过快,差点撞到防御网和石窟顶的尖锐晶石上。     此时,玛哈辰亦辰刚从主祭塔屋下吃完饭出来,他想着时间差不多,陈杉应该要吐泡了。           第075章 无为而治】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转化室周围石柱之间透明的漱石水幕有调节温度的作用,所以待在石柱范围内温度非常舒适。玛哈辰亦辰胆子大了之后,飞出转化室,绕着整个峰中峰忽上忽下高飞低行,闷热的空气就让他非常不舒服。当然,他只是在两座雕像之间无形的场能防御网后面乱飞,有几次速度过快,差点撞到防御网和石窟顶的尖锐晶石上。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我没记错的话,那么今晚玛哈辰亦辰就可以开启通讯器了。干脆我给他短讯留言好了。”萨嘉峰纳说着就去撩左臂宽松的衬衫袖口,但被漠洛淇打断:“我早就给他留言了,告诉他今天我们要讨论执行计划的事。”     律一渡存储好资料,关闭桌面拔下记忆卡,长舒了口气说:“其实没关系的,我们计划的前几项都是筹集装备,不管他在不在,我们都要准备四人份的,等联络到他之后,再一起讨论海底的路线和防御策略什么的。”     漠洛淇从桌子上跳下来,双手握拳在胸前晃动,兴奋地说:“我们已经为这次探险准备了整整一年啦!终于可以付诸实践了!”她伸手过来,被对面的两个男生避开了。因为每当她很激动的时候,就喜欢搂住大家的脖子,把三个或四个人的脑袋使劲碰在一起。     律一渡歪着头笑道:“你们说,那个漏隐人会不会加入我们的探险队呢?”说着他仰视上空闭起眼笑着。     漠洛淇不屑地切了一声:“你应该是在想那个漏隐人是否长得英俊漂亮吧?”同时,萨嘉峰纳带着猫人特有的尖牙笑了起来,一张浅灰色的大猫脸上满满的坏笑。     律一渡睁开眼一本正经地说:“才不是。我只是觉得漏隐人还是很不错的。不信你问他,我对于漏隐人的大部分知识,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用下巴指了指萨嘉峰纳。     萨嘉峰纳站起身说:“是没有什么不对劲,过去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漏隐人,大部分也不错,但至于他们陷入爱河之后是否不错,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我们去吃饭吧,晚上还要找个地方讨论计划呢。”     漠洛淇和律一渡也站起身来,漠洛淇嘲笑式在律一渡的屁股上拍了一把说:“年轻人,对爱情充满期待,不是坏事,何必否认呢?”律一渡耸耸肩,装作无所谓。     漠洛淇之所以叫律一渡“年轻人”,是因为律一渡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个新生儿,即北方大陆上某两位巴斯特人结合后,孕育并长大的新生命;而漠洛淇和萨嘉峰纳已经凭借自己的漱石芯,经历过五次轮回,但依靠漱石芯完成轮回之后,记忆也会严重受损,回归到上一次生命开始时六到十岁那个阶段的记忆,所以他们需要重新开始学习。     三个人就这样走出了教室,一直走到大厅的半球形餐厅,拿到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后大快朵颐,还不时偷偷议论着他们的探险计划。每日三餐的时间点,是所有年级学生除了学府性会议之外,能共聚一堂的时段,密密麻麻的学生都聚在若干排∞形圆桌连成的长桌两侧,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     远航学府内各年级的人不论长幼,都穿着来完成学业的人必须穿的校服,并佩戴各自的猫爪形胸针【注】。上身都是雪白的宽袖衬衫,下身是统一的男女同款黑红格子过膝裙,搭配里面颜色各异的裤袜;男生双脚上是各色短靴,女生是不同款的长靴。     【注:教务人员和学生都必须佩带的统一规格胸针,均为金色猫爪形,上面有每个学生的年级、姓名和每位老师的姓名和教授的几门课程简称。】     当然,衬衫也有不同,主要从衣领和纹饰区分,女生的衣领是三片圆的花瓣形,双肩和袖子的接缝处,有一圈鼓起来的金色辫形纹饰,整件衣服的下摆是波浪形;而男生的衣领是三片尖叶形,两肩旁的纹饰是纯黑的,衣服下摆也是带尖的三角形。     “今晚我们去什么地方讨论呢?现在有点冷了,水塔后面那个地方不太合适了。”萨嘉峰纳正在吃一份淞湖鱼饭【注】。安隐岛上有淞、湉、滔、漩四个大型人工改造的淡水湖,淞湖鱼是灯塔正北方淞湖内独产的新型鱼种,这种鱼也叫“掌鱼”,因为它们全身共有五片长短不一的鳍,挂在扁平的身体后方,青色的身体上布满了银白色如掌纹般的花纹,活像一只长了眼睛的巴掌。     【注:淞湖鱼饭,是将安隐岛淞湖特产的淞湖鱼肉进行腌制,鱼骨进行烘焙碾碎后形成粉末,制作淞湖鱼饭时将少量鱼骨粉和蒸饭拌匀,然后把淞湖鱼腌制后的肉丝覆盖在上面。】     漠洛淇早就吃完了一盘烤肉、两块馅饼、一碗浓汤、半份面包屑虾球和一杯加甜酱的果肉泥,她的饭量是可以和玛哈辰亦辰比肩的。“去湖边的渔屋怎么样?漩湖那边的渔屋晚上是没人的。”     “不行的哦,我们首先要按照计划,买齐所有潜水用的装备,还有必要的防御武器,这些东西不可能放在寝室,最好放在我们定期进行秘密会议的地方。”律一渡也吃完了晚餐,正优雅地端着半杯有助于消化的蓝瓜酒——口味像甜酒但本质是饮料的蓝瓜【注】提取液。     【注:蓝瓜是一种长在湖里的果子,打捞上岸洗净后通体是碧绿色的,一般是二到五个不规则的圆球共生一体,大的能有足球那么大,小的只有拳头大小,碧绿色的外壳极为坚硬,经过雕刻后,是很好的艺术装饰品,用特殊的厨房工具将内部的蓝色汁液引流出来,通过简单的提炼,就可以获得湖蓝色的提取液,味道像甜酒,但饮用者并不会醉。通常情况下,四五个拳头大小共生的蓝瓜提取液,比两三个足球大小的连体蓝瓜要更为香醇。】     萨嘉峰纳送了最后一勺饭到口中,嘴巴塞得鼓鼓的,站起身对他们说:“我有办法了,跟我来,现在就去!”说着就边咀嚼边往外走,漠洛淇和律一渡只好忙忙地跟上去问他去哪儿。     ————————————————     只过了三天而已,在转化室穷极无聊的玛哈辰亦辰快要发疯了。平时作为代理教宗之一,有事的时候可以跟安摄隶长老和陆岛执事,学习处理公务,不忙的时候还可以跟他的几个学生朋友厮混玩闹,但陈杉昏迷的这三天,又不能开通讯器,他快要憋坏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这个绿幽幽的石窟内,他就开始失眠,每天睡四个小时不到就会自然醒。醒来的时间,刚开始他还饶有兴致地绕着四生皿,仔细观察陈杉光溜溜的身体,然后记录自己对漏隐人身体的认知、每七个小时发生的变化等。     但很快他就看腻了,做完必须的记录之后,他找到了新的乐子——训练自己驾驭飞毯的技术。虽然玛哈贝斯特只允许他在月红日使用飞毯,可现在是在转化室呢,根本没人管。于是他就在转化室的石柱范围内,绕着四生皿在两座塔屋上方低飞,本来就已基本掌握,好几个小时之后就能飞梭自如了。可他压根不知道,作为三大教宗才能使用的神辉之眼,可以窥视没有特殊加密场能层的任何角落。     此时,玛哈辰亦辰刚从主祭塔屋下吃完饭出来,他想着时间差不多,陈杉应该要吐泡了。           第076章 魔法核心】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漠洛淇之所以叫律一渡“年轻人”,是因为律一渡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个新生儿,即北方大陆上某两位巴斯特人结合后,孕育并长大的新生命;而漠洛淇和萨嘉峰纳已经凭借自己的漱石芯,经历过五次轮回,但依靠漱石芯完成轮回之后,记忆也会严重受损,回归到上一次生命开始时六到十岁那个阶段的记忆,所以他们需要重新开始学习。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第037章:萨嘉峰纳     “我没记错的话,那么今晚玛哈辰亦辰就可以开启通讯器了。干脆我给他短讯留言好了。”萨嘉峰纳说着就去撩左臂宽松的衬衫袖口,但被漠洛淇打断:“我早就给他留言了,告诉他今天我们要讨论执行计划的事。”     律一渡存储好资料,关闭桌面拔下记忆卡,长舒了口气说:“其实没关系的,我们计划的前几项都是筹集装备,不管他在不在,我们都要准备四人份的,等联络到他之后,再一起讨论海底的路线和防御策略什么的。”     漠洛淇从桌子上跳下来,双手握拳在胸前晃动,兴奋地说:“我们已经为这次探险准备了整整一年啦!终于可以付诸实践了!”她伸手过来,被对面的两个男生避开了。因为每当她很激动的时候,就喜欢搂住大家的脖子,把三个或四个人的脑袋使劲碰在一起。     律一渡歪着头笑道:“你们说,那个漏隐人会不会加入我们的探险队呢?”说着他仰视上空闭起眼笑着。     漠洛淇不屑地切了一声:“你应该是在想那个漏隐人是否长得英俊漂亮吧?”同时,萨嘉峰纳带着猫人特有的尖牙笑了起来,一张浅灰色的大猫脸上满满的坏笑。     律一渡睁开眼一本正经地说:“才不是。我只是觉得漏隐人还是很不错的。不信你问他,我对于漏隐人的大部分知识,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用下巴指了指萨嘉峰纳。     萨嘉峰纳站起身说:“是没有什么不对劲,过去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漏隐人,大部分也不错,但至于他们陷入爱河之后是否不错,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我们去吃饭吧,晚上还要找个地方讨论计划呢。”     漠洛淇和律一渡也站起身来,漠洛淇嘲笑式在律一渡的屁股上拍了一把说:“年轻人,对爱情充满期待,不是坏事,何必否认呢?”律一渡耸耸肩,装作无所谓。     漠洛淇之所以叫律一渡“年轻人”,是因为律一渡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个新生儿,即北方大陆上某两位巴斯特人结合后,孕育并长大的新生命;而漠洛淇和萨嘉峰纳已经凭借自己的漱石芯,经历过五次轮回,但依靠漱石芯完成轮回之后,记忆也会严重受损,回归到上一次生命开始时六到十岁那个阶段的记忆,所以他们需要重新开始学习。     三个人就这样走出了教室,一直走到大厅的半球形餐厅,拿到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后大快朵颐,还不时偷偷议论着他们的探险计划。每日三餐的时间点,是所有年级学生除了学府性会议之外,能共聚一堂的时段,密密麻麻的学生都聚在若干排∞形圆桌连成的长桌两侧,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     远航学府内各年级的人不论长幼,都穿着来完成学业的人必须穿的校服,并佩戴各自的猫爪形胸针【注】。上身都是雪白的宽袖衬衫,下身是统一的男女同款黑红格子过膝裙,搭配里面颜色各异的裤袜;男生双脚上是各色短靴,女生是不同款的长靴。     当然,衬衫也有不同,主要从衣领和纹饰区分,女生的衣领是三片圆的花瓣形,双肩和袖子的接缝处,有一圈鼓起来的金色辫形纹饰,整件衣服的下摆是波浪形;而男生的衣领是三片尖叶形,两肩旁的纹饰是纯黑的,衣服下摆也是带尖的三角形。     “今晚我们去什么地方讨论呢?现在有点冷了,水塔后面那个地方不太合适了。”萨嘉峰纳正在吃一份淞湖鱼饭【注】。安隐岛上有淞、湉、滔、漩四个大型人工改造的淡水湖,淞湖鱼是灯塔正北方淞湖内独产的新型鱼种,这种鱼也叫“掌鱼”,因为它们全身共有五片长短不一的鳍,挂在扁平的身体后方,青色的身体上布满了银白色如掌纹般的花纹,活像一只长了眼睛的巴掌。     【注:淞湖鱼饭,是将安隐岛淞湖特产的淞湖鱼肉进行腌制,鱼骨进行烘焙碾碎后形成粉末,制作淞湖鱼饭时将少量鱼骨粉和蒸饭拌匀,然后把淞湖鱼腌制后的肉丝覆盖在上面。】     漠洛淇早就吃完了一盘烤肉、两块馅饼、一碗浓汤、半份面包屑虾球和一杯加甜酱的果肉泥,她的饭量是可以和玛哈辰亦辰比肩的。“去湖边的渔屋怎么样?漩湖那边的渔屋晚上是没人的。”     “不行的哦,我们首先要按照计划,买齐所有潜水用的装备,还有必要的防御武器,这些东西不可能放在寝室,最好放在我们定期进行秘密会议的地方。”律一渡也吃完了晚餐,正优雅地端着半杯有助于消化的蓝瓜酒——口味像甜酒但本质是饮料的蓝瓜【注】提取液。     只过了三天而已,在转化室穷极无聊的玛哈辰亦辰快要发疯了。平时作为代理教宗之一,有事的时候可以跟安摄隶长老和陆岛执事,学习处理公务,不忙的时候还可以跟他的几个学生朋友厮混玩闹,但陈杉昏迷的这三天,又不能开通讯器,他快要憋坏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这个绿幽幽的石窟内,他就开始失眠,每天睡四个小时不到就会自然醒。醒来的时间,刚开始他还饶有兴致地绕着四生皿,仔细观察陈杉光溜溜的身体,然后记录自己对漏隐人身体的认知、每七个小时发生的变化等。     但很快他就看腻了,做完必须的记录之后,他找到了新的乐子——训练自己驾驭飞毯的技术。虽然玛哈贝斯特只允许他在月红日使用飞毯,可现在是在转化室呢,根本没人管。于是他就在转化室的石柱范围内,绕着四生皿在两座塔屋上方低飞,本来就已基本掌握,好几个小时之后就能飞梭自如了。可他压根不知道,作为三大教宗才能使用的神辉之眼,可以窥视没有特殊加密场能层的任何角落。     转化室周围石柱之间透明的漱石水幕有调节温度的作用,所以待在石柱范围内温度非常舒适。玛哈辰亦辰胆子大了之后,飞出转化室,绕着整个峰中峰忽上忽下高飞低行,闷热的空气就让他非常不舒服。当然,他只是在两座雕像之间无形的场能防御网后面乱飞,有几次速度过快,差点撞到防御网和石窟顶的尖锐晶石上。           第077章 再次失联】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我没记错的话,那么今晚玛哈辰亦辰就可以开启通讯器了。干脆我给他短讯留言好了。”萨嘉峰纳说着就去撩左臂宽松的衬衫袖口,但被漠洛淇打断:“我早就给他留言了,告诉他今天我们要讨论执行计划的事。”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第078章 灵魂契约】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下来后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内围八边形高台和外围的水域之间,被一层非常稀薄的液态“帘幕”隔开,是从天顶上空纵横交错的灯骨架上,某种装置内流淌下来的,但方向感很怪异,淡淡的波纹是横向流动的,如同时间和万物被凝固,那层“液态帘幕”就静静地挂在八组圆柱之间,像瀑布一样包围着整个内围空间。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玛哈辰亦辰为他解释,漱石水幕主要的作用是净化空气,也可以作为保护屏障,因为第十层已经处于灯塔很高的位置,所以当海上发生风暴雷雨时,即便外围白墙上的窗户都被打开,内围空间也不会受到影响,并且能长久地把空气转化为带有草木香的纯净空气。     陈杉告诉他,在自己的那个世界,曾经在北方的某个城市,出国前好像每天都生活在寂静岭。玛哈辰亦辰问什么是寂静岭,陈杉解释了一番,但这次玛哈辰亦辰觉得很新鲜,“父亲让我了解和学习的,都是宏观概况,有些个体和细节是不太清楚的,看来我还需要更多地学习呢。”但陈杉觉得,能有一个多少知道点自己那个世界的朋友,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可以在这附近走走看看吗?”陈杉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想要在这个“金字塔|城市”的周围逛一逛,他已然忘记了自己是赶着来干嘛的。玛哈辰亦辰舔了一下嘴唇,看着远处三座最大型金字塔的方向,又看看头顶的时间说:“恐怕不行了哦,你看我父亲房间的灯亮了。你忘记我们是要去帮你完成转化的吗?用你们的话说,‘未来方长’‘迫不及待’。”     陈杉听了在心里哑然失笑,但表面上忍着,心想:看来这位新朋友虽然能讲汉语,但对于成语的学习还真的需要一点时间。陈杉只好跟着他继续向三座最大的塔屋走去,他再次系了系睡袍的腰带,让整件袍子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因为他脑子里闪过了几帧梦露的经典造型。     陈杉双脚踩在草地上触感却如同地毯,地面上厚厚的一层,是二次培植的宝蓝色嗅息草,虽然与陈杉之前见过的颜色不同,但它们也一样缓慢蠕动出一圈圈涟漪状的波纹。同时他也发现打过照面的猫人们,虽然颜色各有不同,但他们的毛色都非常纯。     走在金字塔建筑群中,如同来到了奇幻与科幻兼容的异族世界,所有塔屋都是透明的漱石石料建成的,每一座塔屋内都还有个较大的半球形建筑,它们的颜色就很多了,有的是单色,有的是彩色。半球形建筑和外层金字塔四壁贴合的地方,各开了一扇八角圆木门。     不论大小,每一座塔屋内,半球形建筑的上空,也就是金字塔内中心点的位置,都有一束光柱与塔屋顶尖相接。光柱的周围空间内,有的充满了空气,有的充满了液体,许许多多令陈杉眼花缭乱又惊讶不已的奇异动植物,就生活在每座塔屋内、半球形建筑外面的空间。     玛哈辰亦辰边走边为陈杉说明这些塔屋的概况,比较小的塔屋里,大部分都是面积非常大的房间,但也有人根据个人的喜好和家庭成员的多寡,改造为许多间作用不同的房间;而四座中型的塔屋内,半球形的空间共分为七层;最大的三座金字塔,里面的半球形房间里是十二层。     “你完成转化后,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学习,才能够去大陆上生活,在此之前,我父亲会安排一座属于你自己的小型塔屋,你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在那些球屋外养一些植物、动物什么的,看见塔屋内部的那些光束了吗?它们叫做‘巴斯泰托之光’,这是只有我们古猫-诃络徒鹭族才拥有的神迹。”玛哈辰亦辰的语气中,透露出某种骄傲和光荣感。     陈杉带着兴奋的表情问他:“我也可以吗?可以住在里面吗?”和玛哈辰亦辰的相处,已经让他放下所有过往的社交包袱,不知不觉中,他的思考已经被这对父子的引导,带入了他们所期待的“正轨”。     “当然可以!你看,我的塔屋就在那边,”玛哈辰亦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内部为柠檬黄色球屋的塔屋,“我会跟父亲请求,让你和我住一座塔屋,或者旁边那座天蓝色的。”当然,他所说的颜色,是透明塔屋内部的球屋颜色。     “真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这些塔屋都没有窗户吗?”陈杉只看到统一的八角圆木门,却看不到窗户,这让他觉得这些塔屋有点陵寝的意味。     玛哈辰亦辰哈哈大笑,说塔屋内外的视觉感受不同,并且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调整房间的漱石墙壁,就像陈杉苏醒之后的那间方屋里,挂满红色羽毛的墙壁,其实是一大块屏幕。他说以后会教他怎么使用这些东西。     陈杉惊叹之余,总算是把走出长廊那一刻的晕眩感,完全转化为对这个神奇世界的好奇与踏实的真实感。在玛哈辰亦辰这短短一个多小时的陪同和解说中,陈杉终于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神术和科技融合的世界。关于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玛哈贝斯特所在的塔屋,是三座大型塔屋最中间的那座,似乎对于古猫族来说,黑色才是最为庄严和尊贵的颜色,这一层所有大大小小的金字塔建筑群中,只有这三座最大的塔屋内拥有纯黑色的球屋。其实在陈杉的视觉感官上,对纯黑色的建筑,有些出于本能的恐惧。     八角圆木门两侧各有八位猫仆,看见走来的陈杉和玛哈辰亦辰,集体躬身行礼,直到八角圆木门自动开启复又关闭之后,才直起腰身。他们比别的绿毛猫仆多了一份刚毅、经过统一训练的齐整感,并且他们的胸前都有猫爪型的胸针,这是别的猫仆所没有的。     陈杉走进这座毫不逊色于胡夫金字塔的塔屋之后,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从塔屋里面向外看,四周的所有都一清二楚,不论是球屋还是金字塔建筑的外壁,都是透明的!他这才完全理解了刚才玛哈辰亦辰解释的视觉感受,玛哈辰亦辰告诉他,所有漱石类建筑的墙壁,都可以自主控制,按照设计好的形状在墙面上让漱石本身透明化。     这座玛哈贝斯特大教宗的塔屋第一层内,是个开阔的圆形大厅,有许多挂满石光灯的石柱按某种规律排列,里面有数以千计的金字塔型石椅——即半人高的金字塔形座椅,被削去了顶尖的那部分,在它上面有靠背很高的石椅——以阶梯状环绕着大厅中心的一张八角型石桌。     四周的球屋墙壁似乎是被设置成了半透明的,并且大厅里面的石光灯都没在发光,整个空间光线暗淡、阴森,上空还漂浮着许多不明物质制作的球体,就像外面那个悬浮钟的轮廓。     “巴斯特人的男性和女性分居于南半球和北半球的八块大陆上,你将来要去的就是北半球男|性生活的大陆,当然,也可以去南半球游学。南北半球的巴斯特人,共同建立的‘南北联盟’相当于你们人类社会的国际组织,他们的办公基地在另一座岛上,只有一些极为特殊的会议,才会在这里举行。”玛哈辰亦辰一边引导他从旁边的楼梯步行,一边为他介绍。           第079章 极速追捕】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古神在预言中提到了当泰侣星球所在的子空间(所在的母空间所在的微空间所在的宏空间),在黑暗无际的空间之海中,远航到所属级空间的第六十四层上层之后,面临级空间递减远航之前,必然会从显性空间下沉为隐性空间,但这个阶段会出现一些人,在八个空间中找到“固巢”,进而能凭借固巢的力量,避免文明的倒退和毁灭。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更重要的是,固巢可以指引这个母空间内八个子空间的各种智慧存在体,主动寻找到其它的高级空间,并逐步形成各级空间链,最终使泰侣星球所在的各级空间避免孤独空间的结局——这也就意味着,在“远航”的过程中大幅度地缩短了像盲龟一样寻找“邻居”的时间,甚至有可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抵达另一个级空间,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是玛哈贝斯特所带来的那个“奇奇怪怪的漏隐人”:陈杉。     琼京默德忽然明白了对方说的话,双手重重地捶打桌面,咬着烟大笑,引得酒吧里的客人都往这边看。“伟大的古神啊!总会慈悲地注视着泰侣大陆!”琼京默德用巴斯特人惯用的赞语,表达自己的激动,以至于半截烟灰掉落在那杯黄中带绿的“古烈鲸的眼泪”里,他都没注意到,反而一口气干了。     玛哈贝斯特发窘地避开周围人的目光,看到对面八层楼外的大玻璃上,反射出他们所在的酒吧旁升降机里的情况,几个身穿司|法机构制服的高大男人,押送着一个身着罪犯服的蒙面人快速滑过这一层。这种罪犯服很显眼,是南北联盟国际法院审判之后,要送往巴斯泰托之狱的罪犯,所穿的统一囚服。     这种囚服的型号都偏大,所以看不出那个罪犯是男是女,款式统一为深褐色宽松的连体衣裤,上衣中缝内含合带;配有面罩式的头套,只露出双眼和鼻孔,头套在脖子处收缩,下面的部分就垂到胸线的位置,带有一圈赤红色的滚边;袖口和裤脚上都有连体的五指手套和带有鞋底的厚袜;整套囚服和所有配件上,都遍布金色的“♀”形符号,是用特殊的神术科技手段和专用的漱石原料印上去的,也是为了让巴斯泰托之狱的内部机构,进行识别的专用标识及技术、材料。     玛哈贝斯特对那个人隐约有印象,因为前几天还在新闻上看到过,但想不起名字,应该无关紧要,于是继续对琼京默德说了很多他所推测的细节,以及未来对陈杉的引导。     “……你说得没错,现在不太适合对他说这些,他需要很多年的学习,我们也需要等待后续的神迹出现。我希望你现在就能着手准备关于寻找固巢的计划方案,相对成熟时,我会联络各方,在双联大会上正式公诸于众,我们暂时把它称为‘固巢计划’吧?”     【注:“双联大会”由古教联盟和南北联盟共同参与举办,是泰侣大陆上级别最高的全球性会议,在泰侣星球过去的漫长历史中,只召开过五次。】     琼京默德严肃的神态中透出一点兴奋,他点着头说:“我想我是幸运的,能在这一世参与这样庄严、重要的任务。老家伙,不论需要多久时间,真的很希望我们还能在另一个级空间,这样喝一杯!”     此时酒吧里又走进一个还没来得及换工作服的女人,衣服是涡盘岛基|地中心区域上面某层物流机构的,她看到玛哈贝斯特教宗,也是很礼貌地行礼,当然她也看到了他们桌旁的那个公鸭储物箱。玛哈贝斯特嘴里说着话,和蔼地回礼。     那个女人非常壮硕,像运动健将的体质,草绿色的制服背后,印有那个物流机构的名字“风使货运”。她走到吧台要了一杯能让她消除疲劳的酒,顺便从酒保口中探知公鸭储物箱并不是琼京默德的,只好打消想要上前去询问,是否需要速递服务的念头——她本以为那一箱东西是琼京默德要送回大陆的。     聊了许久,琼京默德还问到“重要的漏隐人陈杉”是否完成了转化。玛哈贝斯特说如果不是今晚要赶回去送那个孩子去转化,那么他们是可以喝到天亮的。几乎是同一时间,玛哈贝斯特的一大杯“哦!弯了的男人!”和琼京默德的第三杯酒一起被喝干。     二人就在酒吧门口告别,琼京默德心里咒骂了一番拄着猫头杖、身后还跟着“蠢鸭子”的老朋友,因为这个老怪物带来的惊喜,这一夜,他怕是要失眠了。于是又转身回到酒吧,要了杯助眠的酒,告诉酒保帮他打包。     玛哈贝斯特在自行舟的屏蔽罩内,以最大的航速像风一样,在古烈大洋上航行。一个多小时后,从怀中取出界差表,自言自语地叹道:“和那老家伙聊太久没能赶上,还真是麻烦啊。”说着他又把自行舟减速,直到它一动不动地停在海面上。     界差表(又名双界表)是古猫族三大教宗才能拥有的物品,其他两位教宗的是双盘腕表,而玛哈贝斯特这枚是仿怀表的样子,打开后也是∞形双盘表。两个表盘里分别显示着许多复杂的几何体(意识模型)旋转轨道,还有很多只有教宗才能看懂的数据。由于两个空间的时间不对等,他还没来得及到安隐灯塔,就得临时回去一趟。     【图24、界差表】     他踢动自行舟舱内的某个开关,船底刻有花纹的木质底板左右打开,那只是第一层,原来里面还有一层镜子,就像安隐灯塔地|下密室石棺内的那种。他又从宗袍的另一个口袋里,拿出那个刺眼的发光物,正如之前陈杉所见的那样,发光物一分为二,在镜子的首尾前后呼应闪烁着,继而镜子的表面开始液化,完全转变为能量态空间界面之后,他跳了进去。     因为泰侣星球百分之九十八的基本物质,都被漱石智能粒子转化过,只要有合适的设备,随时随地都可以利用漱石场能,所以从安隐空间穿梭到漏隐空间反而更容易。料理店这边老茅的小黑屋里,那一套迷你漱石阵早已与这边发生感应,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投射出神奇的镜像场能漱石阵。     回到料理店,老茅收了“神通”,见墙上的挂钟是他带陈杉离开这天清晨的5:32,也就是圣诞节当天。如果他不赶这个时间点回来,下次回到料理店就是漏隐空间的三天之后了,他是想着,要送陈杉去转化肯定得耽误很久时间,必须提前回来对尹丹宸交代一些事。     老茅是和尹丹宸住在一起的,算是地|下邻居,因为他们住的地方比较特别,就在这家料理店的地|下二层。当初老茅抵达南方这座城市,找到这个地段,改建并“复制”料理店花了一段时间,毕竟周围都是正常的地球人。改造完成后,地|下室下方的区域建设,仅用了四个小时。     当时老茅从安隐空间带来一套特殊的组合式工作簿,教尹丹宸怎么设置数据,如何建立模型,再如何进行限定空间内的物质转化等等。尹丹宸跟了老茅这么久,自然一点就通,学会后老茅自顾自去喝酒,睡了一觉醒来,地|下二层属于这两位的私人居所也就形成了。整个地|下二层的矩形空间四围上下密度非常大,店员也对这两个人的行径充满好奇和疑惑,始终认为他们俩是住在地|下一层的仓库里的——当然,地|下室一层的简易床铺和生活用品只是伪装而已。           第080章 疯狂报复】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艾祭特隆睁开眼,看见天图雅那张精心化妆后的大白脸。她拥有天然的苍白肤色,令艾祭特隆想不通的是,这种危急关头她怎么还能抽出时间,像平常一样浓妆艳抹。他印象中这好像还是天图雅第一次瞪大了那双永远睁不开的小眼睛,边向自己絮叨着,边呆着一种想从他口中知道一些判断或答案的焦虑、期盼。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天图雅身后站了几名装束相同而肤色各异的人,那是这两位灵爵的私人侍者、纳灵处的普通职员、以及那位先行返回的派遣使——他们都是统一的宝蓝色长袍,只有胸前不同颜色的猫爪形漱石胸针,彰显他们的身份和级别。     其中一位侍者从另一位职员手里的石盒中,取出一枚墨绿色的猫爪胸针,走上前来恭敬地别在艾祭特隆的右胸上,并象征性地为他稍稍整理了下长袍。艾祭特隆灵爵鄙夷侧目,看了看被天图雅抓住的左臂,显然平时举止骄矜的天图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过分慌张不安的言行。每当有重大事件发生时,天图雅总会把自己大脑中思考的过程,无限循环地在嘴上推理论证,与她一起工作最令人头痛的也是这种“语言式的思考”。     以往的工作中,每逢艾祭特隆点着烟,看着从隔壁办公室来的天图雅为了征求他的意见,而开启推理论证模式时,他就会出现一种错觉:她的嘴变得越来越大,嘴角的那颗痣慢慢肿大膨胀,变成一个黑色的小人,然后越来越大,充满整个房间,张牙舞爪地要把周围的人拉入她那张鲜艳的嘴——当然,对艾祭特隆的这种走神,天图雅从未觉察到过。     艾祭特隆抖抖左肩,天图雅放开手在他一旁疾步随行,他清了清嗓子,从十多级宽阔的石阶上下来之后继续向前走。天图雅原本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看只是匆匆向前,于是刚要接着之前的惊叹继续说下去,就被艾祭特隆打断:“请主神赐福吧!所有过去的经验只能作为参考,与常态事件相悖的变|态事件,也许会带来毁灭,也许会带来奇迹,请您先稳定情绪。”     一行人走到石廊的转角处,两位灵爵后面跟随的最后两个侍者,对看了一眼,嘴角浮现克制的笑意。天图雅回头时瞥见,倒也并不介意,经艾祭特隆提醒,才让自己过度紧张的肢体稍作放松,强行恢复到平时的典雅状态,但脸上那团惊诧还是像耳朵上两枚黑桃型漱石耳环的颤动一样,透露出她心底的慌乱。     纳灵泉下方的这间石室,通往一条开阔的石头长廊,两侧都有闪耀金光的八角石光壁灯。走完第一段平地长廊左转后,出现第二段阶梯式石廊,斜向下走到尽头再次左转,是第三段平地石廊,它的尽头就是浮灵塔原始山体内最后空间。     第三段石廊出口上方的天顶,是原始的黑色石壁,挂满了数以百计的金色石光灯,分外耀眼,如果从下面向上看,就像从浮灵塔倒金字塔型办公基|地最下层仰视那般,也有一张巨型猫脸——只不过这里是用石光灯排列成的。     山体内部四周的漆黑岩石渗着“黑油”,棱角分明并且十分粗糙,那些“黑油”只是液态的黑色漱石。天顶之下的空间,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型洞穴,只有一条从长廊出口开始修建的盘山石阶路,螺旋状绵延至最下方。带有粗糙金属护栏和金色石光灯的盘山路约有二十几层,能容四五人并排前行,从上面可以远远看到下方石光熠熠,非常热闹。     艾祭特隆一行人沿路疾行,下面的人声也从隐隐约约变成喧闹嘈杂,稍费了一段时间终于来到洞穴的底部。从最末一级石阶上跳下来,就来到浮灵塔的最下方——椭圆柱体型的空间,浮灵就是从这个空间中心凹坑里的泽漠海眼中被打捞上来的。     如果不是从刚才更广阔的空间走来,会觉得泽漠海眼所在的这个椭圆型空间已经很大了,四周的漆黑岩壁又重新出现人为打磨的光洁形态,不知用什么材料,涂画了许多像咒文般秘密麻麻的金色符号和古怪文字,这和浮灵塔外“大金字塔”双石阶两侧,托起“自由八律”的石柱表面那些咒文,是同一种。     艾祭特隆用天图雅从未见过的、略带不自信的口吻问了一句:“今天是六号没错吧?”,天图雅惊讶而怜悯地回答他:“是六号……过了十二点就是七号了,绝不可能发生预兆的日子啊。”两人小声的对话马上就结束了,几乎是同时,他和她都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     下面密密麻麻站了一地五颜六色的人,各种不同色系的单色长袍,标志着浮灵塔内各部门不同级别的工作人员,似乎巴斯特人对于用颜色来区分级别和阶层有着过度的偏执。大家见艾祭特隆赶来,数百人都把目光投向石阶这边——浮灵塔办公基|地各个小石屋里,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聚集到这里了。此刻昂首挺胸的天图雅,整个人已恢复成平常像紧绷的“修女”姿态。     人群中一部分人以各自不同的手势行礼,另一部分人只是注视。只有衣着颜色相同的人群,使用的手势是一样的。每个人不同颜色的猫爪胸针上刻着所属部门和隶属机构,胸针在胸前的位置也有左中右之别。从衣着和各种细节可以看出,这里的工作者已习惯了严格的等级划分和繁琐的公务、社交礼节。     其中有那么几个人,只是瞥了一眼艾祭特隆这边,又转过头继续注视石室中间凹坑里,泽漠海眼的动静。那几个人都是在艾祭特隆赶回之前,先后到来的安全防御部、生态资源部的部级部侯、司级司吏、处级各爵,以及神殿大祭司的派遣使——总之,与纳灵仪式的正常举行和突发事件相关的主要人员都到了。     自然也有个别不相干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匆匆赶来,一则出于自身安全的担忧;二则如果没有重大变故发生,也可以看看热闹。艾祭特隆无暇顾及周围的人,直奔那位坐在椅子上的神殿大祭司派遣使而来。     主神神殿-大祭司-派遣使是个表情和善、身形高瘦的光头男人,却身着一件粉色的厚重长袍,上面有其他人衣着上罕见的线形花纹和深紫色滚边,虽正襟危坐却有点滑稽,只不过是周遭站着的人衬托得他有点威严而已。     艾祭特隆到他面前弯腰并用右手在额前做了一个手势,严肃地说:“请原谅我的渎职!”此时大祭司派遣使周围站立的人表情不一,或担忧或嘲讽,或与己无关的淡漠神情。大祭司派遣使抬了抬搭在左膝上的手,向泽漠海眼的方向瞥了一眼,慢吞吞地问了一句:“灵爵,请给我你的判断。”     没人察觉到艾祭特隆轻轻松了口气,他立刻直起身体,对大祭司派遣使沉重点头,迅速向泽漠海眼的凹坑走去,四周的人又恢复到之前各自议论推测的状态,只不过声浪比刚才小了些。天图雅站在艾祭特隆身后,见大祭司派遣使并没有指责他,脸上竟有一点释负和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她心里还是很关心他是否会被神殿那边问责。     原始山体最底部的这个空间,地面稍带一点坡度。泽漠海眼所在的凹坑离地面还有很高的距离,地面上修筑了半人高的黑石围墙,七十多个面向外的黑石护卫严密看守,周围的人只能从护卫脑袋的间隙里向下观望。入口两侧的黑石护卫见艾祭特隆走来,就向左右两边站开,通往海眼的石阶入口露了出来。     黑石台阶有三十多级,凹坑内的岩壁渗出的“黑油”明显比上面多,经过上上下下特别开凿的渠道流下来后,都汇集到正中心的黑色海眼中——泽漠海之眼的形状不是想象中的人眼形,它更像是一只猫的眼睛,瞳孔的位置黑油般的海水中,正无规律地冒着巨大的气泡。     每当到了纳灵仪式举行的当天,海眼的这片黑水中就会开始频繁地冒出大小不一的气泡,等到浮灵出现,就可以进行打捞。但像今天这种,几乎占据整个海眼水面三分之二的巨型气泡,是所有人从没见过的现象。     艾祭特隆眉头紧皱,显然这比他想象中的还不可思议。他只向下走了十多级,就停在石阶上仔细观察令人不安的巨大气泡。海眼周围的空地上,有十八尊快要和上层围墙接顶的庞大生物“雕像”——耳蛇虫,其实它们是常年在这里生活的活物,由专人饲养。     耳蛇虫的下半身是肥大的瓢虫身形,颜色质地如同青灰色石壁,所以看上去像雕塑。“瓢虫”头部直挺挺地长出一根长而粗壮的脖子,顶端的脑袋如同蛇头,脑袋两侧竟有两只人头大小的人耳形器官。从脖子开始到整个脑袋,都覆盖着青灰色鳞片。围绕在海眼周围的十八只耳蛇虫都闭着眼睛和嘴巴,微带弧度的嘴看上去像在微笑,甚至还有点憨态。           第081章 绿色药瓶】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陈杉老实地点点头,心里有种任人宰割的无奈感,问他眼前这些“药”怎么吃。玛哈辰亦辰告诉他从小到大按照次序来吃。陈杉只好把托盘放到腿上,从最小的那瓶淡土黄色的开始喝,刚复苏的时候他喝了那些树叶形容器里的绿色液体,觉得很舒服,所以对这些花蕾形瓶子中的液体味道有点小期待。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可惜,第一瓶什么味道也没有,轻飘飘的像含了一口烟,咽下去也没什么感觉,接着是第二瓶、第三瓶……颜色都不一样,有的是单一的纯色,有的是鸡尾酒般的多层杂色;有的口感像发酸的蜂蜜,有的口感像薄荷味的布丁,还有一种是很辛辣的液体,在舌头上冒泡泡。陈杉哪里知道,由于古教联盟的神术科技垄断,这些古猫族特产的漱石原液,在南北大陆那边,有人愿意倾家荡产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玛哈辰亦辰也同样问了陈杉很多问题,比如他在那个世界是做什么的,那边的世界是否和文献记载的一样,他的种族如何,他的生活怎样等等。陈杉逐一回答,显然有很多简单的概念,对玛哈辰亦辰来说,就像陈杉无法理解猫人们的日常细节一样模糊。这番对谈下来,陈杉个人感觉氛围没刚才那么尴尬了,而玛哈辰亦辰光着一双黄毛大“猫脚”,左看看右看看,自始至终都对隔壁那个世界来的这位朋友,充满了无限的好奇。     陈杉问刚才离开的那几位各种颜色的猫人是谁,又问端来这些“药”的绿色猫人是什么人等等。玛哈辰亦辰说刚才那几位,是他的哥哥,在古猫族社会中,只有绿色的猫人是仆人,无一例外。“可是,我现在正在‘孤立期’,他们不能为我服务,刚才那个,是专门为你送来漱石原液的猫仆。”     “‘孤立期’是什么意思?”陈杉肚子里开始咕噜噜作响,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就是新任的代理教宗刚开始的阶段,不能享受一切特权,甚至猫仆们的服务,也不能经由任何亲友关系,变相达成那些特权范畴内的目的。这是我们的传统,为了让任何享有特殊利益与权力的人,在这之前首先意识到它们的来之不易,并心怀感激。”     陈杉有点羡慕,也心生尊敬,但转念又问道:“你们的社会中,都是古猫族人吗?我是说,你们的样子,都是猫的形态吗?”     玛哈辰亦辰背着手踱步,笑道:“不呢,我们这边有很多族群,主流族群是我们这种形态的古猫族人,还有和你们漏隐人的形态相似的巴斯特人,我们古猫族内部又根据神姓、种姓、族姓以及生理特质的不同,分为好多个族群。我和我父亲就是诃络徒鹭族,是唯一一个直接继承了远古神术的古猫族。”     “既然你们的文明这么‘先进’,为什么还有猫仆……阶级?”陈杉潜意识中对于任何超自然文明的想象,首先是基于消除阶级对立的。     “我们四个上层的显性空间,同属于一个母空间,同一层级空间内所有类别空间的文明程度是相似的,或者说,科学技术有相对落后或先进的差异,但是人性和人心却没有太大差别,这才是最本质的东西,我也没办法一下子向你解释清楚,只能说,这些无形的规则,也是宇宙法则之一,我们把这些宇宙的总法则,称为‘时空规矩’。”     “这怎么说?可以详细解释一下吗?”     “在对于宇宙的认识和感知过程内,‘时空之规’是指理论模型中,一切‘性’所遵循的规律来源;‘时空之矩’指的是意识模型中,一切‘性’所遵循的规律来源。‘性’是起点也是终点,是一切意义,一切作用,一切思考,一切的一切……”     在安隐空间“睡了一觉”醒来之后,陈杉有种无法言喻的迷惑感,隐隐觉得这个空间的一切,都在影响自己的“思维”,虽然抽象,可他总是能觉察到自己的思维逻辑和语言,在渐渐剥离外面那层厚重的世故和圆滑。“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么?和你们一样,都是古猫族,生活在这么先进神奇的世界,可他们的命运却和你们有天壤之别。”     玛哈辰亦辰凑上来,在陈杉面前很近的位置,仔细看看陈杉的双眼,让陈杉莫名紧张起来,突然他笑道:“真希望你们那边的漏隐人,都和你一样天真。据我所知,时至今日,你们漏隐人依然有多样的阶级划分和资源分配模式,如果和猫仆相比,也许你们那边的人,每一个都是可怜的。”     陈杉的目光有些黯淡了,脸上挂着些许像是自己做错了事般的歉意,他无言以对。     “怎么了?”玛哈辰亦辰像是有多动症似的,根本闲不住,转而在走神的陈杉面前挥挥手,“是这样的,你不太理解,在成为猫仆之前,他们并不是古猫族,对我们彼此来说,是异族。他们原本是属于‘十二七眼罗’中的一类。”     在陈杉的追问之下,玛哈辰亦辰对他说了以前闻所未闻的一件事。原来在一个母空间内,虽然上下两种显性、隐性空间是无法穿越的,但在一个母空间内的各类智慧生命族群中,存在着“四大双生族群”,在古猫族的文化中,分别被称为“十二圣帝灵”“十二五行客”“十二七眼罗”“十二三途煞”,这四大类族群中的“十二”,又代表各自族群中的十二小类。     四大族群的发源地分别在八个子空间,或者说在一个母空间内上面的四个显性空间,即安隐、漏隐、妙隐、幽隐四个空间。但这四大类族群的存在形式是双生的,也就是说如果在安隐空间诞生了一个“十二七眼罗”,那么在反安隐空间也会同时降生一个十二七眼罗,并且这两个独立的智慧个体,心灵与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     “类似双胞胎?”陈杉眨着眼睛,像个纯真的孩子。     玛哈辰亦辰伸了伸懒腰说:“是的,不过,是在不同的空间,类似你们所说的平行空间。这四大类族群,在《漱石图鉴》中有很神秘的记载,即便是我,所了解的也只比你多一丁点,但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看,没有转化成古猫族人之前的十二七眼罗,在我们安隐岛的东南山脉那边,就有其中一类七眼罗。”     接着玛哈辰亦辰又为陈杉解释了很多,四大类双生族群的“老窝”为何分居在四个显性空间,以及显性空间和隐性空间如何互相感知等等。陈杉只能是越听越迷惑,但心里觉得很好玩——老茅竟然有个这么话痨的儿子,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寂寞——他自己都有点讶异,会在这个奇幻世界想到“以后”。     “……我想,可能我这样解释,还不如不解释。”玛哈辰亦辰无奈地笑了,陈杉看着他认真说半天,结果自己更晕了,也觉得好笑起来。     自从逃婚并被老茅灌输了一大堆空间概念之后,陈杉对于“空间”两个字有种说不出的头大和反胃,他决定不再深入探究询问,便主动转移了话题,问玛哈辰亦辰身后背的是什么。玛哈辰亦辰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大叫:“对了!这是个很好玩的设备,今天早上我在北方大陆,从巴斯特人那里买到的!”说着他从那条背带中间的管状物体中,取出了一卷东西,立在桌子上,直径大约只有15cm的样子。           第082章 第一指令】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起初的两天多时间里,被转化者的嘴巴、鼻腔和耳道中,都被四生皿内的液体灌满,等到第三天快要结束时,被转化者会开始吐泡,这就意味着陈杉即将苏醒。玛哈辰亦辰非常期待这一刻,陈杉醒来的话,就可以通过四生皿和主祭塔屋内的屏幕,跟自己聊天了。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他坐在主祭塔屋的石桌前点开石屏,然后触击对应四生皿屏幕的按钮,陈杉的整个身体呈现在屏幕上。他放大拉近,给了陈杉的脸部一个特写,看见陈杉嘴巴里、以及几条连接陈杉身体的灵母触手,都已经开始释放出细微的气泡。十几分钟后,变成了大大小小频繁出现的气泡。     这些气泡在灵母的伞状体内,并没有上浮,而像是被灵母操控着,围绕在陈杉周围,不断汇集变大,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鸭蛋形气泡,陈杉就悬浮在气泡的中心,像是被隔离的危险生物,只有头顶、双手掌心、双脚掌心的位置,连着五根灵母伸向伞状体内的触手,像是五条闪光的半透明脐带,可以看得出,灵母正在用触手向他的身体里输送着各种液态颗粒状的彩色“养分”。     玛哈辰亦辰一丝不苟地严格记录这些变化,陈杉全身包裹了一层鼻涕状黏糊糊的东西,在大气泡形成之后也开始膨胀,最后充胀成气泡同等的大小,并与之融为一体。这样一来,陈杉就真的是在一个透明的“蛋”里了——只不过是个“软蛋”。     紧接着,陈杉一根毛发也没有的身体开始出汗,那是一种可以由肉眼观察到的出汗过程:一颗颗颜色不同的汗珠由细微不可见的状态,渐渐变成豆大的汗滴,最后汇集成一片,像失重一般飞散到四周,从鼻涕状粘液形成的“蛋壳”壁渗出,最后沉淀到四生皿没入地面的下方空间底。     汗液的颜色有青黄赤白黑五种,和五条脐带般的灵母触手内输送的彩色物质一样。这一过程其实有点触目惊心,尤其是汗滴还比较小的时候,全身遍布着赤红、纯黑等五色的液态颗粒,密密麻麻的,会让有密集物恐惧症的人头皮发麻。     陈杉的意识是从全身出汗时的畅快感开始恢复的,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沉睡之前,沉睡塔屋顶天体模型旋转的一刻,但还睁不开眼睛,耳朵内传来四生皿内咕噜咕噜的水声和一种细微的脉冲声,鼻子里闻到的空气,是一种从没闻过的气味,像是清淡的果木香。     玛哈辰亦辰从观察到陈杉眼皮下,双眸开始动的时刻,就在主祭塔屋的石屏前轻轻叫他:“嗨嗨嗨,太阳醒来啦,月亮醒来啦,大家都醒来啦,陈杉也该醒来啦!”     陈杉呈大字型悬浮在灵母体内,感觉自己的头顶和手脚掌心都被一种肉感很强的东西吸住了,身体无法活动,但眼球转动、皱眉闭嘴的过程中,他发现面部的肌肉和喉舌鼻唇是可以活动的。听到玛哈辰亦辰孩子似的呼叫,他不禁笑了起来。     “是我在做梦,还是醒了?”他试着睁眼,但感觉眼皮就像是被粘住了。     “哈哈,当然是醒了,已经过去三天了,你的转化过程没有发生危险或**型性转化,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你要努力,试试吧,使劲睁开双眼。”     陈杉能感觉到眼前的黑暗中有一团团暗红色,似乎面前是什么强烈的光在闪动,试了半天,还是感觉眼皮被牢牢地上下粘住了,想用手去扒开,但根本动不了。“不行啊,眼睛好像被胶水住了似的,睁不开。”     “不要紧,你要保持睁眼的意识和力量,直到可以睁开为止,这一点因人而异,最长不超过十五分钟,一定可以睁开的。”玛哈辰亦辰的语气显得很兴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是说全身的感觉,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陈杉下意识摇头,却只能微微晃动,“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感觉很温暖,我现在还在那个‘玻璃柱子’里吗?”     玛哈辰亦辰笑了,“对,你还在那个玻璃柱子里,就是四生皿里面的灵母伞状体里面的‘湿化胎卵’里面的中空区域,你应该不会觉得饿吧?在里面什么感觉?能给我形容形容吗?”     陈杉也被他的描述逗笑了,细细感受着此刻在“湿化胎卵”内的感受,然后对他说:“我现在感觉我被一个巨人举起来,举在高空中,没有方向感,宇航员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里面的味道很好闻,像是在长满花草树木的地方,但是能听到水声和机器之类的声音,跟你说着话,像在潜水艇里和船长对话。暖洋洋的,很舒服,肚子挺饱的,一点儿也不饿。”     “那就对啦,一点儿也没错!经验,果然是最伟大的遗产呢!”玛哈辰亦辰对所学的内容充满自信和尊重。     陈杉在说话的同时,一直努力转动眼珠,把眼球的力量向额头上拉,他现在无法看到自己的样子,不然光溜溜的脑门上一层层抬头纹,一定会被自己嫌弃死。“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正在通过塔屋里的石屏,看你啊。”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站在四生皿外面。”     “呵呵,没有呢,四生皿本身就可以全方位录制和监控转化者,等你睁开眼就明白了。你现在还会不好意思吗?全方位哟,哈哈哈。”玛哈辰亦辰已经很自然地和他开起了玩笑。     陈杉感觉自己全身挂满了黑线,无奈地说:“早就被你看完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我们都是男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想问对方来着,但一直不好意思也没机会细问,“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是否合适。”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是否合适呢,哈哈,”玛哈辰亦辰觉得漏隐人的说话方式很有意思,“你尽管问吧。”     “那个……你们古猫族人,有尾巴吗?”陈杉来到安隐空间之后,见识了众多的古猫族猫人,也注意过他们身后,但好像没发现尾巴,此刻在无聊中生起童心。     玛哈辰亦辰听了之后笑得前仰后合,直接躺倒在地上双腿乱踢,陈杉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也被自己的问题逗笑了,两个都像病人一样笑了好半天之后,玛哈辰亦辰才喘着气告诉他,古猫族的人是有尾巴的,但都很短,猫人们的裤子上,尾骨的地方都有个洞,就是为了让尾巴从里面伸出来。     陈杉就说自己那边,小孩很小的时候穿一种开裆裤,并对他描述了一番,玛哈辰亦辰闻所未闻,听得很有意思。就在这时,陈杉的眼睛终于可以睁开了,虽然他已经通过刚才的感受,在心里建了一个臆想的环境模型,但真正看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原来从四生皿里面向外望,根本无法看到周围的环境,四生皿的内壁像是一圈圆柱形的镜子,陈杉看见自己赤条条的样子,在内壁的镜面上以古怪的姿势被拉伸。自己现在是以大字型站姿,悬浮在湿化胎卵正中心——这样子倒很像玩具厂里的半成品手办,真的要丑死了。     那五条与他身体连接的灵母触手内,仍然缓缓地输送着彩色的液态物质,但他只是感觉到五条触手与自己皮肤衔接处的吸附力,无法感受到那些液态物质渗透到自己的身体中。陈杉的脸正对四生皿内壁的方向,有一个能量态的窗口,对面是玛哈辰亦辰柠檬黄的猫脸和湖蓝色的眸子,写满期待和兴奋。           第083章 隐身药剂】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汗液的颜色有青黄赤白黑五种,和五条脐带般的灵母触手内输送的彩色物质一样。这一过程其实有点触目惊心,尤其是汗滴还比较小的时候,全身遍布着赤红、纯黑等五色的液态颗粒,密密麻麻的,会让有密集物恐惧症的人头皮发麻。     陈杉的意识是从全身出汗时的畅快感开始恢复的,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沉睡之前,沉睡塔屋顶天体模型旋转的一刻,但还睁不开眼睛,耳朵内传来四生皿内咕噜咕噜的水声和一种细微的脉冲声,鼻子里闻到的空气,是一种从没闻过的气味,像是清淡的果木香。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起初的两天多时间里,被转化者的嘴巴、鼻腔和耳道中,都被四生皿内的液体灌满,等到第三天快要结束时,被转化者会开始吐泡,这就意味着陈杉即将苏醒。玛哈辰亦辰非常期待这一刻,陈杉醒来的话,就可以通过四生皿和主祭塔屋内的屏幕,跟自己聊天了。     他坐在主祭塔屋的石桌前点开石屏,然后触击对应四生皿屏幕的按钮,陈杉的整个身体呈现在屏幕上。他放大拉近,给了陈杉的脸部一个特写,看见陈杉嘴巴里、以及几条连接陈杉身体的灵母触手,都已经开始释放出细微的气泡。十几分钟后,变成了大大小小频繁出现的气泡。     这些气泡在灵母的伞状体内,并没有上浮,而像是被灵母操控着,围绕在陈杉周围,不断汇集变大,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鸭蛋形气泡,陈杉就悬浮在气泡的中心,像是被隔离的危险生物,只有头顶、双手掌心、双脚掌心的位置,连着五根灵母伸向伞状体内的触手,像是五条闪光的半透明脐带,可以看得出,灵母正在用触手向他的身体里输送着各种液态颗粒状的彩色“养分”。     玛哈辰亦辰一丝不苟地严格记录这些变化,陈杉全身包裹了一层鼻涕状黏糊糊的东西,在大气泡形成之后也开始膨胀,最后充胀成气泡同等的大小,并与之融为一体。这样一来,陈杉就真的是在一个透明的“蛋”里了——只不过是个“软蛋”。     紧接着,陈杉一根毛发也没有的身体开始出汗,那是一种可以由肉眼观察到的出汗过程:一颗颗颜色不同的汗珠由细微不可见的状态,渐渐变成豆大的汗滴,最后汇集成一片,像失重一般飞散到四周,从鼻涕状粘液形成的“蛋壳”壁渗出,最后沉淀到四生皿没入地面的下方空间底。     玛哈辰亦辰从观察到陈杉眼皮下,双眸开始动的时刻,就在主祭塔屋的石屏前轻轻叫他:“嗨嗨嗨,太阳醒来啦,月亮醒来啦,大家都醒来啦,陈杉也该醒来啦!”     陈杉呈大字型悬浮在灵母体内,感觉自己的头顶和手脚掌心都被一种肉感很强的东西吸住了,身体无法活动,但眼球转动、皱眉闭嘴的过程中,他发现面部的肌肉和喉舌鼻唇是可以活动的。听到玛哈辰亦辰孩子似的呼叫,他不禁笑了起来。     “是我在做梦,还是醒了?”他试着睁眼,但感觉眼皮就像是被粘住了。     “哈哈,当然是醒了,已经过去三天了,你的转化过程没有发生危险或**型性转化,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你要努力,试试吧,使劲睁开双眼。”     陈杉能感觉到眼前的黑暗中有一团团暗红色,似乎面前是什么强烈的光在闪动,试了半天,还是感觉眼皮被牢牢地上下粘住了,想用手去扒开,但根本动不了。“不行啊,眼睛好像被胶水住了似的,睁不开。”     “不要紧,你要保持睁眼的意识和力量,直到可以睁开为止,这一点因人而异,最长不超过十五分钟,一定可以睁开的。”玛哈辰亦辰的语气显得很兴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是说全身的感觉,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陈杉下意识摇头,却只能微微晃动,“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感觉很温暖,我现在还在那个‘玻璃柱子’里吗?”     玛哈辰亦辰笑了,“对,你还在那个玻璃柱子里,就是四生皿里面的灵母伞状体里面的‘湿化胎卵’里面的中空区域,你应该不会觉得饿吧?在里面什么感觉?能给我形容形容吗?”     陈杉也被他的描述逗笑了,细细感受着此刻在“湿化胎卵”内的感受,然后对他说:“我现在感觉我被一个巨人举起来,举在高空中,没有方向感,宇航员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里面的味道很好闻,像是在长满花草树木的地方,但是能听到水声和机器之类的声音,跟你说着话,像在潜水艇里和船长对话。暖洋洋的,很舒服,肚子挺饱的,一点儿也不饿。”     “那就对啦,一点儿也没错!经验,果然是最伟大的遗产呢!”玛哈辰亦辰对所学的内容充满自信和尊重。     陈杉在说话的同时,一直努力转动眼珠,把眼球的力量向额头上拉,他现在无法看到自己的样子,不然光溜溜的脑门上一层层抬头纹,一定会被自己嫌弃死。“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正在通过塔屋里的石屏,看你啊。”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站在四生皿外面。”     “呵呵,没有呢,四生皿本身就可以全方位录制和监控转化者,等你睁开眼就明白了。你现在还会不好意思吗?全方位哟,哈哈哈。”玛哈辰亦辰已经很自然地和他开起了玩笑。     陈杉感觉自己全身挂满了黑线,无奈地说:“早就被你看完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我们都是男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想问对方来着,但一直不好意思也没机会细问,“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是否合适。”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是否合适呢,哈哈,”玛哈辰亦辰觉得漏隐人的说话方式很有意思,“你尽管问吧。”     “那个……你们古猫族人,有尾巴吗?”陈杉来到安隐空间之后,见识了众多的古猫族猫人,也注意过他们身后,但好像没发现尾巴,此刻在无聊中生起童心。     玛哈辰亦辰听了之后笑得前仰后合,直接躺倒在地上双腿乱踢,陈杉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也被自己的问题逗笑了,两个都像病人一样笑了好半天之后,玛哈辰亦辰才喘着气告诉他,古猫族的人是有尾巴的,但都很短,猫人们的裤子上,尾骨的地方都有个洞,就是为了让尾巴从里面伸出来。     陈杉就说自己那边,小孩很小的时候穿一种开裆裤,并对他描述了一番,玛哈辰亦辰闻所未闻,听得很有意思。就在这时,陈杉的眼睛终于可以睁开了,虽然他已经通过刚才的感受,在心里建了一个臆想的环境模型,但真正看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原来从四生皿里面向外望,根本无法看到周围的环境,四生皿的内壁像是一圈圆柱形的镜子,陈杉看见自己赤条条的样子,在内壁的镜面上以古怪的姿势被拉伸。自己现在是以大字型站姿,悬浮在湿化胎卵正中心——这样子倒很像玩具厂里的半成品手办,真的要丑死了。     那五条与他身体连接的灵母触手内,仍然缓缓地输送着彩色的液态物质,但他只是感觉到五条触手与自己皮肤衔接处的吸附力,无法感受到那些液态物质渗透到自己的身体中。陈杉的脸正对四生皿内壁的方向,有一个能量态的窗口,对面是玛哈辰亦辰柠檬黄的猫脸和湖蓝色的眸子,写满期待和兴奋。           第084章 无可追寻】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第五次,陈杉感觉自己皮肤的触感发生了变化,他能感受到全身上下的毛发开始脱落,感觉最明显的是从头颅到腋下、从鼠蹊到双腿、从眉头眼皮到鼻孔里面,就如同周围的液体有某种吸力,轻易地将他全身的毛发吸走,但没有任何痛感。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而后又是遍布全身的细微汗毛,也“愉快”地逃离了肉|体,这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像从久远的束缚中得到解脱,瞬间舒展释放的愉悦感,如同在某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在漫无边际的花海中,和那些缤纷绚丽的花朵一同绽放,这是他第一次对“生命力”有了真切具象的体会。他意识到这种瘫痪式的休眠,半梦半醒的幻觉来自别人,而不是自己!     “你知道吗?醒来的过程中,这五次昏迷和苏醒,就像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被某种力量强行地、把另一个人在一个黑暗海洋中的种种内心感受和思考植入到我的大脑和身体中,我能感受到那个人的快|感和恐惧,自己的思维也顺着那个人的思维进行思考,像是个梦中梦,但又非常真切……脑袋里很混乱。”     玛哈辰亦辰呲了呲牙,“这可难倒我了,在以前的记录中,没有任何人,哪怕一次,有过和你类似的体验,如果有,一定会被记录下来的。我想这只能等你完成转化之后,我们一起去问问我父亲。”     身上脱落的皮屑越来越多了,本想求解的陈杉没从玛哈辰亦辰那里得到答案,只好转移话题,充满活力地问他更多别的问题。可他心底对刚才被强迫体验的那段“别人的感觉”,存有一丝略带恐惧的熟悉感,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这份神秘的诡异感恐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     安隐岛四面环山的盆地内水路遍布,这些水路的形成,源自四周环山外的引流设施和自然降水。四条对角直径的主航道(即八条半径对称的水路),将盆地内的地面分成八个均等的扇形,即以八个方向为名的八区,加上安隐灯塔为圆心的第九区。     第九区的地域周围是一条环绕安隐灯塔建筑群的环形水路,类似护城河,以这条水路作为首环副航道,依次向外排列着另外七条环形副航道,即呈现同心圆结构的二环副航道、三环副航道……以此类推,直至临近各座山峰的八环副航道。     这些环形副航道由小到大,横跨八块扇形地域,连接着每一区左右两侧的直线形主航道。古猫各族大大小小的塔形建筑,就在每一区四面环水的陆地上。每区的陆地之间有许多离航道水面很高的石桥,大大小小的自行舟作为安隐岛最重要的主流交通工具,穿梭在石桥之下、往来于航道之间。     【图2、安隐岛地图】     漠洛淇和律一渡气喘吁吁地跟着萨嘉峰纳直奔首环副航道南港,傍晚吃完饭的人们有的在散步,有的在为安隐灯塔的某些部门卸各种货物,有的也准备搭船去稍远一点的地方逛逛,根本没人在意这三个学生。     漠洛淇和律一渡都很了解萨嘉峰纳,玛哈辰亦辰不在的时候,他想在三个人中说了算,拿定主意也不怎么和人商量,一味地鲁莽,但也不乏勇敢。一路上俩人都在追问他要带着大家去哪儿,萨嘉峰纳只是酷酷地佯装神秘,一直疾行到首环南港的四号主航道口,才停下脚步。     “你倒是告诉我们,要去哪儿啊?”漠洛淇简直有想揍他的想法。     萨嘉峰纳叉着腰喘气,并不答话,只是观察了一会儿港口的自行舟,又抬头看看远方光音峰的位置。站在一旁的漠洛淇看出端倪,贼笑着说:“我知道了!但有点冒险……而且往返的时间也会比较久!”     律一渡在他们身后,蹲在地上休息,“什么意思啊?如果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着你乱跑的!”他并没有看到萨嘉峰纳和漠洛淇互相交换的眼神和心领神会的表情。     两人一起回头看着律一渡,漠洛淇的神情是无奈,而萨嘉峰纳的脸上挂着促狭。“好了好了,告诉你吧,我打算带你们去东南区那边的山上,那里有很多我父亲那一族(叶络徒鹭族)留下的山洞!”     律一渡对着满脸得意的萨嘉峰纳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鬼才跟你去呢,我宁愿在水塔那边挨冻,也不要走这么远、冒着生命危险跟你去疯!”说着他有点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漠洛淇和萨嘉峰纳互换眼神,快步跑上前去,一起把他左右挟持拉向港口。律一渡使劲挣扎,当然也是半开玩笑没用尽全力,最终几乎是被他们抬着上了一条小型自行舟,律一渡还在大声嚷嚷:“我要是因为这件事得不到全优,你就死定了!”     “是谁死定了还不知道呢!”萨嘉峰纳大笑着把他撂倒,直接坐在律一渡的后腰上压着他,漠洛淇边笑边坐到自行舟控制器的位置按下了航行开关。律一渡还在婆婆妈妈地抱怨,萨嘉峰纳只和漠洛淇说话,不搭理他。     直到自行舟前行了很长一段距离,萨嘉峰纳才从他身上起来,律一渡快要气死了,但看着慢慢变小渐远的安隐灯塔,也只好陪着他们去疯一次了——不,这是第二次。     主航道的水面是很宽阔的,能容七八条大型的自行舟并行,他们三人开启屏蔽罩把船加速后,很快就和其它悠哉闲哉的中、大型自行舟擦肩而过,头顶飞过两艘来自大陆和其它岛屿的雪茄型海陆两用飞行器,上面贴着货运机构的黄绿色大logo。     自行舟越走越远,萨嘉峰纳和漠洛淇倒是很兴奋,他们商量着到山洞里,就可以玩火——在诸多能源支持安隐岛各族生活的环境中,有机会使用“火”这种东西,对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孩子来说,是非常新奇有趣的事。     律一渡虽然“认命”了,但随着小船的前行,他变得愈加忐忑。“听说东南方的山洞里有七眼幻空罗,穿过树林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你们一点儿也不怕吗?”     “你再啰嗦,我就舔你的脸!”萨嘉峰纳呲着尖牙威慑他。古猫各族的头部形态是人类和猫类的合体,猫人们的牙齿和人类的很相似,只是两颗虎牙比人类的要长一点,尖锐许多,其它的牙齿并不是像猫那种短小的形态。     但猫人们保留了舌头上的肉刺,如果律一渡真被他在脸蛋上舔一下,会感受到轻微的刺痛,并且持续一到两天的红肿——律一渡在最早认识他的时候,有次两人打了一架,就被他整过一回,至今心有余悸。“我是为我们的队伍担忧,又不是为我个人!”他无力地辩护道。     “你是这么细心的人,难道没发现我们三个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么?”漠洛淇胸有成竹地斜视萨嘉峰纳的腰包——这是远航学府的学生们,十几年前流行起来的东西,可以斜挎或系在腰间的各种款式小腰包,里面可以放学习用的记忆卡、古猫族使用的货币:漱石核、以及个人的各种小杂物。     萨嘉峰纳的这个腰包,是国际著名品牌“范路普”最新推出的淡灰色米黄纹蟒皮腰包,它的底色远远看上去和它主人的毛色相差无几。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沉甸甸的。萨嘉峰纳把腰包从右胯拉转到后腰,故意不给他们看。           第085章 石能垄断】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律一渡这才意识到他们三个从安隐灯塔出来之前,萨嘉峰纳回到方屋穆振内的寝室,是去拿这些装备了,心底对他这一款最新的腰包很是羡慕。“为什么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说,你早就准备好对付山上的瞭谷鸟和七眼罗喽?”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萨嘉峰纳闭眼扬眉,炫耀而夸张式地点头。对于东南方山脉上的情况,萨嘉峰纳亲历亲见过,漠洛淇比他知道得少一点,而律一渡只是从传闻和学习资料上看到过相关介绍。他们所说的七眼幻空罗,就是“十二七眼罗”这种生物。     七眼罗共分为十二大类,是终生进行修行的奇特智慧生物,每一类的修为层次决定着它们不同的性格特征和本领特长。“七眼幻空罗”就是十二大类中,二想八情类的七眼罗,“想”是理智浮想的一面,“情”是感性情绪的一面。二想八情这个阶段的七眼罗被称为幻空罗,因为在修持蜕变为三想七情类的七眼风谛罗之前,七眼幻空罗始终在幻境中消耗生命虚度光阴。     漠洛淇转身坐回控制键盘那边,问萨嘉峰纳:“我们是走到四号主航道尽头再沿着山脚过去?还是从主航道转向到八环副航道?”     “左转吧,我们走一段副航道,再步行一段,直线过去,反正也不太远。”萨嘉峰纳站起身,在漠洛淇身后把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附身用右手去关了屏蔽罩。     漠洛淇转动控制区旁的旋钮,自行舟便开始左转,穿过主、副航道之间的淡蓝色漱石水幕,驶入了三号和四号主航道之间的八环副航道,副航道比主航道窄多了,因担心岸上的人看见他们,所以萨嘉峰纳让漠洛淇把屏蔽罩调成伪装色,这样一来,即便有人看到自行舟经过时水面上内凹的压力槽,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左侧的陆地上,不知道是哪个大家族在举行什么庆典,几十个人在房屋外临水的空地上围成一圈又唱又跳的,似乎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右侧与东南方山脚相接的陆地上,一片黑暗中只有几点微弱的石光在地表闪耀,看上去阴森森的。萨嘉峰纳和漠洛淇因为可以玩火、寻找秘密聚点这两件事而高兴,律一渡固然和他们一样有高兴的心情,但是看着蓝色月光照耀下,墨绿幽暗的东南山脉,心中比他们二人多了几分更复杂的感受。     ————————————————     “……那么,在大陆的社会中,为什么异性的婚恋会被禁止呢?我不知道原来会严重到法律层面。”陈杉全身的皮屑尽数脱离之后,他感觉自己像个新生儿。     玛哈辰亦辰之前把主祭塔屋内的鸟窝床拉到石桌边上,此刻正趴在里面,双手托着腮回答陈杉的一系列问题。其实这种平淡的交流挺枯燥的,但这两个对彼此世界的细节都很陌生的年轻人,却感觉到非常有意思,并不觉得疲劳,也没有半点睡意。     “这个……话说来长,”玛哈辰亦辰频繁的“猫人式成语”,几度让陈杉忍俊不禁,“巴斯特族在人神共存的时代,就已经是无性繁殖的生命了。你知道对于巴斯特人来说,比你们漏隐人的‘性||爱’更愉悦、快乐的私密感受是什么吗?不妨猜猜看!”     这个话题让陈杉脑洞大开,边想边猜道:“就只是接吻么?这样太普通了……或者两个人的肚脐眼像纳美人的辫子一样链接到一起?”玛哈辰亦辰问纳美人是什么,他解释给他听,对方摇头说不是,让他继续猜。     陈杉心内鬼笑道:“总不会是撸吧……”想半天,又说:“或者是像塔屋里面的巴斯泰托之光那种神迹,你发射一束,我发射一束,然后其中一个就怀孕了。”     玛哈辰亦辰哈哈大笑,“既然是无性繁殖,那么你最后这种想象是有点类似的。告诉你吧,比性|爱还要愉悦的,或者说,巴斯特人的性|爱方式,是‘七塔共振’!”他继而简要解释了巴斯特族的变异历史。     原来最早在人神共处的那个时代,巴斯特人的繁殖方式就已经脱离了性接触的形式,那是因为巴斯特先民自始以来都是通过七塔共振的方式来繁衍后代的,但那个时期每个人体内的七塔系统,是初级七塔系统,只能维持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一百五十年左右。     两个巴斯特人通过身体内的七塔系统,形成相互的共振,只有两个彼此深爱的人,才可以让体内的七个能量塔都发生共振感应。如果两个人都准备好组建家庭,并且有生养后代的物质、环境、学识、情感等基础,那么就可以填写繁衍申请表。     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审核直至被批准之后,在每年两次的祭神季,所有举行婚礼后的人来到安隐岛,由三大教宗在庆典上颁发“古神的礼物”——那是一个装在水晶球里的正八面体能量态礼物,两位结合后的巴斯特人,可以在收到礼物之后的某天选择一个月红日,进行七塔共振时把古神的礼物放在两人的中间,这样就相当于完成了“受孕”。     【注:每个月的28号月亮由蓝色变成红色,持续到次日零点,神典和法典共同规定,巴斯特族和古猫族只有在月红日,才能进行七塔共振或发生性|行为,古猫族的生殖系统又和巴斯特族不太一样,他们是通过异性的性接触而引起七塔共振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在培育新生儿的“四生塔”内,等待新生命长大的时间。巴斯特人是没有婴儿时期的,二十八天后四生塔内的新生命就可以长成人类五岁小孩的形貌,所以巴斯特族的每个人,都是从幼童时期开始这一生的。     “后来经过漫长的探索和研究,在我们古猫族教宗的带领下,改善了巴斯特、古猫两族的七塔系统,每一次改善都能够延长个体存活的时间。现在的巴斯特人体内,是第八级的七塔系统,能够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八百多年,在上一次全球人口普查调研中发现,现代巴斯特人的平均寿命是八百六十岁。”玛哈辰亦辰一边给他上课,一边不忘端着一杯他刚才去下面调制的酒在屏幕前晃,故意馋陈杉。     虽然陈杉现在已经“返老还童”,但心态还没有完全被影响,用一种大哥哥的眼神,看着玛哈辰亦辰认真讲解之余,各种天真的神情和幼稚的行为。走神的那几秒钟,他突然非常想念管谦。     “我想我应该猜到了,如果异性的巴斯特人进行结合,是不是会对七塔系统有所破坏?所以才造成你说的,不论从神典还是法典,都严格禁止异性相恋、结婚。”     玛哈辰亦辰兴奋地举起双手,两只“爪”都做出“六”字手势,“你可真聪明!看来以后我作为导师,是会非常轻松的!”他呷了一口酒继续说:“是这样没错!巴斯特男人和巴斯特女人体内的七塔,排列顺序是不同的,只有同性的七塔共振所培育的生命,才能拥有现代人的高级智慧和健康的身体。如果违反这一原则,由两位异性进行七塔共振,那么诞生的孩子不仅会智力低下,而且大多数身体残疾、寿命大幅度缩短,最可怕的是,有的畸形胎儿甚至会带来无法预见、控制的新型病毒。”           第086章 小人之心】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漠洛淇叫住他们两个,看样子有什么事要和他们商量,两个男生就回头凑了过来。漠洛淇小心翼翼清了清嗓子,不由自主压低声调问萨嘉峰纳:“万一碰上瞭谷鸟,你打算用什么东西对付它们?”到危急关头,她还是不禁对他那满满的自信略生质疑。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萨嘉峰纳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从腰包拿出一个造型古怪的木盒,刚要说什么,只听头顶什么巨物在响动,漠洛淇嗓子里发出低低的惊呼,倒抽了一口凉气,两个男孩猛地抬头,见天空中飘落大量带有绿色夜光的粉尘,而漠洛淇瞪大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身后!     两个男生顿感危机降临,慢慢回过头去,只见七八米外,一只与他们齐眉高的雪白色大鸟,正在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它们!这是三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亲眼看见瞭谷鸟,萨嘉峰纳满脸满头的灰色短毛瞬间炸开——虽然他之前来过几次东南山的这片林子,但从来没和瞭谷鸟正面接触过。     瞭谷鸟的整体形态像一只放大数倍的猫头鹰,全身是雪白色的长羽,他们的羽毛倒是经常被人们拿来做成漂亮的披风;身体两侧肥大的翅膀收了起来,脖子粗壮脑袋硕大,连上下皆微拱的扁喙,也是和羽毛一样的雪白色;扁喙底下靠近脖子的地方,垂着个长满细柔白羽的肉囊,正在一缩一鼓地发出呼噜声。     它全身上下只有那两个荔枝大小的眼球是殷红色,眼球中心的一双瞳仁又略呈暗红,正微微闪耀着妖冷的红光——如果没有这双可怕的双眼,从它身后看上去,会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圣洁的鸟类。每年四次瞭谷鸟集体到山巅瞭望鸣叫的几天,也是安隐岛上的人们收割前一季种植的各类农作物,并为下一季播种的时刻。     这只瞭谷鸟刚才不知从哪个方向飞过三人头顶,双翅震动时抖落了瞭谷鸟的羽翼特有的粉尘,这些绿色的夜光粉只能持续四个小时,是瞭谷鸟为同类做标记的粉末,也就是说,只要某个地方大量出现这种夜光粉,那就意味着附近一定会有瞭谷鸟,前几次萨嘉峰纳就看见过这东西。     律一渡刚才一下子就跳开,躲到了漠洛淇身后,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她的两臂,同时又担心身后还会有别的瞭谷鸟出现,向后张望了半圈。“怎么办?怎么办!”他用颤抖的声音悄悄问漠洛淇。换作平时,漠洛淇一定会嘲笑他的胆小并欺负他一下,但此刻看着扁喙中正在咀嚼什么东西的瞭谷鸟,她明显也被吓到了。     漠洛淇轻轻伸出手指,在萨嘉峰纳身后戳了戳他,小声问:“它是不是想吃我们?”。萨嘉峰纳回过神来,没有回头,低声说:“你们都别说话,看我的!万一发生危险,我来对付它,你们马上跑下山去叫守林人!”他大着胆子伸出两只手,对瞭谷鸟做着安抚的动作,只见瞭谷鸟停止了咀嚼,向旁边的草地上吐出来一堆碎骨头,上面还带着血糊糊的残肉——显然,它刚刚是把什么别的动物给吃了!     吐了骨头,瞭谷鸟带着点得意、挑衅地向三人这边走了几步,如果有旁观者,看见这只和普通人差不多高的胖鸟,用半跳半走的姿势移动,一定会觉得很滑稽。萨嘉峰纳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和漠洛淇站成一条线。律一渡就在他们二人身后,他看见瞭谷鸟吐骨头的时候,扁喙里长着比教学图片上还令人惊心怵目的细碎尖牙,并且那些尖牙、舌头和它的眼球是一样的血红色!不知不觉,律一渡前额的头发都浸湿了。     萨嘉峰纳以非常缓慢的动作,打开那个木盒,里面装着一个有弹性的沙漏形东西——这是他从涡盘岛网购的智能动物交流装置,叫转声器。泰侣星球上有很多智商偏中等的生物,对声音极为敏感,如果一个人在野外不巧遇见了这一类生物,还发出了它们不喜欢的声音,那么这个人就要倒大霉了。     转声器像是把两个漏斗的细口连在一起,里面装有转换声音的芯片等设备,拨动开关之后,把录入声音的那个广口套在嘴上,把另一端扩音的广口对准要与之交流的动物,扩音口上方隐秘的摄像头扫描过对面的动物之后,使用者就可以模仿那种动物的叫声了。     但这种交流不像匿络徒鹭族的猫人那样,可以明白彼此的想法,更类似于一种跨物种的“谈判”“抚慰”或“情绪交流”。萨嘉峰纳双眼直视瞭谷鸟,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柔和,而手里快速把转声器的开关打开,并对它进行扫描后就套在了嘴上。他先后用古猫语、巴斯特语和泰侣语说了“爱”“你好”“谢谢”“喜欢”等词汇,转声器的扩音口就发出了类似瞭谷鸟的各种叫声。     漠洛淇看律一渡怕得不行,就伸出左臂搂住他的后背,在他耳边低声打气:“没关系,他可以的!”对面的瞭谷鸟隔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发出“啾~呵噜噜~啾啾~噗噜呼”的声音,萨嘉峰纳又拨动了转声器上的另一个控制键,转声器翻译了刚才瞭谷鸟所表达的情绪,并用泰侣文中的“疲惫”“休息”“满足”等词汇,来表达近似刚才瞭谷鸟的叫声所传达的含义。     萨嘉峰纳又在转声器内录入了“谢谢”“喜欢你”“宽恕”“再见”等词汇,对面的瞭谷鸟跳了两下,然后转身疾奔了一小段就起飞了,它肥大厚重的双翅展开后,比它们的身高还要长许多;与此同时,周围的安桫椤树林中,扑啦啦地飞起一大群瞭谷鸟,四散而去——胆大包天的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其实他们刚才早已被瞭谷鸟群包围了!     四周飘散的绿色夜光粉尘还未散尽,律一渡一屁股坐在地上,发现自己的两条腿都软了,就差没尿出来。漠洛淇还算镇定,但两鬓也挂着汗。萨嘉峰纳在几秒钟之内就收回了刚才的不安、畏惧和炸毛,转过身开始跟他们吹牛,说一些前几次如何遇见瞭谷鸟,也是如何安全脱身之类的谎话——当然也没忘记嘲笑两句瘫在旁边的律一渡。     律一渡自己也时常懊恼,为什么自己的胆子就不能大一点,而漠洛淇对刚才萨嘉峰纳胡吹的大话不置可否,因为生物学教授曾经讲过:“……如果有一只瞭谷鸟放弃了对某个猎物的追捕,那么这座山上的所有瞭谷鸟都不会再对其发起攻击,这种奇特的信息记忆是长期有效的,至少能维持十年……”“只要不激怒它们,被他们‘放弃’之后,想和它们安安静静地擦肩而过,绝不成问题!”     萨嘉峰纳的吹牛,摆明了在上这节课时他睡得很熟。但总算过了瞭谷鸟这一关,的确是令人愉快的事。律一渡作为万能记忆卡,当然记得这些细节知识,看萨嘉峰纳继续大胆地向前走了,就在后面跟漠洛淇讨论,不知道瞭谷鸟们是对萨嘉峰纳放弃了进攻,还是对三个人都放弃了进攻?这种信息记忆对几个人有效呢?他心想这些可是教学资料中没有提及的,以后得找机会问问生物学教授。     危机过去,萨嘉峰纳心里当然很自豪,他觉得后面的那两位,必定是在称赞自己刚才英勇睿智的那一幕。可走了没多远,他又被石阶旁草丛中的某些东西所吸引,“你们快点跟上,来这边,有东西!”三人已经在半山腰,他也开始大声说话了。           第087章 初次谈判】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漠洛淇和律一渡又紧张起来,以为他又发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快步跟上去之后,见萨嘉峰纳跳到草地上,弯腰捡起一具血淋淋的动物尸体,律一渡一眼认出了这是桫椤兽的尸体,并且它的脑袋不见了!看它脖子上的伤口,像是被撕咬下来的,三人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原来桫椤兽只生活在长有安桫椤树和隐桫椤草的丛林中,它们在安桫椤树上打洞为巢,最爱吃隐桫椤草的根,是一种六十多公分高的四足长颈动物,全身有一层咖啡色的细短毛;身子像小猪但不肥,脖子比较长,椭圆型的脑袋只有成人的两个拳头那么大,眼睛常年半眯着,连同唇角上扬的大嘴巴,给人一种它们总在微笑的感觉。     “今晚运气不错,你们都有口福啦!”萨嘉峰纳见了桫椤兽的尸体,早就把刚才的危险忘在脑后,“等会儿我们到山洞里,把它烤了!”说着就把那具桫椤兽的尸体扔到律一渡这边,让他们俩拿着,因为他发现旁边的草地上还有几具。     桫椤兽也被人们叫做三极兽,因为它们的“皮毛极厚”“脂肪极臭”“瘦肉极香”,它们身上的精肉是安隐岛的重要肉类食材之一。这种动物全身上下的死穴只有一处,就是椭圆形的大脑袋上,两个兔子般的长耳之间,那几块颅骨衔接的中心位置是非常薄软的。     瞭谷鸟虽然是杂食禽类,但它们爱极了桫椤兽的脑袋,桫椤兽往往都是十二只为一组群居的动物,一旦被饥饿的瞭谷鸟盯上,那么只能被四周埋伏的瞭谷鸟群灭队。瞭谷鸟会从半空中疾飞而下,把拱形扁喙精准地插入桫椤兽脑壳中心那个死穴,吸干它们的脑浆后,一口咬下它们的脑袋,吃完肉就把咬碎的头骨吐出来——可恶的是,凶残而奢侈的瞭谷鸟,只喜欢吃桫椤兽的脑袋——但这也为附近精壮结实的匿络徒鹭族猫人,带来了不需亲自动手就能获得的天然美味。     三个人各拎着一只没头的桫椤兽尸体,向前方不远处的山洞走去,商量着等下怎么玩火,怎么处理尸体,怎么烤那些精肉。平时安隐岛上的食物都是用石能炊具烹调而成的,对于吃惯了这类食物的三个孩子而言,用自然火去烤熟桫椤兽的瘦肉,可是难得的野味。     “你想用树枝点火来烤,还是?”漠洛淇不知道他的打算,是怕他忘记了所以提醒他,不然等下还得从山洞里出来捡树枝什么的。萨嘉峰纳很夸耀地说:“不用,我带的是液态燃料,前几天新买的!”说着三人已经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口,律一渡不知被什么闪过的活物吓了一跳,手中的桫椤兽都掉到了地上,他盯着洞口外不远处一棵树的位置,颤声大喊:“是谁?!”     其他两个也被他反常的一喊惊着了,向他直视的方向望去。安桫椤树的树的叶子是两大片背靠背的轮形树叶,两扇大叶子上长着几十条青翠的散射状叶脉,竖立着把树干夹在中间,叶子背光的一面长满了绒毛,里面分居着好几种昆虫。叶轮的直径也很长,老一点的安桫椤树叶轮几乎可以垂地,后面藏几个人都不成问题。     律一渡刚才是用余光瞥见,不远处那棵树的叶轮后面,有个人影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萨嘉峰纳和漠洛淇听他这么说,觉得是他胆子太小,惊吓过度出现了幻觉。“不不,一定不是幻觉,现在这个时间一定不是巡林的人,如果是,怎么会躲呢?你们也知道,除了七眼罗,岛上是没有人形生物的!”律一渡坚持说刚才一定是个猫人或巴斯特人躲到后面去了。     萨嘉峰纳和漠洛淇对视不言,漠洛淇胖乎乎的脸上竟有一丝笑意,这让律一渡有点不高兴。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看错,他把桫椤兽重重扔在地上,就要忍着恐惧,赌气往那棵树的方向走。     “喂,臭小子你别乱跑!”萨嘉峰纳喊了一声,拍拍漠洛淇,两人也把桫椤兽放在山洞口,跟了上去。萨嘉峰纳把律一渡拉到身后,“我走前面,你们跟着。”三人把便携石光灯的光圈调到最大,聚集度很高的光束,也被调成了相对均匀的散光。     泛着暗蓝的黑暗山林中,阵阵海风吹动树林,巨大的安桫椤树叶轮随风摇弋,扑啦啦作响,就算树后面藏着的人跑了,也不太容易因自己的动静而被人发现。在那棵树四周,三个人略拉开距离四下寻找,萨嘉峰纳和律一渡都毫无所获,重新聚到那棵树下时,见漠洛淇拿着个什么明晃晃的东西回来了。     她神情疑惑地把那东西放到三人中间,“你们看,这是什么?在那边找到的。”     律一渡的表情在三束光的汇集下阴沉了起来——石光灯下的那东西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半透明磨砂瓶,有成人的手腕那么粗,约一掌高,里面空空如也。但让他不舒服的,是瓶子的卑椽木塞——它来自波浔岛【注:泰侣星球四大巨岛之一】上特产的卑椽树,这种树在泰侣星球的主流文化中代表邪恶,它的根茎枝叶、花果籽汁,都被学习魔法的人拿来炼制各类药物。     一口叫出木材名字的律一渡提醒了漠洛淇,漠洛淇想起曾经学习过,这种树的果肉中含有大量香味浓郁的硬籽,据说这种籽不需要和别的药物搭配,也不需要提炼熬制,只要把一小撮晒干后研磨好的卑椽籽粉混入食物中,就可以让正常的巴斯特男性变得阳物硕大,进而使食用者在七塔系统作用下的生殖系统衰变、退化,堕落为追求****的短寿人。     “波浔岛上的人绝不可能出现在安隐岛,这个瓶子是被谁带来的?里面曾经装过什么东西?”萨嘉峰纳从漠洛淇手中接过瓶子,“这么说来,律一渡真的没有看错。”     “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有波浔岛的东西出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今晚回去后应该把这件事向校长报告……”律一渡忽略了他们三个人是如何顺藤摸到瓜的。     漠洛淇又向身后看看,“那个人会是谁呢?他是在跟踪我们吗?”她抬头看萨嘉峰纳,“不对啊,今晚来这里是你临时想起、临时决定的,难道那个人……”她又看看不远处的山洞。     两个男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许是有携带波浔岛物品的猫人或巴斯特人,就躲在这个山洞里,可能刚才是要回来,结果碰上他们三个夜游的学生。     “算了,站在这里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既然那个人逃跑了,就说明他怕被人发现或是怕我们,所以才会躲开。如果是有邪恶的人躲在山洞里,不会把波浔岛的东西随便丢在这里,绝对是刚才慌了,才不小心丢了这个。”萨嘉峰纳建议大家先进山洞,也差不多到了可以联络玛哈辰亦辰的时间,等安排完探险的事回到安隐灯塔之后,再研究这个令人不安的空瓶子。律一渡的腰包比较空,那个空瓶就暂时由他保管了。           第088章 苍茫之境】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出租车停在这座城市一片繁华地带的某座写字楼旁,玛哈贝斯特看见旁边的便利店,进去只买了三串鱼丸,就边吃边出来了,浑然不觉身后一脸困意的女店员,鄙视他的目光。他走进那座楼,来到第八层808号,按下了门铃。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很快,一位精神抖擞的正装男子开门了:“您好,有事吗?”     玛哈贝斯特用巴斯特语对他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对方瞪大了眼睛,马上请他进来并关好门。“玛哈贝斯特大教宗,非常抱歉!”     “谁让我自己要伪装成这个样子呢?”他耸耸肩,嘴巴空嚼着,还在回味刚才的鱼丸。     “这么晚赶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我这就为您开门,请跟我来。”男子引领玛哈贝斯特向内走去。     里面是一处办公场地,和普通的人类公司没什么差别,竟然还有几位正装男女,一丝不苟地对着电脑加班,从开门的男子和加班的人着装上可以看出,他们身上的衣服其实是某种工服。玛哈贝斯特对这些当然不感兴趣,跟着男子来到会议室旁的一间办公室,看上去像是什么领导的房间。     那间办公室里还有个套间,男青年打开套间的壁橱,里面竟然是电梯!     “谢谢你,剩下的交给我吧。”玛哈贝斯特对他做了一个“六”的手势。     男青年像人类一样九十度鞠躬,“能为大教宗服务,是我的无上荣耀!”直到玛哈贝斯特进入电梯,门缓缓关上之后,他才起身。     玛哈贝斯特在电梯里一直下降,将近持续了一分钟,电梯停稳后随着门自动开启,传来温柔的男声:“欢迎您光顾荷尔默思兑换所!”     荷尔默思兑换所是提供“意识交易”服务的隐秘机构,存在于人类的漏隐空间和摩罗族的幽隐空间,是泰侣星球上的巴斯特人移民到漏隐、幽隐空间之后创办的。人类社会的每个国家、较大的城市,都有荷尔默思兑换所的人类事务所。它们之所以隐秘,是因为不管兑换所的办公基地在地面还是地下,周围都有一层空间屏障,拥有“钥匙”的人才能够进入。     荷尔默思兑换所经过很多年的发展和变革,现在已经分裂成为欧诺幂亚兑换所、谜涅瓦娜兑换所和荷尔默思兑换所三足鼎立的状态。三个机构的基本服务内容都是基于意识交易,但vip服务内容各有差别。荷尔默思兑换所是三大兑换所中最为正统、历史最悠久的一家。玛哈贝斯特就是想通过荷尔默思兑换所,来完成他答应陈杉的事——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玛哈贝斯特自愿做的。     【注:“漱石系列”奇幻小说第四部《都市脚夫》即是以荷尔默思兑换所的故事为主的小说,它在本书中不是重点,这里只做必要说明。】     电梯门外,是一个封闭而漆黑的空间,身后的电梯门关上后,玛哈贝斯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双眼冒着绿光,这是古猫各族特有的夜视能力,但只有大教宗可以随时切换,选择需要还是不需要夜视。     很快,他正对面的那面墙被液化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妖艳而干练的时尚女郎,做出“六”字手势的同时满脸堆笑地说:“尊贵的荒·摩勋异列科蒙帕·诃络徒鹭启亚·贝斯特遗使大教宗!欢迎您!”     玛哈贝斯特回礼后跟她进入了那面墙(即空间屏障)。之后,墙壁复原如初。     “你是这家兑换所的督导者?”玛哈贝斯特跟着她快步走在一处巨大的地下空间内,地面上都是黑白两色的半球形建筑,虽然光照充足,但给人一种阴森感。谁能想到在这座城市的繁华地段,地下深处还有这样一个隐秘的空间和机构呢。     “是的,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我叫莫晓琳,最早是人类身份入职,作为督导者已经有六年了。”莫晓琳作为人类,通过高压学习和残酷的考核,现在能用一口流利的巴斯特语应对自如。     走过那片若干黑白色半球体建筑群,上了楼梯,来到二层的一间房内,然后从这间房的后门出来,里面是一条充满幽蓝光线的长廊,长廊左侧的一个八角圆木门内,才是莫晓琳的办公室。     莫晓琳也是第一次接待级别如此高的“上上上上上级”,难掩内心的激动,玛哈贝斯特不知道,在他乘坐电梯的那几十秒内,莫晓琳早就接到了楼上打来的电话,然后迅速下达紧急通知,让所有住在兑换所内的扫描员(荷尔默思兑换所的最基层员工,没有自由选择居所的权力)准备迎接大教宗的巡视。     其实古猫族三大教宗对移民到人类社会的兑换所一点也不感兴趣,创办荷尔默思兑换所的最早提案,是巴斯特人提出的,但古猫族教宗都拥有巡视检查兑换所的权力。莫晓琳是今晚碰巧加班,对于玛哈贝斯特的突然到访,也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和一位助理,很利落地为大教宗准备了甜酒和烟。玛哈贝斯特倒是很愿意尝尝人类文化和巴斯特文化碰撞下的酒水,他呷了一口,猥琐地舔了圈嘴唇,从表情看出他很喜欢这种甜酒。     “非常抱歉,尊贵的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按照规定,我们还是需要核实一下身份。”莫晓琳虽然站着,但用那种低着头的无辜眼神,看向他,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儿。     “噢!我忘记了!”玛哈贝斯特咧嘴一笑,顿时坐在高椅内的地中海猥琐男,变成了一头黄毛的大猫脑袋,就给她看了那么几秒,又变回老茅的那张脸了。     莫晓琳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正八面体透明吊坠不住地颤动着,“作为督导者,能见到尊贵的大教宗,真是我的荣幸!”旁边的助理对她使了个颜色,她就很快地触碰石头长桌的桌面,左侧的纯黑色墙壁原来是一整块的漱石屏幕。     屏幕里出现的是刚才他们走过的黑白色球屋建筑群前面,那块大厅的位置,现在大厅里站了几十个男男女女,都是人类的模样,但身着统一的制服,神情肃穆排成方阵站在那里。莫晓琳对着手腕上的某种装置,严肃地说:“让我们以激昂的歌声,欢迎大教宗视察!”     “唰”地一声,外面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做出“六”的手势,举到右肩的位置,跟着大厅里放出的伴奏音乐,开始唱起一首很亢奋的巴斯特语歌:“耶穆鲁!耶穆鲁!玛哈德瑞意忒卡……”     玛哈贝斯特看着滑稽的场面,在心里哑然失笑,他把带来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哭笑不得地对满脸期待的莫晓琳说:“你误会了,我是来做交易的,并不为视察工作而来。”     “交易?”莫晓琳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在她心目中如同古神一样的大教宗,也需要交易。她对安隐空间泰侣星球的事情了解有限,只有自己升职为兑换所总部的启蒙者之后,才有资格亲自去安隐空间进行短期参观学习。在各种传说中,三大教宗已经被神化成和古神一样的存在了。     “是的,我需要完成两件事,第一,是在全球范围内,抹除一个人的所有痕迹,从有形档案记载到所有相关个体的意识层面,越快越好,我以这幅画作为报酬。”玛哈贝斯特打开了带来的东西。     “天啊!”莫晓琳一屁股坐到玛哈贝斯特对面,被画框里动态的画面吸引了,“这是典型的漂浮时代的作品,请问您,这幅画的作者是?”           第089章 最后的锁】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漱石手镯是一种多功能的高科技贴肤手镯,透明轻薄的软漱石材料制成,可以根据使用者手腕的粗细进行自动调整,只有三指那么宽,戴上之后没什么感觉,也不影响日常生活,是吸收和输出石能的重要工具,比如购物时,只需要在付款处的石能采集器上刷一下就可以了。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亏你帮忙。”我回答。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石能的单位是“诺”(相当于人类社会的“元”),这一趟采购下来,花费了琼京默德九万五千诺石能,这对于在南北联盟总部基地供职的他来说不算什么,省得玛哈贝斯特还得到最上面一层的货币兑换中心,用古猫族独有的罕见漱石核,兑换一次性石能塔才能去购物。玛哈贝斯特只好从袍子里拿出一袋漱石核,整袋都扔给了琼京默德。     【注:石能塔是三厘米高的黑色金字塔形存储器,里面存储着定量的石能,古猫族需要对外交易时,都是先用漱石核去兑换石能塔,再用石能塔进行付款。汇率为1漱石核:9石能塔。关于泰侣星球货币的详细描述,请见本章结尾附录。】     买完了所有玛哈贝斯特需要的东西,超市还赠送了他一个十二小时时限的公鸭储物箱,那是“粒子石能神术时代”的产品,外表是一只肥大的超级鸭子,鸭子的后背像驼峰一样高高鼓起,里面塞满了刚才买的所有东西,鸭背中缝鸭毛下的合带密合后,就像一只驼背的大鸭子,跟着他们两个人左摇右摆地用双脚快速前行。当然,十二小时之后,整个储物箱就硬化并沙化,可以当垃圾丢了。     两人按原路返回,经过刚才谷物超市那一层,又下降了四层之后,终于来到了酒吧所在的中心区域。如果从高空俯瞰,黑色漱石为主的倒金字塔形庞大建筑中,每一层都石光通明,各种颜色的石光交相辉映,把涡盘岛的环形山基地点缀成一座不夜城。而这一层的八面巨柱内,又有许多格调各异的酒吧、影院、舞会大厅、神术/魔法会所等休闲娱乐类的场所。     他们选了其中一家向“降临时代”致敬的复古风酒吧,这个时间点又不是庆典之类的特殊日子,只有七八个未来三天休息的不同部门工作者,在玛哈贝斯特听来很奇怪的音乐中喝酒闲谈。那些人看到玛哈贝斯特,原本晕乎乎的状态一下子变成强装的清醒,不论男女每个人都微笑着,举着“六”的手势打招呼。玛哈贝斯特回礼之后,就赶快去了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来,琼京默德引以为傲地和那些人高喊着打招呼,说要请老朋友喝一杯。     他们在咖啡色木框漱石屏桌面上点触,玛哈贝斯特选择了一大杯“古极鸟口水+摩罗蜂蜜+安隐果提取液+蓝瓜酒+紫海藻榨汁+高浓度桃酒精+盐”的海鲜味混合酒,他很迷恋这种带着些许鱼腥味的紫蓝色酒,这里的人叫它“哦!弯了的男人!”。     玛哈贝斯特经常想,如果这种酒被带到漏隐空间自己的料理店,人类会不会以为直人喝了这种酒就会变弯呢?想到这里他无耻地笑了。其实这种酒的名字,是因为这家酒吧的老板,有次去北识洲【注:泰侣八大陆之一】,收购一些特殊的自酿酒料和食材时,偶然在某个周末,看到了当地肢体艺术家表演的柔术,这位老板感叹那三千多人,用柔软的身体构建成震撼人心的宏伟造型,因此创造了这种酒,事后还特地为那些艺术家送去了一大批。     琼京默德没有注意到玛哈贝斯特猥琐的笑,他正在犹豫是选择以前喝过的呢,还是选择桌面屏幕上新品推荐栏的“科学的脊梁”“古烈鲸的眼泪”“看!远方的星空!”,最后,他把酒吧推荐的三种新酒,都各点了一份中杯。     “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惊喜值得你大老远赶过来?”琼京默德直愣愣地看着他,期待他为自己平淡的生活注入些新鲜和活力。他点燃一根海树叶和白嗅息草混合制成的香烟,顿时弥漫起一股人类社会中,类似咖啡豆被研磨时的香味。     【图23、基|地的酒吧】     玛哈贝斯特不能吸食这种混合烟草,否则他变回老茅时,全身会起红疹,这时只能享受状地用鼻子闻闻。“你还记得《漱石图鉴》中,关于固巢的预言吗?”     酒保送了两个人的酒水过来,看见玛哈贝斯特大教宗也在,说了一句“二位慢用”之后,额外地对玛哈贝斯特恭敬地鞠了一躬。琼京默德差点叫出来,完全没在意酒保的行为,因为古神的预言是神学中最为费解、却也得到大量精准证实的部分。     他收起大咧咧的姿态,以极为专业的神色仔细回想,用古猫语熟练地念道:“‘若使一子来,即使一子去,八境皆通达,固巢乃得成。【注】’你是指这部分?这是第八篇的第六节!从来没有任何遗迹、线索或符合预言的征兆出现!这么说,你发现了什么对吗?老家伙快说快说!”     【注:节选自《漱石图鉴·希法部·古神授记录·预言卷·第八篇·第六节》译文如下:】     安隐之所安,譬如昼夜眼,往复至终灭,沉入反安隐;     漏隐之所漏,譬如海底沙,流转无出期,沉入反漏隐;     幽隐之所幽,譬如共生胎,相依复相啖,沉入反幽隐;     妙隐之所妙,譬如水中泡,水涸泡即消,沉入反妙隐。     安隐所为安,十二五行客,漏隐所为漏,十二三途煞,     幽隐所为幽,十二七眼罗,妙隐所为妙,十二圣帝灵;     留形驻世者,流亡四正境,若使一子来,即使一子去;     六十四秘钥,契入十二光,八境皆通达,固巢乃得成。     玛哈贝斯特神秘地露齿而笑,心里却有点懊恼忘带安隐岛上特产的一种烟过来,只好干忍着,多闻两下面前的烟雾。“我这次带来的那个孩子,应该就是这条预言的‘钥匙’了,昨晚的冰岛神迹与神辉之眼相应时,他出现了——看似无意,却并非偶然,从前可都是这样啊……”他没有再深入说下去,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么说,我们四个上层显性空间‘下沉’的日子也快到了?”琼京默德脸上浮现担忧,原本铁青的肤色在酒吧里蓝色为主的光线照耀下像个人物模型。     玛哈贝斯特点着头,嘴角向下撇了撇说:“当然,但我告诉你这些的重点,在于固巢。”     古猫文中,“固巢”本来的词意是“金刚塔”,造词者就是古神荒侣藤,在《漱石图鉴》中,荒侣藤对固巢又进行了更深层的解释批注,指出它代表的是“沉睡的塔,尚未旋转”。在当时人神共存的时代,两位古神坚持认为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突破,最终与人们的道德信仰、精神力量和内心的净化相辅相成,所以《漱石图鉴》中的预言,是批注和解释最少、最含蓄隐晦的一部分,只有历史发展到特定的阶段,才会出现相关的神迹、指引、一系列变化和令人叹服的准确性。     泰侣星球数十亿年的历史中,先后经历了太古纪、史前纪、蛮荒纪、晦暗纪、文明纪、圣洁纪、光辉纪七大段漫长的历史纪,而其中的“太古纪”晚期,就先后出现过七次文明,第七次“法尘文明”的时代,泰侣星球上有七种性别、八种智慧生物,他们依靠场能繁殖,存在了5.3亿年左右。如果追根溯源,七塔系统(后文中会有详述)的核心神术、固巢预言的源头,即源于那一次文明,所遗留给现在第八次文明的宝贵信息。           第090章 摇摇欲坠】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老茅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巨大挂钟。陈杉也随着他的目光而看去,现在已经是5:20分了。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心情和精神压力,相信着,质疑着,犹豫着,期待着,惧怕着……陈杉好怕眼前的这一切,只是一个玩笑或一场梦。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还好,眼前这个匪夷所思的“梦”并没有醒。“那等下我需要做什么?”陈杉的鬓角已经出了层薄汗。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安静等待。还有五分钟,天鹅颈开启之后,你要学我的样子跳过去,它在这次时间点只能一分钟,新的世界,你全新的人生,就在它的另一端!千万不要害怕、犹豫,记住,我是你的老朋友!”老茅回过头对他挤了挤眼睛。     这时倒垂的漱石阵,按某种规律有节奏地闪烁,不得不说眼前的光线变化虽然刺目但很好看。陈杉盯着上空的漱石阵发出的光线,开始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1:1的光态镜像漱石阵,老茅后退了几步,同时在地面圆心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离地约半米的能量态“镜面”——陈杉只觉得它本身并不是光,但又是具象的,并且它的表面正清晰地反射出老茅和陈杉的身影。     指针一圈一圈转过漫长的五分钟,陈杉紧张到想拉屎,镜像场能作用下形成的镜门表面开始发生变化:它像是被液化了,中心出现一轮一轮的涟漪状波纹,紧接着陈杉和老茅的形象变形、变淡,渐渐从半透明的景象完全变成另一些东西——镜门对面的朦胧世界出现了,老茅的确打开了另一个空间的门!     涟漪状波纹停止,整个镜门四周处于循环往复的波动状态,对面白茫茫的世界中暖光闪耀,老茅迅速对陈杉说了句:“陈,像我这样,跳过去!不许犹豫!”说着,他用一个跳水般的滑稽姿势向镜门内一跃,瞬间没了踪影……     陈杉目睹了那两秒钟,老茅从头到尾像是被“颗粒化”并逐渐消失的过程,胸腔里砰砰砰地乱响,心脏都快到嗓子眼儿了。眼见镜门的四周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愈合”,心一横,也学着老茅的样子跃入镜门。     如果借助天鹅颈,在漏隐空间和安隐空间互相穿梭,从天鹅颈两侧的世界看来,只用了两秒钟。但陈杉身处其中时,他感受到了无可比拟的“大”、失重流动的“缓慢”、前所未有的“静谧”和清澈通透的“奇妙”。     当时,进入天鹅颈的瞬间,陈杉觉得自己整个人遍布虚空,身处的这个世界净如琉璃,是纯天青色的,没有杂质尘埃,也没有任何实体的存在,却能感受到四维上下无尽无止的力量。这力量将自己的身体分解成微尘颗粒,就好像这个纯天青色的世界中,所有无形的细节、它的整体,都是无所不在的“陈杉”组成的。     与此同时,陈杉的耳朵失灵、呼吸停止、感受不到温度,沉浸在一种绝对的安静中。这种安静是活着的人无法体会到的,因为即使在宁静的深夜,用双手捂住耳朵,也多少会有呼吸、心跳、血液流动的声音,可现在天鹅颈内的安静,和没有生机的死寂不同,那是一种带有强烈力量的沉静。     虽然没有了呼吸,可他的鼻子并没有失灵,那种弥漫于虚空世界中的异香,类似花草香中夹杂了些许药香气,从陈杉的鼻腔钻进身体的内部,然后扩散到每个毛孔,周而复始地洗涤着他无形的“身体”,过去三十年的人生中,他从未有过这样舒适宁静的体验。     “其实当时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漫长,整个过程应该是三个阶段:刚开始,我自己好像变成了那个空间中无处不在的粉末,什么也听不到,闻到一种很独特、非常诱人、又让我内心安宁的香味;之后,身体的感觉也消失了,怎么说呢,就像是能感知到前一个阶段的那个‘我’,又独立在一边,安然无恙地看着另一个我。当时我的意识非常清楚,如果人是有灵魂的,那我只能用‘灵魂和它的载体分离了’来表达那种自由的感受……”     “最后我才发现,我自己的身体是从进入漏隐空间的天鹅颈入口那一刻,就被拉得很长很长,没有参照物,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多长,就是眨眼间,我的脚在入口那边,而我的头却接近安隐空间的天鹅颈出口这边,整个身体是一种奇怪的形状,向上拉弯、扭曲着,好像我们那边的民间传说中,弯身从胯|下看鬼那样……”     陈杉后来是这样对别人描述,他穿越两个空间时的感受的,以至于许多年后,他第二次有机会穿过天鹅颈时,这种感受仍然记忆犹新、恍如昨日。当然,这是后话。此刻被“拉长”的陈杉用一种奇怪的视角,看着天鹅颈两端的出入口,都呈现收缩愈合般的状态,就好像是这个天青色的虚空背景要睡了,正在慢慢闭上眼睛。     缓慢的“向前流动”即将抵达终点,陈杉还能从自己弯曲拉伸的双腿之间,看到老茅那间小黑屋的门。突然,所有异样的精神感知和肉身感受瞬间消散,他的整个身体从安隐空间这边的出口“浮出”的那一刻,听觉和他自身的重量也恢复了。如同从一个失重的空间回到了现实中,陈杉没掌握好力度,重心一偏就要跌倒在地上,老茅立刻用一只手扶住了他。     陈杉顿时头痛欲裂、闭目咬牙,整个人身体里都嗡嗡嗡地响,使劲摇了摇头,缓过来睁开眼时,老茅的另一只手,已经把那个发光体收回。陈杉再看扶着自己左臂的那只手,不由地甩开老茅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毛绒绒的地上。     眼前这个认识了有十年的老茅,已经不再是那个猥琐的中年男人:他身上一件宽大飘逸的黑色长袍,说不出在他们的世界,算是巫师还是传|教士;过去那张滑稽的脸和半秃顶的脑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黄猫的头颅;刚才吓到陈杉的手虽然还有点人手的样子,但也长满了黄毛,并且利爪上的尖甲闪着精钢般的寒光。     “老……茅,你怎么这……是这样的?”陈杉有点结巴了,眼前变成猫人的老茅,露出来的毛全都是纯黄色,即使是猫,陈杉也从没见过有这种毛色的。那是没有半毫杂色的柠檬黄,甚至连他垂向两边的数根弧形眉毛与胡子,也都是那种纯粹的柠檬黄|色,鲜艳得只让人觉得他有毒。     “陈,你不用怕,我想我们的友谊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欢迎你来到泰侣大陆!”他连声音也变得年轻而充满活力,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大大的瞳孔看着陈杉笑了起来,不笑还好,一笑之下满嘴露出的牙齿,是介于人牙和猫齿之间的样子,尤其那两颗尖锐的“虎牙”点缀着笑容,反而更让人害怕。     陈杉心想,还好从昨晚到现在,他铺垫了那么多,不然凭空碰到这么一个怪……生物,肯定得找人收惊了。他马上爬起来,平复自己的心跳并环视四周,自己正在一座“冰窟”里。其实这里是一间密室,建材是一种晶莹剔透的白玉色半透明漱石,密室整体是圆形,四周的墙上是无数个停尸房内般的石屉,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每一个石屉的正中心都有个外凸的猫头雕像,同样是漱石材质的拉环,正好贯穿这些石猫的脖子。     ————————————————————————————————           第091章 痛不欲生】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在密室的屋顶上,挂着许多黑色的八角灯,即上下两个八边形石环,被八条弧形的石灯骨连接,弧面是空的,灯托的位置也并不是蜡烛之类的可燃物,而是一种发散烛火色光芒的半透明石头,这些八角石光灯把整个晶莹的“冰窟”照得如梦似幻。只有陈杉身后的环形墙中心,有一条斜坡形的台阶通往上方。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除此之外,整个密室里空无一物,不知道是什么皮毛类还是茸草类、绿油油的东西铺满地面,唯有刚才天鹅颈出口消失的地方,是一座像立起来的石棺模样的东西,整体也是深绿色的,表面刻满了令人目眩的繁复花纹,作为天鹅颈出口的镜子,就悬浮在那个漱石石棺里。     陈杉很敏锐地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裤都“变长”了一些,正在纳闷,转眼从石棺内看似平淡无奇的镜子中,看见了不平凡的一幕,顿时让他愣在那里——镜子里的自己,变成十年前,只有二十岁模样的那个大男生!     他惊诧地靠近镜子,摸摸自己的脸、头发、突然显得宽松和略长的衣裤,自身的所有改变,都让他彻底地接受了这几分钟内,一切离奇的经历和体验,他确定自己真的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猫头人身的老茅,走到陈杉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他说:“陈,这里是你全新的起点,希望你在今后的生活中,能找到真实、快乐和‘另一半’。”说着,老茅像长者一样,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陈杉这次并没有躲避,也没在意老茅所说“另一半”的深意,仍在镜子前仔细端详,沉浸在自己变回以前模样的神奇感觉中。     其实陈杉根本还没打算思考,是否真要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从风雪夜逃婚到暂避于酒馆,从小黑屋到这间密室,他内心更多地是想要证明、验证老茅所说的一切。当所有天方夜谭都真实发生时,他对奇幻历程的体验和对全新环境的感受,都令他还没有时间和余地去思考更多。     陈杉刚想要说什么,忽然脑袋像被万针穿刺般疼痛起来,同时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整个人开始发晕,他下意识扶着老茅的手臂开始呕吐。剧烈的呕吐持续了很久,直到陈杉感觉自己的肚皮都发疼,最后干呕了几口之后,全身虚飘飘地瘫了下去,半个字都来不及说,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身形高大的老茅,比陈杉高出一个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猥琐佝偻的料理店老板了。他轻松地横着抱起陈杉向楼梯那边走去,口中用古怪的语言声调,半吟半唱着悠远而奇异的“歌谣”。他的黑色长袍后背上,有个动态的金色图案,那是一个金色棱边的正八面体,里面有一只荷鲁斯之眼,正在自西向东旋转,既像是浮在袍子表面,又像是在身体里面,视觉立体感很强,可惜陈杉没有看到。     【图18、老茅袍子背后的荷鲁斯之眼】     ————————————————     泰侣星球上的两位古神中,荒侣藤是以刚猛伟岸的男性形象示现于众,而巴斯泰托则是柔美高贵的女神。他们在泰侣大陆上留下过许多神迹,其中就包括南北两极冰岛之下,封藏了数千年的“神典”,即两位古神众生探索宇宙、空间、场能的过程中,留下的知识财富。     后来经过泰侣大陆上像老茅一样的“古猫族人”,长达千年的努力,创建了“古神言教传承守护者联盟(简称古教联盟)”,并将古神遗留的“知识库”发展为神典、神谕、造释三大部分。其中“神典”是两位古神寂灭之前,亲自记录并遗留给后世的,被总称为《漱石图鉴》,共有十二部,南北两极冰岛各存六部。     《漱石图鉴》中所有关于宇宙、空间、场能的认知、方法、结论,都是基于两位古神对空间场能的掌握,而获得的超自然能力。因为两位古神寂灭之前,在世的八百多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分居于南北半球,所以在后来的传承中,超能力演变成两大分支,即继承于古神荒侣藤的“神术系”,以及继承于巴斯泰托女神的“魔法系”,而这两大分支又因继承者的认知、感应和兴趣的不同,分化出若干派别。     神典《漱石图鉴》之外其余的两大部分中,“神谕”是指古神遗世的教言和法谕,大多由古教联盟的传承者记录编纂而成;“造释”是古神寂灭之后,古教联盟的众多盟友(造论者和释论者),在神典和神谕的范围内,对其进一步阐释、解读和丰富后,贡献出的众多典籍资料。     老茅抱着陈杉离开时,所吟唱的那一段,即出自《漱石图鉴·希法部·古神安隐录·转化卷·第二篇·第三节》,如果用人类的语言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欲渡四显境,必寻诃黎勒。摩尼珠光耀,石阵皆相应。五阴历幻海,得入诃子实。先天气暂息,暖寿识三分。执威宫貔罗。执固伐煞罗。执严弥绮罗。执星谙谛罗。执风峨尼罗。执智闪啼罗。执力音达罗。执饮巴翼罗。执言玛哈罗。执想震祷罗。执动召渡罗。执教避劫罗。化钵四生皿,安藏广果峰。甘露养灵母,诸根去旧尘。户虫皆得转,七塔封宅识。十二威神力,成就安隐身。     【图19、漱石图鉴转化卷】     陈杉刚才跌倒时,双手有摸到地上那层绿油油毛绒绒的东西。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地毯,其实,这些生长在地上的东西叫“嗅息草”【注】,它们是漱石基-动植物共生类的植被,主体是泰侣星球上一种叫“眠虫”的生物,有人的小指那么大,整体呈咖啡色,外表柔软而坚韧,嗅息草就是从它的后背上长出来的。     一只眠虫的后背上有十二根嗅息草,每一根都是柳叶形,背光的一面长着细细的白色绒毛,没有东西压着的时候,它们因为眠虫体内的“呼吸”而轻轻地自行蠕动,在地面上形成一阵阵的波浪。刚才陈杉呕吐的那些污秽,已经被它们吸收干净了。眠虫和嗅息草是这里被广泛使用的地面装饰物,也起到净化空气和灰尘的作用。     【图xx:嗅息草的图】     【注:嗅息草】     (01)漱石基-动植物共生类生物,种子从莹矿中开采、提炼,由嗅息草和眠虫组成;     (02)嗅息草是柳叶形的(颜色有6种)植物,背光的一面有白色的细绒毛;     (03)眠虫的外表呈半透明咖啡色,有24个腔孔,向上的12个腔孔中长出12根嗅息草;     (04)嗅息草的草根在眠虫墙体交错缠绕,包围着眼睛型的草莹;     (05)眠虫的外表坚韧而柔软,大多数普通物质都无法对其造成损害,本身会蠕动;     (06)嗅息草起到净化空气和吸收尘埃的作用,再经由眠虫排泄出草砂;     (07)草砂的颜色和嗅息草的颜色一样,即绿、红、蓝、紫、橙、白;     (08)嗅息草平均长度在3.5~4.5cm之间,高度在2~3cm之间;     (09)腔孔内的嗅息草因外力脱落折断后,72小时内长出新的嗅息草;     (10)眠虫生命周期为18个月,死亡后嗅息草随之衰竭枯萎、粉尘化;     (11)眠虫死亡后,体内沉睡的草莹苏醒,是一种眼睛形的能量态发光物;     (12)苏醒后的草莹散发6种光芒,飘浮到高空中后分解消散,存在时间为3小时。     ————————————————————————————————           第092 谷底探索】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御敌?你是说和上次律一渡的瓶子有关的那个岛吗?”陈杉从这段时间的对谈中,多次听到战争、防御、破坏等内容,几乎都是和波浔岛有关的。     玛哈辰亦辰跳上飞毯,“没错,就是波浔岛的魔法系法师。”然后侧身躺了下来,左手支撑着脑袋,右手看着通讯器屏幕上的陈杉。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那我们安隐岛和他们波浔岛之间的矛盾,是因为什么呢?”陈杉自己都没意识到,说“我们安隐岛”的时候,潜意识中已经把这里当做第二个家了。     “这又是一个‘话说来长’的问题。”玛哈辰亦辰的猫式成语,终于让陈杉忍不住纠正,告诉他应该怎么讲,玛哈辰亦辰只是咧嘴一笑,“这个问题,和第三只眼有关。”     原来,在泰侣星球的文明发展进程中,蛮荒纪、晦暗纪、文明纪【注:详见章尾历法纪元附录链接】三大阶段,泰侣大陆上的生命与文明,和漏隐空间的地球人并没有太大差别,甚至有很多一样、相似的物种。     直到神纪0001年,两位古神的诞生,拉开圣洁纪的序幕之后,泰侣星球上的智慧生命,对于自身、对于宇宙的探索,才开始飞速发展。从那时起,古神荒侣藤所代表的神术系神学,和巴斯泰托女神所代表的魔法系科学,两者相辅相成。     后来两位古神发生分歧,古神荒侣藤认为向内与对外的探索中,向内更为重要,因为他在终极七塔共振的辉煌境界中,观察到了宇宙中来自内部的信息,也就是微观、意识层面的部分真相;而巴斯泰托女神主张两种探索中,向外的“眼界”和发现更为重要。     从那时开始,古教联盟分裂为二,一部分人坚信巴斯泰托女神的观点并追随他,从安隐岛移居到原始涡盘岛,成为南北联盟最早的雏形。但古神荒侣藤还是帮助巴斯泰托女神,完成了对涡盘岛的改造——成为“漂浮时代”之前安隐岛之外,泰侣星球上的第二座漱石化岛屿,后来慢慢形成了现在十字形的结构、规模。     “我们的第一颗远程空间探测器‘古神瞭望号’,就是在那个时期送入太空的。它携带了一个漱石石盘,刻画并存储着许多关于我们的信息。比如我们的物种,我们的族群、自然界的各类声音、美妙的乐诗,还有两位古神的问候……”     陈杉有点兴奋:“我们地球人也做过这样的事!”     “这是你们漏隐人非常重要的大事件,我当然也知道。”     “智慧生命的文明,发展到这一步,还是很类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感动。”     “是啊,我相信我们海洋般的无垠宇宙中,有很多智能存在,总会在某个阶段,因为孤独而学会爱,因为距离而忘记时间,因为渺小而传达善意。”玛哈辰亦辰右手有点累了,把通讯器的悬浮开关打开,然后平躺在飞毯上,对着头顶的屏幕说:“不过,在我们的古神瞭望号上,还有一件物品,是你们不曾有的。”     陈杉笑道:“什么?一瓶漱石原液么?”     玛哈辰亦辰摇头,“这就和你刚才的问题有关。你在我父亲的店里,见过一尊巴斯泰托女神的漱石塑像么?”     “嗯,我见过,纯黑色的。我记得雕像的手中,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乐器还是祭器的东西。”     “那你注意过女神的面部是几只眼么?”玛哈辰亦辰表情略带神秘。     陈杉身体的感觉渐渐恢复,全身的皮肤传来一丝丝冰凉的痒,皮肤上那一层鳞片,也开始裂为更小的灰鳞。“因为我只见过两次,并且印象深刻,所以一定不会记错,是猫头人身的雕像,和你、我一样,都是一对眼睛。”     “这是光辉纪时代的雕像了,在光辉纪之前,所有女神的雕像都是三只眼睛。”玛哈辰亦辰叹了一口气,“虽然我经历过多次的轮回,对于第一世时,亲近两位古神的记忆不断的损耗、遗忘,但每次新生之后,在学习阶段重新看到那个时期的各种资料,似乎内心的感触从来没变过,那种触动在每一世时都很熟悉。”     当初,古神瞭望号上那个特殊的物品,其实也是神迹之一:巴斯泰托女神的第三只眼。为了确保探测器遭遇突发状况、被其他智能存在体捕获或误毁,巴斯泰托女神贡献出了自己的第三只眼,这是古神荒侣藤所没有的体态特征。从此之后,巴斯泰托女神的额头正中,就留下了一个任何神术都无法修复的丑陋疤痕。     两百多年后,孤独远航的古神瞭望号,传来了一些信息。那是一个雨天的下午,泰侣星球全球的生命,都在期待这一次特殊的信息,因为巴斯泰托女神感应到自己的第三只眼,在遥远的某处空间,被毁灭了。     “你知道古神瞭望号在很远的宇宙中,看到了什么吗?”玛哈辰亦辰的表情有些悲凉,陈杉沉默着摇头,听他继续说:“它看到了对面,从十一个不同的方向角度,向自己飞行而来的‘自己’!”     其实在古神瞭望号远航后的第十年,古神荒侣藤早已用藏谜乐诗的方式,告诉巴斯泰托女神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古神瞭望号最终会遇见空间壁,并且会在穿过空间墙【注:详见章尾空间概念附录链接】的过程中瓦解为这一级十二光的状态。     那首藏谜乐诗的标题就叫做《屏》,只不过当时古神瞭望号,碰巧抵达了这个母空间的空间源点,泰侣星球各族第一次看到了空间源点的实际情况——无形的屏障,却能从三维层面的十一个角度折射的神秘结构,而这一个源点的“大小”就约有三十三个泰侣星球那么大,它的背后,更类似于一面“镜子”。     那时涡盘岛基|地的研究者才恍然大悟,在古神瞭望号消失前的一段时间,他们所观测到的“对称”的宇宙环境,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古神瞭望号一路走来所经过的宇宙环境,在这个母空间源点所在位置的周围,空间壁上的镜像反射!     古神瞭望号传回的最后一组信息中显示,当时探测器在穿过空间源点的千分之一秒内,就已经湮灭殆尽,包括那块记录着文明、信息、问候和善意的漱石石盘。巴斯泰托女神的第三只眼,却经历了从物质体到能量态的转变,并存在了几秒钟,正因如此,科技设备瓦解之后,最珍贵的“瞭望”信息,是依靠巴斯泰托女神的感应而“看”到的。     “女神在那一刻,只感叹了一句‘这里是十二光的海洋’。后来呢,很多人通过对藏谜乐诗、《漱石图鉴》的研究,得出结论,当时女神的第三只眼,在回归到上一级十二光之前的那几秒,看到了我们这个母空间的空间壁之外,即将到达我们这个母空间所在的微空间内的这段空间墙内,有不计其数的十二光,在相互作用。”看得出玛哈辰亦辰因为对于这段历史的描述,心生复杂的情感,而困意全无。     陈杉被他的语气影响,沉迷在“故事”里,心情也很复杂,嗓子有点干。“我觉得,虽然古神瞭望号被分解……我不知道这样表达对不对,虽然它消失了,但至少女神的贡献是值得的,她让你们第一次看到了母空间之外的情况。就像在我们那个世界,大众对于许多事都要眼见为实,有一些思考和真理,甚至要牺牲许多人的生命、牺牲掉一个时代,才能在试错中得到证实,但这种悲剧下的牺牲者令人心生敬意。”     ————————————————————————————————           第093章 谁的鞋子】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律一渡拉着两人的衣服,“我们快点去吧,到哪儿怎么说?”     “别急,反正已经这么晚了,萨哆耶莎朗督导可不会因为早到了几分钟而消气。让我想想。”萨嘉峰纳虽然嘴上说着,脚步已经往进来的方向去了,别的两个也慢步跟上。     “要是没有七眼风谛罗的那件事,我们能少说就少说,可是现在我们必须汇报细节,瓶子、记忆碎片、它的托付,不能隐瞒!说不定我们能因此躲过处罚。”萨嘉峰纳很冷静,仔细分析着利弊和两全之策。     漠洛淇频频点头,“我赞同,今晚的事对于我们,对于学府,都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违规,全部交代,我们三个反而没什么额外的压力。”     议定后三人已经到了第一层那座色彩炫目的“方向之塔”,塔屋内一二楼是空荡荡的教室,三楼是一个穹顶圆柱形空间,一圈教职人员的办公室围,绕着地面正中心的漱石场能量泡,能量泡里自成一个生态圈,里面生活着几种色彩奇异的水生植物、会发声的人面鱼和微光闪烁的金色水母。     三楼办公厅所有房间的牌都暗了,代表整个一层都没有人——只有萨哆耶莎朗督导的门外,那个猫爪形的门牌还亮着。漠洛淇打头按下了萨哆耶莎朗督导的门铃。“嗖”地一声,八角圆木门似乎也带着怒气,迅速打开。     里面是个扇形办公室,从进门开始,屋顶上挂满了白底褐纹的海贝风铃装饰品,地面上铺满了一层毛绒绒的咖啡色嗅息草,因为没有把灯全部打开,所以光线很暗,只有数重“海贝帘”的另一边有团迷蒙的台灯灯光。     三人哗啦啦地拨开海贝风铃径直走去,“萨嘉峰纳!整个十五年级,还有谁能比你更大胆!更冒失!更无视规则呢?!”突然发出的怒不可遏的女性声音让律一渡整个人一颤。     宽大的灰色漱石桌后面,这位作为年纪督导的古猫-陀络徒鹭族猫人神情严肃,目光犀利,脸上和手上都是一层咖啡色的绒毛。萨嘉峰纳讪讪地笑了笑,漠洛淇表情麻木地瞪着眼睛直视她,而律一渡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嗅息草轻轻蠕动。     萨哆耶莎朗用手中细长的黑金属色小勺指了指石桌对面,三个学生慢吞吞地坐了下来,萨哆耶莎朗身后大型的落地窗正对着旁边的“七组体系之塔”。随之落下的,还有律一渡鬓角的汗珠,他心想,之前在石窟里和七眼风谛罗周旋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但似乎心里更怕这位年级督导。     这倒不是因为萨哆耶莎朗管理比别人严厉,而是因为律一渡小时候在北识洲,就看过萨哆耶莎朗的传记,里面描述她在很久以前的一次古猫族内部,安隐岛和波浔岛的战争中,激发了自己七塔系统-七塔之心【注】的未知潜能,徒手杀死了81个猫人并摧毁了他们的漱石芯。远航学府内,别的职位上的人员定期轮换,只有各年级的督导老师一职,除非任职者亲自提出想要休息,否则会一直担任下去。这位骁勇善战的女性猫人,已经在这个职位上待了八百零一年了。     【注:七塔之心,是七塔系统的潜能核心,使用神术或魔法的古猫族人、巴斯特人及其他异族智慧生命都能培育。七塔之心培育成熟后,可以在使用神术和魔法时进行召唤,是能量态的发光体,从召唤者眉心出现,产生不同的神术、魔法作用。】     这些记录在律一渡小时候的记忆中留下了阴影,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萨哆耶莎朗,她的目光也正好游移到他这边,两腮上古猫-陀络徒鹭族特有的双腮正在一开一合,表示她很生气。“哦?”她冷笑着点头,“还有你。优等生。律一渡。排查是哪三个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非……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故意的!”萨嘉峰纳再也不敢抬头看她了。     漠洛淇心里觉得好笑,左边坐着最为顽劣的萨嘉峰纳,右边坐着最为优秀的律一渡,处于两个极端中间,应该相对安全吧?萨哆耶莎朗督导似乎觉察到漠洛淇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有你,为什么萨嘉峰纳每次惹麻烦,也总少不了你?是你们运气太差,今晚东南山脉的巡林人,看出了你们的制服。”     漠洛淇一听,心想赶快借机转移话题,“尊敬的督导,其实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向您……甚至大教宗汇报,你了解之后,也许会原谅我们的过失。”     如果换做萨嘉峰纳开口,萨哆耶莎朗决计不信,但一则因为学员是不会拿大教宗开玩笑,二是漠洛淇三人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像在说谎。她皱起眉头,稍稍往前欠了欠身子,“哦?说说看,什么事值得你们严重违规,去禁区骑赤焰瞭谷鸟玩儿?”     漠洛淇先撒了个小谎,说他们晚饭后就搭乘自行舟漫无目的地在航道上行驶,谈笑之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东南山脉那一带,律一渡实在过于好奇,想去看看瞭谷鸟,于是三人就循路而上,无意间闯入了石窟外的树林。     律一渡心里有苦说不出,他明白自己作为优等生,被拿来当挡箭牌可能三个人都会免于过重的处罚。其实漠洛淇是灵机一动,下意识地说了他的名字,并没有多想。萨嘉峰纳口才好,就添油加醋地把如何在洞口看到黑影,如何遭遇七眼幻空罗蜕变为七眼风谛罗,又如何被七眼风谛罗托付等等。     萨哆耶莎朗半信半疑,相信是因为他们描述的七眼罗蜕变的细节,教材上都未必那么详细,而且还有很多符合逻辑又在意料之外的事;疑惑是因为巡林人并没有说别的,只是说有三名学生疑似闯入过石窟,如果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巡林人也是会一并汇报的。“你们说的那个卑椽木塞瓶呢?”     律一渡只好老实说,在赤焰瞭谷鸟背上的时候太紧张,不知道怎么的,连腰包都掉了,应该就在那片林子里。如果卑椽木塞瓶作为物证已经遗失,那么至少还有作为认证的七眼风谛罗在石窟里,三人都不知道后来残忍的黑影所犯的罪行,心里至少没那么担忧,只要明天去石窟验证就能真相大白。     “我会着手调查一切细节,你们可以先回去了,这件事既复杂又严重,等待下周的处罚决定吧,希望你们三位,今后不要再以挑战规则,作为改变世界的第一步。”萨哆耶莎朗的表情有所缓和,对他们点了一下头,就看着桌面沉默了。     三人刚走到萨哆耶莎朗办公室的八角门口,一只帕瓦【注】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咕叽咕叽地凑到律一渡身边,前前后后地嗅着他的裤脚。这只帕瓦是陪伴了萨哆耶莎朗两百多年的宠物,是北方泰侣大陆之一北观洲特有的生物。     【注:帕瓦,哺乳动物,大概形态和地球上的猫差不多,耳朵像两朵黑木耳,脑袋两侧和眉心的位置都有一只花生壳形的眼睛,鼻子和脸一样长,有点像大象鼻子的形态,但可以伸缩;拥有三趾的后肢比有四趾的前肢更发达,擅长奔跑和游泳,平时习惯像袋鼠一样用后肢站立;全身是不规则的黑白条纹短毛,背脊上有一整片不长毛的地方,长满了黑白相间的硬刺,竖立起时会伤到人。帕瓦吃鱼类、坚果类食物,生性淘气并喜欢恶作剧。】           第094章 三个问题】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就在七眼幻空罗高大的身体跪倒在地的一刻,萨嘉峰纳和漠洛淇似乎同时想起了一些什么事,但这些事和这一生过去的任何回忆都无关联,律一渡看出了两个人彼此观望的质疑眼神,苦于现在不能说话,不然真的很想冲上去问问他们到底怎么了,因为他们两个脸上都有一种非常复杂的充满回忆的神色。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就是因为这些被强行“植入”的记忆片段,让漠洛淇和萨嘉峰纳把刚才的恐惧抛出很远,潜意识中觉得眼前这个七眼幻空罗,虽然具有攻击性,但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此时这只七眼幻空罗整个像灰色水滴一样的尖脑袋,在漠洛淇胸前轻蹭,满脸灰色的皱皮,下巴和粗壮的脖子之间有数层干巴巴的褶皱。     漠洛淇觉得惊慌而耻辱,但她能感受到这只七眼幻空罗对她的某种依恋,其实在律一渡看来,它更像是在模仿一个幼童在母亲怀里,享受温暖的样子。鬼使神差的,漠洛淇清了清嗓子,在静谧的山洞里显得很大声,因为这一声清嗓,怀中和四周的所有七眼幻空罗,停止了各自缓慢的在各人幻境中的种种行为,都把耳朵转向三个人这边。     律一渡差点没吓尿裤子,一脸的担忧、沮丧、懊恼、害怕,喉头间不由自主地呃了短短的一声。萨嘉峰纳马上转头对他挥手,示意他不要慌张。一边的漠洛淇突然张口唱歌,唱的是她家乡的童谣,清澈的歌声像“女神的祝福”中流出的泉水,带着回声在山洞里和水流声呼应。     漠洛淇怀中的七眼幻空罗仰着头,恐怖的脸上却挂着即使是异族也能感受到的安详宁静。可四周其它的所有七眼幻空罗,都在这歌声中集体爆发,每一只都用各自难听的嗓音怒吼、咆哮,一点点向三个人围过来,最终把三人包围在一个范围很小的圈内。     “漠洛淇!你到底在干什么!”律一渡见“禁忌”已经被打破,嗓音沙哑地带头喊了出来。     萨嘉峰纳一把把他拉过身边,感觉他全身都软了,“你别打扰她,我们都想起了一些事,和这里、过去、我们有关。有我们,不要怕,不要慌乱!”     漠洛淇像是着了魔一样,歌声越来越大,她自己的情绪也被感染,竟然越唱越忘我,根本没听见身后两个同伴的对话。     四面八方涌来的七眼幻空罗,用集体咆哮的声潮和身躯,把包围圈缩小在一臂之遥,如果它们伸出手,几乎就能抓住三个人了。千钧一发之际,漠洛淇身前的七眼幻空罗突然站起身来,依然把脑袋凑到漠洛淇面前,但漠洛淇看见它柳叶形眼睛上的那层白膜撕裂、破碎,脱落后露出了后面狭长的眼睛和赤红色的眸子!     律一渡和漠洛淇同时在脑子里搜寻关于这种生物的所有知识,他们知道,眼前这只七眼幻空罗即将“升级”,从第九等“二想八情类”的七眼幻空罗,蜕变成第八等“三想七情类”的七眼风谛罗!这就意味着它理智浮想的一面多了一重,而感性情绪的一面少了一层。虽然仍不能用语言和别的异族沟通,但至少在智慧方面,有更多和异族智慧生命进行沟通的可能。     这也是七眼幻空罗在漫长的阶段式修行中,突破“自我幻境”,修为精进后提高等级的表现。眼膜破裂后的一周时间,全身的灰皮蜕尽,露出里面一身全新的赤红色皮肤,继续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修行,这过程又极为痛苦和漫长。     当它能够蜕变成为第六等“五想五情类”的七眼水谛罗时,就拥有了转化为绿毛猫仆的资格,经安摄隶长老审批后,会由专门的负责人,带领它去到安隐岛南区滔湖最南端的光音峰,进行转化,正如在最北端转化中的陈杉。     眼下这只已开始蜕变的七眼风谛罗,放开漠洛淇,以古怪而有力的姿势,站在了“女神的祝福”下面,八角井中流出的泉水淋在它身上,全身皱巴巴的灰皮突然开始吸水、膨胀,才十几秒的时间,它就变得比别的七眼幻空罗“强壮”了数倍——这也是他在接下来一周时间里,想要蜕皮的唯一方式,吸饱了泉水的灰皮会持续膨胀,最后使它被包裹在一个灰胖的肉球中,第七天的午夜,肉球爆裂后,像火焰般的七眼风谛罗完成了这一阶段的新生。     刚才七眼风谛罗跳开的一瞬,漠洛淇着魔般的神智也突然清醒,她停止了唱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不由自主地开口,让三个人都陷入绝境,起初的恐惧和无助,又回来了。眼看四面八方的七眼幻空罗无数令人胆寒的利甲就在面前涌动,只听那个七眼风谛罗在八角井下突然张口咆哮——原来它现在的声音,就像一个巨大的鼓风机在耳边轰隆作响!     包围圈内互相背靠背的三人见四周的七眼幻空罗都带着痛苦的表情捂上了耳朵,随着七眼风谛罗口中像狂风肆虐般的声响,所有七眼幻空罗肛|门似的口中,那令人焦躁抓狂的痛苦嚎叫也渐渐止息。虽然在低级修行阶段的七眼罗族群中,并没有首领、家庭的概念,但很明显因为等级约束,七眼风谛罗已经能通过自己的发声,震摄住比它第一级的七眼幻空罗。     三个人彼此握住手,萨嘉峰纳不知道怎么的,兴奋地大叫一声:“好样的!”漠洛淇看着旁边在八角井下的七眼风谛罗,还在刚才匪夷所思的一幕中沉思。     律一渡也没有刚才几分钟内那么恐惧了,因为他明显看出这只七眼风谛罗是在保护他们三个,“可它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拦住我们呢?”还有令他想不通的,就是到底刚才萨嘉峰纳和漠洛淇的对视,意味着什么。现在当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他只能随机应变,盼着赶快出去,心里想再也再也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七眼风谛罗停止了暴风般的嚎叫,拖着湿漉漉的肥大身躯,来到三个人身边,它现在的动作已经不似之前那么灵敏。眼睛恢复了视觉的它,用阴寒的目光扫过漠洛淇和萨嘉峰纳,而律一渡被它绝对无视。律一渡突然想起它的红色眼睛很像另一种生物——就是他们上山时遇见的瞭谷鸟,那种看不出任何善意的威慑眼神,也极其相似!     七眼风谛罗双手原本有三四寸的利甲,因为皮肤的吸水膨胀,已经只剩下一寸多在指尖上,它似乎是怕伤到这两个异族朋友,就用湿哒哒的手背,分别轻蹭了一下萨嘉峰纳和漠洛淇的脸颊当做善意的示好。     它口中发出风声般的语言,用手比划着一件复杂的事,令三人很费解,不知道它要表达什么。律一渡在萨嘉峰纳耳边轻轻提示他:“快,转声器,它可以和我们交流!”     萨嘉峰纳翻转声器的空档,七眼风谛罗的目光依然阴寒,但肢体语言缓慢。律一渡和漠洛淇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它的嘴,虽然之前从学习资料中了解过这种生物的概况,可今晚遇到的事充满了变数,一只从七眼幻空罗蜕变为七眼风谛罗的异族生命,平时像菊花一样紧皱的双唇后面,竟然有一个很大的口腔,而且嘴巴里上上下下布满了血红色的柱状器官,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看着令人头皮发麻。           第095章 重重障碍】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那种时而如狂风呼啸,此刻又像口哨的声音,就是从这些器官里发出的。萨嘉峰纳异常镇定,漠洛淇因为记忆片段的强行被植入,已把安危抛之脑后,只有律一渡的手颤到无法自已。转声器扫描过七眼风谛罗之后,仅仅翻译了三个词汇:“侵略……痛苦……求助……侵略……求助……痛苦……”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漠洛淇皱着眉头疑惑道:“它想表达的是一个完整的事情,为什么有效信息这么少?”     “这套转声器是最新的产品,按理说不会这么糟糕,你看它传达出的,都是最为关键、至少是它所表达的意思中,最能引起它情绪波动的三种概念。但……真的只能翻译出这三个词。”萨嘉峰纳心里怀疑,要么是事件太过复杂,要么是七眼风谛罗表达所限。     律一渡煞白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略带口吃地轻声说:“会不会是因为研……研发转声器的人,掌握的七眼风谛罗的资料太少,这套转声器只基……基于更高等的七眼罗?毕竟很少有人能有机会遇见正在蜕变中的低等七眼罗啊……”     三个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对于十二七眼罗的研究资料,至少被古猫族的三大教宗加密封藏了百分之七十。两千多年前,另一位玛哈焚楼涧大教宗从幽隐空间带他们过来之后,只是把这种七眼幻空罗的基本资料编入教材,加密的部分是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些本质上很可怜的生物。     十二七眼罗是这个母空间内“四大双生族群”中,生存状态最为恶劣的一族,在幽隐空间的摩希尸罗人社会中,十二七眼罗被那个世界的人称为“被诅咒的祝福”,这也是由于十二七眼罗从一开始就注定在极为严酷的环境中,通过残酷的方式进行层层提升和转变,最终蜕变成为另一种存在形态的智慧生物。     幽隐空间的摩罗人,说它们既是被古神诅咒的,也是被古神祝福的,假若一个七眼罗无法完成十二级的修行蜕变,会在难以言表的极端痛苦中消亡;可一旦它们通过修行,最终达到第一等“纯想无情类”的七眼始刹罗之后,就会成为这个母空间内,最高级的智慧生命存在形态之一。     因为是双生族群,所以上下两层对应的正反空间内,两个双生的七眼罗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比如属于同一个双生体的七眼罗,在安隐空间的这一只通过苦行的方式修行,那么与之对应的另一位七眼罗,将会在反安隐空间用内观的方式转化自身“情”与“想”的比例。无论是哪个空间的七眼罗,都同时承受着另一个反空间那一个七眼罗的一切所思所想、喜怒哀乐。     那些成为猫仆的七眼罗,寿命只有三十年,非常精确的三十年时光之后,它们经历肉身的死亡,继而蜕变为第五等“六想四情类”的七眼地谛罗,继续艰难的修行之路。古猫族教宗利用神术和神迹,为他们在修行等级的中间阶段,带来三十年的正常生活,对于所有成为绿毛猫仆的七眼罗来说,是莫大的恩惠和短暂的快乐——有些七眼罗无法突破自我的障碍,历经一千多年,仍然以最低等的七眼罗形态,在忍受着各种煎熬。     古猫族教宗对于它们漫长的研究,却都和十二光、漱石智能粒子、时空规矩等非常重要的问题相关。当然,在泰侣星刚刚进入意识场能神术时代之初,三位教宗也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恩惠,能换得成为高级智慧生命形态的七眼罗,所回馈的更多未知的知识、体验,用以突破研究领域的瓶颈——而这一切,又都围绕着那个关于“固巢”的预言。     谁都不会想到,三个年轻人会因为密谋探险计划的事,误打误撞被正在蜕变中的七眼罗劫持,可事到如今,似乎又有更多难以理解的谜团等待他们去解开。     七眼风谛罗始终在重复繁复的肢体表达,可转声器翻译过来的词汇永远只有那三个。它似乎也感受到他们三个的手足无措,于是用肢体语言简单地示意他们站到“女神的祝福”那边去。三人明白了它的意思,挪到八角井附近,任由旁边倾泻的泉水溅湿了裤子。     等他们站定后,只见七眼风谛罗把嘴张到极致,名副其实的血盆大口艰难地在肥硕的灰肉团脑袋中,发出节奏不同的口哨般的声音,整个山洞里刚才被它震吓住的所有七眼幻空罗,都用各自古怪的姿态和不同的痛苦、嚎叫声回应着它。     萨嘉峰纳以为它是在惩罚它们,漠洛淇说:“它们可能是在交流……这里有女神的祝福,还有巡林人,没有特别批准,岛外的人不可能进来,那么它刚才表达的侵略、痛苦、求助,又会是什么原因诱……”     “一定是那个黑影!”律一渡边说边指了指自己腰包里的卑椽木塞瓶。     “要是真的和波浔岛有关,那就大有可能,但是这不太可能啊,波浔岛上的法师绝对不可能来‘侵略’它们,目的是什么呢?”萨嘉峰纳推理道。     “这就难说了,你还记得……”律一渡的话被整个山洞的安静打断,七眼风谛罗停止“吹口哨”的那一刻,所有七眼幻空罗令人胆寒的嚎叫也顿时停止,它们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或约定。     七眼风谛罗艰难地回头,血红的眼珠子看了三人一眼,又转身向洞口走去,继而从洞口换了一种身形姿态走了进来,显得有点鬼鬼祟祟。律一渡当下就明白了,“它是想重现某个场景!”     其他两人也都点头,目光跟着慢步走来的七眼风谛罗,见它走到八角井附近的时候,假装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又模仿手里的东西被双手折断的动作,当它把空无一物的右手高高举起时,全部的七眼幻空罗突然发出惨叫,比先前习惯性的嚎叫更为凄厉恐怖,它们像是受到了那个东西的威胁,或者那个东西已经对它们造成了伤害,致使所有的七眼幻空罗都紧紧地靠向山洞里除洞口之外的岩壁。     七眼风谛罗的最后一个动作,只是向漠洛淇他们三个人刚才逗留的小山洞方向指了指。三人简短交流之后,已经明白了六七分,律一渡顺势拿出那个卑椽木塞瓶,在它面前对着瓶子指了指。突然七眼风谛罗口中再次出现狂风般的咆哮,但它自己拖着庞大的身躯倒退了好多步。     如此验证,三个人也就确定无疑,反常的七眼罗们,想要表达的事,十有**和波浔岛、神秘黑影、“侵略、痛苦、求助”有关。“看来我们必须对安摄隶长老进行汇报了!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律一渡先开口征求他们的意见。     萨嘉峰纳和漠洛淇没说什么,等于默认,他们也因为这个场景,又同时想到一些“曾经”的记忆碎片,苦于无法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听到律一渡那么说,反而能让自己心里觉得安稳些。萨嘉峰纳让律一渡把瓶子收起来,对远远躲开的七眼风谛罗郑重地点头,用转声器向它传达了“接受,愿意,帮助,汇报,大教宗”等信息,无论对方明白了多少,至少它也用点头和眨眼的方式,表达自己明白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至少要先离开这里再说。山洞外面的林子里,已经远远地传来巡林人打烟弹的枪声,从七眼风谛罗抓住漠洛淇到现在,仅仅十来分钟的过程,几乎让三个人虚脱,眼下又要火烧眉毛了。           第096章 反思计划】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很快,腐蚀到只剩下头部的时候,七眼风谛罗还留有那么一点点意识,它深陷在灰肉中的眸子,流下了血液般的泪水。它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和山洞融为一体,自己漫长痛苦的修行好不容易刚刚进入下一阶段的第一个夜晚,就要面对死亡,甚至它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才几分钟而已,先前吓得三个年轻人不敢动的高大生物,就这样只剩下了半个脑袋泡在血海里。黑影不得不完成最重要的一步,她忍住恶心,踩着满地被泉水冲散的臭脓血肉,拿出另一个装备,很像地球人的手电筒,但并不用作照明,而是狠狠地对准七眼风谛罗的眼眶部位,按下开关,“啵”地一声,七眼风谛罗整个左眼眶中血糊糊的眼球被吸了出来!     黑影把那颗比鸡蛋略小的酱红色眼球握在手里视若珍宝,心里正在咒骂那三个该死的学生,把她匆忙遗落的容器也拿走了。又是“啵”地一声,两颗眼珠都到手。这时七眼风谛罗的半颗头颅上,只有两个血肉模糊的黑洞,但也很快被腐蚀成液体,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无声无息——它在反安隐空间的那一个共生体,不仅要承受它所经历的全部痛苦,也会在七天之内衰竭死去,最终,二者共同回归到十二光的原始状态。     她收好所有东西,忍着腿部的伤痛,快速在所有晕厥倒地的七眼幻空罗中严密搜寻,翻看它们每一只的眼睛,看看是否还有眼部的白膜即将破裂的,这样在它蜕化成七眼风谛罗的初|夜,就可以趁此机会再多弄几对眼珠子了。     这一连串的事,在她毫不犹豫的每一个细节动作中,甚至显得有点麻木,似乎眼前这些异族生命,都只是丑陋的灰色皮囊。她料定那三个横生枝节的学生,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在里面的某个小洞里,于是就向里面迷宫般的洞窟群走去。     隔着脸上的面罩,能听到她轻嗅的鼻息,她像猎犬一样,依靠过人的嗅觉,很快顺“气”摸瓜,找到了萨嘉峰纳三人逗留的山洞。里面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外面“女神的祝福”散发的微光,因为距离和角度,在这个洞口迷蒙微耀。她不借助任何照明设备,就能看清那一大片绿水汪着的凹地旁,是他们擦拭过桫椤兽的大把隐桫椤草,再往里走就看见一个碎石块围成的石圈,除了燃料的余痕、桫椤兽骨,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她仍然频繁地嗅着什么,在洞窟尽头从左排查到右边,黑色的背影在岩壁前细细搜寻,显得十分惊悚。突然,她停了下来,并蹲在一块较大的石块旁,从背影的动作来看,似乎是兜帽头套和斗篷衣领的地方有条合带,她为了万无一失,把脸露出来确认着什么东西的气味。很快,一连串的动作之后,她又把只有两个眼窟窿的兜帽罩在了头上,转身离开。     她在这个洞窟旁向左走了曲折蜿蜒的一段,进入与之前那个洞窟隔一个的小山洞,里面前窄后宽,走到底,又有一大一小高矮不等的两个小洞口。黑影站在两个洞口之间,面前只是一大块凹凸不平的岩壁,上面同样有墨绿色的水滴落滑过的痕迹。她把整个右掌按在石壁上,口中再次念动魔咒,石壁的表面竟出现了液态涟漪的视觉效果,然后她穿墙而过,石壁复原如初。     律一渡他们在旁边的洞内逗留时,所用的是依靠漱石场能形成的很常见的廉价“漱石幕”,能够屏蔽声音、光线,从外面看上去也有和周围环境类似的伪装色,可只要有探测装备的人,也是能很快找到并穿过的。但黑影使用的是魔法系的漱石屏障,专业点讲,是加密的漱石场能反侦察屏障,除非动用南北联盟在涡盘岛基|地科研机构的专门设备,或用玛哈贝斯特大教宗的神辉之眼,否则无论从视觉角度观察还是物理空间感受,都只会以为那里仅仅是岩壁。     黑影消失在岩壁中,没人知道她是谁,想要做什么。驮着三个年轻人飞下山,直至三人的自行舟远去,三只赤练瞭谷鸟才高鸣着飞走。它们并没有飞向自己“隐居”的临海高窟,而是重新折回那个山洞里。地面上,七眼风谛罗被流水冲散的血肉也已完全分解,毫无痕迹,但赤焰瞭谷鸟都还能嗅到它蜕变一开始,直至后来七天会散发出的一种特殊气味。     四周一大片横七竖八的七眼幻空罗,每一个都面目狰狞痛苦不堪,它们还没有苏醒过来。雌鸟发出几声“咕咳”,两只雄鸟腾空飞起,一只自左向右,另一只自右向左,在洞窟的空中,围绕着“女神的祝福”盘旋。雌鸟伸长了脖子,仰天悲鸣,悠长而尖锐的叫声如同某种哀悼,整个石窟内充满悲怆的仪式感。鸣叫过十二声之后,三只赤焰瞭谷鸟才飞走回巢。     ————————————————     “该死!我……我的腰包丢了!”律一渡在自行舟上怯生生地看着萨嘉峰纳说,转而又用目光向漠洛淇求助。     漠洛淇无奈地说:“一定是刚才在天上飞的时候丢的,那种邪恶的东西,无所谓了。”     萨嘉峰纳抬抬眉毛,心里有点乱。以前也出来夜游过,但总算是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今晚却不一样,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非常复杂,若要如实汇报,就一定会被处罚,毕竟东南山脉那边的石窟是禁区;可如果选择借口、隐瞒,就无法完成那位还算友善的七眼风谛罗,郑重托付的事。     漠洛淇拍拍萨嘉峰纳的手臂,“今晚我们必须坦诚,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就算被处罚,也不算太孤单。对不对?我们必须如实报告。”     律一渡也知道,如果没有七眼风谛罗这一出,他们是铁定能瞒过去的,可现在既有异族的托付,又不确定飞下山时,惊呼的巡林人是因为看到赤焰瞭谷鸟而惊讶呢?还是因为的确看清了是三个穿着远航学府校服的人而惊讶?或者两者兼有?     但这时律一渡更关心的,是刚才在山洞里的那个谜团,“你们两个,当时到底怎么了?想到了什么?可以说说吗?”     另外两个也突然来了兴致,详细地说各自的记忆体验。“就是那个洞口最大的山洞,但里面和我们看到的不太一样,也有‘女神的祝福’和流水,还有一个石台……”漠洛淇先回忆起这些片段。     “我记忆中的视角在半空中,那些七眼幻空罗,都在跳……不像是舞蹈,更像什么仪式。”萨嘉峰纳不自觉地看了看身后,他们已经在四号主航道水路的中间段了。     漠洛淇满脸不解地继续说:“当时很奇怪,很想哭,但不是难过的那种,而像是……你见到了很久很久都没见面的亲人。是这样的心情,然后我听到石窟里有歌声,带着回声,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这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学会的歌,要不是今晚,就已经忘了。”     “你记得那些画面是你第几世的经历么?”律一渡真的很想钻到她大脑中感受一番。     漠洛淇摇摇头,萨嘉峰纳却脱口而出:“第三世!我只能意识到这个片段是我第三世时经历过的,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我们的幻觉,而是的确在很久以前经历过的,你和我,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和那些七眼幻空罗,有什么关联,只不过我们现在无法知道。”           第097章 石窟迷雾】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可是有效信息太少,我也只能想起这些,我突然清醒的时候觉得时间过了很久,但其实很短。”漠洛淇目光投向水面,百思不得其解,“但这是违背常理的,你和我依靠漱石芯,经历第五次重生,那么作为第六世的我们,所能继承的,应该是第五世时六到十岁的记忆,这是无法跨代、隔世的。”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     萨嘉峰纳点点头,“的确,但我的意识告诉我,这是第三世时的记忆,况且,如果是我们上一世的记忆,那也仅仅是童年的生活,真的没有什么可能,作为一个孩子,和七眼幻空罗有什么关系,真的很奇怪……”     “你想到了什么?”漠洛淇见律一渡停了他们的讨论,直愣愣地盯着自行舟船舱内的控制键盘走神,被她一问,回过神来。     律一渡很幼稚地嘟了嘟嘴,犹豫片刻,很严肃地看着另外两个,神秘兮兮地说:“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获得的,是‘记忆伏藏’,而不是什么前世的记忆残留。”     “什么东西?是什么意思?”在优等生面前,即便是比萨嘉峰纳要用功许多的漠洛淇,也从来没听过那一块的知识中有“记忆伏藏”这个词条。     “这个……就是我捡到档案资料库管理员的记忆卡那次……虽然有点不道德,但真的很好奇,所以就看了看古神学中最晦涩的那些资料,但当天我已经还……”律一渡极力地先为自己擅自偷看别人的记忆卡而做道德铺垫。     “别啰嗦,说重点!”萨嘉峰纳才不理会应不应该,他关心的是心中的疑惑能有答案。     律一渡很清楚地回忆道:“简单而言,伟大的古神荒侣藤和巴斯泰托女神,为我们留下了很多尚未发现的知识、概念、预言和一种可以对记忆进行加密封存的神术。这些都被称为‘伏藏’,它包含于‘神迹’这一大范畴,当我们世界中的自然环境或者意识进化达到特定的阶段,‘伏藏’就可能会以任何形式、在任何时间地点出现。”     “任何形式?你是说它可以是有形的、无形的,物质态的,或能量态的?”漠洛淇问道。     律一渡乖巧地点头,“文字、神器、瞬间意识、片段记忆……诸如这些,都可以是“伏藏”出现的形式。从你们描述的所有细节来看,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唯一的答案,就是你们获得了‘记忆伏藏’!”他看着萨嘉峰纳说:“你想想,每年两次的祭神季中,玛哈贝斯特大教宗在《颂神典·神迹颂》里总会有一句‘欧萨里谛码’,记得吗?”     “对啊,这是古猫语,‘欧萨里谛码’没有实际含义,只是一种传承下来的赞颂句子。”萨嘉峰纳证实这一细节。     “那你们真的认为它没有实际含义么?”律一渡总算露出了今晚以来第一个轻松的微笑。     漠洛淇有点不耐烦,大喇喇地说:“我们所受的教育中,的确是这样啊,大家不都一样么?古猫语中有一部分,是两位伟大的古神,从祂们的神祇那里继承而来的语言,无法用我们这个世界的通俗语言解读,只能严格继承。你到底还看到了什么?能不能一次说完?”她伸手就要去拧律一渡的脸。     萨嘉峰纳帮他挡开漠洛淇,“还有十分钟就到了,先让他把这个说完,不然来不及了。”     “‘谛码’在古猫文中的真实含义,就是两位古神所理解的涵义,就是‘伏藏’的意思,至于那个前缀,连起来是什么,或者就是记忆的意思,或者是别的意思,但我看到的资料中,很明确告诉我,‘谛码’就是‘伏藏’,它本身是指通过神术对某些有形或无形的存在,进行加密编码并可被激活的意思。”     漠洛淇感叹了一句:“我们现在刚刚进入新的时代,还有更深刻古奥的知识,尚未被普及、学习。”     对面的两人都沉默了,他们原本就背负着今晚的经历所给予的压力,现在被律一渡一解读,好像整个泰侣星球就在自己的肩膀上。“对你们说了这些,我反而更害怕了,怎么办?”律一渡从科普中抽离,又陷入担忧。     “担忧什么呢?我只是觉得我们很渺小,仅此而已。并不为今晚的事担忧,你说对吧?”漠洛淇用手肘撞了撞萨嘉峰纳。     萨嘉峰纳耸肩道:“没错咯,你又怎么能判断,我们今晚遇到的事情,真的只是‘误闯’禁区,还是说,古神自有安排?——就是你所谓的‘特定的阶段’,或许我们就是这个阶段的开启者,继承者,是这个时代的钥匙!”     已经是很晚的深夜,主航道上偶尔经过的夜间工作者,神色古怪地看着三个年轻人,三人也都视若无睹。远处安隐灯塔顶端风亭上的比邻灯像平常一样旋转、工作着。到达港口时,他们三个还遇见了别的几位十四年级以上的高年级校友,他们的脸上挂着聚会后意犹未尽的欢乐和醉意。可这三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沉默不语低头疾行,怀着非常忐忑的心情从港口走到灯塔的大门。     远航学府所在的安隐灯塔第十一层,又分为上中下三层:下层是学府七塔和礼堂、餐厅、一部分教职人员的方屋穆振所在地;中层是各类实验室、观星台、资源库、图书馆、功能多样的体验馆;三层即是所有远航学府学生的方屋穆振,这些就寝区的方屋穆振只按年级分类,里面却是男女生、异族学员混居,所有穆振围绕着一个大型的透明穹顶建筑——那里是休闲中心,里面又有各类娱乐场馆和健身场所等。     萨嘉峰纳三人回到十一层上层时已经非常晚了,刚进入十五年级方屋穆振左侧的高门,第二间寝室里有个红头发的巴斯特族的男孩探出头来,对他们三个说:“你们要倒霉了!”说着用鼻子指了指寝室门对面长墙上的公告屏。     “请荒巴·萨迦勋异瓦列歌奇·陀叶徒鹭阿阇·峰纳遗使、贝丝·南心·漠·洛淇、荒侣·北识·律·一渡【注】三位学员返回学府后,到十五年级督导老师巴·萨勋异特勒列娃·陀络徒鹭古琦·耶莎朗遗使的办公室。”公告屏上显示着三个人以往在各项学习方面获得荣誉时的一些影像记录,律一渡尤为突出,现在看来充满讽刺的意味。     【注:北方巴斯特族男性社会命名规则中,“荒侣”是神姓+“北x”洲姓+“x”族姓+“xx”名字;南方巴斯特族女性社会命名规则中,“贝丝”是神姓+“南x”洲姓+“x”族姓+“xx”名字;因萨嘉峰纳的父亲是叶络徒鹭族,母亲是陀络徒鹭族,所以名字遵循古猫族命名传统中的跨族规则,即两族命名规则的组合命名法。】     “我的天呐!真丢人啊!第一次被问话!”律一渡哭丧着脸,“第一次被问话啊!”     萨嘉峰纳抬手要去打那个红发矮胖子,他一缩脑袋,八角圆木门迅速关上了。“我们三个一起被叫去问话,一定是他们知道了什么。”     “怎么会这么快!还是最丢脸最严重的‘全墙通报’。”漠洛淇非常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快被学校知道了他们去东南山洞窟的事,如果只是她自己或萨嘉峰纳,倒也不至于想到这方面,毕竟“全墙通报”这种事,她和他早就经历过多次。     ————————————————————————————————           第098章 忽生一计】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律一渡拉着两人的衣服,“我们快点去吧,到哪儿怎么说?”     “别急,反正已经这么晚了,萨哆耶莎朗督导可不会因为早到了几分钟而消气。让我想想。”萨嘉峰纳虽然嘴上说着,脚步已经往进来的方向去了,别的两个也慢步跟上。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要是没有七眼风谛罗的那件事,我们能少说就少说,可是现在我们必须汇报细节,瓶子、记忆碎片、它的托付,不能隐瞒!说不定我们能因此躲过处罚。”萨嘉峰纳很冷静,仔细分析着利弊和两全之策。     漠洛淇频频点头,“我赞同,今晚的事对于我们,对于学府,都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违规,全部交代,我们三个反而没什么额外的压力。”     议定后三人已经到了第一层那座色彩炫目的“方向之塔”,塔屋内一二楼是空荡荡的教室,三楼是一个穹顶圆柱形空间,一圈教职人员的办公室围,绕着地面正中心的漱石场能量泡,能量泡里自成一个生态圈,里面生活着几种色彩奇异的水生植物、会发声的人面鱼和微光闪烁的金色水母。     三楼办公厅所有房间的牌都暗了,代表整个一层都没有人——只有萨哆耶莎朗督导的门外,那个猫爪形的门牌还亮着。漠洛淇打头按下了萨哆耶莎朗督导的门铃。“嗖”地一声,八角圆木门似乎也带着怒气,迅速打开。     里面是个扇形办公室,从进门开始,屋顶上挂满了白底褐纹的海贝风铃装饰品,地面上铺满了一层毛绒绒的咖啡色嗅息草,因为没有把灯全部打开,所以光线很暗,只有数重“海贝帘”的另一边有团迷蒙的台灯灯光。     三人哗啦啦地拨开海贝风铃径直走去,“萨嘉峰纳!整个十五年级,还有谁能比你更大胆!更冒失!更无视规则呢?!”突然发出的怒不可遏的女性声音让律一渡整个人一颤。     宽大的灰色漱石桌后面,这位作为年纪督导的古猫-陀络徒鹭族猫人神情严肃,目光犀利,脸上和手上都是一层咖啡色的绒毛。萨嘉峰纳讪讪地笑了笑,漠洛淇表情麻木地瞪着眼睛直视她,而律一渡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嗅息草轻轻蠕动。     萨哆耶莎朗用手中细长的黑金属色小勺指了指石桌对面,三个学生慢吞吞地坐了下来,萨哆耶莎朗身后大型的落地窗正对着旁边的“七组体系之塔”。随之落下的,还有律一渡鬓角的汗珠,他心想,之前在石窟里和七眼风谛罗周旋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但似乎心里更怕这位年级督导。     这倒不是因为萨哆耶莎朗管理比别人严厉,而是因为律一渡小时候在北识洲,就看过萨哆耶莎朗的传记,里面描述她在很久以前的一次古猫族内部,安隐岛和波浔岛的战争中,激发了自己七塔系统-七塔之心【注】的未知潜能,徒手杀死了81个猫人并摧毁了他们的漱石芯。远航学府内,别的职位上的人员定期轮换,只有各年级的督导老师一职,除非任职者亲自提出想要休息,否则会一直担任下去。这位骁勇善战的女性猫人,已经在这个职位上待了八百零一年了。     【注:七塔之心,是七塔系统的潜能核心,使用神术或魔法的古猫族人、巴斯特人及其他异族智慧生命都能培育。七塔之心培育成熟后,可以在使用神术和魔法时进行召唤,是能量态的发光体,从召唤者眉心出现,产生不同的神术、魔法作用。】     这些记录在律一渡小时候的记忆中留下了阴影,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萨哆耶莎朗,她的目光也正好游移到他这边,两腮上古猫-陀络徒鹭族特有的双腮正在一开一合,表示她很生气。“哦?”她冷笑着点头,“还有你。优等生。律一渡。排查是哪三个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非……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故意的!”萨嘉峰纳再也不敢抬头看她了。     漠洛淇心里觉得好笑,左边坐着最为顽劣的萨嘉峰纳,右边坐着最为优秀的律一渡,处于两个极端中间,应该相对安全吧?萨哆耶莎朗督导似乎觉察到漠洛淇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有你,为什么萨嘉峰纳每次惹麻烦,也总少不了你?是你们运气太差,今晚东南山脉的巡林人,看出了你们的制服。”     漠洛淇一听,心想赶快借机转移话题,“尊敬的督导,其实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向您……甚至大教宗汇报,你了解之后,也许会原谅我们的过失。”     如果换做萨嘉峰纳开口,萨哆耶莎朗决计不信,但一则因为学员是不会拿大教宗开玩笑,二是漠洛淇三人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像在说谎。她皱起眉头,稍稍往前欠了欠身子,“哦?说说看,什么事值得你们严重违规,去禁区骑赤焰瞭谷鸟玩儿?”     漠洛淇先撒了个小谎,说他们晚饭后就搭乘自行舟漫无目的地在航道上行驶,谈笑之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东南山脉那一带,律一渡实在过于好奇,想去看看瞭谷鸟,于是三人就循路而上,无意间闯入了石窟外的树林。     律一渡心里有苦说不出,他明白自己作为优等生,被拿来当挡箭牌可能三个人都会免于过重的处罚。其实漠洛淇是灵机一动,下意识地说了他的名字,并没有多想。萨嘉峰纳口才好,就添油加醋地把如何在洞口看到黑影,如何遭遇七眼幻空罗蜕变为七眼风谛罗,又如何被七眼风谛罗托付等等。     萨哆耶莎朗半信半疑,相信是因为他们描述的七眼罗蜕变的细节,教材上都未必那么详细,而且还有很多符合逻辑又在意料之外的事;疑惑是因为巡林人并没有说别的,只是说有三名学生疑似闯入过石窟,如果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巡林人也是会一并汇报的。“你们说的那个卑椽木塞瓶呢?”     律一渡只好老实说,在赤焰瞭谷鸟背上的时候太紧张,不知道怎么的,连腰包都掉了,应该就在那片林子里。如果卑椽木塞瓶作为物证已经遗失,那么至少还有作为认证的七眼风谛罗在石窟里,三人都不知道后来残忍的黑影所犯的罪行,心里至少没那么担忧,只要明天去石窟验证就能真相大白。     “我会着手调查一切细节,你们可以先回去了,这件事既复杂又严重,等待下周的处罚决定吧,希望你们三位,今后不要再以挑战规则,作为改变世界的第一步。”萨哆耶莎朗的表情有所缓和,对他们点了一下头,就看着桌面沉默了。     三人刚走到萨哆耶莎朗办公室的八角门口,一只帕瓦【注】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咕叽咕叽地凑到律一渡身边,前前后后地嗅着他的裤脚。这只帕瓦是陪伴了萨哆耶莎朗两百多年的宠物,是北方泰侣大陆之一北观洲特有的生物。     【注:帕瓦,哺乳动物,大概形态和地球上的猫差不多,耳朵像两朵黑木耳,脑袋两侧和眉心的位置都有一只花生壳形的眼睛,鼻子和脸一样长,有点像大象鼻子的形态,但可以伸缩;拥有三趾的后肢比有四趾的前肢更发达,擅长奔跑和游泳,平时习惯像袋鼠一样用后肢站立;全身是不规则的黑白条纹短毛,背脊上有一整片不长毛的地方,长满了黑白相间的硬刺,竖立起时会伤到人。帕瓦吃鱼类、坚果类食物,生性淘气并喜欢恶作剧。】     ————————————————————————————————           第099章 三个问题】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你是被她吓到尿裤子了么?”漠洛淇小声嘲笑律一渡。律一渡对萨哆耶莎朗本人以及她的一切都充满恐惧,僵硬地站在那里,顾不上回嘴。萨哆耶莎朗打了个口哨,这只帕瓦立刻飞奔到她的石桌上。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回寝室的路上三人都累了,也被“下周的处罚决定”弄得沮丧、沉默。回到十五年级方屋穆振,互道晚安之后就各回寝室了。虽然这里的学生是男女混居式,但他们三个总是没运气都住到同一间四人寝室。在十五年级之前,只有漠洛淇和律一渡住过一学期、和萨嘉峰纳住过两学期,不知道等十六年级重新抽取寝室编号时,能不能有机会三人都在一起。     律一渡闷闷的,为受到处罚之后,如何向家人交代而苦恼;漠洛淇也心事重重,经历了一整夜的不可思议事件,总想理出一条线索,但所有细节又都像是互相矛盾的,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只有萨嘉峰纳,本来就精力旺盛口才过人,在寝室的一个同学好奇的追问下,添油加醋地把整晚的事情有选择性地说了一遍,弄得别的两位已经睡了的孩子、隔壁寝室的三个年轻人都过来,围绕在他的“鸟窝床”边听他讲冒险的经历。     次日一大早,穿着一身宝蓝色教袍的萨哆耶莎朗,就急匆匆赶来向校长郑重地汇报了这件事。现任校长是十二位安摄隶长老之一:巴·揭勋异噶玛乌金·谛络徒鹭宝树·夜隐者遗使(简称名为:噶嘀夜隐者),他全身的毛色会让人想起赤焰瞭谷鸟,因为也是白底赤纹的古猫人,身上是件为谛络徒鹭族特制的赤红色教袍,后背的双翅孔中两扇漂亮的翅膀紧收在背后。     噶嘀夜隐者的眼睛,和陈杉在广果峰石窟外见到的谛络徒鹭族墨蓝色猫人守卫一样,也是五个颜色不同的同心圆组成的眸子,这也是拥有精羽族血统的显著特征之一。听了萨哆耶莎朗的汇报后,他沉吟片刻,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说:“你确定他们的确闯入七眼罗的洞窟了吗?”     “是的,我确定,昨晚排查时,在那个时间段,和他们联络过的学员,都告诉我当时他们三个的通讯器无法接通,除了石窟内屏障和‘女神的祝福’的双重作用,我想不到别的地方。并且东南山那边的巡林人,的确看到是三个学府的学员。”萨哆耶莎朗神情有些阴郁。     但噶嘀夜隐者却不以为然,可能在他漫长而坎坷的人生阅历中,这点事算不了什么,在他的概念中,任何事在处于某个临界点时,总有向好的一面或向坏的一面发展的双重趋势。尤其是关于那个神秘的黑影和卑椽木塞瓶的事,因为三个学生的违规,而发现波浔岛的什么阴谋,或许反而成了好事。“让我先来核实一下吧。”     说着他分别和东南山脉的巡林人首领、大梵峰的执勤首领联络。等两边都去现场仔细调查之后,嘎谛夜隐者得到的反馈是:东南山石窟里的七眼幻空罗一只都没少,也没有蜕变中的七眼风谛罗,大梵峰那边说,上次赤焰瞭谷鸟护送七眼风谛罗是三年前的事了。     这时噶嘀夜隐者才开始担忧,“如果他们在撒谎,那么关于七眼罗蜕变的细节知识从哪儿得来?如果他们没有说谎,刚才的视频通话又怎么解释呢?看样子有点麻烦。”     萨哆耶莎朗原本只是因为这三个学生违规、波浔岛的东西出现在安隐岛等事而忧虑,现在整件事突然陷入罗生门,让她有点着急。“无论如何,他们三个都是非常优秀的孩子,只是性格有差异,虽然萨嘉峰纳……”     噶嘀夜隐者挥手打断了她,“你不要着急,让我想想。”他明白,身为陀络徒鹭族一员,对拥有一半陀络徒鹭族血统的萨嘉峰纳,萨哆耶莎朗在心底是充满维护的。     “既然他们所说的七眼风谛罗,发出求助信息,如果他们的描述属实,石窟内所有的七眼幻空罗也必然受到过伤害,我们着手调查、验证即可,另外,还有律一渡那孩子遗失的卑椽木塞瓶,也应该设法寻回,作为证明他们没有说谎的物证。”     当天中午萨哆耶莎朗单独联络了三个学员,让他们下午课后去校长办公室,三人都紧张了起来,好不容易熬过了下午的冥想课,就匆匆赶往校长办公室。也是在当天中午,噶嘀夜隐者亲自去了一趟东南山的石窟,仔细调查后发现七眼幻空罗只是比平常暴躁了一些,既没有任何一只失踪,也没有萨嘉峰纳三人所说的“表演式求助”行为。     “你们可以再说一遍昨晚整件事的过程么?”噶嘀夜隐者对学生一向是很和善的,但萨哆耶莎朗在一边阴郁的脸让整个办公室的氛围异常沉重。     萨嘉峰纳和律一渡同时看向漠洛淇,漠洛淇也知道律一渡胆子小,萨嘉峰纳比较粗线条,昨晚虽然基本如实汇报,但也因为要隐瞒一些他们自认为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撒了谎,于是很谨慎地,重新说了一遍昨晚的过程。     噶嘀夜隐者听完,眯起了眼睛凝视着三人,目光从左右平移。萨哆耶莎朗突然站起来:“但巡林人和大梵峰的守卫都告诉我们,根本没有蜕变中的或蜕变完成的七眼风谛罗出现!伟大的古神啊!如果你们隐瞒了什么,现在忏悔还来得及!”     漠洛淇三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他们哪里知道七眼风谛罗已经被那个神秘黑影残忍地杀害了。“不不不,我们绝对没有说谎,那个瓶子就是证据!可是……”漠洛淇心知肚明,不必因为去东南山的初衷而扯出探险计划的事,于是继续隐瞒,可情急之下才想起来瓶子已经被律一渡弄丢了,她有点懊恼地看了一眼律一渡。     律一渡见三人被冤枉,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直视着校长和督导说:“我们请求校方搜索那片树林,我可以把具体的路线都标注出来!”对他来说,骑着赤焰瞭谷鸟飞翔,也许一辈子就昨晚那一次了,把具体的飞行路线标注出来,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确信是在鸟背上飞行的时候,遗失了自己的腰包。     噶嘀夜隐者点头,示意他可以去自己的石桌那边使用漱石屏。萨嘉峰纳毫无逻辑地分析道:“那只七眼风谛罗会不会藏在里面……我们看见里面好像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洞窟,或者,会不会被赤焰瞭谷鸟驮到别的地方去了?又或者……”漠洛淇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她明白说得越多,露出破绽的几率也越大,毕竟他们汇报的活动范围,就在石洞门口那个最大的石窟内。     幸而校长和督导都站在律一渡身后,看他从界面上调出安隐岛的地图,放大了那片安桫椤树林子的区域,用两条曲线大概标注了昨晚回到航道边的范围。噶嘀夜隐者当即通知正在搜寻物证的巡林队,告诉他们具体的坐标曲线和最大范围。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校长和督导远远地站在窗边,小声嘀咕着什么。三个人一言不发,难兄难弟似地看着对方。律一渡有些慌张,一张脸煞白的,目光也游移不定,漠洛淇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是在思考,是否要把记忆伏藏的细节也捅出来,以证明大家的清白,漠洛淇坚定地摇摇头,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些细节只和他们三个有关,潜意识中有种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你们先回去吧,希望不要让其他学员知道这件事,如果那边有消息,我还会联络你们的。”噶嘀夜隐者先回头支开了他们三个。三人离开后不到半小时,巡林人那边有了消息,他们在限定的范围内,的确找到了一个瓶子,但没有校长所说的卑椽木塞,瓶子是在一只桫椤兽的尸体下面。     萨哆耶莎朗面露喜色,正要说什么,突然门铃响了,十六位议事都统之一的绿猫人进来,神经质地大叫:“报告巴·揭勋异噶玛乌金·谛络徒鹭宝树·夜隐者遗使长老!玛哈贝斯特大教宗有请!”           第100章 闻所未闻】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不知是想让三个年轻人多忐忑一会儿作为惩罚,还是因为玛哈贝斯特大教宗的突然召唤,噶嘀夜隐者校长并没有及时告知三人瓶子被找到的事。他先是很谨慎地将瓶子拿给另一位安摄隶长老进行残存物的鉴定,因为仅仅是一个空瓶子,无法证明波浔岛和它有什么关系。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萨哆耶莎朗督导索性就在安摄隶长老们进行秘密会议的石室外焦急等候,终于得到了瓶子的确有波浔岛特殊物质残存痕迹的答案后,迅速去和噶嘀夜隐者校长商议下一步的打算。噶嘀夜隐者只是说对于这件事,大教宗很忧虑并且显得生气,除此之外他没有多说一句长达四十多分钟的对话内容,萨哆耶莎朗也当然不能细问。     整个下午课后的空闲时间,律一渡似乎有意躲着萨嘉峰纳和漠洛淇。     “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强迫他一起去石窟,结果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生气了吧?”萨嘉峰纳猜测道。     漠洛淇摇摇头,“不会的,我倒觉得他可能是因为把瓶子弄丢了,自以为连累到我们被误会,所以躲着吧?”     两人一边找律一渡一边打听到他下楼去灯塔外面了,转了大半圈,终于在西北方向两个港口之间人较少的地带找到了他,他正独自在航道旁发呆,一半太阳斜斜地照过来,航道的水面上一层金波荡漾,让压抑了一下午的两个人都舒畅了许多。     漠洛淇上前对着律一渡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喂,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要说抱歉的应该是我们。”     律一渡猛地耸肩,显然被吓了一跳,脸上表情很复杂。     “想什么呢?”萨嘉峰纳从腰包掏出几颗膨化糖粒【注】,伸手递过去,其他两个各拿了一颗吃了,萨嘉峰纳就把剩下的一把都塞到嘴里。     【注:膨化糖粒是花生米大小的口香糖,都是各类花香口味,起到清洁口气的作用,本身略带苦涩清凉味,在口中迅速融化后,食用者会吐出肥皂泡那样的泡泡,效果持续一分多钟。】     “我怕假期的时候,家里人知道了这件事……”他边吐泡泡边说话,脸上虽然挂着忧虑的神色,但旁人看来又可爱又滑稽,“看现在的情况,被处罚是一定的,伟大的古神赐福吧!赶快找到那个破瓶子!”     萨嘉峰纳和他们两个方向相反,双手撑着中区航道旁的围栏,坐到了上面。“放心吧,没人会收藏那个破瓶子的,那一带也只有巡林人和伐木工,也不是什么采集物资的季节,如果被他们捡到了,一定能认出那个木塞的。”     “如果玛哈辰亦辰在就好了,唉……”律一渡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终于松弛下来。     “就算他在也没用啊,他现在担任那个漏隐人转化的主祭工作,并且还在孤立期……不过,以前有什么都是我们四个一起商量的,他不在,我总是觉得少了什么呢。”漠洛淇抬了抬眉毛。突然她的通讯器发出了鸟叫声,接通后是萨哆耶莎朗督导,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们,瓶子找到了,让他们三个马上去校长办公室。     漠洛淇对着律一渡的胸口就是一拳,拉着他就往安隐灯塔大门那边跑。三个人一溜烟没了影子,刚才呆过的地方,半空中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泡泡,被太阳照出彩虹的颜色。     接下来的这个周末,除了沮丧懊恼忐忑不安的律一渡,别的两个几乎是在兴奋和忙碌中度过的。那天傍晚,噶嘀夜隐者校长提前告诉了他对此事的处罚决定,而且几乎是对兴趣之塔这三个年级学生违规的各类处罚中最重的:六六处罚。     六六处罚属于服役类处罚,分为十一天、二十二天、三十三天……等六个等级,六六处罚是服役类处罚中时间最长的,这就意味着他们要中断六十六天的学习,去安隐岛的任何需要劳力的地方服役。噶嘀夜隐者校长这次传达的是玛哈贝斯特大教宗“非常生气”的决定:让他们三个去东南山脉,跟随着匿络徒鹭族猫人的巡林队和伐木工,协助他们进行两个月的繁杂工作——当然,从好的方面而言,这也是一次难得的野外学习“课程”。     虽然明知道这件事只有在假期来临时,才会被家人知道,但律一渡总是会为将来才会发生的事担忧。可萨嘉峰纳和漠洛淇,一点儿也不低落,做出忏悔懊恼的表情在巴斯泰托女神的漱石像前为这件事认过错之后,出了校长办公室,憋着忍着到了就寝区,俩人几乎雀跃了起来。     萨嘉峰纳和漠洛淇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仅能有大量的时间来整理探险计划的细节,而且还能进一步调查关于十二七眼罗的石窟中,发生的种种怪事,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私自出行探险的所有装备,都有地方藏了。于是两个人一边开导律一渡,一边从南北方大陆、涡盘岛基|地网购了很多东西,又从安隐灯塔第二层的购物中心(安隐岛上最大的购物中心,别的几个区也有小型的购物场所)采购了许多近期要用的东西以及大量的零食。     律一渡的教父和宗父【注】都是普通的大陆学府教授,但因为在场能方面的研究做出了杰出贡献,所以他们拒绝了政府的物质奖励,为他们的孩子换来了能够到远航学府学习的机会。但律一渡的零用钱可比他们少多了,玛哈辰亦辰对他格外关照,连这次他的那一份探险设备,都是由萨嘉峰纳和玛哈辰亦辰联络之后,由萨嘉峰纳代付石能,等玛哈辰亦辰结束主祭工作出来之后,再刷石能还给萨嘉峰纳。     【注:北方泰侣大陆四个洲的男性社会中,两位结合并孕育新生命组成家庭的巴斯特男性,就分别成为这个新生命的家长,即教父和宗父,双方中教父、宗父分别由谁来担任,是由这两位男性七塔共振时能量场或凹或凸的形态所决定的。也存在一小部分比较随性幽默的家庭,由结合的双方用刻字的海树树枝,来抽签决定,其核心意义在后文故事中会有详述。南方泰侣大陆四洲的女性社会亦同,只不过称谓是教母、宗母。如此延续,第三代则称第一代为始教父、始宗母等,因为巴斯特人七塔系统不断改进后,寿命得以提升,所以几乎很少有第四代出现。第一代通过漱石芯轮回重生之后,由于记忆受损,与前世的家庭成员脱离一切关系,重新开始人生。】     猫人可以继承前世积累的漱石核等财富,巴斯特人的货币就是维持自己生命本身的石能,这一世生命终结,下一世重生之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七塔系统每年消耗的石能是基本固定的,不论你身体内存储了多少石能,只要到五衰日【注】开始时,所有的石能都会大量外散、虚耗,造成石能浪费。     【注:巴斯特人保持年轻的容貌到八百多岁时,过世前七塔系统会发出衰竭信号,经历五天的时间迅速衰老,第六天的凌晨死亡。这五天被称为五衰日,后文故事中会有详述。】     所以很多人,会把一部分额外赚来的石能兑换成石能存储塔,以备来世所用。但因为七塔系统改善的过程中,人们发现这一部分财富的直接全部继承,很容易造成轮回后新生命的懒惰,于是在一次双联大会上,由各成员国共同议定,各国人民前世积累的石能由各国政府管控,等轮回后的新生命长大成人后,根据这个人一生的贡献、品行道德、犯罪情况,进行分期发放或扣除处罚。     虽然巴斯特人重生后记忆会受损,回到前世的幼童时期。但习惯的力量很可怕,即使一次次重生,但有的人始终“天生”勤奋,有的人始终“天生”懒惰,在这一领域的研究者发现,很少有人能在多次的重生中,改变自己过去漫长岁月中积累形成的习惯。     周末整理好桫椤兽形行李箱的三个人,在星期一的早晨,在灯塔十一层下层的半球形礼堂内,等待着学校给他们的全校通报处罚。噶嘀夜隐者校长先传达了玛哈贝斯特大教宗的“愤怒”和“再次叮嘱”,又对萨嘉峰纳为首的三位学员提出严厉批评,并告诫全校学员绝对不能踏入安隐岛的所有禁区,应该以他们三位为戒,甚至连萨哆耶莎朗督导也要受到连带责任处分。     只不过萨哆耶莎朗督导的处分略轻:因为安隐岛正在向北漂移,整座灯塔室内的嗅息草也到了第十八个月,也就是换季的时候,所以萨哆耶莎朗需要率领绿毛猫仆,在北陆祭神季之前,完成整座灯塔内的换草工作——平时这些完全是由猫仆来完成的。     萨嘉峰纳他们还没来得及对萨哆耶莎朗督导报以抱歉的表情,就听到校长宣布了最后一项通报:萨嘉峰纳、漠洛淇、律一渡三位学员,还必须接受来自玛哈贝斯特大教宗亲自下达的处罚——教宗之盒。           第101章 寻访之路】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萨嘉峰纳站起身说:“是没有什么不对劲,过去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漏隐人,大部分也不错,但至于他们陷入爱河之后是否不错,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我们去吃饭吧,晚上还要找个地方讨论计划呢。”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我没记错的话,那么今晚玛哈辰亦辰就可以开启通讯器了。干脆我给他短讯留言好了。”萨嘉峰纳说着就去撩左臂宽松的衬衫袖口,但被漠洛淇打断:“我早就给他留言了,告诉他今天我们要讨论执行计划的事。”     律一渡存储好资料,关闭桌面拔下记忆卡,长舒了口气说:“其实没关系的,我们计划的前几项都是筹集装备,不管他在不在,我们都要准备四人份的,等联络到他之后,再一起讨论海底的路线和防御策略什么的。”     漠洛淇从桌子上跳下来,双手握拳在胸前晃动,兴奋地说:“我们已经为这次探险准备了整整一年啦!终于可以付诸实践了!”她伸手过来,被对面的两个男生避开了。因为每当她很激动的时候,就喜欢搂住大家的脖子,把三个或四个人的脑袋使劲碰在一起。     律一渡歪着头笑道:“你们说,那个漏隐人会不会加入我们的探险队呢?”说着他仰视上空闭起眼笑着。     漠洛淇不屑地切了一声:“你应该是在想那个漏隐人是否长得英俊漂亮吧?”同时,萨嘉峰纳带着猫人特有的尖牙笑了起来,一张浅灰色的大猫脸上满满的坏笑。     律一渡睁开眼一本正经地说:“才不是。我只是觉得漏隐人还是很不错的。不信你问他,我对于漏隐人的大部分知识,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用下巴指了指萨嘉峰纳。     漠洛淇和律一渡也站起身来,漠洛淇嘲笑式在律一渡的屁股上拍了一把说:“年轻人,对爱情充满期待,不是坏事,何必否认呢?”律一渡耸耸肩,装作无所谓。     漠洛淇之所以叫律一渡“年轻人”,是因为律一渡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个新生儿,即北方大陆上某两位巴斯特人结合后,孕育并长大的新生命;而漠洛淇和萨嘉峰纳已经凭借自己的漱石芯,经历过五次轮回,但依靠漱石芯完成轮回之后,记忆也会严重受损,回归到上一次生命开始时六到十岁那个阶段的记忆,所以他们需要重新开始学习。     三个人就这样走出了教室,一直走到大厅的半球形餐厅,拿到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后大快朵颐,还不时偷偷议论着他们的探险计划。每日三餐的时间点,是所有年级学生除了学府性会议之外,能共聚一堂的时段,密密麻麻的学生都聚在若干排∞形圆桌连成的长桌两侧,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     远航学府内各年级的人不论长幼,都穿着来完成学业的人必须穿的校服,并佩戴各自的猫爪形胸针【注】。上身都是雪白的宽袖衬衫,下身是统一的男女同款黑红格子过膝裙,搭配里面颜色各异的裤袜;男生双脚上是各色短靴,女生是不同款的长靴。     【注:教务人员和学生都必须佩带的统一规格胸针,均为金色猫爪形,上面有每个学生的年级、姓名和每位老师的姓名和教授的几门课程简称。】     当然,衬衫也有不同,主要从衣领和纹饰区分,女生的衣领是三片圆的花瓣形,双肩和袖子的接缝处,有一圈鼓起来的金色辫形纹饰,整件衣服的下摆是波浪形;而男生的衣领是三片尖叶形,两肩旁的纹饰是纯黑的,衣服下摆也是带尖的三角形。     “今晚我们去什么地方讨论呢?现在有点冷了,水塔后面那个地方不太合适了。”萨嘉峰纳正在吃一份淞湖鱼饭【注】。安隐岛上有淞、湉、滔、漩四个大型人工改造的淡水湖,淞湖鱼是灯塔正北方淞湖内独产的新型鱼种,这种鱼也叫“掌鱼”,因为它们全身共有五片长短不一的鳍,挂在扁平的身体后方,青色的身体上布满了银白色如掌纹般的花纹,活像一只长了眼睛的巴掌。     【注:淞湖鱼饭,是将安隐岛淞湖特产的淞湖鱼肉进行腌制,鱼骨进行烘焙碾碎后形成粉末,制作淞湖鱼饭时将少量鱼骨粉和蒸饭拌匀,然后把淞湖鱼腌制后的肉丝覆盖在上面。】     漠洛淇早就吃完了一盘烤肉、两块馅饼、一碗浓汤、半份面包屑虾球和一杯加甜酱的果肉泥,她的饭量是可以和玛哈辰亦辰比肩的。“去湖边的渔屋怎么样?漩湖那边的渔屋晚上是没人的。”     “不行的哦,我们首先要按照计划,买齐所有潜水用的装备,还有必要的防御武器,这些东西不可能放在寝室,最好放在我们定期进行秘密会议的地方。”律一渡也吃完了晚餐,正优雅地端着半杯有助于消化的蓝瓜酒——口味像甜酒但本质是饮料的蓝瓜【注】提取液。     【注:蓝瓜是一种长在湖里的果子,打捞上岸洗净后通体是碧绿色的,一般是二到五个不规则的圆球共生一体,大的能有足球那么大,小的只有拳头大小,碧绿色的外壳极为坚硬,经过雕刻后,是很好的艺术装饰品,用特殊的厨房工具将内部的蓝色汁液引流出来,通过简单的提炼,就可以获得湖蓝色的提取液,味道像甜酒,但饮用者并不会醉。通常情况下,四五个拳头大小共生的蓝瓜提取液,比两三个足球大小的连体蓝瓜要更为香醇。】     萨嘉峰纳送了最后一勺饭到口中,嘴巴塞得鼓鼓的,站起身对他们说:“我有办法了,跟我来,现在就去!”说着就边咀嚼边往外走,漠洛淇和律一渡只好忙忙地跟上去问他去哪儿。     ————————————————     只过了三天而已,在转化室穷极无聊的玛哈辰亦辰快要发疯了。平时作为代理教宗之一,有事的时候可以跟安摄隶长老和陆岛执事,学习处理公务,不忙的时候还可以跟他的几个学生朋友厮混玩闹,但陈杉昏迷的这三天,又不能开通讯器,他快要憋坏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这个绿幽幽的石窟内,他就开始失眠,每天睡四个小时不到就会自然醒。醒来的时间,刚开始他还饶有兴致地绕着四生皿,仔细观察陈杉光溜溜的身体,然后记录自己对漏隐人身体的认知、每七个小时发生的变化等。     但很快他就看腻了,做完必须的记录之后,他找到了新的乐子——训练自己驾驭飞毯的技术。虽然玛哈贝斯特只允许他在月红日使用飞毯,可现在是在转化室呢,根本没人管。于是他就在转化室的石柱范围内,绕着四生皿在两座塔屋上方低飞,本来就已基本掌握,好几个小时之后就能飞梭自如了。可他压根不知道,作为三大教宗才能使用的神辉之眼,可以窥视没有特殊加密场能层的任何角落。     转化室周围石柱之间透明的漱石水幕有调节温度的作用,所以待在石柱范围内温度非常舒适。玛哈辰亦辰胆子大了之后,飞出转化室,绕着整个峰中峰忽上忽下高飞低行,闷热的空气就让他非常不舒服。当然,他只是在两座雕像之间无形的场能防御网后面乱飞,有几次速度过快,差点撞到防御网和石窟顶的尖锐晶石上。     此时,玛哈辰亦辰刚从主祭塔屋下吃完饭出来,他想着时间差不多,陈杉应该要吐泡了。     ————————————————————————————————           第102章 全员罹难】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驱魔人不带喘气儿地念着,浑厚的声音在红色洞穴里回荡,期间还夹杂着洞顶流淌的水声、湖泊里鳄鱼皮浮尸脖子里的呃呃声。周禹看见那只红猫的眼神举止发生了变化,它原本夹着的尾巴翘起来,微微撅着屁|股颤抖着,毒辣的眼神变得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还要妖|媚|温柔,不自觉地张开嘴露出四颗尖牙,像是在痴笑,径自跳下祭台向石猫雕像这边慢步走来。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低下头,欠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周禹感觉到嘴里的舌头已经肿|胀|到极限,他伸出舌尖,用牙齿轻轻一咬,整个水肿的舌头立刻破了,喷出黄痰色的脓液。周禹赶紧侧身低头,忍受着嘴里发出的腥腐臭味,无师自通地用上下齿和双唇,挤压咬刮地把舌头里的臭脓吐干净。最后吐了几口,已经没了黄脓,而是口水混着鲜血,还有被撕破的一层白色黏|膜。     他快被自己嘴里的东西恶心死了,低头细看自己吐出来的那些黄脓,没有渗透到碎石当中,而是像有生命似地在“爬行”!他心里边骂|娘边抱怨,老子不就捡了一百万么!至于么?整这么多八辈子没见过的玩意儿出来害我。一滩一滩的黄脓真像活着似的四散开来,当它们蠕动到蓝色夜光圈的位置从上经过时,瞬间蒸发成一缕白雾消散了。     周禹再转头看那红猫已越过湖泊,继续意|乱|神|迷地前进。石猫雕像通身发亮,渐渐由黑褐色转变为青绿色,碧莹莹地像尊玉雕——原来石猫里面正中心藏着一个“♀”形发光体!接着雕像再由碧绿变成柠檬黄,又从黄|色|转为白玉色,最后竟散发出和红猫身上一样的暗红色“火光”。从神态和名字来看,这只被驱魔人称作塔娜图斯守护灵的猫应该是母猫,它在离石猫雕像半尾的距离处匍匐卧倒。     驱魔人口中的持咒声大了一倍,周禹很奇怪他是怎么做到不换气就这么一直没完没了地碎碎念的?红猫侧头直视散发火焰光芒的石猫,开始一点点“凝固”般僵在那里。周禹不敢说话,也不敢乱跑,见祭台上那只肥肉轮胎绕满全身的无|毛巨型猫呼呼大睡,心里暗骂:“你个叽|吧|蛋|死|胖子!原来是个吃货!”     这样持续了约有二十几分钟,周禹基本上又生龙活虎好汉一条了,只是身上的关节还不太自如,他换个姿势,看见石猫身上的红光渐渐弱化,慢慢向原本的黑褐色过度,方才透亮的一刻身体里那个熟悉的发光符号已经不见了。而那只红猫在石猫的光芒褪尽时,已经变成一只像风蚀过的红砂岩雕像!     【图11、拜大哥】     “我个乖乖!风衣大仙法力无边啊!”周禹瞪大了本不怎么大的眼睛,暗自惊叹,驱魔人帽子下的头发上都是汗珠子。虽然红猫已经真正意义上“石化”了,但驱魔人口中的咒声仍未断绝。又过了十几分钟,驱魔人才由强转弱渐渐止息密|咒。     周禹口渴得要命,眼前就是湖泊和瀑布,湖里有恶心的蛆虫和尸体,瀑布又在祭台后面,心想且忍一忍,等风衣大仙解决了那个死胖子,再跳过去好好喝个饱。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妈呀,干得老子指甲都卷了——他注意到自己十根手指上,原本打算昨晚泡脚时顺带要剪的指甲,每一片都从两侧向内弯曲,他想拿指甲剪给剪了,但又觉得在这种地方剪指甲也太傻|逼了,回去再说吧。     驱魔人转过身来,眼角眉梢也挂着汗珠,两|腋|前|胸都已湿透。他又去风衣里掏东西,竟摸出一小瓶乌龙茶!他看见周禹嘴上一圈干翘的白皮,就把刚准备要喝的塑料瓶递给周禹。周禹大喜,但人家救了自己的命,又辛辛苦苦念了半天紧箍咒收拾妖孽——他难得跟别人客气了一回:“还是你喝吧,你忙活了这老半天,还撒……”他本来想说还撒了那么多尿,又觉得不好这么说,只好对他摆手示意让他喝。最让他高兴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又能巴拉巴拉说话了!     这时驱魔人眼中略微有些疲惫,硬是递过来,只说:“留一点给我。”周禹只好接住,咕嘟痛饮,喝了一半依依不舍地把瓶子放下来还给驱魔人。周禹看他二十七八的年纪,就问他:“大哥你姓……贵姓?”驱魔人酷酷的不答言,周禹心想可劲儿装吧,给你个台阶下,于是站起身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对驱魔人说:“大哥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从今以后上刀山下油锅抓阎王斗玉帝,只要大哥说东小弟绝不往西,只要大哥混北|上|广,小弟就绝不去新|马|泰,往后小弟就是大哥的人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天后土大罗金刚,不求同年同月……”     驱魔人冷笑一声,只喝了一小口茶就旋紧瓶盖,连同石猫雕像又放回风衣,同时说了句:“我姓尹”,然后背过身去,把啰里吧嗦的周禹晾在一边。周禹有点尴尬,但也没什么,厚着脸皮走到他身边笑嘻嘻地问东问西,尹大哥都不答言,周禹见他风衣里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口袋,心想这家伙带了多少宝贝?     他想起自己被尹大哥扒|下|来的套头衫,就走过去把衣服捡起来绑在腰间,正想继续问问题,听得水里哗啦哗啦响,两个人一起转头,见那具尸体在水里坐了起来!周禹下意识地靠近尹大哥,尹大哥只不屑地看了尸体一眼,目光回到祭台上睡得昏天黑地的肥猫,口中对周禹说:“摩罗胎猫是这些摩罗猫的命脉,灭了它,其它摩罗猫也活不久了。干|掉|它之前,不能太耗费力气,你的问题先憋着。”     周禹眼睛盯着坐在水里被尹大哥称为“息壤尸人”的家伙,手里把已经压得皱巴巴的烟盒递到尹大哥面前,尹大哥摇摇头,周禹只好自己点了一根。刚爽歪歪地抽了一口,那具息壤尸人和上面洞里的尸体一个德行,没借助任何肢体,断了弹簧般“腾”的一下站起来,他伸手用灰色的长指甲把眼睛上那层鱼尾纹的灰色皱皮捅破抠落,两疙瘩肥油似的大白眼珠挤了出来。     息壤尸人嘴里的呃声停止,迈开步子从水里往岸上走,周禹不自觉地又向尹大哥靠近两步。尹大哥淡淡地说:“他饿了。”周禹心想啥意思?饿了要来吃我?你|妈|老子受够了,就别吓唬老子了成吗?周禹目测那个小|湖|泊下面似乎是个漏斗形,息壤尸人站起来的位置水面淹没膝盖,越往石|峰|屏|障这边走,水就变得越浅,他想不通这家伙刚才是怎么用漂浮的方式坐在水面上的?     “哎妈,尹老大!忘了介绍,小的姓周名禹字小弟,这万一又整出啥事儿,你可得罩我啊!”尹大哥并不理会周禹,重新对着祭|台的方向盘|腿而坐。周禹快吓死了,这打不死的b|玩|意儿他可是领教过。当息壤尸人从他十米外经过,并直奔石|峰向上爬去时,他明白过来息壤尸人不是来吃|他的,而是想爬出去。     同时他抬头细看,发现石峰顶上排队站岗的那近百只猫一个也没了,刚才有尹大哥一|泡|尿|做的不知道该叫结|界|还是叫魔|环|的圈|子,自然放心大胆,竟没在意头顶的事儿。他在心里暗自教|育自己:“周禹啊周禹,以后可得记住,到哪儿都得抬头看看,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脚底下镇|着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妖|孽啊!”     ————————————————————————————————           第103章 失踪的人】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那息壤尸人拖着僵|钝的身|体,低头走了一段,然后一双带蹼的鳄鱼|皮脚开始右转直走,走到岩壁处后,息壤尸人吃力地抬起头,上面只有大片的透明蝙蝠倒挂壁上,又继续向上爬。周禹远远看见他攀爬时,是先把手抬起来重重拍到岩壁上,长|指|甲|插|进坑坑洼洼的小|洞,然后另一只手如法炮制,两条膀子轮番替换,竟不知是有多大力气,可让双脚不踩不蹬,单凭一双爪的力量,悬在岩壁半空中!     息壤尸人所在那一边,岩壁上的透明蝙蝠似被拍击声惊醒,三五成群地展翅飞逃,起初的一群又惊动的其它几面岩壁和高处|洞|顶的蝙蝠,一拨接一拨扑啦啦地飞出刚才周禹掉下来的那|洞|口。周禹注意到,飞出去的那些都是有他两个脑袋大的小蝙蝠,而仍无知无觉挂在岩壁上的,是比小蝙蝠还大两三倍的大蝙蝠,小的十分透亮,大的都是半透明。     这一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盗版网站一样疯狂地生长,所以,以下内容为无良的盗文网站准备,请享用: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声传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彼利·乔的曲子。我仰起脸,忘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机身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讲述水井的故事。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直子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10秒、30秒、1分钟。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战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10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著地连连踢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时间万物归根结底都将自消自灭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长久地、更有力地在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篇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讲过那口井以后,每当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时呈现出来。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井的模样却作为无法从头脑中分离的一部分,而同那风景混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上豁然闪出的直径约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也不见略微高于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围,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混浊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下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肯定在这一带无疑。"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离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仍在时刻模糊下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很久以前,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几次有过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底,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掉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树龄听说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成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所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楼的创办精神,赞同这一精神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来说,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是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骗的巧妙手腕骗去这片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就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中何对何错,我便无从判断了。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1968年春到1970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所住的)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60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至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住进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6时,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夹克,脚踏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地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地把那旗拿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顺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沙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假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晚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里,国家也照样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这些晚间工作的人们居然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并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坏。介意的大概舍我并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想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房,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用来学习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衣箱、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有收录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和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尾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luoti(被禁止)照,或年轻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小书架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的。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沾着已经发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10多厘米,里面一冒烟,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仍着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么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起过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或用垃圾铲铲倒垃圾篓里。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于是那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汗水,释放出不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浊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的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然,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前臂在笔筒内各得其所,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说:“那家伙练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也不知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党”或“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画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luoti(被禁止)画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很想贴那luoti(被禁止),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被禁止)来着。”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大伙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嗅了嗅,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剪一剪鼻毛。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间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是他对我这样说。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感叹:世上果然有多种多样的希望,人生目标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发出诸多感叹,此其一。不错,假若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热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久6点半了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广播协会那段“广播体操第一”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称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久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劈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释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也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也,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也。”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也,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通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还有好几次拉我赴四人约会。直子领过一个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动物园,去游泳池,去看电影。但坦率地说,直子领来的女生尽管可爱,但对我太高雅了。作为我,合得来的还是公立高中那些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的女孩子。直子领来的女孩子那招人喜爱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莫名其妙。估计她们对我也同样莫名其妙。     由于这个原因,木月便放弃了四人约会,而只我们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想起来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最是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而四人相聚,气氛总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俨然成了电视中的专题采访节目:我是客串演员,木月是精明强干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手。木月总是节目的中心,而他又干的的确得心应手。木月有一种喜欢冷笑的倾向,往往被人视为傲慢,但本质上却是热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时,对我对直子他都一视同仁,一样地搭话,一样地开玩笑,,注意不让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长久默然不语,他就主动找话,巧妙地把对方拉入谈话圈内。每见他这样,就觉得他煞费苦心,而实际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么一种能力,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住气氛的变化,,从而浑洒自如地因势利导。另外他还有一种颇为可贵的才能,可以从对方并不甚有趣的谈话中抓出有趣的部分来。因此,每次与他交谈,我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妙趣横生的人,在欢度妙趣横生的人生。     然而他决非社交式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谁也合不来。我总不明白,此等头脑机敏、谈吐潇洒之人为何不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施展才华,而对只有三个人的小天地感到满足。至于我纯属凡夫俗子,并无引人注意之处,只喜欢独自看书独自听音乐。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视并主动攀谈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才能。可是我们却一拍即合地要好起来。他父亲是牙科医生,以技术高明和收入丰厚知名。     “这个星期天来个四人约会如何?我那个她在女校,会领些可爱的女孩儿来的。”相处后不久木月便这样提议。     “好哇。”我说。就这样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欢聚了多少次但当木月暂时离开只剩下两个人时,我和直子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谈起。实际上我同直子之间也没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们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木月的转来。他一折回,谈话便随之开始。直子不怎么喜欢开口,我么,更乐意听别人说。这样,和直子单独留下来,便每每觉得坐立不安。并非不对胃口,只是无话可说。     木月的葬礼过后大约两周,我和直子见了次面。因有点小事,我们在一家饮食店碰头。事完之后,便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搜刮了几个话题向她搭话,但总是半途而废。而且她话里似乎带点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对我有所不满,原因我揣摸不出。从那次同直子分手,到这次在中央线电车中不期而遇,期间一年没有见面。     直子对我心怀不满,想必是因为同木月见最后一次面说最后一次话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话,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后到高中毕业前的十个月时间里,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结交了一个女孩子,同他睡过觉,但持续不过半年。她也从未找我算帐。我选择了东京一所似乎不怎么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学。考罢入了学。考中也没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无一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说。我只不过想离开这个城市。但她想不通。随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在去东京的新干线电车中,我回想起她的长处和优点,后悔自己干了一件十分亏心的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决定把她忘掉。     到得东京,住进寄宿宿舍开始新生活时,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的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什么敷有绿绒垫的桌球台呀,,红色的n360车呀,课桌上的白花呀,我决定一股脑儿把它们丢到脑后。还有火葬场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警察署问询室中呆头呆脑的镇纸,也统统一扫而光。起始几天,进行的似乎还算顺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练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个晚间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我们无论怎样力图忘掉它都归于徒劳这点便是实证。因为在17岁那年5月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语。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用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个周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门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个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一间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进的可都是有点凄凉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柔姿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饮食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讲。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同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6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7月间,不知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被禁止)。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所以当永泽把我这个平庸无奇的人选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为惊异,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对我流露出一丝敬意。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深不可测的部分,我是怀有兴趣的。至于他成绩突出、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也许颇觉希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就这点而言,我和他的关系,其性质完全有别于我同木月之间。自从我目睹永泽酩酊大醉后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以来,我就决意万万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行好几种关于永泽的说法。第一种是说他生吞过三只蛞蝓。其次是说他的禁止非常强大,睡过的女人已达百数之多。     生吞蛞蝓确有其事。我一问,他就痛快承认了,"顶大的,吞了三只哩!"     "这又何苦?"     "啊,说起来话长。"他说,"我住进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间有点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谈判。对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样子怎么也谈不拢。我就跟他说:我明白了。如果问题能在我本人身上解决,我于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话说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说好,那就吞。就是这样吞的。那帮家伙找了三只大大的来。"     "什么感觉?"     "要说什么感觉嘛,生吞蛞蝓时的那种感觉,只有亲口吞过的人才体会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过喉咙,'嘶--'地一下子落进肚里,真叫人受不了。凉冰冰的,口里还有余味儿,一想都打寒战。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又只能咬紧牙根儿忍住。要是吐出来,还不得又要重吞!这么着,我终于把三只一口气吞进肚里。"     "吞完后呢?"     "那还用说,回到房间咕嘟咕嘟大喝盐水。"永泽说,"此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过,从那以来,谁对我都无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内!一口气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个!"     确认其禁止大小很简单,一起进浴室即可,那确实非比一般。睡过一百个女人是夸张。他思忖一下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自斟自饮。     时至6月,我又给直子写了封长信,仍寄往她神户家里。内容与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两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告知这一点也好。投到信筒里后,我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间,我两次同永泽到街上找女孩困觉,双方都再省事不过。一个女孩被我领到旅馆床上,要给她脱衣服时,她手蹬脚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烦,便一个人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她自己倒主动贴身上来。另一个女孩在交欢之后,向我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什么过去睡过多少个女孩啦,老家哪里啦,在哪个大学啦,喜欢什么音乐啦,太宰治的小说读过没有啦,外国旅行准备去哪里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适可而止地应付几句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说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水仙》呢。知道吗,《七水仙》?"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水仙》,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霸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一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的正统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吗,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药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拄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观看,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烟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酉。"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的话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粉扑》、《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领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儿可以说完全是零,几乎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儿在柜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人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店,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一间稍微拐人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儿,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第104章 一把钥匙】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四周一大片横七竖八的七眼幻空罗,每一个都面目狰狞痛苦不堪,它们还没有苏醒过来。雌鸟发出几声“咕咳”,两只雄鸟腾空飞起,一只自左向右,另一只自右向左,在洞窟的空中,围绕着“女神的祝福”盘旋。雌鸟伸长了脖子,仰天悲鸣,悠长而尖锐的叫声如同某种哀悼,整个石窟内充满悲怆的仪式感。鸣叫过十二声之后,三只赤焰瞭谷鸟才飞走回巢。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015章 第一方案】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萨嘉峰纳抬抬眉毛,心里有点乱。以前也出来夜游过,但总算是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今晚却不一样,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非常复杂,若要如实汇报,就一定会被处罚,毕竟东南山脉那边的石窟是禁区;可如果选择借口、隐瞒,就无法完成那位还算友善的七眼风谛罗,郑重托付的事。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06章 湖底王国】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律一渡也知道,如果没有七眼风谛罗这一出,他们是铁定能瞒过去的,可现在既有异族的托付,又不确定飞下山时,惊呼的巡林人是因为看到赤焰瞭谷鸟而惊讶呢?还是因为的确看清了是三个穿着远航学府校服的人而惊讶?或者两者兼有?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07章 蓝色水母】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漠洛淇摇摇头,萨嘉峰纳却脱口而出:“第三世!我只能意识到这个片段是我第三世时经历过的,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我们的幻觉,而是的确在很久以前经历过的,你和我,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和那些七眼幻空罗,有什么关联,只不过我们现在无法知道。”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08章 横生枝节】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她在这个洞窟旁向左走了曲折蜿蜒的一段,进入与之前那个洞窟隔一个的小山洞,里面前窄后宽,走到底,又有一大一小高矮不等的两个小洞口。黑影站在两个洞口之间,面前只是一大块凹凸不平的岩壁,上面同样有墨绿色的水滴落滑过的痕迹。她把整个右掌按在石壁上,口中再次念动魔咒,石壁的表面竟出现了液态涟漪的视觉效果,然后她穿墙而过,石壁复原如初。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09章 重新审视】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这座峰中峰的高度,与石阶口的高度平行,峰顶是一块面积有黑湖五分之一大的圆地,圆地上长满了墨绿色的嗅息草,四周一圈若干碧绿的石柱之间,贯穿着上下八层绿色的金属链,每两根柱子之间的顶端,又横放着一块不规则的墨绿色巨石。中间的区域似乎还有别的建筑,在雾气蒸腾的石窟内看得并不太清楚,唯一没有金属链贯穿的两根石柱,正对着三个人直视的方向。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21章 南方大陆】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漠洛淇觉得惊慌而耻辱,但她能感受到这只七眼幻空罗对她的某种依恋,其实在律一渡看来,它更像是在模仿一个幼童在母亲怀里,享受温暖的样子。鬼使神差的,漠洛淇清了清嗓子,在静谧的山洞里显得很大声,因为这一声清嗓,怀中和四周的所有七眼幻空罗,停止了各自缓慢的在各人幻境中的种种行为,都把耳朵转向三个人这边。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22章 千级台阶】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其中一位侍者从另一位职员手里的石盒中,取出一枚墨绿色的猫爪胸针,走上前来恭敬地别在艾祭特隆的右胸上,并象征性地为他稍稍整理了下长袍。艾祭特隆灵爵鄙夷侧目,看了看被天图雅抓住的左臂,显然平时举止骄矜的天图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过分慌张不安的言行。每当有重大事件发生时,天图雅总会把自己大脑中思考的过程,无限循环地在嘴上推理论证,与她一起工作最令人头痛的也是这种“语言式的思考”。     以往的工作中,每逢艾祭特隆点着烟,看着从隔壁办公室来的天图雅为了征求他的意见,而开启推理论证模式时,他就会出现一种错觉:她的嘴变得越来越大,嘴角的那颗痣慢慢肿大膨胀,变成一个黑色的小人,然后越来越大,充满整个房间,张牙舞爪地要把周围的人拉入她那张鲜艳的嘴――当然,对艾祭特隆的这种走神,天图雅从未觉察到过。     艾祭特隆抖抖左肩,天图雅放开手在他一旁疾步随行,他清了清嗓子,从十多级宽阔的石阶上下来之后继续向前走。天图雅原本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看只是匆匆向前,于是刚要接着之前的惊叹继续说下去,就被艾祭特隆打断:“请主神赐福吧!所有过去的经验只能作为参考,与常态事件相悖的变|态事件,也许会带来毁灭,也许会带来奇迹,请您先稳定情绪。”     一行人走到石廊的转角处,两位灵爵后面跟随的最后两个侍者,对看了一眼,嘴角浮现克制的笑意。天图雅回头时瞥见,倒也并不介意,经艾祭特隆提醒,才让自己过度紧张的肢体稍作放松,强行恢复到平时的典雅状态,但脸上那团惊诧还是像耳朵上两枚黑桃型漱石耳环的颤动一样,透露出她心底的慌乱。     纳灵泉下方的这间石室,通往一条开阔的石头长廊,两侧都有闪耀金光的八角石光壁灯。走完第一段平地长廊左转后,出现第二段阶梯式石廊,斜向下走到尽头再次左转,是第三段平地石廊,它的尽头就是浮灵塔原始山体内最后空间。     第三段石廊出口上方的天顶,是原始的黑色石壁,挂满了数以百计的金色石光灯,分外耀眼,如果从下面向上看,就像从浮灵塔倒金字塔型办公基|地最下层仰视那般,也有一张巨型猫脸――只不过这里是用石光灯排列成的。     山体内部四周的漆黑岩石渗着“黑油”,棱角分明并且十分粗糙,那些“黑油”只是液态的黑色漱石。天顶之下的空间,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型洞穴,只有一条从长廊出口开始修建的盘山石阶路,螺旋状绵延至最下方。带有粗糙金属护栏和金色石光灯的盘山路约有二十几层,能容四五人并排前行,从上面可以远远看到下方石光熠熠,非常热闹。     艾祭特隆一行人沿路疾行,下面的人声也从隐隐约约变成喧闹嘈杂,稍费了一段时间终于来到洞穴的底部。从最末一级石阶上跳下来,就来到浮灵塔的最下方――椭圆柱体型的空间,浮灵就是从这个空间中心凹坑里的泽漠海眼中被打捞上来的。     如果不是从刚才更广阔的空间走来,会觉得泽漠海眼所在的这个椭圆型空间已经很大了,四周的漆黑岩壁又重新出现人为打磨的光洁形态,不知用什么材料,涂画了许多像咒文般秘密麻麻的金色符号和古怪文字,这和浮灵塔外“大金字塔”双石阶两侧,托起“自由八律”的石柱表面那些咒文,是同一种。     艾祭特隆用天图雅从未见过的、略带不自信的口吻问了一句:“今天是六号没错吧?”,天图雅惊讶而怜悯地回答他:“是六号……过了十二点就是七号了,绝不可能发生预兆的日子啊。”两人小声的对话马上就结束了,几乎是同时,他和她都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     下面密密麻麻站了一地五颜六色的人,各种不同色系的单色长袍,标志着浮灵塔内各部门不同级别的工作人员,似乎巴斯特人对于用颜色来区分级别和阶层有着过度的偏执。大家见艾祭特隆赶来,数百人都把目光投向石阶这边――浮灵塔办公基|地各个小石屋里,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聚集到这里了。此刻昂首挺胸的天图雅,整个人已恢复成平常像紧绷的“修女”姿态。     人群中一部分人以各自不同的手势行礼,另一部分人只是注视。只有衣着颜色相同的人群,使用的手势是一样的。每个人不同颜色的猫爪胸针上刻着所属部门和隶属机构,胸针在胸前的位置也有左中右之别。从衣着和各种细节可以看出,这里的工作者已习惯了严格的等级划分和繁琐的公务、社交礼节。     其中有那么几个人,只是瞥了一眼艾祭特隆这边,又转过头继续注视石室中间凹坑里,泽漠海眼的动静。那几个人都是在艾祭特隆赶回之前,先后到来的安全防御部、生态资源部的部级部侯、司级司吏、处级各爵,以及神殿大祭司的派遣使――总之,与纳灵仪式的正常举行和突发事件相关的主要人员都到了。     自然也有个别不相干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匆匆赶来,一则出于自身安全的担忧;二则如果没有重大变故发生,也可以看看热闹。艾祭特隆无暇顾及周围的人,直奔那位坐在椅子上的神殿大祭司派遣使而来。     主神神殿-大祭司-派遣使是个表情和善、身形高瘦的光头男人,却身着一件粉色的厚重长袍,上面有其他人衣着上罕见的线形花纹和深紫色滚边,虽正襟危坐却有点滑稽,只不过是周遭站着的人衬托得他有点威严而已。     艾祭特隆到他面前弯腰并用右手在额前做了一个手势,严肃地说:“请原谅我的渎职!”此时大祭司派遣使周围站立的人表情不一,或担忧或嘲讽,或与己无关的淡漠神情。大祭司派遣使抬了抬搭在左膝上的手,向泽漠海眼的方向瞥了一眼,慢吞吞地问了一句:“灵爵,请给我你的判断。”     没人察觉到艾祭特隆轻轻松了口气,他立刻直起身体,对大祭司派遣使沉重点头,迅速向泽漠海眼的凹坑走去,四周的人又恢复到之前各自议论推测的状态,只不过声浪比刚才小了些。天图雅站在艾祭特隆身后,见大祭司派遣使并没有指责他,脸上竟有一点释负和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她心里还是很关心他是否会被神殿那边问责。     原始山体最底部的这个空间,地面稍带一点坡度。泽漠海眼所在的凹坑离地面还有很高的距离,地面上修筑了半人高的黑石围墙,七十多个面向外的黑石护卫严密看守,周围的人只能从护卫脑袋的间隙里向下观望。入口两侧的黑石护卫见艾祭特隆走来,就向左右两边站开,通往海眼的石阶入口露了出来。     黑石台阶有三十多级,凹坑内的岩壁渗出的“黑油”明显比上面多,经过上上下下特别开凿的渠道流下来后,都汇集到正中心的黑色海眼中――泽漠海之眼的形状不是想象中的人眼形,它更像是一只猫的眼睛,瞳孔的位置黑油般的海水中,正无规律地冒着巨大的气泡。     每当到了纳灵仪式举行的当天,海眼的这片黑水中就会开始频繁地冒出大小不一的气泡,等到浮灵出现,就可以进行打捞。但像今天这种,几乎占据整个海眼水面三分之二的巨型气泡,是所有人从没见过的现象。     艾祭特隆眉头紧皱,显然这比他想象中的还不可思议。他只向下走了十多级,就停在石阶上仔细观察令人不安的巨大气泡。海眼周围的空地上,有十八尊快要和上层围墙接顶的庞大生物“雕像”――耳蛇虫,其实它们是常年在这里生活的活物,由专人饲养。     耳蛇虫的下半身是肥大的瓢虫身形,颜色质地如同青灰色石壁,所以看上去像雕塑。“瓢虫”头部直挺挺地长出一根长而粗壮的脖子,顶端的脑袋如同蛇头,脑袋两侧竟有两只人头大小的人耳形器官。从脖子开始到整个脑袋,都覆盖着青灰色鳞片。围绕在海眼周围的十八只耳蛇虫都闭着眼睛和嘴巴,微带弧度的嘴看上去像在微笑,甚至还有点憨态。           第124章 三位教宗】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周围的人眼看大祭司派遣使肯定地一点头,当即再次炸开锅。这次大祭司派遣使已无暇震摄周围的人,在没有亲眼看到邪恶的浮灵消融于海水中之前,安全危机大于一切。艾祭特隆在天图雅焦灼的担忧眼神中,同早已跃跃欲试的咒爵一起又回到凹坑里。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好哈哈哈哈了了了两个凤凰城科教科了解了了咯好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30章 探险设备】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四条石廊汇集的区域,是每一层功能不同的超大型场所,悬空在每一大层中间的区域,越往下越小,每一层的中间建筑都是八面柱体,每一面上都有一扇或紧闭或开启的八角圆木门,就像秘书处办公厅接待处的升降机门那么大。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31章 计算法则】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洛洁上使对诗宠怒目而视,诗宠立刻悬在大祭司派遣使的头顶,咿咿呀呀地哼唱没有实际含义的旋律,像是在服软示好。洛洁上使从身后摘下一片自己右翼上的羽毛,诗宠嗖地一下扑面飞来,在她手里以极快的速度吃完了长长的一根金羽,然后躲回她的袍子里。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32章 买椟还珠】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这件事我会向神殿说明,至于他,我要带走。”洛洁上使抬手指向泽漠海眼,同时大步走向凹坑,四周的人忙忙让出一条路,所有人鼻孔中都闻到了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但气味并非来自洛洁上使,而是那个还浮在海眼上的浮灵周围,那些“鼻涕”被氧化后的味道。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33章 高屋建瓴】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扭动长颈的耳蛇虫蓄势待发,洛洁上使对它们视若无睹。天图雅紧张地看了一眼艾祭特隆,艾祭特隆却把一种极其凶狠的眼神抛向咒爵,咒爵像是因那个眼神而微微战栗,他颤抖的双唇开始默默念诵咒语。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34章 相形见绌】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洛洁上使还有几步即将走到海眼旁,凹坑内的所有耳蛇虫都发出狮吼般的警告,同时它们复眼周围的肉红色器官又伸长了一节,集体对准那个已漂浮到海眼中心的浮灵――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一刻,如果要发生恶灵式的变异,这段时间内早就发生了,但这个浮灵并没有,只是安静地漂浮在海眼之中。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35章 狂歌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整座黑山在一座地形“平整”的岛上,渐行渐近的过程中它本身的形态也逐步明朗:宏伟古怪的“黑山”,足够令任何接近它的人感受到晕眩的震撼――那简直就是一座鬼斧神工的黑色金字塔!在人力和非人力所为的惶惑质疑中,连同下面这座像一整块青灰色石板的“岛屿”,就那样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dsfds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36章 探寻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岛屿”四周的海面上,停泊着数百只大小不一的木舟,犹如黑海睁开了上百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死气沉沉的粘液中麻木地注视夜空。卷发男还有一段距离就要靠岸,咖啡色的眸子里只有两种信号:担忧和严酷,正像他不断与自己的脊椎较劲那样,内心的暗斗显现在双眼中,眼神之战的最后一局,似乎是“严酷”取得艰难的胜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掩饰。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飞个梵蒂冈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37章 封锁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黑山金字塔四面的纯黑色山壁平滑如镜,但它的石料和黑影窃听的石廊中,两面巨大的石壁一样,即使平整光滑也无法反光,而且更像是能够吸收四周的光线。每一面山壁的正中都有一条直通山顶的宽阔石阶道,但都是双石阶结构:宽阔的石阶每一级有两人多高,好像是为了让某种巨人通行,巨型石阶的中间线,又另开了一条可供正常人攀登的小型石阶道。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38章 迷路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船将靠岸时卷发男弯腰关闭了舱内的某种自行装置,停稳后跳上了岸。海岸和石阶路之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需要步行,只能向石阶口那边匆匆走去,墨绿色长袍也像是带着威严的风,此时他的脊背已十分端直。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撒的撒的撒的阿萨德撒的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39章 能源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纳灵泉下方的这间石室,通往一条开阔的石头长廊,两侧都有闪耀金光的八角石光壁灯。走完第一段平地长廊左转后,出现第二段阶梯式石廊,斜向下走到尽头再次左转,是第三段平地石廊,它的尽头就是浮灵塔原始山体内最后空间。     第三段石廊出口上方的天顶,是原始的黑色石壁,挂满了数以百计的金色石光灯,分外耀眼,如果从下面向上看,就像从浮灵塔倒金字塔型办公基|地最下层仰视那般,也有一张巨型猫脸――只不过这里是用石光灯排列成的。     山体内部四周的漆黑岩石渗着“黑油”,棱角分明并且十分粗糙,那些“黑油”只是液态的黑色漱石。天顶之下的空间,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型洞穴,只有一条从长廊出口开始修建的盘山石阶路,螺旋状绵延至最下方。带有粗糙金属护栏和金色石光灯的盘山路约有二十几层,能容四五人并排前行,从上面可以远远看到下方石光熠熠,非常热闹。     萨嘉峰纳一行人沿路疾行,下面的人声也从隐隐约约变成喧闹嘈杂,稍费了一段时间终于来到洞穴的底部。从最末一级石阶上跳下来,就来到浮灵塔的最下方――椭圆柱体型的空间,浮灵就是从这个空间中心凹坑里的泽漠海眼中被打捞上来的。     如果不是从刚才更广阔的空间走来,会觉得泽漠海眼所在的这个椭圆型空间已经很大了,四周的漆黑岩壁又重新出现人为打磨的光洁形态,不知用什么材料,涂画了许多像咒文般秘密麻麻的金色符号和古怪文字,这和浮灵塔外“大金字塔”双石阶两侧,托起“自由八律”的石柱表面那些咒文,是同一种。     萨嘉峰纳用漠洛淇从未见过的、略带不自信的口吻问了一句:“今天是六号没错吧?”,漠洛淇惊讶而怜悯地回答他:“是六号……过了十二点就是七号了,绝不可能发生预兆的日子啊。”两人小声的对话马上就结束了,几乎是同时,他和她都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     下面密密麻麻站了一地五颜六色的人,各种不同色系的单色长袍,标志着浮灵塔内各部门不同级别的工作人员,似乎巴斯特人对于用颜色来区分级别和阶层有着过度的偏执。大家见萨嘉峰纳赶来,数百人都把目光投向石阶这边――浮灵塔办公基|地各个小石屋里,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聚集到这里了。此刻昂首挺胸的漠洛淇,整个人已恢复成平常像紧绷的“修女”姿态。     人群中一部分人以各自不同的手势行礼,另一部分人只是注视。只有衣着颜色相同的人群,使用的手势是一样的。每个人不同颜色的猫爪胸针上刻着所属部门和隶属机构,胸针在胸前的位置也有左中右之别。从衣着和各种细节可以看出,这里的工作者已习惯了严格的等级划分和繁琐的公务、社交礼节。     其中有那么几个人,只是瞥了一眼萨嘉峰纳这边,又转过头继续注视石室中间凹坑里,泽漠海眼的动静。那几个人都是在萨嘉峰纳赶回之前,先后到来的安全防御部、生态资源部的部级部侯、司级司吏、处级各爵,以及神殿大祭司的派遣使――总之,与纳灵仪式的正常举行和突发事件相关的主要人员都到了。     自然也有个别不相干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匆匆赶来,一则出于自身安全的担忧;二则如果没有重大变故发生,也可以看看热闹。萨嘉峰纳无暇顾及周围的人,直奔那位坐在椅子上的神殿大祭司派遣使而来。     主神神殿-大祭司-派遣使是个表情和善、身形高瘦的光头男人,却身着一件粉色的厚重长袍,上面有其他人衣着上罕见的线形花纹和深紫色滚边,虽正襟危坐却有点滑稽,只不过是周遭站着的人衬托得他有点威严而已。     萨嘉峰纳到他面前弯腰并用右手在额前做了一个手势,严肃地说:“请原谅我的渎职!”此时大祭司派遣使周围站立的人表情不一,或担忧或嘲讽,或与己无关的淡漠神情。大祭司派遣使抬了抬搭在左膝上的手,向泽漠海眼的方向瞥了一眼,慢吞吞地问了一句:“灵爵,请给我你的判断。”     没人察觉到萨嘉峰纳轻轻松了口气,他立刻直起身体,对大祭司派遣使沉重点头,迅速向泽漠海眼的凹坑走去,四周的人又恢复到之前各自议论推测的状态,只不过声浪比刚才小了些。漠洛淇站在萨嘉峰纳身后,见大祭司派遣使并没有指责他,脸上竟有一点释负和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她心里还是很关心他是否会被神殿那边问责。     原始山体最底部的这个空间,地面稍带一点坡度。泽漠海眼所在的凹坑离地面还有很高的距离,地面上修筑了半人高的黑石围墙,七十多个面向外的黑石护卫严密看守,周围的人只能从护卫脑袋的间隙里向下观望。入口两侧的黑石护卫见萨嘉峰纳走来,就向左右两边站开,通往海眼的石阶入口露了出来。     黑石台阶有三十多级,凹坑内的岩壁渗出的“黑油”明显比上面多,经过上上下下特别开凿的渠道流下来后,都汇集到正中心的黑色海眼中――泽漠海之眼的形状不是想象中的人眼形,它更像是一只猫的眼睛,瞳孔的位置黑油般的海水中,正无规律地冒着巨大的气泡。     每当到了纳灵仪式举行的当天,海眼的这片黑水中就会开始频繁地冒出大小不一的气泡,等到浮灵出现,就可以进行打捞。但像今天这种,几乎占据整个海眼水面三分之二的巨型气泡,是所有人从没见过的现象。     萨嘉峰纳眉头紧皱,显然这比他想象中的还不可思议。他只向下走了十多级,就停在石阶上仔细观察令人不安的巨大气泡。海眼周围的空地上,有十八尊快要和上层围墙接顶的庞大生物“雕像”――耳蛇虫,其实它们是常年在这里生活的活物,由专人饲养。     耳蛇虫的下半身是肥大的瓢虫身形,颜色质地如同青灰色石壁,所以看上去像雕塑。“瓢虫”头部直挺挺地长出一根长而粗壮的脖子,顶端的脑袋如同蛇头,脑袋两侧竟有两只人头大小的人耳形器官。从脖子开始到整个脑袋,都覆盖着青灰色鳞片。围绕在海眼周围的十八只耳蛇虫都闭着眼睛和嘴巴,微带弧度的嘴看上去像在微笑,甚至还有点憨态。     ―――――――――――――――――――――――――――――――――――――――     如果仔细看耳蛇虫,它们像蛇一样的鼻孔是在轻微地呼吸的,并且下半身匍匐的巨型青灰色瓢虫身体上,那对翅膀也在轻轻地颤动。它们是泽漠海眼的守护者,如果纳灵仪式中,出现危险生物或恶性浮灵的迹象,就需要唤醒耳蛇虫。假如发生危机,只需一声令下,它们会瞬间从嘴里喷出一种腐蚀性极强的液体,只要沾到一点,大面积的皮肤骨肉就会液化成黑油般的海水。     此刻的耳蛇虫们对令人惊慌的场面毫无知觉,神情安详地静默矗立。这时漠洛淇也从上面下来,在萨嘉峰纳耳边小声问:“怎么办?如果情况不妙,大祭司派遣使的意思,是希望能提前有所准备。”     “体型非常大,但我想等它浮上来,看色变之后,再做决定……”当然在毫无任何固有经验可以参考的情况下,资深的萨嘉峰纳灵爵也无法把所有人的安全、浮灵塔生态系统的正常运转,作为一窥究竟的赌注。他一转念又说:“提前准备是必要的……”说着把目光转向漠洛淇,漠洛淇也会意地一点头,二人转身上去,脸色沉重地向神殿大祭司派遣使走去。           第140章 开门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第三周是升温的过程,周围像雕塑般的耳蛇虫此时会随着海水的升温而“活”过来,身上的两片半圆形翅膀轻轻颤动,等它们一条线的嘴唇变成微笑的弧形,代表第三周的结束;第四周开始,海面上就渐渐冒出数量、大小不一的气泡,在一周之中越来越频繁,直到第四周星期天的晚上,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瞬间平息,然后浮灵会慢慢从海眼中浮起。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41章 飞行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浮灵刚开始出现的样子,是一个半透明鸡蛋形状的球体,有大有小,里面都是全身皮肤雪白、没有一丝毛发、赤|身|裸|体直挺平躺的人――他们浮现时都带着各自的性别、年龄、五官形态,那是他们从“上面”被遣送入狱前,最后一刻的样子。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42章 重生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浮灵全部出现,色变结束之后,纳灵处的下属职员和围墙外的黑石护卫,将按照灵爵的命令进行打捞,他们会把连着一根绳子的捕灵网抛向浮灵。网并不大,但会顺利吸附在浮灵外围的球体上,由两三个人一起拉到岸边,再用石镰刀刺破球体。等球体内像鼻涕一样的液体全部流出,氧化后变成黑色,融入海水之中。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43章 放逐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成功打捞的浮灵会被装进一个袋子,然后由船运回遗古城堡。偶尔会有色变异常的浮灵,暂时停泊在海面上,由灵爵进一步判断之后,再行决定。往往色变异常的浮灵外层被刺破后,里面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浮灵,接触到空气就会发生异变,有的是带有魔性的恶灵,有的自身就带有传染性|病毒,有的则是一些非常古怪、令人恐惧的不明生物。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44章 天马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资深的萨嘉峰纳灵爵即是这一环节的关键,凭百年的经验来判定浮灵的属性。一旦有色变异常的浮灵出现,等常态浮灵的打捞结束之后,所有人都离开泽漠海眼回到上面。然后由萨嘉峰纳灵爵与安全司第一处的咒爵、火爵进行商议,进行灭灵仪式。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源氏物语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语第04章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语第05章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源氏物语第13章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源氏物语第06章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语第21章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5。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源氏物语第14章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47章 茫然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萨嘉峰纳刚要鼓足勇气说什么,突然从洛洁上使的身后,飞出一团金光,绕着她和派遣使头顶的上空疾速盘旋,同时发出某种东西高频振动的声响。众人都认出来了,那是洛洁上使的诗宠——每一个精羽族首领与神峰融合、孕育矿藏的阶段,诗宠是上使们的精神载体与化身,上使重生后,诗宠就像宠物一样与上使共存,它们在精神思维方面与上使一体,但不完全受上使控制,会经常说出上使内心中“被沉默”的话。     诗宠飞行较慢的时候,能看清它只有拳头大小,小脑袋像一个灯泡,顶着一个杀马特发型,发丝的颜色和洛洁上使的发色相同;脸上只有滚圆的眼睛和大大的o形嘴巴,耳朵下的位置长了一对单薄的长翅和一对不透明的短翅;半透明的金色皮肤下,有完整的内脏,全身散发金光,快速飞行的时候头发也跟着飘动,让人觉得诗宠常年处于一种疯癫的状态。     洛洁上使的诗宠是在她一声冷笑之后,从她后背的金色长袍下飞出来的,它用尖锐的嗓音吟唱道:“眼眶被闪亮的欲|念所蒙蔽,嗷!双耳听不懂造物者的呓语,嗷!谁在遥望远方黑暗的夜幕,嗷!等待为自由而降临的神祇,嗷!”     诗宠所用的语言是古老的巴斯特语——巴斯特语经过两次次语言变革,现在的巴斯泰托之狱各族使用的是新巴斯特语,但巴斯特文变化不大——在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听懂了诗宠半吟半唱的讥讽。它每唱完一句,就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般“嗷”地惨叫一声,让包括洛洁上使在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耳膜的极度不适。     ———————————————————————————————————————     洛洁上使对诗宠怒目而视,诗宠立刻悬在大祭司派遣使的头顶,咿咿呀呀地哼唱没有实际含义的旋律,像是在服软示好。洛洁上使从身后摘下一片自己右翼上的羽毛,诗宠嗖地一下扑面飞来,在她手里以极快的速度吃完了长长的一根金羽,然后躲回她的袍子里。     “这件事我会向神殿说明,至于他,我要带走。”洛洁上使抬手指向泽漠海眼,同时大步走向凹坑,四周的人忙忙让出一条路,所有人鼻孔中都闻到了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但气味并非来自洛洁上使,而是那个还浮在海眼上的浮灵周围,那些“鼻涕”被氧化后的味道。     扭动长颈的耳蛇虫蓄势待发,洛洁上使对它们视若无睹。漠洛淇紧张地看了一眼萨嘉峰纳,萨嘉峰纳却把一种极其凶狠的眼神抛向咒爵,咒爵像是因那个眼神而微微战栗,他颤抖的双唇开始默默念诵咒语。     洛洁上使还有几步即将走到海眼旁,凹坑内的所有耳蛇虫都发出狮吼般的警告,同时它们复眼周围的肉红色器官又伸长了一节,集体对准那个已漂浮到海眼中心的浮灵——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一刻,如果要发生恶灵式的变异,这段时间内早就发生了,但这个浮灵并没有,只是安静地漂浮在海眼之中。     “洛洁上使,请相信我的判断,原谅我的无理!”萨嘉峰纳鼓足勇气大喊出这一声,话音未落,洛洁上使以飞快的速度张开双翅,踩着泽漠海眼的黑色水面向浮灵飞去,同时整个圆柱体空间内,墙壁上的咒符、巴斯特文金光闪耀,和洛洁上使的孔雀翎形翅膀所发出的光芒交相辉映,令人炫目而震撼。     与此同时,耳蛇虫集体喷|射|出带着劲力的暗红色液体,凹坑内顿时像下起了一场血雨。洛洁上使用自己的翅膀围成的“保|护|伞”,罩住了浮灵,敏捷地把那个黑色浮灵抱在怀里。耳蛇虫喷射的腐蚀性液体落到她的羽毛上时,就像她的双脚碰触到泽漠海水一样,那些液体对她既没有杀伤力,也无法沾染她的身体分毫。     这时诗宠再次从她的长袍里飞出,以眨眼即逝的速度8字形绕着十八个耳蛇虫飞行,同时嘴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甚至盖过了耳蛇虫的咆哮,凹坑上面的一部分人皱着眉捂住耳朵。飞了四五圈后,十八只庞大的耳蛇虫像全体喝醉了似的,接二连三扭着脖子把脑袋重重砸在地上。     站在外围的很多年轻职员,对眼前的一幕不禁失笑,但马上又用关注而庄重的表情极力掩饰想爆笑的欲|望。漠洛淇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萨嘉峰纳的身旁,她看到了洛洁上使挥舞翅膀飞向上空中的那一瞬间,那对五个同心圆叠成的眸子,向萨嘉峰纳这边投来凛冽而仇视的目光,同时洛洁上使眼眶的肌肉也微微颤了颤。萨嘉峰纳也以同样的对峙者的眼神,盯着她飞到出口那边消失,然后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众人议论的声浪,随着洞穴岩壁上停止闪烁的咒符文字而平息,大祭司派遣使站在凹坑围墙那里,面带些许笑意地对凹坑内的咒爵,平静地问了一句:“是谁允许你擅自唤醒耳蛇虫?”面如土灰的咒爵,本想用类似匍匐的姿势请罪,但出于过度惊吓,砰地一声昏倒在地。萨嘉峰纳斜视了咒爵一眼,又急忙看向大祭司派遣使,漠洛淇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袖。     大祭司派遣使并没有看萨嘉峰纳,只是转身向盘山道那边走去,一边朗声说道:“我们都应该庆幸,今晚并没有发生灾难,我会向大祭司禀明一切细节,后续的事请各位移交遗古城堡吧!承蒙主神庇佑!”     众人当中一小部分人回应了大祭司派遣使的命令,直到大祭司派遣使和随行的侍者消失在上空的入口处,大家才从快要麻木的行礼姿势中放松自己。质疑、反对、问责、辩护、起哄的声音,又重新让这个平静的洞穴陷入沸腾。     萨嘉峰纳知道,这种情况下要请那些比自己职位高的官员离场是不可能的,只是象征性地对他们施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大声说:“各位,失陪了。”然后自顾自地快步走向盘山路,他的下属并没敢跟过去,反而是两个他自己的侍者快步尾随。     人潮中诸如“他越来越放肆了!”“你看我说什么,资历并不代表什么!”“如果不是洛洁上使,萨嘉峰纳今晚的行为等同于谋杀!”“这倒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过去被消灭的恶灵中,是不是有误杀的,你知道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之类的议论声更大了。     萨嘉峰纳所隶属的更高级部门的各位官员,没有一个人制止他的离开,每个人脸上挂着不同的心事。另外一些级别较高的官员,带自己的下属和随从陆续离开。漠洛淇疲惫地理了理头发,叫来身旁的下属,让他去找耳蛇虫的饲养员,看看这些烂“醉”如泥的耳蛇虫是不是死了。     ———————————————————————————————————————     和大部分遗古城堡工作人员的就寝区一样,这间高大的石屋,更像是巨人的居所。完整而无砌筑痕迹的墙壁和地面,如同天然的巨石组合成这个阔朗的空间。八边形木门两侧,对称的四个小屋,分别是两间卫生间和两间盥洗室。     木门对面的墙壁上是一排整齐而高大的拱形窗户,透着外面高空中的光团绽放的暗红色光芒。四根巨大的石柱把整个阔大的寝室,分成两部分空间,靠窗户的那面有长桌、沙发、位置用途的器械、以及许多造型奇特的玻璃容器——里面养了很多古怪的植物和小动物,这里是这间寝室的四个人平时闲谈休息的地方;     石柱这边靠木门的区域,有四个半球形石屋,与墙壁是一样的青灰色,球屋整体光洁无缝,也看不见门,但各有一块猫头形状的门牌嵌在半人高的位置,这里是四个人平时睡觉的地方。           第148章 因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他是唇角天然向下的人,即使心情平静,脸上的表情也会让人觉得他从来都没高兴过。当然,这种审判官式的严肃神情,在一小部分女性心中代表某种不凡的魅力,还有那种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想要被他驱策的欲|望。     却说|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连|载|,以下内容为|无|良|盗|版|网|站|准|备|,|请|享用:|谨以波旬魔王之名,诅|咒|盗|文的人的孩子学习成绩下降、大|学|代|考被抓、入|狱|被爆|菊|花、出|狱|受人唾弃、入职被人|潜|规|则,最终在父辈剽窃的报|应中虚度终生不能给盗|文的人送终。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黑山岩壁石阶道上最引人注目的,应该就是那些夹在两条蓝色光线之间、平均间隔很长一段就会出现的红字,那些字大得出奇。如果不是山顶直通天际的强烈光柱,会以为那些字是悬浮在半空中的。     其实那些散发血红色光芒的大字,只是镶嵌在不规则巨石上的赤红色光石,这些巨石被横架在宽阔石阶两侧的石柱之上,石柱表面刻满复杂的咒文,而横置的不规则巨石,在这样一个不可思议又充满“设计感”的环境里,显得分外突兀。     卷发男几乎是用小跑登上小石阶,穿过的第一道石梁上,那几个血红色的字是:“工作即是赎罪的基石”,其实像这样的警句总共有三十二条,被八条一组平均镶嵌在四面石阶的三十二块不规则巨石上,他刚通过的这条石阶上那八句警言,被这里的人称为:自由八律。     小石阶两侧开阔高大的大石阶,成了天然的防护屏障,大石阶两边除了架着嵌字横石的石柱,还有两排笔直整齐的灯柱,排列间隙相对密集。这些石光灯柱也是通体黑色,但上面没有刻任何文字符号,高大的灯柱顶端都是一模一样的火焰形石雕,散发稳定的蓝光,从山脚下的石阶口直通山顶。     卷发男浅褐色的皮肤,在石光灯的蓝光照射下,犹如一张冷酷的面具。长长的石阶上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他的鞋子踏在石阶上的声音,那声音更像是某种金属质地的鞋底与石头碰撞发出的声效。     他仍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座“黑山”工作那天,攀登漫长的石阶至顶端后的兴奋、疲惫和压力。可现在有更为沉重和紧张的事发生,在他的经验中把这件事划入“危机”的范畴,它所带来的令人疲惫与不堪重负,甚至重过头顶的最后那道嵌字巨石。     四条双石阶在山顶开阔的正方形平台上汇集,四周仍被黑色石光灯柱所包围,但石灯柱上的火焰形光石已经换成了红色的,并且在上空光柱的照耀下丧失了本来的作用,在这里它似乎充当着巨石护栏的角色,同样令置身其中的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平台四角各有一座类似祭台的小型建筑,而正中心的主建筑,也就是这座“黑山”的“山峰”,又是一座纯黑色金字塔,但看得出那是人为建造的,它的大小与卷发男的体型身高这才有了不那么令人恐慌的比例,可它的规模仍足以蔑视人的弱小。与大金字塔形“黑山”不同的是,小金字塔的四壁都刻有大量精美的浮雕,好像在展示一个完整的故事。     塔顶巨大的光柱按红-白-黄-绿的次序,自午夜起每隔六小时转换一次颜色。其实只有从它的下方看,才会发现整个光束是略呈漏斗形的,光束尽头与漆黑夜空“衔接”的地方,向四周闪电式喷射|出不计其数的碧绿色光团,缓慢移动、碰撞,扩散到整个夜空中,越向远处,绿光的颜色就越暗。最终在无规则的多次碰撞与绽放后湮灭,留下弥漫在这个世界中的薄荷味。     小金字塔只有唯一的一道门,就是卷发男所来的那条石阶道所指向的那一面。他终于稍带气喘地登完最后一级石阶,那张浅褐色的阔额长脸,在光束照耀下格外清晰:虽然脸上并无胡须皱纹,但眼神和表情分明像个中年男人,硕大的鼻子和深凹的眼窝,让人心生畏惧。     他驻足凝视并做最后一次深呼吸的那几秒中,感觉这个世界被冰冻了。唯一有“生命力”的,就是石门上方一团会“呼吸”的漂亮光源,那是小金字塔入口上方被挖空的凹槽内,嵌满的彩色光石在闪耀,它们组成三个奇怪的文字【注:此处是指巴斯特文,后文会有说明。】:浮灵塔。     正是这座像座黑山般的双金字塔结构建筑,被这里的人称为浮灵塔,即使它的规模大得不可思议,但它的确只是一座建筑,并且更像是以一座天然的黑石山为基础,靠无法想象的技术切割雕砌而成。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它的每个人,都曾因它的存在,而对自己的文明产生质疑。不管怎样,习惯的力量最终让他们在浮灵塔中泰然自处,日复一日地在里面完成对这个世界来说十分重要的工作。     从浮灵塔顶层小金字塔石门两侧开始,有许多正常人大小的黑石雕像,如上百个护卫将小金字塔严密包围。黑石雕像简洁拙朴,没有细节纹路、外衣装饰,无从判断性|征,双手中也没有任何兵器的雕塑,千篇一律面无表情地垂手矗立。或许因为黑石雕像的大小与真人同等比例,它们并没有那种大型雕像的威严,只令看到它们的人感受到隐隐的恐惧感。     卷发男直奔石门而来,进门之前瞥了一眼右侧的黑石头人,左右两侧数十个石头人竟同时伸出右臂,把右手按在左胸上作为行礼(中指和无名指内曲,其余三指伸开)。同时,这些外形完全一样的石头人胸前,出现一条幽绿的光带――他们的指尖都“长”着三寸左右尖锐的指甲,冷灰色的金属质感,在上空光束的照射下寒光逼人。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石头人是“活”的。因为他们唯一的区别是五官模糊的漆黑面孔上,有着不同颜色的眸子。他们眨眼的频率比正常人慢很多,乍看会让人误以为那只是石雕。而在他们抬手行礼的同时,看得出这些“石头护卫”全身被一种看似非常像石头,但质地柔软的物质所包裹,尖锐略弯的指甲也并非“石雕”的一部分,而是从指尖破壳而出。     黑石护卫全身覆盖的软石料盔甲,因为毫无细节刻画和设计感,舍弃了夸张的外形雕琢,而使他们看上去像没有生命力的“半成品”,也更像有意而为的隐藏。卷发男消失在石门内的黑暗中之后,隔了许久,他们才统一放下右臂,像之前那样注视前方,变回黑亮诡异的石雕。     ―――――――――――――――――――――――――――――――――――――――     男孩在黑色的浓稠液体中缓慢移动,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暗的液态环境淹没了多久。脑中一片纯黑、凌乱,那个叫记忆的东西,像被摔得粉碎,记忆的粉末漂浮在头颅里。     他只记得这种状态刚开始,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惊恐地发现自己没有呼吸,反复确认多次后,他认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中梦,继而感觉到双耳口鼻之中灌满了某种沉重的液体,皮肤的触感告诉他,此刻自己正全身赤|裸地淹没在光滑浓稠的液态环境里。     全身肌肤的这种感知,还是由于他不可自控的移动而造成的。没有规律的移动,丧失方向,有时上升或下沉,有时旋转或平移。当然他也无法最终确定,因为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这个液态环境中是躺着的还是爬着的,身体四肢、面部五官都被这种液体“封锁”,试图挣扎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全身都在彻底的瘫痪中进行可怕的肉|体休眠。           第149章 暴毙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他很快就惊觉,自己并非重新获得这些破碎的记忆,而是失去它们――先是细节的模糊,关联记忆的丧失,在绝对安静中从彩色变为黑白,最后和墙面融为一体。抓也抓不住的蛛丝马迹,不是为了让他想起,而像是来做最后一次告别。     他知道这是记忆的流逝,那些画面出现的一刻,内心对它们的印象从熟悉变为陌生。这种濒临绝望的体验,内心的无助与惧怕,让他非常想放声大哭,可在黑暗的沼泽中,就连流泪的功能,也陷入休眠。     却说|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连|载|,以下内容为|无|良|盗|版|网|站|准|备|,|请|享用:|谨以波旬魔王之名,诅|咒|盗|文的人的孩子学习成绩下降、大|学|代|考被抓、入|狱|被爆|菊|花、出|狱|受人唾弃、入职被人|潜|规|则,最终在父辈剽窃的报|应中虚度终生不能给盗|文的人送终。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第五次,男孩皮肤的触感发生了变化,他能感受到全身上下的毛发开始脱落,感觉最明显的是从头颅到腋下、从鼠蹊到双腿、从眉头眼皮到鼻孔里面,就如同周围的液体有某种吸力,轻易地将他全身的毛发吸走,但没有任何痛感。     而后又是遍布全身的细微汗毛,也“愉快”地逃离了肉|体,这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像从久远的束缚中得到解脱,瞬间舒展释放的愉悦感,如同在某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在漫无边际的花海中,和那些缤纷绚丽的花朵一同绽放,这是他第一次对“生命力”有了真切具象的体会。他意识到这种瘫痪式的休眠,更像是某种漫长的转化。     这个过程维持了很久,直到他再次昏迷。     最后一次清醒已完全不同,男孩除了能感受到自己在向着一个稳固的方向移动之外,全身皮肤的触感已经完全消失了。在液态空间的黑暗世界里昏迷清醒无数次,已经让他从近乎发疯的绝望,转向大脑长时间空白的麻木。这次在某股力量的推动中醒来,让他心中充满期待。     对于这股不明力量,男孩的内心感觉到矛盾,它就像一双充满爱意的魔掌,安抚陷入恐惧的身心,也在抚慰中进行塑造:脊椎和双腿开始弯曲,平摊的双臂开始环抱,在不可自控的未知力量塑造下,他最终以一个抱膝蜷缩的姿态,在上浮中逐渐加速。     无论如何,这是他在这段漫长、可怕、最终陷入麻木的黑暗中,突然得到的惊喜,那是一种在未知绝境中突然找到出口的安全感,还有什么能比之前的状态更糟呢?头脑越来越清醒,他试着去回忆整个过程,发现在这个液态环境中的第一次清醒,成为了记忆的分割线,这条线之前的记忆全部崩塌粉碎、荡然无存,而这条线之后的记忆清晰深刻,像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同时,舌头上的味蕾苏醒了,他这才知道这些液态物质,是一种苦到极致的东西。而随着加速上升,在某个时间节点,包围全身的液态物质瞬间向四周脱离扩散。虽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哪怕是眼皮,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周围的环境――“空”了。     ―――――――――――――――――――――――――――――――――――――――     这个黑暗的世界,被生活在此的统治阶层称为“巴斯泰托之狱”,而这片漆黑色的海,是这个世界中唯一的大海,主流族群沿用了它古老的名字:泽漠海。海洋的四周被陆地与山脉环绕,浮灵塔以精准的坐标位于泽漠海的正中心区域。浮灵塔既是天然的巨山,也是人为改造后的建筑,在久远的岁月之中,人们已经快要忘记那座山原本冗长拗口的古老名字。     纵向穿过一段很长的空间后,墨绿长袍卷发男已来到浮灵塔的下面――里面是另一个倒金字塔型空间,和地面上的小金字塔同等比例,几十层递减而下,从上面俯瞰太久会产生晕眩的错觉,分不清整个空间的中心是向上凸起还是向下内凹。     同样是黑色石料建造的巨大空间,却充满了五颜六色的光线,虽然色彩缤纷,但主色调依然是红光。每一层不同颜色的石光灯,像是按照某种规则对空间区域进行等级划分。一圈一圈的正方形石栏与稳定光源的石光灯,逐次递减延伸到最下方的一处黑暗区域中。     每一层的四面都有若干或开或关的精巧圆木门,打开的那些木门内都没有人,却能看到很多设备与设施,直观看上去这里应该是一处大型的办公场所或秘密基|地。每层都有可以容三人并行的走廊,两层之间起到支撑作用的石柱上挂着较大号的八角石光灯。     比起外面那个死寂的世界,浮灵塔内部却充满了噪音。这些声音来自卷发男刚经过的上方空间,如果仔细辨别,声音中混杂了一些人的嘶吼咆哮、整齐念诵的不明语言、不知是什么器械阶段性发出的轰隆声。远的束缚中得到解脱,瞬间舒展释放的愉悦感,如同在某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在漫无边际的花海中,和那些缤纷绚丽的花朵一同。     看卷发男依然匆忙的脚步,这里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他对头顶上方空间的噪音早已习以为常,满脸冷酷地在最上层最长的石廊中穿行。这里百分之九十的木门都是统一的咖啡色,每层的若干圆木门中,都仅有一扇圆木门的上端,再次出现猫头的大幅标记。这一层八角石光灯的颜色,与那只猫的脸和双眼中的嵌石一致。但这些带猫头标记的木门纵向排列的位置,并不规则。     与之相反的是卷发男直奔而来的另一扇纯黑色圆木门,也是每一层都有,但按照绝对规律的位置,连成一条纵向的黑线直通下方。黑色木门的八个扇形上,按固定的排列方式,镶嵌着五色光石,如同某种简化的图腾。     卷发男来到门前,用掌心对准木门的圆心,八个扇形瞬时向四周缩进,他进入里面那个狭小的空间后,又用同样的动作关上了门――那是一种类似电梯的设施。其实木门内外镶嵌的五色光石就是供人操控的按钮,但卷发男不使用它们就能操作自如。     电梯的运行听不到什么太大动静,习惯了这里的嘈杂声之后,反而会觉得安静得吓人,那么多房间,没有一个人。如果多下降几层后站在石栏旁仰望,会发现整个倒金字塔空间的天顶上,是最大的一处光源,而光源来自“一只猫”的双眼――天顶石壁上还有一张巨大的黑猫脸,在俯视下面的一切。     内部的石壁都是纯黑色,而黑猫脸是用暗灰色的线条,如远古壁画般勾勒而成,两颗眼珠的位置有闪耀红光的光石,和石廊中窃听的黑影手中那盏八角石光灯中的光石是同一种,因为光线颜色相同,并且按稳定的节奏缓慢“呼吸”。但也有不同,黑影的八角石光灯光线朦胧微弱,而这里猫眼中的红光石似乎有着很深远的照射范围,它让充满了彩色光源的整个空间,带着赤红的主色调,一强一弱的闪耀更让人多了份不安。           第150章 湖底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平台四角各有一座类似祭台的小型建筑,而正中心的主建筑,也就是这座“黑山”的“山峰”,又是一座纯黑色金字塔,但看得出那是人为建造的,它的大小与卷发男的体型身高这才有了不那么令人恐慌的比例,可它的规模仍足以蔑视人的弱小。与大金字塔形“黑山”不同的是,小金字塔的四壁都刻有大量精美的浮雕,好像在展示一个完整的故事。     却说|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连|载|,以下内容为|无|良|盗|版|网|站|准|备|,|请|享用:|谨以波旬魔王之名,诅|咒|盗|文的人的孩子学习成绩下降、大|学|代|考被抓、入|狱|被爆|菊|花、出|狱|受人唾弃、入职被人|潜|规|则,最终在父辈剽窃的报|应中虚度终生不能给盗|文的人送终。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塔顶巨大的光柱按红-白-黄-绿的次序,自午夜起每隔六小时转换一次颜色。其实只有从它的下方看,才会发现整个光束是略呈漏斗形的,光束尽头与漆黑夜空“衔接”的地方,向四周闪电式喷射|出不计其数的碧绿色光团,缓慢移动、碰撞,扩散到整个夜空中,越向远处,绿光的颜色就越暗。最终在无规则的多次碰撞与绽放后湮灭,留下弥漫在这个世界中的薄荷味。     小金字塔只有唯一的一道门,就是卷发男所来的那条石阶道所指向的那一面。他终于稍带气喘地登完最后一级石阶,那张浅褐色的阔额长脸,在光束照耀下格外清晰:虽然脸上并无胡须皱纹,但眼神和表情分明像个中年男人,硕大的鼻子和深凹的眼窝,让人心生畏惧。     他驻足凝视并做最后一次深呼吸的那几秒中,感觉这个世界被冰冻了。唯一有“生命力”的,就是石门上方一团会“呼吸”的漂亮光源,那是小金字塔入口上方被挖空的凹槽内,嵌满的彩色光石在闪耀,它们组成三个奇怪的文字【注:此处是指巴斯特文,后文会有说明。】:浮灵塔。     正是这座像座黑山般的双金字塔结构建筑,被这里的人称为浮灵塔,即使它的规模大得不可思议,但它的确只是一座建筑,并且更像是以一座天然的黑石山为基础,靠无法想象的技术切割雕砌而成。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它的每个人,都曾因它的存在,而对自己的文明产生质疑。不管怎样,习惯的力量最终让他们在浮灵塔中泰然自处,日复一日地在里面完成对这个世界来说十分重要的工作。     从浮灵塔顶层小金字塔石门两侧开始,有许多正常人大小的黑石雕像,如上百个护卫将小金字塔严密包围。黑石雕像简洁拙朴,没有细节纹路、外衣装饰,无从判断性|征,双手中也没有任何兵器的雕塑,千篇一律面无表情地垂手矗立。或许因为黑石雕像的大小与真人同等比例,它们并没有那种大型雕像的威严,只令看到它们的人感受到隐隐的恐惧感。     卷发男直奔石门而来,进门之前瞥了一眼右侧的黑石头人,左右两侧数十个石头人竟同时伸出右臂,把右手按在左胸上作为行礼(中指和无名指内曲,其余三指伸开)。同时,这些外形完全一样的石头人胸前,出现一条幽绿的光带――他们的指尖都“长”着三寸左右尖锐的指甲,冷灰色的金属质感,在上空光束的照射下寒光逼人。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石头人是“活”的。因为他们唯一的区别是五官模糊的漆黑面孔上,有着不同颜色的眸子。他们眨眼的频率比正常人慢很多,乍看会让人误以为那只是石雕。而在他们抬手行礼的同时,看得出这些“石头护卫”全身被一种看似非常像石头,但质地柔软的物质所包裹,尖锐略弯的指甲也并非“石雕”的一部分,而是从指尖破壳而出。     黑石护卫全身覆盖的软石料盔甲,因为毫无细节刻画和设计感,舍弃了夸张的外形雕琢,而使他们看上去像没有生命力的“半成品”,也更像有意而为的隐藏。卷发男消失在石门内的黑暗中之后,隔了许久,他们才统一放下右臂,像之前那样注视前方,变回黑亮诡异的石雕。     ―――――――――――――――――――――――――――――――――――――――     男孩在黑色的浓稠液体中缓慢移动,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暗的液态环境淹没了多久。脑中一片纯黑、凌乱,那个叫记忆的东西,像被摔得粉碎,记忆的粉末漂浮在头颅里。     他只记得这种状态刚开始,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惊恐地发现自己没有呼吸,反复确认多次后,他认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中梦,继而感觉到双耳口鼻之中灌满了某种沉重的液体,皮肤的触感告诉他,此刻自己正全身赤|裸地淹没在光滑浓稠的液态环境里。     全身肌肤的这种感知,还是由于他不可自控的移动而造成的。没有规律的移动,丧失方向,有时上升或下沉,有时旋转或平移。当然他也无法最终确定,因为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这个液态环境中是躺着的还是爬着的,身体四肢、面部五官都被这种液体“封锁”,试图挣扎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全身都在彻底的瘫痪中进行可怕的肉|体休眠。     ―――――――――――――――――――――――――――――――――――――――     男孩在比梦魇还可怕的沉溺中,丧失时间的参照。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记得醒来的次数。庆幸的是,他并没有因频繁的昏迷,而忘记这是第几次恢复神智。     第一次短暂的清醒让他以为是在做梦;第二次用瘫痪的肉|身和过度敏感的触觉感知到周围的环境;第三次在这场噩梦里想尽一切办法去“动”,但都是徒劳。     他注意到因耳中被灌满了液体而无法听到任何声音,但令他疑惑的是,如果平时捂上双耳,也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像浪潮一般的血液流动的闷声。但自从沉没于这个黑暗的环境中之后,没有了一丝一毫声响,这种绝安静也是让他感到恐惧的原因之一,那种无法感知到自己存在的恐惧。     可身上每一寸的皮肤又告诉他,他的确是存在于某种液态的空间。这种阶段性的清醒是短暂的,置身于无法自控的环境,却又能感觉到未知的周遭,只剩下接近极限的思考,直到思考导致大脑混乱和头部剧痛的瞬间,又会丧失神智陷入昏迷……     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处于一片黑色汪洋的深处。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只能刻意放慢思考的速度,减少对于那些“记忆粉末”的还原。是梦境还是现实?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就是这些简单而恐怖的思考,让男孩在这段不知道多久的漫长时间中,数次跌入无知无觉的深渊。     第四次清醒,被“封锁”的双眼看到无尽的黑幕中,浮现一面白墙,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那面白墙亮起来的时候,上面出现许多片段,这是他在这个环境中第一次重新找到记忆。在暴雨中的建筑、街道、人群;向他跑来的流浪狗、玻璃箱中的壁虎;一些对自己来说有特别意义与关系的人脸,浮动着扭曲着;以极慢的动作,在琴键上跳舞的手指;许多被放大数倍的生活用品、曾经看过的一次月食……     他很快就惊觉,自己并非重新获得这些破碎的记忆,而是失去它们――先是细节的模糊,关联记忆的丧失,在绝对安静中从彩色变为黑白,最后和墙面融为一体。抓也抓不住的蛛丝马迹,不是为了让他想起,而像是来做最后一次告别。     他知道这是记忆的流逝,那些画面出现的一刻,内心对它们的印象从熟悉变为陌生。这种濒临绝望的体验,内心的无助与惧怕,让他非常想放声大哭,可在黑暗的沼泽中,就连流泪的功能,也陷入休眠。     第五次,男孩皮肤的触感发生了变化,他能感受到全身上下的毛发开始脱落,感觉最明显的是从头颅到腋下、从鼠蹊到双腿、从眉头眼皮到鼻孔里面,就如同周围的液体有某种吸力,轻易地将他全身的毛发吸走,但没有任何痛感。     而后又是遍布全身的细微汗毛,也“愉快”地逃离了肉|体,这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像从久远的束缚中得到解脱,瞬间舒展释放的愉悦感,如同在某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在漫无边际的花海中,和那些缤纷绚丽的花朵一同绽放,这是他第一次对“生命力”有了真切具象的体会。他意识到这种瘫痪式的休眠,更像是某种漫长的转化。     这个过程维持了很久,直到他再次昏迷。     最后一次清醒已完全不同,男孩除了能感受到自己在向着一个稳固的方向移动之外,全身皮肤的触感已经完全消失了。在液态空间的黑暗世界里昏迷清醒无数次,已经让他从近乎发疯的绝望,转向大脑长时间空白的麻木。这次在某股力量的推动中醒来,让他心中充满期待。     对于这股不明力量,男孩的内心感觉到矛盾,它就像一双充满爱意的魔掌,安抚陷入恐惧的身心,也在抚慰中进行塑造:脊椎和双腿开始弯曲,平摊的双臂开始环抱,在不可自控的未知力量塑造下,他最终以一个抱膝蜷缩的姿态,在上浮中逐渐加速。     无论如何,这是他在这段漫长、可怕、最终陷入麻木的黑暗中,突然得到的惊喜,那是一种在未知绝境中突然找到出口的安全感,还有什么能比之前的状态更糟呢?头脑越来越清醒,他试着去回忆整个过程,发现在这个液态环境中的第一次清醒,成为了记忆的分割线,这条线之前的记忆全部崩塌粉碎、荡然无存,而这条线之后的记忆清晰深刻,像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同时,舌头上的味蕾苏醒了,他这才知道这些液态物质,是一种苦到极致的东西。而随着加速上升,在某个时间节点,包围全身的液态物质瞬间向四周脱离扩散。虽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哪怕是眼皮,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周围的环境――“空”了。           第153章 期待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隶属于洛洁上使统辖范围的圣水神峰,出产的原始矿藏有三种:一种是其漱石元素可以使泽漠海的海水转化为饮用水的漱石原料;第二种是运输到浮灵塔,为巴斯泰托之狱提供多样化降水的原始矿石;第三种可以和另一座圣焰神峰的一种漱石原料合成,从中提炼出可燃的液态燃料——灭灵仪式上火爵所引燃的液体,即是这种。     却说|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连|载|,以下内容为|无|良|盗|版|网|站|准|备|,|请|享用:|谨以波旬魔王之名,诅|咒|盗|文的人的孩子学习成绩下降、大|学|代|考被抓、入|狱|被爆|菊|花、出|狱|受人唾弃、入职被人|潜|规|则,最终在父辈剽窃的报|应中虚度终生不能给盗|文的人送终。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萨嘉峰纳,你确定这是会带来灾难的恶灵吗?”谁都听出了洛洁这句带有反驳意味的质问,她说话的时候却看着大祭司派遣使。派遣使不自然地回头看了萨嘉峰纳一眼,萨嘉峰纳神情阴沉,稍作犹豫,还是对派遣使沉重地点了点头。     洛洁上使把目光移开,看着半山腰的盘山路,“你错了。他是从‘外面’来的。”这句话让洞|穴内的所有人重新掀起声浪,因为她说的是“外面”而不是“上面”。这个爆炸性的信息已经让他们暂时忘记森严的等级约束。一脸从容的大祭司派遣使仍是保持淡定的神态,在此时的场面中显得古怪而不搭界。     萨嘉峰纳刚要鼓足勇气说什么,突然从洛洁上使的身后,飞出一团金光,绕着她和派遣使头顶的上空疾速盘旋,同时发出某种东西高频振动的声响。众人都认出来了,那是洛洁上使的诗宠——每一个精羽族首领与神峰融合、孕育矿藏的阶段,诗宠是上使们的精神载体与化身,上使重生后,诗宠就像宠物一样与上使共存,它们在精神思维方面与上使一体,但不完全受上使控制,会经常说出上使内心中“被沉默”的话。     诗宠飞行较慢的时候,能看清它只有拳头大小,小脑袋像一个灯泡,顶着一个杀马特发型,发丝的颜色和洛洁上使的发色相同;脸上只有滚圆的眼睛和大大的o形嘴巴,耳朵下的位置长了一对单薄的长翅和一对不透明的短翅;半透明的金色皮肤下,有完整的内脏,全身散发金光,快速飞行的时候头发也跟着飘动,让人觉得诗宠常年处于一种疯癫的状态。     洛洁上使的诗宠是在她一声冷笑之后,从她后背的金色长袍下飞出来的,它用尖锐的嗓音吟唱道:“眼眶被闪亮的欲|念所蒙蔽,嗷!双耳听不懂造物者的呓语,嗷!谁在遥望远方黑暗的夜幕,嗷!等待为自由而降临的神祇,嗷!”     诗宠所用的语言是古老的巴斯特语——巴斯特语经过两次次语言变革,现在的巴斯泰托之狱各族使用的是新巴斯特语,但巴斯特文变化不大——在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听懂了诗宠半吟半唱的讥讽。它每唱完一句,就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般“嗷”地惨叫一声,让包括洛洁上使在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耳膜的极度不适。     ———————————————————————————————————————     洛洁上使对诗宠怒目而视,诗宠立刻悬在大祭司派遣使的头顶,咿咿呀呀地哼唱没有实际含义的旋律,像是在服软示好。洛洁上使从身后摘下一片自己右翼上的羽毛,诗宠嗖地一下扑面飞来,在她手里以极快的速度吃完了长长的一根金羽,然后躲回她的袍子里。     “这件事我会向神殿说明,至于他,我要带走。”洛洁上使抬手指向泽漠海眼,同时大步走向凹坑,四周的人忙忙让出一条路,所有人鼻孔中都闻到了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但气味并非来自洛洁上使,而是那个还浮在海眼上的浮灵周围,那些“鼻涕”被氧化后的味道。     扭动长颈的耳蛇虫蓄势待发,洛洁上使对它们视若无睹。漠洛淇紧张地看了一眼萨嘉峰纳,萨嘉峰纳却把一种极其凶狠的眼神抛向咒爵,咒爵像是因那个眼神而微微战栗,他颤抖的双唇开始默默念诵咒语。     洛洁上使还有几步即将走到海眼旁,凹坑内的所有耳蛇虫都发出狮吼般的警告,同时它们复眼周围的肉红色器官又伸长了一节,集体对准那个已漂浮到海眼中心的浮灵——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一刻,如果要发生恶灵式的变异,这段时间内早就发生了,但这个浮灵并没有,只是安静地漂浮在海眼之中。     “洛洁上使,请相信我的判断,原谅我的无理!”萨嘉峰纳鼓足勇气大喊出这一声,话音未落,洛洁上使以飞快的速度张开双翅,踩着泽漠海眼的黑色水面向浮灵飞去,同时整个圆柱体空间内,墙壁上的咒符、巴斯特文金光闪耀,和洛洁上使的孔雀翎形翅膀所发出的光芒交相辉映,令人炫目而震撼。     与此同时,耳蛇虫集体喷|射|出带着劲力的暗红色液体,凹坑内顿时像下起了一场血雨。洛洁上使用自己的翅膀围成的“保|护|伞”,罩住了浮灵,敏捷地把那个黑色浮灵抱在怀里。耳蛇虫喷射的腐蚀性液体落到她的羽毛上时,就像她的双脚碰触到泽漠海水一样,那些液体对她既没有杀伤力,也无法沾染她的身体分毫。     这时诗宠再次从她的长袍里飞出,以眨眼即逝的速度8字形绕着十八个耳蛇虫飞行,同时嘴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甚至盖过了耳蛇虫的咆哮,凹坑上面的一部分人皱着眉捂住耳朵。飞了四五圈后,十八只庞大的耳蛇虫像全体喝醉了似的,接二连三扭着脖子把脑袋重重砸在地上。     站在外围的很多年轻职员,对眼前的一幕不禁失笑,但马上又用关注而庄重的表情极力掩饰想爆笑的欲|望。漠洛淇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萨嘉峰纳的身旁,她看到了洛洁上使挥舞翅膀飞向上空中的那一瞬间,那对五个同心圆叠成的眸子,向萨嘉峰纳这边投来凛冽而仇视的目光,同时洛洁上使眼眶的肌肉也微微颤了颤。萨嘉峰纳也以同样的对峙者的眼神,盯着她飞到出口那边消失,然后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众人议论的声浪,随着洞穴岩壁上停止闪烁的咒符文字而平息,大祭司派遣使站在凹坑围墙那里,面带些许笑意地对凹坑内的咒爵,平静地问了一句:“是谁允许你擅自唤醒耳蛇虫?”面如土灰的咒爵,本想用类似匍匐的姿势请罪,但出于过度惊吓,砰地一声昏倒在地。萨嘉峰纳斜视了咒爵一眼,又急忙看向大祭司派遣使,漠洛淇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袖。     大祭司派遣使并没有看萨嘉峰纳,只是转身向盘山道那边走去,一边朗声说道:“我们都应该庆幸,今晚并没有发生灾难,我会向大祭司禀明一切细节,后续的事请各位移交遗古城堡吧!承蒙主神庇佑!”     众人当中一小部分人回应了大祭司派遣使的命令,直到大祭司派遣使和随行的侍者消失在上空的入口处,大家才从快要麻木的行礼姿势中放松自己。质疑、反对、问责、辩护、起哄的声音,又重新让这个平静的洞穴陷入沸腾。     萨嘉峰纳知道,这种情况下要请那些比自己职位高的官员离场是不可能的,只是象征性地对他们施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大声说:“各位,失陪了。”然后自顾自地快步走向盘山路,他的下属并没敢跟过去,反而是两个他自己的侍者快步尾随。     人潮中诸如“他越来越放肆了!”“你看我说什么,资历并不代表什么!”“如果不是洛洁上使,萨嘉峰纳今晚的行为等同于谋杀!”“这倒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过去被消灭的恶灵中,是不是有误杀的,你知道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之类的议论声更大了。     萨嘉峰纳所隶属的更高级部门的各位官员,没有一个人制止他的离开,每个人脸上挂着不同的心事。另外一些级别较高的官员,带自己的下属和随从陆续离开。漠洛淇疲惫地理了理头发,叫来身旁的下属,让他去找耳蛇虫的饲养员,看看这些烂“醉”如泥的耳蛇虫是不是死了。     ———————————————————————————————————————     和大部分遗古城堡工作人员的就寝区一样,这间高大的石屋,更像是巨人的居所。完整而无砌筑痕迹的墙壁和地面,如同天然的巨石组合成这个阔朗的空间。八边形木门两侧,对称的四个小屋,分别是两间卫生间和两间盥洗室。     木门对面的墙壁上是一排整齐而高大的拱形窗户,透着外面高空中的光团绽放的暗红色光芒。四根巨大的石柱把整个阔大的寝室,分成两部分空间,靠窗户的那面有长桌、沙发、位置用途的器械、以及许多造型奇特的玻璃容器——里面养了很多古怪的植物和小动物,这里是这间寝室的四个人平时闲谈休息的地方;     石柱这边靠木门的区域,有四个半球形石屋,与墙壁是一样的青灰色,球屋整体光洁无缝,也看不见门,但各有一块猫头形状的门牌嵌在半人高的位置,这里是四个人平时睡觉的地方。           第156章 掠夺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地上还有许多嵌入地面的地灯,吊顶的八角石光灯关闭的时候,地灯内部的光石会散发出朦胧的烛光色微光。这时四座石屋其中一间写着“餐饮部-烈维亚”的门牌上,两只原本暗淡的猫眼亮了,这代表房间内原本睡着的人醒来了。     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第158章 怀念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小石阶两侧开阔高大的大石阶,成了天然的防护屏障,大石阶两边除了架着嵌字横石的石柱,还有两排笔直整齐的灯柱,排列间隙相对密集。这些石光灯柱也是通体黑色,但上面没有刻任何文字符号,高大的灯柱顶端都是一模一样的火焰形石雕,散发稳定的蓝光,从山脚下的石阶口直通山顶。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请慢慢品尝王|安|忆|老|师|的|经|典|作|品|,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第159章 怜悯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请慢慢品尝王|安|忆|老|师|的|经|典|作|品|,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阿达萨达撒的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第145章 证据链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泽漠海的周围就是固态漱石形成的陆地和山脉。漱石不仅是这个世界的人们赖以生存的唯一矿藏,也是转化为其它物料的源物质。主神教授了巴斯特族对于漱石的转化和利用,这也足以让这个地下监狱,成为一座自给自足的黑暗王国――神的王国。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当然,唯一能通往“上面”世界的通道,在泽漠海的深处,完成“赎罪”的人,通过深海的一处“幕门”,抵达另一个泽漠海深处的生存空间,而后才能经过主神改造后的通道,回到上面那个有日月照耀,星辰璀璨的世界。     对巴斯特族和这里的其它异族土著来说,泽漠海的重要性,即在于从浮灵塔迎接“上面”来的人,以及让作为政|治、经济、安全、自然生态系统中心的浮灵塔,发挥它正常的功能作用。浮灵塔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主神的神殿。     浮灵塔定的小金字塔,如同一台复杂而庞大的“机器”,那道亘古闪耀的“生命之光”,被这里所有的智能生灵视作主神的恩赐――“神赐”也成为巴斯泰托之狱历史中的分水岭。巴斯特族将巴斯泰托之狱的改造和现在的规模,都归功于主神;而在主神赐予人们这个世界之后的记载,才能算作历史的起点。久而久之,“神赐”之前的历史,成为人们思考谈论的“禁区”,也渐渐被大多数异族所遗忘。     生命之光和类气态的漱石夜幕发生作用,产生烟花绽放般的光照、散发薄荷味的空气以及不同形式的降水,每过六个小时,夜幕下的“烟花”会产生一次色变,与生命之光的四种颜色一样,清晨六点到中午十二点是白光,而后是六小时黄光、六小时绿光、六小时红光。每个六小时内的每种光,都会经过弱-强-弱的缓慢变化。     所以,在这个封闭的世界,永远都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漫长的黑暗作为时间和空间永恒的底色。     对于巴斯特人来说,时间也已成为一种虚无,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主神降临并与外界取得联络后,每一代巴斯特人还是沿袭了外面的时间系统,以及一部分生活方式、习俗。久而久之也适应了四种光照下的“昼夜”更替。每到特定的时间,总会有或多或少从上面来到这里的人,这也是巴斯泰托之狱举行隆重的“纳灵仪式”的日子。     从上面来的人,会在浮灵塔原始山体最底层的“泽漠海之眼”中出现,在这之前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转化变异过程,或者说是一次全新的孕育过程――即在被黑暗的海水世界禁锢的过程中,丧失一些东西,获得一些东西,转化为浮灵,最后在巴斯泰托之狱开始全新的人生。     墨绿衫卷发男就是巴斯泰托之狱-备案部-入档司-纳灵处的灵爵之一:萨嘉峰纳灵爵。这段时间他原本离开了浮灵塔去外围陆地上处理一些私人事件,基本处于半休假状态,并且他算准了这个时间段绝不可能出现浮灵的预兆。     但事与愿违,刚到陆地上逍遥了几天,就接到另一位在浮灵塔的灵爵通知:纳灵泉下面,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浮灵预兆。惊慌之下,他只好又孤身驾船返回他的办公基|地。从另一位灵爵派遣使所描述的浮灵预兆来看,这一次似乎是巴斯泰托之狱史上从未见过的预兆,这才令他――不,令所有人倍感不安。     ―――――――――――――――――――――――――――――――――――――――     通过纳灵泉需要一点时间,里面浓浓的黄雾有种强大的助力――如果静止不动就会缓慢下沉,如果像游泳一样向上挣扎,就能返回石室。身处其中的人可以呼吸但无法睁眼,否则双眼会感受到剧痛。期间经历八次骤冷骤热的温度变化之后,就可以到达目的地――浮灵塔原始山体最深处的入口。     萨嘉峰纳的双脚接触到纳灵泉出口下方的石阶,一半身体还在下垂的“井口”里――和纳灵泉的入口一样,上面仍有奇怪的雕刻,只不过是倒置的而已。他熟练地弯腰让身体彻底从里面出来,还没来得及睁开结了层薄霜的眼睛,就被一旁同样穿着墨绿色长袍的女人一把抓住:“您总算来了!我从来没见过,真的!从来没见过,不是预兆该出现的时间,绝对不是!太大了!档案里,和以前档案里全部的记载都不一样!请主神赐福吧!真的太大了……”     这里是另一间和纳灵泉入口处一模一样的石室,只不过四周上下的石壁更为粗糙,空气也比上面闷热了许多。萨嘉峰纳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另一位灵爵:漠洛淇。他的左膀被漠洛淇死死抓住,能感觉到她因恐惧而失态的颤抖,仍在没完没了地以极快的语速,唠叨着之前她的派遣使已向他详细汇报过的内容。萨嘉峰纳只好用右手擦了擦双眼,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这女人总这么惊慌失措的!”     ―――――――――――――――――――――――――――――――――――――――     萨嘉峰纳睁开眼,看见漠洛淇那张精心化妆后的大白脸。她拥有天然的苍白肤色,令萨嘉峰纳想不通的是,这种危急关头她怎么还能抽出时间,像平常一样浓妆艳抹。他印象中这好像还是漠洛淇第一次瞪大了那双永远睁不开的小眼睛,边向自己絮叨着,边呆着一种想从他口中知道一些判断或答案的焦虑、期盼。     漠洛淇身后站了几名装束相同而肤色各异的人,那是这两位灵爵的私人侍者、纳灵处的普通职员、以及那位先行返回的派遣使――他们都是统一的宝蓝色长袍,只有胸前不同颜色的猫爪形漱石胸针,彰显他们的身份和级别。     其中一位侍者从另一位职员手里的石盒中,取出一枚墨绿色的猫爪胸针,走上前来恭敬地别在萨嘉峰纳的右胸上,并象征性地为他稍稍整理了下长袍。萨嘉峰纳灵爵鄙夷侧目,看了看被漠洛淇抓住的左臂,显然平时举止骄矜的漠洛淇,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过分慌张不安的言行。每当有重大事件发生时,漠洛淇总会把自己大脑中思考的过程,无限循环地在嘴上推理论证,与她一起工作最令人头痛的也是这种“语言式的思考”。     以往的工作中,每逢萨嘉峰纳点着烟,看着从隔壁办公室来的漠洛淇为了征求他的意见,而开启推理论证模式时,他就会出现一种错觉:她的嘴变得越来越大,嘴角的那颗痣慢慢肿大膨胀,变成一个黑色的小人,然后越来越大,充满整个房间,张牙舞爪地要把周围的人拉入她那张鲜艳的嘴――当然,对萨嘉峰纳的这种走神,漠洛淇从未觉察到过。     萨嘉峰纳抖抖左肩,漠洛淇放开手在他一旁疾步随行,他清了清嗓子,从十多级宽阔的石阶上下来之后继续向前走。漠洛淇原本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看只是匆匆向前,于是刚要接着之前的惊叹继续说下去,就被萨嘉峰纳打断:“请主神赐福吧!所有过去的经验只能作为参考,与常态事件相悖的变|态事件,也许会带来毁灭,也许会带来奇迹,请您先稳定情绪。”     一行人走到石廊的转角处,两位灵爵后面跟随的最后两个侍者,对看了一眼,嘴角浮现克制的笑意。漠洛淇回头时瞥见,倒也并不介意,经萨嘉峰纳提醒,才让自己过度紧张的肢体稍作放松,强行恢复到平时的典雅状态,但脸上那团惊诧还是像耳朵上两枚黑桃型漱石耳环的颤动一样,透露出她心底的慌乱。     纳灵泉下方的这间石室,通往一条开阔的石头长廊,两侧都有闪耀金光的八角石光壁灯。走完第一段平地长廊左转后,出现第二段阶梯式石廊,斜向下走到尽头再次左转,是第三段平地石廊,它的尽头就是浮灵塔原始山体内最后空间。     第三段石廊出口上方的天顶,是原始的黑色石壁,挂满了数以百计的金色石光灯,分外耀眼,如果从下面向上看,就像从浮灵塔倒金字塔型办公基|地最下层仰视那般,也有一张巨型猫脸――只不过这里是用石光灯排列成的。     山体内部四周的漆黑岩石渗着“黑油”,棱角分明并且十分粗糙,那些“黑油”只是液态的黑色漱石。天顶之下的空间,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型洞穴,只有一条从长廊出口开始修建的盘山石阶路,螺旋状绵延至最下方。带有粗糙金属护栏和金色石光灯的盘山路约有二十几层,能容四五人并排前行,从上面可以远远看到下方石光熠熠,非常热闹。     萨嘉峰纳一行人沿路疾行,下面的人声也从隐隐约约变成喧闹嘈杂,稍费了一段时间终于来到洞穴的底部。从最末一级石阶上跳下来,就来到浮灵塔的最下方――椭圆柱体型的空间,浮灵就是从这个空间中心凹坑里的泽漠海眼中被打捞上来的。     如果不是从刚才更广阔的空间走来,会觉得泽漠海眼所在的这个椭圆型空间已经很大了,四周的漆黑岩壁又重新出现人为打磨的光洁形态,不知用什么材料,涂画了许多像咒文般秘密麻麻的金色符号和古怪文字,这和浮灵塔外“大金字塔”双石阶两侧,托起“自由八律”的石柱表面那些咒文,是同一种。           第146章 飞行器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程式化的,虽然灿烂夺目,五色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是千变万化,其实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开露天派推的人,笑是应酬的笑,言语是应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弄堂景色才是真景色。它们和街上的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划一,这一排房屋和那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像是俗           第147章 监控者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程式化的,虽然灿烂夺目,五色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是千变万化,其实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开露天派推的人,笑是应酬的笑,言语是应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弄堂景色才是真景色。它们和街上的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划一,这一排房屋和那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像是俗套,其实里面却是花样翻新,一件件,一宗宗,各是各的路数,摸不着门槛。隔一堵墙就好比隔万重山,彼此的情节相去十万八千里。有谁能知道呢?弄堂里的无头案总是格外的多,一桩接一桩的。那流言其实也是虚张声势,认真的又不管用了,还是两眼一摸黑。弄堂里的事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个公断,真相不明的,流言更是搅稀泥。           第152章 传输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说的萨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第154章 禁令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从那只手的皮肤、骨节和血管来看,是个年轻男人的手,指甲也修剪得干净整齐。周禹突然反应过来,他应该没有攻击意图,只是想要那个黑漆漆的东西,于是给自己壮了壮胆,开口就骂:“你他|妈是什么东西!有本事出来吓我啊!是吓大的吗?!”说着用一只手掐住了那只手的手腕――手是有温度的,这让周禹又理直气壮了三分。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第158章 混乱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在人力和非人力所为的惶惑质疑中,连同下面这座像一整块青灰色石板的“岛屿”,就那样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整座黑山在一座地形“平整”的岛上,渐行渐近的过程中它本身的形态也逐步明朗:宏伟古怪的“黑山”,足够令任何接近它的人感受到晕眩的震撼――那简直就是一座鬼斧神工的黑色金字塔!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第159章 犹豫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整座黑山在一座地形“平整”的岛上,渐行渐近的过程中它本身的形态也逐步明朗:宏伟古怪的“黑山”,足够令任何接近它的人感受到晕眩的震撼――那简直就是一座鬼斧神工的黑色金字塔!在人力和非人力所为的惶惑质疑中,连同下面这座像一整块青灰色石板的“岛屿”,就那样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萨达撒的萨达撒的萨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第160章鉴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黑山金字塔四面的纯黑色山壁平滑如镜,但它的石料和黑影窃听的石廊中,两面巨大的石壁一样,即使平整光滑也无法反光,而且更像是能够吸收四周的光线。每一面山壁的正中都有一条直通山顶的宽阔石阶道,但都是双石阶结构:宽阔的石阶每一级有两人多高,好像是为了让某种巨人通行,巨型石阶的中间线,又另开了一条可供正常人攀登的小型石阶道。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闺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第162章 衔接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萨嘉峰纳的心里经过一番挣扎,他知道必须马上对这个一无所知的浮灵做出最后的“判决”,闭了闭眼,稍作定神后,他转身走回地面,向着派遣使的方向,提高音量对所有人说:“虽然今晚的浮灵有些奇怪,但现在我可以断定,这个黑色的浮灵,会带来毁灭性的疾病,请尊贵的神殿大祭司派遣使,允许我以主神之名,下令进行灭灵仪式!”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周围的人眼看大祭司派遣使肯定地一点头,当即再次炸开锅。这次大祭司派遣使已无暇震摄周围的人,在没有亲眼看到邪恶的浮灵消融于海水中之前,安全危机大于一切。萨嘉峰纳在漠洛淇焦灼的担忧眼神中,同早已跃跃欲试的咒爵一起又回到凹坑里。     灵爵下属绕到离浮灵最近的其中一只耳蛇虫身旁,看萨嘉峰纳做了一个手势,转头就把五色石镰刀刺入浮灵外层。仅仅是一瞬间,破裂的浮灵外层开始向底部收缩,里面像鼻涕一样的液体扑头盖脸地打湿了灵爵下属的全身,他一边揩拭脸上粘稠的液体,一边跑回萨嘉峰纳身边。     萨嘉峰纳和黑石护卫的双腿也溅满了包裹着浮灵的液体,四散开后,里面那个黑色的浮灵漂在海眼水面上。这一刻非常关键,如果里面真的是邪恶的浮灵,那么在接触到空气之后,会在短时间内发生变异,于是萨嘉峰纳当即高呼:“请咒爵下令!”     咒爵立刻结了手印准备念动密咒,突然从高空之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威严口气的“住手!”两个字响彻整个山洞。萨嘉峰纳和咒爵都没抬头看,当即单膝跪地,和凹坑上面所有单膝跪下来的人一同高呼:“主神圣光照耀,聆听上使福音!”在上面的人,只有大祭司派遣使以手势和躬身作为行礼。     她的声音有极高的辨识度,是以所有人闻声即知。礼毕后才抬头向上看,不知什么时候,纳灵泉通往盘山路的那个入口处,有个穿着金色长袍的光脚女人,正坐在盘山道旁的围栏上。没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前所未有地来干涉灭灵仪式。     她就是巴斯泰托之狱六十四神峰上使之一:洛洁上使。     还没等唯一有资格与神峰上使对话的大祭司派遣使开口,洛洁上使的身后突然哗地一声,张开一对华丽耀眼的金色孔雀翎形翅膀,向前一跃飘然而下,在天顶石光灯的照耀下惊艳绝美。同时在海眼旁的萨嘉峰纳并没有上来,而是向咒爵使了一个眼色,咒爵双眉一皱轻轻摇头,显然他不敢擅自做主,萨嘉峰纳懊恼地瞪了他一眼;漠洛淇也并没有像别人那样仰望从上面飞下来的洛洁上使,而是偏着头半忧半恼地望向海眼。     洛洁上使在众人让出的空地上稳稳站住后,后背的翅膀收回到长袍内,身形又与常人无异。她满头的齐耳白发,神情凛冽的脸上,一双眸子格外抢眼——那是五个从小到大、五种颜色的同心圆叠成的瞳孔,隐隐泛着光辉,直直地看住人时,会觉得内心的任何秘密都要被洞察得一清二楚。     ———————————————————————————————————————     六十四座神峰就在巴斯泰托之狱天幕与地幕相接的地方,将整个巴斯特大陆环绕成一个圆形。每座神峰大小不一,但对于巴斯特族的重要性是一样的。每座神峰中出产不同的漱石矿藏,这些特性与作用各不相同的漱石,经过冶炼或转化,成为巴斯泰托之狱的各类生灵种族生存的物质基础。     漱石只是这一类原始物质的总称,其下又有不计其数的详细分类。有的漱石粒子通过高强度的碰撞,产生全新结构的漱石粒子;有的漱石经过合成,能从中提取多样的元素;还有十几种极为特殊的漱石原料,可以从中培育独属于巴斯特大陆的植物种子。     主神的降临,引发了远古的战争,也带来了先进的漱石转化技术。仰仗主神的福祉,巴斯特这个从“上面”来的异族,以绝对优势,在杀戮和争夺中,成为巴斯泰托之狱的统治族群。原本在这里生存的各类土著族群,在复杂的历史进程中,默认了巴斯特族的主流族群地位。     洛洁这一类的精羽族原本是囚禁在六十四神峰中的沉睡之灵,主神降临后从神峰中|将它们“开采”出来并唤醒。他们仅次于主神地位的原因,是由于精羽族诸神峰首领身体中的漱石石精。每座神峰的精羽族首领,都拥有与其所在的神峰相应的漱石石精,可以说每一座神峰都是“活”的,是它们和精羽族一同孕育了不同类别的漱石。     每隔十八个月,诸神峰的精羽族首领就要和属于他们的神峰“融合”,以产生新的漱石矿脉,之后首领会从神峰中重生,亘古不亡。而矿产的数量,却依赖这一座神峰下生活的精羽族、巴斯特族、以及其它土著族群,共同为首领提供的“场能”【注:后文中会有详细叙述】,神殿的主神给予精羽族首领一个称谓:神峰上使,精羽族也成为唯一高于巴斯特族地位的异族。     隶属于洛洁上使统辖范围的圣水神峰,出产的原始矿藏有三种:一种是其漱石元素可以使泽漠海的海水转化为饮用水的漱石原料;第二种是运输到浮灵塔,为巴斯泰托之狱提供多样化降水的原始矿石;第三种可以和另一座圣焰神峰的一种漱石原料合成,从中提炼出可燃的液态燃料——灭灵仪式上火爵所引燃的液体,即是这种。     ———————————————————————————————————————     “萨嘉峰纳,你确定这是会带来灾难的恶灵吗?”谁都听出了洛洁这句带有反驳意味的质问,她说话的时候却看着大祭司派遣使。派遣使不自然地回头看了萨嘉峰纳一眼,萨嘉峰纳神情阴沉,稍作犹豫,还是对派遣使沉重地点了点头。     洛洁上使把目光移开,看着半山腰的盘山路,“你错了。他是从‘外面’来的。”这句话让洞|穴内的所有人重新掀起声浪,因为她说的是“外面”而不是“上面”。这个爆炸性的信息已经让他们暂时忘记森严的等级约束。一脸从容的大祭司派遣使仍是保持淡定的神态,在此时的场面中显得古怪而不搭界。     萨嘉峰纳刚要鼓足勇气说什么,突然从洛洁上使的身后,飞出一团金光,绕着她和派遣使头顶的上空疾速盘旋,同时发出某种东西高频振动的声响。众人都认出来了,那是洛洁上使的诗宠——每一个精羽族首领与神峰融合、孕育矿藏的阶段,诗宠是上使们的精神载体与化身,上使重生后,诗宠就像宠物一样与上使共存,它们在精神思维方面与上使一体,但不完全受上使控制,会经常说出上使内心中“被沉默”的话。     诗宠飞行较慢的时候,能看清它只有拳头大小,小脑袋像一个灯泡,顶着一个杀马特发型,发丝的颜色和洛洁上使的发色相同;脸上只有滚圆的眼睛和大大的o形嘴巴,耳朵下的位置长了一对单薄的长翅和一对不透明的短翅;半透明的金色皮肤下,有完整的内脏,全身散发金光,快速飞行的时候头发也跟着飘动,让人觉得诗宠常年处于一种疯癫的状态。     洛洁上使的诗宠是在她一声冷笑之后,从她后背的金色长袍下飞出来的,它用尖锐的嗓音吟唱道:“眼眶被闪亮的欲|念所蒙蔽,嗷!双耳听不懂造物者的呓语,嗷!谁在遥望远方黑暗的夜幕,嗷!等待为自由而降临的神祇,嗷!”     诗宠所用的语言是古老的巴斯特语——巴斯特语经过两次次语言变革,现在的巴斯泰托之狱各族使用的是新巴斯特语,但巴斯特文变化不大——在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听懂了诗宠半吟半唱的讥讽。它每唱完一句,就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般“嗷”地惨叫一声,让包括洛洁上使在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耳膜的极度不适。     ———————————————————————————————————————     洛洁上使对诗宠怒目而视,诗宠立刻悬在大祭司派遣使的头顶,咿咿呀呀地哼唱没有实际含义的旋律,像是在服软示好。洛洁上使从身后摘下一片自己右翼上的羽毛,诗宠嗖地一下扑面飞来,在她手里以极快的速度吃完了长长的一根金羽,然后躲回她的袍子里。     “这件事我会向神殿说明,至于他,我要带走。”洛洁上使抬手指向泽漠海眼,同时大步走向凹坑,四周的人忙忙让出一条路,所有人鼻孔中都闻到了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但气味并非来自洛洁上使,而是那个还浮在海眼上的浮灵周围,那些“鼻涕”被氧化后的味道。     扭动长颈的耳蛇虫蓄势待发,洛洁上使对它们视若无睹。漠洛淇紧张地看了一眼萨嘉峰纳,萨嘉峰纳却把一种极其凶狠的眼神抛向咒爵,咒爵像是因那个眼神而微微战栗,他颤抖的双唇开始默默念诵咒语。           第159章 计划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黑影的额上冒出层汗,他知道自己已听到了关键的部分,但那些疑惑至此仍没有答案。男人慢慢站起身,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开始徘徊,来回四五次之后,女人也再次站起身,当她要说什么时,似乎是男人做了一个安抚情绪或最终表态的动作,里面瞬间安静得像没了人。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第163章 新的开始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他在大厦一层的指示牌找到了那个地址,从名字看只是一家很普通的文化传媒公司,确认地址后他来到第八层808号。前台是个面目清朗、神色泰然的男子。他问他这里是不是荷尔默思兑换所。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第164章 特殊通道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木门对面的墙壁上是一排整齐而高大的拱形窗户,透着外面高空中的光团绽放的暗红色光芒。四根巨大的石柱把整个阔大的寝室,分成两部分空间,靠窗户的那面有长桌、沙发、位置用途的器械、以及许多造型奇特的玻璃容器――里面养了很多古怪的植物和小动物,这里是这间寝室的四个人平时闲谈休息的地方;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敖德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第165章 中途受阻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体型非常大,但我想等它浮上来,看色变之后,再做决定……”当然在毫无任何固有经验可以参考的情况下,资深的萨嘉峰纳灵爵也无法把所有人的安全、浮灵塔生态系统的正常运转,作为一窥究竟的赌注。他一转念又说:“提前准备是必要的……”说着把目光转向漠洛淇,漠洛淇也会意地一点头,二人转身上去,脸色沉重地向神殿大祭司派遣使走去。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第166章 情急之下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大街上的景色为它们熟视无睹,它们锐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别的非同寻常的事情,它们的眼光还能够去伪存真,善于捕捉意义。它们是非常感性的。它们不受陈规陋习的束缚,它几乎是这城市里唯一的自然之子了。它们在密密匝匝的屋顶上盘旋,就好像在废墟的瓦砾堆上盘旋,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最后的活物似的。它们飞来飞去,其实是带有一些绝望的,那收进眼睑的形形色色,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萨达萨达是撒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第167章 浮灵出现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萨嘉峰纳站在围墙石阶口,眼睁睁看着海面上浮起一个从没见过的彩色浮灵,此刻只露出了一小部分,从海面的黑水向四周波动的涟漪来看,这个浮灵确实非常巨大。其他靠近围墙的人也都伸长了脖子,从黑石护卫的脑袋之间瞪大了眼睛向下张望。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一般浮灵的色变是等它们全部浮现,泊在海面上之后才开始发生的,但这个巨型浮灵的色变却随着上升的过程一同发生,漠洛淇颤抖的右手已经忘记了记录,萨嘉峰纳看了她一眼,她才闭上张大的嘴巴,开始用笔详尽描述眼前的一切。     石窟里靠近围墙的人挤上前去一看究竟,离围墙较远的索性走到盘山路的石阶上,在离海眼约两层的岩壁处看下面的动静。此时彩色浮灵有一半露出了海面,这时所有人已经基本明了它的形态――这是一个直径几乎和椭圆形海眼的短轴相当的正圆体浮灵,它的颜色、大小、形状都推翻了所有人对于浮灵的传统认知。     萨嘉峰纳死死盯住巨型彩色球体中心,那个像黑石一样漆黑的浮灵,心里抑制住极端的紧张和莫名的兴奋交错成的那种想呐喊的心情,脑中飞速地将以往出现的所有非常态浮灵的样子浏览一遍――过去即使是再凶残恶劣的浮灵,出现时也都和常态浮灵一样,里面的人全是统一的雪白色皮肤,并且都是平躺悬浮于椭圆球体中心的姿态;而此刻眼前这个巨型球体中的浮灵,虽然也和正常浮灵差不多大小,但这个赤|裸的灵体全身都是纯黑色,并且以抱膝蜷缩的样子在彩色光球的中心顺时针缓慢旋转。     萨嘉峰纳唯一能判断的,也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这个黑色的浮灵是个男性,并且从大致外观看上去,还只是个十几岁的男孩。这时坐在一边的大祭司派遣使也终于按耐不住,仍然款款地走上前来。为了不打扰灵爵的工作,派遣使选择了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观察,原本站在围墙边的人恭敬地让出了地方。     上浮的过程即将结束,黑暗的凹坑之内被浮灵的色变照射得五彩斑斓,加上十八只面带“笑容”的耳蛇虫,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漠洛淇鬓角的汗从下巴尖滴落,疾速记录的手无暇去挠痒,她身旁一个细心的侍者帮她擦了擦汗。     其它部门的负责人也都在惊呼的同时,焦急地等待萨嘉峰纳的决策。萨嘉峰纳当即走到大祭司派遣使的身边,短短的几步中,心里一边思考决定,一边又暗自抱怨从神殿、部、司、处而来的人实在太多。     他在大祭司派遣使耳边说了自己的建议之后,大祭司派遣使把目光投向安全防御部部侯并轻轻点头,部侯会意,又对身旁的浮灵塔安全司司吏下令,最终由司吏命令火爵和咒爵点火并随时准备灭灵。     火爵早就有所准备,只是来的各级上司太多,只好耐心等待命令的逐层下达。司吏转身向火爵这边威严说出“唤醒耳蛇虫”五个字,火爵点头领命,快步走到围墙边,把手中准备已久的燃火器按钮摁下,燃火器顶端喷出的一束烛光色火焰,引燃了围墙凹槽内的“水”――原来凹槽内清澈透明的液体,是一种液态燃料。     【注:火爵的燃火器是一个像打火机般的宝蓝色石制点火物,半个手掌大小,上面镂雕了大胡子火爵的头像,十分精美别致。】     耳蛇虫的沉睡、半醒、清醒状态都依赖周围的温度,平时泽漠海眼这个石室内非常寒冷,随着周围的温度上升,它们会一点点苏醒。而围墙、石阶以及下面整个陷入黑山山体的巨大凹槽,不仅导热迅速,而且山石本身会因为温度而发生变化。     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围墙和周围的地面、以及整个凹坑,都因为一圈火焰而变成赤红色,最后十八只耳蛇虫也从身体底部开始色变,直到全身的颜色和周围融为一体――它们终于张开了眼睛和嘴巴:     耳蛇虫的眼睛是两个黑洞,随着肆意扭动的脖子,里面伸出两根半透明的红色触角,约有小孩的手臂粗细,上面血管遍布,触角的末端竟然各有一张人类那样的嘴,只不过牙齿通红而尖锐,它们是隔一天吃素的动物,所以专门负责饲养它们的职员,需要严格按照规律用肉类和安隐果【注:巴斯泰托之狱的一种果实】来喂养他们;     耳蛇虫口中原本是一块对折的肉片,像舌头一样,但当它们原本微笑的大嘴张开后,形成了一个o型,张开的肉片因嘴巴大张,而连成一大块“肉饼”。中心是一个外凸的红色眼睛,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一颗由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圆眼睛组成的复眼,眼睛的周围规则地长出一圈一圈小指大小的肉红色器官――腐蚀性的液体就从中喷射。     【注:耳蛇虫的肉红色喷射器官,对腐蚀性液体的抗性,源自巴斯特人的饲养方式,后文中会有详细说明。】     围墙凹槽内的燃料稳定地燃烧着,因为温度剧增,周围的人群向外扩散到没有变色的地面上,但围墙周围严密排列的黑石护卫仍然屹立不动,黑石铠甲上反射出火焰和变色后的岩石闪耀的红光,看上去有些诡异而惊心。     经常来泽漠海眼的人对耳蛇虫已经无感,但今晚来到这里的有很多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完全清醒后的耳蛇虫,平时略带萌态的耳蛇虫原来是这样一副骇人的模样,不仅因为它们眼中藏嘴、口中有眼的可怖器官,更因为它们完全张开的翅膀内侧,布满了尖利的酱红色倒刺,再加上那一对人耳形的大耳朵,和狂躁扭动的长颈,使得许多人虽与它相距甚远,但仍是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     漠洛淇颤抖的嘴唇一直在默念“祈请主神庇佑”,整个背心都湿透了;咒爵只等萨嘉峰纳的最后命令;其他人又浮现出各怀鬼胎的表情,把掺杂着质疑的复杂目光,投向萨嘉峰纳和大祭司派遣使这边,大祭司派遣使慢吞吞地问他:“是否能做出最后判断?”     萨嘉峰纳强装出胸有成竹的神态,微微倾身回答道:“请给我最后一点时间。”当然,某些非常态事物出现时,人总会为了自己的权威与安全感,试图在事态蔓延并出现多种猜测之前,先竭尽所能让它沉没或毁灭――在自己的地位威胁与名望危机面前,好奇心和对于真相的探究,就显得十分幼稚,也没那么重要了。     随着萨嘉峰纳向凹坑内走去,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萨嘉峰纳灵爵,我们相信你的经验!”说话的人是浮灵塔安全司的司吏,这个半张脸因为一次事故被烧坏的金发男人,虽然从没指望有什么外面来的浮灵能够为大家带来福祉,但此刻颇有用心地喊这么一句,就不仅仅是施压那么简单了。     ―――――――――――――――――――――――――――――――――――――――     萨嘉峰纳并没有理会这个级别比他高的司吏,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积怨已经像泽漠海一样深了。这一挑衅,反而更让萨嘉峰纳从强装的自信,变成了某种真实的把握。同时,周围几百人中又各成帮派,开始了乱哄哄的议论。     “主神赐福吧!请各位安静!不要干扰灵爵最后的判断!”漠洛淇无奈地高喊了一声。     萨嘉峰纳和一名下属随从、两名黑石护卫从最后一级石阶上下来时,上面的议论反而更大声了。这时神殿大祭司派遣使站在了之前坐的椅子上,抬起双手慢吞吞地大声说:“请主神赐福!请主神庇佑!”瞬间,整个石室内又安静了下来。     灵爵随从把一条带吸盘的长绳抛向黑色浮灵,顺利地吸附在黑色浮灵的外层彩球上,两名黑石护卫和随从一同使劲拉动浮灵,由于太大,没拉近多少距离,就已经感受得到眼前的浮灵对周遭的压迫感,这时漠洛淇也让下属把五色石镰刀送了过来。     萨嘉峰纳的心里经过一番挣扎,他知道必须马上对这个一无所知的浮灵做出最后的“判决”,闭了闭眼,稍作定神后,他转身走回地面,向着派遣使的方向,提高音量对所有人说:“虽然今晚的浮灵有些奇怪,但现在我可以断定,这个黑色的浮灵,会带来毁灭性的疾病,请尊贵的神殿大祭司派遣使,允许我以主神之名,下令进行灭灵仪式!”     周围的人眼看大祭司派遣使肯定地一点头,当即再次炸开锅。这次大祭司派遣使已无暇震摄周围的人,在没有亲眼看到邪恶的浮灵消融于海水中之前,安全危机大于一切。萨嘉峰纳在漠洛淇焦灼的担忧眼神中,同早已跃跃欲试的咒爵一起又回到凹坑里。     灵爵下属绕到离浮灵最近的其中一只耳蛇虫身旁,看萨嘉峰纳做了一个手势,转头就把五色石镰刀刺入浮灵外层。仅仅是一瞬间,破裂的浮灵外层开始向底部收缩,里面像鼻涕一样的液体扑头盖脸地打湿了灵爵下属的全身,他一边揩拭脸上粘稠的液体,一边跑回萨嘉峰纳身边。     萨嘉峰纳和黑石护卫的双腿也溅满了包裹着浮灵的液体,四散开后,里面那个黑色的浮灵漂在海眼水面上。这一刻非常关键,如果里面真的是邪恶的浮灵,那么在接触到空气之后,会在短时间内发生变异,于是萨嘉峰纳当即高呼:“请咒爵下令!”           第168章 难辨善恶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围墙凹槽内的燃料稳定地燃烧着,因为温度剧增,周围的人群向外扩散到没有变色的地面上,但围墙周围严密排列的黑石护卫仍然屹立不动,黑石铠甲上反射出火焰和变色后的岩石闪耀的红光,看上去有些诡异而惊心。     经常来泽漠海眼的人对耳蛇虫已经无感,但今晚来到这里的有很多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完全清醒后的耳蛇虫,平时略带萌态的耳蛇虫原来是这样一副骇人的模样,不仅因为它们眼中藏嘴、口中有眼的可怖器官,更因为它们完全张开的翅膀内侧,布满了尖利的酱红色倒刺,再加上那一对人耳形的大耳朵,和狂躁扭动的长颈,使得许多人虽与它相距甚远,但仍是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漠洛淇颤抖的嘴唇一直在默念“祈请主神庇佑”,整个背心都湿透了;咒爵只等萨嘉峰纳的最后命令;其他人又浮现出各怀鬼胎的表情,把掺杂着质疑的复杂目光,投向萨嘉峰纳和大祭司派遣使这边,大祭司派遣使慢吞吞地问他:“是否能做出最后判断?”     萨嘉峰纳强装出胸有成竹的神态,微微倾身回答道:“请给我最后一点时间。”当然,某些非常态事物出现时,人总会为了自己的权威与安全感,试图在事态蔓延并出现多种猜测之前,先竭尽所能让它沉没或毁灭――在自己的地位威胁与名望危机面前,好奇心和对于真相的探究,就显得十分幼稚,也没那么重要了。     随着萨嘉峰纳向凹坑内走去,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萨嘉峰纳灵爵,我们相信你的经验!”说话的人是浮灵塔安全司的司吏,这个半张脸因为一次事故被烧坏的金发男人,虽然从没指望有什么外面来的浮灵能够为大家带来福祉,但此刻颇有用心地喊这么一句,就不仅仅是施压那么简单了。     ―――――――――――――――――――――――――――――――――――――――     萨嘉峰纳并没有理会这个级别比他高的司吏,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积怨已经像泽漠海一样深了。这一挑衅,反而更让萨嘉峰纳从强装的自信,变成了某种真实的把握。同时,周围几百人中又各成帮派,开始了乱哄哄的议论。     “主神赐福吧!请各位安静!不要干扰灵爵最后的判断!”漠洛淇无奈地高喊了一声。     萨嘉峰纳和一名下属随从、两名黑石护卫从最后一级石阶上下来时,上面的议论反而更大声了。这时神殿大祭司派遣使站在了之前坐的椅子上,抬起双手慢吞吞地大声说:“请主神赐福!请主神庇佑!”瞬间,整个石室内又安静了下来。     灵爵随从把一条带吸盘的长绳抛向黑色浮灵,顺利地吸附在黑色浮灵的外层彩球上,两名黑石护卫和随从一同使劲拉动浮灵,由于太大,没拉近多少距离,就已经感受得到眼前的浮灵对周遭的压迫感,这时漠洛淇也让下属把五色石镰刀送了过来。     萨嘉峰纳的心里经过一番挣扎,他知道必须马上对这个一无所知的浮灵做出最后的“判决”,闭了闭眼,稍作定神后,他转身走回地面,向着派遣使的方向,提高音量对所有人说:“虽然今晚的浮灵有些奇怪,但现在我可以断定,这个黑色的浮灵,会带来毁灭性的疾病,请尊贵的神殿大祭司派遣使,允许我以主神之名,下令进行灭灵仪式!”     周围的人眼看大祭司派遣使肯定地一点头,当即再次炸开锅。这次大祭司派遣使已无暇震摄周围的人,在没有亲眼看到邪恶的浮灵消融于海水中之前,安全危机大于一切。萨嘉峰纳在漠洛淇焦灼的担忧眼神中,同早已跃跃欲试的咒爵一起又回到凹坑里。     灵爵下属绕到离浮灵最近的其中一只耳蛇虫身旁,看萨嘉峰纳做了一个手势,转头就把五色石镰刀刺入浮灵外层。仅仅是一瞬间,破裂的浮灵外层开始向底部收缩,里面像鼻涕一样的液体扑头盖脸地打湿了灵爵下属的全身,他一边揩拭脸上粘稠的液体,一边跑回萨嘉峰纳身边。     萨嘉峰纳和黑石护卫的双腿也溅满了包裹着浮灵的液体,四散开后,里面那个黑色的浮灵漂在海眼水面上。这一刻非常关键,如果里面真的是邪恶的浮灵,那么在接触到空气之后,会在短时间内发生变异,于是萨嘉峰纳当即高呼:“请咒爵下令!”     咒爵立刻结了手印准备念动密咒,突然从高空之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威严口气的“住手!”两个字响彻整个山洞。萨嘉峰纳和咒爵都没抬头看,当即单膝跪地,和凹坑上面所有单膝跪下来的人一同高呼:“主神圣光照耀,聆听上使福音!”在上面的人,只有大祭司派遣使以手势和躬身作为行礼。     她的声音有极高的辨识度,是以所有人闻声即知。礼毕后才抬头向上看,不知什么时候,纳灵泉通往盘山路的那个入口处,有个穿着金色长袍的光脚女人,正坐在盘山道旁的围栏上。没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前所未有地来干涉灭灵仪式。     她就是巴斯泰托之狱六十四神峰上使之一:洛洁上使。     还没等唯一有资格与神峰上使对话的大祭司派遣使开口,洛洁上使的身后突然哗地一声,张开一对华丽耀眼的金色孔雀翎形翅膀,向前一跃飘然而下,在天顶石光灯的照耀下惊艳绝美。同时在海眼旁的萨嘉峰纳并没有上来,而是向咒爵使了一个眼色,咒爵双眉一皱轻轻摇头,显然他不敢擅自做主,萨嘉峰纳懊恼地瞪了他一眼;漠洛淇也并没有像别人那样仰望从上面飞下来的洛洁上使,而是偏着头半忧半恼地望向海眼。     洛洁上使在众人让出的空地上稳稳站住后,后背的翅膀收回到长袍内,身形又与常人无异。她满头的齐耳白发,神情凛冽的脸上,一双眸子格外抢眼――那是五个从小到大、五种颜色的同心圆叠成的瞳孔,隐隐泛着光辉,直直地看住人时,会觉得内心的任何秘密都要被洞察得一清二楚。     ―――――――――――――――――――――――――――――――――――――――     六十四座神峰就在巴斯泰托之狱天幕与地幕相接的地方,将整个巴斯特大陆环绕成一个圆形。每座神峰大小不一,但对于巴斯特族的重要性是一样的。每座神峰中出产不同的漱石矿藏,这些特性与作用各不相同的漱石,经过冶炼或转化,成为巴斯泰托之狱的各类生灵种族生存的物质基础。     漱石只是这一类原始物质的总称,其下又有不计其数的详细分类。有的漱石粒子通过高强度的碰撞,产生全新结构的漱石粒子;有的漱石经过合成,能从中提取多样的元素;还有十几种极为特殊的漱石原料,可以从中培育独属于巴斯特大陆的植物种子。     主神的降临,引发了远古的战争,也带来了先进的漱石转化技术。仰仗主神的福祉,巴斯特这个从“上面”来的异族,以绝对优势,在杀戮和争夺中,成为巴斯泰托之狱的统治族群。原本在这里生存的各类土著族群,在复杂的历史进程中,默认了巴斯特族的主流族群地位。     洛洁这一类的精羽族原本是囚禁在六十四神峰中的沉睡之灵,主神降临后从神峰中|将它们“开采”出来并唤醒。他们仅次于主神地位的原因,是由于精羽族诸神峰首领身体中的漱石石精。每座神峰的精羽族首领,都拥有与其所在的神峰相应的漱石石精,可以说每一座神峰都是“活”的,是它们和精羽族一同孕育了不同类别的漱石。     每隔十八个月,诸神峰的精羽族首领就要和属于他们的神峰“融合”,以产生新的漱石矿脉,之后首领会从神峰中重生,亘古不亡。而矿产的数量,却依赖这一座神峰下生活的精羽族、巴斯特族、以及其它土著族群,共同为首领提供的“场能”【注:后文中会有详细叙述】,神殿的主神给予精羽族首领一个称谓:神峰上使,精羽族也成为唯一高于巴斯特族地位的异族。     隶属于洛洁上使统辖范围的圣水神峰,出产的原始矿藏有三种:一种是其漱石元素可以使泽漠海的海水转化为饮用水的漱石原料;第二种是运输到浮灵塔,为巴斯泰托之狱提供多样化降水的原始矿石;第三种可以和另一座圣焰神峰的一种漱石原料合成,从中提炼出可燃的液态燃料――灭灵仪式上火爵所引燃的液体,即是这种。     ―――――――――――――――――――――――――――――――――――――――     “萨嘉峰纳,你确定这是会带来灾难的恶灵吗?”谁都听出了洛洁这句带有反驳意味的质问,她说话的时候却看着大祭司派遣使。派遣使不自然地回头看了萨嘉峰纳一眼,萨嘉峰纳神情阴沉,稍作犹豫,还是对派遣使沉重地点了点头。     洛洁上使把目光移开,看着半山腰的盘山路,“你错了。他是从‘外面’来的。”这句话让洞|穴内的所有人重新掀起声浪,因为她说的是“外面”而不是“上面”。这个爆炸性的信息已经让他们暂时忘记森严的等级约束。一脸从容的大祭司派遣使仍是保持淡定的神态,在此时的场面中显得古怪而不搭界。     萨嘉峰纳刚要鼓足勇气说什么,突然从洛洁上使的身后,飞出一团金光,绕着她和派遣使头顶的上空疾速盘旋,同时发出某种东西高频振动的声响。众人都认出来了,那是洛洁上使的诗宠――每一个精羽族首领与神峰融合、孕育矿藏的阶段,诗宠是上使们的精神载体与化身,上使重生后,诗宠就像宠物一样与上使共存,它们在精神思维方面与上使一体,但不完全受上使控制,会经常说出上使内心中“被沉默”的话。           第169章 对谈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黑暗的石头长廊中,一团闪耀的微弱红光格外显眼,它在一个“凝固”的黑影身旁。石头长廊夹在两面非常高的石壁之间,更像条密道。红光在黑影脚边闪烁,那是一架八角形形手提灯,灯托中嵌了块半透明的红色光石,它正在“呼吸”,按稳定的节奏发散朦胧的红光,纯黑灯骨架围成的八个弧面是空的。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黑影静静依靠的那面石壁上,与之相距七八步的地方有扇精致的木门,仅比黑影高出一个头,由八块均等扇形组合而成,门开启时八个扇形会向周围缩进。木门上方有个标志:一张比人脸大数倍的黑色猫脸,黑猫的双眼中同样嵌了两块半透明的圆石,微微外凸,但它本身并不发光,而是折射出极弱的红光――这个标志代表这道门,只允许被极少数的人开启。     木门对面的石壁平整空荡,没有任何一扇门。两面青灰色石壁非常光滑干净,看不见半点凿刻砌建的痕迹,也没有丝毫粗糙纹路或裂缝,像高端技术切割后的两块巨石安静对立。黑影的胸膛和肩膀微弱地起伏,甚至要弱过那团闪烁的红光,从身形和骨架来看,躲在黑袍中的是个男人。     高阔的石壁更像是为巨人建造的秘密通道,但石廊的狭窄和木门的比例,又透出不合理的诡异感。没有半点声音,黑影不时闻到一阵淡淡的烟草味从木门合缝中蹿出来,他知道那是谁喜欢抽的烟――这种烟草在别人面前点燃后,会散发出类似榴莲的浓郁气味。     逼仄的空间给人强大的压迫感,如果仅是一条伸手可摸到顶的密道,倒也只觉得狭窄。但这两面高不见顶的石壁上方,却是黑洞洞的“深渊”,八角石光灯的光线根本照不到长条形空间的上空和首尾,让人有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也许因为这种压抑感,当初黑影第一次溜进来时,瞥见木门上端的那张猫脸,总感觉黑猫的双眼是“活”的,眼神中传达出种威胁的信息,即使是他的错觉,后来几次却再也没有直视那个警告性的图案。     黑影的长袍后颈有个帽子,此时正戴在头上。袍子非常朴素,通体黑色,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从v型领中间垂下一排黑石材质的纽扣。整件长袍的面料也很奇怪,略感光滑,身后的下摆隐约反射着脚边八角石光灯的红光。     他正在侧身偷听石壁后面的动静。不知道如此规模的石壁后面,该是多大的空间,黑影的一只耳在死寂的石廊中听不到任何声响,而另一只耳和石壁之间,夹着一个古怪的装置,足以让他把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黑影的这个装置没几个人见过,档案中的记载是一长串术语连成的名字,而见过它的人却都习惯性地叫它“大耳朵”,因为它的外形就是两只连在一起的肉色大耳,每只耳朵和成人手掌差不多大,一只耳贴在墙上,另一只耳盖住了黑影的耳朵。黑影的鬓角压住它时,看得出“大耳朵”的材料是种极富弹性的物质。     黑影帽檐下的双眼不时转动,正在窃听的过程中思考着复杂的事。“让我想想……再让我想想……”终于,石屋内伴着沉重的长叹,传来这么一句话,黑影用“大耳朵”听得十分清楚,已偏中年的男性嗓音说完这句后,里面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但黑影耳中,却传来什么东西无节奏敲打桌面的声音,以及指甲有节奏地弹响玻璃的声音,“哒哒哒,叮~叮~,哒,叮~叮~,哒哒,叮~叮~,哒……”里面那两个人的交响乐,也让黑影脸上的神色忽晴忽阴。他眼前似乎出现了里面两个人手部的特写,拿着烟斗的男人和弹动酒杯的另一个人。     大约是黑影保持这个姿势太久,他索性蹲下来,小心下移“大耳朵”的同时,警惕地向身后看了一眼,虽然知道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绝对不会再有别人。这一串动作让八角石光灯的光源有几秒钟照到了他的脸――黑帽下藏着一张“黑脸”,约二十五六的年纪,肤色比普通人要黑很多,若是远远看着,更像是一件空悬在走廊里的古怪黑袍。     他的眼神机警且充满疑惑,也不知道在门外听了多久,脸上疑惑的神情使下唇过分嘟着,此时他自己才发现下唇已紧紧黏在上唇上,于是回过神来活动活动脸部的肌肉,使劲闭了闭发涩的双眼,眼角挤出几条明显的笑纹。     突然石壁后发出女性的清嗓声,他立刻把精神专注在大耳朵的另一边。男人对女人说:“我让你看一些东西。”同时黑影凭两人的脚步声判断,他们是纵向挪动了位置,而非与自己平行。于是他极其轻缓地把手伸到大耳朵的耳垂上,扭动了大耳朵的耳钉――原来大耳朵耳垂上的那颗黑色耳钉,可以根据声源的远近调节音量。     男人和女人坐了下来,桌上的某个器皿被推动了一小段,“你不来点儿吗?呃……”男人似乎想从刚才的思考和焦灼中逃离片刻,顿时又从对方的没有反应中发现这个行为有些不合适。继而传来一阵快速翻阅纸张的声音,黑影猜测男人正在翻寻他想让女人看的那些东西。     女人把玻璃杯放到桌上,仔细翻阅了几页,冷笑道:“这些,只是特殊个体组成的一小部分”,那一叠文件被推回到男人那边,“当然,我知道你的迟疑是因为……”她没有说下去的话和男人没有任何反应的凝固,让氛围比刚才更为凝重。     沉默片刻,女人突然站起身爆发性地说出一句:“我们不能再像尸体一样腐烂下去!”黑影听得出那是极力克制愤怒、长时间询问却仍等不到答案的咬牙切齿。也许是男人麻木或懦弱的表情,让女人彻底放弃,一屁股坐回原来的位置。弹玻璃杯的声音更响了,但这次的“叮叮”声充满逼迫与狂躁,黑影都能想象得到她的眼睛看向右下角时满脸鄙夷的神态。     黑影的额上冒出层汗,他知道自己已听到了关键的部分,但那些疑惑至此仍没有答案。男人慢慢站起身,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开始徘徊,来回四五次之后,女人也再次站起身,当她要说什么时,似乎是男人做了一个安抚情绪或最终表态的动作,里面瞬间安静得像没了人。     “如果利用自由,向禁锢献媚,可能我们最后等来的就是瓦解。”男人如释重负地说出了这句话,压抑了许久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语气中甚至还带着这句话被轻易说出口之后的解脱感。女人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说,立刻反驳道:“你错了,只有用彻底的瓦解毁灭禁锢,才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本能地感觉到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的谈话即将无果而终,黑影随时准备离开。男人又说:“这次预兆出现之前,我会做出最后的决定,时间来得及,请你不必过度焦虑。”同时传来女人在沉默中走向木门的脚步声。     黑影迅速收起大耳朵,转身拎了石光灯蹑着手脚逃往石廊的尽头――他连鞋都没有穿。当他敏捷地跑到石廊拐弯处时,把另一只手伸向石光灯中,用掌心对准红石,那盏石光灯瞬间“熄灭”。     一侧是刚才快要令他窒息的黑暗长廊,另一侧是遥遥可见光亮的出口。他走向出口的过程中,把帽子向后一脱,来不及穿藏在袍下挂在腰带上的鞋子,只是努力地调整面部神态并平复心情,向出口匆匆走去。     ―――――――――――――――――――――――――――――――――――――――     绿色的光团此起彼伏地“盛开”在黑暗的夜空中,像一团一团碧绿的烟花以缓慢的速度绽放。夜空下是片辽远的茫茫黑海,如石油般粘稠的液体构成的整个海面,平静得如整块漆黑的玻璃,反射着上空明灭闪烁的幽绿光团。清凉的空气让人有种错觉,似乎那种特殊的气味来自上空的光团。除了这些绿光,天空中看不见星月云层,只有深不见底的黑。     但海面远处正中的位置,一道强烈而巨大的光柱直冲夜空,悬浮并绽放的幽绿光团,就是从那束光柱的顶端向四周的夜空放射状移散。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空间,被一条疾速行驶的小木船打破原本的死寂。     木船上有个身形略微佝偻的背影,站在船舱中心摩拳擦掌。看上去很简易的小船,最多只能站三个人,它向着光柱的方向疾速行驶,在海面上拉出箭形波纹,这让原本充满孤寂感的海面,显得更为孤独。     带着薄荷味的空气因他的疾速行驶而变成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头上深褐色的大卷发也在风中飞舞,像他根本停不下来的双手一样传达焦虑。木船并无第二人用桨滑动,只有他穿了件墨绿色长袍的背影,在绿光映衬下的黑色海面上,像个游魂。           第170章 源头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对于巴斯特人来说,时间也已成为一种虚无,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主神降临并与外界取得联络后,每一代巴斯特人还是沿袭了外面的时间系统,以及一部分生活方式、习俗。久而久之也适应了四种光照下的“昼夜”更替。每到特定的时间,总会有或多或少从上面来到这里的人,这也是巴斯泰托之狱举行隆重的“纳灵仪式”的日子。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第171章 承诺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他仍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座“黑山”工作那天,攀登漫长的石阶至顶端后的兴奋、疲惫和压力。可现在有更为沉重和紧张的事发生,在他的经验中把这件事划入“危机”的范畴,它所带来的令人疲惫与不堪重负,甚至重过头顶的最后那道嵌字巨石。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啊萨达撒的萨达撒的萨达萨达是撒的撒的萨达四大四大萨达撒的的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第102章 无可奈何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没人察觉到萨嘉峰纳轻轻松了口气,他立刻直起身体,对大祭司派遣使沉重点头,迅速向泽漠海眼的凹坑走去,四周的人又恢复到之前各自议论推测的状态,只不过声浪比刚才小了些。漠洛淇站在萨嘉峰纳身后,见大祭司派遣使并没有指责他,脸上竟有一点释负和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她心里还是很关心他是否会被神殿那边问责。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原始山体最底部的这个空间,地面稍带一点坡度。泽漠海眼所在的凹坑离地面还有很高的距离,地面上修筑了半人高的黑石围墙,七十多个面向外的黑石护卫严密看守,周围的人只能从护卫脑袋的间隙里向下观望。入口两侧的黑石护卫见萨嘉峰纳走来,就向左右两边站开,通往海眼的石阶入口露了出来。     黑石台阶有三十多级,凹坑内的岩壁渗出的“黑油”明显比上面多,经过上上下下特别开凿的渠道流下来后,都汇集到正中心的黑色海眼中——泽漠海之眼的形状不是想象中的人眼形,它更像是一只猫的眼睛,瞳孔的位置黑油般的海水中,正无规律地冒着巨大的气泡。     每当到了纳灵仪式举行的当天,海眼的这片黑水中就会开始频繁地冒出大小不一的气泡,等到浮灵出现,就可以进行打捞。但像今天这种,几乎占据整个海眼水面三分之二的巨型气泡,是所有人从没见过的现象。     萨嘉峰纳眉头紧皱,显然这比他想象中的还不可思议。他只向下走了十多级,就停在石阶上仔细观察令人不安的巨大气泡。海眼周围的空地上,有十八尊快要和上层围墙接顶的庞大生物“雕像”——耳蛇虫,其实它们是常年在这里生活的活物,由专人饲养。     耳蛇虫的下半身是肥大的瓢虫身形,颜色质地如同青灰色石壁,所以看上去像雕塑。“瓢虫”头部直挺挺地长出一根长而粗壮的脖子,顶端的脑袋如同蛇头,脑袋两侧竟有两只人头大小的人耳形器官。从脖子开始到整个脑袋,都覆盖着青灰色鳞片。围绕在海眼周围的十八只耳蛇虫都闭着眼睛和嘴巴,微带弧度的嘴看上去像在微笑,甚至还有点憨态。     如果仔细看耳蛇虫,它们像蛇一样的鼻孔是在轻微地呼吸的,并且下半身匍匐的巨型青灰色瓢虫身体上,那对翅膀也在轻轻地颤动。它们是泽漠海眼的守护者,如果纳灵仪式中,出现危险生物或恶性浮灵的迹象,就需要唤醒耳蛇虫。假如发生危机,只需一声令下,它们会瞬间从嘴里喷出一种腐蚀性极强的液体,只要沾到一点,大面积的皮肤骨肉就会液化成黑油般的海水。     此刻的耳蛇虫们对令人惊慌的场面毫无知觉,神情安详地静默矗立。这时漠洛淇也从上面下来,在萨嘉峰纳耳边小声问:“怎么办?如果情况不妙,大祭司派遣使的意思,是希望能提前有所准备。”     “体型非常大,但我想等它浮上来,看色变之后,再做决定……”当然在毫无任何固有经验可以参考的情况下,资深的萨嘉峰纳灵爵也无法把所有人的安全、浮灵塔生态系统的正常运转,作为一窥究竟的赌注。他一转念又说:“提前准备是必要的……”说着把目光转向漠洛淇,漠洛淇也会意地一点头,二人转身上去,脸色沉重地向神殿大祭司派遣使走去。     萨嘉峰纳来到大祭司派遣使耳边密语了几句,漠洛淇则走到安全防御部和生态资源部的一位部侯、两位司吏、七八位处级各爵这边,聚拢一处对谈片刻,而后她把尊敬的目光投向大祭司派遣使。     石窟内数百人窸窸窣窣的议论,随着大祭司派遣使缓缓的起身而停歇。他的表情仍然是一团和善,在此刻的氛围中显得十分别扭,眼神、脸部“僵硬的和气”以及缓慢的语速,都令人感觉他是一个带着面具的假人。     稍显迟钝的派遣使见所有人停止了讨论,都凝重地看向自己。“如果,发生不可控的危机,请你们,遵守自己的诺言。现在,举行纳灵仪式。”他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在所有人屏息凝神静听之下,仍有回声在这个椭圆型石窟中回荡。     这时连同泽漠海眼上面围墙四周的黑石护卫,都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将双手交错在胸前,仰头凝视上方,集体念诵音调单一的古怪咒文。如果从上方俯视,在山体内部所有石光灯的金辉照耀下,伴着古怪而庄严的念诵,会让人感受到带有宗|教|神秘感的壮观。     这段不太长的咒文念诵完毕后,众人口中开始出现夹杂着咒文的巴斯特语:“……无尽之久远,无尽之暗狱,无尽之洗涤,无尽之忏悔……迷途之灵,泽漠之境,重生之光,智慧之眼……伫足之处的起点,俯首之处的敬畏,感恩主神的宽宥!请主神赐予福祉……”     礼毕后,即使是之前神情各异的人,眼中也都透出和大家一样肃穆庄重的目光,在巴斯特人的心中,每一次纳灵仪式都极其重要并“刻骨铭心”,因为这也是每一位巴斯特人重生的起点。这时下方凹坑里海眼中,巨型气泡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每个人都停止了小范围的议论,几个重要负责人开始分头部署。     从遗古城堡最底层出来的黑袍男子,在石廊密道的入口处迅速穿好鞋子,若无其事地回到上面第三层自己的房间所在的就寝区。     遗古城堡的规模和质感透露出它久远的年代,是每个从泽漠海而来的浮灵苏醒之后,熟悉这个黑暗世界、了解这里的自然生态、学习生存技能的基|地,这里的建筑风格以及室内装饰都比别的地方多了些自然随意的生活气息。     橘色的石光灯为整个八边形空间的城堡带来心理上的温暖,城堡每一层中间的半空中,悬浮着一个稳定旋转的双面石光圆钟,整体是乳黄色,上面有黑色石头嵌成的巴斯特文数字,只有一长一短两条从圆心发出的墨绿色光束,作为时针和分针,但没有秒针,代替秒针的是一行巴斯特文小字:罪恶的流逝指向出口。     黑袍男子走向自己的房间,刚打开门,突然隔壁房间的门也开了,里面走出另一个全身黑衣黑裤的男子,看样子是要出去,他看见黑袍男子就抬了抬眉毛问:“嗯?一檀?今天回来还没看到你呢,你也要出去?”     律一渡原本要把头上的帽子放下来,见隔壁出来的佑蒙鲁鲁格墨鲁,眼珠一转接道:“啊对,我要去敲钟,今天一整天都在神殿准备,刚回来换了衣服准备去上面,你呢?”律一渡心里暗自庆幸,还好回来的路上已经把鞋穿好了,同时又顺手锁上门,用掌心“点亮”了手中的八角石光灯。     佑蒙鲁鲁格墨鲁和律一渡一样,也是城堡的工作人员,已经任职六十八年,各有不同的权限和职责。他看上去和律一渡差不多大,但与面容精明的律一渡不同,满脸的淡泊开朗,总是笑容示人。他瞟了一眼石光钟,指针还有十五分钟到零点。“啊,是时候了。我是要去送信,难怪之前到处找不到你。”     两个人边走边说话,佑蒙鲁鲁格墨鲁的脖子很长,脑袋有点整体向前倾,鼻孔很是显眼,整个人像只器宇轩昂的大公鸡。由于巴斯泰托之狱的法典规定,每一代继承者的名字不能更改,所以他这个拗口的名字注定要一直跟随他,但大家在平时都叫他佑蒙,只有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称呼全名。     律一渡用神秘的语气问他:“你听说浮灵塔突发的预兆了吗?”佑蒙也严肃地点了点头说:“也是刚知道,听说安全防御部和生态资源部的人都去了,真希望没事。神殿那边呢?”     “大祭司的派遣使应该已经到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律一渡满脸狐疑地嘀咕了一句。其实佑蒙整个人也是很健康略偏黑的肤色,但站在律一渡身旁时,反而显得他皮肤比较白。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佑蒙突然停住脚步,郑重地直视他:“这样吧,我想我们之间关于这件事……不,还有之前所有的那些巧合,应该有一次开诚布公的深谈,浮灵塔那边,今晚如果没有发生意外,这几天我们可以选个时间聊一聊。”     律一渡突然笑了,某种默契的笑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在脸上分外抢眼。“好,我也有这个想法。那就这样吧。”于是佑蒙就在楼梯口处下去了,律一渡原本打算回来把今晚窃听的全部细节记录下来,但没想到在下面耽搁太久,差点错过敲钟的时间,反正马上要到午夜了,索性直接提着灯上了楼梯,向城堡顶层的钟楼走去——敲钟也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           第103章 破釜沉舟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木船载着墨绿袍的身影行驶半小时后,高空光柱的下方已出现一座轮廓显眼的的三角形大山,山上红蓝相间的光源,比刚才石廊中黑影手里的光略强而稳定,但从很远处张望的话,发光的黑山却被上面巨大耀眼的光束遮笼。卷发男停止了双手不安的动作,刻意调整脊椎,让自己站得直挺一些,但过不了多久,躯干又会不自觉地微微弯曲,他在这段航行中不断重复让自己站直。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整座黑山在一座地形“平整”的岛上,渐行渐近的过程中它本身的形态也逐步明朗:宏伟古怪的“黑山”,足够令任何接近它的人感受到晕眩的震撼――那简直就是一座鬼斧神工的黑色金字塔!在人力和非人力所为的惶惑质疑中,连同下面这座像一整块青灰色石板的“岛屿”,就那样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岛屿”四周的海面上,停泊着数百只大小不一的木舟,犹如黑海睁开了上百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死气沉沉的粘液中麻木地注视夜空。卷发男还有一段距离就要靠岸,咖啡色的眸子里只有两种信号:担忧和严酷,正像他不断与自己的脊椎较劲那样,内心的暗斗显现在双眼中,眼神之战的最后一局,似乎是“严酷”取得艰难的胜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掩饰。     黑山金字塔四面的纯黑色山壁平滑如镜,但它的石料和黑影窃听的石廊中,两面巨大的石壁一样,即使平整光滑也无法反光,而且更像是能够吸收四周的光线。每一面山壁的正中都有一条直通山顶的宽阔石阶道,但都是双石阶结构:宽阔的石阶每一级有两人多高,好像是为了让某种巨人通行,巨型石阶的中间线,又另开了一条可供正常人攀登的小型石阶道。     船将靠岸时卷发男弯腰关闭了舱内的某种自行装置,停稳后跳上了岸。海岸和石阶路之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需要步行,只能向石阶口那边匆匆走去,墨绿色长袍也像是带着威严的风,此时他的脊背已十分端直。     他是唇角天然向下的人,即使心情平静,脸上的表情也会让人觉得他从来都没高兴过。当然,这种审判官式的严肃神情,在一小部分女性心中代表某种不凡的魅力,还有那种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想要被他驱策的欲|望。     黑山岩壁石阶道上最引人注目的,应该就是那些夹在两条蓝色光线之间、平均间隔很长一段就会出现的红字,那些字大得出奇。如果不是山顶直通天际的强烈光柱,会以为那些字是悬浮在半空中的。     其实那些散发血红色光芒的大字,只是镶嵌在不规则巨石上的赤红色光石,这些巨石被横架在宽阔石阶两侧的石柱之上,石柱表面刻满复杂的咒文,而横置的不规则巨石,在这样一个不可思议又充满“设计感”的环境里,显得分外突兀。     卷发男几乎是用小跑登上小石阶,穿过的第一道石梁上,那几个血红色的字是:“工作即是赎罪的基石”,其实像这样的警句总共有三十二条,被八条一组平均镶嵌在四面石阶的三十二块不规则巨石上,他刚通过的这条石阶上那八句警言,被这里的人称为:自由八律。     小石阶两侧开阔高大的大石阶,成了天然的防护屏障,大石阶两边除了架着嵌字横石的石柱,还有两排笔直整齐的灯柱,排列间隙相对密集。这些石光灯柱也是通体黑色,但上面没有刻任何文字符号,高大的灯柱顶端都是一模一样的火焰形石雕,散发稳定的蓝光,从山脚下的石阶口直通山顶。     卷发男浅褐色的皮肤,在石光灯的蓝光照射下,犹如一张冷酷的面具。长长的石阶上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他的鞋子踏在石阶上的声音,那声音更像是某种金属质地的鞋底与石头碰撞发出的声效。     他仍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座“黑山”工作那天,攀登漫长的石阶至顶端后的兴奋、疲惫和压力。可现在有更为沉重和紧张的事发生,在他的经验中把这件事划入“危机”的范畴,它所带来的令人疲惫与不堪重负,甚至重过头顶的最后那道嵌字巨石。     四条双石阶在山顶开阔的正方形平台上汇集,四周仍被黑色石光灯柱所包围,但石灯柱上的火焰形光石已经换成了红色的,并且在上空光柱的照耀下丧失了本来的作用,在这里它似乎充当着巨石护栏的角色,同样令置身其中的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平台四角各有一座类似祭台的小型建筑,而正中心的主建筑,也就是这座“黑山”的“山峰”,又是一座纯黑色金字塔,但看得出那是人为建造的,它的大小与卷发男的体型身高这才有了不那么令人恐慌的比例,可它的规模仍足以蔑视人的弱小。与大金字塔形“黑山”不同的是,小金字塔的四壁都刻有大量精美的浮雕,好像在展示一个完整的故事。     塔顶巨大的光柱按红-白-黄-绿的次序,自午夜起每隔六小时转换一次颜色。其实只有从它的下方看,才会发现整个光束是略呈漏斗形的,光束尽头与漆黑夜空“衔接”的地方,向四周闪电式喷射|出不计其数的碧绿色光团,缓慢移动、碰撞,扩散到整个夜空中,越向远处,绿光的颜色就越暗。最终在无规则的多次碰撞与绽放后湮灭,留下弥漫在这个世界中的薄荷味。     小金字塔只有唯一的一道门,就是卷发男所来的那条石阶道所指向的那一面。他终于稍带气喘地登完最后一级石阶,那张浅褐色的阔额长脸,在光束照耀下格外清晰:虽然脸上并无胡须皱纹,但眼神和表情分明像个中年男人,硕大的鼻子和深凹的眼窝,让人心生畏惧。     他驻足凝视并做最后一次深呼吸的那几秒中,感觉这个世界被冰冻了。唯一有“生命力”的,就是石门上方一团会“呼吸”的漂亮光源,那是小金字塔入口上方被挖空的凹槽内,嵌满的彩色光石在闪耀,它们组成三个奇怪的文字【注:此处是指巴斯特文,后文会有说明。】:浮灵塔。     正是这座像座黑山般的双金字塔结构建筑,被这里的人称为浮灵塔,即使它的规模大得不可思议,但它的确只是一座建筑,并且更像是以一座天然的黑石山为基础,靠无法想象的技术切割雕砌而成。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它的每个人,都曾因它的存在,而对自己的文明产生质疑。不管怎样,习惯的力量最终让他们在浮灵塔中泰然自处,日复一日地在里面完成对这个世界来说十分重要的工作。     从浮灵塔顶层小金字塔石门两侧开始,有许多正常人大小的黑石雕像,如上百个护卫将小金字塔严密包围。黑石雕像简洁拙朴,没有细节纹路、外衣装饰,无从判断性|征,双手中也没有任何兵器的雕塑,千篇一律面无表情地垂手矗立。或许因为黑石雕像的大小与真人同等比例,它们并没有那种大型雕像的威严,只令看到它们的人感受到隐隐的恐惧感。     卷发男直奔石门而来,进门之前瞥了一眼右侧的黑石头人,左右两侧数十个石头人竟同时伸出右臂,把右手按在左胸上作为行礼(中指和无名指内曲,其余三指伸开)。同时,这些外形完全一样的石头人胸前,出现一条幽绿的光带――他们的指尖都“长”着三寸左右尖锐的指甲,冷灰色的金属质感,在上空光束的照射下寒光逼人。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石头人是“活”的。因为他们唯一的区别是五官模糊的漆黑面孔上,有着不同颜色的眸子。他们眨眼的频率比正常人慢很多,乍看会让人误以为那只是石雕。而在他们抬手行礼的同时,看得出这些“石头护卫”全身被一种看似非常像石头,但质地柔软的物质所包裹,尖锐略弯的指甲也并非“石雕”的一部分,而是从指尖破壳而出。     黑石护卫全身覆盖的软石料盔甲,因为毫无细节刻画和设计感,舍弃了夸张的外形雕琢,而使他们看上去像没有生命力的“半成品”,也更像有意而为的隐藏。卷发男消失在石门内的黑暗中之后,隔了许久,他们才统一放下右臂,像之前那样注视前方,变回黑亮诡异的石雕。     男孩在黑色的浓稠液体中缓慢移动,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暗的液态环境淹没了多久。脑中一片纯黑、凌乱,那个叫记忆的东西,像被摔得粉碎,记忆的粉末漂浮在头颅里。     他只记得这种状态刚开始,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惊恐地发现自己没有呼吸,反复确认多次后,他认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中梦,继而感觉到双耳口鼻之中灌满了某种沉重的液体,皮肤的触感告诉他,此刻自己正全身赤|裸地淹没在光滑浓稠的液态环境里。     全身肌肤的这种感知,还是由于他不可自控的移动而造成的。没有规律的移动,丧失方向,有时上升或下沉,有时旋转或平移。当然他也无法最终确定,因为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这个液态环境中是躺着的还是爬着的,身体四肢、面部五官都被这种液体“封锁”,试图挣扎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全身都在彻底的瘫痪中进行可怕的肉|体休眠。           第104章 背叛 - 异世美男 - 一如应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又鸟)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萨达撒的萨达撒大使的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