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寡人有疾 第一章、嘉禾离离 - 弈士 - 赏一杯茶 嘉禾 嘉禾离离,后土之苗。 烟火袅袅,星辰迢迢。 困足下者,千里何求? 启足下者,千里何求! “先生,何谓嘉禾?”童声稚嫩,虽说已过蒙学年纪,也不过是个总角稚子,不识嘉禾,也不为过。 “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先生回答道。先生面容消瘦,一袭麻衣质地还算不落下乘,并无修补痕迹,看得出是出自巧妇之手,比起寻常农夫,多少讲究一些。 先生自然不能算作农夫,一说说他是巴阳书生,读过几篇稗官野史,懂得几句仁义礼信,才疏学浅不得出仕,这才来枳西教书糊口;另一说他是别国书生,游学枳地,恰逢学塾先生空缺,捡了个现成。 枳西不在官道,又无陶瓷丝绸华美之物,地僻人稀。一条大河跨地而过,将此地一分为二,河东叫枳西,枳国属地;河西叫綦东,当属綦国。至于这条大河,枳国唤作枳江,綦国唤作綦水。 枳、綦交恶,划江而治,两地不架桥,鸡不同鸣,犬不同吠,老死不相往来。近水得渔利,便是捕鱼,也不过江心,全凭鱼儿亲近。鱼儿狡猾,赤尾鲤尤甚,徘徊江心,捉弄两地渔夫,以至于巴阳一鱼难求,地主大户以能养一尾赤尾鲤斗富。 “先生,今日授课否?”依旧是那九龄稚子,打早就蹲在田垄边,不厌其烦地看着先生收稻,脸上汗涔涔,出口问,“若不授课,我玩耍去了。” “否,”先生揩了一把汗,起身瞅见娃娃的一张苦脸,心一软,柔声道,“珏,嬉玩有度,学不能荒,后天诵《嘉禾》,忘了去找……” 稚子小脸汗涔涔,如蒙大赦,边跑边喊:“晓得了,先生,忘了去找雁舟,多向他请教。” 去年冬至,天寒,娘亲把他唤醒,他揉了揉眼,叫了声娘。娘亲给他束了两个髻,眉眼含笑:“又长了一岁,长小揪揪咯。” 束髻之后,孟先生扣门,抱着一卷竹简,先朝他施了一礼,他依样还礼,问:“你是谁呀。” “孟兰。”孟先生掸去一身雪花,进屋向火。 “我叫……”他也想自报家门,又记不得,投向娘亲怀抱,两眼泪汪汪问,“娘亲,我是谁呀。” 孟先生推门,指着枳江说:“门前有水名枳,你以枳为氏。” “我叫枳吗?娘亲。”他眼巴巴看着娘亲,想要确认。 孟先生关好门,拨弄着火塘,等生了火苗,这才说:“就叫枳珏吧。” “哪个珏?”他问。 “双玉为珏,”孟先生解答玩,询问,“过些日子孟兰给珏授课好不好?” 等珏点头,孟先生留下竹简,推门出去,没入风雪。珏站在门口,拱手说:“孟先生慢走。” 孟先生走后,娘亲领着他在屋后竹林埋下了竹简,堆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珏,跪下,”娘亲哀婉地说,“惟谷子与诗书可养人,要记住。” “惟谷子与诗书可养人,”珏重复了一遍,信誓旦旦地回答,“记住了,娘亲。” 枳西不大,珏以母为尊,以孟兰为师,以长安为邻,以雁舟为朋,再多的人,他总记不住。 珏折一束野菊,蹦蹦跶跶,下了桃李山。节气已过秋分,房舍田垄稻香氤氲,这是丰年之景。 “珏,渴不渴?”田埂道上,有人招呼道。 珏歪着头瞧了他一阵,问:“你是谁呀。” “我是玉伯伯,你又忘了?”那人苦笑连连,尽是惋惜之色,多乖的娃娃,可惜。 珏点点头,指着玉伯伯身侧的丫头问:“玉伯伯,那是谁?” “吾女,玉婵,”玉伯伯回答了珏,又朗声对玉婵说,“婵儿,向珏问个好。” 玉婵撇撇嘴,朝着珏扮了个鬼脸,又是这无聊的把戏,真是个大笨蛋。 珏走近了些,朝月婵施礼,又递出手中野菊,等玉婵接了,他才眉开眼笑地说:“初次见面,我是枳珏,枳江的枳,双玉的珏。” “幸得老天爷眷顾,今年多收两石米,可是赋税比往年还多一石,说是战事吃紧,可怜我老大,音讯全无。”枳珏无忧,玉谷有虑,等枳珏走远了,他灌一碗茶水,发一通牢骚。 “嗲嗲,莫愁,待婵儿长大了,去将哥哥寻回来。”玉婵答话。 有白马青衫客自田垄来,马蹄哒哒,青衫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唤为婵儿的丫头,说:“年纪尚小,模样倒是俊俏,眉心剑目,倒是难得的好胚子。” “你是何人?”玉婵一手抱瓮,一手捧碗,藏到父亲背后,出声问。 “缪斯,自远方来,”来人顿了顿,扬了扬手里阔剑,继续说,“明眸藏刀光,青眉隐剑意,你可愿学剑?” “不想。”玉婵摇摇头,不再理会这青衫客。 农夫取了一只干净陶碗,从丫头手里接过瓮,斟一碗茶,双手奉上,瓮声瓮气说:“大人请用茶。” 青衫客接过茶水,一口灌下,咂咂嘴,赞叹一声:“好茶,你若想学剑,去剑陵找我。” “嗲嗲,白白浪费一口好茶。”玉婵嘟囔道。玉婵有哥哥学剑,六年未归,生死未卜。她不想学剑,害怕见不着爹娘;她又愿学剑,害怕找不回哥哥。 “嗲嗲,剑陵在哪里?比枳都还远吗?”玉婵顺着巴山往西指,听孟先生说枳都在那头。 “唉,”灌下一大碗茶,叹息一声,“收稻吧。” 玉婵提着瓮,望着半隐在稻田间的白马青衫客,记住了他的名字,剑陵缪斯。 “娘亲,孟先生说了,今天不授课,明天也不,只是让我诵《嘉禾》。”珏如实说道。 “还记得吗?背给娘听听。”娘亲鼓励道。 珏摇摇头,小脸苦兮兮,懊恼地说:“记不得了,一句也记不得。” “嘉禾离离,后土之苗。烟火袅袅,星辰迢迢。困足下者,千里何求?启足下者,千里何求!”娘亲一句一顿,还未念完,已泣不成声。孟先生只教珏这一篇《嘉禾》,将近一年。 “娘亲不哭,都是珏不好,”珏两眼泪汪汪,替娘亲擦拭眼泪,吟道,“惟谷子与诗书可养人。”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章、禾丰节 - 弈士 - 赏一杯茶 枳国有五节,一是阳春,节气立春之日,祈祷一年收成;二是月夕,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团圆赏月;三是禾丰,秋收之后,保佑来年收成;四、五则是除夕、新岁,合称过年,辞旧迎新。 秋收已经近尾,今年禾丰节定在寒露。 枳西地僻民贫,除夕、新岁也热闹不起来,顶多是舍得饭桌见荤;至于月夕,正值农忙,无暇赏月;只有阳春、禾丰两节,最为重视。 无从考究,从何时、何人开始,枳国兴起祭祀河神,唯一知道的,便是在枳西。 “巴阳大夫到。”里正赵伯焘早就领人在青枫浦候着了,仆役眼尖,看到顺流小舟,高声喊道。小舟靠岸,连同船夫在内只有四人。为首一人便是巴阳大夫秦淮,头戴冠帽,腰系暖玉,风度翩翩,面容俊秀,仪表不凡,二十上下。秦淮身侧站着一小童,尚未总角,辨不出男女,一双明澈眸子四处张望,见着生人,躲在秦淮身后。秦淮身后跟着一壮实汉子,左手提壶,右手拿肘子,满嘴流油,悲伤系着长剑两柄。 只言片语寒暄问候间,又听见仆役报:“枳江侯到。” 赵伯焘与大夫秦淮一同稽首施礼,大船靠岸,一行五人上岸,五人中分出一拨,往西去了,余下三人,便是枳江侯江望舒与两位随从。 江望舒,起于微末,从政二十三年,初为巴阳士人,后任巴阳大夫。前些年枳江侯巴昌受贿落马,总计金三条,枳刀十五箱,玉璧两枚,布匹织锦五十余尺,太保祁子认为这是枳国三十年来最大的贪污事件,巴昌羞愧投江。受太傅日覃伯贤举荐,军功赫赫的江望舒代任枳江侯,又得祁子考察三年,去了代字,是枳国官场百年间第一个外姓侯。 江望舒与青枫浦渊源颇深,二十三年前他只是巴阳僻地的草莽,尚未及冠,因除巴山虎有功,得巴阳大夫举荐,途经枳西,恰逢大雨倾盆,有蛟龙为祸。江望舒将小舟系在枫树上,徒手搏杀蛟龙。蛟龙死,大雨歇。十年前江望舒任巴阳大夫,视察水利,再过枳西,又有大雨来,只好系舟避雨。此时的江望舒不再是目不识丁的草莽,留诗“青枫何必留人驻,云销雨霁任我游。” “青枫何必留人驻,云销雨霁任我游。”秦淮伸手把扶着枫树,吟出这句诗来,片刻后摇头道,“不好。” “如何不好?”江望舒问。他临江而立,摩挲下巴,二十三载三过枳西,山野草莽已然成为一国柱臣。 “青枫何必留人驻,云销雨霁鲤化龙。”秦淮显然是成竹在胸,笑着答道。 “鲤化龙?”江望舒先是皱眉,尔后眼神明澈,欣喜道,“如此甚好。” “秦大夫,一同去?”江望舒招手邀请秦淮同行,看着秦淮面露难色,哈哈一笑,“不为公事,不分尊卑;诗文之交,不分老幼。” 不远处簇拥着一群稚子,江望舒不由感慨,指不定日后这群稚子里会出下一个江侯呢? 里正牵头,枳西各户准备三牲五谷,德老念祭文,德老一般是赵伯焘的父亲担当,只是老人没熬到这个寒露,枳西又无识字老人,赵伯焘只得代替,他自嘲是枳西第一个中年德老,愧不敢当。 珏缠着雁舟问:“只来了两艘船,怎么准备了五把椅子?”雁舟耸耸肩,表示他也不晓得。 “长安,莫到处跑,当心河神捉了去。”一个妇人瞧见这一撮挤在青枫浦看热闹的稚子,招手道。 刘长安“哦”了一声,顺从地跑到妇人边上去了。 “你们也各自去跟着在家大人,今天不许乱跑。”妇人撂下这一句话,领着刘长安走了。 稚子们当即散了去,枳珏同雁舟一同走,问:“当真有河神?”雁舟点点头。珏又问:“河神是好是坏?”雁舟默不作声,可能这个问题也把他难住了。 “大慈河神,庇吾德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三牲为祭,五谷作礼。”赵伯焘头顶高冠,依次接过猪、牛、羊与稻、黍、稷、麦、菽,行三跪大礼。众人连同观礼台上坐着的五人,也如此。 “大悲河神,怜吾德邦。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童男为侍,童女作婢。”赵伯焘神情肃穆,行九拜大礼,众人皆伏。九拜完毕,众人起身,唯独赵伯焘不敢起身,他平日里不沾阳春水的双手拿着一个竹筒,里面有二十八枚竹签,高低一致,宽窄也一致。全村三百五十一户,八百六十二人眼盯着赵伯焘,看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双膝跪地,双手高举,每一枚竹签都在烈日下烨烨生辉。 “啪嗒。”终于有一枚竹签落地,童子捡起来,递给赵伯焘。 “刘长安。”赵伯焘高举竹签,他的嘴唇有些干裂,他的嗓音有些颤抖。 刘长安,珏是认识的,和他一般年纪,他的母亲连两方腊肉都拿不出,不在学塾念书,去年已经跟着他的母亲在地里刨食。刘长安的母亲,是一个懦弱且瘦小的女人,克死两个丈夫,如今连独子也保不住。她神情呆滞,瘫倒在地,只是哭,看着她的独子被带到高台。河神有灵,一语成谶。 “这是福气。”有人安慰道。妇人的哭声渐渐小了,刘长安站在祭台上,看着母亲发笑。 赵伯焘拿过另一只竹筒,里面二十三只签子。他依旧伏地,嘴上念叨着,又是一只签子落地。 赵伯焘拿过签子,在童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他的手不住地颤抖,他的腰佝偻着,他的脸色红润,面对众人,念道:“邵如意。” 邵家,是枳西大户,有田地几十余亩,邵家邵仲贵中年得女名如意,被邵老太爷视作掌上明珠。 “哭哭啼啼,让人笑话,”邵老太爷瞪了一眼一干女人,招手让如意过去。邵如意早慧,脸色发白,身子颤抖,两眼泪汪汪望着爷爷。 “如意,这是规矩,”邵老太爷怜爱地给孙女整了整衣物,又对着河神三拜,“河神老爷保佑。”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章、祭拜河神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两只苇席从青枫浦下水,一个眉清目秀,一个粉雕玉琢,都是枳江养到十指之数的娃娃,端坐苇席,往江心飘去。秦淮新上任不足半年,第一次瞧见这般阵势,有些不忍,泰然自若的江望舒有意无意感叹:“这是天意。” “大枳河神,佑吾枳邦。开疆扩土,雄踞一方。国运为祭,龙气作礼。”赵伯焘念念有词,尔后咬破自己拇指,往铜觥里滴了三五滴血,一半敬河神,一半下肚。仆役在一旁念道:“大枳国枳西里正赵伯焘亲祭河神大人。” “我们也去吧。”江望舒拍拍秦淮肩头,却领着主座上的稚子登上祭台,连同秦淮在内三人紧随。 秦淮依着赵伯焘的样子咬破指头、滴血、敬河神,神情庄重。他的眸子清明,两个娃娃依旧端坐在苇席上,已经飘到江心。或许真有河神吧,秦淮叹了一口气,一口饮下。酒是枳都花雕,味醇,口齿余香,他本不是饮酒之人,半杯下肚已小醉酣然。 “大枳国巴阳大夫秦淮亲祭河神大人。” 第三是江望舒,这位以一本《上养民疏》惊动枳都的草莽诗人最喜饮酒,号称千杯不醉,每饮必作诗,太傅日覃伯贤盛赞其“诗中有酒意,满口吐章华”。 “大枳国枳江侯江望舒亲祭河神大人。” 这三人,枳西人略有耳闻,显然,随后三人来头更大。刘母挤在人堆里,神情木讷,望望祭台,又望望江心。那两叶苇席已经不见了影踪,或许沉了,或许往下游飘去了,也或许飘去了綦国地界。 “太师大人,那我先了?”裹着面纱的女子莲步轻挪,款款向前。 赵伯焘饮酒,一口下肚,眉头紧锁,毕竟是乡野鄙人,不懂酒中意味;秦淮掩面而饮,最为雅致;江望舒饮酒,则显露出草莽诗人与官场贵胄的两种不姿态,浪漫且豪迈,正如他是枳国文坛执牛耳者,也是位高权重的江侯;蒙纱女子饮酒,只能瞧见下颌,不难猜测她必然水落动人。总说唯有美人与美酒不敢辜负,便是如此了。 “大枳国黍离行宫剑侍荆琦君代师祭河神大人。” 余下两人,一老者,一稚童,老者饮了酒,又从袖口掏出一把短刀,往孩童掌心划了一刀,滴了半碗血。看客们早已一阵心疼,但那孩子却咬牙忍着。本来老者打算代饮,却被荆琦君拦下,那孩童托着铜觥,咕嘟咕嘟饮下,如牛饮水。 “大枳国太师卿伯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凛代祭河神大人。” “凛,下次,你就是亲祭了。”太师卿伯对凛很是满意,毕竟是自己调教出来的晚辈。 日头渐渐偏西,繁枝缛节,最是多余,祭祀终于完毕了。枳江河神收了祭品,静下来,不再兴风作浪,鱼可以凫,舟可以渡。江望舒没作停留,主仆三人溯流而上,可直抵巴阳,再择官道可达江城。至于太师一行人,走的旱路,三乘马车,一百匹马,声势浩荡,来去如风。 “给刘氏几贯枳刀,再去替她寻一处坟地,不要太差。”邵老太爷吩咐道。 刘母嘴唇翕张,并没有接,只是伏地千恩万谢,再抬头时,祭台只余下她一人。刘母神情恍惚,遥遥看见江心有人招手,抹眼再看,是长安。 “长安不怕,娘接你回家。”刘母抹泪,踏入枳江,溅起一朵浪花。须臾,枳江归于平静,余晖点点泼洒江面。 “秦大夫,就在寒舍将就一宿?”赵伯焘殷切作揖,察言观色间,又添一句,“也好明日由小人带路,去山水间游乐一番。”赵伯焘知晓新任大夫不比往任,他所好的,是游山玩水,是吟诗作赋。投其所好,方能得其所用,这些本领,他好歹跟着他爹学到两三分。 秦淮眉头一拧,摆摆手,沉声道:“不必了,里正可知今日那两户丧子人家?” 赵伯焘心道不好伺候,只得硬着头皮说:“一户是刘氏,克死两个男人,留下孤儿寡母,平日多靠邻里接济;另一户是邵家,是本地大户,有田土百亩,茶园十顷,家丁劳役数十人。” “先去邵家,劳烦里正引路,”秦淮又对随行小童说,“你去跟着乔叔,你俩找地方歇息去,晚些我来找你。” 小童折了一支野菊,应允而去。赵伯焘一面引路,一面介绍本地风光,只是秦淮不太感兴趣,偶尔“嗯”一声,不让他难堪。 枳西不大,房舍都坐落在河漫滩与巴山之间,寻常人家不过是土坯为墙,篱笆作栏,只有三五户砖瓦皆备,门窗俱全,邵家自然是后者。 邵家大门紧闭,沉默骇人,赵伯焘正要扣门,被秦淮拦下:“罢了,去刘氏家。” 寻常人家好歹有墙有栏,只是这刘家,不过是支了几根柱子,搭着几张苇席,样子破落,连个门都没有。 “这便是刘氏家了,大人。”赵伯焘有些心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生怕这位摸不着套路的巴阳大夫给他扣上一个“享官粮十石,不做斗米事”的帽子。 “可有人在?”秦淮喊了一遍,没人做声。 “刘氏在否?”秦淮又喊一遍,依旧无人做声。 赵伯焘生怕秦淮恼怒,上前搬开苇席,头探进去,见无人,只好怏怏回话:“大人,刘氏不在。” 秦淮面朝枳江,心有所思,问:“赵里正,往年也祭祀河神?” 赵伯焘点点头,回话说:“年年如此,河神有灵,綦东多泛滥,枳西多丰年。” 秦淮举目望去,枳江风平浪静。正如赵伯焘所言,不单是枳西,今年巴阳尽是丰年。巴阳外有浮桥,浮桥以北,便是旧綦国,如三城之地,尽是归了枳。虽说并没有江水泛滥,但算得上是颗粒无收。如此说来,当真是河神有灵,庇佑枳国? 他又想起故乡那条大江,唤作秦淮,从不祭祀河神,所以河神不肯保佑,至今一载了。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章、折枝弈剑 - 弈士 - 赏一杯茶 河神祭祀到底是结束了,初次见识到这一阵仗的枳珏被吓得不轻。邵如意他不认得,刘长安却是他少有的玩伴。 第二日醒来,枳珏先是去找刘长安,见刘家无人,又去拉上雁舟,两人结伴去学塾。 桃李山,算是巴山的一处无名山丘,里正赵氏、大户邵氏与石氏出资修建了学塾三两间,赵氏德老在学塾前的石头上刻字“桃李”,因而唤作桃李山。 枳西人,除了几户大户人家,旁人几乎目不识丁,后来赵氏德老开放学塾,接受到了蒙学年纪的孩童,一年五枳刀,寻常人家也无力承担。德老老了,赵伯焘聘请教书先生,在桃李山新建学塾,两任教书先生一个抱病离去,一个深夜潜逃,一直等到去岁末孟先生到此,学塾才重新开办。 枳西人家的秋收基本步入尾声,只有孟先生这一亩田地还余下六七分没收,想必他肯定趁着这几天喝酒玩耍去了。学塾冷冷清清,孟先生负手站在学塾前,特地换了一身粗布衣裳。 “先生,授课否?”石雁舟恭敬作揖,汪珏也依着他的样子。 “否,明日授课,回去吧,”孟先生目光凌冽,摆摆手,“藏到我身后。” 云端一声鹤唳,旋即一道人声如天雷滚滚袭来:“剑陵传人缪斯代师问候孟先生。” 话音刚落,先是一把三尺青锋利剑从云端飞掠过来,插入桃李石。两个稚子藏在孟先生背后,大气不敢出,好奇心驱使他俩关注到那柄冷冽的青锋,那块齐人高的桃李石,竟然被一剑切开,这是何等的神力。 “霸道,诡谲,不愧是剑陵传人,”孟先生啧啧称奇,继而对着那手持青锋的人喝到,“莫要吓到我的弟子。” “有朋自远方来,不求先生扫榻相迎,一杯薄酒总该不会不舍得吧?”缪斯打量着桃李学塾,满眼鄙夷,又朝刘叔齐招手,“这两个孩子就是孟先生收的弟子?一个资质勉强,另一个……”说到这,他摇摇头。 “我的弟子,还轮不到你这个晚辈指指点点。乔国已亡,洛邑不存,学宫不复,缪斯,不要得寸进尺。” “哦?”缪斯嘴角掀起一丝蔑笑,“洛邑行宫既不见两位公子的尸首,也不见孟先生以身殉学宫,听闻孟先生隐居于此,晚辈特地来拜访一番,既然孟先生此般说辞,那想必两位公子是殉国了,我缪斯只得回去复命,免送。哦,对了,邹先生托我向先生问好。” 缪斯的剑,冷冽逼人,两个孩子噤若寒蝉,待到他走远了,这才呼出一口气。 “今日之事,忘了吧,雁舟,你俩回家,明日授课,诵《嘉禾》,珏,务必牢记。”孟先生嘱咐了一番,匆匆下山。 “珏,我怕是要走了。”石雁舟似乎心事重重。 “去哪?”枳珏很天真的问,“去枳都吗?”枳都,这是枳西人听闻过最远又最繁华的地方。 石雁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先生去哪,我去哪。” “我也去,”枳珏央求着,“孟先生新教《嘉禾》,我还记不清。” 两人结伴刚下桃李山,没追到孟先生,倒是瞧见一个蒙纱女子,有些眼熟。 “你们认得玉婵吗?她家如何走?里正人在哪里?”蒙纱女子问道。 两人自然见过这位姐姐,她便是昨日那位黍离行宫的剑侍荆琦君,只是枳珏不识,问:“你是谁?”。 生在大户人家,加之跟随孟先生蒙学这一年,让刚过指数之年的石雁舟褪去了童趣与天真,他戒备地看着荆琦君,说:“玉婵便在山上,我引你去。” 荆琦君半信半疑,问:“里正何在?” 枳珏亦不识里正,又问:“里正是谁?” 荆琦君只当他是顽劣稚子,望着大一些的石雁舟,拱手说:“你可引我去见里正?” 石雁舟点点头,上前引路,只是去的是学塾,荆琦君不知。这可苦了枳珏,刚下山,满头汗津津又得上山。 桃李学塾自然没有玉婵,也没有里正,只有学塾三两间,空地两块石料,有刻字。 荆琦君恼怒,问:“你捉弄我?” 石雁舟回答:“我有大哥,去了黍离行宫,至今六年,不知生死。算起来黍离行宫已经六年没来枳西了。” “枳西这个小地方,还有在学宫学剑之人?”荆琦君不信,追问道,“你大哥何人?” “石峰,”石雁舟急切问,“你可认识?” 荆琦君摇摇头,她不认得,但这稚子不似撒谎。 荆琦君指着桃李石问石雁舟:“这是谁劈开的?” 石雁舟昂首道:“孟先生。” 荆琦君嘟着嘴,取下背负的剑,对着桃李石戳了又戳,砍了又砍,竟然连一道剑痕也没留下。她赌气一般把剑丢在地上,双手抱胸,景致宜人,可惜总角稚子,不识美人。 枳珏只顾着打量荆琦君的剑,与缪斯冷冽、厚重的青锋不同,荆琦君的剑柔美、轻灵一些,像花枝?他歪着脑袋想了又想,奈何学问太少,只好作罢。 毕竟还是孩子,石雁舟瞥见荆琦君负气的一幕,掩着嘴笑。本就受了打击,没处出气,荆琦君捡起花剑,砍下两枝桃枝,一枝塞到石雁舟手里,挑衅般说到:“你,陪我打一架。” 仅是恼羞成怒的一句玩笑话,她不过是让石雁舟知难而退,自己好找个台阶下,谁知这个不怕死的乡野稚子居然点了点头。 石雁舟手持桃枝,用的不过是孩童嬉闹的招式,随意而已,起初还落了下风,被逼得节节败退。越往后,荆琦君越发现力不从心,任凭自己如何使力,都被一一化解,双方隐隐呈僵持之势。寻常女子剑侍,学的花剑,只会剑舞,荆琦君不一样,她偷偷看过剑士弈剑,又长了石雁舟几岁,不该如此。 石雁舟不知她心里所想,这是他人生初次与人弈剑,不敢分心,比起手持桃枝的荆琦君,他的一招一式粗鄙无比,美感更是相去甚远。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章、踏歌而行 - 弈士 - 赏一杯茶 “雁舟,不得无礼。”不知何时,孟先生出现,佯怒道。说是呵斥,但眉宇之间浮现着几分关切,荆琦君尽收眼底,不由撇撇嘴。 “姑娘有事?”孟先生终于察觉到这个站在庭中的少女,出声询问。 见识到桃李石,又领教了石雁舟的剑,饶是黍离行宫天资过人的剑侍,也不敢放肆,她抱剑作揖,正色道:“黍离行宫剑侍荆琦君见过孟先生,太师让我带一个丫头去行宫学剑,黍离行宫。”报出黍离行宫与太师时,荆琦君终于有了底气,这位孟先生区区一介村野书匠,自己堂堂黍离行宫剑侍,何必这般低声下气。 “黍离行宫?”孟先生嗤笑道,“不过是不入流的学宫,尽是花剑之流,也敢来寻人?” 荆琦君轻咬嘴唇,俏脸红扑扑,不是害羞,而是耻辱。黍离行宫屹立大枳国三十余载,除了女子剑侍,三百弟子尽是国士,竟被说成是不入流。若非太师吩咐,她定然和这个农夫打扮的孟先生理论一番。 “离去。”孟先生很忙,没有寻到那位剑陵传人,但他的出现却让人头疼,真是阴魂不散的家伙,犹如跗骨之蛆,百驱不散。 “孟先生还没问我寻的是谁。”荆琦君强忍心头愤懑。 “目若星辰,峨眉如剑,已有人收了,你们黍离行宫的人,我早见过,还不肯放弃吗?”孟先生想起玉婵,天生地养,一身灵气,承剑道大气运,便是他,也艳羡不已。 “这是太师亲自交代的事情。”荆琦君不肯放弃,她可是满口答应剑师的。 “雁舟,送客,”孟先生想了想又对荆琦君说,“不必去找里正,秦大夫就在枳西。” 虽说是黍离行宫剑侍,到底还是个少女,如何受得了这般委屈,荆琦君哭哭啼啼下山了。 石雁舟扯了扯枳珏袖口,缓声说:“别看了,今日先生还要授课。” “不是不授吗?”枳珏苦着脸问。《嘉禾》一文,他半句也记不得。 学塾里,孟先生盘坐在书案前,手中翻阅着竹简,石雁舟熟练地在一旁摇扇。 “珏,明日开始,先生不授课了,你诵一遍《嘉禾》。” 枳珏小脸紧绷,两眼迷离,不知是舍不得孟先生还是诵不熟文章。 “嘉禾离离,后土苗苗。” “错了,”孟先生放下竹简,起身道,“雁舟,收拾一下,明日该走了。” “先生,再让珏试一次吧,他紧张了,”雁舟弯腰作揖,大概是觉得不够诚意,俯身又说,“请先生收下珏。” “雁舟,”孟先生摇摇头,“你起来说。” 枳珏扯了扯石雁舟的衣角,石雁舟趁势起来,束手恭敬立在书案一旁。 “雁舟,珏,你俩说说,诗书与刀剑,哪个好?”孟先生忽然心血来潮,放下竹简,饶有兴趣地问。 枳珏朝着石雁舟挤眉弄眼,石雁舟站出来,朗声答道:“昌平盛世,五谷养人,诗书育人。然当世乱已久矣,盛世不复。身处乱世,百万生灵不若阡陌草芥,五车学识不若沙场矛戈。圣人避而不出,庖丁进以封侯,五谷堪养人焉?诗书堪育人焉?堪乎?不堪也。是也乱世之治,当刀剑为重,五谷并举,诗书为末。民先生后养,辅以育之,若无刀兵之利,民不能保,皆虚妄也。” 孟先生没有评论石雁舟这一番见解,只示意枳珏说下去。有了石雁舟这一番高谈阔论,枳珏小脸紧绷,局促不安,两个指头揉捻衣角,反反又复复。石雁舟用手肘碰了碰他,他才憋出一句话来:“唯谷子与诗书可养人。” 孟先生笑了,取了竹简递给枳珏,叮嘱道:“日后再有学塾先生,你不必来,只学好《嘉禾》。孟兰游学,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到时候诵《嘉禾》。” 一乘牛车沿着枳江往下,路过青枫浦的时候,晚霞泼洒在河面,几叶渔舟打散河面的波光,化作涟漪阵阵扩散,不久又归于平静。牛车上有人唱:“虎蛟驾辇,气蒸巴山之阳;暖雁腾云,声断枳江之浦。” 牛车上石雁舟离乡情怯,环顾四周,努力记住枳西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枳珏从枳西跑过来,伏在树上,目送着牛车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一个虚影,最后虚影也化作涟漪,消散了。 渔夫系好小舟,结伴而归,讨论今天的收成,也猜测祭河神的几位大人物,偶尔有人讲个荤段子,一阵粗俗的笑声惊起几只水鸟。太阳已经隐下巴山,晚霞也逐渐消散,天快黑了。 石雁舟走了,孟先生走了,枳珏依旧在青枫浦等着,或许下一刻孟先生就踏歌归来了呢? “青枫何必留人驻,此去洛邑无通途。”枳珏歪着头,听得很真切,莫非孟先生真回来了?声音越走越近,可惜不是孟先生。 “公子,你瞧这儿就有个不怕被大虫叼了去的娃娃。”一行三人,稍靠前的是一个中年大汉,枳珏揉了揉眼,缩成一团,只敢用余光打量他。 “乔叔,莫要吓到他了,”说话这人摇摇头,面带笑意问,“我是巴阳大夫,你应该认得。我也认得你,汪珏,对吧。” 汪珏抬起小脸,比起那位乔叔,秦淮和煦如三月春风,让人生出亲近之意。既然认得自己,枳珏对他戒备全无,随他回枳西。姚淮身侧的小童拉着汪珏,朝他挤眉弄眼,枳珏心领神会,两人跑到前头去了。 乔叔本想拦着,秦淮摆摆手,问道:“乔叔,后来那小孩怎样了?” 乔叔一本正经回答道:“大虫非但没吃那娃娃,反而将他供养起来。等那娃娃长大成人时,带着大虫占山为盗,当了强人,一人一虎为害一方,人称日覃之虎。” “日覃之虎?乔叔,我们择旱路回巴阳。”秦淮左手食指、中指并排轻叩额头,忽然望向乔叔。乔叔知晓他一向对这些奇物怪诞颇有兴趣,挠头讪笑,只怪自己不该话多。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章、巴山行 - 弈士 - 赏一杯茶 从枳西往巴阳,可泛舟溯枳江往上,也可沿巴山麓走。枳江水水缓浪平,士人或察民情水利,或泛舟煮茶多择水路;枳西渔人自然也是多择水路去巴阳贩卖。至于旱道,鲜有人问津,大概只有带刀官人与枳西大户一年半载来回一趟。巴阳路远,巴山草深,有豺狼虎豹出没,更有强人匪首隐匿,周遭各地,深受其害。 秦淮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抚额,权衡利弊。他的眉头轻皱,他的两指轻捻,百石米易食,斗米事难做。 巴阳地偏,巴山害久,无论是豺狼虎豹还是匪祸强人都扎根已久,每一任巴阳大夫都信誓旦旦,最终缄口不提。日覃之虎,更是其中的大祸害。 《巴阳志》记载: 日覃氏有子,浣衣遭虎舐。日覃大夫募乡邻,欲剿大虫,未果。逾十岁,复见大虫,负一稚子,赤足裸身,竟言兽语。时人曰:日覃之虎。 “公子,该启程了。”乔叔微微颔首。 “乔叔,你总说枳地并无悍勇之辈,这日覃之虎,算得上否?” 乔叔咧咧嘴,想开口,却又闭嘴不言。 “但说无妨。”秦淮左看右看,总觉得乔叔有些反常,扭扭捏捏。 “公子,有剑陵缪斯勇乎?若非孟先生,昨日我招架不住,”乔叔掸了掸肩膀上的蛾子,撇撇嘴,“日覃之虎这厮,不过是言语造势,水得很。” “水得很?”秦淮扶额苦笑,“乔叔,你不是常说枳地酒苦,怎么连枳地土语都学会了?” 乔叔难得脸红,他本就是红脸,不易察觉,讪笑着掩饰。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酒肆学了一两句枳地土语,但这并不妨碍他用雅言和官话戏弄抄着鄙俗土语的酒徒。 乔叔见秦淮不搭理他,觉得是被看轻了,于是拍着胸膛承诺:“公子 ,那我就去会一会日覃之虎。反正也要离开枳地了,公子以后不许以身犯险。” 他的语气倒像是长辈教诲,让轻笑的秦淮收了心,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音还在那娃娃家。”乔叔又说。 “此去凶险,过几日你再来顺道接他,”秦淮远眺着雾蒙蒙的巴山,回头问,“赵里正与邵氏可准备妥当?” “妥,正外头侯着。”乔叔托着一口刀,起身开门。 孟先生不告而辞,身为一地里正,知晓学塾利害,不敢荒废,又不放心托人,只得亲自去巴阳请一位先生回来。正巧邵氏要去巴阳贩卖布匹,三方人越好同行,往旱道去巴阳。 连同家丁奴役,约四十号人,倒也不惧寻常野兽强人。但赵伯焘仍旧卜了一挂,这才舒了口气,烧香祭拜了亡父,这才在家丁催促中匆忙出发。 秦音乐得待在枳西,毕竟巴阳早有练剑晚有念书。他和枳珏混熟了,到了夜间也拉不走。秦淮心软,便由着他,两个娃娃睡觉也挨着。 一行三方四十余人约定在青枫浦汇合,打头的是四匹瘦马,四位家丁腰挎宽刃刀,在前头探路;中间是七辆牛车,四辆载着布匹,三辆载着谷物,十来个家丁跟着牛车,默然不语;牛车后面跟着五匹马,秦淮领先,乔叔落后半个马身同他说话,邵仲贵与赵伯焘齐头,一个闷头不语一个四下环顾;最后跟着的是一匹枣红高头大马,俊朗非凡,马主人是邵氏雇来的游侠,姓氏不详,邵仲贵称呼为桃花农,仪表不凡,只是麻衣邋遢了些,血腥味偏重;尾上便是余下的家丁仆役,有的挎刀,有的持戈,有的拿棒,最为奇特者是一个英气少年,扛着竹竿,一丈有余,吊着队尾。 “绕过这个梁子,再往前两里地就是下坝,眼神尖点。”桃花农驭马上前,又折回来,朗声喝道。 “秦大夫,这下坝有一窝匪人。”赵伯焘补充道。 秦淮点点头,没多过问,倒是乔叔撇撇嘴,抱着刀假寐。 “好刀。”桃花农赞叹了一声,没了下文。乔叔眯眼瞅了一眼,继续补觉。 探路的四匹马步子慢了下来,等牛车跟上了才慢悠悠领路。先前闹腾的车队规矩了许多,再也不敢懒散,稍有风声便作抽刀状,不敢有丝毫怠慢。 好算是有惊无险,匪人大概是忌惮,只露了几个头,并没有现身。赵伯焘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他掏出汗帕,频频揩汗。 “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该黑了,走快些,到中坝准备过夜,”桃花农显然很熟稔,大声吩咐。 “桃花,就是夜里,随处找个地儿照样过,何必赶到中坝?老子喝多了酒,乏了。”乔叔看不惯这个白面侠客的做派,大声嚷道。 秦淮也没有阻拦,一会儿望山,一会儿看水,山水之乐,正是士人所好。 桃花农没有纠正乔叔,只是漫不经心说:“你若乏了,那便歇着,好歹相遇一场,明早我回来替你收尸。” 乔叔瞪着一双牛眼,鼻翼大张,呼出好大一股气,就要拔刀。秦淮这才收心,按住乔叔,又向桃花农赔罪:“先生莫要恼火,伤了人就不好办了。” 桃花农有深意地看了秦淮一眼,骑着马上前。 小小闹剧,正好解闷,本来被下坝强人匪气压抑的车队又闹腾起来,但步子不敢怠慢,太阳已经悬在山头了。 偶尔有山鸟林鹿,也不敢打扰到车队,远远避开。至于豺狼虎豹,没见着影。那个扛着竹竿的少年,依旧吊在队尾,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 无知者无畏,有年长的丁士出于好心,催促他快点,那少年仍旧我行我素。 太阳渐渐隐下山头,余晖一寸寸消散,车队打上火把,宛如一条火龙缓缓行进。所幸黑压压的林子终于到头了,不远就是中坝。 太阳彻底隐下山时,属于凡人的白天彻底归于寂寥,巴山喧闹起来,辨得清的有晚归的鸟鸣啾啾,有迷途的鹿鸣呦呦,也有望月的狼嚎嗷呜,摄人的虎啸嗷嗷。至于辨不清的,占了十之八九,除了飞禽走兽,大概还有山精野魅。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七章,彼桃夭夭 - 弈士 - 赏一杯茶 车队刚到中坝,还未来得及生起篝火,就听见一阵狼嚎。桃花农大喝一声:“莫慌,攥紧缰绳,把牛马围起来;手别抖,拿稳刀兵;火把举高,分几个人点起篝火。” 桃花农吩咐得有条不紊,众人依着他说的做。人人脚下乱作一团,手上功夫不敢怠慢,就连被围在中间的赵伯焘都举着火把,身子半倚着牛车,大口喘着气。 众人身上燥热的气息混着牛粪、马尿的味道,让人昏厥。狼嚎逐渐逼近,又让车队清醒过来。影影绰绰如鬼魅,闪闪烁烁如幽灵,狼群越发逼近。有胆小者已经两腿发软,站立不稳,全靠着旁边人抵着才没瘫倒。那竹竿少年身体单薄,挤不进去,在最外围,把竹竿杵在地上,盯着逼近的狼群。 竹竿少年身旁就是桃花农,他紧握狭刀,大声喝道:“火还没生起来?” 话音刚落,一大堆生柴好歹燃了,火光簇拥着熏人的青烟升起,不似炊烟袅袅,倒像狼烟阵阵。 “这群狼崽子,看老子剁了它娘的狗头。”乔叔狠狠啐一口痰,脑袋昏沉沉,嘴上功夫不肯落下。 “逞口齿之利,”桃花农眯着眼嘲弄道,但他并没有深究,又大声喊:“巴山不缺鹿子獐子,人肉酸臭,狼群犯不着吃。” “桃花先生,那狼群为何此般?”赵伯焘噤若寒蝉,俯在牛车上不住地颤抖。 “此地是狼群领地,我们是外来客,”秦淮并没有挤在里面,他眼神坚毅,声音沉稳,率先坐下,招呼道,“不必惊慌,安排人守夜。” 果然,狼群只是远远呜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群闯入者的一举一动,又忌惮熊熊篝火、滚滚青烟和金铁鸣音。狼群不清楚人的底细与动机,众人也被狼嚎唬得心颤,双方默契地保持僵持之势,不敢妄动。 桃花农安排完守夜事宜,挑个地围坐下,余光打量着秦淮,这一路走来,他与秦淮交流不多,并没有因为秦淮是巴阳大夫而卑躬屈膝,侠客,有侠客的骄傲,拿钱办事,莫要多事。 同行的伙夫煮好粥,众人依次分食。狼群终于带着不甘散去了,但没人敢掉以轻心。太阳明早照常升起,又岂是每个人都能见到? 星辰先是三五颗明灭不定,继而三五连成片,最后织成璀璨大网,妄图将天下一网打尽,从伙夫到姚大夫,都不过是一尾小鱼虾米。守夜人提心吊胆,孱弱的身子倚着牛车才不至于瘫软,火苗在瞳子里嗤嗤地燃烧。其余人也睡不踏实,只有乔叔鼾声阵阵,偶尔被蚊虫叮咬了,翻个身继续酣睡。 不待天明,众人窸窸窣窣摸索着起床。赵伯焘身子弱,睡的牛车,还是有些受寒,咳嗽两声,自言自语埋怨半天。 星辰编织的美妙罗网撤了去,破晓了,鹿鸣呦呦巴山白。白露过后草木凋零,枝桠结霜,豺狼隐匿,虎豹迷踪,更有鹿鸣呦呦,溪水潺潺,翠竹簌簌,好风阵阵。 秦淮就着溪水洗漱过后,诗兴大发,吟道:“巴山茫茫,枳水洋洋。异国尽好,不及吾乡。怜吾故园,故园荒荒。念吾故人,故人可无恙?” 乔叔本来端着一碗粥兴冲冲跑过来,怕打搅了秦淮雅兴,直愣愣地立住。他这个粗人竟然也被勾起了思乡情结,面北而立,片刻,竟然掩面而泣,模样滑稽。 “彼桃夭夭,其华灼灼。树邓于庭,可齐家矣。彼桃夭夭,其叶蓁蓁。树邓于国,可治国矣。菉葹靡靡,其果恶恶。树菉葹兮,身患疾矣。菉葹靡靡,其心昭昭。树菉葹兮,天下殆矣。”好巧不巧,却被人扰了兴致,乔叔一瞧是那桃花农,就要上前,却被秦淮拦下,听他唱完。 桃花农用的是雅言,枳国人大多不熟,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调子哀婉,而乔叔又是纯粹武夫,察觉不出个中滋味。唱者有意,听者有心。秦淮听得懂雅言,也好诗文,自然赏得了《桃夭》。 “乔叔,请桃花农先生食粥,”秦淮又不放心地接过粥,说道,“我亲自送过去吧。” 乔叔急了眼,就要夺回来,见着秦淮一脸凝重,打消了念头,瞪着牛眼。 伙夫就着小溪清洗陶碗炊具,车夫打折哈欠套牛车,家丁扑灭营火。车队又该启程了,过了中坝,恰好一半行程,容不得歇息。 巴山三险已去其二,众人悬着的心都缓了下来,只有桃花农依旧板着脸呵斥掉队的仆役和闲聊的车夫。刚经历丧女之痛的邵仲贵还没有缓过来,自家的一干家丁只能敞着耳朵挨骂。 已经过了寒露,尽管不似七八月间燥热,太阳依旧高悬碧空,有车夫已经敞开了衣襟,好让凉风透进来。乔叔嫌队伍走得慢,策马到最前头去了。他不识路,不敢走远,跑了一阵就把马拴在路边,钻进林子一阵闹腾,惹得山鸟扑棱翅膀,林鹿四散奔逃。 太阳逐渐偏西,过了隘口,便是一片山谷。居高临下,山谷景致尽收眼底,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群鸟齐鸣,善兽喧腾。 早有口渴的仆役急着找水喝,赵伯焘也向秦淮建议在这里歇息片刻。桃花农却不合时宜地呵斥道:“绕开谷地,不想葬身于此的就打起精神。” 队伍怨声载道,又不敢反驳,只得继续行进。赵伯焘眼巴巴望了望山谷,又望着秦淮,惹得秦淮暗笑,却没有表露出来。他实在受不了赵伯焘灼热的目光了,这才发话:“依桃花先生所言。” 桃花农从头到尾游走,检查了一遍队伍,正巧和秦淮擦肩而过,解释道:“这里就是上坝了,巴山三害之首日覃之虎就盘踞在此。” 秦淮点点头,日覃之虎,他早晚要来见识,倒也不急。 见识了巴山两害,更有山水鸟兽养眼,算是不虚此行,他倒不急带着一干负担去招惹日覃之虎。底细不明,君子不以身犯险。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八章、日覃之虎 - 弈士 - 赏一杯茶 “少了个人,”队伍已经绕过了上坝,桃花农数了数人数,四十二,朝秦淮出声道,“你那伙夫走丢了。依他那泼皮性子,定然进了上坝。” “哎呀,那日覃之虎,长得人首虎身,双目如铃,遇人吃人的。”赵伯焘急得汗水都掉下来了,平白让姚淮觉得好笑。 “不慌,乔叔有万夫莫当之勇,”秦淮安抚了赵伯焘,又嘱咐桃花农,“先生同车队在此稍候,我去寻乔叔。” 桃花农招呼那竹竿少年过来,吩咐了几句,这才上马,说道:“我同你去。” 秦淮面带疑色地看了看竹竿少年,总不放心。桃花农上前走了,只说:“那泼皮连刀都落在车上,要是晚了,就遇上日覃之虎了。”秦淮只得拿上乔叔的刀跟上,和乔叔比起来,这一行人的安危轻太多。 两人策马进了山谷,不久便听见虎啸,继而是打斗声。折过一座小山,便看见一个少年俏笑着坐在山石上,嘴里塞满了果子,手上把玩着一块玉璧模样的物件。乔叔正徒手和一只斑斓大虎搏斗,模样狼狈。 秦淮翻身下马,抽刀上前,往猛虎身上劈去。那斑斓大虎翻身一跃,落在两丈开外,只砍断一簇荆棘。那大虎跳开后,朝着少年呜咽着,若非个头大了些,倒像叫欢的猫儿。 “你这畜生,咬死我的马儿,还委屈了?”乔叔起身掸去头发上的草籽,咧着嘴朝大虎啐道。先前他放马饮水,自个在草丛里打盹,遇见这斑斓大虎。 那少年绷着脸,站起身来,只裹了一条兽皮裙。他跳下来,摸了摸大虎的脑袋,大虎眯着眼,一脸享受。 “你便是那日覃之虎?先前老子没有称手兵器,又不忍欺辱尔等,这才落了下风,”乔叔取了刀,朝着日覃之虎招招手,“带着你的畜生一起上。别说老子以大欺小。” 日覃之虎眨巴眨巴眼,摩挲着大虎的脑袋,歪着头望着乔叔。 “原来是灵智未开的野人,白费口舌。”乔叔身上有几道爪痕,深一些的有血渗了出来,可惜了一家粗布衣裳。手上吃了亏,嘴上依旧不饶人,秦淮头疼不已。 “公子,你歇着,看我扒了虎皮,正好做件衣裳。”乔叔说罢,提刀迎上去。 日覃之虎哇哇叫着,骑着斑斓大虎跳开。乔叔扑了个空,又扑了上去。日覃之虎嘴上哇哇叫,脸上俏笑着,戏弄笨拙的乔叔。乔叔恼羞成怒,大口喘着粗气。他察觉到有东西飞袭过来,正要避开,又觉得眼熟,一把抓住。原来是桃花农丢过来的一块玉,桃花农正端坐在山石上,依着日覃之虎的样子吃果子。 “他喜欢得很,方才是猫戏老鼠,现在是猫捉老鼠了。”桃花农丢了一颗果子进嘴,嬉笑道。 果不其然,日覃之虎见乔叔手持玉璧,驭虎分开追逐。乔叔方才分了心,打了个滚,还是被虎爪拍到肩膀,露出惨白的骨头。 乔叔痛得龇牙咧嘴,翻身起来,顺势靠着秦淮,嘟囔道:“这畜生好大的劲,公子替我拦着那厮,我去搏杀恶虎。” 说罢,乔叔口衔玉璧,双手持刀,和恶虎斗了起来。日覃之虎捡了一根木棒,正欲夹攻乔叔,秦淮哪能如他意,抽刀拦住。 起先秦淮刀刀带风,稳占上风,压得日覃之虎喘不过气。日覃之虎吃了兵器上的亏,丈余木棒被削去了一。但他依据地形之利,在山石与荆棘间翻腾,如同矫健的猿猴,看似秦淮处处压制他,却没占什么大的便宜。 很快日覃之虎也不逃匿了,一招一式依着秦淮,连劈带砍,横撩直刺,样子虽然滑稽,招式也略显笨拙,但好歹和秦淮打得有来有回。 另一边恶虎没了日覃之虎的驭使,胡乱地直扑横拍,却没有伤到乔叔一丝一毫。反观乔叔越战越猛,一口长刀使得分外娴熟,在恶虎身上留下了几道不算深的刀痕。 恶虎吃了亏,嗷嗷地朝日覃之虎呜咽着,见他腾不出手,又对着乔叔咆哮。猛虎啸谷,鸟兽俱散,离得最近的乔叔,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倒不是被吓得肝胆寒颤,只是恶虎满嘴的腥臭味属实引起不适。 缠斗过久,双方都疲了,默契地分开,日覃之虎三两下蹦到一块嶙峋怪石上,吹了个口哨,恶虎舔舐身上的伤口,不时对着三人咆哮。汗咬在肩膀,火辣辣的痛,乔叔撕开衣裳,缠在肩膀。没了衣裳的遮掩,露出一身腱子肉和蜈蚣状疤痕,模样丑陋。 桃花农咦了一声,打量着乔叔,啧啧称奇,眼里的鄙夷神色也消散了去,这个泼皮莽夫,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两匹马很快桃花农的脸色凝重起来了,他注视着山谷深处,有落叶簌簌声传来,也有兽吼声不绝于耳。 “走。”桃花农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秦淮一把拽起乔叔,上马跟上。看来,传闻半真半假,这日覃之虎,岂止一人一虎那么简单。 日覃之虎见三人逃匿,从山石上蹦下来,那大虎顺从地俯身,刚好落在它背上。两骑三人在前逃匿,一人一虎在后面追逐,密林中的兽吼声此起彼伏。 车队顺着小道缓行,打头两骑除了探路,更多的是披荆斩棘。桃花农与秦淮都不在,邵仲贵失了魂,赵伯焘受了风寒,蜷在牛车上,那竹竿少年年纪又小,队伍没有主心骨,听见兽吼,整个队伍人心惶惶。 “停。”竹竿少年招手呼停,领头两人如释重负,策马回来,收拢队伍。一干家丁仆役都严阵以待,全都用翘首以盼的目光看着竹竿少年,等他发号施令。 “真麻烦啊。”竹竿少年揉揉额头,有些受不了这三十八号人殷切的目光。但兽吼不绝,步步逼近,甚至有鬼魅般的身影在林子里穿梭。到底是种地打渔的家丁,面对未知的野兽,表现出应有的恐惧,有大口喘气的,有吞口水的,也有瑟瑟发抖的。至于赵伯焘,比起这一干人更是不堪,整个人埋在粮食中,撅着屁股。 前传:寡人有疾 第九章、邓氏有子名枝 - 弈士 - 赏一杯茶 或许这就是肩负重任的感觉吧,尽管只有三十九人,但他们全都翘首以盼地望着自己,竹竿少年心道。 “挺直你们的腰杆,拿稳手里的刀兵,拴好受惊的牛马,”竹竿少年手持竹竿,英气勃发,双目盯着密林,又指挥道,“它们来了,很多。” 密林中影影绰绰,窜出大群野兽,几个胆小的仆役丢掉刀兵四处逃窜,余下的也摇摆不定。 “不过是群獐子野鹿,”少年一挥竹竿打在一个逃窜的獐子身上,那獐子吱呀一声窜开了,少年又揶揄道,“还不捡起刀兵?比獐子还不如?” 那几个仆役羞愧地捡回刀兵,缩在一旁。这一群獐子野鹿数量过百,受了惊吓,很快又消失在密林里。 “来了。”少年把竹竿往地上一插,脸色凝重,没有过多言语。众人还未缓过神来,知晓这次来的该是猛兽了,不敢怠慢,也不敢逃匿。留下来,仗着人多还有一分生机,逃窜的话,往西还有二十里地才到巴阳,往东更远,生机渺茫。 两头白额碧眼大虎从密林里显现出来,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一群不速之客,步履稳健,如同王者,睥睨巴山。那一群逃窜的獐鹿,显然是它们的杰作。 “这便是日覃之虎吗?”赵伯焘爬起来,跪坐在车板上,喃喃道。 没人搭理他,在生死存亡之际,谁还在乎一个里正的死活?人命有贵贱,人命都卑微如草芥。 竹竿少年在这一刻展现出领袖的非凡气质,他丢掉竹竿,朝着靠右的一头猛虎奔袭过去,众人也不再怯懦,仗着人多,也当一回打虎英雄。 面对数十倍于己方的敌人,纵然是猛虎,也招架不住,很快落了下风,分散窜逃。竹竿少年吩咐了一番,追逐一头猛虎去了,三五个大汉仗着有把子力气,也跟了上去。 秦淮三人奔跑了五里地,这才赶上车队,身后日覃之虎依旧在追逐。见着三人回归,赵伯焘起身相迎。 那日覃之虎带着四只猛虎盘踞在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一行人。很快又有一只大虎从密林里窜出来,跑到日覃之虎身侧匍匐下,呜咽着。日覃之虎脸色大变,哇哇叫着,五头大虎也齐齐咆哮,阵势骇人。 “秦大夫,那个少年郎与四五个大汉入林去了。”一位年纪偏大的仆役恭敬地说。他一路都挺关照那少年郎,害怕那少年郎吃亏,想请姚大夫想个对策。 秦淮忖思片刻,默而不语,只望着桃花农。 须臾,林子里窜出几道身影,众人以为又有猛虎袭来,原来是竹竿少年一行人。竹竿少年打头,往后跟着四个大汉,肩扛大虎凯旋。 那年长仆役迎了上去,探了一下大虎鼻息,牵着少年郎的手高举,欣喜喊到:“打虎英雄!” “打虎英雄!”众人齐齐呐喊,他们并肩作战过,少年郎的气魄与实力折服了他们,与有荣焉。 “敢问少侠姓氏?”年长者恭敬作揖问道。 少年郎望了一眼桃花农,看到他点头后这才朗声答道:“邓氏,名枝。” “打虎英雄邓少侠!”众人呐喊。 赵伯焘朝秦淮拱拱手,又将缰绳递给邓枝,回到牛车上躺下。他本来身子就弱,又受了风寒,加之山路颠簸,也是难为他了。 众人将虎尸搬到牛车上,继续启程。身后日覃之虎带着五只猛虎步步紧逼,又心存忌惮。同样心存忌惮的还有一众仆役,步履都加快了,生怕有猛虎暴起伤人。却说邓枝本欲将马递给那年长仆役,惹得他连连推辞,最后牵着缰绳与邓枝吊在末尾。 再翻过隘口,就是巴阳了。后有猛虎紧随,车队快了不少,离日落还有一个时辰。 桃花农笑眯眯道:“护送了我们一路,这玉璧也该还回去了。”乔叔看到秦淮点头,将玉璧抛到日覃之虎面前,有大虎衔玉。日覃之虎哇哇怪叫一阵,折身回去了。 枳江两源在巴阳汇集,枳国地界的依旧唤作枳江,綦国地界的依旧唤作綦水。巴阳,就坐落在两江交汇之地,越过綦水,便是目光所致之地尽是枳国地界。 邵仲贵依旧精神恍惚,好歹还是向秦淮作了揖,领着车队走了。赵伯焘抱病,只带了两个家丁,看来替学塾请先生的事情要缓缓。 偌大一支车队,只余下四人,又分为两拨,至于那只大虎,直挺挺地摆在地上。 “闲公子,阔别十年有余,竟在他乡相遇,可否下榻寒舍?”秦淮拱手施礼,身躯微弯。 乔叔瞪着牛眼,却没有过问。倒是那少年郎摆摆手说:“不去不去,我娘还在家等着吃桂花糕。” 桃花农宠溺地揉了揉少年郎脑袋,转向秦淮,反问道:“淮,一别十年,物依旧否?人依旧否?” “物非人依旧。”秦淮斩钉截铁,身子又弯了一分。 桃花农点点头,领着少年郎走了。须臾,那少年郎折回来,递给秦淮一只陶埙,传话说:“日覃之虎已除,记得送一两根骨头到枳西赵家。”又追桃花农去了。 秦淮坐在树下,望着桃花农的背影,抱埙吹奏,桃花农和而歌,高歌渐起渐行远,歌曰: “彼桃夭夭,其华灼灼。树邓于庭,可齐家矣。彼桃夭夭,其叶蓁蓁。树邓于国,可治国矣。菉葹靡靡,其果恶恶。树菉葹兮,身患疾矣。菉葹靡靡,其心昭昭。树菉葹兮,天下殆矣。” “淮?”曲终,乔叔终于急不可耐地问。 “那是真正的公子,”姚淮神色黯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说,“想不到他也蒙难。” 乔叔若有所思,忽然一拍脑袋:“是他?” 秦淮点点头,又说:“乔叔,以后人前莫要再叫我公子。公子公子,如今就连草莽匹夫也叫公子了。” 乔叔又问:“那人后呢?” “人后?”秦淮左手三指轻叩额头,张狂笑道,“人后叫我太子,不出三年,人后我是王,人前我亦是王。”言毕,秦淮单手张开,缓缓捏拳,像极了巴山猛虎睥睨众人的姿态。 乔叔老泪纵横,哭哭啼啼,抹了一把泪,将一块玉璧递与秦淮,恭敬喊道:“喏,太子,先前我瞧这块玉煞是好看,留了下来。” 前传:寡人有疾 第十章、有重使来枳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天下十分,大黎朝独据其九,五百载也。蜀、枳、綦三国守山川之固,偏安一隅,共得一分。黎庇荫子孙,分封诸侯,先六国,为中山、南水、胡塞、西乔、北原、东营。又三百年,得四百三十六国。沿袭至今,大黎式微,诸侯并起,数目不详矣,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三百年来,枳、綦两国少有与大黎接触,诸侯征伐,无暇顾及枳、綦,两国得以存于乱世。 江望舒火急燎燎地奔赴枳都,见了太傅日覃伯贤,这才知晓有重使来枳。 “太傅,我枳与黎素不侵扰,何故遣重使?”江望舒眉头紧蹙,与綦国的征伐早已累国累民,若是大黎横插一脚,国运渺茫。 “望舒,人后不叫太傅,”日覃伯贤佯怒道,“大黎式微,自顾不暇。来使另有其人。明日吾王设宴黍离行宫,到时你与我去。” 江望舒急了,忙道:“嗲嗲,是否不妥?” 日覃伯贤正色道:“我丧子丧女,得遇贤婿。既为嗲嗲,又有何不妥?” 江望舒苦笑着答应了,就算是当初大枳朝堂都反对他封侯,日覃伯贤依旧力排众议,毫不忌讳。他既拗不过日覃伯贤,也着实享受这一份关爱。 次日,黍离行宫。枳王高居首位,面南而坐,两侧是四族贵胄,左侧有太师卿伯、太保祁子、黍离行宫宫主樊荼、执圭相思等,右侧有太傅日覃伯贤、执圭巴闯、枳江侯江望舒、太卜巴梁等。重使有两人,一蒙纱女子,一温润公子,面北而坐。 “宋使巧玉(柳)参拜枳王。”巧玉行礼,公子柳亦行礼。 “王,臣有言,”卿伯跪伏,又起身转问日覃伯贤,“大枳王族是四族还是五族?” 日覃伯贤眉头一皱,道:“四族。” “如今有外人涉政,是四族还是五族?”卿伯厉声道。 日覃伯贤面不改色答道:“吾儿马革裹尸,太师族弟安然无恙,可有话说?吾婿入赘日覃氏,算不算我家眷?望舒戎马二十载,大小三十余役,每战必胜,扩地千倾,王念其功,封枳江侯,可算王族?” 两人针锋相对,日覃伯贤一席话语讥讽得卿伯哑口无言。太师族弟,正是执圭相思,眼神阴翳,一言不发。 枳王怒道:“够了,无需争辩,三位都是我大枳柱石。今日有使自宋来,当属乐事,奏歌舞。” 有丝竹管弦齐奏,有舞女齐舞,亦有剑侍舞剑,美轮美奂。歌舞毕,宋使击掌,赞叹不已。枳王追问:“此曲《曲水》,拟宋何如?” 巧玉微微笑,从袖口取了一只陶埙,有侍者面呈枳王。“枳王,此物为埙,陶土烧制,音节俱全。”巧玉道。 枳王对这陶埙起了兴致,宋使巧玉吹奏,声音清丽,曲子柔和,音节渺渺,有如仙音。 “妙,妙。”枳王赞赏不已。 “枳王,吾王意欲与枳交好,遣臣来使,有舞女三十,乐师十八,正在外侯着。”巧玉嫣然笑道。 巧玉蒙纱,体态轻盈,朦胧可见面容姣好,言语间尽是魅意。 “王,臣有言,”日覃伯贤先是跪伏枳王,又起身面朝宋使,道:“宋无人耶?焉遣女婢使?” “僻壤小邦,兵疲将乏,十年,只占十六国。”公子柳拱手笑道,尽是轻浮意味。 且不论虚实,枳都王族皆尽失色。 枳王面色从容,轻叩桌案,道:“何不奏宋地歌舞,以观高雅?” 巧玉颔首,击掌三次,舞女三十,乐师十八,依次入场。乐师或抱埙怀笙,或抚琴弄瑟,或持萧拿笛,舞女尽体态婀娜,模样俏丽。巧玉拱手,起身取了琴。 “慢着,乐师是十八还是十九之数?”日覃伯贤出声问询。 “十八。”巧玉嫣然笑答。 “老朽眼昏,不识奇偶。”日覃伯贤拱手退下。 这边巧玉开始奏歌舞,节奏急促,尽是攻伐之意。 “嗲嗲?”江望舒数了一遍,不连巧玉,正好十八,不知日覃伯贤意欲何为。 日覃伯贤指了指当中持笛一人,又指了指手。江望舒望过去,那人头戴冠冒,面容冷峻,不似乐师之相。再看其手,有老茧遍布,倒像习武之人。侍卫与王族不可带刀,行宫内并无一兵一卒,江望舒留了心眼,静观其变。 歌舞罢,巧玉起身施礼,道:“王,曲名《玉陵散》,为军中将士所作,粗鄙之音,还望担待。” 枳王点点头,默而不语,众王族亦默而不语,《玉陵散》的音节,比起《曲水》,八音俱全,不知高明多少。单是论乐器,《曲水》不过笙、笛、琴、瑟四种,也落了下乘。 “王,臣今年取綦三城,新作一曲,本欲为王贺寿之礼,今有客来,王又添嗣,是为吉日,当作贺礼。”江望舒起身道。 枳王大喜,江望舒的诗文造诣独步枳国,自然知晓乐理。枳王忙说:“一干乐师凭江侯差遣。” 江望舒只取了一张琴,席地而坐,抚琴而歌。歌曰: “巴山凄兮枳水凉,携吾袍泽战四方。操长戈兮衣旌旗,驭虎豹兮驾蛟辇。刀呜咽兮剑嘲哳,矢呼啸兮矛咻咻。左骐殆兮右骥伤,鼓长锤兮金哀嚎。进不入兮同砥砺,退无路兮道踯躅。餐西风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婵娟。阳晖晖兮白昼尽,日晓晓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泽既死兮身不倒。” 歌罢,七弦尽数折断。江望舒回到坐席,默然不语。 “吾大枳一兵一卒,尽是袍泽,当赐酒。吾大枳江侯,国士无双,当赐酒。”枳王击掌,王族莫论相、樊、日覃、巴,尽数击掌。 宋使巧玉亦击掌,公子柳低声嘟囔道:“姐姐,单就一张琴而已,哪里出彩了。” 巧玉轻声道:“八音之中,惟弦为最。若轮弦德,琴当为首。江侯鼓琴,造诣无人出其右,你看外头,有众马交颈长嘶,亦有鸟雀绕树嘲哳。” “臣代万千大枳男儿饮此杯。”江望舒举樽痛饮,豪迈笑道。 “臣代马革裹尸袍泽饮此杯。”江望舒自斟自饮,苦涩笑道。 “臣代孤儿寡母老兵饮此杯。”江望舒斟酒洒地,伏案长哭。 前传:寡人有疾 第十一章、行宫弈剑 - 弈士 - 赏一杯茶 枳王心情大好,你宋国有乐器百般,我有七弦琴一张足矣;你宋国有乐师舞女数十人,我有江侯一人足矣。 宴毕,枳王询问宋使:“酒足饭饱,不如赏一回行宫?” 不待宋使回答,枳王领着一干王族往黍离行宫武场去了。巧玉暗骂枳王卑鄙,这一行使臣,尽是乐师舞女,摆明了要让宋国难堪。很快她又狡黠一笑,使了个眼色,乐师里走出一人,随二人跟上。 黍离行宫,乃是大枳国运所在,三十余年,女子剑侍舞宫廷花剑,供王族娱乐赏玩之用;男子剑士习杀伐谋略,开疆扩土。 女子剑侍往往由各地举荐眉清目秀女童,许与其父母枳刀百贯,遣送行宫。剑士选拔更为严苛,由四大王族加上江侯从各自封地挑选,遣送行宫,许与两百贯,淘汰率颇高。 大枳民间若是生了女,便乐意遣送行宫;若是生了男,生怕名额落到自家头上。一入行宫,有去无回,无论男女。 “宋使以为如何?”枳王笑呵呵地指着习花剑的剑侍,自己接话,“模样不错。” 巧玉低头不语,公子柳倒是颇有兴趣,目光流连。 “荼,琦君在否?”枳王询问黍离行宫宫主樊荼。 “琦君这几日身体欠妥。”樊荼如实回到。荆琦君回到行宫后,抱病不出,似乎有心事,不言不语。昨日琦君主动找打了他,说要学剑,他讶言。琦君又说,花剑不能杀人,要学能杀人的剑。樊荼不由头疼,枳王早已相中她,待明年及笄,便要纳她为妃,再者说了,她一介女流,行宫还没开女子剑士先河。 “我要学剑。”荆琦君依旧不依不饶。 “枳王吩咐过了,花剑都不允许你学,明年我也得尊称你一声夫人了。”樊荼宠溺地说。 荆琦君,是他故人遗孤,他视若己出,尚未及笄已如出水芙蓉美艳动人,枳王更是喜欢,来行宫的次数都多了。琦君能为枳王夫人,他也由衷的开心。 “我不当什么夫人,我要学剑。”荆琦君俏脸微红,气鼓鼓地说。 “你学剑做什么呢?杀人?杀谁?我去替你杀。”樊荼问。 “我不嫁枳王,我已心有所属,我要学剑。”樊荼想到这儿,只当是少女羞涩,没有当真。 “宋使以为如何?”行了数百步,是一处武场,数十剑士或习剑,或弈剑。年幼者不过七八岁,最大也刚生出青青胡渣。 “公子习剑否?”卿伯拱手问道,“望公子不吝赐教。” 公子柳一时难堪,他对习武兴趣全无,但又不想被人看轻,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久闻大黎有洛邑学宫,宋与乔尽得其利,想来公子也从名师,得高学。”祁子亦言。 宋使里走出一人,正是那乐师,他拱手道:“公子剑术超人,身份尊贵,岂可与刍荛弈剑?” “你是何人?”日覃伯贤怒道。 “无名小卒,大宋乐师,学宫劣徒,缪斯,”缪斯不卑不亢道,“公子弈剑,亦须公子对弈,太傅意下如何?” 日覃伯贤脸色阴晴不定,枳王有两子一女,幼子不足满月,长子不过十岁,至于长女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何对弈? “尔要弈剑?与我如何?吾乃巴闯,军中伙夫。”执圭巴闯性子急,受不了暗语藏剑,指着缪斯道。 “请,”缪斯早就看不惯这区区小国的傲慢姿态,径直入了武场,取了一炳竹剑,掂了掂,又换了宽刃剑,说,“你要文斗还是武斗?” 巴闯也取了一炳剑,算是回答了他,两人不再言语,手上见真章。 武场剑士恭敬立在一旁,一是腾地方,二是方便观摩。枳王端坐高台,询问江望舒:“依江侯看来,孰强孰弱?” 江望舒知晓巴闯蛮力过人,又从军多年,罕逢敌手,只是这缪斯底细不明,于是答道:“巴闯不会败。” 不会败,这个答案让枳王不满,毕竟巴闯是大枳数一数二的武夫,惟有江侯能稳胜他。宋使随便一个乐师,便是万里挑一之人,属实让他面子挂不住。 “江侯,”枳王忧心忡忡地问,“此人很强?” 江望舒成竹在胸回答:“王,有臣在。” 武场两人战作一团,剑鸣激荡在战鼓上,长鸣不已;两人脚下生风,从一头打到另一头,又打回来,激得尘土飞扬。 枳王面前的茶水都凉了,两人仍然不分胜负。枳王心急如焚,巧玉却稳坐高台,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不愧是蛮力无二的巴闯,一剑横撩,震得缪斯虎口一痛,剑落在半丈外。枳王大喜,巴闯亦大喜,把剑当刀使,顺势劈砍下来。缪斯翻滚避开,巴闯一剑砍到顽石上,青铜剑嗡嗡直鸣,险些脱手。缪斯翻滚避开,捡剑直刺入巴闯肚皮,鲜血汩汩渗出。巴闯恼怒,一脚将缪斯踹开,缪斯翻身而起,直冲过来,想要痛下杀手。 “竖子尔敢!”有人出声制止,胆小一些的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缪斯志在必得的一剑并没有刺进去,他只觉得虎口一阵生疼,剑更是掉落在地,疑惑间,只见江望舒从看台一跃而起,一脚踹向他。缪斯躲避不急,被踹中心口,发带散开。 “你赢了,”江望舒一手扶住巴闯,一手接过剑,脸色淡然道,“弈剑不是战场,别咄咄逼人。” 缪斯披头散发,捡回剑,追了上来,看台上又是一阵惊呼。 江望舒愤然转身,一剑劈飞缪斯的剑,继而把剑架在缪斯脖子上,冷冷道:“你已经赢了。” 看台上,巧玉看到缪斯受辱,站起身,高声呼道:“江侯,这只是弈剑。”她还有半句没说下去,这只是弈剑,对弈双方不认输不能停。 江望舒抛出剑,刺入看台,剑身没进去一半,冷眼打量着巧玉道:“我替他认输,你若不服,派人来与我弈,允你差尽宋国剑士,允你请遍学宫武人。” 围观的剑士里,跑出两人,一个模子,一对兄弟,围着巴闯,一个一个“嗲嗲”。 长子名莽,次子叫蛮。须臾,两人齐齐走到缪斯身前,冷眼将他打量了个遍。 “好好活着。”巴莽说。 “别死太早。”巴蛮说。 前传:寡人有疾 第十二章、宋使巧玉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一场弈剑不欢而散,枳王借口乏累歇息去了,让太师招呼宋使。 《山海经》曰: “西南有巴国。太葜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 巴人五祖,曰巴氏、日覃氏、樊氏、相氏、郑氏。惟巴氏掷剑中穴,土船凫水,尊为其为君,四姓皆臣之。 百余年前,巴内乱,以枳水为界,枳水南为枳,枳水北为綦。 太师卿伯,相氏,名卿,为枳王三十载。卿膝下无子,从弟早逝,传从弟独子相奚,奚尊以为卿伯。 宋使巧玉问卿伯:“太师,太傅府邸何在?吾等去拜访一番。” 有家丁言凛不肯食,卿伯对奚、凛父子喜爱得很,便遣家丁领宋使去寻太傅。 “姐姐,来见那太傅干嘛?”公子柳一心想着黍离行宫的剑侍,心不在焉地问。 巧玉没回答,只催促着快点。 缪斯依旧散发,眼神阴翳,一言不发地跟着。 太傅闭门不见,宋使三人怏怏回了住处,吃过晚饭,天色便暗了下来。 公子柳把玩着一个熟柿,望了缪斯一眼,笑道:“把你头发束起来,不就是输一场弈剑吗?” 缪斯抱剑立在门口,脸色严峻,道:“公子,如果是在战场上,我已经身首异处了。” “那江侯果真那么厉害?比卫尚将军如何?”公子柳抛着熟柿问。 “卫将军不如。”缪斯如实回答。 公子柳继续抛着熟柿,漫不经心问:“那田恬将军呢?” 缪斯沉思片刻,毅然回答:“田将军亦不如。” “那你说说,我们大宋谁比得上江侯?”公子柳问。 缪斯摇摇头。公子柳惊得熟柿没接稳,落在地上,溅作一摊。 “真臭,”公子柳嫌弃地挪了挪,指着门口的仆从,喊道,“你过来,舔食干净,赏你的。” “缪斯,你来枳半月,可寻到了乔国余孽?”巧玉正摆弄一尾游鱼,头也不抬地问。 缪斯摇摇头。 “那孟先生呢?我父王对孟先生赞赏得很,愿意拜他为相。”巧玉又问。 “孟先生执迷不悟,”缪斯反问道,“这孟先生到底是何人?” “只知道是儒家圣人,如今兵、法显贵,儒、农式微,还有巧舌如簧的纵横家和隐世道家。我父王依旧推崇仁义,若非如此,早该问鼎天下了。不过放眼天下,担得起圣人名头的,也不过十指之数,我大宋独占其二,哦,应该是其三,又有将军百人,兵士百万,沃土千里,黎朝九鼎,该挪到洛邑了。”巧玉摆弄鱼儿累了,回到塌上,单手托腮。 “对了,缪斯,你是在哪遇见的孟先生?”巧玉忽然想起自己差点遗漏了,又问缪斯。 “姐姐,克己复礼,推崇仁义那是大黎朝做的事,如今成了什么样?依我看,唯有内严以法,外强以兵,才是存亡之道。”公子柳忍不住打岔,巧玉赏他一个白眼,公子柳笑嘻嘻,拉着一个秀气婢女,回房歇着了。 “我一路跋山涉水,在一个山野地方遇见的。”缪斯漫不经心回答。 “缪斯,你终于会撒谎了,怎么就不会点甜言呢?”巧玉好笑地看着他,继续说道,“你我两家世代交好,你又是大宋将才,你小时候可说过娶我,还待何时呢?” 缪斯别过脸,不肯对面巧玉,也不接话。 “缪斯,你是在怪我父王吗?灭乔,终归是操之过急,不该趁乔国学宫祭祀之际出兵的,子先生也身死。”巧玉想到灭乔一役,几乎是兵不血刃,乔国王族几近灭族。也是这一役,血洗洛邑学宫,学宫宫主、儒家圣人、天下大势执牛耳者自刎,普天哀痛。大黎遣使,多国结盟声讨宋国。 “缪斯,学宫会重建的,天下大势尽在一宫之内,我父王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才想着请孟先生回去主持学宫事宜。”巧玉摘了面纱,露出面容。祸国殃民,这是她及笄那年子先生说的,这面纱,一戴便是五年。 缪斯跟一根木头一样杵在门口,他是剑陵的天才剑士,更得剑陵真传,不下十国遣人拉拢,但至今未出师,在洛邑学宫潜修。已故洛邑学宫宫主、儒家圣人子丑曾言,此子乱世寐虎也。可惜呀,他初次离开学宫,便以惨败结局草草收场。 “缪斯,你是真打不过江望舒?”想起圣人子丑的断言,巧玉不由觉得惋惜,圣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缪斯摇摇头,终于开口了:“不忍伤了女公子心爱之人。” 巧玉红了脸,重新戴上面纱,没有接话。 “你如何知晓我喜欢他?”许久,巧玉收敛慵懒,神色哀伤。 “先前女公子不是还要去拜访日覃太傅吗?枳国上下谁人不知江望舒入赘日覃氏。”缪斯回答。 “那是后来,武场上呢?”巧玉撇撇嘴,并不认可。 “女公子不喜欢各国公子,只爱慕诗人,这两日还命人收集了许多竹简布帛,想来都收录了江侯的诗文,”缪斯顿了顿,又加了句,“女公子亦不想大宋蒙羞。”巧玉听得真切。 “缪斯,我歇息了。”听到如此,缪斯识相地出去,依旧守在门外。 巧玉没有歇息,她点灯坐在案前,书案上摆满了竹简、布帛,这一看,便到了子时。 “女公子,子时了,该睡了,莫忘了正事,我先去綦国了。”缪斯在外面轻声喊道。 巧玉翻了又翻,读了还读,总觉得不够,每一句都那么美,这才吹灭了灯,打着哈欠,沉沉睡去。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枳水河畔,有女子浣衣;河畔轮台,有公子垂钓。 “奇怪,往常鱼儿都争着抢食,今日怎就不吃食了?”公子疑惑地收竿,鱼篓空荡荡。 那浣衣女子咯咯地笑,掬一抔水,一尾鱼安静地在她手心游曵。女子放开鱼儿,以水为镜抚弄发髻,那尾游鱼生怕惊动了倒影,徐徐沉底。 “想听《曲水》了。” “我来抚琴,你伴舞,如何?” 门“咯吱”一声响了,叹息如涟漪,温情不过梦一场。 前传:寡人有疾 第十三章、乔国余孽 - 弈士 - 赏一杯茶 宋使以巧玉、公子柳为首,面见枳王。 “宋、枳国百年交好,边界不连,秋毫不犯,宋地金铁之器、枳地盐锦之资互通有无。乔国叛黎,火烧洛邑学宫,掠夺天下气运,先圣子丑迷踪,学宫圣人出逃。洛邑学宫承天下之重,天下圣人,半数出于此。吾大宋拟兴复黎室,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诛灭叛乔。今吾父王诚邀天下诸侯于立冬齐聚洛邑,共商学宫修葺事宜。”公子柳上前,说明了来意。 “臣有言,我大枳乃太葜之后,与黎室并非一脉,学宫修葺事宜,不应找我枳国。”日覃伯贤起身说。 “如今黎室式微,天下乱已久矣,环顾枳国,北有叛綦眈眈,西有敌蜀虎踞,东有强楚侵扰,至于南,蛮夷未开,教化不行,焉能安居一隅?”公子柳负手反问。 “臣有言,”卿伯道,“綦之地,尽枳地也,不收焉?楚尽犯吾境,夺黔中之地,取盐水泉盐,不战焉?蛮夷多犯枳境,不惩焉?先王困于蜀,尸骨未还,衣冠为冢,不取焉?巴君与黎君会于秦岭,尊为天子,不臣焉?”祁子进言。 “臣有言,”江望舒进言,“四境之战,国累民乏。耕织为本,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渔樵为业,然未尝鱼鲜,不向火暖。臣以为养民富国,滋以为重。” “臣进言。”巴闯一拍桌子站起来,牵动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他扫视了一眼宋使,并不见缪斯,拱手道,“臣附议。” “吾父王许诺,以巴、巫为界,天下两分,共治九州。巴蜀之地,尽归枳王。”公子柳抛出一诱惑条件。 枳王心动了,他恨不得立刻会盟洛邑,共治天下。江望舒皱了皱眉头,生怕枳王被这虚幻的利益冲昏头脑。到底是一国之君,枳王炙热的眼光很快归于平静,问公子柳:“此般,宋君是想要窃取黎室,以王天下?” “黎室早已名存实亡。”公子柳讥笑说。 “日月所照之地,皆为黎土,五谷生养之民,皆为黎臣。”枳王厉声道。 公子柳脸色苍白,枳王到底是老狐狸,工于心计,很快就反客为主,稳据上风,而他不经意间就落入枳王圈套。 “黎文王上承天地之厚,得民心之顺,尊为天子。文王从弟为中山王;文王四子,长子伯仁为嫡,仲义为东营王,叔礼为西乔王,季信为北营王。胡塞有功,封胡塞王。前朝公子逐荆棘之地,后天子感其诚,封南荆王。黎文王至今,五百载矣,如今黎赫王为天子,二十有三矣。”巧玉神采奕奕,继续说道,“诸侯封子荫孙,六国变四百三十有六,至于今,亦有百十国矣。然诸侯半数乃文王之后,尽是黎室血脉。吾宋国始于叔礼之子季昌,封地为宋,采邑为氏,黎姚为姓,四百八十二载,不敢忘也。黎室式微,礼崩乐坏,虎狼环侧,吾父王念及此,朝不能食,夜不能寐,唯有痛哭。吾父王怀悲悯之心,抱救国之志,致力匡扶黎室,不敢怀叵测心。然宋积贫积弱,地狭人少,自顾尚且不暇,安能勤王扶黎?是也吾父王特邀诸侯,共商国是,铲除虎狼,恢复黎室。” “诸卿以为如何?”枳王被说动了,询问道。 “善。”众人齐答,唯有江望舒不作声。 “江侯以为如何?”巧玉莲步轻挪,朝江望舒施了一礼,朱唇轻启。 江望舒嘴唇翕张,苦涩道:“善。” 巧玉回到坐席,又说:“枳王,我听说乔国余孽藏匿在枳,我父王看重得很。” “乔国余孽?”枳王深感疑惑。 “公子淮与公子音。”巧玉正色道,“缪斯在巴阳遇见的,公子淮任巴阳大夫,太师应当见过。” 太师点点头,道:“乔国公子淮与音藏匿巴阳一载已矣。江侯以为大夫。” “江侯,此事当真?”枳王眉头一拧,江侯封地都是取綦之地,大夫士人全凭江侯自主,所以他并不知情。 “臣有言,”江侯进言道,“一干公卿,柱石俱老矣,闯、荼之流,皆是武夫,不堪谋略。枳后继何人焉?洛邑学宫不复,圣人子丑殉道,能执牛耳者,惟孟邹两圣。孟邹两圣俱出子丑,一门三圣,天下异之。今孟先生隐枳地,非枳之地灵焉?非王之德厚焉?公子乔淮,孟之高徒也,得淮,亦得孟。” “孟先生可还在巴阳?”枳王惊喜连连,忙着询问。 “巴阳枳西,有学塾,孟先生潜学于此。” “何不引荐与寡人?”枳王嗔怪道。 “王,臣闻昔文王访伯岐,濯手净衣,不得。又三年,民食粟著纱,有鸾凤和鸣,伯岐乃出,以为天子。臣闻昔巴君求河女,备三牲,俱五谷,河女不见。巴君躬耕枳水,除害巴山,有白泽引路,遂见河女。孟兰先生,可拟伯岐、河女,王行美政,天下归心焉。”江望舒答道。 “枳王,孟先生之高洁,天下趋之,诸侯爱之,王之德美也,”公子柳暗骂江望舒老狐狸,硬着头皮说道,“然公子乔淮,吾王恶也,愿割三城之厚,换取乔国余孽。” 枳王大喜,曰:“善。” 宋国许诺三城之地,枳王焉能不喜?江望舒不再进言,他知道枳王心意已决。可惜鱼和熊掌可兼得焉?孟兰高洁,若非羁绊,岂能困于僻枳? “即日取乔淮余孽,献与宋公。备锦绣金石,寡人欲效文王之事,拜孟为相。双喜登堂,双喜登堂。”枳王心情大好,命人善待宋使,私下与卿伯商讨去了。 “江侯,可抚琴焉?可奏《曲水》焉?”巧玉跪坐于江望舒桌案前,朦胧面纱依稀可见含情脉脉,徐徐问道。 “女公子,鄙人劳累,歇息去了。”江望舒抚袖离去,只留下美人空叹息。 巧兰取了一张七弦琴,纤指波动,如同叹息声。秋风起波澜,叹息如涟漪。所谓的河畔浣衣,游鱼沉醉,轮台垂钓,曲水霓裳随着这阵叹息散去如涟漪。 前传:寡人有疾 第十四章、公子乔淮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太子,我回来了。”乔叔一面推门,一面兴冲冲扯着大嗓门喊道。 “咳咳,”秦淮干咳一声,嗔怪道,“乔叔,孟先生在,还不拜见?” “太子?”孟先生忖思片刻,点点头说,“是该叫太子了。” 秦淮大喜,乔叔亦大喜,拜见了孟先生。 “大哥。”音投入秦淮怀里,声音甜糯。 “孟先生。”门口还立着一个小童,朝着孟先生施礼。 “胡闹,乔叔,你为何将这娃娃也带回来了。”秦淮认出了这小童,出声询问。 乔叔苦着脸说道:“太子,音哭哭啼啼,不肯回来,非要粘着他,我等着过两日送他回去。” 孟先生看到枳珏立在门口,招呼他过来。枳珏乖巧立在一侧,朝石雁舟挤眉弄眼。 “偷偷出来的?”孟先生问。 枳珏点点头,收敛神色,不敢看孟先生。 “早些回去吧,莫让你娘亲着急,”孟先生又对秦淮说,“淮,剑陵缪斯和宋国重使出没枳地,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先生一道否?”秦淮殷切问道。 孟先生摇摇头,说:“我等一故人。” “孟先生,乔国不复,我如今去了乔氏,化作秦淮?”秦淮急切地问。 “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孟先生起身,信步走到庭院,身后秦淮步步紧趋。 “先生助我,”秦淮跪地道,“请先生指路。” “宋有窥测黎室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天下诸侯莫敢不从,然宋王天下焉?天下诸侯十之五六尽是黎后,制肘之间,一时难以王天下,”孟先生面北而立,继续说道,“黎室行天子之事,有大义之名,可以为尊;焦、孟、中山,恶于宋,可以为朋;梁、卫、陈、齐,有姻缘之交,可以为友;鲁、楚、吴、越,有称霸之心,可以为盟。” “淮,受教。”秦淮点头,满脸欣喜。 “淮,可还记得先人?”孟先生又嘱咐道。 秦淮点点头,正色道,“始祖叔礼之子仲勋,采邑乔,以姚为姓,以乔为氏,至于今,四百又八十五载。” 孟先生点点头,叮嘱要将汪珏送回枳西,又唤了一声雁舟,两人走远,秦淮拱手立在院门,目送半里地。 “太子,这虎皮衣裳倒挺保暖。”乔叔从屋里走出来,甚是欣喜。 秦淮紧了紧衣袍,仰头望天,喃喃道:“一年了,乔叔,该回去了。” “奉枳王令,捉拿大黎反国余孽乔淮。”院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很快枳国兵士破门而进,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乔叔抽刀上前,护住乔淮。 “公子乔,又见面了。”巧玉款款深情地施礼。 秦淮只瞥了一眼巧玉,很快将眼光挪到江望舒身上,他咬牙切齿地说“江侯,你误我大事。” 江望舒别过头,默然不语。枳珏听见人声,探出头来,惊慌之中被兵士擒住肩膀,噤若寒蝉。 “天不助我,”乔淮望了一样枳珏,惨笑道,“天亡我乔。” 江望舒领百骑,护送宋使到巴阳外,拱手道:“宋使可过涉江借道綦国回宋。” 巧玉惋惜道:“不知如何涉江,江侯再送一程如何?” 江望舒又送到枳江畔,拱手道:“宋使可过浮桥借道綦国回宋。” 巧玉抿嘴一笑:“不知綦国地界,江侯再送一程如何?” 江望舒再送到两国地界,再往前,依稀可见綦国军营,江望舒下马道:“女公子可借道綦国回宋。” 巧玉亦下马,拉着江望舒的手,被挣开。巧玉惋惜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不若江侯送我回宋如何?” “军务繁忙,恕不远送,”江望舒说完,上马,领着一百军士回巴阳。 巧玉跺跺脚,摩挲手掌,余温尚存,领着宋使一路北上。 秦淮站在囚车上,望着枳、綦边界,满目疮痍,尽是萧瑟。他留恋地回望巴阳,仰天大笑。 “乔淮,你还笑得出口?”公子柳讥讽道,“乔氏最后的种,也在你这儿断了。” 过了綦国、焦国,便是秦岭,越过巍峨秦岭,不远便是宋国。天下诸侯,能逐鹿中原者,不过四五国,而宋最强。 队伍入秦岭时,缪斯才仓皇赶到。他瞥了一眼囚车,惊慌道:“女公子,这不是乔音。” 巧玉本来累乏了,问:“你如何识得?” “他不过是一枳地稚子,哈哈哈,”秦淮大笑,“老天助我,谁说我乔氏后继无人?” 巧玉很快又镇定下来,抽了秦淮一鞭,讥笑道:“一条漏网之鱼,不过指数之年,又能如何?” 秦淮神色悲哀,音年纪尚小,又无依托,如何能恢复乔国,颠覆宋氏?只希望孟先生能遇见音,保他安然无恙,保乔氏一丝血脉。至于这唤为枳珏的小童,秦淮不无同情,仅此而已。 枳珏年纪小,巧玉一路对他多有照料,让他乘坐牛车。起先他哭得撕心裂肺,后来端坐牛车,手拿竹简或布帛小声读着,不哭也不闹。 巧玉下马,过来端详了汪珏一番,细声问:“好看否?” 汪珏头也不抬回答:“好看。” “你家住何地,姓甚名谁?”巧玉又问。 “帝喾之后,居汪水之阴,珏山之阳。如今没落了,隐姓埋名,唤作珏,”秦淮心情大好,笑道,“你大可搜寻,我身上可有玉珏。” 巧玉不信,遣人在秦淮身上一阵摸索,果然有玉珏。 帝喾耕种江畔,以江为母,训马荒山,得玉为珏。颛顼禅让之,遂尊水为汪,赐山为珏。 先圣子丑,珏山人,有玉名珏。子丑身死殉道,玉珏也遗失。 有玉珏为证,加之孟先生师从子丑,乔淮尊孟先生为师,巧玉信了五分。 “你真叫珏?”巧玉问。 枳珏点点头,巧玉多信了一分。 “你可认得孟先生?”巧玉再问。 枳珏点点头,巧玉再多信一分。 “你是不是枳国人?”巧玉比划了一下,又问,“你小时候,这么高。” 枳珏点点头。自记事起,他便在枳西,以孟先生为师,以刘长安为邻,以石雁舟为友,别的人却不认得。 巧玉收好玉,信了七分有余,八分不足,她狡黠一笑,望着秦淮说:“此子,乔音。” 前传:寡人有疾 第十五章、剑陵传人 - 弈士 - 赏一杯茶 宋使从巴阳来,借道綦、焦,行了近半月,霜降这一日,终于到了宋境,遥遥可见剑陵关。 剑陵关虎踞秦岭,大将田恬据守剑陵,十里相迎。 “缪老弟,数月不见,连个饮酒弈剑的对手也找不着,快与我进关。”田恬拉着缪斯,急不可待地说。 “田将军,你真是闲不住。”巧玉巧笑道。 “女公子,自灭乔一役后,一年多了,王又不肯南下伐綦、焦、孟、楚,我这大剑都该生锈了。”田恬嘿嘿一笑,声音清丽,与粗犷外表相去甚远。 缪斯摇头不语,先去剑陵拜见师父了。田恬疑惑地问:“女公子,缪斯这是?” 巧玉只好解释道:“綦之南有枳,枳有江侯,江侯神武,败了缪斯。” 田恬大惊,如临大敌,嗓音更尖了,连忙询问:“我大宋百万雄兵,过百将才,若论将才,我不进前十,若论武力,举国前三,缪斯与我伯仲之间,竟败于僻地小国匹夫之手?” 巧玉点点头,又说:“只一招。” 田恬惊得只顾吞口水,说不出话来。 缪斯独自上前,往剑陵复命去了。剑陵关巍巍雄关,盘踞秦岭,剑陵则隐匿在不远的一处山谷,草庐三五间,土坟十来座,剑陵之名,由此而得。 缪斯抱剑踏在山谷,贪婪地呼吸,每一道气,都有剑意,让他心醉。 有土狗见了他,却不识人,不住地叫唤。一总角稚子闻声,望了一眼,又进屋拉着一个少女出来,两人静静候着。 “爹死了。”那稚子神色哀伤地说。 “我知道。”缪斯瓮声回答,跪在那新立的土坟前,稚子与少女也一样。 “是伏白杀的。”稚子说。 “嗯。”缪斯九叩首,额头的鲜血汩汩,浸湿青石板。 九叩首毕,缪斯抱剑起身,往谷外走。少女稚子一左一右拉住他,少女面容憔悴,哭得梨花带雨,一面拭泪一面阻止道:“十年前伏白便是天下第一,你不能去。” 黎赫王十三年秋,萧借道黎伐中山,中山十五城尽数沦陷,只余中山城。伏白出世,风度翩翩,一人一马杀翻萧三千兵马。萧王大怒,亲率十万兵马攻中山,萧将二十三人,尽数折于白手,十万兵马,不战而退。萧王坠马,卒,中山失地尽收。 黎赫王十四年夏,萧昭伯结盟鲁国,领二十万众再伐中山,擒白妻,白妻自刎。白夜刺昭伯、鲁将怀。昭伯卒,鲁将怀亦卒。 黎赫王十四年秋,白率军伐萧,萧孝伯请武圣卫灵,刺客田决、沮谷,领萧将十五,欲刺伏白。三日,十八刺俱身死。 黎赫王十四年冬,萧都破,萧亡。 黎赫王十四年冬,鲁割三城请降。 伏白,行踪缥缈,生平无人知晓,只出世一年,便取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至今不过十年,伏白隐世不出,人称潜龙。八荒四海皆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 “我不去,”缪斯摇摇头。伏白之前,天下第一尚有争论,诸如胡塞卫灵、剑陵缪苦,皆是武圣。伏白过后,卫灵身死,缪苦堪称当世第二。缪斯,既是剑陵传人,亦是缪苦之子。 “我不想你死。”少女环腰抱住缪斯,泪水沾了他一背。 “我去找田将军弈剑,”缪斯轻轻挣开,怜爱地说,“你们陪我去。” 剑陵关,田恬正设宴款待巧玉一行人。缪斯领着从弟缪卜,剑陵弟子葭萌赶到。 “缪斯,你是见了葭萌,舍不得出来了?”公子柳笑道。 缪斯抽刀削去桌案一角,神情冷漠:“公子,剑陵关兵马五万,连个刺客也挡不住?” 公子柳吓得跌坐在地,倒是巧玉起身安抚住缪斯,问:“怎么了?” “家父身死。”缪斯这才收敛了一脸冰霜,露出点血色。 “不可能,武圣大人举世无敌,我前日还去登门拜访过。”田恬尖叫道。 “还有那当世第一的伏白。”缪斯说完坐下,沉默着吃喝。 宋使枳,抓获乔国余孽,本是乐事一件,席间却没人敢动筷。西风吹袭,天冷了。 缪斯一人埋头吃喝,毕了,问田恬:“弈剑。” 田恬陪着笑应允,想着两人交手尽是平局,今日破例让他一招半式。 剑陵关武场,缪斯、田恬面对而立。田恬询问:“缪兄,既然是弈剑,那便文斗吧。”言毕,他挑了一炳木剑,想着便是被刺,也伤不及筋骨。 缪斯随手取了一炳木剑,算是答应了。宋国尚武,宋人骠勇,剑陵关五万兵马更是精锐,闲时秦岭操练,战时破阵杀敌。武场两人,一人是宋国上将,另一人是剑陵传人,俱是将中将者,能见识到两人弈剑,益处多多。 “缪兄,请。”田恬粗中有细,打算尽力对弈几十回合,再惜败给缪斯,既不丢人,也不掺假。 秋风起秦岭,乔木叶簌簌。缪斯一剑,大风停兮木叶止。一剑过后,缪斯掉头离开,武场只有他脚踏落叶沙沙声。 “田将军,还好吧。”巧玉适时出现,近了才看轻,那一剑刺入田恬右胸,入肉三寸。 田恬顾不得疼,瘫软在地,双眼无神。 “田将军?”巧玉又喊。 田恬苦笑一声:“女公子,伤无大碍。恭贺女公子,大宋得上将缪斯,胜过十个田恬。” 巧玉大惊,半信半疑地问:“莫不是田将军留手了?” 田恬摆头道:“是缪斯留手了,不然再下已无喘息。缪圣之死,恬之过也。” “我大宋折一圣人。”巧玉流露出哀痛。伏白不出,缪苦当世无敌,有缪苦坐镇大宋,才能震慑一干诸侯。若非如此,单凭百万之众,也难平众怒。 “女公子,在下断言,洛邑会盟,我大宋再添一圣人。”田恬拔出木剑,咳了一声,欣喜之情流露于表。 “你是说?”巧玉小嘴微张,不敢相信。 田恬点头,算是默许了,继而询问:“女公子猜测一番天下有几尊武圣?” 巧玉掰着手指数了数,说:“潜龙伏白,独步天下,可称武圣;缪苦若在,也是武圣;我听说南边楚将夫错,坑杀梁国十万之众,应该也算武圣;北原冰寒,民风剽悍,有一人名艾诗,可搏杀虎豹,也可称为武圣;东海之上,有缥缈神峰,有捕海兽者,名海伊,可为武圣;西有胡塞国,武圣卫灵从弟卫秀,领军伐焦,下七城,比起亡兄,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该为武圣。” 田恬摇摇头,笑道:“女公子,超凡入圣,皆要世人认可,再有诸侯敕封,武圣尤甚。潜龙伏白,出世一年,独步天下,美人销魂,冲冠一怒灭萧一国,天下无人敢撄其锋,武圣之名,当之无愧;潜龙未出之时,胡塞卫灵,征伐五国,单骑于万军之中取督战羌王之首,也可称武圣,比起他来,其从弟卫秀只下七城,不值一提;潜龙未出,我大宋连下七国,全仰仗缪圣,七五之比,高下立判,且谬圣与卫灵战于阳关,谬圣比之技高一筹;楚将夫错,坑杀十万之众,其一人乎,不过一庖丁也;北原艾诗,可搏杀虎豹,在下亦可,不值一提;东海缥缈神山海伊,打渔为业,偶有大鱼,世人异之,以为海怪,刍荛也。” 巧玉大惊,她见识颇广,特意挑选了天下能人异士,除却公认的伏白与谬圣,居然没有一个堪称武圣之人? “天下有武圣几人?”巧玉不信天下没有第二个活武圣,好奇问询。 田恬伸出一根指头,显然,除了潜龙伏白,再也没有了。懊恼之余,田恬再伸一根指头,指了指剑陵方向。他是武夫,输了就是输了,顶多沮丧一时,况且能输在准武圣的手下,这是莫大的殊荣。与圣弈剑,与有荣焉。 “我这就启程回武邑禀报父王,谬圣身死之事暂且保密,只待缪斯加冕成圣。”巧玉说完,领着使团快马赶回武邑。 缪斯与田恬弈剑过后,领着葭萌与缪卜回了剑陵。 “葭萌,辛苦你了,”缪斯踌躇许久,又说,“缪卜托付给你,你带他离去吧。” 葭萌以为他又要去找伏白复仇,连声阻止道:“你不许去,你打不过他,你会死的。” 缪斯解释说:“我不去,我先不去,我只是怕他再来。” 葭萌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伏白说子丑先生的死得有人偿债。” 缪斯心口一阵绞痛,他捂着心口,哀叹一声。 “我父亲可有遗言?”缪斯问。 “有。”葭萌点点头,咬着嘴唇,羞红了脸,不肯说下去。 缪斯点点头,只说:“我知道了。” 没有宾客,群星为朋;没有高堂,土坟为尊;没有嫁衣,麻布为衣;没有八音,秋虫为鸣;没有媒妁,皓月为证。有些仓促,有些草率,但这何尝又不是缘分呢?相识十八年,那一年缪苦捡回了葭萌,他蹒跚学步,她尚在襁褓。 “既然结发,便是夫妻。生当不离,死亦不弃。承次一诺,必守一生。”缪斯轻抚着葭萌面颊,平生第一次款款深情地说。 “不许说‘死’字。”葭萌伸手抵住他的嘴。 前传:寡人有疾 第十六章、大宋武邑 - 弈士 - 赏一杯茶 次日,巧玉领着使团回到武邑,宋王二十里亲自相迎。宋王十子,子子娇奢;独女巧玉,金玉其外,翡翠其中,是他一生最大的杰作。美中不足的是巧玉是女儿身,女子难为,女子难为。 “父王,”巧玉拜见宋王,端一樽枳都花雕,撒娇道,“你尝尝,谷是山泉灌溉,窖是天然溶洞,这是十年份的。” “好,好,”宋王接过酒樽,开怀大笑。 “父王,”公子柳也面呈一物,满脸堆笑,“此物是茅草编制,名蝈蝈笼,可饲蝈蝈争斗,煞是有趣。” 宋王一掌扇在公子柳脸上,怒骂:“不成器的东西,去见邹先生,立冬之前,不准出来。” 公子柳捂着脸,眼神阴翳。公子柳生母卫夫人正欲为公子柳开脱,被宋王一个眼神瞪了回来,哭哭啼啼跑开了。 “父王,君子修身养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巧玉安抚道,又朝公子柳使眼色,他会意跑开,找邹先生去了。 “枳地多刁民,玉儿此行可顺利?”宋王在最宠溺的女儿面前,放下一国之君的架子,当个寻常父亲,唠些家长里短。 “有缪斯在,一路顺利。”巧玉微微笑道,“女儿在枳地遇见一人,他文比孟邹,武过田卫。” “哦?”宋王眉头一掀,问,“言过其实了吧?儒门一脉,先圣子丑独占八分,孟邹二贤俱得其半数,我宋诸卿得一分,天下人只得一分,这一分尽数归那人也不比孟邹二贤;论及武,田卫二将,国之利器,锋芒毕露,有望称圣,枳地僻人稀,玉儿言过其实也。” 巧玉心中不喜,也不争辩,就说:“父王,子丑先生可有子嗣?” 宋王抚须摇头道:“并无子嗣。” “当真?”巧玉将玉璧给宋王看,继续说,“此玉名珏。” 宋王把玩了一番,问:“玉儿哪里得的,此玉正是子丑先生所有。” “枳地一小童,与孟先生有旧识,又与乔淮有渊源。”巧玉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子丑先生一生未娶,倒不听闻有子嗣后人,不会是将玉传给孟先的吧?”宋王猜测道。 “那孟先生又为何将此玉交与那稚子?”巧玉问道。 宋王答不上来,问:“那稚子可曾带来?” 巧玉点点头,击掌三声,有婢女带枳珏上来。 “这不是姚音?”宋王邹眉。 “并非姚音,名珏,疑是子丑之后,此子心性过人,这一路不哭不闹,不似寻常草民,”巧玉说完,问枳珏,“你可知这是哪里?” 枳珏水土不服,两眼迷离,四肢不勤五谷不进,摇摇头,问巧玉:“你是谁呀,什么时候送我回家,娘亲该急了。” 巧玉不知枳珏愚钝,以为他心性过人,只好遣婢女送他歇着。 “父王,子丑已死,又有玉珏为证,如今我说他是子丑之后,他便是。”巧玉狡黠一笑。 “有何深意?”宋王不明所以,疑惑地问。 “如今我大宋有新晋文圣邹先生,又有兵家圣人施慧,两圣坐镇,学宫修葺一事可定。然而缪苦身死,缪斯尚未成圣,诸侯定然不服。有此子执珏,加之邹先生为辅,诸侯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巧玉成竹在胸,显然谋划已久。 “得女如此,吾生足矣。”宋王越看巧玉越满意,满意之余又有同等的悲伤,可惜,错生女儿身。 起先婢女牵着枳珏,后来枳珏困乏,她只好抱着,幸好枳珏年纪小,身子不重。 她家里也有一个弟弟,年纪与枳珏相仿,抱着枳珏,就想到了家,哭出声来。 “姐姐你哭了,”枳珏被吵醒,替她揩去眼泪,安慰道,“姐姐不哭。” “姐姐没哭,姐姐是想家了。”婢女只知道这是乔国公子,她也是乔国人,更是被勾起了哀伤,哭得更伤心了。 “姐姐不哭,我也想回家,我都不哭。”枳珏睡眼惺忪,揉揉眼,打折哈欠安慰她,不久便沉沉睡去。 这边宋王正询问巧玉缪斯的事,谬圣身死,于情于理都应该以圣人之礼厚葬。听到巧玉的分析,他突发奇想是不是开先河立巧玉为嫡。 “父王,依田将军所言,缪斯武道一途已然独步天下,可称为圣,只需等冬至震慑诸侯,人前显圣即刻,”巧玉试探性问道,“父王,是否拉拢一番?万一有别国人知晓,私下许以重礼……” 宋王点头道:“善!拜上将,食万石粮,赏千金,可否?” 巧玉摇摇头。 宋王说:“封上卿,领采邑三城;拜上将,领军十万,如何?” 巧玉仍旧摇头。 宋王只好问:“司徒治民,司空治田,司寇掌刑,皆不合适;兵圣施慧任司马,如何敕封?” 巧玉笑道:“立大执戈,掌百将,领百万兵马;另拜上卿,领采邑十城;敕封武圣,昭告天下。” 宋王倒吸一口凉气,沉默良久。 “父王,缪苦半隐,我大宋十年下十五国;卫灵三年,胡塞据西塞之地;伏白出一年,挽中山于倾覆,灭萧国于强盛。缪斯加圣,十倍于田卫,可当千军,当拜大执戈;采邑十城,可下十国,以小博大;敕封武圣,以慑诸侯,以王天下。”巧玉的远见卓识,触及宋王心坎。 “巧玉,孤乃赫王伯父,又为太傅,实不忍也。”宋王内心极度挣扎,黎室式微,诸侯征伐,亦黎臣也,没人敢取而代之。 “天下乱两百年也,父王有邹施等贤才相助,又有百万雄狮,可定天下,”巧玉狡黠一笑,“昔年文王拜伯岐为相,以安天下,今父王拜大执戈,可效文王。父王不必取而代之,可以天子伯父之名对内执政,对外掌管诸侯。如此,天下战乱可平,黎民得以安定,岂不善哉?” 宋王又惴惴不安地问:“玉儿,若无钳制,孤心不宁。” 巧玉笑而不语,宋王恍然大悟,大喜,曰:“善。” 无人知晓,大宋庙堂,从此震荡。黎朝诸侯,从未有大执戈,比起一众卿、大夫,大执戈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巧玉所言,不取而代之,只代黎天子执政,让宋王放下最后的礼义廉耻。 一切,都只等到诸侯会盟洛邑了,霜降已至,快立冬了。 前传:寡人有疾 第十七章、渔夫之衅 - 弈士 - 赏一杯茶 百余年前,巴国四族内乱,相、郑两家分巴,划江而治;两国交战数年不休,蜀国进犯两国西境;唇齿之交,枳綦结盟,东拒强楚,西挡蜀国,百年交好,并无战事。 近水得渔利,枳国巴阳与綦国新里,隔江相望,都以捕鱼为业。枳江水暖鱼肥,两国渔夫默契地以江心为界分捕,偶有过界,赠鱼赔罪。 黎赫王二十二年秋,巴阳有渔人刘素捕鱼过界,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刘素吝啬,只赠了几尾不足半斤的小鱼赔罪。新里渔夫收了鱼,心里有疙瘩。 第二天刘素照常捕鱼,被徘徊在江心的新里渔夫抢了他一天渔利,扬长而去。刘素认出其中就有昨日那渔夫,觉得綦国人肚量小,自己又被抢了一天渔利,心里愤愤不平,哭哭啼啼地请时任巴阳大夫的樊宇主持公道。 樊宇,祁子之子,生性傲慢。听说邻国人滋事,欺压国人,无异于打自己的脸,于是亲自带人抓捕了新里渔夫,总计三人,等着新里人来赎。 新里大夫苗毅气得牙痒痒,骂枳国人蛮横,不过是抢了几尾鱼,渔夫之间的小打小闹,鸡毛蒜皮之事而已。再者说了,身为一地大夫,采邑人滋事非但不制止,还变本加厉抓捕本国渔夫,他决心惩戒巴阳一番。 次日凌晨,趁着枳江起雾,苗毅领了两百军士,又有几十渔夫,近三百人攻打巴阳。 枳、綦两国交好,边界秋毫无犯,巴阳常备军不足百人,招架不住新里攻势,巴阳沦陷,樊宇被捕。苗毅凯旋新里,民众夹道欢迎。 祁子听说独子被捕,勃然大怒,从西境调兵三千,陈兵巴阳。 新里大夫苗毅只是争口气,没想到枳国动了真格,更没有想到一个巴阳小邑大夫竟然是太保之子,弃城连夜逃往綦都。 边境陈兵,綦王惴惴不安,毕竟西境长年与蜀交战,早已国困民乏;再者枳国是盟友,若两国相争,得利者必然是蜀国,西境不保。 权衡之下,綦王处死新里大夫苗毅,取了其首级,又愿意割新里请和。 枳王大喜,祁子表示只要樊宇无恙,他也不多追究。綦王舒了口气,比起西境沦陷,一城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新里人听到綦王服软,竟然处死大夫苗毅,还割地求和,内心愤懑,厚葬了苗毅首级,万人悲痛,如丧考妣。又有乡勇一气之下打死樊宇,割了首级,由勇士连阿划小舟送到枳军阵前。 连阿带着锦盒与地图,面见祁子。祁子端坐阵前,问:“来者何人?” 连阿不跪伏,也不行礼,惨笑道:“新里乡勇连阿,奉命将新里大夫苗毅首级与新里地图献与枳王。” 祁子邹眉,说道:“将地图奉上即可,苗毅首级你且带回去安葬。” 言罢,祁子命人呈递地图,连阿死死抱着地图,不肯松手,只将锦盒递与侍者,讥笑道:“不见枳王,不献地图。至于锦盒,太保不收,可别后悔。” 祁子大怒,一剑劈开锦盒,只见一颗血淋淋的大好人头,竟是他的独子樊宇。祁子胸口一闷,一剑刺向连阿。连阿也不躲避,胸口中剑,口吐鲜血,讥笑道:“我新里俱是乡勇,我綦国岂能受辱!”言毕,口含地图投江。 “杀子之仇,我若不报,枉为人父。”祁子一字一顿,险些气绝。 连阿尸首被打捞上来,祁子鞭尸三日。三日里,枳军已渡江,占领新里,挥师北上。 三日里,綦君派遣了五批使臣,祁子杀了五批,枳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捣活泉关。活泉关是綦国南部重要关隘,素有綦国咽喉之称。活泉关若破,綦都岌岌可危,綦国定然国难当头。 枳军兵临城下,綦君知晓已无退路,只好从西境调兵,双方共陈兵五万,枳三万有余,綦两万不足,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綦国司马武不古请求阵前议和,祁子命人喊话:“綦杀我独子,扰我枳民,侵我土地,议和一事,无可商讨。” 武不古内心凄苦,站在阵前喊道:“綦之过也,愿割五城请和。” 祁子回话:“莫说五城,便是五十城,也抵不了吾儿一命。” 只言片语见,已然谈崩。綦攻活泉关五日,不破,祁子回枳都面见枳王。 “王,老臣一生为国为民,膝下只有独子,”祁子进言道,“老臣请从西境调兵驰援活泉关。” “王,臣有言,”日覃伯贤拱手道,“臣以为,西境安危事大,蜀地阔民丰,兵多将广,觊觎西境久矣,西境寸土不可失。枳綦唇齿之交,綦王愿割五城议和,不该再战。” “太傅,死的不是你的儿子。”祁子咬牙切齿地说。 “吾子桑,十八年前便埋骨他乡。”日覃伯贤接话。 祁子哑口无言,枳王不愿看到庙堂柱国互相迁怒,权衡之下,只好应允出兵惩戒綦国。 “执圭巴闯,调兵五万,驰援活泉关;太保祁子,领军八万,攻打活泉关,惩戒綦国,宣扬国威。”枳王下令,巴闯领命。 “王,五万多了,万万不可,西境总计十万军马,已有三万增援活泉关,再去五万,蜀国若侵犯西境,两万人马如何抵挡十倍强敌?”太卜巴梁进言。西境战事无休无止,枳、綦两国总计陈兵二十万,蜀陈兵二十万,对峙已久。 “江侯勇猛,二十二年从无败绩,每战必胜,可领江城兵马奔赴西境,保西境无虞。”卿伯进言。 “江城军马不足八千,焉能填补八万缺口?”日覃伯贤邹眉。 “江侯只需守半月,半月之后,无论如何,老臣自当退军。”祁子大喜,八万人马,便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破关,到时候长驱直入,直捣綦都,可立不世功勋。至于半月之后,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 “臣领命。”江望舒无计可施,拱手苦笑到。身为人臣,枳君发令,枳臣遵命。 百年交好的枳綦两国,战乱再起,追溯战事起端,竟然是渔夫之衅。 前传:寡人有疾 第十八章、活泉关之役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二年秋,枳伐綦。太保祁子、执圭巴闯领军总计八万,连破綦国三城,兵临活泉关。 綦国无暇两线作战,活泉关守军不足万人,司马武不古命活泉关守将苗括死守,不许迎战。苗括领命,守关不出。 约定了半月破关,如今已过五天,枳军寸步难进,军中营帐,祁子眉头紧锁,问:“执圭何在?” “正叫阵。” “伐木快一些,连夜赶制云梯、撞车,明日务必破关。”祁子下令。 “喏。” 活泉关下,巴闯正领百骑叫阵,只听见巴闯喊:“武不古那老儿在不在?西境作战时,蜀国每进犯一次,武不古便退避一舍,不出三年,綦国已失去了十舍之地。如此看来,綦国尽是懦夫。” 苗括居高临下,冷笑不言,任凭枳军如何叫阵,他充耳不闻。司马有言,不出半月,枳必然退军,他可不会和弟弟苗毅一般蠢。 “苗括,听说你霸占了苗毅妻,还故意发难,以至于綦君将他发配新里,当真?”巴闯叫阵,枳军大笑,纷纷辱骂苗括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苗括,想来苗毅身死,定有你从中作梗,好与弟媳行那苟且之事。”巴闯依旧骂骂咧咧。 苗括跟个聋子一般,只远眺活泉岭,那里似乎有樵夫砍樵。 “将军,斥候来报,活泉岭有枳国军士,数目不详,正在伐木。” “嗯,祁子掌管农桑工事,应该是在修简陋云梯和撞车,时刻注意枳军动向。”苗括点头,不以为意。 枳军八万有余,活泉关守军不足万人,皆是人心惶惶。苗括身为守将,丝毫不慌,也让众守军定了心神,以为有人会驰援活泉关。 苗括内心苦笑不已,綦国山多水险,并无多少平原沃土,举国之力也只能养兵二十万,就是这二十万人也要闲时拿锄耕种,战时拔刀上阵。比起枳国山川富饶,又有盐水泉盐,綦国当真是国困民伐,禁不起战事了。若无此,从弟身死,他苗括岂会无动于衷?邻国陈兵,綦君岂会各地请和?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秋雨连绵,三日不绝,枳军退守柴邑。老天保佑,又捱了三日。 “如今半月之期已过大半,大雨已停,开赴活泉岭,今日务必破关,以免夜长梦多。”祁子下令。 八万人马浩浩荡荡,巴闯为先锋,祁子坐镇中军,开赴活泉关。 兵临城下,声势浩大,又有简陋云梯十数乘和攻城利器撞车三辆,大战不可避免。 “将军,援军怎么还不来?”柴邑大夫郝萌惴惴不安地问。 “援军不会来了,”苗毅惨笑一声,“也许你我都要与活泉关共存亡了。” 援军不会来,也从来没有援军。綦国二十万兵马,十万驻守西境,五万驻守东境,余下的也驻守四方,这活泉关近万兵马,已是他请了又请,求了还求,司马才应允的。现在只希望西境蜀国进犯,好让枳军不战而退,以保活泉关无虞。 年轻的部将郝萌,正是柴邑大夫,闲时治民,战时治军。柴邑守军不足两百,却坚守了半日。苗括驰援柴邑之时,柴邑守军连同郝萌不足十人。 此时郝萌站在活泉关上,居高临下俯瞰枳国八万雄师,双手攥拳,正色道:“人在关在。” 当真是后生可畏,苗括哈哈一笑,一扫抑郁情绪,振臂高呼:“人在关在。” 活泉关守军齐声高呼:“人在关在。” 祁子蔑笑道:“那便让你们关破人亡。” 枳军八万,阵列活泉关下,声势浩大,大军过处,寸草不生。巴闯叫阵,祁子坐镇中军。 活泉关守军,闭关不出,数百弓兵弯弓拉箭,蓄势待发。 “樊太保,綦、枳两国一脉相承,唇齿之交,同室操戈,必然两败俱伤。”苗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还是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祁子的怒火已经平息了。 他低估了祁子的伤痛,老来丧子,如何能平息满腔怒火? 祁子令人传话说:“綦欺我枳民,侵我枳地,杀我独子,师出有名。” “搭云梯”巴闯下令。 数十乘云梯依城而搭,枳国兵士爬梯而上。 “滚木。”苗括皱眉道。你有攻城云梯,我有御敌滚木。 “撞车。”巴闯下令。 撞车搭配数十兵士,撞击城门。活泉关守军拿圆木抵门。 郝萌满面愁容,叹息一声。云梯、滚木、撞木、抵木都是从活泉岭砍伐而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放箭。”巴闯下令。 苗括也下令:“放箭。” 活泉关八百弓手,弯弓拉箭,八百箭矢穿云而出,落在枳军阵中,举盾稍慢的兵士中箭,偶尔有哀嚎声。 枳军五千弓手拉弓,招来一阵箭雨,直扑活泉关,铺天盖地皆是箭簇,活泉关守军人心惶惶。 一番交战,枳军损失五乘云梯,折损数百兵士。活泉关守军连伤带亡一千有余,近万人马已去十之一二。 “一个时辰,我军已折损一千人,只需两日,关就该破了。”有部将忧心忡忡进言。 “两日都守不住,如何坚守数日?”巫城大夫郑秀骂骂咧咧。 巫城,位于綦国北部,北接秦岭,东北邻焦、孟,东南壤楚,兵家重地。秦岭以北,宋国逐鹿中原,无暇南侵;孟、焦小国,北有强宋,南有强楚,夹缝求生,自顾不暇,向来与枳、綦交好;至于东南,楚国开疆拓土,疆域之辽阔,难以丈量,江水以南,尽归楚国,并未伐綦。 此次活泉关告急,武不古只好从巫城调兵五千,连同各地兵马,镇守活泉关。 “敌众我寡,活泉关必失,强守关隘,无异于以卵击石。”郑秀说完,便招呼旧部准备撤军。 “郑大夫,活泉关不可失。”苗括咬咬牙,作揖说道。 “我已奉司马命驰援活泉关,如今枳军即将破关,巫城又告急,”郑秀缓了缓,说,“将军也撤军吧。” “郑秀,尔敢。”郝萌拔刀,拦住郑秀。 “你是何人?”郑秀两指拨了拨刀,笑问。 “綦国小卒,柴邑大夫。”郝萌一字一顿说道。 “这么有骨气为何不死守柴邑殉国?”郑秀蔑笑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便是只余一兵一卒,活泉关也未破。”郝萌把刀架在郑秀肩头,威胁说。 “郝大夫万万不可。”苗括出声制止。 “那你便割了我头颅,”郑秀不以为意,迈步走开。 郝萌从背后追上郑秀,一刀刺中后心。郑秀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穿心而过的狭刀,须臾,气绝身亡,连只言片语也没机会交代。 郑秀旧部抽刀拔剑,郝萌呵斥道:“尔等要学郑秀当逃兵?” 众人退散,群龙无首,不知如何是好。郝萌一面踱步,一面扫视众人,嘴上说:“活泉关一破,再无关隘可阻枳军,八万人马,綦国必亡,我等都将做亡国之奴,我等妻儿都要受枳国奴役。退已无路,只有死守,死战。” “好,”苗括拍掌,“区区八万人马又如何,我活泉关将士个个都以一当十。我若战死,郝大夫代将;千夫长战死,百夫长代;百夫长战死,十夫长代;十夫长战死,伙夫代。只要还有一个活人在,活泉关不可失。” “将军,活泉关未必守不住,”郝萌抱拳说,“我军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此话怎讲?”苗括急切地问。 “此时刮西风、北风,此为天时;活泉关依活泉岭而筑,居高临下,此为地利;活泉关后,粮草供给犹豫不决,而枳八万之众,劳师以远,此为人和。” “郝大夫可有对策?”苗括大喜,出声询问。 “岂止一策,”郝萌大笑,“一则伐木制箭,我军居高临下,箭矢命中率与射程都要优于枳军;二三则遣人往綦都求援,往各地征召义军;三则派斥候查探枳军粮草,伺机而动;四则正值秋收,遣人收集稻草,结草为兵。” 半月之期,第九日,枳军伤亡不足一千,活泉关只余下六千人。夕阳西下,枳军收兵,第一日,算是捱过来了。 第十日,大风不止,大雾不散,枳江依旧叫阵。无论枳军如何辱骂,活泉关守军据守不出。 祁子亲临阵前,巴闯击鼓,枳军进攻。 “活泉关不足万人,昨日便折损近半,今日即可破关。破了活泉关,綦国再无关隘,可直捣綦都,活捉綦王,尽收失地。”祁子心中大喜,已然看到尽收綦地,凯旋枳都的场景,到时候他便是德比伯岐,才高子丑,加封为圣,流芳千古,也未必不可。 “太保,綦军疑似有援军。”有斥候来报。 “綦国东西两线战事吃紧,如何有援军?”祁子不信,一切都在他的掌握当中,不应该有纰漏。 “活泉关上,总计过万,关内有操练声,也过万。”斥候说。 此时大雾笼罩着活泉关,祁子只好命巴闯去阵前查探。 巴闯来到阵前,果不其然,活泉关上尽是綦军,隐约可听见操练之声。还未及冠,巴闯便随父亲从军,至今已三十载,自然听得出操练队伍不下万人。 前传:寡人有疾 第十九章、活泉岭草浅 - 弈士 - 赏一杯茶 活泉岭因活泉出名,活泉水暖,流水淙淙,终年不绝。活泉岭地势险峻,鸟雀难越,猿猴难攀,只有活泉关一处可通南北。 祁子心情不佳,本来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谁料想到变故突发。活泉关本就有地势之利,易守难攻,人数优势无法发挥,全靠着弓箭消耗,然而箭矢消耗远远大过补充,尽管分出人马伐木制箭,依旧不能满足。如今活泉关有了援军,再有五日不能破关就难交代了。 “辎重补给还没到?”祁子问巴闯,“让人去催一催。” “已经催过了,前几日大雨冲垮了浮桥,綦地多山,山路崎岖,补给短期内怕是到不了。”巴闯撇撇嘴,说是打仗,十天连敌人的毛都没摸找,哪有这种打法嘛。 “你是闲不住,跟你爹一样,”祁子摇摇头,笑着说,“我有一计可破关,到时候你便可以杀个痛快。” 巴闯半信半疑,问:“太保,当真?” 活泉关,今日枳军果然没攻城,将士皆大喜过望。 “唉。”大喜中,有人格格不入,叹息一声。 “郝大夫,你叹气作甚?祁子那老匹夫被草人农夫糊弄,不敢攻关,郝大夫年轻有为,当为大綦柱臣。” “上万兵士,半数是草人充数,等天气晴朗,枳军早晚会发现;操练之声,只是农夫义军,上不得战场;说到底,枳军有八万之众,虎视眈眈不可轻敌。”郝萌正色道。 “西境蜀国察觉到枳国调兵,必然进攻。再拖几日,枳军必退。只是该如何拖延?”苗括询问。 “将军,大敌当前,士兵不操练,都在活泉岭割草伐木,是准备不战而败?”有巫城郑秀旧部不满地问。 “我吩咐的,王将军莫慌,且安静等明日。”郝萌回答。 “明日若不能退敌……” “明日若不能退敌,我以身殉国,王将军以为如何?只是请王将军也去活泉岭割草。”未待王将军说完,郝萌出言打断。 “哼,如你所愿。”王将军冷哼一声,只待明日了。 活泉岭北,綦军连军士带农夫义军总计一万五,都在伐木割草。大军过处,寸草不生。活泉岭南,枳军也在割草伐木,人数更是两倍于綦国。 一场大战,两国竟然偃旗息鼓,都在伐木割草。 巴闯骂骂咧咧,祁子所谓的妙计,便是伐木。这是堂堂执圭该干的事?巴闯撇撇嘴,索性丢了宽刃刀,坐在地上生闷气。 “闯,使得不顺手?”祁子笑问。 “太保,我这宽刃刀杀人倒是好使,这割草也太儿戏了。”巴闯哭丧个脸说。 “闯,明日你便知晓了。”祁子笑着说,不在掌握中,那便再掌握。只待明日,送活泉关一个大礼。 活泉水暖,北边又有大山阻隔,活泉岭草木葱郁,两国将士都在割草伐木。日落之时,以活泉岭为界,两侧尽是光秃秃,岭南只余下枯草,岭北连枯草也一根不留。 半月之期第十一日,云开雾散,晴空万里,只是西风更烈。 “小儿骗我。”祁子终于望见活泉关守军一半是草人,差点气出一口老血。 “老匹夫,奉劝你退军,否则送你见你独儿。”苗括心情大好,站在城楼上高喊。 “凭你这几千草人?凭你这草莽将军?凭你这几千溃军?”到底是一国太保,祁子很快缓过劲来,讥讽道。 “放箭。”祁子招手。 五千弓手弯弓齐射,昨日一日赶制了十万枚箭簇,尽管少了箭雨,但十万枚,莫说小小活泉关,区区几千人,就是这一座活泉岭,也能射穿。 一阵箭雨后,活泉岭几千兵士从草人身后站起身,齐齐欢呼呐喊。 “气煞我也,”祁子再下令,“放箭。” 五千弓手再齐射,两轮过后,已消耗一万箭簇。 “郝大夫此计尚可。”王将军有些惊诧,靠着这几千草人,竟然挡住綦军万箭齐发。 “架云梯。”祁子不再浪费箭矢,再次下令。凭那几千草人,挡得了箭矢,还能当数万将士不可? 几十架云梯,齐齐搭建在活泉关城墙,枳国兵士,络绎不绝爬梯。 “滚木。”郝萌下令。 言罢,綦军四人一队,纷纷将滚木掷下,枳军哀嚎声不绝于耳。 活泉关守军高呼不已,任凭你八万雄师,任凭你数十乘云梯,也无济于事。 “此计高明,郝大夫料事如神,”王将军拱手致歉,“是曲之无理了。” “王将军,你我都是为国为民,不用拘礼。”郝萌扶起他。 活泉关欢呼声不断,反观枳军气势低落。先是数千草人竟然拦下八万枳军整整一日;再是箭雨,准备十万箭矢竟然又被几千草人破解;而一口气准备了数十乘云梯,在滚木面前毫无作用。 “太保,这还如何破关?”巴闯提着宽刃刀,神色懊恼。为了破关,伐尽了活泉岭树木,綦军损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观枳军,死伤者上万。 “放箭,放箭,放箭。”祁子冷哼一声,不理会巴闯,下令放箭。他已经气急败坏,当下之计,只有用箭矢射穿活泉关。 奈何活泉关有地势之利,枳军又处在下风向,箭矢十不中三,就是那三,也尽数被草人当下。 “撞车。”祁子下令。 数十人掩护撞车撞击城门,这是最拙劣的方法,损失颇大,但当下看来却是最有效的办法。 “投草团。”郝萌下令。 活泉关上,数千兵士连同农夫义军,都将昨日砍得枯草结成团,尽数抛下,纷纷落在枳军阵中。 “放箭。”郝萌下令。 活泉关弓手原本只有八百,昨日赶制了一千余掌弓。弓很粗糙,弓手也不娴熟,这都不重要,只要能往枳江阵里放箭就是好弓,就是好弓手。 两千弓手弯弓拉箭,箭簇落在枳军阵中,伤亡并不大。 两轮过后,郝萌大喜,下令丢火把。 几十名力士丢火把,丢进枳军阵中,引燃了箭簇上绑着的浸油布条。星星之火,很快蔓延开,枳军阵成了火海一片。 “郝大夫此计无可挑剔,堪称神人。”王将军满眼欣喜,佩服得五体投地。。 “眼下已是深秋,为此一役,军士捐其寒衣,义军伐其山林。此役,众将士的功劳,众义军的功劳,郝萌拜谢。”郝萌深深弯腰作揖。 反观枳军,秋草泛黄,成了绝佳的引子,火箭落在城墙根附近,又顺着秋草一路蔓延,八万枳军,尽数困于火海。 大火烧了近半日,本来就只剩枯草的活泉岭彻底光秃秃,八万枳军一路溃败,逃逸到柴邑这才罢休。 八万枳军,中箭伤亡者不过一两千,烧伤踩踏的竟然过万。 “太保,这就是你的妙计。”巴闯满是心疼地说。八万枳军,尽数是他西境的旧部,只此一役,折损万余。 “阴谋诡计,不值一提,明日再战。”祁子不以为意,还有近七万的人马,怎么会连小小一座活泉关都打不下来。这等火计,不过是天时地利罢了,如今就算天气再晴朗,西风再烈,也没有秋草让他点着。 “难不成再被火袭?”巴闯瞪着眼问。 “前日有士兵查探到兽径,可越过活泉关直抵綦都。过了活泉关,大片沃土尽归我枳。”祁子本想破关而入应当轻而易举,本不在意这条兽径,当下看来,这兽径可布奇兵。 “太保,西境蜀国虎视眈眈,半月之期已经快到了,便是打过了活泉关,又能如何?”巴闯问。 “大军所到之处,綦地尽归我枳。”祁子北眺活泉岭,心中阴霾一扫而空,只要越过活泉岭,綦国便是囊中之物。 “太保,西境如何抵挡?蜀军只要分一半进攻,那也是十万,江侯连兵带将,也不过三万,如何抵挡?”巴闯忧心忡忡地问。 “綦国活泉关小卒苗括不足万人都可以抵挡我枳军八万之众,江侯还不如苗括?执圭不必担心。”祁子安抚道。 “今夜,分千人越过活泉岭,内外响应,活泉关必破,”祁子顿了顿 继续说,“只是不知哪位将军带队好。” “太保,巴闯请求出战。”巴闯内心痒痒,这等美事,舍他其谁? “如此甚好。”祁子点点头,拖了这么久,这活泉关也该破了。 皓月当空,活泉岭一片寂寥。两国兵士伐树割草,獐鹿猿猴无处安生,早已窜逃去了别地,生机勃勃的活泉岭,一片死寂。 月下,巴闯领军沿着兽径翻越活泉岭,队伍前方,有斥候探路。 “执圭,岭上有动静。”有斥候来报。 “该死,有多少人?”巴闯闻言,知晓是綦军有人驻守岭上,不由头疼。 “数目不详,不敢前行,害怕被察觉。”斥候继续说。 “回营。”巴闯下令。 祁子见到巴闯退军,脸色难看。綦军出名将领,唯有西境勉强有那么三两个,这活泉关守将苗括 以前闻所未闻,竟然以不足万数兵士硬生生对抗八万雄师而不落下风,此人不简单。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十章、蜀军犯境 - 弈士 - 赏一杯茶 枳、綦两国分巴,面对周边强敌,百年间联手,可谓是唇齿之交。枳、綦两国头号大敌,当属蜀国,早在巴国时就已起了战端,三年一小战,五年一大战。 蜀国地阔民丰,西境陈兵二十万,虎视眈眈。枳、綦举国之力各陈兵十万,共计也二十万,与蜀抗衡。 江望舒领着八千江城军奔赴西境已经十二天。这十二天枳、蜀相安无事,并未起战事。枳国西境屯兵小邑,名巴南,北边与綦国小邑巴北遥遥相望,相互依托,西边与蜀国重镇川东相对,三方呈掎角之势。 蜀国不知枳军调兵伐綦,并未轻举妄动,但也只能拖一时,如今半月之期将近,等蜀反应过来也迟了。起先江望舒倒是担忧綦国向蜀国通风报信,不过綦国司马武不古造访巴南,让他彻底安心,也向武不古承诺綦太保只是为报丧子之仇,等这半月捱过去便好了。 枳、綦唇齿之交,枳伐綦,綦军非但没有向蜀通风报信,甚至还不从西境遣派一兵一卒驰援活泉关,倒是让江望舒惭愧。 “报,”有斥候来报,“江侯,蜀人扰境。” 江望舒眉头一皱,刚还在想再撑三两日,这蜀军竟然在这紧要关头来犯。 “蜀军多少人?”江望舒问。 “数目不详,应该不下万人,离巴南还有二十里地。” “传令,据城不出,继续查探,务必探请人数。”江望舒下令。敌军来犯,不可不防;数目不详,不可轻敌。毕竟西境连伙夫带劳役也只有三万,蜀军总计可是二十万。 江望舒觉得不妥,蜀军已经半年没有挑起战事了,于是让人备马,打算前去巴北面见武不古,也好相互照应。 巴南巴北以枳江为界,相距不足两里,两国军士操练之声隔江相闻。 “江侯,卫队已经准备妥当。”西境将领巴桑亲自牵马,紧随其后。 “不用,我一人前去便可,将军领军严守巴南。”江望舒接过缰绳,挥鞭北上。 巴北守军排查过后,放江望舒进城。江望舒没有停留,直接面见武不古。 “江侯此行为何事而来?”武不古端坐正席,问。 “蜀军来犯,距西境不过二十里,请司马严阵以待。”江望舒拱手道。 “哦?莫不是江侯以为蜀军朝我巴北而来?”有人讥笑道。 江望舒朝那人望去,不似行伍中人,一身富贵气。 “枳、綦唇齿之交,巴南若失,公子可保证巴北无虞?”江望舒正色道。 “竟然是唇齿之交,为何伐我綦地?”那富贵公子踱步过来,质问。 “新里渔夫挑衅,太保祁子丧子,只是撒气,算不上讨伐。”江望舒回答。 “那我不管,如今蜀人来犯,巴南人马都调遣去活泉关,江侯是怕守不住?”富贵公子语气咄咄逼人,不肯罢休。 “那公子好自为之,鄙人告退。”江望舒不再与他争执,巴南告急,还需要他回去主持大局。 “江侯,你以为我綦国无人?如今綦、枳交战,你一人来使,闯我军营,来去自如?”富贵公子说完,拍手,数十卫兵齐齐抽刀围住江望舒。 “鄙人发于草莽,无妻无子,只身一人,死不足惜;公子是想与鄙人玉石俱焚?”江望舒哈哈一笑,“莫说你巴北小邑,便是綦都,我想去便去,想走便走。” 言罢,江望舒按剑不拔,信步闲庭般往外走去,数十卫士无一敢拦。 “气煞我也,这江望舒不过一武夫,竟然一人独闯我十万营帐。”富贵公子砸了铜觥,气急败坏地说。 “公子,你不晓得江侯威名,西境十余年来,蜀军多扰我境,少扰枳境,就因为江侯坐镇。只是近年江侯调人江城,蜀军才猖狂些。”武不古苦涩笑道。一个是綦国公子若虚,一个是江侯,他谁也不想得罪,只有两不相帮当个哑巴,但愿江侯不会怪罪,过两日亲自登门赔罪吧。 “哦?他什么来头?”公子若虚眉梢一挑,问道。 “江侯江望舒,人称惊鸿,从军二十余载,镇守西境近二十年,武力独步天下,谋略无人可过其右。三十余役无一败绩;曾一年里杀得蜀军三次换将;蜀国王族罗氏,世代从军,当今司马罗战,一位族叔,三位族弟,六个子侄,都死在江侯手下。”武不古对江望舒赞叹不已,此等人才,堪称国士无双,却被削了兵权,封为枳江侯。名为擢升,实为贬谪。 “既然江侯如此神勇,那我军便隔岸观战,领略一番。”公子若虚面露笑意,打消了武不古驰援巴南的念头。 江望舒刚回到巴南,巴桑便迎了上来,替他牵马。 “江侯,此行可顺?”巴桑问。 江望舒摇摇头,向西望去,蜀军旗帜依稀可见,已不足五里地了。 “自从江侯去了江城,我与族兄闯镇守西境,蜀国屡屡来犯,才三年,已连失八城,桑内心惭愧。”巴桑叹息道。 “桑,你如今刚过而立,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蜀地阔民丰,国力数倍于枳、綦,不必过于丧气。”江望舒安抚说。 “江侯收失地三城,取蜀五城,已然尽失,桑之过也,若江侯在此,蜀人哪敢犯境?”巴桑愤愤不平地说,“若非……” “桑,不提了,准备迎战吧。”江望舒不愿被勾起往事,摆手叫停。 蜀军五万,已经抵达巴南外,黑云压城,气势逼人。 “出城,迎战。”江望舒下令。区区五万而已,竟敢犯境,蜀人还是不长记性。 蜀军领军大将为司马长子罗宝儿问:“哪位将军愿为先锋?” 罗平策马上前嚷嚷道:“哥哥,我去。” 罗宝儿不语,只是望着巴南邑。 “哥哥,这巴南已是空城,宛如探囊取物,守将巴闯不在,那巴桑是我手下败将,无需担心。” “好,平,你切记住,若是遇着江鸿,速速退回。”罗宝儿交代道。斥候查探巴南执圭巴闯领军伐綦,守城大将是巴闯族弟巴桑,实力平平,这才放心。只是惊鸿之名,如雷贯耳,不敢不防。 罗平点点头,策马奔赴两军阵前。 “吾乃司马三子、川东大夫、征东大军先锋罗平,谁敢一战?”罗平大喊叫阵。 “又是这厮,看我去取他项上人头。”巴桑气得咬牙切齿,川东沦陷前,巴桑是川东大夫,川东一役,便是惨败在罗平手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巴桑提刀就要上前。 江望舒拦住巴桑,开口道:“桑,敌众我寡,需一击毙敌,震慑敌军。蜀军定有援军,巴南三万将士,不宜久战。” 巴桑只好点点头,江望舒既是他最崇拜的人,也算得上是他老师,如今他已成长为一城守将,在江望舒面前,依旧是个后辈。 “吾乃司马三子、川东大夫、征东大军先锋罗平,来将何人?”罗平长矛一挑,矛尖指着江望舒问。 “江望舒。”江望舒自报身份,毕了,不再多言,拔剑步步紧逼。 罗平听见江望舒三个字,策马掉头便跑,战意全无,一直逃回阵中,这才停下。 “江望舒在此,谁来一战?”尘烟四起,四野俱静,只有南渡的孤鸿和着,哀鸣不已。 巴北邑,綦军陈兵枳江,隔岸观战。公子若虚与武不古并肩站在城上,两人都唏嘘不已。 惊鸿江望舒,闲时耕读习剑,战时惊鸿一现,便是这惊鸿一现,震慑了蜀军二十载。 “退军。”罗宝儿下令鸣金收兵,既然惊鸿江望舒坐镇巴南,莫说只五万人,便是再有五万,他也不敢再战。 蜀军来时如潮涌,走时如潮退。桀骜不驯罗平,终于低下了头,不言不语。罗宝儿摇摇头,安慰道:“平,那是惊鸿,不战而退,不耻辱,我们罗家,折损在他手下的,已有双手之数了。” 罗平眼神越发黯淡,大哥便是死于江望舒之手,他本以为自己学艺有成,能报大仇,但方才只听闻江望舒三个大字,便已战意全无,内心氤氲的复仇之志须臾便化作了惧意。 “难怪师父说江侯不死,枳国不灭。只是师父不肯出山,不知道他与江侯孰强孰弱。”罗平喃喃道。 巴北,武不古拱手道:“公子,你是要成大事的人,胸怀务必宽广,与我去见见江侯?江侯不死,可保西境安宁。”武不古感叹道。 公子若虚点点头,轻浮之色尽数收敛,感慨道:“一人退敌,世间还有几人?独步天下,江侯可堪为圣。” 武不古摇摇头,笑道:“江侯心太软,成不了武圣。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武圣呢?伏白出世,一年灭一国;卫灵拜将,连屠数城;缪苦北伐,无人可当。江侯心太慈,每取一城,开仓放粮,善待降兵。况且他二十年向来不喜攻城,否则岂止下蜀八城?” 巴南,守军高呼江侯之名,连绵不绝。西境十余城,谁人不识惊鸿客,谁人不识枳江侯,谁人不识江望舒?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十一章、巴阳战起 - 弈士 - 赏一杯茶 柴邑,巴闯脸色阴沉,半月之期今日已到,祁子却领军开赴活泉关,打算再战。听到西境蜀军犯境,巴闯忧心不已,巴氏后人,男丁人人入伍参军,没有一个善终,到他这一辈,只余下他与巴桑两人。巴氏族人,为国为民,巴桑从小身子弱,武力平平,难以独自抗衡蜀军,若非江侯坐镇,呵退强敌,以巴桑的性子,定然开城迎战。 “备马,前往活泉关。”巴闯大声嚷道。 从柴邑奔赴活泉关,只需一个时辰,巴闯到时,枳军正在攻关。依旧是弓箭打压,云梯攀楼,撞车破门的计策,并没有新意,自然也不见成效。 “巴闯,我不是让你去柴邑等候补给吗?”祁子微怒。 “太保,半月之期已到,蜀军进犯西境,当撤军了。”巴闯全然不掩饰内心不满,愠怒之色写在脸上。 祁子质问:“城门已破,今日便可破活泉关,你让我退军?” 活泉关城门破了,损失了十余辆撞车,牺牲了数千兵士,终于破门了。然而城门虽破,一时间也难以破关,活泉关守军连同各地援军,加上农夫义军,总计三万有余,死守活泉关。 “樊祁子,破了关又如何?西境若失,国运堪忧。”巴闯再也不耐烦了,这老匹夫不懂军事,八万人马死伤已逾两万,都是他的兵,祁子不难受,他巴闯心疼。 “巴闯,枳王命我为伐綦大将。”祁子咬牙切齿,撕破了脸皮,怒道。 “樊祁子,这一兵一卒,都是我的人,都是大枳男儿,都是西境守军,不是你太保的私家军,更不是你拿来复仇的工具人。他们也有爹有娘,有儿有女,死伤两万,整整两万,有两万家家破人亡。”巴闯指着明知必死也只能赴死的兵士,声泪俱下。 巴闯说完,上马回了柴邑,仗打不打祁子说了算,他能做的,只有护送不给,让兵士有口饱饭果腹,有件寒衣保暖。 柴邑,总计兵马不足千人,祁子不拨,巴闯没法。 郝萌早已率军埋伏在从柴邑往活泉岭的必经之路上,就等着枳军辎重补给到了。 斥候摸到郝萌身侧,小声报道:“郝大夫,来了,是巴闯。” 郝萌点点头。虽说有各地增援和义军,但枳军还是两倍于綦,他此番领人伏击粮车,全是农夫义军,不足千人。论人数稍逊枳军,论战斗力相去甚远,更何况有巴闯在,无人可敌。好在綦军占据地势之利,加之处在暗处,自然不必硬碰硬。 “准备。”郝萌招手,义军纷纷弯弓搭箭,箭矢绑着布条,布条浸了油脂。 “放。” 一声令下,箭雨落在枳军阵中,又有义军手持火把,抛向枳军。 与前几日火攻枳军如出一辙,又是火箭,令人防不胜防。数十乘车辆烧成一片,中箭士兵哀嚎不已,被火烧的则满地打滚保命。 巴闯胸口一阵绞痛,军中已无余量,天气又冷。很快他又哈哈大笑,如同疯癫,如此,祁子就该退军了吧。 日落时分,巴闯领着溃军到了活泉关外,祁子脸色阴晴不定,莫说箭矢补给,就连粮食都一粒没有,枳军败了,八万雄师,竟被杂兵义军挡了半月,连伤带亡两万有余。他的丧子之仇未报,他的大业未成,他心不甘。 心不甘又如何,他还是败了,败在无名小卒苗括身上,败给了区区无名小卒,寥寥杂兵义军。 “苗括,你藏的真深呐。”祁子高声喊道。 活泉关上,苗括与郝萌比肩而立,活泉关之战,他们不光守住了,还打赢了。 “樊太保,撤军吧,你丧子,我丧弟。綦、枳唇齿之交,西境蜀国虎视眈眈,东境楚国志在天下,何必内斗呢,”苗括出声回应,又指了指身侧郝萌说,“鄙人兵法不通,全仗着他。” “他是谁?”祁子平静地问,不像是败军之将。 “柴邑大夫,无名小卒郝萌见过樊太保,多有得罪。”郝萌拱手道。 “后生可畏。”祁子感叹道,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何必再和后生沙场交兵,逞匹夫之勇呢。只是可怜自己的儿子,竟然死于非命。 黎赫王二十二年秋,枳军兵败活泉岭,七万兵马连伤带残饥寒交迫,退守巴阳。郝萌与苗括领军一路护送到枳江畔,枳军退守巴阳,綦军连收柴邑、高浦、新里三地。 黎赫王二十三年春,胡塞上将卫秀北下伐蜀,蜀从川东撤军,驰援北方。 黎赫王二十三年夏,綦王身死,公子思齐即位,司马武不古抱病,綦王拜郝萌为代司马,执掌二十万兵权。 黎赫王二十三年夏,枳国太师卿伯,执圭相思伐蜀,收川东三城,枳王大喜,命卿伯领军西进,命执圭巴闯领军驰援,尽收川东五城。 黎赫王二十三年夏,楚占据黔中之地,北上进犯涪陵,樊荼领军据守涪陵,以保枳都无虞。 黎赫王二十三年夏,芒种,綦国以郝萌为将,苗括为先锋,领军五万,陈兵新里,直指巴阳。武不古谏言,未果,归隐故乡。一代司马,起于草莽,还于草莽。 黎赫王二十三年夏,枳江侯江望舒,巴阳大夫秦淮领军共两万,据守巴阳,与綦军作战。 枳、綦唇齿之交,百年间联手东距强楚,西战蜀国,终于同室抄戈。从渔夫之衅,到巴阳战起,不过一年。 黎赫王二十三年秋,蜀司马罗战亲率大军北距胡塞,大将罗宝儿东收川东五城,取巴南、巴北两城。 黎赫王二十三年秋,郝萌兵败,江望舒取新里、高浦、柴邑三城,郝萌退守活泉关。 黎赫王二十三年秋,枳、綦休战,两国结盟,枳国江侯江望舒,执圭巴闯,巴南大夫巴桑,綦国司马郝萌,巴北大夫郑若虚巴奔赴西境,抵御蜀国,收巴南、巴北两城,蜀军退守川东。 黎赫王二十三年秋,秋分,正值农忙,三国会盟枳江畔,约定休战。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十二章、洛邑会盟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三年,立冬。 数百年战乱不休,天下诸侯尚余几十,黎室式微,难以行天子之事,诸侯各自为战,开疆拓土,博弈天下。 诸侯国中,以宋、鲁、楚、吴、越、胡塞六国最强,都有王天下、问九鼎的意图,其中,以宋为最。 立冬,诸侯国应宋王邀约,会盟洛邑,共商洛邑学宫修葺事宜。黎赫王端坐正首,诸侯王分列两侧。 “黎自文王,传承至今,五百载矣。赫王英明,得国祚之深厚,享四海之太平,”宋王念词,“日月所照之地,皆为黎土,五谷生养之民,皆为黎臣。洛邑学宫,传承久矣,天下圣人,半数出于此。赫王二十二年,乔国叛黎,欲行天子事,鄙宋勤王,诛灭叛乔,学宫亦毁也。今恰逢黎朝五百年祭,天子以为当修葺学宫,提升国祚。” 黎赫王起身,望着宋王,轻声道:“依太傅所言。” 宋王微笑着,继续说:“先圣子丑,天下仁义执牛耳者,不幸蒙难。老臣以为,学宫修葺之后,祭酒一事颇大。不知诸位可有推举人选?” 鲁王出列,先朝赫王施礼,这才说道:“先圣子丑,立儒学,倡导血亲人伦、仁义礼信,然乱世当中,诗书可以乎?。往圣祭酒,多为黄老之学,形而上以无为治国,形而下以数术方技富国,乃正解也。臣以为,鲁有殷子殷隐,老子高徒,可以为祭酒。” 胡塞王冷哼一声,出列道:“臣以为,黄老儒农,皆为下品,唯有兵学可安天下,我有卫秀,既集兵学于一身,又武力为圣,可以为祭酒。” 诸侯争执不休,都各自推崇自家圣人为祭酒。所谓圣人,大半徒有虚名。 “宋王拥百城之地,外有武圣缪苦,内有兵圣施慧,一国两圣,天下无二,何不举荐?”齐王询问。 “缪苦垂垂老矣,施慧并无功绩,不敢垂涎祭酒,”宋王并不多做解释,出言相劝道:“诸位都是大黎柱臣,祭酒一事,当由学宫圣人推举,你我多言无益,天子以为如何?” 黎赫王轻声道:“善。” 宋王得到黎赫王点头,笑着说:“学宫不可一日无祭酒,那便让先圣子丑后人担任如何?” “先圣子丑后人?未曾听闻,”吴王闻言,笑道,“宋王莫非是要推举子丑高徒先生?” 吴越两国同出一脉,却终年战事不休,越王一直沉默不语,见到吴王发话,干咳一声,讥讽道:“吴王分不清先圣子丑后人与高徒?难怪连我这个叔叔也不肯认,仁义礼信,孝悌忠诚,你该多学学了。” 吴王年轻气盛,反问道:“那叔叔,你困我父王于会稽山,掠我吴国三城之地,这是仁义礼信还是孝悌忠诚呢?” “牙尖嘴利。”越王无言以对,只好仗着长辈身份嘲讽一句。吴王只呵呵一笑,不同他继续争辩。 宋王见到吴越两国又掐起来,以东道主身份劝道:“都是一家人,家事何必拿到台上说。今天商议洛邑学宫修葺之事,兹事体大。” 众诸侯没人接话,学宫修葺,天下圣人自然会尽数汇集于此。近水得渔利,洛邑学宫离乔、宋最近 两国尽享地利。如今宋灭了乔国,岂不是要独揽这一份大气运? 虽说天下学宫、行宫、学塾何其多也,然而天下道义执牛耳者,向来是洛邑学宫。对宋、鲁、楚、胡塞、吴、越六国而言,多争一分便是多一分国祚;别的诸侯,国力与此六国相去甚远,谁又甘心当下一个乔国?谁又没有王天下之意? 诸侯王以学宫为棋盘,各藏心思,彼此博弈。 宋王见到众诸侯都不言不语,只好拱手问赫天子:“天子,先圣子丑自中山出,可有后人?” 赫天子神情局促,朝中山王投去求助的眼神。 中山王两鬓斑白,年事已高,座位在左列首席,其后才是鲁、吴、越等。只见他拄杖站立起来,扫视了一眼众诸侯,不紧不慢地说:“子丑先生之子早逝,天下皆知,至于之丑先生有没有后人,想必鲁王定然知晓。” 鲁王位列中山王之下,左列次席,闻言脸色愠怒,拍案而起,道:“与我何干,我不识子丑,亦不知子丑后人。” “十年前萧、鲁假道黎伐我中山,夜袭珏山谷,屠尽男丁,擒拿白妻。珏山谷有草庐,那便是子丑之后修耕读之地。不然你以为为何无端传来子丑之后身死的消息。” 鲁王心神一颤,不敢相信,天下只知子丑之后身死,不知其名,更不知何故身死。 “鲁王以为老朽说笑?”中山王冷眼打量着他,继续说道,“若非子丑先生不愿苍生涂炭,你鲁国与萧国下场无二。” 鲁王脸色发白,尽管鲁国以黄老之学为尊,拜殷隐为相,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天下圣人十之八九不过享受一国顶礼膜拜,唯有文圣子丑身死九州悲凉,天下皆知。 “鄙鲁小国,萧兵强马壮,伐中山一事,实非吾愿,乃无奈也。子丑后人身死,鄙人深感愧疚。”鲁王朝北拱手,面露惭愧之色。 “太保刚说到子丑之后已然身死,如何执掌学宫?”胡塞王大大咧咧地问。 “子修耕读珏山谷,蒙难之时新婚不过半载,好在留下了血脉,”宋王感叹一声,“邹先生是子丑高徒,与子修交好,前几日刚从珏山谷接来了子丑后人。” “邹先生拜在文圣门下不足十年,何来与子修交好一说?要是孟先生,我等还信三分。”吴王质问他。 “子修乃是文圣后人,邹先生是文圣弟子,为何不能交好?”越王反问道。 “诸位安静,不信鄙人言,听太保如何说。”宋王成竹在胸,将中山王推到高台。 “邹固与子修交情如何老朽不知,不过子修确实有后,”中山王尴尬一笑,“老朽只在孩子满月时见过。” 先圣子丑有后,这场博弈,众诸侯都没算到这一步。如今天下道义执牛耳者尚无,看来只能姑且让子丑后人暂代祭酒。子丑后人满打满算不过十岁,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天下圣贤学宫论道,分出高低,祭酒才有名有实。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十三章、洛邑弈剑 - 弈士 - 赏一杯茶 “既然文圣有后,那这祭酒该他来当,”胡塞王满不在乎地说,“只是该推出来让我等见一见。” 众诸侯不管信与不信,不论几分真假,只能暗地里骂一句宋王卑鄙,点头应和胡塞王。 宋王命人去武邑接子丑后人,招呼众诸侯饮酒,更有舞女歌姬载歌载舞。此番博弈,众诸侯皆棋差一招,哪有心情看歌舞,只门头饮酒。 “今日会盟洛邑,这酒苦得很,又没下酒菜,不如弈剑助兴,诸位意下如何?”胡塞王独饮了两杯,不甚甘甜,大声询问。 “既然胡塞王有心,那鄙国有上将淳于期,取吴三城,生擒吴王乃素于会稽,可以领教。”越王瞥了吴王一眼 满心得意地说。 淳于期领命,拱手道:“久闻卫秀青出于蓝,可称为圣,如今天下,武圣难求,期前来讨教一番。” 胡塞王身后,卫秀冷哼一声,走进场中,并未正眼望淳于期一眼。淳于期大怒,未等令下,拔剑刺向卫秀。卫秀见招拆招,不过五招过后,一刀震落淳于期手里重剑,再一刀,一颗大好人头落地,惊得诸侯先是掩面不看,再饮酒压惊。 “天子以为如何?”胡塞王问。 赫天子脸色惨白,点点头。 很快场地收拾干净,淳于期尸连尸带首被丢到场外,以免污了诸侯眼睛。越王脸色难看,吴王心里得意,表面安抚道:“叔叔,越国勇士何止百万,区区卫秀……” 吴王冷哼一声,称病领人离席而去,最先退场的,竟然是吴国。 不过半个时辰,卫秀连斩五人,诸侯面面相觑,不再派人上了。 “洛邑会盟三十六国,竟无一敌手。久闻宋有武圣缪斯,想来老而朽也,不敢来战,无趣。”卫秀撇撇嘴,嚷嚷一番就要退场。 忽然有一人踏风而来,拔剑出鞘,站在离卫秀十五步的地方。卫秀扭身,问:“你是谁?是哪国人?又有什么战绩?” “缪斯。”缪斯不再多言,拔剑出鞘,直指卫秀。 “缪苦之子缪斯?让你老子来,别说我以大欺小。”卫秀全然不把缪斯放在眼里,便是武圣之子又如何?武道一途,纵然再有资质,也需积淀,他卫秀随兄卫灵征战,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二十余载,勉强可以称为武圣。反观缪斯,虽说是缪苦之子,却不过二十,哪里的底气。 “你不配。”缪斯轻笑道。 卫秀勃然大怒,拖着重刀,疾驰而来。缪斯手持青锋,眼神凌厉,脚下生风,避而不战。卫秀虽易怒,却不是莽夫,并没有自乱阵脚,而是与缪斯相互试探。 众诸侯手持铜觥也顾不上饮酒,盯着这噱头极大的两人,一人是武圣卫灵从弟,堪称新晋武圣;一人是剑陵传人,武圣缪苦之后,皆为不凡。 终于两人不在试探,卫秀拖刀,缪斯持剑,两人交手,一触即分,只留下金铁之声。 “好。”胡塞王大口饮酒,似乎不尽兴,持壶痛饮。 众诸侯不论懂不懂剑,都满脸兴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好酒。” “下饭,再饮一杯如何?” 诸侯如何,两人并不关注,缪斯如临大敌,双手持剑,来回踱步;卫秀也收敛了轻视之意,不敢轻敌。 终于两人再过一招,卫秀仗着重刀的优势,以万钧之势劈向缪斯。缪斯翻滚避开,拄剑单膝跪地,略显狼狈。重刀有优,自然有劣,卫秀收不住力道,脚下踉跄,缪斯乘势而起,一剑削去。青锋夹杂着秋风之力急促而至,依旧被卫秀躲开,只削去了一缕发梢。 众诸侯推杯换盏再饮酒,直言精彩,全然不掩饰脸上的戏谑之情。纵然是剑陵传人,纵然是胡塞新晋武圣,终究只是一枚棋子,棋子,如何能突破棋手的桎梏,主宰天下沉浮呢? “寐虎缪斯,后生可畏。”卫秀瞥了一眼被削去的鬓角,双手持刀,作拖刀状。 胡塞尚武,天下皆知。武圣卫灵使一口重刀,有拖刀术,最擅长以势压人。卫秀既然是卫灵从弟,自然也得到拖刀术真传,只是不知能有卫灵几分风姿。 先前卫秀也拖刀,不过是寻常刀术,单单以力致敌,不由让人怀疑他这个新晋武圣的水分。这会儿再看,卫秀的身姿沉了下去,与刀融为一体。弓腰如老猫,使刀如使爪,老猫捕鼠,一击毙敌。 缪斯自然不是鼠子,剑陵剑陵,生而为剑,死则为陵。如果说胡塞以刀为骨,那剑陵便是以剑为魂。三尺青锋,剑鸣咻咻;一袭青袍,衣袂飘飘。 武圣本是武夫,又不同于武夫。武夫再如何也只是肉体凡胎,终究没有“势”。传言武夫练至臻于极致,凡胎晋升为圣体,一招一式蕴含“势”。然而天下武圣,又有几人?武圣交手,更是罕见。 最近的武圣交手,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年前潜龙伏白与胡塞卫灵之战,卫灵身死;再有伏白未出世之时,胡塞东征,宋国西讨,剑陵缪斯与胡塞卫灵于阳关一战,缪斯技高半筹。 场中两人气势陡升,卫秀之势,如狼,如豺,尽显霸道阴翳,咄咄逼人,占据场中十之八九;缪斯之势,不过显现在他身侧半米,抵御卫秀之势。 已是立冬,洛邑早寒,诸侯只觉得口干舌燥,寒意全无。手里握盏,如有千钧。 “缪斯,吾兄与汝父战于阳关,输了半招。如今你尚未成气候,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卫秀拖刀步步紧逼。 “吾父能败汝兄,我亦可败你。”面对卫秀携来之势,缪斯眉头紧皱,双脚陷入地面半寸有余,持刀而立。 “我卫秀十年征伐,血海成圣,岂是你一个毛头小子比得的。”卫秀拖刀暴起,重重劈下,缪斯如同深陷澡泽,躲避不及,只好扬剑抵挡。三尺青锋,哪能抵挡得了百斤重刀。 金铁交错,青锋碎作两截。重刀顺势再压,青袍碎了一地,露出寒衣。寒衣再碎,汩汩鲜血丝丝渗出。这一刀,从肩头,劈到腰腹。 “卫秀,尔敢。”宋王愠怒,拍案而起,宋将田恬抽刀而出,直指胡塞王。 胡塞王满眼震怒,又受挟于人,只好出声高喊:“卫圣手下留情。” “好。”远处有人拍手而至,众人望去,那人面如冠玉,嘴角噙笑。 宋王质问道:“楚王何故来迟?” 那人正是楚王,身后只跟着两人,并无再多侍从。楚王跪拜赫天子,起身答道:“山高水远,孤王既然到了,那便不迟。” 楚王落座,坐席在右列第三,其上是胡塞、宋。楚王望着剑拔弩张的宋与胡塞,笑问:“天子在上,两位柱臣为何如此无礼?” 宋王命田恬收刀,卫秀也收刀,仍旧立在场中,缪斯死活不知。 “天子在上,”楚王作揖,这才说道,“何不奏乐起舞,反而舞刀弄剑?” 诸侯不言,赫天子苦笑。 “天子驾到,臣子应当以身作乐,孤愿舞剑,可有同舞者?”楚王扫视诸侯。诸侯或冷漠,或嗤笑,或不屑一顾,并无人搭理他。 宋王置之一笑,不好拂楚王面子,邀他同饮。楚王举觥饮了一杯,望向场中,问:“你二人弈剑便弈剑,为何惊扰天子与众位诸侯?” 缪斯尚余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卫秀嗤笑一声,揶揄道:“天子犹如笼中鸟,终日笼中长悲鸣。诸侯多如过江鲤,不过龙门终是臣。” 赫天子脸色哀伤,双手死死扣住座椅。众诸侯被戳中痛处,掩面饮酒。 “大胆!”楚王大怒,剑指卫秀,说道,“日月所照之地,皆为黎土;五谷生养之民,皆为黎臣。” 卫秀揶揄道:“楚乃南荆国采邑,文王封前朝公子为南荆王,楚王莫非是数典忘祖之辈?” 楚王哈哈一笑,跪伏赫天子,起身质问卫秀:“文王英明,当今天子更甚,鄙楚深感启恩,居黎土,食黎禄,冉乃黎臣,与前朝素无瓜葛。倒是胡塞,五百年前临阵倒戈,莫非五百年后又要故技重施?” 胡塞王仓惶跪伏赫天子,不敢起身,表露忠心。各诸侯皆跪伏,场中站立的仅有赫天子、楚王与卫秀三人。 赫天子脸色发白,二十三年何曾见过如此多臣子,又如何有百人跪伏?整整两百年,黎都不见诸侯臣,天子不识天下王。 “众爱卿……众爱卿起身。”赫天子一时间忘了礼数,苦涩一笑。 “臣冉愿为天子舞剑,”楚王抱剑入场,喊道,“奏《逐鹿》。” 鼓点起,《逐鹿》奏,楚王舞,天子泣。 黎文王与前朝陈兵逐鹿,天下诸侯半数助文王,半数归前朝,双方大战,半月方休。 文王得天子,伯岐作《逐鹿》。 曲毕,楚王剑锋一转,横撩向卫秀。卫秀狼狈避开,剑上依旧沾了一串血珠。 卫秀勃然大怒,冷眼看着楚王。若非方才他没留心,让楚王偷袭得逞,区区一个诸侯如何能伤他半分?便是噱头十足的剑陵传人缪斯也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道伤口,削去一缕发丝,已是不俗。 “你若不是楚王……” “那可惜了,我是楚王,你能奈我何?”楚王收剑,呵斥道,“天子脚下,口无遮拦,出言不逊,冉代天子惩戒你一番。”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十四章、子丑后人 - 弈士 - 赏一杯茶 先圣子丑,洛邑学宫祭酒,天下道义执牛耳者,开创儒学,立血亲人伦,仁义礼信。 弈剑完毕,大放异彩的是后来居上只出一剑的楚王,这一剑,没有势,只有血亲人伦,仁义礼信。 一家欢喜诸侯尽愁,宋王本意是让缪斯震慑诸侯,谁料到剑陵传人竟慘败于胡塞卫秀之手;胡塞王有卫秀,本应独占鳌头,却被楚王一剑逼出了野心,收不了场。 黎室式微,礼崩乐坏,天下百十家诸侯莫不想问九鼎、王天下。然而两百年来,前有血亲人伦的桎梏,后有诸侯的相互掣肘,始终未有问鼎中原的大人物。 然而便是再野心勃勃,或者说是雄心勃勃,谁又能摆到正面,摆到天下诸侯的对立面呢?心照不宣,不可言说。 卫秀深知自己说错了话,先是跪伏赫天子,再自断一臂。不愧是新晋武圣,断臂之痛,视若无睹,仿佛与他无关,便是这份魄力,天下又有几人? 诸侯内心苦涩,楚王又不拘礼,俨然一副东道主的模样,不是招呼众人吃喝,便是询问无伤大雅的国事。 等宋王反应过来才发觉着了这年轻楚王的道,先是姗姗来迟却又盛气凌人,再是礼尊天子、斥责诸侯,继而奏《逐鹿》以表忠心,最后败卫秀、折胡塞,子子平淡又招招见血,好大一盘棋。 “先圣后人该没来?”楚王询问。 “已去催了,”宋王又解释道,“武邑距此两个时辰。” “宋王何不提前将先圣后人带过来,以瞻圣姿?”楚王把玩着铜觥,玩味一笑。 “珏年纪尚轻,不堪重任,是诸位抬举,所以未曾带来。”宋王回答。 “不堪重任那便不任,”楚王忖思片刻,说道,“子丑先生高徒邹先生就能担任祭酒。” 前半句让宋王心头咯噔一下,后半句又迷惑了他,都说楚王放浪形骸,果真不假。 “先圣子丑后人到。”听到子丑后人到场,诸侯再也坐不住,想要一窥究竟。 只见有婢女抱着一稚子在前,款款走来,后面跟着蒙纱巧玉和邹先生。 “这便是子丑后人?”胡塞王望着睡婢女怀中得正熟的稚子,皱了皱眉头。 “此子名珏,子丑之孙,子修之子。”宋王接过枳珏,一脸慈祥,他想起了当年得子的时候,如获至宝。岂止是至宝,洛邑祭酒归他宋国,天下道义归他宋国,问九鼎又有何难? “中山王,你且辨识一番。”诸侯大多对枳珏不屑一顾,又碍于宋国国威,不敢反驳,只有胡塞王出声。 中山王抚须一笑,说道:“我也认不得。” “那诸位认得这个吧。”宋王拿出一枚玉珏,此玉,正是子丑之玉。 “这莫不是宋王从学宫得来?”胡塞王撇嘴说道。 “当初可不止我宋国在场,鲁、陈两国也在,并无玉珏。”宋王笑道。 鲁王、陈王点头,学宫一役,三国结盟,并不见玉珏。 众人吵吵闹闹,枳珏睡不安稳,醒了过来,先是四处张望,最后挣脱宋王的怀抱,朝着婢女走去。 百十位诸侯眼睁睁盯着枳珏,让他如芒在背,把头埋进婢女怀中。 “你叫什么名字?”胡塞王压低声音,生怕吓着枳珏。 “枳珏。”枳珏答道。 众人只以为他年纪小,发音不标准,没有在意。 “你认得子丑吗?”胡塞王压低声音问,生怕吓着枳珏。 无论众人如何哄骗,枳珏一言不发。 “宋王,让我来吧,”邹先生成竹在胸,走到枳珏身侧,问道,“珏,你认得孟先生吗?孟兰。” 枳珏依旧不说话,只点点头。 宋王得意一笑,丝毫不掩饰,本以为会费一番周折自圆其说,谁知此子竟然真是子丑后人,如何不惊,如何不喜。先前巧玉与他说起枳珏身份,邹先生想起子丑先生确实有后,只是早死,至于是否留下子嗣,尚且不知。本以为天下诸侯都不之情,一切都在他掌握中,谁知中山王竟然略知一二,倒是帮了他大忙。 “既然有子丑先生后人,那再争辩下去再无意义,我楚国同意子珏为祭酒。” “附议。”鲁王第一个站队,生怕再惹众怒。 学宫祭酒一事就这样定了下来,这一轮博弈,宋王大获全胜,成了最大受益者。 枳珏又困乏了,蜷在婢女怀中,全然不知自己就这样被推上了祭酒位置。前不久他只是一个枳西僻地稚子,再后来被误以为是乔国公子音被带到宋国,今天又忽然成了子丑后人,学宫祭酒。 “祭酒困乏,暂且回武邑休息。”宋王说道。 巧玉领命,与楚王擦肩而过。巧玉蒙纱,不能窥见容貌,楚王只能望见秀气峨眉与清明眼眸,还有旖旎背影。 秋风起,落叶枯,正如传承五百载的大黎王朝,如今正值多事之秋。 立冬了。 祭酒一事已定,至于修葺,此事不值一提。宋王心情大好,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待诸侯。诸侯推杯换盏,谈论文王得功绩,伯岐的品德,偶尔也谈到家事,像极了一家人聚会。 “如今黎室大兴,诸侯皆为国鞠躬尽瘁,河清海晏,四海昌平,天子德比三皇,功拟五帝。”楚王躬身说道。 诸侯屏息凝神,等着赫天子发号施令。 赫天子端坐高台,左眼氤氲泪水,右眼尽是悲伤。两百年来,还没有哪位天子像他一样见过如此多的诸侯,更没有哪位天子像他一样悲哀。 楚王哑然一笑,又说:“大黎之兴,前所未有。内有三公辅佐,太师子丑,太傅宋王,太保中山王,皆有伯岐之相;外有诸侯攘敌,东至缥缈神山,西御塞外异族,北收凛冬之地,南取百越沃土。国不可一日无太师,子丑身死,请天子再立太师。” 诸侯齐齐望向赫天子,眼里莫不流露馋涎之意。赫天子神色慌张,朝中山王投去求助的目光。 中山王站起身来,望着众诸侯。他的背越故作挺直,却难掩佝偻;他的嘴唇翕张,又一言不发。 “子丑身死已有一年,太保可有考察人选?”楚王问道。 “尚无,”中山王怒目直视楚王,说道,“熊冉,你来担任太师如何?” 楚王闻言,俯身跪拜,声音颤抖,道:“冉无德无能,不堪重任。” 中山王扫视一番诸侯,沉声说道:“诸位或是文王之后,或是功臣后裔,自当以匡扶黎室为重。血亲人伦,君便是君,臣便是臣。仁义礼信,天子仁义,诸侯礼信乎?” 诸侯哑言,诚惶诚恐,伏地跪。 “子丑有言,孟先生孟兰可为太师,诸位可有异议?”中山王问道。 “孟兰先生德才兼备,品行高洁,可为太师。”楚王恭敬答道。 赫天子眉头舒展开,落座上席,扫视诸侯,似乎忘了礼仪,没有让诸侯平身。中山王并未跪伏,站立在桌案旁,朝赫天子点点头,赫天子这才叫平身。 众诸侯如释重负,纷纷收敛了傲慢,便是胡塞王,也乖巧如出阁女子。 先前赫天子内有三公辅佐,外有诸侯掣肘,黎室再式微,诸侯再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起苗头。 黎赫王十一年,宋王官进太傅,位列三公,宋国开始蚕食周边小国,大有王天下之意。有宋王开先河,诸侯并起,短短十年百余诸侯国,至今消失了大半。 诸侯凭着两百年的底蕴和十余年的征战,互相博弈,胜者越发强大,败者狼狈出局。强如萧国,一年便亡。如今天下大势日趋明朗,爵位不再是诸侯强弱的判定标准,诸侯国中,以宋、鲁、吴、越、楚、胡塞六国最强。 宋本是小国,到当任宋王宋骁即位,扩地十倍。宋骁官拜太傅,又有武圣剑陵缪苦相助,再扩地十倍,地处大黎中原,地理最好,却又身处百战之地。宋骁以儒学为官学,至今将士百万,实力最强。 鲁乃东营之后,东营早亡,鲁占据东营十之八九。鲁王柴考以黄老之学为官学,沃土千里,兵多将广,实力不下宋,只是东临沧海,西有强宋,南有楚、越,又常年受大河水患,只好偏居东方。 吴越两国,与鲁同出一脉,皆是东营后裔,两国占据东海,相互牵制,百年不休。 楚国乃是南荆后裔,向来不受中原诸侯待见。楚百年间七代楚王皆是明君,到熊冉更是青出于蓝,淮河以南尽数归于楚国。其地域之辽阔,物产之丰富,人丁之旺盛,无人知其详。 至于胡塞,其历史之甚远,唯有中山等寥寥几国可以比拟。胡塞本是前朝邦国,临阵倒戈助文王得天下,虎踞西北,缕缕东侵,毫不掩饰入住中原之意。 至于西南,枳、綦分巴,与蜀共得天下一分,三国虽为黎臣,却偏居一隅,难有争霸之心。 除却西南一分,黎朝占据天下九分,六国又占据九分之七,余下两分,便是苟延残喘的破落诸侯,早已草草出局,沦为看客,不敢有争霸之意,只希望延长国祚。 诸侯们征伐两百载,如今弈天下者,不足双手之数,谁能问九鼎,谁能王天下?谁又会草草收场,狼狈出局?破落诸侯,国祚能否再延长,又是否能东山再起,博弈天下?黎室在这场博弈中,已然在出局边缘,谁又能扶黎室于倾覆?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十五章、赫天子 - 弈士 - 赏一杯茶 洛邑会盟,从冬至日出持续到次日日落,整整两日。诸侯推杯换盏间执子对弈,终于落下了帷幕。 太保中山王助赫天子扳回一城,暂且抑制了诸侯垂涎念头。赫天子乘辇车,中山王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返回黎都。 “天子不过笼中鸟,呕哑哀怨谁人听?”赫天子低声哭喊。 “有老臣在。”中山王出声安慰。 赫天子神色忧伤,天下虽大,唯有黎都是家;四海皆臣,唯有中山王可亲;九州俱是黎土,九州亦是废土。 “太保,诸侯皆有不臣之心,不义之举,大黎国祚五百有余,恐怕要断送在孤手里。”赫天子望着大好河山,感叹说。 中山一脉相承,乃是文王从弟后裔,国祚深远,虽说实力不济,但向来是黎朝柱臣,更是赫天子信服之人。 文王立长子为嫡,分封从弟为中山王,三子依次为东营、西乔、北原王,前朝太子为南荆王,前朝胡塞为胡塞王,赐一等公爵。 诸侯分封子孙,五百年来,鼎盛时期有四百三十六国。诸侯征伐两百载,只余下数十国,数目不详。 中山与其余诸侯国不同,并未分封子孙,三代以后,从族谱划去,贬为国人。中山以姚为姓,以子为氏,中山王名匡,官进太保,位列三公。 子匡不知如何答话,叹气之余徒增伤悲。先王弥留之际,将赫天子托付给他,那时候子匡刚过而立之年,一心匡扶黎室。到如今,二十有三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黎室一天天衰败。 子匡有忧,天子有虑。两人心事重重,各自沉默。 赫天子,姚姓,邓氏,名赫。 那年姚赫尚未及冠,天子病危,卧床三月不起。 三月后,天子上朝,百官朝拜,诸侯觐见。 姚赫,便是在那一天,成为大黎天子。 百官朝拜,诸侯觐见的场景,掌天子之权,行天子之事。 “赫,庙堂三公,汝当尊太保为父,太保如何说,你便如何做;文圣子丑,德仁两备,汝当尊为师,太师说的,你务必牢记于心;太傅琅轩,国之柱臣,有匡扶黎室之才,务必善待。” “那舅舅呢?”姚赫问。 “敬,然后远。” 黎赫王二年,宋骁求亲黎都,赫天子迎娶宋骁长女宋蔻。 黎赫王三年,赫天子得两子,长子立嫡,宋蔻为国母。 宋王宋骁,一时间声名鹊起,长妹与长女,都服侍在两朝天子身侧。 黎赫王十一年,太傅琅轩疑似身死。 那一年姚赫记得真真切切,诸侯进言国不可一日无太傅,母后和宋蔻百般劝说,他只好立宋王宋骁为太保,尊称伯父。 赫天子想起往事,摇头苦笑,即位之初的满腔抱负,十一年便消弭尽了。都说大黎内有三公辅佐,外有诸侯顺从,都只是说辞。外有诸侯虎视眈眈,内有枕边和风袭人。 便是立了宋骁为太傅又如何?只要太保子匡和太师子丑尚在,宋骁便翻不起浪。 姚赫悔不当初,父王嘱咐过的他一概不记得,太保子匡进言,太师子丑谏言,他一句听不进去,开门揖盗。 即位十一年,赫天子以天下为棋楸,未落一子。拜宋骁为太傅,尊为伯父,既是舅舅,亦是丈人,这是他最满意的一子,何曾想确是最糟糕一子。 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如何慷锵有力的字词都无法形容他的无奈。 诸侯征伐越演越烈,姚赫宛如被囚禁在深宫,不再过问诸侯。 即位至今二十三年,姚赫只落一子。 天下兴,天子不必落子;天下亡,天子亦不必落子。 琅轩无端身死,可信之人只有太保子匡与太师子丑,如今只余一臂。 “天子,日薄薄而将沉,人朽朽而就木,臣老了。”中山王望着落日,心生感叹。 赫天子呼吸急促,望过去,日沉西山,心沉到谷底。赫天子再望向中山王,鼻子一酸,内心苦楚。 是啊,中山王子匡侍奉三代天子,已经年逾古稀,是老了。 “伯父,你不能老,赫孤木难支。”此时的姚赫不再是大黎天子,只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晚辈,他涕泗横流,揪心不已。 大黎天下,摇摇欲坠,全靠着他与三公苦苦支撑,如今再折太保,他真成了独木,如何支撑? “赫,”中山王怜爱地望着赫天子,叹道,“子丑两徒,邹固得其一分,孟兰得九分。这算是子丑唯一的后招了。” 赫天子惋惜不已,说道:“子丑先生在时,赫性子顽劣,不学无术。一立蔻为国母,二拜骁为太傅,伤了先生的心。子丑先生学宫授课,不再过闻天下事。” 中山王摇摇头,说:“天子不知,诸侯中吴越内乱不已,楚无孤掌难鸣,鲁水患不绝,胡塞地僻人稀,唯有宋威胁最大。子丑先生以身犯险,入主洛邑学宫,天下圣人尊其为首圣,天子诸侯莫不敬佩,有他在,宋不敢胡来。” “所以是孤害死了子丑先生?”赫天子闻言大惊,一直以为是子丑先生对自己失望透顶,才离开黎都,去洛邑学宫潜学。 “子丑生于仁义,死于仁义。”中山王苦涩一笑,老友之死,他无能为力。 洛邑属于乔,又毗邻宋,学宫正在两国边界。乔王领百官、王族祭祀之际,宋、鲁联军破洛邑,围学宫。三国开战,子丑竭力阻挠,却无辜身死。 一代文圣,天下首圣,儒学圣人,学宫祭酒,天下道义执牛耳者……子丑陨落,九州诸侯震惊,四海黎民悲恸。 “伯父,如今我黎室已孤立无援,如何安天下,如何保国祚?”赫天子想到子丑为他而死,内心愧疚之余更多的是绝望。 “天子,诸侯征伐,便是大黎复兴的契机。诸侯之中,有宋王胡塞这等不臣之人,亦有燕、凛等忠心朝臣。”中山王安慰道。 无论是赫天子,还是中山王,都知道这番措辞有多苍白无力。诸侯国中,大国早已有不臣之心,小国夹缝求生,只能将希望寄托到黎室。便是这些小国,如今还剩多少?乔国国力不下吴越两国,在宋国面前依旧不堪一击,何况他们呢? “算算日子,公子枝该回来了。”中山王稍稍舒展眉头。 “苦了枝,自幼丧母,孤又不敢过分关爱,一年见不了两年。”赫天子想起闲,满心愧疚。 寒风凛凛,赫天子一行浩浩荡荡,彻夜赶路,第二天回了黎都。 赫天子下车,举目望去,王城赫然矗立黎都正中,四边九里,九九之数。 “太保,陪孤驾车。”赫天子出声道。 中山王领命,端坐车辕,准备驾车。赫天子也坐到车辕,放下车轫,说道:“赫为伯父驾车。” 天子驾车,莫大的殊荣。中山王作揖,与赫天子共驾。 车辇绕王城一圈,赫天子神采奕奕。车辇绕王城两圈,赫天子泪流满面。车辇绕王城三圈,赫天子驾车奔驰。 即位二十三年,这王城是赫天子唯一的家,比起外面的纷争,好歹能庇护他。这王城又是一个鸟笼,他就像笼中鸟,呕哑嘲哳,哀鸣痛哭,无人知晓。 王城上有两女搀扶着,望着赫天子驾车。 “姑姑,该催一催天子了。”说话之人正是国母宋蔻,豆蔻之年进宫,有子名弈,被立为嫡。显而易见,被她唤作姑姑的便是宋骁从妹,姚赫之母,当今瑶太后。 “蔻,你是国母,要持重,切不得自乱分寸。”瑶太后摩挲着宋蔻掌心,安抚道。 两人耳语交谈,旁人一概不知。赫天子抬头,正好与两人四目相对。 一个是他生母,一个是他王后,皆是最亲近之人,又皆是最让他不能心安之人。 “天子,老臣回了。”中山王想要跪拜,却被赫天子拉起。 赫天子躬身施礼,目送中山王归去。天子作揖,唯有中山王能受。 王城有桃树,栽种之时,他还不是天子。赫天子坐在树下抱埙吹奏,柴夫人唱《桃夭》。 “彼桃夭夭,其华灼灼。树邓于庭,可齐家矣。彼桃夭夭,其叶蓁蓁。树邓于国,可治国矣。菉葹靡靡,其果恶恶。树菉葹兮,身患疾矣。菉葹靡靡,其心昭昭。树菉葹兮,天下殆矣。” 宋蔻游园,撞见这一幕,静静听着。歌罢,柴夫人行礼。 “王,不该听的曲便别听,”宋蔻说完,又转向柴夫人,说道,“以后不许唱《桃夭》” 柴夫人点头如啄米,朝赫天子与宋蔻行礼,小跑出园。 “王,此去洛邑顺利否?”宋蔻替赫天子掸去肩头枯叶,柔声询问。 赫天子点点头。 “王,”宋蔻又说,“女公子芷兰该出阁了,宋、鲁、吴、越皆派人求亲。” 赫天子摆摆手,说:“我知道了。” 宋蔻识趣告退,只希望赫天子也识趣。 日覃夫人有两子一女,长子与嫡公子寒同月,早夭;长女芷兰,年十八;次子枝,年十六。 日覃夫人乃是西南枳国太师日覃伯贤之女,姿色过人。可惜,水土不服,美人命薄。 芷兰从及笄后,一年更比一年出落动人,比起她生母日覃夫人更甚,一拖再拖,如今是拖不下去了,是该出阁了。 天子之女,有羞花之貌,天下诸侯、公卿莫不爱慕。有女如此,是幸还是不幸?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十六章、羞花之颜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年,女公子芷兰及笄。 芷兰及笄,赫天子亲临;日覃夫人早逝,柴夫人代为主持;为芷兰加笄的,是中山王子匡之孙鱼书;除却几人,还有当朝三公,即太傅宋骁,太师子丑,太保子匡。 王室及笄,这排场属实简陋;天子亲临,夫人持礼,三公观摩,这又是天大的排场。 阳春,彼桃夭夭,桃花或含苞,或吐蕊,或绽放,美艳动人。 昔年文王娶伯岐之女桃花姑,喜得四子一女。桃花姑喜欢桃花,文王自然也喜欢,称万花旖旎,桃花占去芳华五分。 阳春,芷兰及笄,梳洗,挽髻,及笄。 “女公子真国色。”宋骁赞叹不已。 “天子大德,得女温婉如斯。”子匡自问平生见过的丽人、美人不算少数,却找不到一个能与芷兰媲美之人,由衷赞叹道。 “我那好姐姐姿色动人,芷兰更甚一分。”柴夫人一直将芷兰视如己出,美眸怜爱之意流转。 子丑不语,君子不好色。天下首圣,德行高洁,众人在子丑身侧,也隐隐觉得有圣洁之气环绕。 芷兰静坐桃树下,含羞不语。及笄,便意味着要嫁人了。她有些期待,自己的夫君,会是怎样的人呢? 赫天子悲喜交加,就是一缕青丝,也藏着日覃夫人的影子。 那年他即位两年,楚伐枳,枳国求助于他,送枳地美人日覃小翠求亲。 那时候的赫天子雄心勃勃,又有子丑劝解,不敢沉迷女色。不过是碍于中山王面子,这才答应了枳国求亲。 便是先前刚娶了宋地丽人,宋骁之女宋蔻,他也只觉得美人虽好,却不能贪。直到遇见了小翠。 那时候小翠十六,比现在的芷兰稍大一些,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眉眼已经长开。只一眼,赫天子便喜欢得很。 七年耳鬓厮磨,小翠生两子一女,留下一子,便是公子枝,女则是芷兰。 可惜,美人命薄,公子枝刚足月,小翠便卧床不起。这一卧,便是天人永隔。弥留之际,小翠求了他两件事,一是善待孩子,二是送她回乡。 第一件事,他问心有愧,芷兰跟着柴夫人长大,公子枝自小便被送去鲁国当人质,今年及冠才回。为人父,未曾善待子女一天。 第二件事,小翠被册封为夫人,地位尊贵,理应入王陵。他只是提了提将小翠骨灰送回枳国,母后欣然应允。欢喜之余更多的是伤感,他生平第一次和母后顶嘴,最后还是完成了小翠遗愿。 和小翠,有的是缘,从黎都到枳都,千里迢迢,又朝夕相处。 和小翠,无得是分,从初见到永别,同床而眠,又天人两隔。 那七年,是赫天子一生最快活的日子。 小翠总说:“天子应当以国事为重,不必日夜厮守。” 赫天子总是回答:“君子先修身齐家,然后才治国平天下。” 修齐治平,子丑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 送亲的是日覃伯贤,他在枳国贵为太傅,枳王在大黎也不过是五等子爵。女儿能伴在君王侧,是福气。王城多少士族,大黎多少诸侯嫉妒这个僻野小国的幸运草莽。 接女儿还的也是日覃伯贤,天子命贵,小翠福浅,无福消受天子恩宠。 牙牙学语的芷兰,尚在襁褓的枝,不识日覃伯贤,芷兰躲避在柴夫人身后,枝哇哇大哭,母子连心。 赫天子没敢去看日覃伯贤的眼睛,他只留意到日覃伯贤的背影,厚重如山。 一别十六载,赫天子从未去过枳地,只听小翠说起过,枳地草美花香,水暖鱼肥。 小翠生前,赫天子答应陪她去枳西,临江而歌,登山而舞。 小翠死前,赫天子答应送她回枳西,承次一诺,必守一生。 “天子,天子,”太保询问,“是想起伤心事了?” 宋骁皱眉,一言不发。赫天子拭去眼角热泪,从回忆里走出来。 眼前,桃花艳丽。桃树下,芷兰及笄礼已经完毕,并无繁琐程序,这是子丑的意思。太师说的,赫天子自然会听,虽然不明其意,但不敢违背。 芷兰一笑,桃花失色,纷纷扬扬坠落,洒下一场花雨,点点滴滴落在芷兰身侧。 无风,正值花期,众人瞠目,不明所以。 “桃花高洁,芳华坠地,恐非吉兆。”宋骁说出自己的揣测。 子丑从头到尾一言未发,这时候招手,接了一片桃花,放到芷兰头上,然后毕恭毕敬朝天子作揖,说道:“女公子有羞花之颜,此乃吉兆。恭贺天子,的女如斯,天下羡之。” 宋骁不接话,他一向钦佩子丑,子丑说是吉兆,那便是。只是,到底是天下爱慕,还是天下觊觎,他就不得而知了。 及笄的芷兰,三分稚气氤氲,绣了一弯娥眉;剩下七分由桃花芳华升华,此女夭夭。 芷兰行过及笄礼之后,诸侯遣使求亲不下二十人,赫天子能躲则躲,能推则推。 若是芷兰生在寻常人家,作为父亲,他能替女儿择一良婿。可惜,芷兰生在天子家,便是他,一国之君,也不能做主。这是天子得悲哀,也是大黎的悲哀。 三年,芷兰及笄已经三年了。这三年,芷兰与柴夫人同住,从未出过王城。不出王城,这是子丑的意思,也是赫天子的意愿。芷兰聪慧,便是深宫就久锁,也终日不觉得厌倦。三年而已,父王深宫久锁二十又三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本以为三年过后士族公子不会再惦记芷兰,谁知天下公子三年不娶,王城丽人三年愁嫁。 大黎王朝立国五百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王城多士人,诗曰: 帝女其姝,宫阙其深。朝云叆叇,思而不得。春华旖旎,思亦不得。 西南善诗者作诗曰: 天子有女名芷兰,国色夭夭羞花颜。奈何三年不出阁,三年媒妁眼忘穿。 楚地唱曰: 帝女降兮王城,娥眉兮弯弯。夭夭兮邓木,帝女俏笑兮芳华下。王城兮迢迢,不见帝女兮吾心忧忧。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十七章、芷兰出阁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赫天子有女芷兰,芷兰有羞花之颜,天下皆知。 大黎王朝,男子行过及冠礼便可娶妻,女子行过及笄礼便到当嫁之年,这一点王室也不能免俗。 女公子芷兰三年不出阁,一拖再拖,再也没理由搪塞了。 黎赫王二十三年,小雪,满朝公卿,四方诸侯齐聚王城。 小雪纷飞,深宫寂寥,王城人汤汤。柴夫人领着芷兰,自深闺款款走出,藏在薄纱帷幕后。 赫天子端坐上首,诸侯席列两侧,士族位列诸侯之下。 女公子三年不出阁,诸侯公子三年不娶,王城丽人三人愁嫁。女公子如今将要出阁,天下诸侯趋之若鹜,士族公子喜上眉梢。 女公子有很多,芷兰只有一个。 数位诸侯,数十位公子,不是雄才大略便是器宇轩昂。此刻齐聚王城,只为芷兰而来。 柴夫人在芷兰身旁,指着一列公子问道:“有没有合心意的?” 芷兰含羞不语。 胡塞王性子最急,推推搡搡将身后之人推出来。柴夫人解释说:“这是胡塞昭平公子。” 昭平公子没见到芷兰,脸上藏不住遗憾,不过父王既然将他推了出来,那他便志在必得。 胡塞尚武贬文,虽然与楚国一般不太受中原诸国待见,但骨子里面好战的传统让他们对中原诸国不屑一顾。 从武圣卫灵到如今卫秀,以阳关为界,阳关以西诸邦诸国都臣服在胡塞的弯刀与蹄铁下。 天下名马,半数出于胡塞。胡塞有铁骑二十余万,荡平塞外诸邦诸国,如今更是兵临阳关,直指中原。 此番女公子芷兰欲出阁,胡塞王奔赴千里,领着膝下独子昭平来求亲。 昭平年十九,师从卫秀,领军两战,两战两捷,大有胡塞王旧时风采。 良驹十匹,黄金千金,宝物五件,胡塞之礼,不可谓不厚。若是大黎与胡塞结亲,可保西境无虞,亦可压制宋国。 胡塞王闭目养神,赫天子不动声色。昭平施礼,退到胡塞王后。 胡塞之后,北燕王之子延卿不甘落后,上前呈礼。 北燕乃是北原后裔,比起宋楚之流国力逊色不少。国力匮乏,北燕之礼自然不重,黄金两百斤,然后便是虎皮、貂皮、人参、熊掌、鹿茸等特产,杂,且不贵。 礼虽不重,北燕有心。北燕本就地处凛冬之地,人烟稀少,凶兽纵横,加之五谷难长,这份礼,已是不易。 如今的诸侯,还对黎赫忠心耿耿的已经不多,北燕五百载从未变节,得天子采邑,为黎室忠臣。 公子延卿知晓自己手里筹码不多,但还是愿意搏一搏。 赫天子很欣赏公子延卿,这几年北燕王年事已高,受不了舟车劳顿,延卿自及冠,年年来黎都朝拜进贡。 楚王熊冉按捺性子,一直等别国公子上前献礼,不动声色。与他一样的还有宋王宋骁,两人席位紧挨。 楚王举杯致意,问宋王:“宋与黎有联姻之好,宋王更是贵为天子丈人,如今不想亲上加亲?” “这是老朽长孙,”宋王拉着身旁之人,嘱咐,“向楚王问号。” “谦修见过楚王。” 公子谦修,子丑赐名,意为君子谦谦以修身。 宋骁长子,谦修之父年不满二十暴病而亡,只给宋骁留着嫡长孙谦修。 宋骁十子,连同谦修之父在内子子骄奢,唯有谦修可成大器。圣人赐名,吉祥如斯。 不愧是大宋,出手阔绰,为了能迎娶女公子芷兰,许黎十城之地,宝物十件。 日月所照之地,皆为黎土。如今诸侯要将天子分封之地献予天子,好不讽刺。赫天子心动了,如今黎不足三十城,十城之地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胡塞王一直波澜不惊,这时候慌了。十城之地,让他拿出来也肉疼。 “宋王好大的手笔,”吴王击掌,说道,“我便不争了。”吴王本意最多拿出珊瑚十簇,宝物十件,比起宋王十城,相形见绌,不忍拿出手。 越王嗤笑一声,却也没有说话,显然,吴越国力相近无几,他的筹码也拿不上台。 眼下,来求亲的诸侯只剩下楚与鲁两国还未献礼,两国都是大国,宋王也不敢小觑,忖思是否要再加两城。 楚王熊冉环视了一圈诸侯,这才说道:“楚乃僻野之地,荆棘丛生,野兽出没,毒瘴漫步,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胡塞王嗤笑一声:“拿不出手那便不拿。” 熊冉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楚虽是前朝后裔,对大黎的忠与诚,日月可鉴。楚地千里,俱是黎地;楚人千万,俱是黎民;便是我熊冉,也是屡次得天子恩惠。熊冉无德无能,只有赤诚忠心一颗,若是有幸得到女公子垂爱,是我的福分。” 熊冉一席话,如重锤敲击在四方诸侯胸口。宋王撇撇嘴,没有动怒。胡塞王咬牙切齿,低声骂道:“牙尖嘴利。” 赫天子喜不自胜,四方诸侯,大半是文王之后,与黎室同出一脉,却对黎室虎视眈眈。楚国虽是前朝遗脉,五百年从未有不臣之举,年年进贡,开疆拓土,数次勤王。 权衡之间,赫天子心里已有定数。 柴夫人点点头,对熊冉甚是满意,芷兰虽然不是她的骨肉,却又有相依为命之情。王城清冷,深闺寂寥,唯有芷兰在怀,才有温情。转眼间芷兰就该出阁了。 “芷兰,满意否?楚王德才兼备,文韬武略。”柴夫人问。 芷兰摇摇头,问:“小白会来吗?” 黎赫王十年,黎室公子枝作为人质前往鲁国;柴考次子小白作为人质交换,一直到黎赫王二十年,小白及冠,这才回鲁。 “你叫什么名字?”芷兰五岁,小白也五岁。 “小白。”小白虽小,却记得父王对他说的,微言慎行。 “小白,摘桃花去。”阳春,芷兰七岁,小白也七岁。 小白摇头,不敢去摘,就守在一旁,望着芷兰摘桃花。 “小白,你会吹埙吗?”芷兰笑着说,“就知道你不会,我来教你。”这一年,芷兰十岁,小白也十岁。 芷兰抱埙吹奏,小白唱:“彼桃夭夭,其华灼灼……” 《桃夭》,子丑所作。《桃夭》,芷兰所爱。《桃夭》,小白所歌。 “小白,今天逃学吧,不想去子先生那里授课。”这一年,芷兰十二岁,小白也十二岁。 桃花正值花期,芳华旖旎。芷兰跳舞,小白抱埙吹奏。 “小白,哎呀,错了,”芷兰夺过埙,凑到嘴边吹了一曲,面颊绯红,说道,“是这样,真笨。” “小白,去赏桃花。”这一年,芷兰十五岁,小白也十五岁。 “我要回家了。”小白嘴唇翕张,还是说了出口。 “我知道,你不必说的。”芷兰捻着衣角,抿嘴回答。 “路途迢迢,再也不能陪你赏桃花了。”小白笑了,眉宇间,已不再是少年模样。 “小白。”芷兰心事重重,揉捻衣角,反反复复。 “嗯。” “小白。”芷兰欲言又止,揉捻衣角,反反复复。 “嗯。” “小白。”芷兰娥眉微颦,揉捻衣角,反反复复。 “芷兰,三年为期,”小白说,“承此一诺,必守一生。” 至今恰好三年。 “小白会来吗?”芷兰如是问。 “还没来,”柴夫人望着大殿,不见鲁国使臣,更不见小白,只好安慰道,“或许会来。” 小白,三年之期,你没来。期而不往,是路途太远,车马太慢?更远的胡塞、北燕、楚都来了,最近的你没来。 王城的士族无一人开口,哑然无声。这场求亲的博弈,显然是天下之后和公子的事,他们又有何资格呢?只是可惜,苦等三年,连面都未曾见着。 众诸侯也心里打鼓,眼下除了胡塞、宋、楚三家之外,余者尽数出局。只是可惜,虽然都是诸侯,却又有强弱之分。 任谁都知道,楚王丰神俊秀,有国力为支撑,该有五成机会。任谁都知道,谦修公子乃是宋国嫡长孙,背后除了宋王,还有蔻太后与国母宋瑶,也该有五分把握。任谁都知道,只有一开始就胜券在握的胡塞沦为看客。 至于是楚王熊冉抱得佳人归,还是宋嫡长孙谦修独享羞花之颜,当由天子与三公定论。 如今太师之位空缺,太保子匡与赫天子一心,太傅宋骁又有蔻太后与宋瑶支持,暂且不好妄下定论。 赫天子邀请诸侯游太庙,太庙供奉着大黎五百载数十位天子,从文王到先王。 太庙巍峨,九鼎矗立。公子昭平越想越气,于是朝胡塞王耳语几句。 须臾,胡塞王赞美道:“禹王取九州贡钱,铸造九鼎,只是不知一鼎有多沉。” 赫天子脸色大变,难道胡塞王在王城当着诸侯公卿的面也敢觊觎天下? 诸侯脸色玩味,只有中山王回答:“重逾千钧。” “吾儿昭平,力拔千钧,乃是胡塞第一力士,可否一试?”胡塞王心里打鼓,又权衡利弊一番,问。 “请。”中山王命人拿来套索,系在鼎身。 公子昭平上前双手抱鼎,鼎纹丝不动。公子昭平再使力,鼎身轻微晃动。公子昭平大喝一声,双手使力,大鼎离地竟然有寸余。 诸侯击掌,中山王亦击掌。公子昭平倒地不起,眼珠泛白,口齿流血,四肢抽搐。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十八章、两子夺嫡 - 弈士 - 赏一杯茶 洛邑会盟过后,鲁王柴考染了怪病,卧床不起。鲁王有两子,长子乃是吴夫人所生,名海;次子是艾夫人所生,名小白。 大黎向来是长子为嫡,公子海骄奢,被鲁王废了嫡。公子小白从五岁便去黎都当了人质,一直到十五岁才回鲁国行及冠礼。 公子海被废了嫡,却不以为意,天下向来的长子为嫡,况且公子小白回鲁不过三年,根基尚浅,又不问国事。 鲁都士族,大半以太保为首,少数冥顽不灵之辈死抱着太傅,妄图有回天之术。 小白回鲁,便去向不明,鲁国有士族谏言立公子海为嫡,鲁王只当没听见。 十万军士阵列鲁都,意欲何为人尽皆知又心照不宣。吴夫人向来心细,虽说公子小白根基浅薄又不见踪影,但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父王,身体安康?”公子海双膝跪地,手托痰盂,像极了大孝子,只是脸上轻浮笑意出卖了他。 谁说他只会骄奢淫逸?他向来都野心勃勃,只是柴考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心安。 鲁王柴考一口痰吐到公子海脸上,想要大骂又喘不过气,嘴里蹦不出一个字。 “父王还不立我为嫡更待何时?如今十万将士镇守鲁都,小白怕是来不了了。”公子海并不在意脸上污物,依旧笑脸相迎。 柴考手指哆哆嗦嗦,指着公子海说不出话来。 “父王你安息,你不愿做的,我来替你做。区区一个鲁王,我还不在乎。”公子海拭去脸上污物,转身出去。 翌日,鲁都万人悲哭,鲁王驾崩。鲁王贤明,以太师之道养民,轻徭薄赋,治理水患。便是齐民,如今也以是鲁民而自豪。 “国不可以一日无王,先王溘然长辞,举国哀痛,公子海是嫡,理应继位。”太保陆旭进言。 “先王废嫡,若是再立,应当是公子小白。”太傅艾曲针锋相对。 “向来都是长子立嫡,何来庶出为嫡一出?”陆旭反驳道。 “为子不孝,与夫人有染,可堪为君?为臣不忠,重徭苦役,可堪为君?” 太傅与太保两人素来不和,朝中士族你言我语,争执不休。太保之子娶了鲁王与吴夫人长女,太傅则是艾夫人之父。既是一国柱臣,又事关己身,两人吵吵闹闹,不肯罢休。 两公相斗,士族站位,大半站在太保陆旭一侧,少数利益攸关,虽说希望渺茫,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太傅艾曲一边。 公子海冷眼望着,将艾曲一系的人都记了下来。他素来记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柴海报仇,从不隔夜。 鲁有三公,太傅艾曲,太保陆旭,太师殷隐。太傅艾曲和太保陆旭,从小到老,便是对头。艾氏与陆氏,人不通婚,马不同槽。 殷隐,黄老之学集大成者,人如其名,既是太师,又是隐者,难得一见。传言子丑年轻时曾拜师殷隐,这是传言,不知是何人传开的。 不过将子丑推上天下首圣的,确实是殷隐。 将儒学推上洛邑学宫台面的,也确实是殷隐。 子丑之前,学宫祭酒正是殷隐,天下官学也是黄老之学。 子丑与殷隐学宫论道,三天三夜。殷隐主张无为而治,子丑主张仁义礼信。 学宫论道内容无人知晓,三日之后,殷隐归隐鲁国问道山,子丑担任祭酒。 鲁王驾崩,殷隐岂会不知。既然知晓,又为何迟迟不归? 鲁都外二十里,有一乘牛车缓缓行来。驾车的是个麻衣青年,牛车上躺着个怪老头,左手葫芦饮酒,右手竹简讲经。 “无为非无为,有为而不为。”怪老头饮一口酒,说一句话。青年跟着念一遍,记在心中。 “铜铁不铸刀兵,农夫不可胜食。”老头再饮一口,又讲一句。青年跟着念一遍,记在心中。 “丝可暖,麻亦可暖,衣丝而摈麻,不若衣麻而摈丝。”老头讲完,没酒了,酣然睡去。 牛车平稳,平稳是慢,慢是自然,自然是大道,大道至简,大道无为。 “慢点,再慢点。”老头大概是嫌弃颠簸,并没睡着。 青年性子极好,也不驭牛。牛儿甩尾吃草,从薄薄一层白雪里翻出新芽,细嚼慢咽,不紧不慢。 一牛两人,慢慢悠悠,日行三十里,属实是慢。 便是离鲁都还剩二十里地,也磨到第二日正午,这已经是青年甩了几鞭后,牛儿加快了步子。牛车吱呀吱呀,踏雪有痕,从问道山绵延到鲁都。 “师父,到了。”青年轻声唤道。 老头端坐牛车,整理衣冠,左手持葫芦,一滴酒也没了;右手持竹简,一个字也不见。青年驾车进城,旁若无人,十万军士严阵以待,无人敢拦。 “就这样让他进城了?”公子海问。 “海,殷先生,你务必尊敬。”吴夫人回答。 公子海不言不语,跟着吴夫人回宫等候。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牛车进了鲁都,又进了宫阙,直到殿外,这才停下。 满朝士族,连带公子海,吴、艾两位夫人,都朝老头行礼。 “太师,先王驾崩,公子海当立为嫡,这是规矩。”太保陆旭出言道。 “天子已经废嫡,再立该是小白。”太傅艾曲争执道。 “小白。”殷隐唤了一声。 青年走了过来,殷隐转身出了大殿,众人不明所以。 吴夫人脸色大变,问:“太师,为何是小白,海才是长子。” 殷隐招呼公子海过去,公子海面露喜色,一路小跑。 “你来替我驾车,如何?”殷隐说道。 公子海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殷隐驾车而来,又驾车而去,区区一言,寥寥两字,仅此而已。 太傅艾曲大喜,跪伏高喊:“恭迎吾王。” 满朝士族或欣喜,或苦涩,接连跪伏,高喊:“恭迎吾王。” 公子海拂袖离去,太保陆旭满脸苦涩,满朝士族已近尽数臣服,他无力回天,只好伏地喊道:“恭迎吾王。” 鲁都十万军士,一夜之间,尽数撤离。 太保陆旭告老辞官,一夜之间,国失一柱。 吴夫人自缢身亡,这位先王宠妃,如今香消玉殒,追随柴考而去。 至于公子海,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众人只敢猜测他是死了,被囚禁了,还是逃走了。敢猜测,却不敢妄言。 满朝贵胄,千军万马,抵不过圣人一言。 小白一夜无眠,欣喜之余,更多的是忧伤。 忧伤不是父王驾崩,他与柴考并没有多少感情,五岁之前,他是庶出;五岁之后,他是人质。父爱于他而言,不如一碗饱饭。这十八年里,除了软弱的母亲给予的绵薄怜爱,再也没多少温情了。 温情,好讽刺的字眼。 三日前,小雪未至,天雨小雪。殷隐问:“小白,从这儿往西,是黎都;往东,是鲁都。往哪里走都随你。” 小白不答,殷隐也不问,躺着铺着暖合稻草的牛车上休憩。 往西,八十里到黎都。小白算了算,要两日。牛车太慢,路面又滑,行了一个时辰,不足三里,于是掉头。 往西,恰好一百里到鲁都。小白算了算,要两日半。牛车更慢,路面更滑,行了两天,还余二十里。 他知道调转牛车的时候殷隐叹了口气,又笑了几声。 小白在想,要是重来,自己会不会多走那三里地? 什么承此一诺,不过是孩童玩笑话,当不得真,更不用一生来守。 一夜无眠,索性早起。小白,此时应该叫鲁王了。鲁王小白练剑,读书。 练剑是为了活命,回鲁那年,他便藏着这柄短剑,从未离身,如今是用不着了。用不着,他也没舍得丢弃,甚至由衷喜欢。 三年前孤身一人连夜从鲁都到问道山,这柄剑杀过一只绿眼畜生,还杀过五个公子海的爪牙,甚至还用来刨过草根。 读书,是为了修身。修身养性,是儒家学说,也是道家学说。儒家君子先修身,然后齐家,再治国,最后平天下。道家的修身养性,表里不一,表是无为,里是蛰伏。 比起儒家的修身养性,他更喜欢道家,不全是因为师从殷隐,更是因为蛰伏,这两个字,诠释了他这整整十八年。 一个时辰后,旭日东升天下白,他,加冕为王,再也不是忍受白眼的庶出,再也不是客居他乡的任职,再也不是替人驾车砍柴的学生,他,小白,是鲁王。 一切都是这么自然,鲁国将士,鲁都士族,一一跪伏。没有人有非议,有非议的已经闭嘴了。 至于公子海哪儿去了,他已经不关心了。败者出局,连当看客的资格都没有。以前与小白对弈的只有公子海,小白弱,公子海强。十八年,他苦苦捱了十八年。回鲁及冠,他朝公子海示弱,不是愿意,而是不得不。三年里,士族十之八九倒向公子海,鲁国将士暗暗臣服公子海,他一无所有,筹码太少。只落一子,三年里他只落一子,赌赢了,圣人一言,胜过士族千言万语,胜过鲁国千军万马。如今有资格与小白对弈的,只有天下诸侯,楚王熊冉,宋王宋骁,胡塞王。旁人,要么当看客,要么当棋子。当然,赫天子除外,他是天子,小白是王。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二十九章、孟兰自远方来 - 弈士 - 赏一杯茶 先圣子丑,一生仅有两徒,一是孟兰,一是邹固。 世人都知子丑之才,独得天子八分;世人也听说子丑两徒各得一半。 天下才气四分! 子丑之才,可比伯岐,他是大黎王朝太师,前后教导黎室三王;他是洛邑行宫祭酒,天下道义执牛耳者。 邹固之才有天下四分,便被宋王拜为司空,身份显赫。 孟兰之才也有天下四分,中山王称赫天子欲拜他为太师,比起邹固,身份更是显赫。 高下立判。 公子枝,是赫天子与日覃小翠的次子,从四岁起便去鲁国当了人质,今年行及冠礼才回来。 十一年不见,虽说并非日思夜念,但也时常感伤。十一年不见,眉眼像极了小翠,面容则随赫天子。 公子枝刚回黎都,拜见了赫天子,便只身去枳国祭拜亡母。 娘亲的脸长什么样他不是知晓,娘亲去世时他刚足月。他知道的,便是娘亲是枳国太傅日覃伯贤之女。 从黎都到枳都,何止千里。山高水远,他只带了一根竹竿。姚枝别了赫天子,带着他的嘱托,往西南去。路途迢迢,竹竿有丈余,又如何丈量千里。 赫天子沉默着望着公子枝的身影渐渐模糊,伤感之余更多的是欣慰,姚枝十倍于自己。 四岁到鲁当人质,赫天子盼了十一年,姚枝回来了,不见当年稚气,眉眼英气逼人,同他娘亲一样。又盼了半年,姚枝与孟兰一同回来了。 宋瑶脸色难看,以为姚枝只是去枳地祭拜亡母,谁知竟然将孟兰寻了回来。姚枝,姚枝,比你那无能父王强太多了。 赫天子二十里相迎,王城士族、大黎半数公卿随同。 公子枝自然没有这么大排场,孟兰却有。甚至一众公卿都忘了枝公子,天子之子为人质,破天荒头一回。 孟兰刚要跪伏,赫天子扶起他,涕泪横流说道:“赫受不起。” 昔年文王请伯岐出山,天子之躯,亲自背行五百步。伯岐弥留之际,文王问伯岐:“黎国祚几何?” “千秋万世。”伯岐回答。 “孤要听真话。”文王强忍不落泪。 “当初天子背老朽行了五百步便喊累。”伯岐气息微弱,两眼俱是不舍,他还留念这人间繁华,他还遗憾九州未定,“老朽尚余一口气,天子再背老朽一程,有几步算几步。” 文王背着伯岐,走了八步。算起来,大黎国祚共五百零八年,到黎赫王二十三年,恰好五百年。 赫天子想到此,越发伤悲。伯岐是圣人,他说五百年,便是五百年。他延长国祚八年,如今只剩八年。大黎国祚,竟然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哪来脸面去面见列祖列宗?赫天子不甘心,属实不甘心。 赫天子在位二十三年,只落一子,险些将黎室置之死地。天下兴,天子不必落子;天下亡,天子亦不必落子,这是先王的交代。伯岐是圣人,千古第一圣,他的话,便是天意。天意不可违,难道就真要眼睁睁看着大黎灭亡?逆天改命,赫天子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他做不到,但圣人做得到。 子丑身死,但孟兰还在,圣人还在,这是他的底气。天下传闻子丑之才孟邹两人对半而分,传言终究只是传言。 “孟先生,请受赫一拜。”寒风凛冽,四野寂寥,赫天子当着满朝公卿、王城士族的面五体伏地。 向来只有黎民跪天子,又何曾听闻天子跪黎民。赫天子,不顾礼节,不理蜚语,五体伏地。 天子一拜,何其沉重,孟兰姿态更低,五体伏地,将身子压进皑皑白雪。两人面对伏地,足足有一刻,赫天子不肯起,孟兰也不肯起。 孟兰、邹固二贤,虽说是子丑之徒,部分诸侯也以圣人之礼相待,但他们尚未出世,并无功绩,并未成圣。随行的公卿震惊,士族讶言,既不敢去扶,也不敢出声。 赫天子起身,又扶起孟兰,众人这才舒一口气。 二十里相迎,余下二十里,赫天子为孟兰驾车。这二十里,赫天子只觉得太长,整整十二年,不敢落一子,他等得太久了,等到棋楸满目疮痍,等到棋局扑朔迷离。 无篷无盖,雪花簌簌落了赫天子一身,孟兰一拂,雪花化作泥,点点落地,一路积雪消融,草芽拱绿,芳华旖旎。 昔年伯岐出山,岐山鹿鸣呦呦,鸟语啾啾,鸾凤环侧,白泽引路。 诸侯敕封,那是一地圣人,譬如宋国施慧,蜀国玄郎。 天子敕封,那是一国圣人,譬如问道山殷隐,珏山子丑; 更高一筹,则是天道承认,那是天下圣人,岐山伯岐是第一位,道家老子是第二位,子丑差了半筹。 至于武夫一途,虽说也有圣人这一说辞,向来不与百家并论。若是也按次排名,胡塞卫灵、卫秀,算是一地圣人;剑陵缪苦,算是一国圣人;中山伏白,勉勉强强可算作是天下圣人。 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潜龙一日不出,诸侯征伐战火便一日不敢烧到中山。 孟兰自远方来,天子二十里亲迎,拜为太师。 一时间天下皆知,天道承认,孟兰成圣。雪花恐怕打湿孟兰衣裳,簌簌避开;凛冬时节积雪消融,草长花开,二十里春意盎然,王城九九八十一里,人人褪去厚衣裳。 天下诸侯莫不震惊,只知子丑独占天下八分德才,不知孟兰青出于蓝。 孟邹两圣,五五对分,是真是假,值得商榷。 小雪过后恰好三日,女公子芷兰之事未定。赫天子与太保中山王倾向楚王熊冉,太傅宋骁、蔻太后自然是倾向于宋公子谦修。宋瑶虽是国母,却不能参与国事,双方僵持不下。 芷兰心意如何,没人理会,只因她是女公子。 这一日,孟兰正式成为大黎太师。 天子、太后、三公,显然,孟兰自远方来,打破了王朝秩序。 赫天子不再是孤家寡人,于是宴请求亲诸侯与王城贵胄,既是为孟兰接风洗尘,也好定下芷兰婚事。 赫天子心情大好,三喜临门,一喜芷兰出阁,二喜姚枝回家,三喜孟兰出山。赫天子端坐高台,三公落座,然后是求亲诸侯,最后是王城贵胄。 铜钟与石磬同奏,琴瑟连箫箎齐鸣。笙竽伴埙缶靡靡,鼗鼓共柷敔呜呜。更有吴越佳人舞水袖,胡塞力士弈虎豹。四方公子奏《逐鹿》,王城贵胄歌《桃夭》。 八音俱全,四美并列,王城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歌舞罢,赫天子领诸侯祭太庙,从文王到先王,又是两个时辰。 “天子,女公子国色,冉无德无能,自愿退出。”楚王熊冉率先发话。 话音刚落,赫天子皱眉,柴夫人领着芷兰过来,引得众人连连侧目。芷兰低头紧随柴夫人,亦步亦趋,只留给众人一个侧颜。 娥眉弯弯,青丝挽髻,不施粉黛,体态婀娜。便是这仓促一瞥,已是惊为天人。 “岂止羞花,我见犹羞。”楚王喃喃道。 “楚王反悔还来得及。”宋王讳莫笑道。 “君子无二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得必有失,冉知晓这个道理。”楚王收心,不再盯着芷兰。 芷兰一言未发,亲事便定下了,只待开春出阁。诸侯求亲一波三折,最后还是宋公子谦修成了赢家。 宋公子谦修赢得了羞花之颜,宋王宋骁越发显贵,一家三代人,代代与黎室接亲。 于黎室而言,是福是祸,尚难定论。短浅看来,安抚了国力最强的宋国,也收取十城之地,算是福吧。 诸侯与王城贵胄频频举杯,朝宋王敬酒。宋王来者不拒,饮了十数杯,略显醉意。 孟兰一言不发,只吃些果蔬,只与身边中山王交谈。侍女穿梭在桌案间,不小心触碰到桌案,酒觥倾倒,米饭落了一团。 侍女伏地认错,两个侍卫寻声而来。孟兰拦下侍卫,拉起侍女,又捡起饭团。 众人瞩目,望着孟兰,不知他意下何为。 孟兰拂去饭团沾染的灰尘,凑到嘴边,一口吃下。 “请倒一樽酒,有些干。”孟兰微笑,请侍女倒酒。 侍女拿着酒器,双手颤抖,险些溢出来。孟兰一口饮下,让侍女下去。 “五谷从地上生长,不脏,反而有泥土的清香。”孟兰朝赫天子作揖,也解了众人的疑惑。 赫天子击掌,诸侯也击掌。孟兰仁德,又有兼爱之心,不愧是圣人。 芷兰小口抿着饭食,大概是察觉到什么,抬头恰好与宋公子谦修四目相对 。一个是天子之女,有羞花之颜;一个是宋王嫡长孙,面如冠玉。芷兰羞得别过头藏到柴夫人身后,谦修觉得失礼,不敢再看。 这一些,赫天子尽收眼底,抛开身份,谦修是个青年才俊,先圣子丑赐名谦修,君子谦谦,修身齐家;邹固授课,宋王十子除却谦修之父其余九子,子子不如他。奈何他是宋骁嫡长孙,赫天子叹一口气。 宋骁越是显贵,赫天子便越是不心安,有虎环侧,如何心安?宋骁既是国之柱臣,也是国之隐患。 赫天子望向中山王,中山王越发老迈,酒不能饮,饭不能食。 国之柱臣,年逾古稀,已垂垂老矣。宋骁年近花甲,却神采奕奕,对比之下,赫天子更忧伤了。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十章、赏一杯茶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三年,冬至,中山王病逝,享年七十二岁。 赫天子,满朝公卿,四方诸侯,全都前往中山吊唁。 一时间举国哀痛,送终者绵延十里。如此排场,除了黎室天子驾崩和先圣子丑身死,再无他人。 中山王子匡以一国之力,力挺黎室,四方诸侯,七分是敌,一分是友。然而没人不敬佩子匡,国之柱臣,为国为民。 赫天子跪地送终,天子一跪,分量太重,子匡承受得起。 去年子丑身死,国失一柱,黎室摇摇欲坠,诸侯虎视眈眈。 今年子匡身死,国再失一柱,黎室大厦将倾,诸侯难掩野心。 赫天子如何不知?大黎王朝最后的支撑,不是王城士族贵胄,不识四方诸侯,而是他自己,太保子匡,太师子丑,太傅琅轩。 国之四柱,除了自己这个软弱天子,其余三柱已经尽数倒塌,这大黎九鼎,合计逾万钧,他如何能守护? 吊唁完毕,诸侯马不停蹄回国。赫天子神情恍惚,闭上眼,便看见诸侯兵临黎都,问九鼎的场景。 赫天子惊出一身冷汗,深夜请孟兰进宫。 冬至刚过,正是一年最冷之时,白昼太短,寒夜太长。 “太师,请教我救国之策。”赫天子见到孟兰,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如获至宝。 孟兰从风雪中来,掸去肩头雪花,眼睛清明如一泊湖水。 “君子先修身,然后齐家,天子也该如此,”孟兰问,“天子修身否?” “否。”赫天子满心惭愧,国失一柱,便哭一场。 “天子齐家否?”孟兰拈两指茶叶,席地而坐煮茶。 “否。”赫天子内心苦涩,如何齐家?母后姓宋,王后姓宋,如今连女婿也姓宋。 “先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宫外雨雪霏霏,宫内茶水叮咚。 “天子懂茶否?”孟兰眼指着茶壶问。 “茶最为修身,”赫天子见孟兰不语,又补充道,“煮茶要静。” 孟兰摇头,给赫天子沏了一杯,再给自己沏一杯,说道:“茶性苦,饮茶的都是黎民。君子饮茶,无非是无钱饮酒。” 赫天子讶言。 孟兰再说:“茶性苦,黎民亦苦。天子既然是天子,那便应当领天地意志,行天子事。” 一拍即合,不谋而合,孟兰一言,说到赫天子心坎。既然是天子 那便应该行天子事。黎民苦,天子不该无为。赫天子在位二十三年,无过,亦无为。庸人无为无过,庸君无过无为。 赫天子一口畅饮,他极少喝茶,因为味苦。一口饮下,满口苦涩,抿嘴品尝一番,苦尽甘来,回味无穷。 “天子看这杯茶。”孟兰将杯子推到中间,赫天子若有所思。 “茶叶沉沉浮浮,可以比作人生?”赫天子试问道。 孟兰摇头,答道:“黎民是杯中水,诸侯公卿是水中茶叶,天子是饮茶之人。” 赫天子欣喜万分,急切万分道:“先圣可愿为孤煮茶?” 孟兰将茶杯再朝赫天子推一分,说道:“天子请。” 于孟兰而言,是替赫天子煮茶;于赫天子而言,是孟兰赏一杯茶。 天下何人有资格赏天子茶? “天子以为时势如何?”孟兰笑问。 天下时势,自先王起,诸侯征伐越演越烈。到赫天子即位,黎室一日更比一日式微,天下诸侯以宋、鲁、楚、吾、越、胡塞六国最大,西南三国偏安一隅,小国夹缝求生。 赫天子虽然久居王城,但天下时势,他不可能不知,甚至作为天子,他才是天下最大的弈士。 “天子所言极是,”孟兰点头继续说道,“六国之中,宋本最弱,励精图治,征伐天下,从三城小国成长为中原霸主。太傅有王天下之心,但又受到仁义桎梏,这才一拖再拖。宋强否?强。沃土千里,城池百座,雄兵百万,更有兵家圣人施慧,武圣缪苦,还有我师弟邹固。宋强否?否。沃土千里,都是百战之地,西邻胡塞,东抵鲁国,南越秦岭、淮河与楚毗邻,北境则是北原诸国,百战之地,如何安定?城池百座,半数还未从战火中缓过来,宋民多为亡国之种,尚未教化成宋民,民心不归,如何治国?雄兵百万,重徭重役,连连征战,国累民乏如何安抚?至于兵圣施慧,只是宋王敕封;武圣缪苦,垂垂老矣;文圣邹固,便让孟兰与他博弈一番。” 赫天子听完孟兰分析,心头压力去了一半。宋是他的心头大患,头号大敌,强悍如斯,却又外强中干。 “那其余五国又如何?”赫天子追问。 “胡塞地远,有宋钳制,胡塞一时难以有所发挥,”等到赫天子面露喜色,孟兰又叮嘱道,“虽是远虑,不可不忧。” “鲁王柴考身死,公子小白夺嫡。柴考拜殷隐为太师,无为而治,不起战事。且鲁地大河水患连绵不绝,水患不平,鲁无力王天下。”孟兰说道头头是道,赫天子点头,压抑了二十三年的内心得以慢慢释放。 “吴越两国,同宗同室,同室操戈,保持平衡即可。”吴越两国,始祖都是东营之后,一母同胞,却又内斗不止,在六国中威胁最小,赫天子心里有底。 “至于楚国,始于荆,秦淮以南,大江以北。七代楚王,代代明君,熊冉更是有王天下之志。”孟兰说道楚国,眉头一皱,显然,楚国是最棘手的。 “熊冉一向对孤毕恭毕敬。”赫天子说出内心疑惑。 “时机不到,伺机而行,”孟兰反问道,“天子莫非以为楚真是荆棘丛生之地,野兽横行之所,毒瘴肆虐之国?” “楚地僻民稀。”赫天子说道。 “楚七代明君,开疆拓土,南抵百越,北至秦淮,东邻吴越,西壤枳綦,占天下四分;光修水利,开垦良田,大江所至之地,五谷丰登;立分家法,男子及冠便自立成家,人口何止千万。” 赫天子听完,一身冷汗,楚国力竟然如此强盛,是他放松警惕了。 “天子莫忘,楚乃是前朝后裔。”孟兰一语惊醒赫天子。文王分封前朝太子为南荆王,时时警惕。知道两百年前,诸侯征伐,南荆灭亡,楚国兴起,又经历七代明君,蛰伏百年,对黎室忠心耿耿,对诸侯,远交近攻,步步蚕食小国。 “这可如何是好?”赫天子无计可施,只好问孟兰。 孟兰胸有成竹,说道:“宋楚两国,以秦淮为界,势必一战;吴越两国,虽然内斗不止,但实力不容小觑,与楚国多有摩擦;百越诸邦,尚未教化,各自为战,难以抵挡楚国;西南三国,虽然偏居一隅,但国祚深远,可以抵挡楚国。” 西南有枳国,枳国有太傅名日覃伯贤,日覃伯贤有女名日覃小翠。提到西南三国,赫天子不由想起小翠。 “天子。”孟兰愠怒。 赫天子回过神,才察觉自己失礼。 “天子,夜深了,孟兰告退。”孟兰作揖,缓缓退出去。 外头风雪更大,孟兰没入风雪,风雪里石雁舟立在屋檐下,抱手取暖。 “先生,”石雁舟恭敬喊道。 石雁舟驾车,孟兰端坐车上,无篷无盖,沾染一身风雪。 赫天子目送孟兰驾车离去,觉得是自己轻浮,谈论国事之余居然想起缠绵悱恻之事,内心后悔。 君子先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 赫天子内心懊恼,进屋煮茶,想要修身,又沉不下心,眼前总浮现出小翠的笑靥。 过了很久,有仿佛很近。 赫天子有个秘密,太子寒并非嫡长子,小翠之子才是,大了半日,名闲。 他怕害了闲,也怕害了小翠,只好立姚寒为嫡,蔻太后满意,宋瑶也满意。 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三公、蔻太后、宋瑶与柴夫人,都永久闭口了。 他还有个秘密,闲并没有早夭,知道的,只有子丑、子匡。这个秘密,如今已经无人知晓,连他都快忘了。 都是为了小翠,不然蔻太后不安心,宋瑶不安心。只有姚闲死了,黎都才能暂且安宁。 可惜生在天子家,小翠给他生了三个孩子,长子姚闲被迫“夭折”,长女芷兰称为博弈棋子,次子姚枝当了十一年人质。 天子事天道意志?天子是天下弈士?赫天子觉得好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全不了,愧为人父。 君子先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 赫天子总也静不下心,茶水沸腾,叮咚叮咚,自斟自饮,太苦,太苦,舌尖总也察觉不到苦尽甘来,是黎民太苦,还是诸侯闹腾?果然,没有孟兰煮茶,他喝不到一口好茶。 十二年了,从落下立宋骁为太傅,至今十二年,赫天子一字未落。不是不想,是落不下。天下这张棋楸,天子也弈不动。 天下兴,天子不必落子,后半句是天下皆是棋子;天下亡,天子不必落子,后半句是天下皆是弈士。 这是子丑所言,这二十三年,赫天子算是彻底信服。 如今诸侯,宋骁以披着仁义外衣十余年每年灭一国;阳关以西,胡塞铁骑荡平左右;吴越相争,吴越又真甘心偏居一隅,沦为看客?小白即位,鲁国还会继续无为而治?楚国七代明君,熊冉雄才大略,岂会甘居人下? 天下皆是弈士,离五百零八载,只余下零头。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十一章、君子有所不为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三年,冬至,洛邑学宫。 从洛邑会盟之后起,珏便被推上学宫祭酒之位。 天下头一次由稚子担任祭酒,自然引来流言不绝,蜚语不断。 冬至,学宫大典,新任祭酒上任。 这一日天子亲至,诸侯齐聚,圣人降临。 洛邑学宫向来不是一国所有,而是天下圣人论道讲学之所,学宫之内,祭酒最大,便是见了天子也不必行礼。 诸侯自然见过珏,甚至他这祭酒之位还是众诸侯推举。天下圣人却不识珏,只知晓是子丑后人。 天子落座,诸侯进场,圣人入学宫,唯独不见珏,引得众人侧目张望。 去年冬至,他还无名无姓无氏,孟兰起名,枳江为氏。 恰好一年,枳西僻野稚子已经被拜为祭酒,执天下道义。 天下道义有多重?上任祭酒是文圣子丑,子丑之前是问道山殷隐,殷隐之前是他老师老子。 三任祭酒,老子归隐,殷隐退位,子丑身死。 道义,区区两字,寥寥十数笔,三位圣人都承担不起。天下道义,岂是区区一个稚子能承受的? 邹固牵着珏迈进洛邑学宫,众目睽睽之下,珏缩在邹固身后,不敢见人。 “孟先生。”珏见着孟兰,欣喜作揖,举止得体。 宋骁长舒一口气,起先顶多信九分,现在全信了。 孟兰也朝珏行礼,并不因为他是稚子为看轻,诸侯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珏,长一岁忘一岁,过一日忘一日,是个痴儿。 他记得的人很少,除了娘亲,便是以孟兰为师,雁舟为友,长安为邻。 孟先生授课,只授《嘉禾》一篇,他半句记不得。 巧玉问珏书简上写着什么,珏一个字也不认得,但就是好看。 先前一剑劈碎桃李石的缪斯,试探多次后终于确信珏是个痴儿宋骁不恼反喜。 任谁也猜测不出眼前这个与孟兰相对而立的稚子是个痴儿。 “孟兰,一年未见,如今你已是大黎太师了。”邹固说道。 “一年未见,你还没当上祭酒呢?”孟兰笑着回答。 子丑一生只收两徒,小别一年,见面并没有叙同门之宜,只有针锋相对。 赫天子与一众诸侯闭口不言,道义棋楸,对弈的是天下圣人,他们甘愿看客,只是各自押注。 前不久太保子匡过世,子匡长子子汤继位中山王,又被赫天子拜为太保。于黎室而言,中山可亲;于赫天子而言,子汤可亲。 老三公太傅琅轩,太保子匡,太师子丑先后离世,新三公太傅宋骁,太保子汤,太师孟兰三公齐聚一堂,国之三柱,宋骁早有异心,子汤根基尚浅,孟兰出世不久。 于是赫天子默许了孟兰与邹固在学宫对弈,孟兰是天道圣人,孟兰之才定然胜过邹固。 宋骁素来以儒学为官学,对子丑、邹固两位圣人推崇备至,毕恭毕敬。儒家推崇仁义礼信,孝悌忠诚,宋骁奉为圭臬。 滑天下之大稽,上问黎事,一家三代俱与黎室结亲;左右征伐,十年扩地十倍;下不施仁政,重徭重役,好一个奉为圭臬。 赫天子不敢言,想要治国平天下,先要修身齐家;诸侯不敢言,上一个声讨宋国的乔,已经灭亡;宋民亦不敢言,民如草芥,姚赫是天,宋王是地,如今乌云蔽天。 邹固与孟兰言语争锋,便是赫天子与宋王博弈。孟兰、邹固都是子丑之徒,同门对弈。赫天子、宋骁也都是文王后裔,同室对弈。 “先生曾教诲,”孟兰率先发难,“君子有所必为,有所不为。” 邹固招呼珏过去,珏躲在孟先生衣襟下,不理会他。邹固只好作罢,反问孟兰:“有为与无为,是黄老之学。孟兰到底还是放下了仁义,想要不为?” “先生曾经向殷子问道,黄老之学,岂止有为无为?”孟兰笑答,“我为黎臣,非必为而不可;你是黎民,不可以不为。” “有为无为,黄老之学,不作多论,不如谈谈治国之策,孟兰以为如何?” “治国?国是哪国?”孟兰质问。 “自然是大黎。”邹固朝赫天子作揖。 “先生教诲,君子先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孟兰振振有词。 “父父子子,我听说西南有蛮夷之国名枳,枳有太傅日覃伯贤,日覃伯贤有子日覃桑,日覃桑有子,其妻浣衣遭虎舐,其子成为巴山大害。日覃桑为人父而不怜子,为人子而不孝悌,这是教化不严。”邹固说起一桩趣事,似乎不知道赫天子是日覃伯贤之婿的事实。 “修身齐家,父父子子;治国平天下,君君臣臣。我听说日覃桑死于枳蜀之战,为人子而不尽孝,为人父而不怜子,是事实;为人臣,行臣事,虽然没做到修身齐家,但却治国平天下。如今天子上承天道,下治万民,行天子之事。诸侯食天子采邑,却不行臣事,君不君,臣不臣,莫非连尚未教化的蛮夷都不如?” “孟兰所言极是,”邹固点头,继续说道,“纸上治国,未必不有纸上谈兵之嫌。” 纸上谈兵,昔年蔡国司马之子赵括,熟读兵法,蔡王敕封为兵家圣人。赵括第一战,领兵三十万,兵临宋国边境。大军过处,寸草不生。 这时候的宋还是小国,缪苦出山,举国五万兵马迎战赵括三十万雄兵。 赵括惨败,死伤十万,被俘二十万,天下震惊。 缪苦一战成名,加冕武圣;赵括纸上谈兵,首战身死,兵家圣人,徒有虚名。 “你非缪苦,我非赵括,既然论国事,那如何成了纸上谈兵?昔年文王请伯岐出山治天下,彻夜长谈,伯岐出山,平定天下;殷子与先生学宫论道三日三夜,仁义之道成为大黎官学。”孟兰反驳道。 “孟兰,先生教诲,君子不争。”邹固笑答,“我是君子,不与孟兰争。” “先生还教诲,君子有所不争,有所必争。”孟兰承诺过赫天子,天子是饮茶之人,他是煮茶之人。承次一诺,必守一生,这是君子之道。 君子有所不争,有所不争,这也是君子之道。孟兰此行,便是要争,争的是大黎国祚,争的是天下道义。 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还是君子之道。孟兰可以不为,但有些事,总要人站出来的。总有人要站出来,那就由我孟兰来。 “孟兰还是如此争强好胜,如此,怎么能继承先生的道义?”邹固忽然发难问道。 孟兰笑答:“孟兰才疏学浅,不敢妄言天下道义。师兄高才,左手是儒家道义,右手是纵横学说。” 天下言孟邹二圣分子丑八分道义才气,孟兰得到天道承认,二十里冰雪消融,邹固是师兄,又如何会逊色? 邹固师从子丑学仁义,十年学成,出山,宋王拜为司徒。除了儒家圣人这一身份,邹固还是纵横大家。天下圣人,又有几人两重身份? 孟兰一言,绵里藏针,明为吹捧邹固内外兼修,实则轻蔑。外人只知晓子丑两徒为孟邹二圣,却少有人深究为何是孟兰在前,邹固在后。 珏喜欢听孟先生讲道理,孟先生的话,句句都是大道理。行宫不是天子诸侯便是圣人,起先他还羞怯,见着孟先生后便心安多了。 天下谁人识子珏?天下谁人不识孟邹?众人只看了珏一眼,便不再理会这个稚子祭酒,只专心听孟邹二圣论道。 孟邹二圣论道,论的既是儒学,又是天下道义,更是治国平天下。 整整三个时辰,孟兰与邹固以洛邑学宫为棋楸,以天下道义为棋子,面对而弈。 孟邹对弈,诸侯皆是看客,赫天子与宋王身处局外,又深陷局中。 “刀兵可以定国,却不能治国;诗书可以治国,却不能保国。唯有刀兵与诗书并举,天下可保可定。”邹固说道。 刀剑与诗书并举,这是邹固的强国之策,宋王奉为圭臬。宋有司徒邹固为诗书治国,有兵圣施慧、剑陵缪苦为刀剑定国。刀剑与诗书并举,宋国国力数一数二。 邹固想看孟兰如何辩驳,黎室式微到极点,大黎王朝天下九州,诸侯代天子分而治之;八荒四方,宋向北征伐,草木生长之地,寸寸纳入黎土;胡塞铁骑二十万,荡平西境;楚国南征百越,扩地千里;东海浩渺,航船行多远,天下有多大。 岂止定国,黎室式微,然而大黎王朝疆域之辽阔却是前所未有。是赫天子之功?是诸侯之功! 赫天子近乎窒息,邹固与孟兰对弈,这是天下首圣之争。邹固自诩为君子,君子不争,他却咄咄逼人 争得面红耳赤。邹固争的是天下首圣之名,争得是天下道义执牛耳者。学宫祭酒,该由大德大能的人才能担任,痴儿不过是权宜之计,诸侯心照不宣。天下大德大能,除了儒与纵横两家圣人,还能有谁? 一人两圣,天下少有,不是没有。 君子有所不争,君子有所必争。孟兰不得不争,既是天下道义,又是黎室国祚。学宫祭酒,他不得不争。 孟兰不回答 只是问珏:“珏,你现在是学宫祭酒,你说的话,便是道义。你来说,刀剑与诗书该如何?” 珏小脸红扑扑,不懂祭酒是什么,以为孟先生在考他。 “惟谷子与诗书可养人。”珏只记得这一句,这是娘亲要他记住的。 孟兰击掌,哈哈大笑,顺着珏的话说下去:“天子黎民,先生后养,然后教化,最后定天下。民以食为天,黎民休养生息,首先便是不违农时。西南三国互相征伐间,定下君子之约,秋收休战,不起战事。蛮夷尚且如此,何况大黎?天子行天子之事,诸侯行诸侯之事,黎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天子何为?诸侯何为?黎民是水,天子诸侯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之本,是天子?非也,是黎民。以民为本,国祚永存;生民不养,国运殆尽。” 说完养民,孟兰口渴,珏端着一杯茶请孟兰饮茶。孟兰连饮三杯,继续说:“轻徭薄赋,勿违农时,五谷丰登,黎民得以生养,再谈教化。师兄提到枳国是蛮夷之地,可是孟兰在枳国所见所闻,并非如此。日覃伯贤有女名杜若,有婿江望舒,为枳江侯。江侯起于草莽,文过孟兰,武比缪苦。枳蜀两国战乱不止,江侯谏《上养民疏》,既是养民,又是教化。民先生后养,然后教化,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人是万物之灵,因为教化。若是不识仁义礼信,不懂忠诚孝悌,那与野兽有何区别?诗书经典,便是教化的依据,诸代圣人,立言立行,为后来人立经典,师兄是诗书大家,孟兰懂的道理,师兄应当更懂。” 珏再倒茶,孟兰再饮茶三杯。孟兰不喜酒,反而喜茶,因为茶性苦,民亦苦。 邹固很有耐性,等着孟兰继续说下去,刀兵一说,他知晓几分? 孟兰不懂刀兵。 “民先生后养,然后教化,治国平天下,足矣,”孟兰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天子分封诸侯采邑,这是行天子事。诸侯也应当行诸侯事,生民、养民、教化。然后如今天下诸侯征伐两百载,这是刀兵之利。诸侯不肯行诸侯事,天子亦不必行天子事,于是需要以刀兵挡刀兵。孟兰听闻,昔年萧国伐中山,中山国运岌岌可危之际,潜龙伏白出世,一年灭萧。中山有伏白,天下利器,却深藏不用,为何?子匡仁义,不想生灵涂炭。天子有大德,分封土地。诸侯食天子采邑,应当感恩戴德,对上勤王,对下保民,而非以刀兵之力征伐天下。刀兵所利之国,民困国乏,国运不久。亡萧在前,前车之鉴,后车之师。铜铁不该铸刀兵,而是斧镰,用以养民。” 孟兰不学刀兵,自然不懂刀兵。天下本就不该有刀兵,自然不必学刀兵。 冬至,珏当了学宫祭酒,诸侯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孟兰,钦佩之余更多的是忌惮。 国有三公,三公俱是柱臣。老三公俱死,新三公里,子汤根基尚浅,宋骁本就有不臣之心,孟兰自远方回黎,天道生异象,天生圣人,德高才高。 “太师,孤有太师,天下有幸。”赫天子心悦诚服,尤其是望着宋王宋骁不再气焰嚣张的时候。好久没有这般畅快了。 “天子行天子之事,臣子行臣子之事。”孟兰回答。 “只是太师言辞过激。”赫天子说出心里担忧。琅轩之死,处处留疑,琅轩是圣人。前车之鉴,赫天子不敢不怕。 “臣言辞再激烈,也不如诸侯刀兵之利。”孟兰不以为意。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子丑授课,学生只有孟邹。这时候的孟兰、邹固,还是青年。 “先生,什么时候该有为,什么时候该无为?”邹固问。 “君子当以身济世,济世该为;君子不当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 邹固学艺有成,出山被宋王拜为司空。 邹固不知,子丑教诲还有下句。 君子当以身济世,济世该为,至死方休;君子不当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除非必为。 孟兰是君子,君子当以身济世,济世该为。所以子丑先生身死道消,孟兰自远方入黎为太师,以身济世。君子不当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除非必为。所以孟兰学宫与邹固论道,咄咄逼人。 君子当以身济世,黎室式微,黄老之学无为而治无法延长国祚,所以孟兰与殷隐问道,既是大黎太师,又是学宫祭酒,为天子煮茶,执天下道义。 所以子丑选择前去洛邑学宫,以身坐镇。圣人坐镇,宋骁日日拜访,甚至连月不归,最后心悦诚服,以儒学为官学,以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为国礼。 若非如此,宋岂止百城之地,周遭小国,如何安宁? 只是赫天子不知,以为子丑心灰意冷。赫天子知道的时候,子丑早已身死道消。 君子不以身涉险,子丑先生还是以身涉险了,因为必为。 黎赫王二十二年,冬,宋与鲁伐乔,兵临洛邑。 乔国一众王族,从乔王到襁褓婴儿,被围困在洛邑学宫。 学宫有天下半数圣人,却无人庇佑乔王,因为君子不以身涉险。 子丑先生不肯离去,劝解不成,以身殉道,死在乱箭之中。 天下震惊,九州悲苦。 子丑是天下首圣,天下道义执牛耳者,第一君子。君子不以身涉险,他不该以身殉道。 除非必为,所以子丑先生才是天下首圣。 君子不当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除非必为。 邹固是子丑首徒,子丑的道义,他学了九成九,孟兰学到十成,只多半句“君子不当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除非必为。” 所以子丑两徒,天下称为孟邹二圣。孟邹二圣各得子丑之才一半,这是传言。 孟邹二圣,都有子丑之才,邹固得九成九,孟兰十成。 高下立判,又难分高下,邹固还多个纵横派头衔,两圣加于一身。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十二章、宋乃百战之地 - 弈士 - 赏一杯茶 宋王宋骁,有十子两女,十子子子骄奢,不堪大任;两女女女国色,长女宋瑶贵为国母,小女巧玉貌比芷兰。 冬至过后,宋骁也到了花甲之年,这位左手仁义礼信,右手兵马征伐的大诸侯终于也老了。 立嫡一事也渐渐推上了议程。宋骁五位夫人,共十二子女,以缪夫人与常夫人最为尊贵。 缪夫人,缪苦从妹,为宋王诞下两子一女,有长子嘉朔,三子嘉德和小女巧玉。嘉朔早逝,有子谦修,比起他的九位叔叔,不知胜出多少分。 常夫人,尝国人,为宋王诞下一子一女,次子嘉栾,长女便是当今国母宋瑶。 缪、常二位夫人都先去故去,如今深得宋骁宠爱的是卫夫人,有子嘉柳,便是公子柳了。 嘉朔是长子,宋骁立为嫡。嘉朔死后,宋骁便没立嫡,宋骁不说,宋国庙堂心知肚明。 宋骁十子,子子无能,十个加起来也不及他。两女倒是国色,又聪慧过人,可惜错生女儿身。 宋骁想立长孙谦修为嫡,只是谦修根基浅薄,又有九位叔叔,恐怕难为。所以宋骁一拖再拖,谦修先后跟随文圣子丑和邹固潜学。所以宋骁为谦修求天子之女芷兰。 宋王立嫡,只听邹固意见,便是庙堂三公也不敢过问。 邹固是司徒,宋王子孙都以邹固为师。十子骄奢,不学无术,只有谦修得邹固喜欢。 文圣子丑赐名,天下有几人?子丑首徒邹固教导,天下有几人?即将迎娶天子之女羞花之颜,天下只此一人。 公子谦修,才是宋骁真正的血脉。 然而宋王有九子,谦修有九位叔叔,想要立嫡,不难,想要继位,却是不易。 宋王子孙里,公子嘉栾与嘉德根基最深,公子谦修根基最浅。 宋骁在于邹固彻夜长谈之后,立嘉栾为嫡。长子死,次子为嫡,虽是庶出,但嘉栾有个好妹妹。 于是立嫡一事,就这样结束了。起先庙堂诸臣还以为会有好大一番博弈,公子嘉朔有司空支持,更有舅舅缪苦;公子嘉栾背后有司马施慧,有国母宋瑶;公子谦修背后有司徒邹固。 立春,赫天子嫁女,公子谦修娶妻,宋王宋骁的声威一时间达到大黎顶峰。 多少年没有诸侯一家三代代代与天子结亲了,宋骁做到了。 如今大黎三公,中山王子汤软弱,并无其父子匡风采,难以成为一国柱臣;文圣孟兰虽然加冠太师,但一时间难以有什么大动作;于是太傅宋骁大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趋势。 谦修娶妻,宋骁并未出现。有人猜测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傅垂垂老矣,不复以往。 猜测终归是猜测,只有宋国庙堂知晓这位宋国最高掌权者在下一盘大棋。 黎赫王二十四年,黎室少有声音,天下诸侯征伐越演越烈。 大黎王朝东,小白继位,向来以黄老之学为官学的鲁国不再固守一方,开始征伐周遭小国。 鲁向来是大国中最温和的一国,鲁王柴考在位三十余年,只有三战,一是与萧国结盟伐中山,最后割地求和;二是与宋结盟灭齐,对半分齐;三是与宋伐乔,灭乔。 小白继位,鲁国母修养数十年,正是国富民强之时,周遭诸国,一一沦陷。 大黎王朝西,胡塞巨变,公子昭平在黎都太庙举鼎身亡,胡塞王后继无人。黎赫王二十四年,胡塞王将王位禅让给武圣卫秀,天下哗然。 胡塞虽是前朝臣子,虽有不臣之心,但向来都以黎室成员自居。胡塞王让位武圣卫秀,到底是主动禅让,还是被迫而为,天下人不知,但天下诸侯都不得不防范武夫,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免得步胡塞王后尘。 南方楚国南征百越,国力再多一分;西取枳国黔中,涪陵两地,尽得盐水泉盐之利。 大黎王朝东南,吴越两国战事不绝,两国交战,仿佛君子,你来我往,不请外援。 大黎西南,枳、綦两国百年安好,却因为渔夫争鱼打破这一局面 两国以枳江为界,屯兵巴阳、新里,大战一触即发。 枳、綦两国唇齿之交,两国交恶,蜀国得益。蜀国司马罗战之子罗宝儿领军东征,过川东,占据巴南、巴北两城,西境战事再起。 大黎九州都起战事,大黎国祚不足八年。 诸侯征伐不断,只有宋国一改往年征伐之道,没有声音,平静如秋水。 宋国当真平静?恐怕不是。宋王立次子嘉栾为嫡,这便是第一件大事。宋王不说,其余八子人人自危。 第二件,便是乔国余孽公子乔淮逃匿,至于是如何逃走的,宋国上下不知,只知晓乔淮最后一面,见的是学宫祭酒珏。 第三件,便是卫秀为胡塞王,领着二十万铁骑,陈兵阳关,想要东进。 宋王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上将田恬、卫尚领军守关,双方僵持。 天下有多少圣人?天下人知晓的,有儒家孟兰、邹固两圣;兵家仅仅施慧一圣;道家有两圣,一是问道山殷隐,二是峨眉玄郎;法家仅有告誓一圣;纵横家有两圣,一是邹固,二是木尔;农家仅有一圣,苗。各家圣人,天下知晓的不足双手之数,余下的则是武圣,虽然也是圣人,但落了下乘。 珏为祭酒,天下不以为意,圣人照常在洛邑学宫潜学、辩论。祭酒一位,终究是要给天下首圣的,如今孟兰远在黎都,天下圣人便以洛邑学宫为棋楸,相互对弈。 诸侯是弈士,弈的是天下。圣人也是弈士,弈的是道义。如今圣人还有多少? 文圣孟兰远在黎都,暂且未来洛邑。天下圣人都知孟兰有天道承认,大黎五百年圣人多如过江之鲫,得天道承认的只有三人。 伯岐出山,彩凤环身,鹿鸣呦呦,白泽引路。 老子得道,紫气东来。 孟兰自远方来,二十里寒冬冰雪消融,草美花香,春意盎然。 宋有文圣邹固,兵圣施慧,两人各执己见,争执不休。宋骁左手诗书,右手刀兵,既拜施慧为兵圣,又尊邹固为太师。 楚有三圣,一是武圣夫错,这位沙场莽夫,前来洛邑,想要与缪苦弈剑。缪苦已死,天下不知,于是宋骁谢绝。二是纵横家圣人木尔,这位圣人并未来洛邑,而是前往诸国游历,领三国相印,显赫一时。三是农家圣人苗,苗本是百越人,如今顺服楚王,光修水利,开垦良田,培育良种。 楚有三圣,夫错开疆拓土,木尔游说诸国,苗治田有术。 鲁国有道家圣人殷隐,隐居问道山,虽是鲁国太师,却不问世事。太保陆旭辞官,国不可一日无太保,于是小白寻到了法家圣人告誓,拜为太保。 吴越两地,吴国无圣人,越国淳于期有弟淳于野,被拜为上将,敕封兵圣。 蜀地有道家圣人玄郎,蜀人称为滴仙,不知真假。 黎赫王二十四年,宋平静了许多,并不起战事,只在阳关与胡塞卫秀对峙。 黎赫王二十四,冬至,洛邑学宫,除了武圣,各家八位圣人来了五位,有儒与纵横两圣一身的邹固,兵家圣人施慧,法家圣人告誓,农家圣人苗,纵横家圣人木尔。 孟兰远在黎都,并未前来。道家两位圣人,一向难得一见。 五位圣人齐聚洛邑,自然是为了祭酒之位,为了天下道义。 论道三日,邹固左手仁义礼信,右手纵横之术,被尊为天下首圣,学宫祭酒。 至于痴儿珏,这颗棋子当了一年祭酒,如今终于成了弃子。 孟兰从黎都来,带着一身道义来了洛邑。 邹固如临大敌,不准他入学宫。 祭酒不许入,孟兰也不入,作揖问:“师兄是学宫祭酒,孟兰祝贺。孟兰自远方来,不论天下道义,不争祭酒之位,只想带走珏。” “珏是先生后人,我自然善待。”邹固拂袖,拒绝孟兰。 “珏是痴儿,师兄已经是祭酒,珏已无用。” 邹固把玩着玉珏,笑问:“既然无用,孟兰还来要人?” 邹固不放,孟兰只得反悔。 黎赫王二十四年秋,孟、焦、梁、卫、陈五国结盟,纵横家有圣人秦淮横空出山,执五国相印。 秦淮便是乔淮,宋骁知晓,宋骁并不点破。 五国结盟,结兵二十万,焦、孟攻剑陵关,梁、卫、陈三国从北境往南,两方夹击。 宋本就在阳关与胡塞作战,绕是国力无双,也难以招架,于是请和,双方约定在剑陵关议和。 剑陵巍峨,有武圣缪苦在,五国除了纵横家秦淮,再无圣人。 秦淮还是答应了,别无他法,正如这大半年的颠沛流离,也是无奈之举。 黎赫王二十四,春,秦淮还被关押在洛邑。 “公子,她会来吗?”乔叔问。 她会来吗?秦淮心里没底。 “公子淮,许久不见,可还安好?”她来了,正是巧玉。 “承蒙女公子挂念,淮感激涕零。”秦淮弯腰作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是聪明人,知晓我为何而来。”巧玉笑道。 “淮愚钝,不知女公子为何而来。”秦淮深色凛然。 “既然不知,那多说无益,我素来不与庸人打交道。”女公子转身便走。 秦淮慌了,伏地扣首,巧玉这才停下。 于是便在洛邑学宫,祭酒住处,巧玉与秦淮一拍即合,秦淮逃逸,挂五国相印,五国结盟伐宋。 秦淮不费吹灰之力逃出宋国,半年时间,游说孟、焦、陈、卫、梁、中山等国。 天下诸侯,除了六国全是小国。六国征伐越演越烈,小国夹缝求生,苦不堪言。莫说小国,强如齐、乔,也被抹去。 于是五国结盟,敕封秦淮为圣人,拜乔叔为大将,领军伐宋。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五国集结二十万兵马,强悍如宋国也难以招架。 宋一时间四境不安,南有孟、焦,西有胡塞,东有鲁国,北有卫、陈,梁。 上将田恬镇守阳关,上将卫尚调遣去东防守鲁国,宋王拜缪斯为上将,去北方抵御三国。至于南方,有巍峨剑陵关,有武圣剑陵缪苦。 剑陵巍峨,宋公子嘉栾奉宋王名,前往剑陵。 秦淮已在剑陵关外等候多时,嘉栾迟迟不来。一直到正午,嘉栾才驾车出关,左拥右抱,一脸荒淫。 “这不是乔国公子淮吗,为何摇身一变,成了五国圣人?”嘉栾见着秦淮,有些惊诧,但神色依旧倨傲。 他现在贵为嫡,宋骁已年过花甲,他迟早是宋王。嘉栾倨傲,自然有倨傲的底气,更何况剑陵关有雄兵五万,更有武圣缪苦。 宋人不知缪苦身死,知晓的,只有宋王、巧玉、嘉柳、田恬。 “淮如今不再是乔国公子,承蒙五国厚爱,举为来使。”秦淮回答,谦卑到极致。 “闲事不提,既然是议和,怎么个议法?”嘉栾话锋一转,问道,“不如尔等五国臣服,待我为王,拜你为相?” 都说宋王十子,子子骄奢,便是这立嫡的宋公子嘉栾,也是此般作态,忘了请和的是宋国,而非五国联盟。 三言两语间,便谈崩了。秦淮转身便走,已无何谈的必要。 “不管你是乔淮还是秦淮,不管你是乔国余孽还是身挂五国相印,我让你走了?”嘉栾眼神阴翳,拔剑指着秦淮。 乔叔抽刀护着秦淮,宋国大将宋萨也拔刀,两方人剑拔弩张。 “你有何资格与我议和?要么臣服,要么死。”嘉栾放话。 双方议和,秦淮只带了乔叔一人。反观嘉栾,有护卫数十,更有上将宋萨。对比之下,秦淮置身险境。 君子不以身涉险。 秦淮忽然想到孟先生的教诲。 君子不以身涉险,秦淮忽然觉得好笑,孟先生如今贵为大黎太师,自然不必以身涉险;而他如今除了以身涉险,再无他法。 身为乔国嫡长子,秦淮并未过一天安逸日子。三岁作为人质,一直在黎都待到九岁,那一年黎都变故,公子闲身死,他才被遣送回国。 公子闲并未身死,公子闲与他一道,一直到洛邑,才分别。 九岁回国,跟随孟先生学仁义礼信,跟随乔叔学刀学剑,一直到十九岁,宋鲁伐乔。若非有孟先生拖延,有乔叔护着,他早已惨死。 乔国灭亡,逃逸到枳地避难一年,他是巴阳大夫。 落难被俘,关押洛邑,他是乔国余孽。 逃出宋国,游说五国,他是纵横圣人,挂五国相印,从此不再是乔国公子。 他是秦淮。 当过人质,师从文圣,也当过亡国公子。当过大夫,当过俘虏,如今身挂五国相印。 秦淮刚二十。 我是圣人之徒,剑道小成,你一个骄奢公子,凭什么颐指气使? 我屡屡蒙难,屡屡化险为夷,你一个荒淫公子,凭什么盛气凌人? 秦淮拔剑,乔叔抽刀。 二十护卫都是剑陵关好手,一一惨死。 大将宋萨,有万夫不敌之勇,身死。 嘉栾驾车朝剑陵关逃逸,秦淮驭马穷追不舍。 剑陵关上,巧玉与公子柳遥望着追逐之戏。 “开门。”关下,嘉栾大声喊。 无人应答。 “开门,我是公子嘉栾。”嘉栾回望,秦淮已在百米开外。 依旧无人应答。 “开门,巧玉,嘉柳,是我。”嘉栾声音颤抖,秦淮已不足五十米。 “走吧,我最不喜血腥。”巧玉说完,转身离去,公子柳亦步亦趋,心里欢喜。 从此宋国再无公子嘉栾。 宋公子嘉栾身死,两方谈崩。宋王大怒,命卫尚奔赴剑陵关,誓灭秦淮。 东境少了卫尚,鲁国步步蚕食,一时间,宋国四境战事不绝。 宋占据中原沃壤,国富民强。宋又身处百战之地,如今应验。 嘉栾为嫡,如今身死,宋骁不得已,只好再立嘉德为嫡。 嘉德不但骄奢,而且胆怯。他一改往日纨绔做派,主动去洛邑学宫,跟随邹固。 宋王自然知晓嘉德只是害怕去四境作战,但嘉朔既然愿意跟随邹先生学治国之策,他也乐见其成,便允了他。 宋王十子,嘉柳最小,主动请缨去北境作战。 除了嘉柳,其余七子子子都前去洛邑学宫,逃避战事。 宋骁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公子嘉柳,最得宋王恩宠,也最为骄奢。便是这最为骄奢的公子嘉柳,竟然主动前去北境,要知道,北境有卫、陈、梁三国十余万大军。 一时间武邑没有这一群纨绔公子,安静了许多。宋王身侧的子女,除了巧玉,再无他人。 巧玉巧玉,国色天香,不下芷兰。 巧玉巧玉,天资聪颖,最得宋骁宠爱。 巧玉巧玉,已有媒妁,正是楚王熊冉。 芷兰有羞花之颜,楚王熊冉为何主动放弃?只因宋王承诺,将巧玉许配给他。 于宋,一举两得,既与楚交好,又可与天子结亲。 于楚,亦是一举两得,既不得罪宋国,又得一美人。 巧玉有沉鱼之貌,宋人皆知,却又不得见。 巧玉尚未及笄之时,在后宫赏鱼。柔夷掬水,鱼儿见着巧玉,忘了游动,沉入潭底。 从此巧玉蒙纱,天下人不得再见沉鱼之貌。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十三章、尊天子而攘诸侯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四年春,秦淮在巧玉帮助下,逃出洛邑。 秦淮是聪明人,巧玉也是聪明人,他当然知晓巧玉为何愿意放走他,与虎谋皮,各取所需而已。 命不该绝! 秦淮与乔叔二人白日躲避在深山之中,只敢趁着夜色赶路,半月光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越过莽莽秦岭,来到孟国。 孟、焦二国一脉相承,亲密无间,两国北有强宋,南有强楚,西有胡塞,可谓是夹缝求生。 秦淮来孟,因为孟、焦两国都与宋有世仇,又与乔国交好。孟先生曾点醒他,秦淮不敢不听,也不得不听。 走投无路。 秦淮确实是走投无路了,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最重要的是,孟兰是孟国落魄贵族,他又是孟兰名义上的学生。 所以秦淮来孟国。 孟王命人接待了秦淮,却不肯接见,如此,又拖了半月。 秦淮心思缜密,整日便在住处待着,或读书,看练剑。 孟先生教诲,君子不可一日不学。孟先生教诲,秦淮奉为圭臬,所以他便是落难,也不敢不读圣贤书。 孟先生教诲,君子不可以身涉险。孟先生教诲,秦淮不敢忘记,所以他练剑自保。 孟先生教诲,习武练剑,最为下乘,便是小成,也只可百人敌。 孟先生教诲,研习兵法,可为中流,万夫莫当。 孟先生还教诲,仁义之道,最为上乘,天下无敌。 秦淮取上乘和下乘,单单舍弃了兵法。 乔叔性子急,虽说在孟国有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也可以过足酒瘾,但他知晓秦淮心事,整日发牢骚。 乔叔急,秦淮何尝不急。只是若是急便可以解决事情,还要这诗书与刀剑何用? 终于有侍者来报,孟王设宴,邀请秦淮赴宴。 秦淮呼了口气,整理衣冠,欣然前往。 说是赴宴,又不是赴宴。孟王设宴,连他自己带秦淮只有三人,第三人便是焦王。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天下一脉相承的,东有吴越,却征伐不止;西有枳綦,百年交好因为渔夫争鱼而陈兵枳江;还有乔宋两国也是同室;唯有孟焦,唇齿相依,便是在这三个大国夹缝中,也苟延残喘,国祚依旧。 秦淮好不感叹,秦淮又好不嫉妒。 “贤侄来孟,为何事而来?”孟王问。 秦淮行礼,正色回答:“淮为天下事而来。” 孟、焦二王脸色欣慰,久闻乔有公子淮,饱读诗书,骨肉都是仁厚道义,开口一言,便是不凡。 “淮以为天下如何?”焦王问。 “黎室式微,礼崩乐坏,诸侯并起,割据一方,春不勤王,秋不进贡。”秦淮语出惊人,不似青年见识。 孟、焦二王交换眼色,细细平常秦淮话里面的滋味。秦淮又说:“淮有扶持黎室之心,奈何势单力薄,有心而无力。” 孟王大喜,问:“淮以为如何平天下?” 秦淮见着孟王姿态,心里有底。大黎王朝,向来对黎室中心不二的,只有中山、孟、焦三国,此番来孟,不虚此行。 于是秦淮搬出孟兰言论,阐述道:“淮师从孟先生,孟先生教诲,君子先修身,然后齐家,最后治国平天下。淮以为,君子以君子之礼待君子,而小人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天下诸侯,君子几何?小人几何?淮听说中山王子匡,四十载为黎室鞠躬尽瘁,可为君子;淮还听说,孟、焦二君上敬天子,下爱黎民,也可为君子;然而淮还听说,天下有诸侯有不臣之心,不义之举,却自诩君子。” 孟王点头,焦王老泪纵横,想起黎室,心如刀绞。 秦淮继续说道:“若想平天下,需要内外皆安。如今内有孟先生,大黎庙堂无虞;然而外有虎狼环侧,大黎天下堪忧。内外皆安,首先要有始打虎者,震慑虎狼,以保黎室天下,以延黎室国祚。” 孟王急切地问:“然而黎室内忧外患,内有外戚干政,如今宋一家三代代代与天子结亲,声势滔天,孟兰根基浅薄,恐怕难以制约;外有诸侯不守黎礼,食天子采邑,不行诸侯之事,大国征伐,小国沦丧,天下大乱。内忧不绝,外患不断,如何平天下?” 秦淮胸有成竹,说:“淮说了,内有孟先生,内忧可解。然而外患不觉,虎狼并起,则要有始打虎者。” “孟、焦小国,国祚不断,已是不易。”焦王说出内心担忧,不无道理。 “大国征伐,小国人人自危,都想自保,然而能自保否?我乔国前车之鉴,两位叔叔不记得?”秦淮声泪俱下,言语哽咽。 秦淮一言,孟、焦二王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天下小国人人企图自保,却又一一沦陷,从四百三十六国到现在只余零头。若是不肯警醒,迟早会步入后尘。 “单单孟、焦,自保已是不易,如何抵御虎狼?”焦王仍旧犹豫不决。他对黎忠心耿耿不假,秦淮所言句句属实,然而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为人君,岂敢拿一国百万民众,去赌那浩渺国运。 “若是天下诸侯人人都像孟王一般偏安一隅,那黎室国祚不得不断。”不经意间,秦淮改了称呼,其中滋味,焦王自然品得出。 “势单力薄,实在是不敢堵上一国黎民性命。”孟王抱手,语言之间遗憾之意毕露无疑。 秦淮摆摆手,失魂落魄,乘兴而来,不想却是个败兴而归的局面。天下诸侯之中,中山不必多说,早已绑在黎室战车上。其余诸国,便是孟、焦二国与黎室最亲。若是孟焦都不肯帮他,谁还能助他绝境翻盘? 本来乔国大好的棋局,却败给了宋,留给他的,只有孟先生与乔叔。手里棋子不多,已是绝境。秦淮还想在搏一搏,他不想这么早便从沦为看客,天下这盘大棋,宋骁下得,熊冉下得,他秦淮为何就下不得? 已是绝境,再不落子,便是死境。 “淮承诺,从此不再是公子,不再以乔为氏,只愿九州河清海晏,只愿四海五谷丰登。”秦淮无可奈何,不得不落子。这一承诺,实在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君子有德,承诺必守。 “善,”孟王击掌,“寡人答应了,便做这始打虎者,内勤天子,外御虎狼。” “孤王赌上一国国运,赌上百万生民,与贤侄一道匡扶黎室。”焦王伸手,孟王与他心有灵犀,将手搭在其上,秦淮会意,也伸手。 秦淮内心苦涩不已,从此天下再无公子乔淮,从此天下只有秦淮。 纵然游说了孟、焦两国,依旧势单力薄,商议之后,孟、焦两王拜秦淮为相,前去联合北境诸国。 大黎王朝,小国大半在北境。 于是秦淮挂孟、焦两国相印,只带乔叔一人绕道宋国前往北境。 此时的宋王忙于西境作战,已经放弃了对秦淮的缉拿。势单力薄,如何成器?放虎归山又何妨。 一月之后,秦淮两人来到北境。又两月,先后游说卫、梁、陈、唐、桑等十二国,最后只说动了与乔有姻缘之好的卫、梁、陈三国。 孟先生早说过,卫、梁、陈、齐与乔有姻缘之交,可以为友。 孟先生是天道圣人,早已料到。 于是黎赫王二十四年夏秋之交,秦淮挂五国相印,以尊天子攘诸侯之名,以宋谋害子丑之罪,出师伐宋。 一时间天下哗然,向来只有大国欺凌小国,还未出现小国讨伐大国的先例。 尊天子而攘诸侯,师出有名。 先圣子丑死于宋国箭矢,天下皆知。 此时宋国正值多事之秋,西边卫秀夺得王位,胡塞铁骑陈兵阳关外,意欲剑指中原。 东边鲁国公子小白即位,一改无为而治,一户抽一丁,鲁国大军如洪流席卷周遭小国,更是对宋虎视眈眈。 北有卫、陈、梁,南有孟、焦,五国联盟,共结兵二十万。 宋骁心里苦,年逾花甲,十子无一人成器。地处中原,竟成百战之地。 嘉栾被秦淮所杀,宋骁心头苦涩之余更多的是悲伤。嘉栾不是死于秦淮之手,而是死于骄奢。若是自己百年之后,嘉栾即位,宋国恐怕国祚不久。 然而余下八子,又有谁可堪大任? 嘉柳。 便是这最小,又最骄奢的公子,竟然主动请命前去北境。 嘉柳及冠不久,虽说之前骄奢无比,但那时候还小。 或许大宋真后继有人了。 眼下,宋骁十子死了两,嘉柳远在北境,余下七位公子与孙儿一辈都在洛邑学宫潜学,陪在宋骁身侧的,只有巧玉了。 宋王十子两女,巧玉最得宠 宋人皆知。 宋王小女巧玉,有沉鱼之貌,宋人皆知。 宋女公子巧玉,将远嫁楚王,宋人皆知。 宋骁当真舍得?宋骁自然舍不得,有舍才有得。 宋骁有意立嫡长孙谦修为嫡,比起七位叔叔,谦修根基浅薄。宋骁替谦修向天子求亲,也好多给谦修挣一份筹码。 八位公子不知,宋骁立三子嘉朔为嫡只是权宜之策,能继承宋王之位的,唯有谦修。 巧玉知晓父王与楚王熊冉达成协议,自己将要远嫁楚国,心中自然不肯,只是没有明说。 宋骁岂能不知巧玉心中所想,巧玉喜欢的,向来是文武具备的男人。 文武具备,天下有几人? 宋与乔本该有姻缘之交,乔公子淮文从孟兰,武从乔叔,算得上是文武双全。 只是儿女姻缘于天下大业想比,却是轻多了。 所以即便巧玉从枳国俘回乔国公子淮,也并没有杀而快之,甚至没有囚禁,因为巧玉还念及一分情面。 甚至宋骁怀疑是巧玉放走的公子淮,但他没有揭穿。亡国之种,堪成大器? 然而便是这亡国之种,如今摇身一变,化作秦淮,以圣人身份,挂五国相印,送他一份天大的麻烦。 此子已成气候! 宋王感慨秦淮大器早成,巧玉则在黯然神伤。 可恨女儿身。 巧玉还小时,宋王便与乔王定下儿女姻缘。门当户对,虽说那时巧玉年纪尚小,但眉眼已经长开,一颦一笑俱是妩媚。巧玉国色,乔公子淮也非庸人,自小跟随孟兰研习经书,少年聪慧,十岁著文,前途不可限量。 不了了之。这段缘分尚未开花,随着洛邑学宫一役,便不了了之,本该有姻缘之好的两人成为仇敌。 这样也好,虽说秦淮文武双全,但文不及孟邹,武不过田卫,到底是个庸才。巧玉喜欢的,是天下第一剑客,巧玉喜欢的,才情九州第一。 所以巧玉想嫁的,是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 才情九州第一,当推子丑首徒、当今洛邑学宫祭酒、宋国司徒邹固,毕竟他是如今天下道义执牛耳者。 天下第一剑客,除了伏白,谁还担得起?伏白十年不出,天下人武圣只敢去争天下第二。 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追溯五百年没有,纵横一万里难寻。 直到出使枳国时见到江侯江望舒。 败缪斯那一剑,平凡无奇却又臻于极致,虽然算不上天下第一,但也相去不远。江侯鼓琴,仙音袅袅,半年不忘。就是离开枳国,也载了满满一车的竹简、布帛。 草莽诗人江望舒,完全符合了少女对夫君的美好幻想。 于是巧玉盼了又盼,洛邑会盟诸侯来得七七八八,不见枳国人;谦修迎娶天子之女诸侯也来得七七八八,依旧不见枳国来人。 江侯,江侯,你是人间惊鸿客。 巧玉,巧玉,国色天香,游鱼见沉,天下倾慕。 巧玉总盼不到枳国来使,又找不到理由再使枳国,甚至父王替他寻了楚王熊冉为夫君,她心里不愿却又不敢言。 心里藏着一个人,只能藏着。 巧玉心里所想宋骁能推测个大概,虽然不舍,但也无奈。 可恨女儿身。若是巧玉是男儿,宋国后继有人,大业有望。 幸亏女儿身。宋楚两个大国终于结盟,天下诸侯心里惴惴不安,夹在宋与楚之间的孟、焦两国更是如履薄冰。 五国结盟不过数日,本来乔淮斩杀宋公子嘉栾,五国声势正旺,局势瞬息万变,求和的是孟、焦,照样是在剑陵关下,这一回,秦淮没来。 于是打着尊天子以壤诸侯的五国联盟,瞬间去了其二。秦淮逃逸到卫国,不敢示人。 不怪孟、焦二王,他们已经倾其所有,奈何两国结兵共计七万。面对宋、楚,不过是螳臂当车。 道理他们都懂,但他们不敢拿国运去赌,拿百万生民去赌。 孟、焦两国不过十城之地,划去一半,但好歹国祚还得以延续。 五国联盟中的北境三国卫、梁、陈,一时间孤立无援,节节败退。 剑陵传人缪斯并未被宋骁拜为大执戈,原因很简单,他输给了卫秀。 宋骁不是小气之人,他素来礼贤下士,所以武圣缪苦、兵圣施慧以及文圣邹固才会甘愿成为宋臣。 宋骁拜缪斯为上将,食采邑两城,命他镇守北境。 寐虎缪斯,虽说败给武圣卫秀,但北境三国十三万大军,无人可当,一路下十二城,三国议和。 南北战事,一月便止,宋国国力,再也没人怀疑。 南北平定之后,田恬、卫尚二将镇守阳关,继续与胡塞卫秀作战。缪斯前往东境,鲁国撤军,但不与宋国重修于好。 宋鲁向来交好,宋助鲁灭齐,鲁助宋灭乔。两国产生间隙,到底是鲁王小白不愿。 小白不愿,宋骁也不强求,只是一时间不想与鲁大动干戈,边境互不侵扰,这便足够了。 宋的牙口,还不足以吞下鲁。 黎赫王二十四年,诸侯征伐越演越烈,只有宋国比起往年安静得多。 如今祭酒之位归了邹固,那痴儿珏被留在洛邑学宫,个子长高了些,只是越长越痴,半个大字不识。 宋骁有意将他当作顺手人情交给孟兰,只是巧玉拦下了。 巧玉拦下,宋骁不知为何,但也不过问。一个痴儿,饭量再大日食不过斗米,他宋国还是养得起的。 巧玉自然有他的私心,珏是他从枳地虏来的,说不定哪天江侯便来寻这痴儿了。 巧玉已经等不下去了,明年开春,她便不得不远嫁楚王熊冉。 楚王熊冉,她见过,也听说过,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丰神俊秀,但她不喜欢。 楚王会不会剑暂且不论,他在洛邑会盟时一剑逼退卫秀,不过是以势压人。武圣有势,但抵不过诸侯之剑。 所以卫秀可能是蓄谋已久,可能是胡塞王禅让,终于加冠为王。 所以宋骁不敢不防缪斯,只拜为上将,立大执戈一事,绝口不提。 天下向来没有立大执戈的先例,领全国兵马,这是何等的权力? 胡塞卫秀不过掌十万军,便能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胡塞王,天下谁还敢立大执戈? 转眼便是冬至,痴儿珏再长一岁,从他来洛邑,已经整整一年。如今他是什么身份已经无人关心,甚至对他是子丑后人的身份都持疑,圣人后人,怎会是个痴儿?所以宋人说他是个痴儿,他便是个痴儿。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十四章、阳关之役 - 弈士 - 赏一杯茶 武圣向来不与诸家圣人相提并论,诸家圣人不屑与武夫相提并论,不肯认同那一个“圣”字,武夫向来被边缘化。 诸家不肯认同武圣,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诸家不论儒道法墨,兵农纵横,想要超凡入圣,需要修得君子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天下生民,修身齐家者,大有人在,而能为诸侯治国者,才可以敕封为圣人,这只不过是一地圣人,大黎诸侯数十,一地圣人也不过数位。 能为天子平天下者,则是天下圣人,比起一地圣人,则高明了许多。天子只有一位,天下圣人可以不止一位,也可以一位没有。 子丑出山前,黎室天子虽说有太保子匡与太傅琅轩,子匡不算圣人,琅轩算不得一国圣人,甚至于一国圣人学宫祭酒殷隐想比,也不过伯仲之间。 国无圣人,直到子丑出世。 子丑之后,孟兰得天道承认,竟然是大黎王朝五百年第三位天道圣人! 国无圣人,只有天道加身。 天下首圣向来是学宫祭酒,学宫祭酒邹固又是孟兰师兄,孟兰已经是天道圣人却不争祭酒之位,天下诸侯不怀疑孟兰天道圣人身份,却不得不怀疑邹固也是天道圣人。 一国两天道圣人,古今不见! 诸家圣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武道圣人则是从武夫,一步一步杀伐而来,不仅落了下乘,还有违天道。 天道意志不可逆转,便是九州共主,也只敢称为天子。 但凡一位诸家圣人出世,便是最次的一地圣人,也可保一地兴盛。但凡一位武夫超凡入圣,天下少不了生灵涂炭。 武圣缪苦十年征伐,宋十年扩地十倍,宋军每至一地,一地五谷欠收,饿殍千里。 胡塞卫灵、卫秀成圣,比起缪苦更为血腥,胡塞铁骑践踏阳关以西,生灵涂炭。 而天下第一武圣伏白,虽说出世仅仅一年,但那一年,以雷霆手段灭萧,天下莫不震惊。 诸家圣人不屑与武圣相提并论,不肯承认那个“圣”字,武圣自然也不与诸家圣人为伍。都是圣人,只是道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 黎赫王二十五年春,宋国四境无虞,只有西境与胡塞僵持不下,西境战事已起一年。 阳关乃是天险,阳关以东,是中原沃土,以西则是胡塞恶地。 胡塞地恶,五谷难以生长,尽管征伐周遭诸国,但从未停下东进的念头。 宋国有上将田恬、卫尚领军二十万驻守阳关,二将虽说并无武圣头衔,但久经沙场,声名远扬。 宋军据守阳关,不与胡塞正面交兵。胡塞尚武,却缺乏攻城器械,有多铁骑,在大黎王朝西境征伐中,战无不胜,却在阳关遇挫。 胡塞一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阳关宋军则据守不出,只凭着地利放箭退敌。双方僵持之间,宋军仗着中原沃土给养,日子过得滋润,反观胡塞,后勤不足,又士气低落,已经显现出颓势。 宋骁派三子嘉嘉到阳关督战,如今嘉德为嫡,再也不能终日待在洛邑学宫混吃等死,这是邹固的意思。 圣人发话,宋骁自然应允,于是嘉德再不情愿,也只得前往阳关。 嘉德来阳关三日,田恬、卫尚二将一面也不曾见得。嘉德心里郁闷,又觉得阳关尽是血腥之气,不如洛邑靡靡之音。 田恬、卫尚嘴上不说,心头却对这位宋国继承人有十分不满。宋王宋骁一生征伐,到花甲之年这才卸了战甲,为何十子里面子子不成器。 宋骁十子,从已故的长子嘉朔、次子嘉栾,如今的嫡嘉嘉,到最小的嘉柳,十子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宋骁。 不管他人作何想法,嘉德只管睡大觉。滑天下之大稽,贵为宋国继承人,居然要来前线吃苦。 虽说刚过立春,但阳关依旧大雪纷飞。数十年优渥的生活让嘉德养成了养尊处优的习惯,他凭着自己显赫身份,便是在阳关,也舒舒服服地过了一个月。 惊蛰到了,阳关开始回暖,嘉德终于走上阳关,一睹胡塞盛景。 阳关以东,已是春意盎然,阳关以西,依稀可见远山苍茫。 “胡塞便是在这风雪中立国?”嘉德指着远山,饶有兴致地问。 “禀公子,胡塞在莽原立国,有这阳关天险阻挠,越过这里,便是莽原。”卫尚恭敬回答。嘉德再不济,也是宋王立的嫡,君君臣臣,宋王是君,卫尚是臣,这是邹固推行仁德的教化。 “胡塞地僻,我大宋国力浩荡,为何据关不出?”嘉德问。 “胡塞尚武,人人骠勇。司马有言,与胡塞交战不可逞匹夫之勇,与他们耗着,胡塞迟早会败。”卫尚回答。据关不出,是司马施慧的主张,这一年来,成效显著,胡塞已经隐隐有撤军意向。 “既然胡塞士气低落,我军士气正直冲云霄,为何不乘势一举击溃胡塞?”嘉德饶有兴致地说,“我在武邑学六艺,六艺之中,骑术最佳。可惜武邑太小,总不尽兴。” 卫尚、田恬皆蹙眉,嘉德言下之意,是想在莽原驭马。虽说胡塞士气低落,但一旦出关,那便是胡塞主场,兵力持平,宋定然不敌。 “我懂兵法,施慧有言:两军交战,士气为最。两位将军莫不是胆怯,贪生怕死?去年四境战起,三境皆胜,唯有西境不见捷报。”嘉德所说,是真话。田恬、卫尚都是宋国军中好手,如何不想建功立业?更何况,哪个武夫不想封圣? 于是田恬领军一万,出关迎敌,嘉德站立关上,睥睨关下,隐隐有宋骁三分气度。 胡塞见阳关宋军一改往日颓势,居然敢出关叫阵,大军集结,兵临阳关。 阳关下,宋有战车百乘,车上兵士执长戟;兵士一万,手执戈、矛,身穿甲胄,腰佩短剑。 胡塞有兵马两万,俱是铁骑,手里弯刀寒光闪闪。 宋军击鼓,战车与铁骑冲杀在阵前,矛戈与弯刀奏成金铁鸣音。 胡塞铁骑剽悍,悍不畏死,如同恶狼,又有人数之利,占尽上风。 胡塞铁骑天下无敌。单论骑兵,天下无人出其右。 胡塞尚武,宋人亦尚武,加之有矛戈之利,甲胄加身,虽说落了下风,但不显颓势。 宋军鸣金,胡塞铁骑也心照不宣收兵,双方第一回合交战,宋军折损三千,胡塞伤亡两千。 宋军再击鼓,战车在前,兵士执矛执戈在后,又与胡塞铁骑战成一团。 关下是胡塞之地,本来冰雪凌冽,如今尽是燥热气氛。 宋军长矛长戈将胡塞铁骑挑落下马,又以短剑和弯刀短兵交接。 没有正与邪,没有好与恶,两军交战,各为其主。 胡塞不满足塞外恶土,想要入主中原。宋既是为了保卫家园,又是为了立威。 胡塞与宋首战,从正午到黄昏,共三个时辰,每时辰一回合。三个回合后,宋一万兵士,百乘战车十不存一。胡塞两万铁骑,一半战马长嘶,一半成了步兵。 翌日,胡塞王卫秀领五万铁骑兵临阳关,嘉德站在阳关上看了看卫秀,眼里尽是鄙夷,问:“这便是窃国贼子卫秀?” 风是西风,卫秀听不清,也瞧不见嘉德神色,只管叫阵。 这回卫尚领军,也是五万,出关与胡塞作战。 战车百乘,在胡塞铁骑里肆虐,长戟一挑,便有胡塞铁骑坠地。 胡塞铁骑自然不是无能之辈,驭马冲刺,临近战车时,蓄力一跳,与战车上的宋国兵士短兵相接。 五万宋军,矛戈当先,挑落胡塞铁骑。又拔出腰间短剑,与胡塞弯刀过招。 卫秀本就是胡塞铁骑将领,如今虽是胡塞王,却也仍旧驭马冲杀。卫秀胯下坐骑,名唤贪狼,万里挑一,天下良驹。卫秀手中重刀,名曰寒星,天下圣器。 宝马贪狼风驰电掣,圣器寒星刀光凌冽,卫秀如入无人之境,锋芒毕露,无人敢撄。 卫尚也是虎将,死在他手下的胡塞铁骑已过百人。卫秀自然注意到此人,卫尚,宋国百将排名第一。 宋有大将过百,卫尚第一。 贪狼通晓人意,不等卫秀招呼,朝着卫尚直去。卫尚踉跄躲开,如临大敌。 宋有武将百人,武圣却只有一个缪苦。卫尚虽是宋国武将第一,却自问如何也不是卫秀对手。 宋军见卫尚身处险境,齐齐围过来,团团护住卫尚。 鸣金,一回合终于结束。 击鼓,再战,换了田恬。 宋军百将,田恬第三。单论武力,数一数二,更胜卫尚一筹。 阳关上,嘉德问卫尚:“将军以为卫秀如何?” 卫尚心有余悸,拱手叹息道:“只有缪圣可以一战,尚不能及。” 嘉德眉头一挑,询问:“都是天生地养,都是肉骨凡胎,武圣当真如此厉害?” 卫尚点头,答道:“天下武夫几何,宋大将过百,兵士百万,人人皆是武夫。宋生民数百万之众,也仅仅谬圣一人可称武圣。武圣,已经超凡入圣,脱离了肉骨凡胎,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势。寻常武夫,以力杀人;田将军与我,以技杀人;天下武圣,以势杀人。” 嘉德似懂非懂,不以为意,什么力、技、势,武夫不都是刀剑相斗,肉体相搏吗?更何况眼下田恬不是正压着卫秀,宋军士气正旺,胡塞已显现出颓势。 嘉德拉着卫尚,让他看清楚。卫尚望去,只见卫秀在逃,田恬在追。 “田将军,莫追。”卫尚心道不好,出声高喊,田恬武力胜他一筹 但绝不是卫秀对手,更不可能压着卫秀,定然是计。 宋有百将,卫尚第一,因为他有勇有谋。 阳关在下风向,战场刀剑金铁鸣音又直入云霄,卫尚喊破喉咙,田恬也听不见。 田恬直追卫秀而去,已没入风雪。胡塞退军,步步为营。宋军步步紧逼。 卫尚立即让人鸣金收兵,只是已经来不及,胡塞败军不退反进,瞬间扭转败局。 五万宋军,连伤带残回阳关的不足万人。 上将田恬,生死未卜,但九死一生。 施慧有言:大军不入敌军之地,大将不逞匹夫之勇。 施慧有言:穷寇莫追。 卫尚听了,所以他见了卫秀,抽身便逃。 田恬不听,所以他生死未卜。 第三日,胡塞有侍者送来锦盒。不用多想,不用去看,便可知道里面是何物。 卫尚自责不已,自己不该听公子嘉德出关迎战,自己更不该换田恬为将,与卫秀交战。 田恬与卫尚,生死之交,因为自己的疏忽,痛失好友。 更因为自己迟迟不鸣金,四万将士马革裹尸。 无颜以对宋王,无掩以对田恬双亲,无颜以对宋国子民。 卫尚就要拔刀自刎,被嘉德拦下。嘉劝解道:“是我之过,阳关未失,还需将军坐镇。” 嘉德当日便赶回武邑,第三日正午抵达。 “王,司马口口声声说据守阳关,胡塞自然退军,阳关之失,田卫之过。”上将韩泽进言。 上将韩泽,大宋百将排名第二。 “王,阳关未失,此时论过尚早,况且尚未查实,卫将军不是鲁莽之人。”上将龙蠡进言。 上将龙蠡,大宋百将排名第十一。 宋骁听闻阳关之役惨败,勃然大怒。他当然知晓卫尚不是鲁莽之人,所以让卫尚坐镇阳关,一年以来,未出差池。 宋骁自然也知晓,嘉德刚去一月,阳关便战败,此事与他定然有瓜葛。 嘉德战战兢兢,不敢去看宋骁,情急之下,说道:“父王,阳关后备充足,士气正旺,而当时胡塞军士饥寒交迫,颓势毕露无疑。田将军不听命令,擅自出兵,又被卫秀设计,这才惨败。卫将军已经尽人事,不该有过。” 嘉德后面还有一句,我也不该有过,锅便让田恬来背,只是没说出口。 阳关之败,总要人背锅。宋骁狠狠瞪一眼嘉德,缓缓说道:“阳关之役,卫尚身为大将,有失职之嫌,念其旧功,不予处罚。田恬不听司马之言,擅自出兵,一战死伤四万将士。” 寂静无声,众人都等着宋王下文。宋骁叹了口气,无奈宣布:“念田恬一生戎马有功,予以厚葬,阳关之败,功过不相抵,收回田氏采邑。” 功不抵过,念其有功,予以厚葬;罚其过失,收回田氏采邑。 宋国田氏,田恬声望最高,采邑最多,有三城之地。如今田恬被剥去了采邑,一夜之间,田氏失势,沦为三流。 田恬下葬,虽说是厚葬,宋骁没去,武邑士族,除了与田氏交好的缪氏、卫氏、龙氏,没人前去吊唁。 昨日田氏门庭若市,今朝田氏门可罗雀。 邹固不用避嫌,也不必避嫌,前来吊唁,田氏族人感激不尽。 子丑教诲: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先生的智慧,邹固难以望其项背。先生的道义,只有首徒邹固可以继承。 邹固如今是学宫祭酒,天下道义尽出他口。 邹固如今是天下首圣,天下圣人以他为尊。 邹固从洛邑来武邑,只在田氏待了半个时辰,便回了洛邑。 田氏只觉得邹固来后,冬寒不复,春意盎然,有钟鼓长鸣不已。 一时间武邑众人议论纷纷,邹固人前显圣,晋升天道圣人。 邹固显圣,天有异象,传闻有钟鼓鸣音,圣人讲经。 一时间武邑人人皆知,圣人邹固,晋升天道圣人! 天下圣人不足双手之数,天下人都认为少了。 天下人不知,大黎王朝五百年,一世圣人鼎盛时期也不不过三两之数。 从文王立国,到当今赫天子,天道圣人只有伯岐,老子,当世两尊,一是孟兰,二是邹固。 大黎五百年只有四尊天道圣人,两尊同世。 孟邹二圣,都是子丑之徒。先圣子丑,一生只有两徒,两徒都是天道圣人,子丑到底是何等璀璨人物? 子丑已经身死,但身死道未消。子丑之前,天下道义素来以黄老之学为尊。子丑与老子高徒殷隐学宫论道,论道之后殷隐归隐,孟兰以仁义礼信担任祭酒,从此大黎以儒学为官学。 子丑之后,子丑后人,痴儿珏被推上学宫祭酒之位。不足半年,天下圣人论道,子丑首徒邹固在博弈之中胜过天下圣人,取天下首圣之名,得学宫祭酒之位。 天下圣人,依旧以洛邑学宫为尊。邹固贵为学宫祭酒,又得天道承认 ,理应成为天下首圣。 大黎王朝,虽说式微,但依旧有天子之名,行天子之事。孟兰高洁,被赫天子拜为太师,更有天道异象。 幸亏孟邹二圣都是子丑高徒,都是儒家圣人,天下官学依旧是儒家学说,依旧是仁义礼信,忠诚孝悌。 数百年的黄老之学,在子丑与殷隐论道之后,已经没落。 无为而至,天子无为,诸侯有为,所以天下诸侯,便是鲁国小白,也不再推崇黄老之学。 诸侯有为,天子不得不有为,所以从先王到赫天子,黎室都以儒家问尊,都以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为尊。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十五章、盛名之下无虚士 - 弈士 - 赏一杯茶 阳关之败,大宋庙堂人心惶惶,生怕胡塞铁骑越过阳关,马踏武邑。 宋王派大将韩泽、韩涛兄弟奔赴阳关,务必死守。死守阳关,这是司马施慧的主张。 立春已过,胡塞冰雪也开始消融。胡塞落后,被中原各国视为茹毛饮血之辈,以游牧为生。二十万铁骑,连人带马,缺衣少食,捱过凛冬已是不易。 见识过中原的富庶,卫秀迫切地想要越过阳关,马踏中原,奈何阳关天险横亘在眼前,二十万铁骑可以荡平大黎西境,却在阳关遇挫,寸步难行。 韩氏乃是宋氏演化而来,又多名士名将,韩泽、韩涛兄弟刚当阳关,便奚落卫尚一番。 韩泽与卫尚向来不合,大宋皆知。一个是大宋百将排行第一 ,一个排行第二,宋王有何打算无人知晓。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韩泽、卫尚二将一照面便直往武场,势必要分个高下。 一般弈剑,皆是木剑,免得伤了和气。卫尚、韩泽,本就有间隙,心照不宣拔出腰间佩剑,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两人都是大宋好手中的好手,将才中的将才,早已脱离了以力相斗的层次,都以技取胜。 “卫尚,你若胜我,阳关战事以你为尊,就怕你老迈,弱了大宋第一的名头。”韩泽活动身体,言语之间,难掩傲慢。 “你若胜我,兵权拱手相让,卫尚任你差遣。”卫尚被封为大宋百将第一,自然有他的底气,岂会甘愿当韩泽马前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不再多言,战成一团。 一山难容二虎,一军难容二将。先前阳关卫尚为主将,田恬为副,两人有过命交情,自然融洽。 如今韩泽来阳关,宋王并未认命谁为主将,自然是让两人相互制肘。 宋王心思,仅仅如此。卫秀取胡塞王之位,早已惊醒了天下诸侯,武将手握重兵,若不多加钳制,只怕会有下一个卫秀。 韩泽、卫尚,都有百钧之力,不分高下;论剑技,伯仲之间;比腿功,五五开外。 谁也奈何不得谁,谈又谈不拢,于是两人不欢而散。 一连三日,两日正午之时都在武场打斗一番,未分出高低之前,军政暂且闲置。 阳关高悬免战牌,胡塞虽说是大黎封国,但向来不受制约,不识黎礼,日日叫阵。 韩泽心烦意乱,提议说:“不如你我独自出关,以一炷香为时限,谁杀的多,谁便是主将,如何?” 韩泽激将法,卫尚自然不理会,宋王有令,违令下场,田恬便是前车之鉴。 “莫不是你怕了?卫尚,别人认你这大宋第一,我可不认。”韩泽眉梢一挑,讥讽道。 “承蒙宋王厚爱,”卫尚拱手,正色道,“我自然算不得大宋第一,武圣缪苦,便在尚之上。” 一连半月,胡塞日夜叫阵,扰得阳关寝食难安,实在烦人。 半月之后,胡塞不再叫阵,胡塞二十万铁骑一夜之间尽数消失。 事出无常必有妖! 卫尚与韩泽同时反应过来,不再内斗,一面整顿兵马,一面派斥候巡视。 下卻守将蒙毅遣人求救,胡塞铁骑绕过阳关,从孟国边境取道,奔袭下卻。 下卻离阳关五十里,兵力不足,定然难以抵挡。 于是两人合计,由韩泽引兵十万驰援下卻,卫尚驻守阳关。 等韩泽赶到下卻时,下卻安然无恙,不见胡塞铁骑,也不见大将蒙毅。 “蒙毅何在?为何谎报军情?”十万大军阵列城外,韩泽领百人进城,厉声问道。 “韩将军,找我何事?”下卻守将蒙毅击掌,城门禁闭,下卻守军虎视眈眈,将韩泽百人团团围住。 “蒙毅,你是要叛国?”韩泽拔剑,质问道。 “叛国之罪,蒙毅担当不起,”蒙毅摇头苦笑,“田将军为国征战十七载,却不得善终,蒙毅怕了。” “田恬违背军令,险些铸成大错,宋王怜其功,予以厚葬,如何不得善终。”韩泽反驳。 “我辈戎马一生,不就图个荣华富贵,宋王实在让人寒心,”蒙毅话锋一转,询问,“胡塞王英明神武,有王天下之姿,不若韩兄与我一道投诚,荣华富贵,采邑美人享之不尽,如何?” 韩泽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韩某人不与贼子同流合污。” “那真是太可惜了,韩将军。”蒙毅惋惜说道。 与此同时,阳关外,卫秀领二十万大军奔袭关下。 卫尚大惊,下卻守将蒙毅不是说胡塞偷袭,这二十万铁骑是从天而降? 调虎离山,卫秀居然使诈!下卻莫非有变?韩泽引军前去,不会出事吧。 一时间,卫尚脑子里面一团浆糊。 来不及多想,如今胡塞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阳关合计兵马不足五万,一半是伤兵,如何抵挡。 卫秀下令攻城,云梯、撞车悉数上前,二十万铁骑压得宋军喘不过气来。 胡塞兵士悍不畏死,撞车撞击在城门上,如同撞击在卫尚心头。 “将军,箭矢已经耗尽。” “将军,南侧城墙已破。” “将军,城门已破。” 噩耗接踵而至,卫秀心如死灰。阳关看似巍峨矗立在宋与胡塞之间,但早已破败不堪,如何承受得起胡塞大军践踏。 “死战,死战,死战。”卫尚拔剑,下了最后的命令,便杀入胡塞军中。 有卫尚身先士卒,原本低落的士气高涨,关内关外,俱是战火。五万对二十万,关内关外,全是胡塞铁骑与弯刀,宋军越战越少。士兵倒下了,伤兵上阵;伤兵倒下了,劳役上阵;劳役倒下了,伙夫上阵。 从正午战到日落,五万宋军,尽数埋尸阳关。 “予以厚葬。”卫秀下令。 宋将卫尚,杀敌过千人,最后身中数十刀,死无全尸却又死不瞑目。 大宋百将排名第一的卫尚身死。 阳关破。 下卻蒙毅叛国,韩泽被俘,韩泽从弟韩涛领军占领下卻,蒙毅领军逃到胡塞。 噩耗接二连三传回武邑,宋骁震怒,拍案而起,命韩涛追杀蒙毅,命龙蠡、高瑟、缪斯等共十二将领十万兵马收复阳关。 半月之间,百将里卫尚、田恬身死,韩泽被俘,蒙毅叛国,大宋笼罩着一层阴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龙蠡、高瑟、缪斯等十二将领兵十万,加上下卻援兵,共八万,奔赴阳关。 胡塞卫秀占据阳关后,并没有东进,而是静静等候宋军到来。 施慧有言:大军不入敌军之地,大将不成匹夫之勇。 卫秀并非是个鲁莽武夫,他自幼修习兵法,步步为营,否则胡塞铁骑如何荡平周边数国? 宋骁赶往洛邑,没去见邹固,而是去见兵家圣人施慧。 “王何故神色惊慌?”施慧斯里慢条地问。 “阳关已失。”施慧不急,宋骁急不可待,言简意赅,理清战事。 “卫秀当真以为无敌于天下?”施慧耻笑道,“王有谬圣,老当益壮,可以斩杀卫秀。” 宋骁哀叹道:“谬圣已经身死,我怕难以震慑诸侯,这才隐瞒。” 施慧笑容僵住,原来如此。 洛邑会盟卫秀震慑诸侯,缪苦不出,施慧以为宋骁是要缪斯立威。 孟、焦进攻剑陵关,缪苦不出,宋骁与楚结盟,孟、焦臣服,施慧以为宋骁是杀鸡焉用牛刀。 楚国武圣夫错来洛邑找缪苦弈剑,缪苦还是不出,施慧终于有所怀疑。 他怀疑的是缪苦老迈,若非必要不出手,未曾想到缪苦已经身死。 伏白不出,缪苦天下第二!谁能杀得了缪苦?若说老死,缪苦不到花甲,岂会老死? “伏白,是伏白所为。”宋骁替施慧解惑。 “伏白出世了?”施慧大惊,比起缪苦身死,伏白出世更让他吃惊。这位惊才绝艳的剑客,出世才一年,至今十一年,天下武圣只敢去争天下第二的名头。伏白不出,余威尚存。 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 来不及纠结伏白出世,当务之急是如何抵御胡塞铁骑。胡塞铁骑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雄师,更有武圣卫秀坐镇,如何抵挡?如何抵挡! 施慧束手无策,宋骁满口苦涩,拜见过学宫祭酒邹固后,败兴回武邑。 龙蠡、高瑟、缪斯行军到离阳关二十里处,安营扎寨,排除斥候探查阳关胡塞军情。 三人之中,龙蠡位列大宋百将第十一,高瑟第三十,缪斯出世不久,并未在百将之列。 宋军共十八万,胡塞铁骑十七万,胜负是五五之数,只是有变故。 最大的变故,便是胡塞王卫秀。武圣比起武夫,何止是高了一筹,况且百将之中第一的卫尚,第三的田恬都不敌卫秀,他们十二将中,最高的不过第十一,最次的缪斯甚至并未在百将之中。虽说北境之战缪斯大显身手,但北境三国都是小国,胡塞不同。 大宋十二将以龙蠡为主将,议论军情。以高瑟为首的大将认为胡塞铁骑经过大战,疲惫不堪,而宋军则以逸待劳,定然取胜。 其余重将,以龙蠡为首,认为胡塞剽悍,卫秀又是武圣,不可力敌。 宋王有令,收复阳关,至于如何收复,却没后话。 “缪斯以为如何?”龙蠡询问。 缪斯身着甲胄,腰佩长剑青锋,一言不发。 “该不是怕了?也对,洛邑会盟,卫秀可是声名鹊起。”高瑟言外之意,不言而表。 “田、卫二将马革裹尸,我等在后方迟疑不决,岂是男儿作风?” 营帐外有人来报,说是胡塞叫阵。众将不再逞口舌之利,来到阵前。 叫阵之人,便是下卻守将蒙毅,众将怒火中烧,都向龙蠡请命去斩了贼子。 龙蠡心思缜密,默不作声,蒙毅虽说是是叛国贼子,但大宋百将他排十八,也是一员悍将。宋军十二将除了他能稳胜蒙毅,其余人都要低几分。 高瑟见请战不成,使一杆长戈,拍马便上,龙蠡想要阻止都来不及。 “贼子拿命来。”高瑟长啸一声,长戈朝蒙毅横撩而去。 两人战了数十回合,难分高下,高瑟急于求胜,舍弃长戈,翻身下马,拔剑追逐蒙毅而去。 蒙毅如今归降胡塞,使一口弯刀,被长戈压制,一身招式使不出来。见到高瑟拔剑,正好求之不得,也下马,刀光剑影见,高瑟落了下风。 蒙毅一刀斜撩,剜去高瑟小腿二两肉,高瑟受创,站立不稳,蒙毅乘机挑了高瑟手筋,抛到马上,大胜而归。 首战,败。 余下十一将,个个心里不是滋味。 “贼子休走。”又有一将上马追逐而去,正是高瑟妻弟常蓬。 蒙毅嗤笑一声,随意抛下高瑟,策马朝常蓬奔袭而来。 常蓬不过百将排行倒数,两人擦身而过,常蓬落马。 十二将已去其二。 龙蠡拦住蠢蠢欲动的诸将,就要亲自去擒拿蒙毅,缪斯开口说:“你是主将,这等不入流的,末将去就好。” 缪斯上马,蒙毅策马上前,讥讽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剑陵传人,我蒙毅岂不是要折于此地了。” 缪斯不理会他,手里青锋寒光凌冽,与蒙毅交错而过。蒙毅劈出手里弯刀,蕴含胡塞刀法,想来他叛变是蓄谋已久的事情。缪斯递出一剑,稀松平常的一剑。 两人错身而过,缪斯收了剑,又好像压根没出过剑,剑光冷寒,不沾一丝血迹。 缪斯转身,蒙毅也转身,嘴里鲜血汩汩,指着缪斯说不出话来。 缪斯是剑陵传人,剑陵人铸剑,也使剑。 剑陵缪苦,是剑道圣人,他的剑,与他同名,单单一个苦。 苦,天下名剑。 缪斯手里剑,名青锋,是宋王赏赐。 “这一剑,替田兄还的。”缪斯一字一顿,念完最后一字,蒙毅气绝落马。 胡塞铁骑震惊,宋国十位惊喜。剑陵传人,盛名之下无虚士。 宋军气势大盛,一路追杀胡塞铁骑,胡塞铁骑一路逃回阳关,两军对垒。 两军对垒,只是如今阳关已属胡塞。 “杀我兄弟蒙毅之人,出来受死。”胡塞军中,出来一彪形大汉,手持一对重锤,出来叫阵。 “胡塞尚武,以卫秀为尊,手下有十八勇士,这人叫兀柯,十八勇士排行十三,有千钧之力。”龙蠡说明来将的身份,也有询问缪斯的意思。 缪斯领意,策马上前,走到离兀柯二十步,驭马而去。 兀柯也是好战之人,舞着一对重锤迎了上来。这一对重锤,名子母锤,子锤五十八斤,母锤五十六斤,合计一百一十四斤。重锤砸下,缪斯扭身躲开,砸在马身上,缪斯胯下战马倒地嘶吼,无力站起来。兀柯一击未果,从战马上飞跃而起,高举子母战锤,恍若战神。 缪斯借势滚开,顺手拾起一炳长戈,堪堪顶住兀柯的一击。长戈碎作两截,缪斯双手各拖着一炳战锤,单膝跪地,陷入地下三寸有余。 兀柯有千钧之力,绕是胡塞,向来也没有敢徒手接他全力一击的人。 缪斯岂止接他全力一击?十八岁出使枳国,首战败于江侯之手;第二战与胡塞卫秀在洛邑弈剑,身负重伤。 此后虽说在北境取得大捷,却没有一个响亮的对手。 先圣子丑称其寐虎,他两战皆负,是子丑眼拙? 天下人不知缪苦死于伏白之手,缪斯一剑败了大宋百将第三的田恬。 缪斯徒手接了兀柯全力一击,沉喝一声,反客为主,夺了母锤。兀柯手里只有子锤,重五十六斤;缪斯手里有母锤,重五十八斤。 兀柯大怒,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手里只有一锤,他依旧使得虎虎生风。缪斯以锤对锤,与兀柯比起蛮力,子母重锤每一次砸击,火花四溅,声势骇人。 “缪斯是以己之短,对敌之长啊。”龙蠡摇头,觉得缪斯迟早会落下风。这兀柯并无技巧,但能从胡塞二十万铁骑中脱颖而出,便是靠着一身千钧蛮力。 两人宛如为开化的野人,没有一招一式,仅靠着一身蛮力。 子母锤,母锤五十八斤,子锤五十六斤,寻常人拿起单手提起已是不易,像两人这般挥舞,已非凡人。 兀柯是何等人?从小便是孤儿,十二岁便能力搏虎豹,十三岁从军,先后跟随卫灵、卫秀十年征伐,立下赫赫战功,被誉为胡塞第一力士,卫秀敕封为十八勇士第十三。 兀柯不信,天下还有力气比自己还大的人,于是双手持锤,每一击都用足了十分力气。 缪斯不显颓势,缪斯是用剑之人。 兀柯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不是气绝,而是力乏。 缪斯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手里母锤重重落下,将兀柯胸膛砸成肉泥。 胡塞第一力士,身死。 胡塞铁骑哗然,宋军哗然。 剑陵传人,谬圣之子,终究不是庸人。 缪斯并未多作停留,取了青锋,在胡塞十七铁骑一半憎恨一半敬畏的目光中,在大宋十八万大军满满当当的敬畏中策马而回。 子丑所言,此子,寐虎也,圣人无虚言。 剑陵传人,天下第二武圣缪苦之子,盛名之下无虚士。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十六章、以子易将 - 弈士 - 赏一杯茶 缪斯斩蒙毅,败兀柯,奠定了他在宋军中的威望。宋军不知,及冠之年,缪斯便与田恬、卫尚二将不分高下;宋军不知,缪苦死于伏白之手,缪斯一剑败田恬。 毕竟缪斯出世才一年,如今还年不足二十,斩蒙毅,败兀柯,岂止不俗。 宋军折损高瑟、常蓬两位大将,余下十将,领十八万兵马兵临阳关,与胡塞十七万铁骑对垒。 若无底气,宋军自然不敢兵临阳关,宋军是底气,是兵圣施慧从洛邑赶来,坐镇军中。 胡塞十八勇士,近乎半数在阳关,足以见卫秀入主中原之心。 八位勇士,排十三的兀柯身死,余下七位,却也个个不在兀柯之下。 反观宋军十将,除了缪斯、龙蠡,余者都在高瑟之下,高瑟尚且不如蒙毅,比胡塞十八勇士想去更远,何况是余下八将? 胡塞倚仗的是胡塞王卫秀、十八勇士和十七万铁骑,宋军倚仗的则是刀兵之利、甲胄之固,施慧之计。 孰强孰弱?难见分晓。 这是圣人对弈,一个是万夫莫当的武圣,一人是统御大军的兵圣。 圣人对弈,合计三十五万大军,十七位将领都是棋子。 “卫秀,你不忠于胡塞,还妄图不忠于大黎?”施慧来到阵前,卫秀策马上前,两圣针锋相对。 卫秀嗤笑道:“宋还知道大黎?天下九州,能者王之;四海万民,能者御之。” 施慧哈哈大笑:“就凭你这个只知道杀伐的莽夫还想王天下,御万民?” “王不王天下不知,但你区区宋国岂能挡我胡塞儿郎?”卫秀手里寒星重刀一扬,十七万胡塞铁骑齐齐呐喊,震天动地。 “昔年阳关对弈,汝兄卫灵败于我大宋谬圣之手,莫非你以为你天下无敌?”施慧言语间,露出威胁意味。 “伏白不出,谬圣天下第二,我自然不敢去争第一第二,”卫秀玩味一笑,问,“今年宋王可有给谬圣坟头添一抔土?” 施慧惊慌失色,十位大将除缪斯惊慌失色,宋国十八万大军惊慌失色。 谬圣身死,伏白不说,缪斯不说,难道宋王会说? 便是施慧,也被瞒了,这卫秀是如何知晓的。 卫秀替宋军答疑,答道:“蒙毅本就是我胡塞儿郎,潜伏在你宋国多年,又不耳聋眼瞎,况且,酒误人事。” 施慧早已从宋王那里得知,缪苦之死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宋王宋骁、女公子巧玉、公子嘉柳自然不可能,剑陵缪斯与蒙毅并无交集,就只剩大将田恬。 难怪卫秀从洛邑会盟至今三番五次挑衅宋国,难怪卫秀敢陈兵阳关,原来他早已有恃无恐。 施慧本来手里有缪苦这个筹码,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不仅不能退敌,如何安然无恙保全这十八万宋军都是难题了。 “施慧,你是兵家圣人,熟知兵法,手下兵多将广。我是你口中的草莽匹夫,与我一战,敢还是不敢?”卫秀高呼。 敢也得战,不敢也得战,阳关已失,若是退军,胡塞铁骑定然马踏中原。战与不战,由不得施慧做选择。 “我乃沙毒,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一,杀我兄弟那人,可敢一战?”胡塞军阵中出来一人,膀大腰圆,手持弯刀叫阵。 宋军一方缪斯听到沙毒指名道姓,就要出阵,被施慧拦下。 施慧问:“可有把握?” “蒙毅可抵高、常二将,兀柯、沙毒,难抵田恬一命。”缪斯执戈上马,策马而去。 胡塞十八勇士,个个骁勇,先前兀柯蛮力惊人,这沙毒虽说武器只是胡塞寻常弯刀,并无出奇之处,但排名尚在兀柯之上,不容小觑。 “缪斯小儿,今日叫你身首异处。”沙毒策马而来,弯刀寒光凌冽,嘴上功夫厉害。 缪斯不言,仗着兵器优势,长戈一挥,想要将沙毒挑下马。 沙毒膀大腰圆,却不笨拙,腰身一沉,避开缪斯志在必得的一击。 胡塞铁骑,马术和刀术一样出色。 沙毒驭马折回来,弯刀划过缪斯腰身,缪斯左手执戈,右手拔剑抵挡。 沙毒以刀剑接点为支点,左手在马背一撐,右脚带风,抽向缪斯腰身。 缪斯推开沙毒,借势飞身从马上倒退,不想着了沙毒的道。 沙毒占优,哪肯饶人,也舍弃了马,追逐而去,以刀代剑,直直刺去。 缪斯一面抵挡一面后退,沙毒刀法,着实不凡。 胡塞刀计,卫秀最强,沙毒次之。 卫秀使重刀寒星,有拖刀术,追求一刀毙敌。 沙毒手里弯刀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他的刀法,一刀接一刀,绵延不绝,每一刀气势都强上一分。 沙毒不是武圣,自然没有领悟“势”,只是祖传刀法玄妙,唤作贪狼九刀。 相传沙毒祖父祁木在大漠迷途,被群狼追逐,走投无路之际,祁木连劈九刀,九匹凶狼全部殒命。 祁木走出大漠,从此胡塞多一尊圣人。 祁木有子拜厄,早年使弯刀,习贪狼九刀,难以成圣;于是晚年摒弃弯刀,使一炳宽刃刀,自创拖刀术,可惜垂垂老矣。 拜厄一子一徒,独子沙毒,以弯刀为兵器,习贪狼九刀,勇猛过人,位列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一。徒弟卫灵,得到拜厄宽刃刀,习拖刀术,超凡脱俗,被尊为胡塞武圣。 卫灵从弟卫秀,使重刀,习拖刀术,亦是武圣。 祁木以武圣之名,震慑胡塞各部。 祁木死后,拜厄领胡塞铁骑征伐犬戎、羌,胡塞一时间声名鹊起。 拜厄死后,卫灵三十封圣,胡塞开始征伐周遭小国。 萧国以天下名刀寒星为重礼,请卫灵刺杀伏白,卫灵身死。 卫灵死后,从弟卫秀得天下名刀寒星,征伐周遭小国,如今更是东征。 天下言胡塞崛起,祁木一脉居功至伟,此言不虚。 沙毒使贪狼九刀,一刀更甚一刀,连使八刀,气势已经盛到极致。 沙毒是武圣之后,有贪狼九刀,缪斯亦是剑陵传人,又岂会徒有虚名? 剑陵人铸剑,一生只铸一剑。 缪苦的剑,名苦,天下名剑。剑陵的剑法,名涅槃。 缪苦手持苦,使涅槃剑法,于阳关与卫灵一战,险胜。 缪斯尚未铸剑,手里青锋是宋王宋骁赏赐,虽说并非天下名剑,却也是杀人利器。 沙毒手持弯刀,贪狼九刀八刀尽出,尽数被缪斯挡下。 沙毒气势攀升到极致,最后一刀呼之欲出。缪斯连挡八刀,已经力疲。贪狼九刀,有武圣之势,缪斯实在难以招架。 沙毒劈下第九刀,这一刀,便是卫秀,也不敢轻易接下。 缪斯堪堪递出手里青锋横档,刀剑相争,青锋断作两截。 沙毒使完贪狼九刀,再也无力,倒地不起。缪斯接下贪狼九刀,甲胄破碎,血流不止。 两人不知死活,两人胜负不分。龙蠡策马,胡塞一方也出来一将,两人交锋,一触即分,各自揽起生死不知的缪斯、沙毒,折身回阵。 战鼓擂起,鼓声激荡在阳关,胡塞与宋短兵相接。这一战,便是三日。 宋没胜,十二大将只剩龙蠡和昏迷不醒的缪斯;十八万大军只余五万,个个带伤;宋止步阳关下,阳关依旧是胡塞地界。胡塞也没胜,十八勇士中,驻守阳关的八位陨落两人,沙毒重伤,连同蒙毅在内共陨落三人;十七万铁骑,死伤十万有余;阳关未失,但已是废土。 宋惨败,胡塞惨胜。 宋有百城之地,十之八九是历年征伐而来,民心不归,边境又长,宋已无力再与胡塞作战,只得暂且撤军,陈兵下卻、唐关,严防胡塞以阳关为依托,马踏中原。 胡塞哪有余力再战,宋国力数倍于胡塞,尚且乏力,胡塞如何不乏力? 胡塞十八勇士,十位在与羌、犬戎征战,东征之事,只得暂时搁置。 胡塞尊虞为天子,文王伐虞,胡塞有功,封伯爵,采邑在阳关以西。 阳关以西,五谷难以生长,又有羌、犬戎等游牧民族扰境。 分封胡塞是伯岐的主意,五百年来,胡塞从未踏过阳关,对中原并无威胁,又能保大黎西境无虞。 五百年来胡塞国内乱不止,到祁木时,共分六部。祁木成圣,助胡塞王统一胡塞六部,聚部成国。 祁木之后,拜厄习贪狼九刀,领六部铁骑,征伐羌、犬戎。拜厄之勇,无人可敌,羌、犬戎节节败退,胡塞一时间声名鹊起。 拜厄之后,卫秀崛起,征伐周边七国,杀伐成圣,胡塞疆土再一次扩大,胡塞一举成为天下大国。 卫秀之后,卫灵继续其兄卫灵的征伐之路,统一大黎西境,野心勃勃的卫秀夺取胡塞王位,不满胡塞恶土,想要东进。 胡塞百年间崛起,树敌何止十国。胡塞百年间征伐不断,羌、犬戎休养生息,卷土重来,想要夺回故土。 卫秀自然寸土不让,阳关战事未必,便亲自领十八勇士中的十位,召集十五万大军,抵御羌与犬戎联军。胡塞多悍勇之辈,犬戎与羌多亡命之徒,卫秀实在是不愿与之为敌。 胡塞不安,如何安天下。卫秀是武夫,却又不是只懂杀伐之人,否则如何完成兵变? 宋国如何甘心将阳关拱手相让,今日让了阳关,明日再让下卻,后人让唐关,步步退让,迟早武邑也得让出去。 宋国本是小国,从两城扩地到十城,再到如今百城,都是征伐而来。向来只有宋取别国之城的道理,阳关不收,宋骁寝食难安。 施慧用兵谨慎,派遣斥候查探,确定卫秀忙于平定犬戎与羌,无暇顾及阳关时,这才重整十万大军,准备收复失地。 阳关并无一兵一卒,胡塞早已撤军,想来是察觉到宋军斥候,知晓无力守御废土阳关,已经撤军。 阳关终究还是宋地! 已经老迈的宋骁领着宋国满朝卿士和不成器的八子来阳关,一时间老泪纵横。 为了这一座关隘,宋折损十四位大将,折损几十万儿郎。 宋骁亲自替阳关战死的将士立碑,碑名阳关碑,碑文由学宫祭酒邹固手写,兵圣施慧刻字。 “黎赫王二十五年,胡塞无礼,窥视黎室,胡塞王卫秀领八勇士、二十万铁骑阵列阳关……上将卫尚死战不退,以身殉国;上将田恬身先士卒,杀敌破万,力竭遭俘,以身殉国;上将高瑟、常蓬以身殉国;上将荀由且……以身殉国;大宋将士合计二十五万又三千八百二十一人,以身殉国。” 时令正值雨水,胡塞之地,冰雪融化。冰雪融化后,是雨水,汇聚成溪,再聚成河,绵延不绝向东流去。 算上阳关一役折损的十四位大将,大宋百将,如今已折损近半数,只余五十二将。 宋王八子,如今公子嘉德为嫡。嘉德有些心虚,好在死无对证,有些人死了,有些事就没人知晓了。 若非当时他鼓动,稳重的主将卫尚哪会同意与胡塞交战,田恬如何会只身入胡塞地界,阳关如何会失。 嘉德想起胡塞卫秀的无敌之姿,再也不敢小觑。再想到自己将来即位,将要与胡塞为敌,与卫秀为敌,他忽然怕了。 “嘉德,”宋骁叫道,“阳关以西,盛产名马。这胡塞铁骑,父王喜欢得很。” 嘉德不知其意,不敢揣测,亦不敢出声。 宋骁怜爱地摸了摸嘉德脑袋,问道:“父王当年也想去马踏胡塞,如今更想,如今父王老迈了,就由你代我去吧。” 嘉德战战兢兢,不解其意。 宋骁拔剑,剑起剑落,嘉德倒地,他的眼里三分不解,三分不甘,三分悔意,一分怨恨。 众将来不及震惊,伏地不敢出声。宋骁余下七子,子子噤若寒蝉。 “嘉德,嘉德,你一句戏言,让大宋折损十四大将,二十五万好儿郎。”宋骁丢弃了剑,长跪不起,痛苦不已。 卫尚守阳关,宋骁放心,这位大宋百将排行第一的卫尚文韬武略,向来不会意气用事。他千不该万不该让嘉德来阳关,本以为嘉德见了战场血腥,会成长,谁知嘉德一句戏言,断送数十万将士性命。 大宋有百万将士不假,大宋国力再强,也禁不住如此消耗。 阳关将士一一跪伏,国有明君,将士马革裹尸又何妨? “王体恤将士,臣代阳关十万将士谢恩。”龙蠡叩首。 “王有仁德之心,王爱天下,天下亦然。”施慧扣首。 “王能齐家,治国可矣,平天下亦可亦。”邹固抱手行礼,学宫祭酒不必跪诸侯,这是规矩。 “将这逆子首级呈递卫秀,无论生死,换大将韩泽回国。”宋骁下令。 余下七子,哆哆嗦嗦不敢抬头。虽说他们向来骄奢,但宋骁从未如此动怒过。 宋百人使团携带公子嘉德头颅前去胡塞,三日后使团归来,并无结果。 宋骁每日在阳关等待,一连等了七日。 七日之后,有单骑从胡塞来,未至关下,摔身下马,宋骁出关相迎。 来人正是韩泽,见了宋骁,跪伏不起,嚎啕大哭。 “韩泽何德何能,要王如此相待。”韩泽哽咽道。 宋骁抱起韩泽,拍打他的背,安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大王厚恩,韩泽三生难报,唯有以命相许。”韩泽拔剑削发立誓。 “大王英明,是大宋之福。大王英明,将士马革裹尸,与有荣焉。”施慧诚心感叹。 天下诸侯,谁舍得杀子换将?宋有百将,宋骁只有十子。 卫秀见到锦盒,起初不以为意 便逐走了宋使。等打开锦盒,见着嘉德人头,这才心有余悸。 宋骁是何等枭雄,虎毒尚未不食子,宋骁甘愿用嫡子头颅,换取一将,这是何等可怕的对手。 好在宋骁垂垂老矣,卫秀心里有底,宋骁一日不死,胡塞一日不入阳关。 宋骁十子,已去其三,余下七子,子子无能,卫秀能等。 起初卫秀并不愿放韩泽回宋,宋骁舍得以子易将,足以见韩泽大才。 这样的将才,卫秀也喜欢,可惜韩泽骨子硬,劝降不得。 既然劝降不得,那便杀了以绝后患,卫秀不是没这样想过。 最后卫秀承诺韩泽,从他胡塞十八勇士中挑选一位,赢了便放他离开。 韩泽倨傲,指着十八勇士排行第一的恶善,要与他对弈。 谁也没料想到,韩泽居然会挑选恶善,真是不走寻常路,卫秀对他是越来越满意了。 一个是大宋百将排行第二,一个是胡塞十八勇士排行第一,鹿死谁手,难说。 不过阳关一役,宋军死十二大将,胡塞连伤带亡算上蒙毅也仅仅四人,高下立判。 最后卫秀还是放走了韩泽。 “大王,为何放虎归山?”恶善不解地问。 “临渊羡鱼,若是退而结网,必定鱼死网破。”卫秀望着韩泽背影,忽然有些后悔。君子有言:临渊羡鱼,不若退而结网。君子尚且如何,他一介武夫何必在乎鱼死网破呢? 或许真是放虎归山,谁有知道呢。 君子如何做,那是君子的事。胡塞卫秀,走的是自己的路。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十七章、宋骁嫁女 - 弈士 - 赏一杯茶 阳关战事刚落下帷幕,大宋武邑迎来了盛事,热闹非凡。 女公子巧玉出阁,嫁的人,自然是楚王熊冉。楚王熊冉,雄才大略,即为不足十年三位圣人出山辅佐。一是纵横家圣人木尔,师承朗轩,习纵横之术,游说诸国。二是年轻楚将武圣夫错,南征百越,一路打到南岭;东据吴越,连下三称;西征枳国,取黔中、涪陵两地,尽得盐水泉盐之利。三是苗,苗是百越人,能观天象,察弄时,种植五谷,引水灌溉。 楚七代明君,代代扩地,从百年前十城小国,到如今大黎王朝秦岭、淮河以南俱是楚地。天下言大黎得天下九分,楚占其三,那是熊冉祖父时期。到如今,楚国疆域有多辽阔,难以丈量。 熊冉有三位圣人辅佐,楚国国力蒸蒸日上,除了与吴越小有摩擦之外,与中原诸侯素来两不侵扰,便是孟、焦两国举兵伐宋,熊冉也只是提议略施惩戒,否则以宋骁脾气,岂会满足于十城之地? 宋、楚结盟伐孟、焦,十城之地,楚寸土不取,全部归宋,宋骁对这个未来女婿是越来越满意 宋、楚联姻,一个是天下明君,一个有沉鱼之貌,简直是天作之合。 天下诸侯盛赞这桩婚事的同时,又不免担忧,论国力,天下宋最强,楚次之。两大国联姻,仅仅是征伐孟、焦,都结兵四十万,天下骇然,否则北境三国卫、陈、梁,岂会不战而退,将边境城池拱手相让? 宋、楚联姻,无疑让宋国威望再一次攀升。宋骁从妹宋蔻是当今赫天子生母,当朝太后;宋骁长女宋瑶是赫天子正室,贵为当今国母;至于宋骁嫡长孙公子谦修,去年刚迎娶了赫天子之女、有羞花之颜的女公子芷兰。 宋骁本就是大黎太傅,又与天子结亲,如今更是与楚联姻,宋如何不显赫? 宋国越是显赫,诸侯便越是不心安,只是碍于宋国力深厚,不敢得罪。便是鲁国国君小白,征伐周遭小国,也不敢越过宋境。宋、鲁两国,以太行为界,暂且不起战事。 雨水刚过,惊蛰未至,鸿雁北归,草木萌动,一派春意盎然。 阳关之战,虽说最后收回阳关、下卻,斩杀叛将蒙毅,但一向所向霹雳的宋国无疑惨败在胡塞铁骑下,正好需要冲喜。 楚国迎亲队伍整整两千人,浩浩汤汤,从郢都来。 巧玉不得不嫁,此去郢都,路途千里。此去郢都,她不再是宋国女公子,而是楚王夫人。此去郢都,实非她所愿。 巧玉不得不嫁,她向来乖巧伶俐,既然父王要嫁,她只得听从。 旁人只看到宋国占据中原百城沃土,却不知晓这百城沃土,民心至今未归,国民并不都认可宋民身份,其中以旧乔国为最。 宋、鲁灭乔,是黎赫王二十二年冬的事情,至今不足三年。乔国虽说已亡,但乔公子淮还在,以秦淮之名,挂五国相印领军二十万伐宋,乔民一时间犯乱不止。 内乱不说,宋占据中原沃土,但正如宋骁请问洛邑学宫祭酒邹固时,邹固所言,宋身处百战之地。胡塞西侵,卫、陈、梁犯北境 孟、焦犯南境,鲁国陈兵东境,这便惊醒了宋国庙堂。 天下九州,黎室与中山占据兖州;冀州有北境数国,强者有北燕、卫、陈、梁、唐、桑;雍州之地,尽归胡塞;宋独占豫州;青州有鲁国与东夷;吴越占据徐州、扬州临海之地;枳、綦、蜀三国占据梁州,楚国疆域最多,占据荆、扬两州。 天下有九州,九州之外,青州以东有东夷,冀州以北有北狄、雍州周边尽是犬戎与羌,雍州以南,有南蛮;荆州以北,百越之地,楚占据半数,直达南岭。 而宋国西接胡塞,北壤北境诸国,南有强楚,东有鲁国,身处百战之地,岂能偏安一隅? 所以宋骁不得不嫁女,既为了谦修能顺利迎娶天子之女,又为了能与楚国交好。 宋骁问过邹固,天下诸侯有天子之相的有何人,邹固回答无人,但有熊。有熊自然不是轩辕黄帝,而是楚国熊氏。 楚国虽说国力强大,江月辽阔,但向来没有入主中原的意思,对黎室更是毕恭毕敬,向来以黎室臣子自居。无论是中原诸侯还是黎室,都对楚国放松了警惕,让楚国百年间得以成长,如今的楚国,疆域占了天下半数! 别的诸侯不知,宋骁自然知晓,论国力,恐怕宋国也难以抗衡。 只能交好,宋无力再招惹强敌,这是邹固的意思。 巧玉远嫁,天子亲临。天子龙体,向来少问诸侯之事。诸侯嫁女,天子亲临,这是何等的荣耀? 巧玉远嫁,孟兰亲至。这位天道圣人从远方来,入黎为太师,至今未辅佐天子落一子。往年诸侯征伐,弱势一方往往会向黎求助,黎室还会加以干涉,虽说诸侯多半表面听从,背地违抗,但好歹黎都还有声音。梦兰入黎都,一年有余,不见圣人阐述天下道义,不见天子落下一子,天下开始怀疑孟兰有天道为证只是谣传。 巧玉远嫁,除却雍州三国,天下二十三位诸侯或亲临,或遣使,前来恭贺。 巧玉远嫁,渡过小河。冰雪消融,水草萌动,游鱼游弋,望见巧玉,鱼儿入了迷,忘了浮动,款款沉入水底。 楚国迎亲队伍震撼不已,所谓沉鱼,并非谣传。可惜巧玉蒙纱,不见真容。这等国色,也只有远在郢都的熊冉才能一亲芳泽。 巧玉远嫁,行至秦岭,见鸿雁北归,巧玉叹息一声。 何必叹息?已经见了归鸿,却不见惊鸿。 惊鸿江望舒,巧玉苦等一年半,却不见你来洛邑。你是人间惊鸿客,我有人间沉鱼颜,你却当真不看我一眼? 巧玉远嫁,借道焦国。焦王亲自相送二十里,一直送到楚地。 巧玉远嫁,一入楚地,楚民夹道迎接,一直到郢都。 什么天下第一剑客,才情天下第一,不过少女一场梦。 巧玉叹息一声,从此便是楚夫人。 大宋武邑,宋骁沉浸在嫁女的悲伤中。宋骁十子两女,最得宠的,无疑是小女巧玉。若非无奈,宋骁宁愿将她留在武邑。 可惜女儿身。巧玉要是个男儿要多好,这大宋天下,便是宋骁为她打下的。 宋骁一夜头发花白,七子都在洛邑,这还让他省心些。 “巧玉,巧玉……”再也没有巧玉了,偌大武邑,空空荡荡;雨水已过,却还是没有暖意。 宋骁老迈了,阳关地冷,宋骁一连待了七日,就染上了风寒。从阳关回来后,宋骁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好在有医者把脉,只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宋骁这才安心。 吴地名医蒲邈听说宋骁患病,千里迢迢赶来,宋骁不见,赐他盘缠请他离开。 别说只是感染风寒,便是病入膏肓,宋骁也不敢请蒲邈看病。 蒲邈是名医,又是庸医,天下皆知。传言蒲邈能生死人、肉白骨,有回天之术。蒲邈有无回天之术天下不知,但凡他医治过的人,都在数月之内离世,天下皆知。 昔年黎室先王病危,请蒲邈看病,蒲邈领了百金,潇洒回吴地,半月之后,先王驾崩;黎赫王十五年,老吴王乃素有疾,蒲邈替乃素诊了脉,三日之后,乃素身死;黎赫王二十三年,大黎太保、中山王子匡病危,蒲邈恰在兖州,不过两月,子匡离世。 这是何等的名医,能做到天下皆知;又是何等的庸医,能做到天下怕之! 宋骁对蒲邈敬而远之,蒲邈收取了盘缠,满意离去。 孟兰来宋,一路到了洛邑。 洛邑学宫向来是天下圣人、贤人、才人聚集之所,天下道义多出于此。 先圣子丑为学宫祭酒,以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为道义,天下遵之。 再之前,从老子到殷隐,黄老之学是天下道义,无为而治是治国之策。 痴儿珏,只在祭酒位置上呆了半年,诸圣论道便有了结论,子丑首徒邹固成为学宫祭酒,然而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却并非天下道义。 邹固不单单是儒家圣人,他还是纵横圣人。 邹固的道义,天下尚且不知。知与不知,于诸侯而言并不重要。以往的学宫祭酒都是大黎柱臣。而如今的学宫祭酒却成了大宋私臣。 宋骁好大一盘棋! 洛邑本是乔国城邑,虽说宋、乔近水得渔利,但学宫不是一国,而是天下共有,圣人、贤人、才人也选择良禽择木而息。 宋、鲁灭乔,虽说修葺了学宫,但却将学宫据为己有,天下圣人、贤人、才人去了学宫,便被宋骁许以重利,据为己有。 如今天下道义执牛耳者,到底是学宫祭酒邹固还是大黎太师孟兰,尚未定论。 两者都是子丑高徒,都是天道圣人,一个贵为学宫祭酒,一个贵为大黎太师,然而两人都没有出声。圣人不出声,天下依旧有道义。 以往天下以黎室为尊,黎室以黄老之学为天下道义,诸侯当然以黄老之学为道义;黎室以仁义为道义,诸侯自然以仁义为道义。 黎室早已式微,道义自然也就礼崩乐坏。子丑的道义,天下最后的共同道义。 子丑之后,天下诸侯各有其道义。 其中,大黎王朝有孟兰,兖州之地,自然以仁义为道义。宋有邹固,又有施惠,冀州之地,宋骁以左手经书,右手矛戈为道义。楚有木尔、夫错、苗三圣,楚国的道义,便是生养楚民,游说诸侯,征伐小国。鲁国有太师殷隐,更是小白之师,然而小白即位,拜法家圣人告誓为太保,改无为而治为治国以法,又起兵征伐小国,青州的道义,是法与武。余下诸国,并无诸家圣人,他们的道义,不过是在乱世自保,延长国祚。 孟兰来洛邑学宫,邹固迎接,问:“孟兰为何而来?” “孟兰不为学宫祭酒而来,也不为天下道义而来,孟兰只为先师后人而来。”孟兰行礼。邹固是兄,孟兰是弟,孟兰理应行礼,这是礼节。 “孟兰还是在乎这些礼数。”邹固还礼,感慨道。 “先生教诲,不敢忘记。人有礼数,国亦有礼。”孟兰朝北拱手,大黎以北为尊。 “孟兰有礼,天下人有礼乎?”邹固反问。 “昔年天下无礼,伯岐教之。如今天下无礼,孟兰有责。”孟兰正色道。 痴儿珏正在学宫内念书,听见孟兰声音,放下竹简,扑到孟兰怀中。 “孟先生好。”珏似乎觉得不妥,又抱手作揖。 “稚子亦有礼。”孟兰笑道。 “可惜是个痴儿,连半个字都识不得。”邹固撇嘴,不以为意。 这个痴儿珏,要说是子丑后人,邹固自然不信。子丑是何等璀璨的人物,便是殷隐,也心悦诚服。邹固问过宋骁,宋骁说只是推测,但后来中山王子匡坐实这一说法,邹固也只得接受。 “珏,邹先生待你好还是不好?”孟兰问。 “不好,”珏摇头,笑脸紧巴巴,嚷道,“邹先生整日让我学文章,总说我笨。” “珏哪里愚笨,是邹先生不会教,”孟兰安抚过珏,又朝邹固施礼,“请师兄将珏交给我。” “孟兰,先生后人,我岂敢怠慢,珏在学宫好得很,你不必担忧。只是自古圣贤若是不识文章,修身尚且做不到,遑论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教他文章,是为他好。”邹固再次拒绝了孟兰,上一次,是邹固任学宫祭酒之时。 “莫非师兄当真以为珏是先生后人?”孟兰嗤笑,“先生若是有后,岂会藏于雍州僻地?先生若是有后,你我岂会不知?” “孟兰,既然他并非先生后人,你又何必如此在意?说到底,不论他是还是不是先生后人,我都不放。”邹固沉声回答,言语之间,毫无商量余地。 “既然师兄执意不放,孟兰只得择日再来,”孟兰再问,“师兄可知,冰雪消融后是何物?” “冰雪消融后,是春天。”不等邹固回答,珏已抢先。 邹固哑口无言,不得不重新审视珏。孟兰哈哈大笑,出了学宫。 冰雪消融后,是水,人尽皆知。冰雪消融后,是春天,不无道理。 昔年子丑煮茶,孟兰、邹固侍奉在侧。 子丑教诲,天下有三种人,一是种茶之人,二是煮茶之人,三是饮茶之人。 种茶之人,是天下黎民;煮茶之人,是满朝公卿,是四海诸侯;饮茶之人,是大黎天子。 邹固二十三岁,认为学艺精湛,子丑同意他出山。尔后十余年,邹固习纵横之术,最后回到洛邑学宫与子丑论道,半日后败兴而归。旁人不知,只有孟兰知晓,先生只泡了一壶茶,邹固小酌一口,尽是苦涩,于是不敢论道,再拜子丑为师。 子丑回答:“你已出山,是煮茶之人,可惜你我不是为同一人煮茶。” 邹固习纵横之术,是要为诸侯煮茶。子丑有仁义之道,是要为天子煮茶。 邹固不是子丑,子丑教诲天下有三种人,邹固认为天下只有两种人,十之八九是庸人,万里挑一非庸人。 黎室无能,便是天子,也是庸人。天下九州,有德者王之;四海万民,有才者御之。 天下只知晓孟兰、邹固都是子丑高徒,却不知两者的道义却大相违背。子丑不死,孟兰不出世,他继承了子丑衣钵,将天下人分为三等。邹固出世,一半儒家道义,一半纵横术法,将天下人分为两等。 虽说珏愚钝,邹固却一向认为可以教化,整日要他读圣贤诗书,学纵横之术。可惜,痴儿到底是痴儿,珏迄今为止,连半个字也识不得。 邹固问其珏记得多少人,珏掰着手指数,以母为尊,以孟兰为师,以长安为邻,以雁舟为友。再问,他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所以邹固一向以为他不是子丑后人。 邹固不肯放珏,只因为生性多疑。孟兰三番两次来求人,此子定然有不俗之处。孟兰越是来求,他便越是不放。 君子有所不争,君子有所必争。 今日痴儿珏这一答,邹固诧异之余更多的是欣喜,此子愚钝吗?此子非但不愚钝,反而是天下万里挑一。 天下是八九是庸人,庸人的回答便是冰雪消融后是水。天下万里挑一非庸人,或是圣人、贤人、才人,或是成大事者。 邹固自然是圣人,宋骁是成大事者,所以邹固愿意入宋为司徒。 宋骁十子,子子庸人,所以邹固喜欢谦修,所以宋骁有意立谦修为嫡。 “珏,儒道法墨、农兵纵横,你愿意学哪一门?”邹固不再纠集让珏识字读圣贤,另辟蹊径,说不定会有奇效。 珏一脸茫然,摇摇头。 邹固这才想起,珏是痴儿,哪晓得诸家。 于是他耐心讲解,儒道法墨,农兵纵横是大学问。 “孟先生学的什么?”珏问道。 “纵横之术。”邹固哈哈大笑,孟兰,你帮我一大忙。 “那我也学纵横。”珏忽然来了兴致,孟先生学纵横,纵横肯定是最大的学问。若是我学得细致,孟先生定然会高兴。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十八章、涪陵之战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四年以来,天下战乱四起,中原各国征伐不已,梁州也不消停。 梁州三国向来少于其余八州往来,虽说都尊黎天子为天下共主,但黎室后裔尚且如此,作为被武力征服的梁州三国自然更为疏远。 梁州向来只有内战,百年前巴蜀之间战事不休;百年前五族分巴,也是内战;枳、綦分巴,又共同抵御蜀国上百年;至于如今,枳、綦的友谊,随着渔夫争鱼而翻船。 黎赫王二十三年秋,正值秋收,三国暂且休战,化兵为农,趁着农时抢今年秋收。 民,先生后养,然后教化。越是战事,就越吃紧这一口口粮。 蜀国北有胡塞、羌犯境,一时间难以顾及川东之地,自然乐意休战;而枳、綦两国,常年西境与蜀作战已是不易,又内斗一场,民心与国力,都不足以支撑再战,于是梁州三国短暂的和平一直持续到黎赫王二十五年春。 梁州枳国虽说偏居天下西南一隅,却不得安宁,北有綦国,东有楚国,西有蜀,南有南蛮,竟然也是四战之地。 尽管枳、綦两国重修于好,但是祁子北征活泉关就像一把刀子狠狠剜在綦国心头。柴邑大夫郝萌临危受命,展现出不俗的谋略,火烧枳军,两国博弈之间,最后又重修于好。 枳江水依旧不舍昼夜东流而去,今日的水却不是昨日的了。 老綦王抱病而终,公子思齐即位,綦国庙堂变了天。公子若虚被发配巴北小邑,司马武不古归隐,本是破落士族的郝萌非但没被追究杀死巫城大夫郑秀的责任,反而临危受命,官进大司马。 活泉关一役,他本是无关紧要的野草,却绊倒了枳国雄师,于是在这一年半里疯长,长成了参天大树。 若非渔夫之争,说不定他还安于柴邑大夫这个不大不小的身份,枕着祖宗留下的一城食邑,再破落也能衣食无忧。 上天给这位破落士族大夫开了个后门,于是他摇身一变,可能之前连枚棋子都算不上,如今却冒冒失失闯入梁州这一张棋楸。 虽然有个“代”字,但不妨碍他已正式入局。 入局首战,便受挫。不愧是威震梁州的惊鸿,郝萌在江望舒手里讨不到一点好处。 昔年虞朝无道,文王上承天意,下启万民,伐虞。双方在逐鹿大战,文王得天下。 前朝既没,文王念前朝太子有德,赐伯爵,封地南荆。 两百年前南荆灭亡,楚国在南荆废土上应运而生。 百余年前,楚孝伯即位,取南荆旧地,得黎室承认,赐伯爵。 孝伯过后,楚代代明君,扩地到汉水,再到江水,再到沅水。 熊冉是第七代,亦是明君,扩地到南岭,疆域之辽阔前所未有。 七代君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披星戴月以开河泽。 熊冉比其先祖更为贤明,重用农家圣人苗,开垦水利,发明水车,引水灌溉,江汉所知,皆为良田;推广良种,结束楚人以粟为食的历史;广栽桑麻,夏能蔽体,冬能御寒。 民先生,然后养。百家之中,熊冉最重农,自孝伯来,楚已从刀耕火种到骨镰、石器,再到青铜器具,如今更是以铁制农具耕作,楚地养人,十倍于孝伯之时。上有贤君圣人施令,下有楚地生民耕织,楚国焉能不强? 熊冉重用纵横家圣人木尔,对上进贡黎室,毕恭毕敬;游说中原各国,盛赞中原盛世,姿态之卑微让中原各国受宠若惊。 纵横之术向来为天下所不齿,在诸子百家中本是末流。木尔游说中原各国,尊之而自贬,中原诸侯还沉浸在木尔编织的美妙谎言中,只以为楚地多荆棘毒瘴。 焦、孟两国,接壤楚国,楚国的富庶他们如何不知,如何不晓。只是楚向来与两国秋毫不犯,便是宋、楚伐孟、焦,楚也竭力劝解,免了两国灭国之灾。 中原各国更是不以为意,若是楚国强盛,岂会容孟、焦两国? 熊冉不征伐?熊冉从未停止过征伐,在位十年扩地比六位祖先加起来还多,只是楚多是南征百越之地,百越之地又非天下九州,离中原有万里之遥。 楚国东有吴越,边境少有摩擦,但熊冉竭力避免与吴越两国交战。熊冉之心,不过是让吴越鹬蚌相争,好坐收渔利。 吴越两国岂会不知?强敌在侧,不敢不防。然而对吴越而言,攘外必先安内,宁愿让楚国坐收渔利也不愿败给对方。 楚不北伐,只往其余三境征讨。吴越暂且不管,百越又难教化,需循序渐进,于是便把重心放到西境。西境的枳国,坐拥盐水泉盐之利,熊冉垂涎已久。 黎赫王二十五年春,楚国武圣夫错领十万大军以黔中为根基,进攻涪陵。 同时,熊冉请木尔前去綦国游说,双管齐下,吞并枳国之意昭然若揭。 黔中本是枳国地界,早几年便被楚掠夺了去。如今楚国兵临涪陵,枳都人心惶惶。 枳王相奚派樊荼领军驰援涪陵,又召集庙堂王族。西境巴氏留巴桑驻守,执圭巴闯火速赶回枳都。北境日覃氏太傅日覃伯贤,南境相氏太师卿伯,东境樊氏太保祁子,枳江侯江望舒一一回枳都。 无论是蜀国还是綦国,都无力吞并枳。而楚国就未必了,楚之前南征百越之际都有闲心取黔中,如今武圣夫错兵临涪陵,事关国运,不容有失。 “王,楚有武圣夫错,又有十万大军,为今之计,应当议和。”祁子进言。祁子经历活泉关一役,终究还是服老了。连区区綦国都摆平不了,与楚交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晚来丧子,如今从弟樊荼又在据守涪陵,他实在不忍心看着樊荼丧命。 老而知天命,正是如此。 祁子一言,引来了巴闯一声冷哼。巴闯本就对祁子干涉兵权,僭越指挥活泉岭一役心生不满,今日又见到他畏畏缩缩,出言讽刺:“黔中已失,再让涪陵,倒不如将枳都拱手相让算了。” “正是,”太师卿伯深意满满地瞥了祁子一眼,同情之余又有些鄙夷,“大枳寸土不让,老臣以为先守涪陵,再收黔中。” “必败无疑还战,匹夫之勇,”祁子还想争辩,奈何孤掌难鸣,只好放下玉圭,叹息一声,“王,老臣累了。” 玉圭,本是黎天子赐予诸侯,用以诸侯朝拜的信物。 大黎从洛邑迁都到黎都后,逐渐失去了对天下诸侯的管控力,玉圭也成了诸侯国卿、士上朝的信物。 枳地自然也执圭上朝,这是礼节,也是身份。三公执玉圭,卿执铜圭,士大夫执竹圭。 放下玉圭,便是放下太保身份,也放下肩头重担。 天子受天下供奉,所以天子之事便是天下之事;诸侯受一国供奉,所以诸侯之事便是一国之事;卿士、卿大夫、士大夫受一地供奉,所以诸卿之事便是一地之事。 放下,寥寥两字,区区十笔,真要放下,又谈何容易? “太保!”枳王相奚声泪俱下,祁子是枳国柱臣,一生为国为民,所以相奚允他领兵报仇,所以相奚并不责备兵败活泉关。 “王,吾弟樊荼,若此战不死,可以为太保。”祁子交代完,五体投地,三拜而别。祁子背影单薄,步履蹒跚,走出枳国庙堂。 枳国庙堂,相思是少师,樊荼是少保,却无少傅,因为日覃氏后继无人。 祁子从此可以处江湖之远,不必忧其君。然而庙堂一众卿、士却不能,涪陵已经告急,容不得拖延。 “王,江侯勇猛,可以一战。”卿伯觉得可能会得罪日覃伯贤,但得罪人的事总要人做,祁子已走,除了他没人敢做。 日覃伯贤面不改色,大枳除了江侯谁还敢与夫错一战呢?莫说大枳,便是梁州,便是天下都没几人。 江望舒不得不战,因为他是江侯,食一地供奉。 “王,望舒自然会前去涪陵,”日覃伯贤进言,“日覃氏如今单单留老臣一人,老臣为望舒请少傅之位。” 日覃伯贤两位兄弟,膝下独子都为国战死,只有女婿江望舒可以托付,这个请求,过分,又不过分。 相奚不假思索点头:“善,孤王允了,拜江侯为少傅。” 夫错领兵十万,从黔中来,兵临涪陵。区区小城,岂能挡楚国十万兵勇,涪陵,夫错势在必得。 夫错自然有他的骄傲,天下武圣有几尊?天下武圣并无几尊。莫说区区涪陵,便是天下他也难逢敌手。 樊荼奉命据守涪陵,涪陵守军不足两万,虽说有地利,但涪陵并非坚城,楚军攻城两日,涪陵已经岌岌可危。 江望舒奔赴涪陵时,涪陵已破,两万楚军正与枳军短兵相接,隔着乌江,夫错大军营帐连绵十里。 “江侯带了多少人来?”樊荼见来了援军,抹一把脸,尽是血迹。樊荼向来爱干净,到底是有多惨烈才会让他不顾擦拭脸上血迹。 “两万有余。”江望舒来不及叙旧,拔剑杀入战场。 天下有八大名(会被河蟹)器,枳国有其一,正是江侯手里追星。 天下八大名(器),赫天子迎娶日覃伯贤之女日覃小翠时,曾将名剑追星作为重礼。名剑追星,自然落到日覃伯贤女婿江望舒身上。 樊荼上一次见到追星,还是江望舒七年前在川东与蜀地名将罗杜一战,那一战蜀地战力无双的罗杜陨落,奠定了江侯梁州无敌的威望。 人间惊鸿客,手里剑追星。 涪陵守军本就有人数劣势,又连战两日,早已疲惫不堪,已经显现出颓势。江望舒领兵加入战场,一时间枳军士气高涨,反观楚军节节败退。 江望舒手持追星,如入无人之境,无人敢撄其锋。 隔着乌江,夫错与一干楚江临江远眺。虽说楚军节节败退,夫错依旧站立如老松,但依旧难掩战意。这位叱咤楚国的武圣终于见到一个还算勉强的对手。 夫错是寂寞的。青年从军,征伐百越,和百越人以力相搏倒是尽兴。再后来夫错不再是个只会蛮力的莽夫,也不再是沙场小卒,以技降敌,就觉得百越人不够看了。五年前夫错从百夫长成长为武圣,便对征伐百越彻底丧失了兴趣。 楚地无敌的夫错千里迢迢跑去洛邑找缪苦弈剑,未果。后来得知缪苦已经离世,便一心鼓动熊冉伐枳。 枳国的盐水泉盐之利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枳地有号称梁州第一的江侯。 “诸位以为江侯如何?”夫错嘴角浮笑。 “小国寡民,如满塘虾米,独此一尾大鱼,不过尔尔。”楚江杜若回答。 “杜若,可惜你是男儿身。”楚将蔡术揶揄道。 杜若身型匀称,面色白皙,确实不像行伍中人。然而便是这白面书生,又是楚将中的佼佼者,夫错称其有望成圣。 蔡术敢揶揄杜若,只以为杜若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加之文武双全,是楚地多少少女的心上人。 “吃腻了虾米,偶尔见着大鱼,也是饕餮盛宴了。”夫错出言,顺着浮桥涉乌江,到涪陵城下。 有了江望舒加入战场,枳军扭转局势,守住了这一波攻势,将楚军尽数逐出涪陵。 江望舒不敢放松,他自然望见了夫错。江望舒不识夫错,但久经沙场的直觉告诉他对面那个手执长戟,腰佩重剑的人很危险。 夫错也在隔着百步之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江望舒。久闻江侯梁州第一,说到底还是不是武圣,终是俗人,也只是大一点的鱼儿。 夫错喜欢垂钓,闲时常常独自泛舟垂钓。此刻他如同一个顶老练的钓者,悠闲地等待鱼儿上钩,甚至还有闲心小憩片刻。 夫错向来不待见那些文绉绉的贤人、才人,这等人最喜诡辩,说什么钓者淡泊名利,他们又不是钓者,如何知晓? 夫错算不得最老练的钓者,所以他总在鱼儿要上钩之时表现出狂热。夫错有缘在大泽见过一个老钓者,形如枯骨,滴水不进蛰伏一天一夜。可惜夫错等了一天一夜也没等到鱼儿咬勾。 老练的钓者是最顶级的猎手,什么淡泊名利,都是扯淡,表面宠辱不惊,肚子里装的坏水,比大泽还多。 夫错不算是最顶级的钓者,但足够了,他静静地等待江望舒露出破绽。 面对武圣,没有人能够平静,一旦成圣,便有天道之势加身,区区肉体凡胎,两者云泥之别。 涪陵废城,三万枳国儿郎背城而立,最为青涩者,下巴才起青须。 江望舒抱剑站在最前,也许光线太亮,他的右眼皮不住地跳动。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江望舒向来不信鬼神,他只信自己。 三岁丧母,五岁丧父,就像一株卑微的狗尾草,只要风一吹,就断了。可惜这株狗尾草命不该绝,摸爬滚打长到十二岁。十二岁开始习武,期望能从军,好吃一口饱饭。 十五岁巴山有恶虎伤人,江望舒揭了告示,上山打虎,得巴阳大夫巴昌赏识。 这株狗尾草在十五年的贫壤中尚且存货,一遇到沃壤,本能驱使他疯狂汲取所有养料,学文,也习武。 谁也没料到,这位当初憋了半天才拼凑出“青枫何必留人驻,云销雨霁任我游。”的草莽居然会成长为整个大枳的庇护伞。 “夫圣。”蔡术望向夫错,目光灼热。 夫错当然知晓蔡术心思,蔡术有且只有两个爱好,一个美女,二是英雄。 也好,便让蔡术去试探一番,若是江侯只是浪得虚名,他也不愿出手。武圣,自然有武圣的高傲。 蔡术领命,横刀立马阵前,高声喝道:“吾乃屠刀蔡术,江望舒出来受刑。” 蔡术本是屠夫,因为失手杀人,被缉拿,半途杀死四名丁勇,得夫错赏识。这位屠夫常年杀猪,对骨骼筋肉构造一目了然,战场上所向披靡,招招直取要害,恶名昭彰,人称屠刀。 江望舒懒得与他多言,拔剑上马,直奔蔡术而去。蔡术还想嘴仗,见江望舒来势汹汹,只好抽刀抵挡。 蔡术一把屠刀,竟然舞出花剑的美感,不是朝着腰腹,便是直取心口。 江望舒手里追星见招拆招,谈不上剑术,又不靠蛮力,一时间不落下风。 夫错只觉得奇怪,这江望舒既然是梁州第一,盛名之下其实再如何难副也不该连技都掌握。蔡术虽说有屠刀恶名,终究只是一个掌握雕虫小技的屠夫,入不得流。 “堂堂惊鸿就这么点本事?”蔡术推开江望舒,嗤笑道。 “杀你,单手足矣。”江望舒气势陡然一升,追星换到左手,右手背后,驭马上前。 蔡术只以为江望舒在虚张声势,手里屠刀斜劈而去,他已经看到江望舒被他拦腰折断的一幕,大名鼎鼎的惊鸿,即将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江望舒三剑如星芒点点,连成一线,接连而出。蔡术只见星光一闪,手里刀还没落下,已经坠地不起。 楚将屠夫蔡术,陨落。 前传:寡人有疾 第三十九章、剑戟之争 - 弈士 - 赏一杯茶 蔡术虽是屠夫出身,但好歹也有屠夫之术,屠刀蔡术,岂是浪得虚名。 盛名之下无虚士。 梁州惊鸿,又岂是无能之辈?楚将不敢再小觑江望舒,能稳胜蔡术的,楚地也不多。 江望舒手持追星,流光一闪,三剑连出,堂堂蔡术,应声倒地。 “杜若,流光,喜不喜欢?”夫错是何许人也,他是楚地武圣,江侯再强,也只是凡人的范畴。 杜若是用剑之人,可惜手里没有趁手刀兵,这名剑流光,他自然垂涎不已,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才不要。” 楚将都知晓夫错与杜若关系莫逆,只是难以启齿,夫错并不避嫌,揽着杜若肩膀,说道:“等我回去。” 既然蔡术都倒在江望舒剑下,再派他人出战已无意义,况且夫错对江望舒那惊艳三剑很感兴趣。尝遍了小鱼小虾,偶尔见着大一点的鱼儿,便是饕餮盛宴了。 夫错反手持长戟,闲庭信步,丝毫不收敛武圣气势,每走一步,气势更强一分。 夫错手里长戟,也是天下八大名(器)之一,名霸王。霸王长戟,是夫错成圣,熊冉收集寒铁,再有欧冶子亲自打造。 欧冶子是何许人也,天下第一名匠,天下八大名(器)一半出自其手,大黎追星剑、踏月匕,越地龙泉剑,楚地霸王戟。欧匠出品,必属精品。可惜如今欧冶子已封炉,不再铸剑。 话说江望舒手里追星剑,也是出自欧冶子之手,这岂不是宿命?夫错越想越得意,霸王长戟感受到主人的兴奋,其鸣呜呜。 江望舒怀抱追星,这是他一生遇到最强的敌人,天下武圣!他不得不战,背后便是家园,他若退了,家园沦丧。 枳地三万军士,手操长戈,严阵以待,他们对江望舒有盲目的自信,惊鸿江侯,十六上阵,二十五年从无败绩。 夫错步步紧逼,江望舒迎面而去,一个楚地武圣,一个梁州无双,两者会面,便是剑戟之争。 武夫有三品,寻常武夫以力欺人,这是下品,入不得流,最多百夫长,天下武夫十之八九是下品;中品以技压人,技分高低,最次者也该是百夫长,技艺高深可比肩武圣,中品武夫算是万里挑一;上品武夫,便是超凡脱俗的武圣,只是领悟了“势”,以势凌人,谁人可当? 江望舒只是中品,不过是技艺比寻常武夫高一筹,说到底还是凡人。而他夫错,是武圣,天下有九州,武圣却不足九位,岂止万里挑一。 虽说武夫三品并不完全准确,比如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三的兀柯,有千钧之力,毫无技巧可言,又有几个中品武夫可以稳胜他? 武圣的“势”,玄之又玄,虽是无形,却又真实存在,和士气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概是武圣睥睨天下无人可当的气势,却又不止这么简单。 夫错单单往那里一站,武圣之势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久闻江侯梁州无双,夫错特来领教。”长期垂钓让夫错收敛了傲气,虽说没达到肚中坏水有一大泽的境界,却也不少。他向来喜欢放低姿态,然后慢慢品尝对手的绝望。 今日也如此,吹捧一番江望舒,然后以无敌之姿碾压他,好好品尝这难得的大鱼。 如果不是手中追星,江望舒更符合草莽诗人的形象。他战时治军,闲时治民,二十五年如一日,一半诗人一半武夫。 所以他是通晓诗文音律的草莽诗人江望舒,所以他也是人间惊鸿客,梁州第一人。 “夫错,退军如何?我不想生灵涂炭。”江望舒仿佛和老朋友叙旧一般,言语之温和,语气之平静,与这战场肃杀之气格格不入。 “你我皆是武夫,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文绉绉的酸人干的闲事。”夫错忽然觉得自己高看了江望舒,语气多了几分不耐烦。 “我与你不同,你锐利如剑芒,只喜征伐。我温润如诗书,不愿起战事。”江望舒言语温和,又比之前多了一点无奈的味道。 青年江望舒也锐利如剑,在沙场征伐中建功立业。人到中年,他已彻底收敛了锐气,只愿治民,不愿治军。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得不上阵。 夫错已不愿和江望舒多言,这会儿他已兴致全无,就像饕餮盛宴上趴了一只硕大的苍蝇,只想草草取了他性命,马踏涪陵。 夫错手持霸王长戟,以雷霆之势横扫而去。这一击只是试探,江望舒自然避开,手里追星与霸王长戟交错在一起,金铁呜咽之声不绝于耳。 夫错不再试探,霸王长戟裹挟着武圣之势,又灌注千钧之力,直刺而去。江望舒连挥五剑,每一剑都有星光闪烁,五剑连出,连成一线,宛如天上点点,璀璨逼人。 星光只是假象,这是剑芒。江望舒剑道大成,追星又是天下名剑,这才有剑芒闪烁如星。 乌云蔽日,两军对垒,擂鼓助威。 追星剑有剑芒如星,霸王戟又岂是破铜烂铁?霸王长戟长九尺九,重四十六斤。夫错本就有千钧之力,手握霸王长戟,抖出一阵炫目枪花。 江望舒温和,追星长剑温和,所以剑芒亦温和。夫错霸道,霸王长戟霸道,所以枪花亦霸道。 江望舒与夫错之战,追星长剑与霸王长戟之争,保民与征伐之争。 夫错手持长戟或刺、或撩、或挑、或劈、或扫,霸道之意,尽数倾泻而出。 看似毫无规则的十二连击,是长戟之术,称为霸王枪法。 夫错本来使枪,后来觉得枪不趁手,这才打造了霸王长戟。霸王枪法是夫错祖传枪法,素以凌冽见长,路数不定,招式变换。 枪与戟都是长兵,以长戟使枪法并无不适之处。夫错本就是以一杆霸王枪威震楚地,加上武圣之势,万夫莫当。 江望舒且战且退,见招拆招,尽落下风又堪堪避开,仿佛强弩之末又余力尚存。 两人交锋半个时辰,夫错虽说占尽上风,却拿不下江望舒,不由略显烦躁。交手之间,他自然清楚江望舒并非封圣,但自己的武圣之势却不能影响他分毫。 武圣比起寻常武夫,最大的倚仗便是势,寻常武夫如何能抵挡武圣之势? 夫错长戟横扫,江望舒借势退出去十步,两人相对而立。 “你已封圣?”夫错疑惑问道。 江望舒摇头笑道:“江某只是草莽匹夫。” 夫错自然也不信江望舒封圣,长戟点地,飞掠而去。 江望舒手里追星六点,化作星芒,比起先前光芒更甚。 夫错有些困惑,江望舒的剑芒,与寻常剑芒不一般,先前杀蔡术时,三点剑芒,他没在意。与江望舒交手,他使霸王枪法,却被江望舒一一五点剑芒挡下。 他自然看得出来江望舒使出浑身解数这才挡下霸王枪法,他自然也没忘记江望舒仅仅五剑,剑芒五点。 眼下江望舒剑芒六点连缀成一条星河,朝他杀来。夫错不敢小觑,霸王长戟扫动,寒芒如一轮曜日,想要打散星芒。 区区星芒,也敢与曜日争辉! 追星与霸王碰撞,星芒与曜日相争。夫错并不停手,又是霸王十二枪连连出手,曜日更甚几分。 夫错眼里,江望舒缓缓抬手,递出平平淡淡的一剑,剑尖有一寸剑芒,微不可见。 星河六剑。 江望舒起于草莽,习武二十五年,从军二十五年。幼时营养不良让他身体羸弱,打那巴山恶虎,也只是靠着陷阱套绳。 他从来不会以力相搏,因为人力有穷时,又因为他不会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江望舒的剑,叫星河,以前最多五剑,今日堪堪递出第六剑。星河无师自通,全是十五岁之前习得。 那一年夏,江望舒不到十岁,暂且住在巴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他好歹捱到了十岁,个子比去年高一些,并不壮实。 所谓的家,只是破落的茅棚,兴许是废弃牛圈。有个家,江望舒心里由衷开心,捡来茅草盖蓬,拾来稻草铺床。 他喜欢夏天,不用挨冻,再捱些日子地里吃食也多了。 家里没有余粮,江望舒躺在木板上,透过茅棚顶上,想着明日该怎么捱过去。 入夜了,巴山闹腾起来,夏虫欢快地鸣叫,奏成一曲欢歌。 江望舒亲自修补的蓬,并不严实,像一个大号筛子,雨天漏雨,这会儿则筛下一地星光。 虽然食不果腹,江望舒却从不抱怨,又长一岁,多好。 他无名无姓,也自然不知生辰。他喜欢枳江奔涌,喜欢星光满席,喜欢月光婆娑,所以给自己起名江望舒。至于生辰,便是禾丰节那一日,因为禾丰节月亮最圆,他可以趁着月光去江边河神祠偷吃祭品,有鱼有肉。 江望舒躺在柔软的稻草堆上,数着星光,入了迷,肚子又饿,更是睡不着,于是出门想看看能不能到地里刨吃食。 时值盛夏,苞谷刚结出红缨,鲜艳绿衣下还没结出米粒。江望舒的家,在巴山半腰,往下是稀稀落落的人家,往上是山精野魅。 他不敢下山,会被农户当作偷儿,被抓住少不了一顿打。他更不敢上山,山上有虎豹豺狼,吃人不吐骨头。 肚皮不争气地咕咕叫,催促着江望舒找点吃食,再不济喝一肚儿水也行。今夜运气不错,在石坳里揪了几颗野菜,囫囵吞下,又趴在水沟里美美地痛饮了一肚儿水,暂时止住了饿意。 酒足饭饱之后,江望舒折枝为剑,在月下练剑。江望舒的剑,没有技巧,不过是直刺、横扫、斜劈、竖撩。 练剑不是为了玩,羸弱的身子骨本就没多少力气,每一分力气他都很珍惜。练剑,是为了能从军,能顿顿吃上饱饭。 星月为灯,草木为邻,夏虫为友,折枝为剑。 所以江望舒的剑法,叫星河。 星河六剑,绵延不绝,连缀成线,离星河还是有不下差距,这六剑的威力,便是武圣夫错,也不敢小觑。 江望舒挥出星河六剑,夫错一连使了一整套霸王枪法十二式。曜日被打散,星芒也点点化作虚无。 江望舒连退七步,夫错退三步,高下立判。 江望舒最大的倚仗,便是这星河。以前最多只能递出五剑,梁州三国难逢敌手。今日堪堪递出第六剑,却不敌夫错。 江望舒单膝跪地,嘴角鲜血汩汩流出,夫错霸王长戟,威力实在难当。 夫错喉咙一甜,强行咽下,长戟撑地,身形魁梧,宛若一尊神祇。 “你为何不惧武圣之势?”夫错步步逼近,这条鱼儿,比他想象中打了许多。 再大又如何?他是钓者,天生便是鱼儿的克星。来不及享受胜利的愉悦,他迫切想要杀死江望舒,永绝后患。杀死之前,他还是想解除心中疑惑。 为何不惧武圣之势?江望舒哈哈大笑。 什么武圣,不过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屠夫。什么武圣之势,不过是造势。江望舒向来不敬鬼神,河神祠里的供奉,他年年去吃,吃得肚儿圆圆,那些人还以为是河神显灵。 武圣哪有什么势,在江望舒看来,那不过是一身煞气,加上天下造势。 江望舒勉强支撑站起身,持剑,想做最后的抵抗。 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强弩之末,难道夫错就还有余力? “杀。”樊荼见到江望舒危机,再也不顾涪陵安慰,三万兵马尽数杀出。 不战,江望舒死。战,三万儿郎死。 所以樊荼选择了战,所以三万枳国儿郎选择了战。 江望舒揩去嘴角血迹,提剑朝夫错而去,一连数十剑,剑剑连缀成线,又编织成网。 什么星河剑法,那不过是稚子江望舒的美好梦境。什么只有六剑,他有十剑,百剑,千万剑。 楚军大半还在乌江对岸,与三万枳军不过五五之数。楚军对夫错有盲目的自信,六万有余人马还在乌江对岸休憩,准备一举入枳都。 不是楚军托大,也不是夫错傲慢,楚国已有冶铁技术,兵器之利,岂是枳国比得的?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意气风发,三万枳国儿郎在战鼓擂声中冲锋而去,他们不可以退,背后便是家园。 樊荼想杀入战局助江望舒一臂之力,却被楚将杜若拦下,两人红眼杀到一起。 两军交战,都默契地给场中留了一块空地,那里只有两人,一个是楚地武圣夫错,一个是梁州无双的江侯。 江望舒一连数十剑,剑剑有寒星点缀。夫错也不拘泥于霸王枪法十二式,两人你来我往,追星剑与霸王戟金铁交错,和着战鼓声、杀喊声,奏成战歌。 乌江对岸楚军沿着浮桥涉江,加入战局,枳军已显现出颓势,三万对九万,以一敌一尚且乏力,何况以一敌三? “杀。”涪陵城传来杀喊声,原来是巴闯领五万兵而来。 八万对九万,抛去兵器劣势,人数五五之分,胜负难料。 “巴闯,去助江侯,”樊荼见巴闯杀入敌军,忍不住骂到,“堂堂大将去和小兵对战,脑壳遭门夹了?” 巴闯这回过头,拔剑往场中奔去,又被楚将黄耿挡住,好不恼火,只好喊道:“江侯,你快些杀了那厮,过来助我。” 夫错征战二十余载,除了早年尚未封圣在百越遇到过敌手外,难逢敌手,今日本以为江望舒以是强弩之末,谁知他尚有余力,连连递出百十剑,一时间苦不堪言。 先前江望舒受创,他也不好受,只是硬生生将一口老血憋了回去。 江望舒的剑法,是他平生所见最强,他抵挡得分外吃力。 江望舒啊江望舒,你隐藏地够深啊,还说你不是武圣,还说你不过尔尔? 夫错再也不敢轻视江望舒,梁州无双不是虚名,盛名之下无虚士,江望舒已是武圣,只是尚未敕封。 否则,他如何抵挡武圣之势?否则,他如何与我夫错有来有回? 江望舒自然不知晓夫错心中所想,他脑子里一片清明,万念俱空。 当年还是卑微的狗尾草时,便想着能入伍从军吃一口饱饭,至于是否马革裹尸,这是武夫的命运。 他不信命,他只信手里追星。追星在,他便在。 日覃杜若,杜若是日覃伯贤之女,江望舒之妻。这柄追星,是杜若的嫁妆。 楚将也有杜若,杜若正和樊荼交战。樊荼是黍离行宫宫主,他的剑,枳国第二。 杜若心里打鼓,都说枳国是边陲小国,有江望舒这等能与夫错交锋的人物不说,这樊荼居然也不落他分毫,要知道,他杜若在楚地也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岂是蔡术那等二流末的屠夫比得。 “听说你叫杜若?”樊荼忽然朝场中努嘴道,“你看那边,你和他什么关系?” 樊荼说的,是江望舒的妻子日覃杜若。杜若不知,以为樊荼在说夫错,脸色大变,招招致命,比之前狠厉三分。 樊荼本想扰乱杜若心境,谁知触到马蜂窝,一时间叫苦连连,不敢分心,使出浑身解数与杜若死战。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章、乌江赌战 - 弈士 - 赏一杯茶 枳地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作一颗星宿。 江望舒还是个稚子时,夏夜最喜欢的,便是透过茅棚的窟窿望星星。有的星宿璀璨夺目,那些应该是大黎天子、枳国国君这等不凡的人吧;有的星宿黯淡无光,一眨眼就寻不到了,这些就是黎民了。 可是江望舒眼睛都酸了,还是找不到自己的爹娘,只好蜷缩着身子黯然神伤。 最亮的星,当属北辰,只要顺着七颗连成勺的星宿,就可以找到北辰了。江望舒不识北辰,他自私地将北辰称呼娘亲星星。 江望舒没见过娘亲,记事起就是孤儿,天生地养,但这不妨碍他对娘亲的美丽遐想。 六岁的江望舒赤脚踩着月光在枳江岸刨食,照着天上北斗七星在河漫滩作画。天上有星河,地上有枳江,所以江望舒的剑法,叫星河。 挥出七剑自然不是难事,七岁刚折枝练剑的江望舒一晚上能挥成千剑。江望舒要的剑,是要连缀成星河,所以星河只有七剑。 江望舒练剑,一练便是半夜,纵使挥出上千剑,也没有一寸剑芒,更别谈连缀成星河了。 江望舒练剑,没有技巧,只是凭着直觉直刺、横扫、斜挑,竖撩…… 招式多了,却又华而不实,白白浪费力气,于是江望舒就从最简单的直刺练起,彻夜重复这一个动作,这一练便是三年。 十岁,禾丰节,江望舒到河神祠吃了个酒足饭饱,肚儿圆圆,踏着月光欣然回家。 巴山草深,有窸窸窣窣声音传来。直觉让江望舒握紧手里树枝,背靠山石。 禾丰节,苞谷地里,饱满的米粒从黄壳里钻出来。嫩苞谷鲜嫩多(汁),江望舒吃了一个月也吃不腻,这老苞谷却咬不动,江望舒不喜欢。江望舒不喜欢,野猪喜欢,禾丰节,对野猪来说也是盛宴。 一头足足有三百斤的大野猪从苞谷地里窜出来,朝着江望舒冲去。它本来吃得欢快,被这个不识相的娃儿搅了兴致,只想着拱翻了江望舒,再敞开肚皮吃。 江望舒自然知晓山林里面这些畜生的厉害之处,所以他从不敢去密林,茅棚恰好在庄稼地边缘,山里畜生几乎不来造访。 几乎不来,还是遇到过这群不速之客三两次,一次是一头斑纹大虎,在离茅棚百步远的地方呜咽,江望舒战战兢兢彻夜未眠,颤抖如筛糠。一次是一群巴山狼追着獐子,从江望舒门前呼啸而过,江望舒爬到树上躲了一天。 这次在苞谷地与野猪不期而遇,江望舒吞咽一口口水,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个十岁稚子,按照礼仪总角不久,当然,他一个孤儿,没人替他总角,所以头发一直长到腰,被山下人当作怪物。 野猪裹挟着秋风,朝着这株巴山天生地养的狗尾草呼啸而来,声势骇人。 江望舒只觉得脚下绑着石头,挪不动步子,只能硬生生站着,若不是背后有山石抵着,恐怕已经瘫软在地。 借着月光,江望舒勉强看清这头巴山野兽的轮廓。野猪体型壮硕,并不笨拙,从百步之外冲撞过来,三两息后,便到眼前。 江望舒能做的,只有扬起手里树枝给自己壮胆,他勉强避开,又递出一剑,正是已经苦练三年的直刺。 这一剑,稀松平常,既没有剑芒,更没有连缀成星河。 那野猪也是蠢货,被江望舒避开后,直直撞在山石上,脑浆迸裂。 江望舒开了一个月荤,等到冬天来临时,身子骨壮实不少,骨子里也长了点力气。 巴山的冬天是最难捱的,吃的还好,他趁着秋天在地里捡了不少苞谷、红薯,最难的是天冷,他只有一条遮羞长裤,上身还赤裸着。 好歹已经十岁了,从小生活的打磨让他无师自通学到不少谋生手段,比如用骨头做鱼钩,比如编草裙。 于是江望舒取了最新鲜的稻草,编了草裙、草衣,又用野猪皮扎了一双鞋,模样难看,好歹保暖。 一直到二十三岁,他已经是千夫长,再也不用忍饥挨饿,也不必折枝练剑,依旧不见剑芒。 所谓的星河剑法,不过稚子英雄梦。 涪陵,乌云蔽日,暴雨顿至,将乌江浮桥冲垮。楚军还有半数来不及涉江,更有几千兵士落水,一时间惨叫不已。 “老天开眼。”樊荼心情大好,摸一把雨水,顾不得模样狼狈,和楚将杜若颤抖在一起。 楚将涉江者不过七八人,巴闯一人解决掉两人,朝着杜若逼近,樊荼会意,两人以包夹之势迎战杜若。杜若叫苦连连,且战且退,奈何身边楚军越来越少,尽是陌生面孔。 巴闯一剑刺死为杜若挡剑的楚军,嘴上叫嚣着:“看这次谁替你挡。” 杜若正和樊荼缠斗,脱不开身,脸色发苦,又分不开心,只好听天由命。 “巴闯小心。”江望舒大喝一声。 巴闯已经挥剑,这一剑,势在必得。 势在必得一剑,被挡下,巴闯震怒,又听见破空声,只好沉身避开。 夫错看见杜若危机,顾不得与江望舒缠斗,脱身过来,长戟恰好打断巴闯势在必得一击,又借力横扫,逼退巴闯。 巴闯被逼退,夫错并没有再与巴闯纠缠,他手持长戟,投掷而去,霸王长戟夹着破空声朝樊荼刺去。 樊荼扭转腰身,堪堪避开,臂膀还是被刺穿。 江望舒追着夫错而来,见到樊荼危机,出手拦住就要痛下杀手的杜若,又拎着樊荼退开。 老天相助,战局逆转,此时枳军还有五万余人,楚军不过三万,对岸还有四万楚军干着急。 夫错与杜若一道,楚军护着两人退到江边。 枳军有刀兵劣势,伤亡比楚军惨,若非老天相助,一旦对面四万楚军渡江,胜负可定。 江望舒当先,巴闯、樊荼一左一右,身后是五万枳军,步步紧逼。 夫错心里苦啊,这势在必得一战,竟被贼老天算计。眼下楚军一半在对岸眼巴巴望着,一半在涪陵惨兮兮退着,再退,便是乌江,退而无路。 “贼老天,”夫错手持霸王长戟,对天一指,骂喊道,“我心不甘。” 乌云更密,雷声更响,雨点更大,这一战,夫错千算万算没算到会败在老天手上。 “夫错,”江望舒喊道,“你已无退路。” 长戟所向,夫错楚地无敌;饮马乌江,夫错势在必得。夫错如何能料到连老天都助江望舒,听见江望舒喊话,他丢弃了钓者所谓的修养,长戟一指,气急败坏骂道;“江侯匹夫,敢不敢与我赌战一场?” “你拿什么与我赌?”江望舒厉声反问。 “拿我夫错之名,拿我霸王长戟,拿我武圣之称,”夫错横戟而立,顿了顿,又继续说,“我若败,从此不踏梁州半步;我若胜,放我麾下三万儿郎回楚。” “夫错,你没资格谈条件。”未等江望舒出声,樊荼率先开口。如今楚军已是穷途末路,什么饮马乌江,今日便让楚军沉尸乌江。 “我楚军尚余三万,胜负依旧五五之数,我楚地有百万雄师,夫错若死,枳国不宁。”夫错不理会樊荼,在他看来,区区樊荼,虾米而已,入不得眼。 “江侯,不可。”樊荼劝道。樊氏封地在枳国东境,与楚相连,楚人多犯境,今日难得老天相助,机会千载难逢,若是放了夫错回去,只怕是放虎归山。 江望舒不是赌徒,樊荼知晓,他担忧的是江望舒为了武圣虚名,与夫错赌战。天下武夫,谁又不垂涎武圣这个盛名呢? “夫错,武圣虚名,我不与你争,我只要你一句承诺,你若败了,从此楚军不过武陵。” “好。”夫错哈哈一笑,不管你江望舒是要武圣盛名还是要一句承诺,你得胜过我夫错。夫错不是盲目自信,他敢与江望舒赌,便是抱着必胜知之心。 星河剑法,又岂是稚子英雄梦! 昔年赫天子以黎室名(器)追星为礼,迎娶枳国太傅日覃伯贤之女日覃小翠,日覃伯贤又将追星赐给独子日覃桑。 那时的江望舒还只是百夫长,哪里接触得到日覃伯贤这等大人物,不过是得到江城大夫巴昌赏识。 那时候相奚还不是枳王,老枳王相卿命少傅日覃桑、执圭相思、江城大夫巴昌抵御蜀军。 三位俱是年轻一代的翘楚,都是将来大枳柱臣,让他们去西境作战,既有历练的意思,也有考察的味道。 三人年纪相仿,又互相不服气 ,正好打算在西境分个高下。 蜀军主将是司马罗秉然,先锋罗战、罗庄。 先锋罗庄,是司马独子,见到枳军大将都是黄毛小儿,于是请命出战。 罗战是罗秉然侄子,比起罗庄稳重些,绕是如此,眼里战意浓浓,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开口。 蜀国司马本是罗战之父罗浩然,在北境被胡塞大将拜厄射瞎眼睛,箭簇含毒,罗浩然不治而死。兄终弟及,罗秉然才坐上司马之位。 罗战如何不知,自己这位叔父是想让罗庄立威,好子承父业。他不敢忤逆叔父的意思,只好安静待在阵中,眼望着罗庄去捞取好大一笔功劳。 枳军一方,相思先出战,与罗庄缠斗二十余回合,败,带伤而归。于是江望舒便看着日覃桑手持名剑追星,十回合斩下罗庄首级。 罗秉然勃然大怒,派罗战上阵,枳军一方又换上巴昌。 巴昌不敌罗战,日覃桑再上场。 这一战,蜀军量大先锋一死一伤,日覃桑一时间声势大振,大有赶超其父日覃伯贤的势头。 日覃桑便像一颗流星,还没来得及升腾便坠落。 再后来,江望舒军功赫赫,领万夫长,拜巴阳大夫,取太傅之女,得追星名剑。 有追星在手,江望舒三年五战五捷,这个草莽匹夫,从遭人唾弃的孤儿走到拜将封地的高度。 追星在手,江望舒终于见到了剑芒,炫目如星,与茅棚里的星光如出一辙。 可惜,至今才堪堪递出第五剑,勉强连缀成线,连缀成星河遥不可及。 不过稚子英雄梦? 江望舒哑然一笑,拔剑而出,他的内心一片清明。盛名也好,虚名也罢;咎也好,誉也罢,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夫错的一个承诺,在乎的是枳地再无战事。 夫错执戟,从雨幕中奔袭而来,江望舒放下心中思绪,手里有追星,眼里是夫错。 星河剑法,岂是稚子英雄梦! 大雨滂沱,两军对垒,沉默无声。雨幕中,一剑一戟,金铁交错。 赌战,夫错赌的,是三万楚地儿郎的生死,是他武圣的荣耀,他输不起。 赌战,江望舒赌的,是枳国的安宁,仅此而已,他有非胜不可的理由。 夫错不敢再有一丝小觑意思,他已经彻底将江望舒摆在与他一般高度。夫错征战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未遇到足够强的敌人,剑陵缪苦身死,潜龙伏白不出,胡塞卫秀太远,他无敌太久了。 无敌,是最大的寂寞。 武圣,年轻时的江望舒,听见这个称呼,眼神炙热。西境与蜀交战二十年,从小卒成长为百夫长、千夫长、万夫长,到官拜巴阳大夫,再到执圭;从天下无人识的草莽成长为威震梁州的人间惊鸿客,武圣一直是他追求的目标。 黎赫王八年,江望舒迎娶太傅之女杜若,得名剑追星,挥出星河第一剑,斩杀蜀国川东大夫罗澈。 黎赫王八年江望舒挥出星河第一剑,黎赫王十年,西境之战,江望舒挥出星河第四剑,斩杀蜀国司马罗秉然、大将罗缺,威震梁州。 凯旋巴阳,还未等到杜若的温情,只有满城悲苦。 江望舒将追星封了十五年,中间仅仅出手一次。 黎赫王十八年,蜀地传言圣人弟子罗杜出山,江望舒领命前去,追星出,只星河三剑,罗杜陨落。 从此江侯梁州无双,从此再也不见追星。有人说是敌人太弱,江侯不屑于用追星。只有江望舒知晓,追星,是她的影子,怎么舍得玷污了她? 武圣之势?十年前江望舒便有了,那时候他只能递出四剑。 那一战,杀死了罗秉然,离武圣又近了一步;那一战,也杀死了杜若,从此天人永隔。 夫错有武圣之势,有名(器)霸王,有霸王枪术,举手投足之间杀机毕露,江望舒,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大雨倾盆,乌江咆哮,乌云沉沉,江望舒手里追星星芒恰好五点,连缀成线,再出剑,还是五点。纵有千万剑,也只有五剑有星芒,五剑,只能平,不能胜。 夫错不拘泥于霸王枪法十二式,枪法是死物,江望舒早已摸索清楚,对他并无作用。夫错索性将十二式拆开,随心而动,难以捉摸。 武圣也是肉体,会受伤,会流血,江望舒右肩被霸王枪洞穿,将追星换到左手,挥剑也慢了分毫。 分毫也够了,胜败就在一刹那,夫错想要趁势一举拿下,腰腹、小腿生疼,咬牙啐骂一声“卑鄙”,更加小心了。 江望舒到底还是没能挥出星河第六剑,五剑已是极限,只好以伤换伤。 乌江波涛汹涌,天上电闪雷鸣,只有两人如神祇般交锋。 “轰隆。”一道水桶粗的闪电正好落在两人身侧,电光比起曜日、星芒亮了岂止几分。 “江侯。” “夫圣。” 乌江赌战,两人都输给了老天。 “杀。”乌江战场杀喊声震天动地,两军杀向二人交战之处,又恐怕误伤了二人,最后由樊荼、杜若二将各自领走江望舒与夫错。 “慢着,你想走?”樊荼见到杜若怀抱夫错,在楚军簇拥中往乌江上游退去,拔剑质问。 “你要拦我?”杜若怜惜地抚过夫错脸庞,声音冷冽。 樊荼不与他多言,一声令下,五万枳军扑杀而去,势必将三万楚军留下,那夫错,更是祸害,岂能放虎归山? “樊荼,今日之耻,来日十倍奉还!”杜若抱夫错上马沿着乌江逃匿,一万楚军前赴后继扑向五倍之数的枳军,余下两万,跟随杜若向南逃去。 “巴闯,领兵去追,务必留下夫错,以绝后患。”樊荼抽不开身,只好朝巴闯喊道。 巴闯领兵,追逐杜若而去。杜若冷哼一声,楚军又分出一半抵挡,惹得樊荼哀叹不已。 巴闯着急江望舒的伤势,领着轻骑百人火速回枳都。楚军负隅顽抗,樊荼一直将断后的两万楚军屠杀殆尽,这才松了口气。楚人多扰境扰民,他对楚人恨之入骨,今日一战,消去心头两成恨意,余下八成,是恨没能留下夫错。 能让堂堂武圣伏首,这该死多大的荣耀? 涪陵一战,楚军战败,主将夫错生死不知,十万兵马损失不足五万。 涪陵守住了,枳军胜,也是惨胜,江侯命悬一线,合计九万枳军伤亡过半。樊荼领兵冒雨再取黔中,黔中已是空城,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易攻下。枳国失地,失而复得,盐水泉盐,再归枳国。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一章、蒲邈来访 - 弈士 - 赏一杯茶 越地有明医蒲邈,能生死人、肉白骨,天下怕之。 传闻有数千将死之人经蒲邈而得以延年益寿,这只是传闻,蒲邈自己都没承认过。 传闻可信度不高,世人皆知的是蒲邈医一个死一个。 昔年大黎天子诏天子年不过四十,病危,越王举荐越地明医蒲邈。蒲邈迈进黎都,从此开始他的医圣之路。 具体疗程世人不知晓,只知道国母宋蔻赐蒲邈白金,相送二十里。 诏天子病情转好,敕封蒲邈为医圣,又要拜蒲邈为太医令。蒲邈回绝,一时间名声大噪。然而不过半月,诏天子一命呜呼,蒲邈一连消失十余年。十年过后,蒲邈再出世,穿梭于江湖与庙堂之间。 黎赫王十四年,冲突不断的吴越爆发会稽之战,吴王乃素督战,死守会稽重镇。越将淳于期连败吴国数名大将,困吴王乃素于会稽。 国不可一日无王,吴国庙堂拥立公子昭林为王,公子昭林出兵解会稽之围,迎接老吴王乃素回国。 黎赫王十五年,老吴王乃素病危,请蒲邈医诊。蒲邈替乃素把了脉,确定并无大碍,公子昭林称蒲邈是庸医,打发走了。 三日之后,老吴王乃素气绝身亡,公子昭林即位。 两次行医,一次医死大黎天子,一次医死诸侯,天下人再也不敢信他医圣之名,将他称为庸医。各国听说蒲邈游历而来,就算病危,也唯恐避之不及,哪敢请他行医。 医圣蒲邈,天下怕之。 蒲邈最近一次行医,是黎赫王二十三年冬,大黎太保、中山王子匡病危。 倒不是有人请蒲邈行医,而是蒲邈恰好在兖州,主动请命。中山公子汤赏他十金,只让他离开。蒲邈不走,执意要替子匡看病。 此时中山王子匡已经只剩半口气了,横竖是死,子汤便答应了蒲邈。 果不其然,庸医就是庸医,经他医治,子匡也只苟延残喘了两个月,到底还是丧命。 庸医蒲邈,名声大显,以至于宋骁听说蒲邈在洛邑,赶紧命人赐金遣还。 涪陵一战,枳国惨胜,枳江侯江望舒被雷电击中,生死未卜。 巴闯领轻骑护送江望舒回枳都,请太卜巴梁救人。 巴梁替江望舒把了脉,虽说尚余气息,但已是微不可见。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望舒形容枯槁,宛如焦炭。 雷电是天道意志,这一击下来,莫说外表,就是内里五脏六腑都被震碎,能有一线生机已是造化了得。 “哥哥,怎么样了?”巴闯顾不上换身衣裳,一身血污,脸上结了血痂,模样狼狈。 “闯,除非有神人相救,否则无力回天。”巴梁叹了口气,“我无能为力。” 大枳庙堂,从枳王相奚到一众卿、士,一一赶到,恰好见到巴梁摇头叹气。 日覃伯贤听到噩耗,险些昏倒过去,巴闯急忙扶住。 “太傅,节哀。”太师卿伯向来与日覃伯贤不合,两人多次在朝堂针锋相对,眼下卿伯知晓日覃伯贤心中悲痛,出言安慰。 “我去找太保,太保医术高明,他能救江侯。”巴闯一介莽夫,一边抹泪一边往外跑,滑稽之余更多的是悲痛。 执圭巴闯,身份显赫又武力高强,一向目中无人,却对草莽出身的江望舒敬重得很,只以为他不敌之人,江侯能敌;他打不了的仗,江侯能打。 老太保祁子已经离开枳都,归隐山林,巴闯只得只身去武陵。 巴梁无计可施,只能给江望舒敷一些草药,其余人悉数离开,只有太傅日覃伯贤还守着。 日覃伯贤守在江望舒床边,神情恍惚。他这一生,虽然官至三公,却又失败透顶。 五岁丧母,十二岁丧父,三十岁丧妻,四十五岁长女日覃小翠死于黎都,五十岁独子日覃桑死于西境之战,五十二岁幼女日覃杜若死于巴阳,如今他已六十七,时日不多,女婿竟然也先他而去。 相奚请太师卿伯议事,大枳三公里,相奚最信任的,便是伯父相卿,事无巨细,一一向他请教。 “樊荼已集兵,打算收回黔中之地,次战,挫了楚人的锐气,又尽收失地。”卿伯进言。 “卿伯,”相奚眉头紧皱,说出心事,“江侯若是身死,楚军再来,如何是好?” 枳国治军之人,一律称作执圭,执圭只有有江侯江望舒、蜀黎行宫宫主樊荼、西境巴闯、南境相思四人,四人之中,江侯最勇,余下三人,都难以成为名士。 国之名士,唯江侯一人,所以相奚封他为枳江侯,否则仅凭日覃伯贤力排众议,其他三族不点头,江望舒如何封侯? “王,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楚国武圣夫错也生死未卜,只要夫错死,樊荼、巴闯便能安国。”卿伯出言安慰,只是言语之无力,连他自己都不信。 楚国地阔人多,又有冶铁技艺,军中将士装备之精良岂是枳国比得?况且东境楚人屡次扰境,枳国一败再败。涪陵一战,若非江望舒以死相争,竟然与夫错难分上下,恐怕涪陵危急。 涪陵若失,楚人便可长驱直入,枳都难保,枳国国祚难保。 江望舒起于草莽,每战必胜,最后封侯,可谓是国士无双。 本来江望舒封侯一事,卿伯是竭力劝说,只是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相奚最后还是答应了。 卿伯有些内疚,自己总是在打压江望舒,削他兵权,又在封侯一事上做文章,只是个虚职。 然而大枳国士,唯江望舒一人。西境有江侯在,蜀人望风而逃;巴阳之战,江侯大败綦国司马郝萌;涪陵一战,江侯与当世武圣夫错赌战,不分上下。 “王,江侯吉人自有天助。”卿伯安慰道。卿伯如何不知,先前他瞧见江望舒被烧成木炭,生机渺茫,莫说巴梁,就算是祁子来,也救不了江望舒。 两日后,巴闯驾车,祁子回枳都。 祁子本来刚离开枳都,准备回武陵旧地养老,才到半路,就被一个灰头土脸的汉子拦下。 祁子以为是要钱的强人,让随从施舍了两贯枳刀,让他滚蛋,谁料到这强人不识好歹,还不肯走。 祁子怒了,让随从将这强人打跑,随从不动,说这不是强人,是执圭巴闯。 巴闯从枳都来追祁子,未吃未喝,快马加鞭,追上时,已经近乎断气,喉咙嘶哑,说不出一个字来。 祁子命随从给他喂了水,巴闯囫囵喝了两口,将赶车随从拎下,推搡着祁子上车,又亲自驾车掉头回枳都。 “巴闯,我意已决。”祁子以为是枳王意思,要请他回去,他急忙辩解。 巴闯不理会他,鞭子抽打在马身上,马儿受惊,加紧迈着马蹄,一路回枳都。 “巴闯,停车,放我下去。”祁子愠怒,这莽夫怎么不识好歹。 巴闯终于缓过劲来,喊道:“江侯快死了,你跟我去救人。” 一回枳都,巴闯就急匆匆领着祁子直奔巴梁住处。祁子一路已经知晓江望舒与夫错一战,也不怪巴闯鲁莽。 江望舒如同枯木一般躺在床上,生机渺茫。祁子替江望舒把脉,翻眼皮,又摸了一些穴道,脸色凝重。 “太保,怎么样了?”巴闯眼巴巴望着祁子问。 祁子也不纠结称呼,答道:“老朽一筹莫展。” 巴闯急得就要嚷嚷,巴梁连忙制止道:“太傅刚歇下,你先去洗把脸了。” 日覃伯贤睡眠浅,听到巴闯嚷嚷睁开了眼,眼里遍布血丝,他望见祁子,大喜过望,问道:“吾儿望舒还活着对吧。” 祁子与日覃伯贤共事多年,两人间隙不断,现在忽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老来大悲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祁子怕日覃伯贤伤心,气坏了身子,不愿将真相告诉他,于是劝道:“江侯还有得救,你先去歇着,别等江侯醒了你又卧病在床。” 日覃伯贤老泪纵横,祁子说望舒还有得救那就有得救;祁子让他去歇着那就先去歇着,等一觉睡醒,望舒就好了。巴梁主动将里屋卧室让给日覃伯贤,等日覃伯贤睡下之后,这才和祁子商量如何救人。 一辆马车从江城方向驶来,被卫兵拦下。驾车的少年郎与卫兵理论,车上有老者喊话:“我是医圣,从楚国来,相见枳王。” “哪个医圣?”执圭相思正好骑马路过,听见车上老头操着大黎雅言,于是也用半生不熟的雅言回问。 “越国蒲邈。”车上老者和煦回答。 相思哈哈一笑,问:“原来是把天子医死,十年不敢出来的医圣,你来枳都又想医死谁?” “我在武陵游历,听说江侯危在旦夕,特来救人。”蒲邈下车,朝相思施礼。 相思这才看清蒲邈的面目,仙风道骨,一袭麻衣,若不是有医死人的先例在,倒是符合医圣形象。 “时不我待,还请公子带我去见江侯。”蒲邈再行礼。 相思已经命人去请示一下枳王,蒲邈声名狼藉,没有枳王许可他可不敢擅自放人,要是出了差池他可没法交代。 相思不急,蒲邈急得望眼欲穿。终于有人来报,说枳王请医圣前去,相思亲自领着蒲邈,想看看他如何医死江望舒的。 江望舒,江望舒,这个名字他听够了,什么梁州无敌,什么国士无双,什么人间惊鸿客。 蒲邈随着相思刚到巴梁住处,枳王与卿伯就后脚到了。相思撇撇嘴,江望舒一个将死之人,让枳国庙堂上下如此动容,他如何不嫉妒。 不过任凭你江望舒梁州无敌,任凭你与武圣夫错打得难分难解,今日有庸医蒲邈在,还医不死你? 蒲邈没有拜见枳王,他径直走到江望舒床前,先是查探一番江望舒的面色、舌苔、眼白、伤势,心里有了底,点点头。 “王,这叫望,望以观气色。”祁子解释道。 蒲邈高看了祁子一眼,又伏在江望舒心口听心跳,有点点头,成竹在胸的样子让相思觉得这庸医装得还有模有样。 “王,这叫闻,闻以听声息。”祁子又解释。 枳王只点点头,江侯事大,他外行人不插嘴。不管这蒲邈是不是庸医,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毕竟传闻蒲邈能生死人,肉白骨。 蒲邈再替江望舒把脉,这个枳王懂,叫切,切以观脉象。 “五脏六腑都被击碎了,”蒲邈啧啧称奇,“却还有一线生机。” 祁子施礼,问:“江侯可还有救?” “在你们这些庸医手里撑不过明日,”蒲邈捋了捋胡子,换换说道,“不过有我在,就是死人也能医活过来。” 相思本以为这蒲邈本性端正,只是医术欠佳,这一下彻底将他归作庸医了。简直是大言不惭,江望舒这伤势,别说是他庸医蒲邈,就是世间真有医圣也救不活。 相奚邹眉,忽然觉得请蒲邈进城大错特错,恐怕江侯最后一线生机就要折在他手里了,于是打算逐人。 祁子侍奉枳王多年,察言观色的本来不弱,看见枳王面色不善,拱手道:“王,江侯伤势,巴梁与我都束手无策,与其如此,不如让蒲先生试一试?” 蒲邈头也不抬,递给祁子一张布帛,使唤道:“烧一缸水,再取这些药材来。” 祁子收了布帛,粗略望一眼,又递给巴梁。 枳王见祁子都替蒲邈求情了,也只好点头。 “你们都出去,老夫要施展回天之术。”蒲邈下了逐客令,只留下驾车少年郎。 枳王与一干人无奈出去,江侯的伤,恐怕是难了,只希望这庸医蒲邈不要把活人给医死。 巴梁忙里忙外,命下人烧水,又亲自去取药材。 天色已晚,蒲邈不开门,众人不知情。枳王相奚一直守在门外,若是待会江侯出了差池,这庸医蒲邈休想走出门。 “王,我去看看这庸医在搞啥子名堂。”相思说道。 “相思,你就是沉不住气,你这性子该好好打磨了,等我老了,大枳要你们支撑。”卿伯教诲道。相思是他族弟,又是相奚叔父,只是这性子急躁,如何担得起大任? 卿伯还在教训相思,门“吱呀”一声开了,蒲邈和少年郎走出来。不等众人开口询问,蒲邈发话:“老夫饿了,也乏了,准备一桌酒席,须上枳都花雕,再备上干净褥子。” 相思一向自诩张狂,这厮比自己还过分,他出口讽刺:“都说无功不受禄,莫不是来混一口饭食的吧?” “来人,替蒲先生张罗饭菜,再准备客房。”巴梁已开口。 蒲邈告退,枳王一行人急不可耐进屋,只见江望舒坐在浴桶中,水汽氤氲,满屋草药气味缭绕。 众人只粗略瞥了一眼,避嫌出来,只让巴梁进去查探。 巴梁苦着脸进去,又面无表情出来,说道:“江侯在泡药浴,气息比先前旺盛了一点。” 枳王大喜,但愿这蒲邈真有回天之术。 翌日凌晨,枳王又亲临,想知晓江侯是否有好转迹象。江侯以一己之力独战楚国武圣,拯救涪陵,昨日樊荼来报,枳军已收复黔中,国之大喜。 这一切,都是仰仗江侯。 相奚刚到,就见巴梁脸色苦楚,欲言又止。事情似乎有些不妙,相奚等着巴梁说话。 “王,江侯半夜醒了,大叫不已 ,臣一夜未眠。” “江侯醒了?”相奚欣喜万分。 “现在又疼晕过去了,臣一晚上被吓得不轻。”巴梁面色如苦瓜,两眼泪汪汪,实在不像个男儿。 “你歇着去吧。”相奚揉着眉头,是自己考虑不周全,巴梁本就胆小,自己将这么大摊子事交给他,确实是难为他了。 “臣告退,”巴梁如释重负,告退。 半晌,他又抱着褥子回来,相奚还没进屋,心里奇怪,问:“巴梁,你抱着褥子作甚?” 巴梁心里苦,客房有江望舒,里屋又让给了太傅,他昨晚在堂屋将就了一宿。太傅一大早走了,他才抱着褥子回屋,想要美美睡一觉。 巴闯收到枳王传令,急匆匆赶来,刚好撞见,替枳王解惑:“王,太卜有洁癖,别人吃过的碗,他宁愿不吃饭;别人睡过的褥子,他宁愿不睡。” 相奚这才会意,他只知晓巴梁性子懦弱,却不知他还有这洁癖,忽然觉得好笑。巴梁被巴闯揭穿老底,羞得抱褥子进屋。 屋内水汽已弥散,只有草药味入鼻。枳王掩鼻,让巴闯过去细看。 巴闯是粗人,从不避嫌,过去里里外外望了一遍,又试探了鼻息,欣喜说道:“王,有呼吸了。” 枳王大喜,让巴闯关好门,又亲自去见蒲邈,打算当面致谢。 枳都外,一辆马车从官道拐弯转入土路,向东而去。 “师父,我们去哪?”驾车的少年郎问。 蒲邈喝得醉醺醺,嘟囔一句:“一路向西,过川东,去峨眉。” 少年郎不解地说:“师父,他们都说你是庸医,你也不争辩。” “我给你说过子丑有一言,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蒲邈打了个酒隔,继续说,“你知道后半句吗?” “弟子不知。” “天下唯圣医医死医活。” “也是子丑说的?” “你师父说的。”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二章、楚綦伐枳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五年,涪陵之战刚收尾,楚军大败,四万楚军从乌江往黔中,最后回到楚地。楚国武圣夫错、大将杜若下落不明。 熊冉听说涪陵之战竟然惨败,顾不上责罚败军,下令向西南搜寻夫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枳国地界最南到黔中,黔中以南,被称作南蛮之地。杜若带夫错沿乌江一路南逃,定然是进入了南蛮地界。 熊冉派遣五万余人深入南蛮腹地,南蛮山岭险峻,密林遍布,楚军寸步难行,又迷失方向,加之南蛮野人骚扰,在南蛮闷头乱窜半月,一无所获,只得败兴而归。 楚国刚与宋国结亲,正要彰显国力,武圣夫错就生死不明,犹如当头棒喝。 熊冉勃然大怒,拜滕云为主将,领军十万再伐枳。 先前纵横家圣人木尔就带重礼访綦,邀请綦国与楚结盟,共伐枳国。 綦国庙堂一时间吵得不可开交,以司徒郑爽为首的认为綦枳两国,唇齿之交,与楚国结盟就是与虎谋皮,若是和枳国兵戎相见,只会让楚国坐收渔利。以司马郝萌为首的则谏言枳国向来蛮狠,如今新里、高浦、柴邑三城还在枳国手里,两国早已没有情分可讲。 新里、高浦、柴邑三城,本被祁子一路攻破,郝萌又领军收回,打算乘势攻占巴阳,却被江望舒一举击溃,连三城也失,最后綦军退守活泉关。 綦王思齐不是不想收回三城,只是碍于枳国有梁州无双的江侯,从武不古到郝萌,无论是武力还是用兵,都不是江侯敌手。 木尔不急,他在等着涪陵之战落下帷幕,綦国不敢结盟,无非是畏惧江侯,等夫错取了江望舒首级,綦人自然愿意结盟。 涪陵之战,楚军战败,夫错下落不明,木尔坐立不安。说服綦国结盟的筹码,便是夫错斩杀江望舒,楚军大破涪陵,否则以綦人胆小怕事的窝囊性格,如何敢起兵。 木尔正苦思对策,有侍卫传言綦王请见,看来綦国也知晓了涪陵之战的笑意,结不结盟,今日定论了。 “楚使说楚军攻涪陵,我綦军攻柴邑,如今涪陵一战落下,楚军大败,传说中的武圣身死,让我綦国如何敢信任。”木尔刚到,綦国司徒郑爽便出言讽刺。 “司徒此言差矣,”木尔答道,“涪陵一战,大雨骤至,楚有半数未曾渡江,以五万战枳军九万,如何能算大败?武圣夫错,无敌于荆、扬两州,岂是区区江侯比得?不过是受雷击,夫错已回楚,并无大碍。” “此话当真?寡人听说江侯受雷击已身死,夫错当真并无大碍?”綦王思齐问。 木尔是纵横圣人,心性何等了得,面不改色回答:“王若不信,可差人去楚地打听,夫错正在郢都静养。” 綦王思齐信以为真,赞叹一句:“真乃神人也。” 见到綦王松口,郝萌进言道:“王,枳国背信弃义,侵我国境,扰我国民,犯我国威,臣请命收复三城。 綦王思齐欣喜点头:“善。” 綦王思齐心意已决,司徒郑爽不再做那无谓的劝解,缄口不言。 黎赫王二十五年,立夏,楚綦结盟,共伐枳国。 郢都,熊冉让人散布消息,一是夫错正在静养,二是江望舒已身亡。 除此之外,熊冉拜滕云为主将,领十万兵兵临黔中。涪陵战败,夫错下落不明,他岂会善罢甘休?再者枳国黔中、涪陵两地的盐水泉盐之利,他垂涎得很。 熊冉再拜侯川为主将,领五万兵伐百越。如今百越之地,已被楚国占去半数,百越人退到南岭。侯川领兵一路南下,又向西而去,直指南蛮地界。 明征百越,暗伐南蛮。 綦王思齐拜司马郝萌为主将,讨伐枳国。郝萌结兵活泉关,挥师南下。 活泉关是郝萌扬名之地,在这里他火烧祁子大军,昔日柴邑大夫,如今已是一国司马,位高权重。 活泉关又险些让他身败名裂,本来是陈兵綦水,打算剑指巴阳,却惨败在江望舒手下,一路逃回活泉关。 历史不回重演了,如今江望舒已是死人,谁能挡他? 楚綦结盟伐枳 枳国人心惶惶,枳都阴云密布,枳王愁得焦头烂额。 涪陵之战后,祁子告老还乡,枳王封樊荼为太保,此时樊荼正领军驻守黔中,与楚军对峙。 西境蜀国蠢蠢欲动,巴桑年轻,不堪重任,巴闯从涪陵归来后,就去了西境坐镇。 眼下綦国又直取柴邑、高浦,新里若失,巴阳难保。奈何枳王手里也无可用之人,谁可堪重任,去驻守巴阳。 枳王愁得焦头烂额,执圭四人,巴闯在西境,樊荼在东境,相思在南境,唯独缺了北境江城江侯。 “传令执圭相思,即刻驰援巴阳。”枳王无奈,只得从南境调遣相思。 “卿伯可有对策?”相奚拱手问。 如今三公里,祁子退任,樊荼在涪陵,日覃伯贤沉浸在悲痛中,满朝柱臣,相奚能倚仗的只有卿伯了。 “楚国来势汹汹,不可以不战。枳綦交好,不可以交恶,老臣愿出使綦国。”卿伯拱手。 相奚只得答应,卿伯轻装简行,往巴阳而去。 一路上,卿伯思绪万千,若是綦国司马还是武不古,此去定可退兵,只是武不古已经归隐,新任司马郝萌又是个急于建功立业的角儿,莫说是去见綦王,就是见郝萌也不是一件易事。 卿伯刚到江城,郝萌已率大军陈兵綦水(枳国唤作枳江)。眼下相思还未赶到巴阳,巴阳大夫兰戈命人斩断浮桥,暂时挡住了郝萌大军南侵步伐。 黎赫王二十年,夏秋之交,江望舒泛舟江上,沿途或询问渔夫的收成,或考察水利,偶有闲情雅致,便留下诗文。治军时是人间惊鸿客,梁州第一人,治民时则是草莽诗人。 小舟快到巴阳,天色渐晚,晚霞在江面泼洒一幅风调雨顺图,江望舒靠舟岸边,准备去附近渔村歇脚。 这个渔村叫兰埔,江望舒远远便瞧见有两拨人互相推搡。等走近后,才瞧见原来是两家人在抢水。 兰埔有水名兰溪,苗家水田在上,兰家水田在下。夏秋之交,正是稻谷吃水要紧的时候,抢水这种事,各地都时有发生。江望舒不急着过去调节,想看看这些农人会如何解决纠纷。 不久里正来了,里正没注意到江望舒,径直钻到人堆。 “叔叔,这兰家人想抢我家水。”恶人先告状的是个中年汉子,叫苗允。 兰家人见里正来了,知晓他肯定偏袒自家侄子苗允,只在心里暗骂,不敢露出一点不快。倒是青年兰戈站出来与苗允据理力争。 里正不耐烦地说:“我去瞧瞧是谁在说假话。” 两家人顺着兰溪往上去了,江望舒在后边跟着。 苗允回头瞅了一眼,见这人衣着普通,气质确实不俗,不敢过分,于是问:“你是谁?为何跟着我们?” 江望舒拱手作揖:“我是山那边人。” 江望舒随着苗允一行人到了两家水田,又不走了,苗允又问:“你为何跟着我们?” 苗允本就不是好脾气,先前以礼相待是觉得他不像寻常农夫,眼下这人有看热闹的意思,他不再客气。 江望舒没搭理他,只是望着两家水田,明显苗家水田盈满了水,兰家水田几近干涸。 里正大概也觉得理亏,就问:“你们说怎么办吧。” “你们莫管,我来说,”兰戈先回头劝自家人,又对里正说,“兰溪之水,各引三天,如何?” 未等里正发话,江望舒击掌说道:“好。” “与你何干?”苗允不再给江望舒好脸色。 “自然与我有干系,斗米之事都做不好,愧食千石米。”江望舒笑答。 大枳国士大夫食百石米,卿大夫食千石,三公食万石。食千石米,又出没此地的,只有江侯了。 “你叫兰戈?”江望舒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神情,这个叫兰戈的后山,他很喜欢。 兰戈点头,半信半疑问:“你当真是江侯?” 江望舒点头说道:“有治水之才,想不想治民、治军?” 兰戈是聪明人,江侯起于草莽他知晓,江侯用人不论出身他也知晓,于是他躬身作揖说道:“父母在侧,不能行跪拜之礼,晚生兰戈,见过江侯。” 如果不是江望舒举荐,兴许兰戈的一生就是在耕种、争水、收割,走运一点,当上里正。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因为小小的分水,又恰好江望舒在。 兰戈骁勇善战,有江侯当年风采,缺的只是机会。先前江望舒征伐綦国,兰戈为先锋,破新里、高浦两城,得江侯举荐,任巴阳大夫。 枳都传来江侯身死,相思还在半途,兰戈成了巴阳两万将士的主心骨。 “你们是江侯带出来的兵,我也是。綦人欺我,该当如何?”兰戈身着丧父,高声喝到。 “战!” “战!” “战!” 两万兵士,阵列江畔,呼声震天。 “杀。”兰戈下令,此时綦军渡过枳江的人不到半数,正是痛击之时。 从河漫滩到巴阳,充耳所闻尽是金铁交错声,视野可见尽是刀枪剑戟矛。 綦分四军,苗括领前军一万,抢滩登陆;綦将郑弘领左军一万,綦将伯郎领右军一万,司马郝萌坐镇中军。 綦军渡江,还未阵列,便被拖入战局,阵型早乱。 綦军有五万之众,然而阵型不齐;枳军只有两万,却有地利,双方激战巴阳,烟尘熏天。 相思收到枳王传令,快马加鞭奔赴巴阳,在江城追上卿伯。 “卿伯也去巴阳?”相思对卿伯敬重得很,下马作揖问。 “思,我与你不同,我去是请和,你去是求战。”卿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不,大哥与我相同,都是为了大枳国祚。”相思自然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枳国四境,三境皆是强敌。 卿伯忽然对相思高看了一眼,相氏后人本就不多,能成大事者更是寥寥无几,这相思也只能说是比那群混吃等死的庸人强上一两分,勉强混个少傅。今日相思一眼,却让卿伯都自愧不如。 相思察觉到卿伯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又说:“大哥文韬武略,思只是匹夫。” 卿伯不挑明,相思一向骄奢,若是知晓自己对他另眼相待岂不是尾巴要翘天上?于是催促相思先赶去巴阳。 相思领命,领数千轻骑直奔巴阳而去。 相思刚到巴阳,就见兰戈已经推到巴阳城边,与綦军对峙。 两军交战,敌众我寡,兰戈不敌,死伤半数,余下万人只能缩回巴阳外死守。 綦军重整阵型,千军几乎死伤殆尽,于是化四军为三军,郑弘领左军,伯郎领右军,郝萌坐镇中军。 加上相思带来的轻骑,枳军也只有一万五,綦军有四万之数。相思心里有数,指挥枳军退守巴阳。 “少傅,我有一计,”兰戈说道,“我领万人正面迎战,请少傅领五千轻骑迂回偷袭。” 相思向来瞧不起江望舒这等草莽,明明出身低贱,却偏偏想着出头。 西境本是他相思建功立业的福地最后却成全了江望舒,让他拜将封侯。如今江望舒就要死了,兰戈又站出来,这兰戈,是江望舒举荐,又出身草莽,活脱脱是一个新的枳江侯。 相思嗤笑道:“敌众我寡,明知不敌而战,匹夫所为。你读过多少兵法,又从军几年?” 相思语气咄咄逼人引得数名江州军部将不满,他们都跟随江望舒征战,江州军的赫赫威名,岂是一个草包比得的? 江州军部将贾符站出来闷声问:“执圭打过多少仗?又胜了多少仗?取了几城之地?又斩杀了多少大将?” 江州军部将季笤应和道:“江侯十五从军,戎马二十五载,大小三十六役;三十六役每战必胜,从无败绩;先后取蜀十三城,又失在庸人之手;斩杀大将共计四十六名,更与楚地武圣夫错平分秋色。” 相思听得脸色变黑,黎赫王十五年,川东一役,江望舒取蜀七城。等江望舒赴江城上任,七城尽数沦陷,川东守将便是他相思。这季笤所说的庸人,不就是他吗? “好了,诸位,眼下大敌当前,退敌才是当务之急。”兰戈见江州军众将都在为自己说话,感动之余更多的是叹息,江侯如此惊艳的人物却遭天妒,生死不明。 “我自上阵杀敌,大丈夫当以身殉国,马革裹尸。”贾符嫌弃地瞥了相思一眼,与江州军部将一同拔剑上阵。 “请少傅领轻骑绕后偷袭。”兰戈抱拳施礼。 相思冷哼一声,这群匹夫,没做表示。兰戈等不及,拔剑杀入战场,留下相思与五千面面相觑的轻骑。 兰戈与一众江州军部将身先士卒,一万枳军面对四倍于己方的强敌,没有一个后退。 “请执圭下令。”先是一两个,再是稀拉拉一片,最后是五千轻骑都跪地请命,“请执圭下令。” “兰戈,顶不住了,相思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贾符身中两刀,一剑砍翻一名敌军,却不料陷入重围,身旁袍泽悉数倒下,只有兰戈还在。 “季将军呢?”兰戈扶持着贾符,两人且战且退。 “老季他先我一步了,”贾符悲怆一笑,一把推开兰戈,冲入敌阵,手上挥剑,嘴里喊道,“好好活着,江侯说你有他当年风采,你……” 贾符话音未落,身中数剑,他的眼里满是不甘,他的心里又有挂念,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杀。”兰戈与残余兵士已无路可退之际,綦军身后杀声遍天,相思终于领着五千轻骑迂回敌后,发起了冲锋。 “杀。”兰戈应和着,枳军转守为攻,抱着必死之心,重新杀入敌阵。 綦军本已初显胜势,一下子陷入包围中,以为枳国援军到来,阵脚大乱。 郝萌还是柴邑大夫时,就饱读兵书,用兵,军心第一,阵列第二。 眼下军心溃散,阵脚大乱,任凭他如何指挥,败局已定。 郝萌心中不甘,与祁子一战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以为自己是天纵奇才,谁料到江望舒给了他当头棒喝。 如今传闻江望舒身死,枳国还有谁挡得了他?竟然被一个无名小卒给挡住了,他实在不甘。 不甘又如何,郝萌失魂落魄,燥热的气息更是让他烦躁,他拔剑乱砍,不分敌我,被苗括抱住。 “司马,是我,苗括。”苗括亲眼见证了郝萌从无名小卒一步登天,火烧祁子大军,以少胜多简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看着郝萌如此消沉,于心不忍。 “苗括,我们败了?”郝萌回过神来,自己被苗括拖到江边,周遭全是残兵败将。 “司马,我们败了,”苗括见郝萌意志消沉,又改口说,“我们可以重整人马再来,这一仗,本就仓促。” “苗括,待我转告王,请武不古出山。”郝萌说完,拔剑自刎,苗括没拦住。 一代司马郝萌,自刎江畔。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三章、新里之战 - 弈士 - 赏一杯茶 綦国司马郝萌自刎枳江,綦王思齐请武不古出山,再领司马。 黎赫王二十五年,小满,卿伯与武不古巴阳相会,两国重归盟好。 木尔对綦国背叛盟约一事耿耿于怀,于是请求出使宋国。熊冉同意,木尔出使宋国,请宋出军。 黎赫王二十四年五国伐宋,楚国解围,宋楚之间本就是坚定盟友,宋骁答应出兵,拜韩泽为主将,缪斯为左军统帅,龙蠡为右军主帅,领十万兵,过剑陵关,借道焦国,直袭綦国巫城。 武不古出山,再领司马,与枳国交好,调兵五万镇守巫城。 巫城是綦国东北部重镇,一旦巫城失守,綦都以北再无屏障。 先前巫城大夫郑秀为郝萌所杀,司徒郑爽之子郑弘继任巫城大夫。除了郑弘,苗括、伯郎、仲郎三位大将也镇守巫城。 枳国一方,樊荼镇守黔中,奈何黔中饱受战火,已是废城,不到三日便被攻破,樊荼只得退守涪陵。 楚将滕云一路势如破竹,直取黔中,又兵临涪陵。涪陵守军共计不足四万,楚军经黔中之战,尚余八万,涪陵告急。 巴阳之围已经解除,相思与兰戈又奔赴涪陵,然而江州军不足五千,相思五千轻骑只剩三千,总计不足万人,不过是杯水车薪。 枳国实在无力再战了,举国之力,西境有八万人马,南境两万,涪陵不足五万,除此之外,再无一兵一卒。 好在胡塞再度南侵,蜀国面对强敌,无力两线作战,仓皇从川东撤军,奔赴北境,西境暂时无虞。 形式依旧严峻,熊冉再派大将黄阑领兵十二万驰援涪陵,大有覆灭枳国的企图。 枳王只得从西境调遣七万人驰援涪陵,涪陵战事再起。 枳国已倾举国之力守备涪陵,太保樊荼、少傅相思、执圭巴闯、巴南大夫巴桑、少卜巴棹、南郡大夫樊笑之,江州军部将凌寒、巴阳大夫兰戈,不论治军还是治民,悉数参战。 举国兵士,南境只留一万防范南蛮,西境巴南一万防范蜀国,总计十三万人马,尽数调遣到涪陵。 这是保国之战,此战若败,涪陵必失,枳国必亡。 楚国一方,雄兵二十万,大将十余人,滕云为主将,黄阑为副,这一战,势在必得。 涪陵城外就是乌江,乌江在涪陵汇入枳江,两江交汇,冲刷出肥沃的两江平原。 时值仲夏,天斗南指,禾苗生根疯长,青翠模样预兆了今年是个丰年。可惜两江平原的禾苗注定捱不过这个仲夏了。 战鼓一擂,短兵相接,刀剑争锋;战鼓再擂,万马齐嘶,矛戈相向;战鼓三擂,残垣断木,流血漂橹。 这场枳楚乌江之战,一连打了三天,青禾染血,乌江透红。 枳军十三万,死伤大半,巴南大夫巴桑、少卜巴棹以身殉国,樊荼领着败军退回枳都。 楚军尚余十五万,一路连下七城。再进,便是枳都了。 枳都人心惶惶,枳都外是开阔地带,又无江河天险,太师卿伯请枳王避难江城。 灭国在即,相奚不再犹豫,避难江城。 枳江与綦水(嘉陵江)交汇之处,便是江城,巴国在此建都。 枳綦分巴过后,枳国定都枳都,綦国定都綦都,江望舒领军攻占江城,被封为枳江侯。 江城两面环水,一面环山,从枳都来,只有浮图关这一道关隘,易守难攻。 枳都五大王族退到江城,樊荼亲自率领六万将士镇守浮图关。 国祚将亡,西境、南境兵马悉数奔赴江城,一路与楚军交锋,赶到江城时,不到五千之数。 枳国数十城,如今只剩下江城、巴阳两城;枳国数十万兵马,如今不足七万。 楚将滕云攻占枳都,枳都已是空城。国都已取,枳国将亡,这等不世功勋,足够滕云封圣了。 堂堂武圣夫错,竟然兵败涪陵,落得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下场。滕云一路侵占枳国数十城,不过半月,比起夫错,不知强上多少。 滕云领军在枳都休整了三日,季夏,挥兵浮图关,直取江城。 此时的江城,国难当头,人心惶惶。 枳王相奚满目哀伤,梁州三国里,枳国庙堂有三公辅助,四境有执圭镇守,让他有些飘飘然。眼下仅仅半月,国土尽数沦丧,国祚就像将熄红烛,都不用风吹,哈一口气就灭了。 庙堂三公,太保祁子归隐武陵,太傅日覃伯贤还沉浸在悲痛中,他能倚仗的,只有卿伯了。 四境执圭,相思不堪重用,巴闯空有武力却没头脑,江侯又昏迷不醒,只有已经官进太保的樊荼可堪大任。 枳国国祚危急,綦国更是不堪。巫城两日失守,楚军七日破綦都,生擒綦王思齐。 国都被破,国君被擒,綦军军心涣散,司马武不古退军活泉关,依据天险死守强敌。 綦国国土尽数被楚军铁蹄践踏,只有活泉关以南柴邑、高浦、新里三座小城。 綦国王族是巴国五姓中的郑氏,綦王思齐被擒,司徒郑爽、司马武不古拥立巴北大夫公子若虚为王。 公子若虚与綦王思齐本是同胞兄弟,若虚为兄,思齐为弟。大黎王朝向来是立长为嫡,只是老綦王更偏袒思齐,若虚失势。 思齐被俘,又无血脉,于是一向被打压的公子若虚上台,成为綦王。 如今綦王若虚与一众庙堂都暂且安置在柴邑小城。柴邑与活泉关相距二十里,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快马来报,一连三日,无一捷报。 “报。”快马还在百步开外,就引得綦王若虚一阵反感。 国君,是责任,更是累赘。公子思齐为王,起初若虚还心存芥蒂,后来便习惯了。 国难当头,他领军驰援,最后避难柴邑,被推上王座,实非他所愿。 “报,”信使滚落下马,来不及喘气,跪地说道,“活泉关即将失守,司马请君上移驾高浦。” 若虚摆摆手,信使翻身上马而去。綦王若虚心好累,忽然好想回巴北当大夫,只治一个城,闲时去江畔遛马观花,战时披甲上阵杀敌。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用肩负重任,当个苦楚君王。 綦国王族女眷,庙堂卿大夫、士大夫又退到高浦,司马武不古放弃活泉关,退军柴邑。 三日之后,柴邑再破,綦王若虚退到新里,武不古退守高浦。 一而再,再而三,如今退已无路。綦王若虚遣信使前去高浦,请司马武不古退到新里,背水一战。 武不古听令,弃城退到新里,共计七万人马坚守綦国最后一座城池。 “王,新里若破,请避难江城,保留綦国血脉,东山再起,可徐徐图之。”武不古抱拳说道。 綦王若虚向北远眺,苍夷满目,只有破碎山河,遥遥可见楚军旌旗飘摇。 綦王若虚轻摇头,没有叹息,没有哀怨,他本性轻浮,在巴北磨砺这几年早已看淡了生死。 “亡国逃君?大綦只有战死的将士,没有亡国的君王,”綦王若虚神情肃穆,拔剑高声喝道,“孤宁死,不偷生。” “报,”信使来报,“枳国太师相卿求见。” 卿伯来使,如今两国都在亡国边缘,枳国只有江城、巴阳两城;綦国更惨,只有新里小邑。 “卿伯为何而来?”綦王若虚嘴上问,心里已有答案。 “长话短说,”卿伯省去了礼节,拱手说道,“请綦王与綦军赴江城,两国齐心抵御强敌。” 綦王若虚摇头说道:“卿伯好意,寡人心领了,但寡人一日为君,国土一日不让。司徒,送客。” 司徒郑爽无奈,只好送客。卿伯不多言,眼下枳国也国难当头,没必要浪费口舌,于是渡江离去。 新里綦军总计六万,除却王族稚子女眷,便是司徒、司空,也披甲上阵。 一夜无事。 翌日,破晓,宋将韩泽、龙蠡、缪斯领军兵临新里,总计五万。 綦国一方,綦王若虚身披铁甲,手执利剑,赫然站立在战车上。綦王若虚左侧,有司马武不古、司空郝赫、武不古长子武延祚、次子武去疾、巫城大夫郑弘和活泉关守将苗括,左侧有司徒郑爽、郑爽长子伯郎、次子仲郎、三子叔郎和尚未及冠的幼子季郎。 綦王若虚身后,六万将士严阵以待,他们的眼里装不下悲伤,只有视死如归的气魄和马革裹尸的决心。 “血亲眷属,以祭国运。”綦王若虚喝道。 三人綦王夫人、眷属、血亲,不论怕还是不怕,都走出阵列。綦王若虚正室武夫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公子,留恋地望着若虚。他的眼里秋波流转,他的神情那么楚楚可怜,若虚不忍看她,别过头去。 “莫非是要送这些女眷来蛊惑我军?”韩泽哈哈大笑,在阳关处处受憋,他憋了好大一口气。 施慧以给他透露宋王宋骁有意重新敕封百将,等攻下綦国,百将第一的名头便是囊中之物。 三任綦王的血亲眷属,走到阵前,纷纷拔剑自刎。 两国兵士,个个呼吸急促。韩泽惊得止住笑意,哑口无言。 “才人贤人,请祭国运。”綦王若虚再喊。綦国两贤,司空郝赫、司徒郑爽出列;綦国五才随后出列。 两贤五才,合计七人,放声高歌,走到战场中央。 歌曰: 綦水汤汤,国运浩荡。巫山巍巍,以德立邦。昔我修齐,出以治平。今吾赴死,魂归故乡。 歌为《君子》,司徒郝赫所作,两贤五才,歌《君子》,拔剑自刎。 “最不喜这些个贤才文绉绉的做派。”韩泽撇撇嘴。 “忽然有点下不去手。”龙蠡向来敬重君子,圣人也好,贤人也罢,才人也可。 “若有来生,让孤早些为王,留下这么个破烂摊子,”綦王若虚先是埋怨,尔后悲怆哭喊道,“寡人以身亲祭国运。” “君上,不可。” “王!” 綦王若虚,拔剑自刎,热血洒在地上,又滋养着脚下每一寸龟裂的土地。 “人在城在!”司马武不古热泪盈眶,执戈指向敌军,身先士卒驾车而去。 “人在城在!”六万将士,抽刀拔剑,握戟执戈。没有多余的豪言壮语,因为仇敌就在眼前,他们要省下力气。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道义可言的战争,于宋而言,是征伐之战;于綦而言,是卫国之战。 司马武不古老当益壮,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战车倾覆,武不古跳车,丢掉手里长戈,拔出腰间佩剑。 武不古任司马三十三载,守卫西境二十三载。他没有江望舒独步梁州的武力,又没有郑爽治国理政的才能,他有的,只有这一具将死之躯。 枳綦交战,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所以他离开庙堂,归隐山林。有人说他功成名就,有人说他老不堪用,他不在乎。 綦楚结盟伐枳,更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所以他觐见綦王,陈述利弊。有人说他迂腐,有人说他懦弱,他还是不在乎。 綦枳重修旧好,是他愿意见到的,所以他取了蒙尘战甲,磨利绣钝宝剑。有人说他老当益壮,有人说他愚不可及,他照常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庇佑他的一身战甲,只有可以倚仗的手中宝剑,只有支撑他的脚下沃土,只有可以帮衬的沙场袍泽。 武不古手麻了,剑钝了,眼花了,能马革裹尸,这是荣耀,也是归宿。 不能!仇敌未灭,家园沦丧,岂能倒下。武不古抖擞精神,活动手脚,握紧手中宝剑,谁说老不堪用,他还不到古稀。谁说垂垂老矣,他还老当益壮。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武不古持剑,冲向龙蠡。他知道龙蠡是宋国大将,右军统帅,他也知道龙蠡锋芒毕露,纵横睥睨。所以武不古选择冲向他、杀死他。 龙蠡有意避开武不古,这位綦国老司马发须尽白,值得敬重。龙蠡见武不古直冲而来,举剑迎战。这是一个值得敬重的敌人,所以他要全力以赴,不敢敷衍他。 武不古倒下了,竭尽全力,也没能在龙蠡身上留下一道伤疤。假如让他年轻三十岁,不,只要十岁,只要年轻十岁,他定然不会有一丝迟疑,冲向他、杀死他。 武不古身死,苗括怒目直视龙蠡,奔袭过来,要替武不古报仇。 战争向来无情,龙蠡不是慈悲之人,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苗括不敌,以身殉国。 苗括只是一介武夫,所以很纯粹。綦王让他守活泉关,他便去守;郝萌让他进取巴阳,他便领前军渡江;武不古让死守新里,他便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苗括纵然气绝倒地,手里剑也不肯松,岂止是至死方休。 綦国老司马武不古有两子,长子名延祚,次子名去疾。 延祚与去疾见到父亲身死,却脱不开身,宋将剑陵缪斯以一敌二,尚且占上风,两兄弟不敢分心,全力与缪斯一战。 缪斯以一敌二,从容洒脱。不多时,缪斯一剑直取去疾心口,却被延祚挡住。这一剑,挑断了延祚手筋。 “哥哥,”武去疾两眼通红,招招致命,却又招招破绽百出,想要以伤换伤。 武延祚把剑换到左手,再次杀入战局,两人合战缪斯,却讨不到一点便宜。 “去疾,走。”武延祚已身中数剑,无力再战,实在不忍看着弟弟去疾再丧命,厉声喝道。 缪斯是何许人,他是剑陵传人,没有龙蠡那么多愁善感。兄弟情深?不,一个也走不了,缪斯一剑了结武延祚,杀向武去疾。兄弟俩联手尚且不是缪斯之敌,何况是武去疾一人。 武去疾边战边退,綦将李离替他拖住缪斯,也不过拖延了十息。 巫城大夫郑弘杀翻一名宋将,见到武去疾被缪斯追逐,持剑而去。 剑陵缪斯,所向披靡,无人可撄其锋! 宋主将韩泽独自战司徒郑爽四子,依旧游刃有余。 司徒郑爽四子,长子伯郎、次子仲郎、三子叔郎、幼子季郎。 四人将韩泽团团围住,宋将想要相助,被韩泽喝退。韩泽如老猫戏鼠一般,只守不攻,眼里满是戏谑。 韩泽自然有他的骄傲,大宋百将他排第二,更能从胡塞十八勇士第一的恶善手里逃脱,岂是寻常武夫? 郑爽四子,子子从军,四子联手,又怕误伤到自己人,难以施展。于是老大伯郎说道:“我是大哥,就不谦让了,你们先退。” 其余三子也识大体,退出战圈,只留伯郎与韩泽在中央。 “尔等排队,韩某点名。”韩泽哈哈一笑,抖落猩红战袍上的烟尘,嚣张至极。 伯郎拔剑而上,被韩泽枪挑死。 “大哥。” 仲郎回过头拍了拍叔郎肩膀,交代道:“老三,我上去拖住他,你带老四退走。” 仲郎一步一步迈向韩泽,他自知四兄弟里,大哥最强,大哥尚且不是韩泽一合之敌,遑论他了。 他不得不上,既然是兄长,就应该庇护弟弟,这是应该的。大哥先前不是也在庇佑他吗? 仲郎勉强支撑了半炷香时间,依旧死在韩泽手下。 “季郎,三哥去了,”叔郎知晓季郎最小,天赋最强,语重心长又苦口婆心说道,“就你一颗独苗,好歹给爹留个种。” 季郎尚未及冠,稚气未脱,他不再执拗,往后退去。 见到季郎退走,叔郎持剑而起,拦住韩泽。 一门四子,已去其三。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四章、凌寒独自开 - 弈士 - 赏一杯茶 翌日,破晓,韩泽领三万宋军从高浦而来,直奔新里。 綦国,如今只剩新里小邑了。新里三万綦军,列阵等候,这是最后一战,綦国生死存亡,次战定胜负。 巫城大夫郑弘代任司马,赫然站立阵前。他本是王族郑氏旁支,如今綦国已无大将,他区区一个巫城大夫,不得不站出来。 “武去疾,你长我三岁,敢不敢与我比,”季郎眉梢一挑,说道,“比谁杀敌多。” “好,谁若输了,罚酒千杯。”武去疾哈哈一笑,冲淡了悲伤气氛。 宋军依旧是韩泽、龙蠡、缪斯三位大将领军,步步紧逼。 韩泽心情大好,这就是綦国最后一城,等破了城,宋骁新立百将,他定然夺得第一。 击鼓,进军。新里昨日尸体散发着腐臭,今日再战,腐臭与血腥交融在一起,让人反胃。 新里隔江便是巴阳,巴闯领一万人马奉命镇守巴阳,防范宋军渡江。 破晓时分,浓雾笼罩在江面,不见新里战况,耳畔风声里夹杂着刀剑鸣音与厮杀叫喊声,记叙这场战事的惨烈。 巴阳小邑以西,枳西僻里以东,枳江之南,巴山北麓,有一间草舍,炊烟袅袅与新里战火燃起的烟尘格格不入。 离草舍百十步,有桃树一株,青果累累。离桃树十余步,有土坟两座,凄凉,低矮。土坟侧还有一个新刨的土坑,泥土混着草籽的芬芳让人陶醉。 门“咯吱”一声,草舍里走出来一个老翁,老翁发须尽白,衣着华服。老翁抱瓮去溪边接了清冽山泉,推门进去;不久老翁又出来抱了一捆薪柴。 草舍往上,便是巴山中坝,巴山首害日覃之虎便盘踞在那里。中坝走下来一个青年,正是侠客桃花农,他手提哨棒,肩扛鹿子,哼着歌,显然是打猎归来。 桃花农来到草舍,推门进去,问老翁:“外公,姨夫这脉象平稳,为何又生机渺茫?” “望舒他会好的。”老翁便是日覃伯贤,枳都破碎之前,他带着江望舒来到巴山草舍,在此静养。 日覃伯贤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打算给江望舒喂食,水米不进那是死人,五谷杂粮最是养人。 桃花农接过碗,替江望舒喂食,清粥一半从江望舒嘴角溢出来,好歹还是吃了一半。 “闲,近来虎儿识字识礼可有进步?”日覃伯贤问。 桃花农耸耸肩,回答道:“还是那般,我又与他打了一架。” 日覃伯贤口中虎儿,便是日覃之虎。 日覃伯贤有子日覃桑,日覃桑有妻日覃氏,在枳江畔浣衣时,遭遇恶虎。恶虎伤人,又口衔孩子窜进山林。听到尖叫声,渔夫、农夫、樵夫、猎户闻讯赶来,进山寻恶虎,却没有找到那遗失的孩儿。 孙儿被恶虎叼走,西境又有信使来报日覃桑战死,日覃伯贤勃然大怒,命江望舒上山打虎。 黎赫王十八年,巴山猎户、樵夫常见有猛虎驮着一少年郎四处游荡,于是称作日覃之虎。 日覃伯贤来到土坟前,这两座土坟,是他的两个女儿,长女日覃小翠和幼女日覃若兰,至于独子日覃桑,尸骨未寒,在江城立了衣冠冢。 “闲,拜托你三件事,一是教导虎儿识字识礼,不可以荒废;二是悉心照料你姨夫,”日覃伯贤沉默良久,又说,“将来你若想回去,他们是助力。” 桃花农点点头。 日覃伯贤手里执圭,丢进土坑,又说:“闲,若是江城沦陷,你便将这玉圭埋了,也好让我魂归故故里。” 桃花农神情严峻,跪地说道:“外公不可。” “你听话,”日覃伯贤呵斥道,“你是要我当个亡国臣子,漂泊无依?” 桃花农无奈,只得答应。 “你的玉珏呢?”日覃伯贤问。 “虎弟喜欢,送他玩了。”桃花农装作无所谓说道。 “好生保管。”日覃伯贤留下这一句话,下山而去。 从草舍到巴阳,日覃伯贤驾车而去,一路上贪婪嗅着巴山气息,他的双眼饱含热泪,每一滴滚烫的热泪都记叙着逝去的故人。 枳都破亡之际,最为懦弱的太卜巴梁宁死不走,一人守卫枳都。 日覃伯贤收回思绪,驾车赶往巴阳。 正午,浓雾散去,依稀可见宋綦两国交锋场景。綦军,必败无疑。 恰好有信使来报,楚军攻破浮图关,正兵临江城。江城危机,枳王命巴闯迅速返回,全力抵御强敌。 新里逐渐安静下来,宋军开始徐徐渡江。时值季夏,枳江水深,浮桥又被巴闯斩断,渡江是难事。 “韩泽,綦国已破,不必再涉江吧,我军只有八千。”龙蠡见到韩泽下令渡江,于是建议道。 “不渡江,如何夺城?区区一个綦国,满足不了我的胃口,”韩泽见到龙蠡还不肯罢休,于是又说到,“我是主将,你怕了大可不去。” 宋军到底是渡江了,韩泽命将士搬运尸体,丢到江里,一时间尸体截断枳江,宋军得以渡江。 龙蠡觉得韩泽过于残忍,但他争不过,只好跟着渡江。若是韩泽知晓龙蠡心中想法,定然会嘲弄一番,两人针锋相对,不是一两次了。 “索然无味,枳人望风而逃,留一座空城。”韩泽摇摇头。 “将军,城门口有个老翁。” 巴阳不是空城,有个老翁身着华服,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七弦琴。 龙蠡策马上前,好生劝阻道:“老人家,你快些离开吧。” 老翁不言,竟然当着八千宋军的面抚琴。 曲子是枳地名曲《曲水》,悲怆凄凉。 韩泽向来看不惯这些自诩高雅的做派,剑起剑落,琴声戛然而止。 “现在是空城了。”韩泽哈哈大笑。八千宋军一路连下七城,七城尽是空城,等赶到江城时,已是第二日了。 宋楚两军会师浮图关,兵指江城,一连三日却不见攻城。 此时江城人心惶惶,枳王相奚自从枳都破灭之后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形容憔悴。 这是愁的,梁州三国向来少于外界八州往来,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内斗,最大的战事也只是昔年江侯一战取六城,比起宋楚,不过是小打小闹。 长期的安逸让三国居安却不思危,宋军十万竟然半月攻破綦都,不到二十日灭綦。 比起綦国,枳国也好不到哪儿去,三十二城已去三十一,如今只剩江城了。 宋楚三日不攻城,自然有要紧的事。 滕云营帐,滕云坐上席,楚将黄阑、蔡淳、翟羽、苟于且、黄权右列坐,宋将韩泽、龙蠡、缪斯、连岳左列坐。 两军大将相商的不是攻城之事,区区江城,不值一提。 “滕云,话我撂这儿了,别的可以不争,江城以北七城之地尽数归我宋国。”韩泽神色倨傲,他不是圣人贤才,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 “韩将军,楚宋联盟,自然应当划江而治。”滕云陪笑道。 “七城乃是我宋军攻破的,先入为主的道理滕将军不会不知晓吧。”韩泽反驳道。 “七城尽是空城,如何是攻破?”楚将黄阑见到韩泽这傲慢嘴脸,心里不爽。 “主将议事,闲人莫插嘴,”韩泽拍案而起,揶揄道,“楚军二十万有余,不能破枳。我宋军不过十万,却能亡綦。道理,是凭拳头讲的。” 滕云掀翻桌案,怒道:“韩泽,你真当我好脾气?孟焦十城,尽数归宋,你还与我讨价还价?” “那好,我们立个约定,三日为期,三日若楚不能破城,七城归宋。”韩泽说道。 滕云也是个傲慢的角儿,三日破城足矣,于是说道:“三日为期,现在,请宋军作壁上观。” 三日为期,滕云不敢耽误,于是亲自率军攻城。 楚军十三万,滕云坐镇中军,黄阑领左军,翟羽领右军。 十三万人马如黑云压城,逼得江城众人喘不过气。楚有大将滕云、黄阑、翟羽,又有将领黄权、苟于且、尚昆、蔡淳等人,兵多将广,江城危急。 枳国一方,枳王相奚亲自督战,身旁是庙堂诸卿。 “谁去叫阵?”滕云喝道。 “将军,我去。”楚将黄权抢先出列。 黄权策马上前,喝道:“贼将巴闯,杀我族弟,可敢一战?” 黄权族弟正是涪陵之战死于巴闯之手的黄耿。巴闯早已不记得手下败将,只是有人叫阵,他便出战。 枳国四执圭,江侯一枝独秀,再是知晓兵法的樊荼,巴闯第三,相思最为无用。 若是单论武力,樊荼尚在巴闯之下,枳国第二,只输江侯。 巴闯策马上前,与楚将黄权交锋。只十回合,黄权不敌,调转马头逃窜。巴闯岂是心慈手软之辈,驭马追上,一剑毙命。 首战告负,滕云脸色阴沉,就要亲自上阵去会一会巴闯,被翟羽拦下。 翟羽是夫家养子,学霸王枪法,手里武器正是夫错早年所用的霸王枪。 霸王枪法,他已大成,威名赫赫,岂是黄权比得? 翟羽持枪上阵,与巴闯厮杀在一起。巴闯善用剑,最擅长的还是刀,与他而言,剑太轻巧,用刀才可以酣畅淋漓。 见到来者不善,巴闯换刀。巴闯的刀,只败给江侯的剑,枳国第二。 翟羽持枪,巴闯提刀,两人都是死战,没有半点花哨。三十回合不分胜负,滕云着急,命苟于且上阵相助。 苟于且勉强算二流,但有他杀入战局,打乱了局面,巴闯艰难抵挡,身陷危境。 “以一敌二,下作之举,我去助巴闯。”樊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江侯不在,巴闯是枳国第一战力,他不得不急。 “樊荼,你是太保,稳重些,”枳王相奚说道,“你若去了,宋军滕云、黄阑让寡人上阵还是太师?” 樊荼心里憋屈长叹一口气,江城只有五万七千人马,能用的将更是寥寥无几。 “王,巴闯不能败,”樊荼分析利弊,“其一,巴闯若败,江城再无可战之人;其二,巴闯若败,士气定然受打击,士气低落,不战而败。” 相奚询问了卿伯意思,卿伯点头,樊荼领命,刚要出城,江州军部将凌寒请命:“太保,我去。” 凌寒,无父无母,无名无姓,黎赫王十八年冬,流浪到江城外,饥寒交迫,偶遇江望舒。 江望舒远远望着当时还是少年的凌寒,衣不蔽体,心里不忍,递给他枳刀三块。枳刀不多,足够他置办一身保暖衣裳,捱过这个冬天。 凌寒不接,艰难往江城走,消瘦背影实在可怜,倔强脊梁又异常挺直。 “你是何人,去往何地,要做什么?”江望舒追上他,询问道。 “孤儿,无名无姓,去江城,从军。”凌寒话语不多。 江望舒眼眶湿润了,他拭去眼角泪珠,下马说道:“我便是枳江侯。” 凌寒半信半疑问:“你当真是江侯?” 江望舒点头,凌寒伏地不起,说道:“请江侯允我从军。” 清苦的生活让凌寒从小扎根贫壤,只能长成一颗狗尾草,所以他一向倔强。倔强,是自卑的凌寒最后的尊严。 “我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江望舒的言语,在凌寒耳朵里是那么动听,这一刻,他仰望江望舒,江望舒就像一颗参天大树,他不过是一颗卑微的狗尾草。原来,狗尾草也可以成长为参天大树。 “江侯,请允我从军。”凌寒连磕三个响头,个个在地面凿出冰洞。 “允了,”江望舒扶起凌寒,重新审视他。与其说衣不蔽体,不如说是破布条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勉强遮羞,江望舒说道,“不能决定的是出身,可以改变的是命运。” “请江侯赐我姓名。”凌寒小心瞥了江望舒一眼,觉得自己这个要求有些贪心。 冬寒,万物寂寥,唯有腊梅凌寒独自开。 “从今以后,你叫凌寒。” 七年时间里,这颗卑微的狗尾草疯狂汲取每一份养料,疯长,疯长。 江侯不在,江州军的荣耀便让我来守护,枳国国运便由我来肩负。 凌寒持枪而出,拦住翟羽。 都是用枪之人,没有惺惺相惜,只有浓浓战意。 翟羽有他的骄傲,手里霸王枪,枪法十二式。 凌寒何曾没有他的骄傲呢?手里长枪,是及冠之时江侯送的。 军中少有用枪之人,所以他仿照矛、戈、戟,修习枪法,枪法名凌寒,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凌寒只识得这两个字,只会这半句诗,他的这七年忙着修习枪法,无暇再顾其他。 都是用枪之人,都是军中翘楚,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翟羽用枪,恪守霸王枪法十二式,枪法娴熟,招招致命。 凌寒用枪,变化多端,凌寒枪法本就集百家之长,随心而出。 恪守枪法,可以练到大成,但一昧如此,就落了下乘,所以武圣夫错就不拘泥于霸王枪法十二式。 可惜翟羽不是夫错,他与夫错同岁,同年习枪,总是不如夫错。 凌寒逐渐摸透了翟羽枪法套路,无非是那十二式,要是与木桩对练倒是好用,可惜,他的对手是凌寒。 翟羽一枪直挑,想要取凌寒下盘。凌寒故意卖了破绽,就等着翟羽上钩,心里欣喜,脸色依旧冷峻,踩在翟羽枪尖,借力而去。枪花抖动,如寒冬冰雪,绽开一朵朵冰花,一枪传颅。 凌寒七年练枪,就等着这一刻,一战成名。 可惜!凌寒收枪,暗道可惜。 可惜的不是国难当头,一战成名又如何。可惜的是江侯没看见这惊艳一枪。 凌寒性子冷,嘴上不说,心里早已将江侯当作父亲。从何时开始的他不知道,或许是江侯赐名,或许是江侯赐枪。 人名凌寒,枪名凌寒,枪法亦名凌寒,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滕云气急,翟羽好歹是军中大将,若是败在巴闯手里他还好受些,败在这个无名小卒手里,他实在接受不了。 “攻城!”滕云下令攻城,不再戏弄枳军,万一再出一个凌寒呢? 巴闯也一刀解决了楚将苟于且,见到楚军大举进攻,不敢犹豫,拉着凌寒回城。 巴闯心里苦,当年西境扬名之战,被江望舒抢了风头,从此江望舒横空出世,独步梁州。 这会儿他先杀黄权,再斩苟于且,好不威风,谁料江望舒的部将,一个他近来才知晓姓名的小将竟然又横空出山,风采不输江望舒当年。 “放箭。”枳王相奚抽剑喝道。 江城守军占据地利,箭矢齐发,一连七轮。 江城两面环水,一面背山,只有西侧有开阔地带,楚军人数优势难以施展。 滕云顾不了那么多,撞木先行,战车紧随,步卒再上,两侧是骑兵掩杀。 “开城迎敌。”樊荼下令。 江城虽说易守难攻,但石料缺乏,木料又尽数做了箭矢,城门若破,江城难守,出城应战,是不得已而为之。 樊荼相去冲锋陷阵,但一想到自己不再是执圭,而是坐镇后方的太保,只好很恨地丢了手里佩剑,望着巴闯领军出城。 七轮箭矢消耗了楚国万余人,楚军尚余十二万,两倍于枳,七轮箭矢,只是杯水车薪。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五章、江城之战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城之战,终于在楚将滕云的号令下拉开帷幕。 于楚而言,这不过是征伐路上的一场微不足道的战争。楚国七代明君,筚路蓝缕,励精图治,岂会苟全于乱世?楚国王天下之意,没有胡塞那么突兀,没有宋国那么外露,一直蛰伏着。眼下楚国国力鼎盛,岂会安于现状? 于枳而言,这是一场卫国之战,事关国运,若败,国祚不存。 六万七对十二万,两军在江城以西铺开阵势,都有必胜的决心。 江城以西是枳江与綦水冲刷出来的江州平原,不算广阔,勉强能铺开四五万人。 滕云命黄阑领左军两万进攻,其余十万人在后面待命。 黄阑领命,撞木先行,百乘战车一字排开,战车后是一万步卒,两侧是一万骑兵。 枳军一方,巴闯与凌寒正在静养,樊荼手下几乎没有大将 只好派巴阳大夫兰戈出战。 兰戈领命,领一万五大军出城,尽是步卒。 兰戈也是江望舒举荐,比起治军,他更愿治民,所以凌寒是江州军部将,他是巴阳大夫。 闲时治民,战时治军,兰戈曾随江望舒征战綦国,虽说战力不比凌寒,但谋略更甚。 凌寒可为将,兰戈可为帅。 兰戈出城,并未急着冲锋,而是让一万五兵士严阵以待。 战车不足百步之遥,凌寒按兵不动。 战车不足十步之遥,凌寒按兵不动。 “长矛。”战车转眼已到咫尺之外,凌寒高声喝道。 前排兵士执长矛,与其说是长毛,不如说是尖木,这是兰戈战前亲自领军砍伐而来。 战车呼啸而至,尽数撞在长矛上,百乘战车,尽数被摧毁。 “可恶。”黄阑为了身先士卒,又自恃武力卓越,驾车先行。战车被毁,他狼狈跳车,却陷入枳军包围中,身旁只有数十楚兵。 “黄阑蠢货误我。”滕云在后面哀叹一声,这蠢货黄阑,驾车越过撞木,直入敌阵,当真以为天下无敌了?莫说是他黄阑,就是夫错也不敢只身入敌阵。 兰戈见黄阑跳车,下令擒拿,将黄阑团团围住。数十楚军拼命护住黄阑,奈何步卒还在百步之外,数十楚军尽数折损,只剩下黄阑。 “将军。” 楚军一万骑兵本来是从两侧掩杀过来,不料想又被箭矢消耗,折损半数。眼下黄阑危急,骑兵只好在箭雨中冲刺而来,杀入敌阵。 “生擒黄阑,长矛再起。”兰戈下令。 两侧枳军手持长矛顶住楚骑,正面将士团团围住黄阑,黄阑执剑拼死抵抗,最终力竭被俘。 步卒未至,骑兵冲锋,这是战场大忌。江城弓手居高临下,弯弓搭箭射翻半数骑兵,余下五千骑兵刚到阵前,救人心切,又被长矛拦住,人仰马翻。 日落,云霞如同浣女手中彩衣,在枳江、綦水中涤荡出斑驳色彩。 撞木未至,黄阑被俘,战车倾覆,骑兵折损。一万步卒冲锋到战场,枳军正以逸待劳。 “击鼓。”兰戈下令。 枳军击鼓,一万三枳军丢弃手里尖木长矛,换上矛、戈、刀、剑,杀入敌阵。 “兰戈也是江侯举荐之人?”相奚神情大悦,霸王枪翟羽在楚地威名赫赫,却被楚地无名小卒凌寒斩杀;如今这兰戈首次出战,竟然有如此谋略,尽占上风。 巴闯忘了一眼在远处的凌寒,眼里一半赞赏一半幽怨,回答道:“王,江侯曾言,凌寒可为将,兰戈可为帅。” “江侯有心了,给寡人留下一将一帅。”相奚笑意逐渐凝固,提到江侯,心中不免伤心。江侯若在,楚军如何能破黔中,取涪陵,下枳都,兵指江城。 “还没有江侯音讯吗?太傅呢?”枳都破亡之前,太傅日覃伯贤与江侯一齐失踪,他顾不上寻找,只希望太傅无事,江侯无事。 “一直在找,太傅定然知晓楚军围城之事,江侯若醒,定然来退敌。”太师卿伯回答。 卿伯早已放下成见,比起国恨,柱臣之间那些政见相悖有算得了什么呢? “滕将军,下令退军吧。”蔡淳见到黄阑兵败,实在不忍一万将士再做无谓的牺牲。 “黄阑自恃功高,该败。眼下退军已来不及,今日就这样吧。”滕云神情冷漠,黄氏三兄弟,一个比一个骄纵,他与黄阑又有间隙,死了也好。 楚军退军,第一日战事结束。 楚将黄阑被俘,两万将士尽数折损,楚军伐枳,这是最大的败仗。 枳国一方,一万五枳军死伤六千,虽说有江城五千弓手相助,但首功,却非兰戈莫属。 枳王相奚不是小气之人,为君者,自然会赏罚分明,于是对兰戈说:“兰戈,今日之战,你是首功。四境执圭,还有空缺。” 执圭,这是天大的殊荣,江望舒官拜执圭,已是中年,兰戈不过二十出头,这岂止是殊荣? “王,今日之战,全仰仗将士奋勇搏杀。”兰戈居功而不自傲,更是让相奚刮目相看。 “吾王亲临督战,将士奋勇杀敌,上下一心,定可退敌。”少师相思忍不住拍马屁。 若是平时,枳王相奚不仅不会责罚相奚,毕竟他是亲叔叔,反而还会很受用。今日不同,无论是凌寒还是兰戈,年纪轻轻却又年轻有为,反观相思,除了阿谀奉承就只会坐享荣华。 相思既是四大执圭,又是少傅,如今中年,无论是沙场作战还是治国治民都毫无建树。比起凌寒、兰戈,相形见绌。 相奚冷哼一声,说道:“楚军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少师,明日你便出战吧。” 相思恨自己不该多话,只好苦着脸接令。 相思错了,如今可用之将寥寥无几,他迟早是要上阵的,只是早晚而已。 太保樊荼让诸将议事,来人有执圭巴闯、少师相思、巴阳大夫兰戈、江州军部将凌寒,万夫长以上,再无一人。五人议事多少显得寒碜,樊荼又差人去请千夫长与蜀黎行宫小将。 虽说今日首战告捷,但樊荼不敢放下心,敌众我寡,江城又是孤城。 “少师,明日你出城迎战,务必小心。”樊荼告诫相思。他了解相思,虽说对他并无太多好感,但不忍看他送命。 相思不耐烦说道:“知道了。” 樊荼也没空搭理他,又问巴闯:“闯,各地义军已经驰援而来,可惜江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如今我脱不开身,请你去集结兵马,里应外合。” 巴闯闷声点头,他只管冲锋陷阵,拿捏主意的事由樊荼做主就好。 千夫长、蜀黎行宫小将赶来,千夫长有七人,分别是巴燕、樊筌、杜阿格、刘泠、杨雀、杨羡、赵牧。 枳国军中将才,大半出自蜀黎行宫,蜀黎行宫小将有五人,分别是巴闯两子巴蛮与巴莽、石峰、秦孟亭、荆琦君。 “琦君,你来作甚?胡闹。”樊荼见荆琦君也过来,不由恼怒。 “太保大人说了,反千夫长以上与蜀黎行宫自恃武力过人之人都来议事。”荆琦君嘟囔着嘴说道。 一年前荆琦君习剑,成为蜀黎行宫第一个女子剑士。枳都破灭,蜀黎行宫剑士只剩四十六,女子剑侍剩二十。蜀黎行宫是樊荼的心血,每一个剑士,都是枳国未来的栋梁。亡国在即,这些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就像禾苗一样,还未来得及抽穗,就早早成熟。 “好,我以太保身份下令,蜀黎行宫剑士荆琦君入伍参战。”樊荼何尝不疼爱这个养女,甚至胜过疼爱自己独子樊筌。琦君要练剑,他允了;琦君不嫁枳王,他还是允了;琦君要入伍参战,他终究还是允了。 “这是一场卫国之战,各地乡勇义军都在赶来路上,明日少师相思出城迎敌,执圭巴闯趁机逃出重围,这是计划。”樊荼说道。 枳军议事,樊荼为首。首排是执圭巴闯、执圭相思、巴阳大夫兰戈、江州军部将凌寒。再后面是七位千夫长,千夫长后是蜀黎行宫五位小将。 樊荼先是走向相思,躬身施礼,说道:“明日一战,有劳少师。” 相思见樊荼行此大礼,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感动,他收敛了轻浮神色,单膝跪地答道:“末将竭尽全力。” 樊荼再走向巴闯,再次躬身行礼,说道:“闯武力只输江侯,闯阵,便拜托执圭了。” 巴闯扶起樊荼,一向粗俗的他难得感叹一句:“我嗲嗲真起对了名。” 樊荼走向巴阳大夫兰戈,躬身行礼,陈恳说道:“江侯后继有人,我已与君上说了,我若战死,你可领兵。” 兰戈呼吸急促,单膝跪地,苦涩回答:“兰戈何德何能。” 樊荼拉起兰戈,又走向江州军部将凌寒。凌寒很对他胃口,一枪洞穿霸王枪翟羽,他樊荼自问做不到。樊荼躬身行礼,说道:“英雄出少年,江侯不在,巴闯闯阵,江城请将军守护。” 凌寒枪掷地有声,替他回答。 樊荼再走向七位千夫长,依旧躬身行礼,说道:“明日执圭闯阵,请诸将掩护。” 巴燕是巴氏旁支,樊筌是樊荼独子,杜阿格、刘泠、杨雀、杨羡、赵牧五位,也是军中翘楚。 七位千夫长,最年长的是巴燕,如果没记错的话去年刚有了儿子,最年幼的是赵牧,年仅十七。 七位千夫长皆单膝跪地,一齐回答:“末将遵命。” 樊荼不敢去看樊筌,他怕自己在众将面前掉泪。堂堂一国太保,这也太羞耻了。 樊荼越过七位千夫长,来到蜀黎行宫五位小将身前。 巴蛮、巴莽是巴闯之子,两兄弟一母同胞,再过几日就及冠了,算是大人了。 石峰人如其名,九尺个头掩饰不了下巴青须,比巴蛮、巴莽大不了多少。 秦孟亭,是樊荼最为欣赏的后生,有将帅之才,兵法谋略了得。 荆琦君,是樊荼故人之女,是蜀黎行宫第一个女子剑士。樊荼对他视如己出,他更愿意替琦君披上鲜艳嫁衣,而不是冰冷甲胄。 这些孩子,将来都该是将才、帅才,可惜。 “我以蜀黎行宫宫主之名命令你们,好好活着,”樊荼再也包不住眼眶热泪,泣不成声,良久,这才哽咽道,“除非万不得已。” 翌日,楚军再来攻城。吸取了昨日教训,滕云不再派骑兵冲锋,而是步卒先行,弓手其次。 蔡淳领兵,步步推进。 楚将蔡淳,武力不如翟羽,滕云命他领军,只以为蔡淳天性谨慎,不会如黄阑一般以身犯险。 相思领军出战,两军对垒。鼓点骤起,两军冲锋。 江城箭矢连发,箭雨铺天盖地,裹挟着枳军仇恨,直袭楚军军阵。 “举盾。”蔡淳见到枳军故技重施,止住冲锋步伐,盾兵举盾,护住身边军士。 一轮箭雨过后,楚军伤亡不过数百。滕云冷笑一声,还想故技重施,真以为楚人尽是黄阑之流? “放箭。”蔡淳下令。 楚军弓兵弯弓搭箭,如数奉还。 相思哪里料到楚军会放箭,他还想着两军冲锋交战,然后有箭雨掩护,兰戈能做到的,他能做到更好。 箭雨铺天盖地,枳军军阵叫苦连连,还未战,就死伤千余。 箭雨过后,蔡淳再下来进攻,楚军盾兵掩护,弓手退后,步卒手持长矛、长戈冲锋而来。 樊荼站立城上督战,两军短兵相接,江城弓手成了摆设,一切,就看相思了。 巴闯与一千死士策马而出,想从小道绕过楚军,然后过浮图关,涉枳江,去南郡城集结乡勇义军。 “将军你看。”楚将尚昆望见巴闯一队人马出城,起初还以为是要袭击蔡淳后军,不料这队人马出城却折向小道,那里可以直抵浮图关。 滕云顺着望去,果不其然,千余骑奔驰而去。滕云不以为意,不过千人,这小道他早设了四支伏兵,共计万人,就是一只鸟也难飞出江城。 巴闯刚到江畔,就见到第一支伏兵,共有两千余人。 楚将陈阵被安排在江畔镇守,以为是个闲事,心里憋屈,不巧真有枳军闯阵,他哪里还记得伏击,直接领军杀向巴闯。 执圭巴闯,连同刘泠、杨雀、杨羡、赵牧四位千夫长,领一千轻骑闯阵,与楚将陈阵狭路相逢。 “杀。” 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多余的迟疑,两军杀到一起。 一千死士抱着必死之心,奋力搏杀,激战半个时辰,余下四百。 楚将陈阵身死,两千楚军埋骨江畔。 来不及休整,巴闯继续策马前行,走了两里地,在花溪又遇到俘军。 楚将荀之胥设伏,前排轻骑被绊倒落马。 楚军三千,枳军四百。 “执圭,末将替你拦住。”刘泠话音未落,杀入敌阵,如飞蛾扑火,如螳臂当车。 花溪两丈宽,巴闯调转马头,策马而起。马跃花溪,折道直奔浮图关。 杨雀领四百死士苦苦抵挡楚军,巴闯身边,只余下杨羡、赵牧二将。 三骑马跃花溪,从楚军阵前逃脱,只是再去浮图关就得绕路了。 三骑因祸得福,马跃花溪,折道密林,避开后方两支俘军,再往前,就是浮图关了。 出了浮图关,前去南郡城,集结人马,这是樊荼对巴闯下的死令,就是死,也要到南郡再死。 浮图关并无楚军,巴闯松了口气,却不敢松懈,三骑谨慎前行。 “有意思,居然能闯到这里。”浮图关岂会无人?楚将莒臣领兵驻扎在此,防范枳国乡勇义军,不想等到了巴闯。 楚军一万,巴闯三人。 吾名巴闯,死亦闯关。巴闯拔刀,面朝莒臣,这浮图关,他无论如何也要闯过去。 “听说梁州江侯,人称惊鸿,说是人间惊鸿客,可惜没能见到。你我知道,莽夫巴闯,斩杀我楚军不少将领。”莒臣没有动手,像是老朋友会面一般寒暄。 可惜巴闯是个莽夫,巴闯抽刀上前,直指莒臣,嘴上说道:“下一个斩的便是你。” “敢不敢与我赌?”莒臣笑道,“你没有选择。你与我打一场,你赢了,放你出关。” “当真?”巴闯手心汗涔涔,他不是江侯,这万人敌阵,他闯不过。 “大丈夫生天地间,向来顶天立地,岂会出尔反尔,”莒臣说完,又对一万兵士说道,“尔等可听见?” 一万楚军,齐声喊:“喏。” 巴闯不得不赌,因为他没有选择。巴闯持刀,莒臣也持刀,两人不再啰嗦,抽刀相向。 莒臣向来眼高于顶,与不少楚将都有间隙,不招人待见。不过此人确是有自傲的本事,楚国将领中,谋略比他强的武力不如他,武力胜过他的谋略赶不上他。 滕云与莒臣之间早有间隙,人尽皆知,所以滕云将他打发到这浮图关,眼不见心不烦。 江侯的剑,巴闯的刀,最为致命。 巴闯号称江侯之下第二人,岂是浪得虚名?莫说是莒臣一人,就是这一万楚军尽数而来,他也要闯关。 莒臣是苗人,佩刀自然是苗刃。楚人用刀多为荆刀,荆刀是南荆人筚路蓝缕启山林时的砍柴刀改制,以轻巧著称。苗刃则是苗人搏杀野兽佩刀,厚重感十足。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六章、浮图关弈刀 - 弈士 - 赏一杯茶 巴闯闯阵,领四将千骑,闯到浮图关,只剩下杨羡、赵牧。 浮图关,杨羡、赵牧两将忧心忡忡,望着巴闯提刀上前,直面莒臣。 莒臣手持苗刃,迎上巴闯,起手便是横扫、斜砍、竖劈,招式拙劣,并没有多少美感。 莒臣自然不需要刀法有多花哨华丽,他是苗人,苗地多虎豹豺狼。虎豹豺狼捕猎一向追求一击致命,想要活下来,就得比虎豹豺狼更狠。 莒臣的刀法,大开大合,不拘泥于一昧进攻,讲究攻防兼备。他素来不喜荆刀,荆刀刀身修长且轻巧,更适合砍柴,苗刃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刃。 巴闯使刀,刀是宽刃刀,比起苗刃,更为厚重。他是个莽夫,不学谋略,只专精杀伐,出手比莒臣还要狠厉。 一个像巴山猛虎,一个像苗地凶豺,两人弈刀,不是宫廷剑侍之间的你来我往,点到而止,而是连绵不绝,生死相搏。 莒臣很喜欢巴闯,至少好感胜过楚地那些孱弱武将。若非两国交战,他愿意结交这个朋友,不是英雄之间惺惺相惜,而是莽夫之间的同病相怜。 同病相怜!莒臣是寂寞的。 身怀苗人血统,却为楚将,苗地早无他的容身之所。又因为是异族,向来被楚人排斥,滕云一路攻城略地,他只能守关守城。 所以他见到巴闯闯关,以为遇见知己。 千骑闯楚阵,谈何容易,纵然是武圣夫错也有死无生,他不认为巴闯能做到。 莒臣以为巴闯是个弃将。枳国国难当头,巴闯之勇连他都听闻过,千骑闯阵,有死无生的事情。 苗地在数十年前就沦陷在楚人的淫威下,苗地沦陷,苗人却没臣服。 黎赫王十五年,莒臣十七。 楚王熊冉南巡。 苗地派遣十一死士刺杀熊冉,莒臣在列。 十一死士都是孤儿,从小修习杀人之法,成年又去大山与虎豹豺狼搏杀,最后只活下来十一人。 莒臣曾亲眼见过虎豹豺狼掏穿同伴胸腹,也见过苗地长老鞭挞自己挚友至死,从小被灌输熊冉荒淫无道的思想,他以为熊冉比长老,比豺狼虎豹更残忍。 时值孟秋,苗地十一死士赴沅水,这一去,九死一生,他们知道。知道又如何,他们不得不去,去了,好歹还有一线生机,不去才是有死无生。 这渺茫的一线生机,是从万军之中杀死熊冉,再安然无恙返回苗地。 其余十个死士早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拔刀而起,尚未接近熊冉便被拿下,只余下莒臣一人。 在深山老林中与虎豹豺狼搏杀的经历让莒臣学会了蛰伏。猛虎搏兔,全力以赴;群狼逐鹿,三日紧随。 莒臣在沅水里泡了三天,彻底掩盖了血腥气,斗米未进,又特地换苗刃为荆刀,匍匐在熊冉南巡必经之路。 南巡队伍打头的是楚将夫错,那时候夫错还未封圣。夫错瞧见莒臣,果然没认出他是苗人,仔细查探后发现莒臣确实不是装的,出于安全考虑,夫错催促他离开。 莒臣滚到路边躺尸,饿得无力呻吟,模样实在像极了将要饿死之人。 南巡队伍对这个路边饿殍视而不见,熊冉又在车中,车有蓬有盖,并没看见莒臣。 熊冉就在眼前,莒臣荆刀藏在身下,抽刀而起,刺向熊冉。 三日的忍饥挨饿让莒臣身体里的力气流失,还未接近熊冉便被卫兵拦下,莒臣被俘。 熊冉下车,问:“你是何人,为何行刺,可知我是谁?” 莒臣第一次望见这年轻楚君的真容,与长老交代的三头六臂、赤发红眉相去甚远。 但他是死士,他的使命就是刺杀熊冉。莒臣已无力气说话,只是瞪着熊冉。 熊冉拿过荆刀,又端详着莒臣。 莒臣印象最深的是来自猛虎的死亡凝视,他曾遭遇恶虎,在死亡凝视下毛骨悚然。 熊冉不是恶虎,他的端详也不是死亡凝视,只是莒臣觉得浑身不自在,熊冉的目光似乎洞悉一切,让他有种浑身赤条条的不适感。 莒臣咬牙切齿说道:“我是苗人,你是楚君,昏庸无道,所以杀你。” 熊冉哈哈大笑:“好蠢的刺客,你是如何知晓我昏庸无道的?” 莒臣想要辩驳,却发现自己压根不知晓从何说起,来沅水这些日子,他见到的尽是稻谷抽穗,物阜民丰,比起苗地,不知强了多少倍。 “赏他吃食。”熊冉发觉这刺客不光愚蠢,还嘴笨,也不计较,命人拿来吃食。 骨子里的仇恨让莒臣对熊冉的施舍不屑一顾,肚子却没那么硬气,实诚地叫唤。 “吃吧,没毒,吃饱了才有力气行刺。”熊冉招呼道,见到莒臣还是忍不住大快朵颐,于是上车离去,临别前命人放了莒臣。 莒臣到底还是吃了个干干净净,这是何等的美味佳肴。等他吃完,熊冉已往南去了,留下他站在原地。 莒臣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嘴角的食物残渣告诉他这又是真是发生的。 他本来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行刺熊冉,最后熊冉不光放了他,还赏了一顿可口饭食。 熊冉南巡归来,莒臣还在原地等着。熊冉来了兴致,下车问:“你是又要行刺我?可吃饱了?” 莒臣跪伏在地,陈恳道:“莒臣愿为楚君效犬马之劳。” 莒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投诚,大概是熊冉赏的那一顿饭食吧。 浮图关,莒臣刀法路数只是纯粹的劈砍,他把巴闯当作少年时在山林遇见的猛虎,手下不余遗力。 死亡凝视让少年莒臣毛骨悚然,求生本能让他拔刀向虎。 巴闯有二虎之力,更甚猛虎,宽刃刀向来以厚重著称,在巴闯手里彻底发挥特性,一刀接一刀,连绵不绝。 眼下莒臣不再是少年莒臣,少年莒臣尚且能搏杀猛虎,何况是眼下莒臣? 巴闯只攻不守,这种以命相搏的打法与灵智未开的猛虎无二。巴闯越是进攻,莒臣越是兴奋,他喜欢这种憨憨的对手,没有诡谲多变,没有奇招险技,可以尽兴打斗。 比起巴闯只攻不守的打法,莒臣则重在防守,见招拆招。 巴闯善攻,他是一个优秀的战将,却算不上合格的守将。西境与蜀国交战,巴闯胜多败少,每次攻取蜀国川东城池,却坚守不了几日,最后又拱手让出。 莒臣善守,不是天性,而是自投靠楚国之后他从来都是守将,攻城略地轮不上他。 伐枳之战,他守卫黔中以西的凤凰城,黄阑征召他随军而来,却只要了他手下兵马,不要他上阵作战,所以他才会镇守浮图关。 巴闯善攻,莒臣善守,两人交战,巴闯不用防守,只需一昧进攻,可谓是酣畅淋漓。 享受是一方面 巴闯可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闯阵前去南郡城召集乡勇义军驰援江城。奈何莒臣防御密不透风,他如何进攻也无法占据优势,巴闯心里着急。 心乱,就会出现破绽。巴闯完全放弃了防御,虽说攻势凌厉,但破绽百出,这种莽夫打法以力胜敌,只能算是下品。 下品又如何?巴闯仗着二虎之力,绕是下品,也能胜过剑法大成的樊荼,跻身一流。 莒臣是中品,他有密不透风的防御之技,又有过人蛮力,只是攻击欠缺。 楚人称他玄龟。玄龟莒臣,只守不攻。 巴闯破绽百出,莒臣不攻,依旧只是一昧防守。 两人你攻我守,鏖战半个时辰,依旧不分胜负。 杨羡、赵牧二将扪心自问,若是唤作自己,这样大战半个时辰早已力竭,眼下两人却依旧精神抖擞,尚有余力。 楚军一万军士严守浮图关,对交战两人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这一万守军都是凤凰城守军,跟随莒臣多年,早已习惯了莒臣这种脾性。 莒臣据守凤凰城,西邻枳国黔中,却从不扰境。莒臣的风格便是据守,所以他带的兵也是据守。 “将军,有人追击巴闯。”有兵士来报。 看来滕云应该是收到巴闯成功闯阵的消息,这位运筹帷幄的大将,也有失策的时候。 不怪滕云失策,巴闯区区一千轻骑,他沿途布置了四道伏兵,共计一万,只是在第二道伏兵处刘泠、杨雀拼命抵挡,巴闯三人马跃花溪,绕过了伏兵。 浮图关是巴闯必经之地,有莒臣据守,巴闯插翅难逃,但他与莒臣有间隙,不敢信他。 莒臣收刀,说道:“闯兄,你先过关,下次再打。” 巴闯疑惑不已,但能过关,他也不多问,抱拳道谢后,领着杨羡、赵牧二将出关。出了浮图关,就算再有楚军,也奈何不了他了。 “执圭,你与莒臣相识?”杨羡忍不住问。 巴闯摇头说道:“我驻守西境,哪里识得莒臣。” “真是个奇怪的人。”赵牧感叹道。奇怪归奇怪,这莒臣的刀法,实在是不凡。赵牧也是用刀之人,巴闯的刀,就算是独步梁州的江侯也不敢小觑,却始终破不了莒臣的防御。 三人恐莒臣反悔,又害怕楚军追击,马不停蹄奔赴南郡城。 南郡城在枳都以南,是相氏封地,各地义军乡勇集结南郡城,共计八万。 楚军劳师远征,无力守城,只好集兵全力击溃枳军。枳国向来少于外界往来,若是国祚到头,定然成为亡国灭种。于是各地乡勇义军自发起兵,约定集兵南郡城,驰援江城。 巴闯赶到南郡城已是第二日,此时恰好是宋楚约定的最后一天。 第二日战事,相思托大,枳国惨败,两万人马只余三千,如今江城守军不足四万。 第三日,楚将滕云亲自领军,势必拿下江城。今日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若是拿不下江城,不止会让宋人耻笑,他滕云更是无颜面对楚王。 枳綦都算不上大国,两国国力相当,宋军仅仅十万,不到二十日亡綦,而他楚军整整二十万,至今已经快足月,却迟迟不能破江城。 滕云亲自领军,兵临城下。此时江城已无箭矢,只能步战。 大军兵临城下,樊荼下令出城迎战,巴阳大夫兰戈,江州军部将凌寒,千夫长巴燕、樊筌、杜阿格,蜀黎行宫小将巴蛮、巴莽、石峰、秦孟亭、荆琦君悉数出战,此外,再无可用之人。 相思惨败负伤,巴闯闯阵不知死活,只希望他能不负使命,领军驰援了。 “王,巴闯不在,滕云亲至,臣迎敌去了。”樊荼对枳王相奚说。 相奚允了,这一战,关乎重大,上到太保,下到还未及冠的巴蛮、巴莽,甚至连女将荆琦君都披甲上阵。 枳江汤汤,綦水汤汤,到底会不会庇佑一方尚难定论。两军对垒江城,这一战,事关枳国国祚,也事关楚国王霸大业。 樊荼来到阵前,仔细端详每一个将士,这些都是枳国大好儿郎,还有一点红的巾帼。 凌寒握枪,绕是季夏,依旧冷面如霜。就是这个冷面如霜的青年,一枪洞穿威名赫赫的霸王枪翟羽,无人敢小觑。 兰戈执剑,这个昔日分水少年,治民,也治军,运筹帷幄,大败黄阑,一战成名。 巴燕、樊筌都算得上是王族,两人年纪不大,但眉宇间杀机毕露,这一战便是扬名之战。 杜阿格是南蛮弃婴,由枳国一农妇养大,食枳地粮,饮枳江水,当为枳民,没人因为他是南蛮人而敌视他。 蜀黎行宫五位小将,巴蛮、巴莽两子尚未及冠,两子个头猛蹿,快赶上父亲巴闯。巴闯善用刀,两子也善用刀,巴闯不在,他俩已成气候,岂会让巴闯蒙羞? 秦孟亭,樊荼称他谋略胜过自己,不输江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何须假以时日,今日便是他证明自己之时。 石峰,枳西僻野之人,最能吃苦,从蜀黎行宫脱颖而出。比起众人,他最不显眼,就像大局上一颗不关紧要的棋子。棋楸成败,谁又敢不在乎任何一颗棋子呢? 荆琦君,本该穿上嫁衣的年纪,却披甲上阵。蜀黎行宫破天荒头一个女子剑士,英姿勃发,拔剑而立,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蜀黎行宫尽是花剑之流? 身后四万枳军蓄势待发,比起石峰,他们更不显眼,不过是冲锋陷阵的小卒。他们有父有母,有妻有子,所以他们不能退。不退,大不了马革裹尸,埋尸沙场;退了,妻儿便是亡国灭种,如何忍心? 楚军,滕云亲自领军,身后八万将士铺天盖地,黑云压城城欲摧。楚国雄师席卷荆、扬两州,征服百越,所向披靡,枳国三十余城,尽数坍塌,只余下江城这一座孤城。 滕云亲自擂鼓,战鼓起,蔡淳担任前军统帅,领两万人马冲阵。 枳国国君相奚擂鼓,樊荼领军出战,两军相接,杀声震天。 卿伯立于江城,临阵鼓琴和歌。曲名《曲水》,卿伯早年征战所作。 樊荼身为太保,身先士卒,杀入敌阵。他是蜀黎行宫宫主,善剑,只输巴闯半招。樊荼执剑而起,如入无人之地。 凌寒手持长枪凌寒,越过樊荼,在万军之中直奔蔡淳而去。这位昔日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孤儿,眼下隐隐成为江城第一战力,枪尖所指,寒光骤闪,无人敢撄其锋。 巴阳大夫兰戈,奉樊荼命指挥大军,身边是蜀黎行宫小将秦孟亭,两人年纪都不大,却有将帅之才。 巴燕、樊筌、杜阿格三将,紧随凌寒,掩护他杀入敌阵。 巴蛮、巴莽两兄弟,有从母胎中带来的默契,只要一个眼神,两人便心领神会,一同杀向楚将赵恒。 赵恒刻意避开凌寒,见到两个小将杀来,提剑迎上,他不信枳国小将个个都是凌寒之流。 石峰执戈,最不显眼,与军士一道在阵前杀敌,长戈每一次挥舞 便挑翻一名敌军。 荆琦君使双剑,一袭白袍染血,巾帼又如何?不让须眉半分。 蔡淳站在战车上,见到凌寒持枪而来,不慌不忙,匹夫之勇,纵然有将士开路,又如何能从万军之中杀到他眼前? 凌寒领着一支人马,他是枪尖,巴燕、樊筌、杜阿格是枪头,兵士是枪身,犹如手中长枪,锋芒毕露,长驱直入。 战场只能铺下四万人,两军恰好对半,各有两万。 “诸位助我。”凌寒喝道。 巴燕三人会意,越过凌寒挡住敌军,身后将士如一股洪流,冲杀过来。 凌寒踏上巴燕肩头,巴燕、樊筌双臂使力,凌寒借力,从离蔡淳十步开外一跃而起,枪出如龙。 蔡淳瞠目结舌,望着凌寒人枪合一,朝着自己而来。 枪寒一闪,蔡淳伏首。 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小事一桩。 蔡淳身死,楚军群龙无首,已显颓势。凌寒折回军阵,枳军乘势痛击楚军。 楚军兵败,再无战意,落荒而逃。 “不许退。”滕云咬牙切齿喝道。 然而这是徒劳,兵败如山倒,两万楚军丢下半数尸体,余下一半抱头鼠窜。 “临阵脱逃者,斩。”滕云拔剑斩杀一名败军,身边将士也拔剑相对,暂且止住了败军。 “杀。”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一战。败军被滕云的残忍手段折服,只好再杀回去,奈何军心涣散,败局已定。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七章、屠大龙 - 弈士 - 赏一杯茶 蔡淳于乱军之中被凌寒一枪挑死,枳军军心大振,这场卫国之战尚有希望,将士上下一心,砥砺前行,大败楚军。 滕云气急败坏,今天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无论如何也得取江城。公孙麒、荀之胥与林乾三将接到滕云命令,奔赴城下。 滕云掠阵,来不及责备三将失职之责,命三人齐力攻城。 楚军尚余七万,枳军三万两千,耗下去,枳军必败无疑。 樊荼不得不迎战,众将来不及休整,草草刨了饭食,出城迎敌。 楚军如同洪水过境,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江城成了一叶孤舟,在洪流中摇摇欲坠,又苦苦支撑。 樊荼心里苦楚,不知巴闯是否成功闯阵,也不知乡勇义军是否赶来了。 劳师远征,最忌讳持久战,所以滕云一路以雷霆之势席卷枳国,最后将枳军困在江城,想要一举覆灭枳国。 他低估了枳人,在这场覆灭之战中,枳将凌寒手持一杆凌寒长枪,宛如战神降临,以无敌之姿碾压楚将;巴闯千骑闯阵,他布下四道万人伏兵,缺没拦住这个莽夫,浮图关守将莒臣这厮,实在是可恶;枳军太保樊荼冲锋陷阵,军队统帅竟是一个弱冠青年。 比起枳军人才辈出,楚军表现实在是让他汗颜,从统帅黄阑、翟羽到千夫长赵恒一一战死,他手下可用之人只有公孙麒、林乾、荀之胥三将。 两军对峙,距离百步。没有击鼓,滕云亲自走到阵前,对面枳军当先一人便是凌寒,滕云岂会不认得他,穿翟羽、挑蔡淳,宛如战神。 手下三将俱不如翟羽,滕云不敢再托大,凌寒不除,他心难安。 “吾乃主将滕云,凌寒可敢一战?”滕云策马上前,剑指凌寒喝道。 凌寒岂是怯战之人,提枪而去。他心里如何不知,滕云不死,枳难不已。仅仅三万人,无力抵挡楚国七万雄师。 他不知滕云底细,本不该鲁莽迎战,但江侯不在,江州军的荣耀要他来守护,江城需要他站出来,枳国需要他站出来。 “凌寒,”樊荼内心苦楚,等凌寒转身,他好不容易挤出意思苦笑,“活着回来。” 肩负重任是什么感觉?是上到枳王,下到兵士都翘首以盼。以前是江侯,江侯像一颗参天大树庇护着所有人,如今凌寒这颗卑微的狗尾草在江侯的庇护下疯长,终于也长成参天大树,可以庇护他人。 滕云叫阵,凌寒接战,一个是楚地军中翘楚,一个是枳军后起之秀,鹿死谁手,尚难定论。 滕云,楚国军中翘楚,武力只输夫错,犹在杜若之上。 凌寒,江州军部将,先前名声不显,江城之战先斩翟羽,再杀蔡淳,一战成名。 樊荼曾盛赞凌寒不在其下,樊荼与楚军杜若战平,凌寒能与滕云一战。 就算不能又如何?江侯不在,巴闯不在,除了樊荼,还有谁能与滕云一战? 唯有凌寒。 凌寒不知滕云底细,他还是提枪去了,滕云,便用你来祭奠死去的袍泽。 五十步之遥,瞬息而至。凌寒仗着长枪优势,枪出如龙,寒光流转,直刺而去。 滕云仰身避开,一剑横扫。 长兵有先手优势,却不如短兵灵活。凌寒收枪不及,这一剑划破腰间甲胄,力道不算重,依旧见血。 只一招,滕云占了上风,楚军士气高涨,反观枳军,上到枳王,下到兵士,人人面如土色。 樊荼叹了口气,后悔不该让凌寒去的,说到底,他还年轻,他可以有无限可能,甚至加封武圣。 凌寒向来性子冰冷,面若寒霜,持枪追逐滕云而去。滕云一剑得逞,也不纠缠,他素来厌恶两种人,一种是有实力却不显山不露水的人,譬如莒臣;一种是天赋高得吓人的后起之秀,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往往能踏着成名高手一战成名,比如眼前凌寒。 对付这种天赋异禀的后起之秀,滕云有他的要得。这种小年轻往往年轻气盛,年轻气盛代表易怒,愤怒侵蚀他们的脑子,与灵智未开的野兽无异,空有蛮力而已,再狠狠地蹂躏他、羞辱他、践踏他,再天才的后起之秀也会被打落凡尘,沦为废材。 滕云低估了凌寒的心性,从卑微的狗尾草长到现在,凌寒的心性又岂是同龄人比得的?况且凌寒压根不是什么后起之秀,更不是天才。 十五岁练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剑伤没有给凌寒带来烦躁,他越发冷静,仿佛置身冰天雪地,这是他的主场。 凌寒独自开。 滕云也不一昧逃窜,自己好歹是威震楚地的大将,凌寒再声名显赫,也不过尔尔。滕云调转马头,想要故技重施,被凌寒挡住。 滕云一剑未得逞,逼退凌寒,再递出一剑,凌寒再挡。 凌寒善攻,抵挡住滕云两击,转守为攻,枪法凌冽,逼得滕云持剑抵挡。 两马齐头并进,两人并驾齐驱,枪与剑金铁交错,孰强孰弱,不敢断言。 到底是楚地翘楚,滕云把住缰绳,马儿慢了半拍,落后凌寒半步。滕云一剑直袭凌寒后腰,凌寒只得反手持枪挡住,却占了下风,剑刃离凌寒不过两寸。 滕云占据主动,剑刃从两寸到一寸,再到与凌寒肌肤相触,最后没入后腰寸许。 凌寒吃疼,咬紧牙帮,抡枪横扫,将滕云扫落下马。奈何后背中剑,牵动伤势,再无力作战,策马回阵。 “末将惭愧。”凌寒想要跪拜,被樊荼托住。 樊荼托住凌寒,赞许说道:“凌将军辛苦了,暂且歇着。” 凌寒羞愧难耐,只好退下。 樊荼知晓滕云手段,他号称楚地第一剑客,岂是浪得虚名?凌寒能与他两败俱伤,已经不容易,如何羞愧? 滕云上马,折回军阵,下令进攻。荀之胥、林乾、公孙麒三将领军冲阵,樊荼亦下令击鼓迎敌。 滕云并未因为与凌寒两败俱伤而苦恼,什么两败俱伤,那只是表象。 旁人只看到他被凌寒扫落下马,其实有甲胄抵挡,凌寒那一击并没有伤到他多少,加之他狼狈落马,却卸去了力道,不过是皮外伤。 凌寒不扫还好,那一扫直接牵动后腰伤势,要知道,他那一剑刺向凌寒脊椎,轻则调养数月,重则瘫痪。 凌寒已废,再无人能挡楚国雄师,滕云不信区区一座江城还能挡住他的步伐,他可是要追求武圣境界的男人。 武圣是多少武夫穷极一生也无法触及的梦,它虚无,它缥缈,且美好。 樊荼亲自领军,与楚军搏杀。少了凌寒这个顶尖战力,在高端战力上已无优势。樊荼被荀之胥与公孙麒两人合力拖住,其余小将又不能震慑敌军,加之楚军兵器之利远胜枳军,此战几乎没有赢面。 杜阿格战死,这个南蛮弃儿深陷敌阵,被乱刀砍死。 红日沉沉而将休,然而两军不死不休,没有缅怀,没有怜悯,只有为死者而战,为生者而死。 为了死去的袍泽而战,这是他们最后能做的事情。昔日袍泽,或许还相约战后一起荣归故里,娶妻生子,转眼便阴阳两隔。 为了活着的人去死,这是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生,我所欲也;死,我所恶也。为了在乎的人去死,我所欲也;苟且偷生,我所恶也。 枳将巴燕、樊筌深陷重围,巴燕催促说:“樊筌,你走。” 樊筌不走,纵然深陷重围,出手便是雷霆一击,一名楚军伏首。 “滚啊,”巴燕已身中数刀,自知生机渺茫,也不走了,朝樊筌吼道,“老子有儿子,你连媳妇都没。” 樊筌抹一把脸,只得抛下巴燕,与援军回合。 巴燕半跪在地,呼哧呼哧喘气。他大腿中了一刀,不允许他再站起来,可是这男儿的脊梁又如何肯让他跪着。 巴燕拄刀站立,右脚踮着脚尖,颤抖如打摆子,手里重刀挥向楚将林乾,被躲开。 樊筌回到军阵,想要领军杀回去援救巴燕,却看见林乾一剑落下,巴燕身首异处,脊梁依旧挺立。 “不!”樊筌呼天抢地,再也不顾安慰,提剑追逐林乾而去。 樊筌意气用事,又孤身一人陷入敌阵,拼杀斩杀两名楚国兵士后死在乱刀之下。 “儿啊。”樊荼膝下就独子樊筌,他不顾荀之胥与公孙麒两人的夹攻,杀向林乾,周围枳军见到太保被围,舍身保护樊荼。 樊荼中两剑,也斩杀了林乾,身边再无友方一兵一卒。 楚军一方,荀之胥、公孙麒与十余楚兵围住樊荼,只要杀死这位威名赫赫的枳国太保,枳国再无顶尖战将。 “宫主。”石峰执戈,荆琦君执双剑,与十余枳军从十步开外冲刺而来,援救樊荼。 荀之胥领人抵挡住石峰等人,公孙麒与樊荼以命相搏,眼下樊荼受创,是斩杀他的最好机会。 樊荼岂会坐以待毙,虽然受创,依旧压着公孙麒,一剑废了公孙麒一臂。堂堂枳国太保,岂是浪得虚名? “嗲嗲。”琦君面对樊荼,神色凄惨,大声叫喊。 樊荼回首,眼里只有滕云站立在战车上,弯弓搭箭。 弓弦松,箭矢发,樊荼想避开却来不及。 “宫主,”石峰牙齿染血,声音颤抖,已是弥留之际,“你不能死。” 蜀黎行宫小将石峰,身死。这颗无关紧要的卒子,到底还是没能扭转战局。 樊荼眼里已经干涸,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他毅然转身,一剑刺死公孙麒,再堵住想要逃匿的荀之胥。荆琦君手执双剑,剑如梨花落地,荀之胥应声倒地。 荆琦君还记得那年在枳西僻里桃李学塾与孟先生的弟子石雁舟折枝弈剑,那一次败后,她不学花剑,改学杀人之间。 “我有个哥哥也在蜀黎行宫学剑,叫石峰。” “我不认得。” 滕云再搭箭,弦崩弦松,箭矢再来,樊荼避开,护着荆琦君返回阵中。 红日彻底隐下西山,滕云再无奈也知道收兵。三日之期已到,江城就像洪水中的一叶扁舟,只要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就足以倾覆。可是这叶扁舟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沉了,又冒出水面。 今日一战,枳军惨败,千夫长巴燕、千夫长樊筌、千夫长杜阿格战死,蜀黎行宫石峰替樊荼挡箭而死,蜀黎行宫秦孟亭被俘,江州军部将凌寒受创,如今只有太保樊荼,巴闯二子巴蛮、巴莽,女将荆琦君、巴阳大夫兰戈还有一战之力。三万兵士,只余下一万了。 枳国国运岌岌可危! 满月荡漾在星河里,满天繁星闪闪烁烁。 樊荼独自一人巡夜,仰头便是星河,身处战火,星河是难得的胜景。 枳地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每一个人死去,都会化作一颗星宿,高悬夜空。 樊荼眼花了,也没找到自己独子樊筌在哪。 这场战争终究要到头了,明日楚军来犯,剩下万人如何坚守? 巴闯,巴闯,已经两日了,你可闯阵成功?你又为何还不归来? 此时浮图关外,巴闯正率领乡勇义军五万余人连夜奔袭浮图关。巴闯前日出关后马不停蹄赶去南郡城,五万乡勇义军已经集结,巴闯不敢耽搁,昼夜赶路,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关外。 乡勇义军在关外休整,一直等到星辰漫天,巴闯这才领军袭关。 巴闯与浮图关守将莒臣交手过,知晓莒臣厉害,不敢小觑。又有黔中乡勇义军讲述这位凤凰城守将的铁桶防御作风,巴闯与杨羡、赵牧二将商议之后,打算趁着夜色袭关。 浮图关守军五步一人,每隔半个时辰有百夫长巡逻,想要过关,只能硬闯。 五万对一万,巴闯心里有底,这一次,他再闯关,势在必得。 “闯兄,等你多时了,何不出来叙叙旧?”莒臣高喊。 巴闯见已暴露,也不躲藏,回道:“巴某多谢莒兄放行之恩,只是各为其主,没工夫叙旧。” 莒臣哈哈一笑,说道:“闯兄所言极是,只是这浮图关,我不能让你过。” 巴闯不再回话,莒臣先前放他出关,已是大恩,今日放行于情于理都说不清。于是退军,只能等明早再来破关了。 星宿璀璨,明月昭昭。红日破晓,薄雾蒙蒙。 一夜无事,次日,巴闯再来闯关。 浮图关是通往江城的必经之地,关隘易守难攻,楚军万人,俱是凤凰城守军,精通守御之道,拒不出城。 没有云梯,没有撞木,想要破关一时半刻几乎没有可能。巴闯不得不破关,江城若破,莫说五万乡勇义军,便是十万也无济于事。巴闯领军兵临关下,却见到浮图关空空如也,已无一兵一卒。 “莒臣,你个混球。”巴闯跺脚,气急败坏怒吼。 “执圭,赶去江城要紧。”赵牧说道。 五万云乡勇义军过浮图关,直奔江城。 江城,莒臣连夜领军奔赴江城,还未破晓,滕云领军攻城。 共六万楚军,浩浩荡荡,直扑江城。这场战争变数就在巴闯那五万乡勇义军,莒臣与滕云尽释前嫌,想要赶在巴闯赶来之前破城。 “莒将军,你这一手空城计太妙了。”滕云不由对莒臣刮目相看,这会儿巴闯定然还在关前破口大骂,想要赶来江城,全速行军也要一个时辰,到时候江城已破,这局棋大局已定。 江城,一万将士,个个带伤。 “攻城。”滕云下令。 鼓声如雨点骤起,大军如黑云压城。 “巴阳大夫兰戈听令,”樊荼喝道,“指挥战局。” “江州军部将凌寒听令。” “少师相思听令。” “蜀黎行宫巴蛮、巴莽听令。” “女将荆琦君听令。” “大枳将士听令,”樊荼声嘶力竭喊道,“死守江城。” “死战!”众将士高声应和。 江城上,太师卿伯鼓琴,枳王相奚和歌,曲名《袍泽》,歌曰《袍泽》。 歌曰:“巴山凄兮枳水凉,携吾袍泽战四方。操长戈兮衣旌旗,驭虎豹兮驾蛟辇。刀呜咽兮剑嘲哳,矢呼啸兮矛咻咻。左骐殆兮右骥伤,鼓长锤兮金哀嚎。进不入兮同砥砺,退无路兮道踯躅。餐西风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婵娟。阳晖晖兮白昼尽,日晓晓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泽既死兮身不倒。” 上到太保樊荼,下到一兵一卒,抽刀拔剑,握戟执戈,踏歌而行。 “多么感人的一幕,”滕云先是感叹,再嗤笑道,“我见多了,可惜。” 两军短兵相接,以江城为棋楸,以众将士为棋子,两军之战,就要落下帷幕。 六万对一万,纵使凌寒万人敌,又难杀多少?滕云望着凌寒居然一马当先,再楚军阵里杀了个透穿,不由有些同情这个后起之秀。 天才嘛,活下来才能算天才。 梁州,蜀国,峨眉,老松下。 医圣蒲邈正与人对弈,蒲邈执白,另一人执黑。 百子败局已定,执黑那人落下一子,笑道:“屠大龙。” 蒲邈推翻棋楸,耍无赖一般嚷嚷着:“这局不算,再来一局。”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八章、陷阵之志 - 弈士 - 赏一杯茶 楚军六万铺天盖地扑向江城,区区万余枳军如何抵挡?不到一个时辰,枳军已不足三千,只得退守江城。 楚军势如破竹,占据江城。旌旗飘扬,枳国最后一座孤城终于插在江城之上。 江城还未彻底沦陷,三千残兵败将护卫着枳王相奚且战且退,这叶孤舟,将沉矣。 “国祚难延,寡人是罪人。”相奚声泪俱下,自己竟成了末代枳王。 “王,巴闯会来的。”樊荼已经力竭,但使命不允许他倒下,他要是倒了,再也没人能站出来。 退已无路可退,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尽力一搏,万一巴闯真会来呢? “琦君听令。” “在。” “召集行宫剑士,保护吾王。” 荆琦君听令,护卫着枳王退到江侯府邸,那里还有蜀黎行宫剑士四十一,女子剑侍二十。除此之外,枳军再无一兵一卒。 江侯府邸,推门进去,一群年轻剑士执剑而立,最年长者尚未成年,最年幼着还是总角稚子。 枳王相奚有两子,长子相凛,年仅十一;幼子相凉,蹒跚学步。 卿伯领着相凛出来,见到枳王相奚,没有行礼,这些繁文缛节,当省则省。 “城破了。”相奚放下国君架子,在卿伯面前,他只是一个晚辈。 “还有多少人?”卿伯没有惊诧,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能坚守到今日,已是不易。 相奚迟疑了一下,如实回答。国祚难延,顶对再过一个时辰,楚军就该打到江侯府邸了。 “凛,怕不怕?”卿伯心里有数,他这个年纪早已活得透彻,看开了生死,却放不下国恨。 相凛摇摇头,他的眼神坚毅,他的神情肃穆,他的身子挺拔,他的语气温和,说道:“不怕。” 卿伯牵着相凛回屋了,时不我待,身为太师,教导公子是职责,相凛胜过他,也胜过相奚,将来定是一代明君,要学的还有很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江城,杨柳巷。 小巷尽头有河名杨柳,有桥亦名杨柳。时值季夏,婀娜杨柳摇曳在风中,与肃杀的战局格格不入。 樊荼正与楚军苦苦厮杀,三千人马又折损一千。 江城外,巴闯全速行军,终于赶到江城。 江城已经失守,楚军旌旗高悬城上,宣布对这座孤城的占领权。 巴闯是个莽夫,他那颗心一向粗糙,在感情一事上向来愚钝,连迟钝都谈不上。绕是如此,这一刻他也觉得心口一阵绞疼,心里守护的东西,不在了。 感情的愚钝不代表巴闯是铁石心肠之人,心口的绞疼是他最后的温情。巴闯五体伏地,痛哭不已,五万乡勇义军个个擦拭眼泪。 江城到底是失守了,枳国到底是沦陷了。 巴闯自责不已,浮图关莒臣连夜撤军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江城失守,巴闯之责。 江城楚国守将正是莒臣。巴闯远远望见莒臣,两眼火星迸溅,下令攻城。只要枳国还有一兵一卒,这场卫国之战就还在继续。 莒臣自然也见到了巴闯五万人马,城门已破,又无箭矢,只能步战守城,再拖一时半刻,城内战事就该落幕了。 巴闯五万,莒臣四万,两万正随滕云剿除江城。没有击鼓,没有豪言壮语,巴闯一马当先,五万乡勇义军紧随其后。 两军碰撞,短兵相接。巴闯持宽刃刀,莒臣持苗刃,两人再战。 “闯兄,今日你我务必分个高下。”莒臣不喜欢留下遗憾,前日与巴闯一战并未尽兴,今日之战,他早已迫不及待。 巴闯不答,刀刀致命。 “闯兄,枳国已经覆灭,你这一切都是徒劳,不如归顺楚王,以闯兄之勇,定然拜四征将军。”莒臣难得遇见同类,心里生出惜才之心。 巴闯依旧不答,攻势更加凌厉。莒臣也不敢再分心,全力抵挡巴闯。他享受与巴闯亦刀,两人都是纯粹武夫,他精通防御之道,武圣之下无人可破开他密不透风的防御。 巴闯只是三品,靠着一把蛮力跻身二品上流。巴闯凭着二虎之力,勉强占据上风,虽有优势,却不足以转为胜势,这莒臣的防御,跟龟壳一样,让他无从下手。 好在楚军刚经历大战,人人疲惫不堪,巴闯所领的五万乡勇义军以逸待劳,又有人数优势,勉强占据主动。 两军前赴后继,共计九万人马在江城外激烈厮杀,遍地伏尸,血流漂橹。 江城,杨柳巷。 杨柳巷失守,两千人马再折损大半,只余八百。枳军沿杨柳桥退到对岸,再退,便是江侯府邸了。 楚军分散绕道越过杨柳河,江侯府邸不容有失,樊荼只能退守。然而杨柳桥又有楚军大部,杨柳桥若失守,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江城外,两军鏖战半个时辰,各死伤数千,想要攻下江城,谈何容易? 巴闯与莒臣拔刀相向,巴闯刀锋冷冽,攻势凌厉,却始终破不了莒臣密不透风的防御。莒臣抵挡游刃有余,却不谙熟进攻之道,于是两人再如何也是僵持。 僵持,于楚而言,便是胜。如今滕云已率两万人马入城,凭枳国三千残兵败将如何抵挡? 莒臣要做的,就是拦下巴闯。 滕云不在,巴闯确信江城还未彻底沦陷,枳国还未败,他一刀震开莒臣唤道:“杨羡、赵牧何在?” 杨羡、赵牧应声而来。 “你二人拖住莒臣,死也要抱住他大腿,我去闯阵。”巴闯下令。 杨羡、赵牧领命,两人合力拖住莒臣。巴闯捡了一杆长矛,喝道:“冲阵!” 枳军以巴闯矛尖,硬生生插入楚军军阵。乡勇义军用性命为巴闯杀开一条血路,终于闯出楚军军阵,抵达城门。 江城,杨柳桥。 凌寒请命守桥,一人一枪守桥。 凌寒后腰脊柱被剜去一块,战甲已经卸下,后腰裹着草药,严严实实缠了三圈布条。他左手撑着后腰,右手持枪,目光冷冽,长枪更冷。 两万楚军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占领杨柳巷,只余一万五,有有五千分散追逐枳军,只有万余人抵达杨柳桥。 好一个只有万余人,杨柳桥守军只有凌寒一人。 楚人已被这个冷面将军吓破了胆,不敢接近。凌寒枪挑霸王枪翟羽,万军从中取蔡淳首级实在是震撼人心。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一场必胜之战,没必要再搭上性命。 “他就一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怕他作甚。” “滕将军说了,取凌寒首级者,赏黄金百两,封千夫长。” “凌寒有伤。” 有人鼓动,便有人上钩。巷子不过四丈宽,勉强容得下六人并排,楚军挥刀提剑,握矛执戈杀向杨柳桥。 凌寒占据地利优势,一人守桥,楚军虽有万人,真正能近身的只有十余人,一时间那凌寒毫无办法。 江城,城门。 巴闯冲出楚军军阵,抵达城门,身边乡勇义军不足千人,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巴闯不再犹豫,领军直奔江侯府邸。沿途有许多闲散楚军,身后又有莒臣人马夹击。 巴闯无暇顾及身后追兵,一路冲阵,等冲到杨柳巷时,身侧只有百人。 乌衣巷长半里,宽四丈,人头攒动,尽是楚军。 “我是巴闯,可有人在?”巴闯高喝。没有枳军回应,只引来楚军。 前有万余,后有数千,巴闯百人深陷敌阵。 “弟兄们,随我闯阵。”巴闯一手执刀,一手执戈,朝杨柳巷冲锋。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江城,杨柳桥。 凌寒与巴闯隔着一里长的杨柳巷,如何能听见巴闯呼声?他的双手占满了血迹,握不住手里凌寒枪;他的汗水打湿了头发,一缕一缕粘在额头遮挡了视线;他的脊柱被滕云剜去一节,只能用手苦苦撑着才不至于倒下。 凌寒已不记得杀退了多少波敌军,楚军尸体铺满了杨柳桥。他数不清眼前还有多少楚军,他们杀不尽,一波接一波。 他们又来了,凌寒抖擞精神,单手持枪,傲然独立。 凌寒独自开。 江侯赐名,他喜欢。天寒地冻又如何?纵有那么一株傲梅,向雪凌寒,独自盛开。 楚人说他是冷面将军,他们错了。凌寒性子冷,身体里流淌的却是滚烫热血。只可惜,暖的不是楚人。 凌寒尽量挺直腰杆,傲然独立。 时值季夏,没有雪花。没有雪花又如何,在这尸山血海里,凌寒枪出如龙,冷冽逼人,绽开一朵朵血花。 江城,杨柳巷。 巴闯领百人闯阵,不过片刻,身边袍泽一一倒下。 数十楚军执长戈、长矛,齐齐朝巴闯刺去。 生而名闯,死亦闯阵。 江城,杨柳桥。 凌寒再退一波楚军,他的身上千疮百孔,和满目疮痍的国土一般,都是拜楚人所赐。 凌寒再也无力支撑,左手扶腰,右手拄枪,勉强支撑住身形。 楚军再上,凌寒已无力出枪,终于倒下,坠入杨柳河。 江城,城门。 莒臣虽说不谙杀伐之道,但杨羡、赵牧二将又如何能入他法眼?他抵挡之余,苗刃刀锋一转,正中赵牧胸膛。 赵牧剑未落下,倒地身亡。 枳军本就有人数优势,加之莒臣分兵去追巴闯,江城下楚军节节败退。 杨羡见到赵牧身死,自知不敌莒臣,不再逞能,与大军一道破城。 江城,江侯府邸。 樊荼苦力抵挡楚军,八百袍泽再减半数,不足四百。 楚军大部已破杨柳桥,剑指江侯府邸。 “兰戈,巴蛮、巴莽听令。”樊荼声音嘶哑,牙缝里蹦不出一句完整军令。 “务必保护枳王,”樊荼见三人持疑,一脚提在巴蛮身上,怒斥道,“走啊。” “众将士听令,死战。” 枳国柱臣,樊荼文不及三公,武不及江侯,年轻一辈里文有兰戈、秦孟亭,武有凌寒,他一向不算出色。 祁子举荐樊荼为太保,不无私心,这又如何,枳王相奚允,樊荼文过巴闯,武胜兰戈,文武具备,只输江侯。 枳国唯有他有才有德可任太保。 在其位,谋其职。樊荼自认失败,他能做的,只有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 这是四百枳军最后的声音,悲怆,凄凉,且豪迈。 江侯府邸坐落在江城正中,外表庄严。滕云亲自扣门,心里思绪万千。 听闻江侯独步梁州,人称惊鸿,美誉人间惊鸿客。可惜,再惊才绝艳的人物也抵不过天雷。可惜,这江侯府邸也无力庇佑枳国国君。 滕云扣门,门应声而开,两名蜀黎行宫年轻剑士向滕云刺来。 滕云挥剑,剑起剑落,两人倒地。 滕云一马当先进门,数十剑士持剑杀来,滕云哈哈一笑,十步杀一人,尽情享受胜利之果。 滕云闲庭信步,四十一剑士尽数倒下。 滕云想步入堂中,二十女子剑侍娇喝杀来,滕云笑道:“枳国无人?多娇美的女子,可惜。” 滕云一剑,挑落一名剑侍衣裳,春光泄露。那女子剑侍满面羞愤,持剑刺来。奈何花剑终究是花剑,中看不中用,滕云震落她手里花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女子越是挣扎,滕云越是兴奋。左手揽佳人,右手杀剑侍,好不风流。 滕云不急,此番楚枳博弈,胜出的终究是他,他要好生品尝胜利之果。 滕云搂着怀中佳人,想要一亲芳泽,那女子剑侍动弹不得,张口咬在滕云手上。 滕云气急,一剑了解了她,想不到除了凌寒,枳国还有能伤他之人。 胜利之果索然无味,滕云快步进屋,想要拿下枳王。 枳王相奚端坐堂中,低头作假寐状,对滕云熟视无睹,置若罔闻。 滕云在酝酿措辞,是狠狠地羞辱,还是钝刀子割肉? 滕云细看之下,相奚脚下有血珠如丝如线,过去一看,他竟然已自刎。 “滕将军,你满意否?”滕云追到后院,只有太师卿伯端坐在树下。 “大人,后院外有人闯出去了,我军正在缉拿。”有士兵来报。 滕云执剑对着卿伯,问:“你不怕?” 卿伯不言不语,依旧望着远方。目之所及,尽是回忆。这一辈子,他活够了,只是国之将亡,如何舍得?放不下的,太多,太多。 滕云勃然大怒,一剑刺死卿伯,如今,就只剩翻墙出去那几个余孽了。他一脚踩在水缸上,飞身而起,跃上砖墙,果然望见巴蛮背负相凛,巴莽背负相凉,荆琦君持剑跟随,三人正夺路而逃。 三人逃窜,身后有楚军穷追不舍,滕云跟上,不留一条漏网之鱼。 荆琦君止住步伐,转身面对追兵,英气掩盖了秀气,细看之下,称得上是国色。 “你们走,”荆琦君见巴蛮、巴莽二人回头,喊道,“快走啊。” 两人也不是任性之人,他们背负着枳王血脉,也不意气用事,夺路逃窜。 荆琦君娇喝一声,执双剑杀入追兵,只伤一人,便被滕云制服。 “小美人,何必舞刀弄剑,多可惜。”滕云摇头,啧啧称奇。 荆琦君面若寒霜,想要挣扎,不过是徒劳。 “好生看好我的小美人。”滕云交代,继续追逐逃窜的兄弟俩。 兄弟俩好不容易甩掉追兵,来不及喘息,又见滕云追逐而来,两人兄弟连心,心有灵犀,交换眼神后分开逃窜。 滕云气得咬牙切齿,权衡之下,朝巴蛮追去。 两人的距离越拉越紧,从百步到五十步,再到十步。 巴蛮知晓逃不掉,索性放下相凛,持刀迎上滕云。 相凛不哭不闹,卿伯的教导让他早早懂事,他朝巴蛮微微拱手,转身继续逃窜。 巴蛮,我若日后还活着,再替你上香磕头。 江城,城门。 莒臣分兵追逐巴闯而去,城门失守,他只得往杨柳巷退军。 杨羡领军杀到杨柳巷,正好遇见楚军大部,两军再次杀到一起,鏖战两个时辰。 杨柳巷长一里,宽四丈,铺满了尸体,有枳军的,也有楚军的。这一战,枳军险胜,经此一役,五万乡勇义军幸存下来的不足万人。 此时的江侯府邸已被楚军占领,再无枳国一兵一卒。 杨羡再也止不住眼泪,枳军万人悲哭。 滕云脸色阴翳,虽然斩杀了巴蛮,生擒相凛,却让巴莽逃走了。枳军隔河悲哭,更是扰得他心烦。滕云提剑,莒臣跟随,两军以杨柳河为界,隔河对峙。 “滕云,你该死。”杨羡眼眶通红,一字一顿说道。 “想要我死的人多了,无名小卒,你还不配。”滕云提剑杀向杨柳桥,两军再次交战。 滕云一剑逼退数名枳国兵士,楚军乘机占据桥头,将枳军逼回杨柳巷。 杨柳巷早已没有落脚之地,大战过后,再添一层尸体。 杨羡兵败,领着五千败军退出江城,后方滕云领万人追逐。 “将军,前方有人。” 杨羡悲愤不已,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天要亡枳! 江城外,宋将韩泽领兵而来。 “龙将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说这么浅显的道理,连我这个武夫都懂,滕云为何就不懂?”韩泽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区区七城,如何满足得了他的胃口。 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九章、人间惊鸿客 - 弈士 - 赏一杯茶 巴阳以西,枳西以东,枳江之南,巴山北麓,有一间草舍。 江望舒从草舍出来,先是去挂着累累青果的桃树旁祭拜了新垒的土坟。 土坟是日覃伯贤的,没有尸骨,没有衣冠,只埋着玉圭。 “姨夫,你的剑。”桃花农取了江望舒的追星,亦步亦趋。 江望舒抖落白袍尘屑,取过剑,毅然下山。 “姨夫,我也去。”桃花农央求道。 “姨夫一人去足矣。”江望舒头也不回,阔步前行。 半个时辰,江望舒下山,身后跟着数十乡勇。 正午,江望舒抵达巴阳,数百乡勇追随。 又一个时辰,江望舒抵达浮图关,身后有数千乡勇。 再半个时辰,江望舒抵达江城,近万乡勇紧随其后。 “诸位,承蒙厚爱。”江望舒朝近万乡勇深深作揖。 江城。 杨羡领五千败军刚出城门,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以为再无活路,却见宋军军阵中走出来一将,朗声说道:“滕云,现在能否好好谈谈?” 滕云追逐杨羡而来,不想遇见韩泽领军而来,暗骂一声卑鄙,表面和和气气回答:“韩兄,先铲除枳国余孽再谈如何?” 韩泽命宋军让道,哈哈笑道:“好啊,那我作壁上观,请君随意。” 宋军有万余,休整了数日。楚军也有万余,个个负伤,人人疲倦。韩泽之意,无非是不插手楚枳两军战事,等双方两败俱伤后再趁火打劫,坐收渔利。 滕云如何不知,知道又能如何?眼下他是骑虎难下。 滕云按兵不动,若是追杀枳军,正中韩泽下怀,眼下能做的,只有命大军就地休整。 韩泽不急不躁,这局对弈,他来迟了,迟了又如何?时机恰好,谁规定了对弈只能有两方? 杨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夹在宋楚两军之间,也只能休整,思索着退路。 三方人各怀鬼胎,偃旗息鼓。 有兵士来报,说又有枳地乡勇从浮图关而来,韩泽大惊,问清人数,不过万而已,这才稍微松懈。 韩泽破綦国,一路势如破竹。这几日作壁上观,不得不称赞枳人的骨气,乡勇义军自发集兵驰援江城,这一大变数让滕云大为头疼。 枳地乡勇义军是变数,最大的变数,还是他滕云。滕云不急,一万乡勇义军,杂兵而已,来了又何妨? 江望舒领近万乡勇义军而来,局势一变再变,从三方势力变四方。 近万乡勇义军列阵,江望舒一人一剑走向宋军。 宋军大多听过江侯威名却不识江侯,没收到韩泽命令只好严阵以待。谁知这人居然不识好歹,对一万宋军熟视无睹,虽说面色温润如玉,和煦如暖风,但这一人闯阵的架势未免太过嚣张。 “站住。”宋将尤里策马持剑而出。 江望舒迎面而去,步伐不紧不慢,惹得尤里怒火中烧,双腿一夹,马儿朝江望舒奔驰而去。 追星一闪,一点星芒闪烁,尤里倒地。 宋军见尤里被杀,不再犹豫,一拥而上。 江望舒步子依旧不紧不慢,追星长剑星芒点点,连缀成线,五道星芒凝实,触之者死。 韩泽收到后军异样,勃然大怒,不知是江望舒,传令后军转前军,先灭了枳地乡勇义军。 枳地乡勇义军见到江侯深陷敌阵,向宋军阵地发起冲锋。 杨羡不知变故,只见到宋军莫名其妙往后方厮杀而去,大喜,猜测到有援军来了,下令冲阵。 五千败军紧随杨羡冲击宋军阵地,韩泽叫苦不迭,本来是坐收渔利的,不想却被前后夹击。 他不经意回头,望见滕云依旧按兵不动,恼羞成怒,又无力顾及其他,只好奋力冲杀。 “哈哈哈,天助我也。韩泽小儿还想当黄雀,可惜了。”滕云好奇是谁进攻宋军,他现在不光有闲心休憩,甚至还想载歌载舞。 可惜,没有歌姬舞女,只得作罢。他暗暗惋惜不该对那二十剑侍痛下杀手,多美的人儿,可惜。 到底是乡勇义军,加之杨羡无五千人又负伤且疲惫不堪,宋军很快稳住阵脚。 韩泽且战且退,大军收拢,推到綦水畔。 江望舒无心恋战,也领军退到枳江畔,与杨羡会师。两军会师,共计一万三千。 “江侯。”杨羡心好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千夫长,却是最后一个枳将,他的肩膀扛不动枳国国祚,又不能放下。一声江侯,他终于累垮了,“哇”地一声哭出来。 江望舒扫视周遭,眉头紧蹙,问:“他们呢?” “都没了,君上没了,太保没了,执圭没了,都没了。”杨羡好不容易神情低落,枳国几乎都没了,江城沦陷,王族几乎死伤殆尽,枳军近乎覆没。 江望舒转过身拭泪,还是来晚了。 宋军军阵,缪斯两眼直勾勾盯着江望舒。龙蠡问:“那就是江侯?” 缪斯点头。 楚军军阵,滕云命人将荆琦君带上来,问:“那是江侯江望舒?” 荆琦君抬眼望去,奈何相隔两百步 看不太清。她又侧头打量着滕云,讥讽道:“你怕了?” 滕云脸色凝重,江侯有多强他没见识过,但他不是夫错十招之敌。 那又如何,他就不信江望舒能以一敌万,故作轻笑,说道:“怕?我滕云纵横荆、扬两州,岂会怕区区一个梁州草莽?” 正好宋军派来使者求见,滕云也不与荆琦君计较,去见了使者。 “滕将军,韩将军请你一见。”使者恭敬说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滕云冷哼道。先前韩泽想趁火打劫,眼下江侯归来又想着和解,这种两面三刀的人,还是少打交道的好。 “滕兄,先前我收到斥候来报江侯归来,特地来助你一臂之力,开个玩笑,不要当真,”韩泽替滕云斟满了酒,又自罚一杯,继续说道,“我先陪个不是。” “哪里的事,韩兄有心,待战事落下,我定与吾王禀报韩兄相助之恩。”滕云借台阶而下,饮了酒,两人心怀鬼胎,表面又前嫌尽释。 “这江侯当真如此了得?”虽说江侯与夫错乌江赌战一事传遍天下,但滕云心里还是不愿相信。夫错是谁,那是武圣,他不信梁州僻地还会出一尊武圣。 “缪斯,你来说。”韩泽不回答,只拉出缪斯。 滕云自然知晓剑陵传人缪斯,他爹缪苦,号称天下第二,可惜。宋骁掩饰缪苦身死一事,后来被胡塞卫秀揭露,又说缪苦老死。滕云早从付错之口得知缪苦被伏白一剑取了首级。 天下第二终究只是第二,就像他滕云号称楚地第二,比之夫错,岂止差了一等? 缪斯一向沉默寡言,出山首战败在江望舒之手是耻辱,本不愿提起,又迫于形式,只好说道:“江侯一剑败我。” 滕云大惊,缪斯虽说年纪尚轻,但他咋楚地早有耳闻缪斯乃是宋国前三战将,不输韩泽、龙蠡。滕云自知与韩泽不相上下,江侯能一招败缪斯,岂不是能一招败他? 众人都头疼不已,江侯与武圣夫错那一战实在是太过于耀眼了。 “哈哈哈。”笑声不合时宜,是那楚将莒臣。 “莒臣,你笑作甚?”滕云恼怒问道。 “且不论楚与宋有大军两万,枳国不过万余伤兵残卒,诸位都是威名赫赫的大将,不会真以为武圣当真天下无敌了吧?”莒臣轻笑。 在场几人,韩泽、龙蠡都是宋国顶尖战将,缪斯乃是剑陵传人,滕云武力楚地顶尖,莒臣两战巴闯立于不败之地,都不是庸人。 江侯能力战夫错,是武圣无疑。武圣啊,那是武圣,是多少武夫穷极一生追逐的目标。 武圣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虚无,缥缈,有真切。 天下可堪为武圣之人,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 潜龙伏白,独步天下,出世仅仅一年,一人斩数十大将,更是斩杀武圣卫灵,覆灭萧国国祚。 剑陵缪哭,天下第二,宋骁仰仗缪苦之勇,十年尽得中原百城。 胡塞卫灵、卫秀,铁骑所至,寸草不生。 楚国夫错,南征百越,攻无不克 战无不胜。 武圣当真就超脱凡俗,脱离了肉体凡胎?武圣也会死,胡塞卫灵死在伏白剑下,剑陵缪苦死在伏白剑下。夫错与江侯乌江赌战,两败俱伤,夫错现在还不知所踪,遑论死活。 天子得天道认可,所以天子便是天道代言人,天子敕封,可以为圣。如今黎室式微,礼崩乐坏,天子名存实亡,大国占据一州,甚至两州之地,好歹也分到一缕天道意志。诸侯敕封,也可以为圣。 武圣有别于二品武夫的,不过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武圣之势。 “武圣之势,不过是恐惧。诸位的畏惧之心有多强烈,武圣之势就有多强烈。”莒臣见到众人满面疑惑,笑道。 几人都不是庸人,都是独步一国,扬名一州的二品武将。道理都懂,可是真要面对一尊武圣,内心恐惧犹如野草疯长。 人心如沃壤,爱、恨、惧起先都只是一粒种子。越是想,便越是滋养心头种子疯长。 “你们若是怕了,我先去战江侯。”莒臣见众人神情肃穆,如临大敌的样子,讥笑道。 “那你去,看看是你的龟壳硬,还是江侯的剑锋利。”滕云冷哼一声,接下话茬。 莒臣不以为意,提着苗刃上马,慢悠悠走到阵前,喊道:“吾乃楚国镇西将军莒臣,请江侯赐教。” 楚有四征四镇,滕云是征西将军,莒臣是镇西将军。 江望舒提剑迎上去,面色平静,语气温和,说道:“侵我枳土,杀我枳民,犯我枳邦,你该死。” 平静如木叶缓缓落在湖面,不掀起一丝波澜。 江侯不拔剑,莒臣不抽刀。莒臣说道:“请江侯出剑。” 江望舒怜爱地摩挲着追星长剑,如果不是不得已,怎么舍得让她沾染血迹。 江望舒眼前浮现出杜若的面容,不倾国,不倾城,只倾倒我一人足矣。 “如你所愿。” 江望舒连连递出五剑,星芒五点连缀成线,可惜,离星河还差得太远。 莒臣善守,强如巴闯两次与莒臣交手不能胜他。江侯出剑力道并不重,二品武夫,除了如巴闯这类蛮力惊人者,几乎都是以技取人。莒臣精通防御之技,滕云称为龟壳。江望舒有星河剑法,五剑过后,再出剑也只有五道剑芒。 乌江赌战时,江望舒五道剑芒与夫错不分上下,如今却不能奈何莒臣,可见莒臣防守之道不是浪得虚名。 滕云等人见莒臣接下江侯五剑,欣喜之余心里也有了底气,或许江侯并未达到武圣境界。 外人看似轻松,只有莒臣知晓江侯有多强,交手之间,江侯递出百十剑,虽说只有星芒五点,但莒臣抵挡已是不易,比他与巴闯打一个时辰还难。 “星河。”江望舒小声念叨,声音微不可闻,莒臣也没在意。 第六道剑芒显现出来,剑芒连缀成线,莒臣受创,吐血不止。 莒臣自知力竭,不敢逞强,策马回阵,高喊:“诸位救我。” 眼下不是计较私人恩怨之时,滕云驭马而出,拦住江望舒,身后韩泽咬牙也策马上阵。 以为是楚国征西将军,一位在宋国百将里排行第二,两人合力战江望舒。 这一战,势必将他斩杀,否则定然成为心腹大患。 江望舒以一敌二,任有余力,一共六点星芒,五点闪烁,一点微弱。 江望舒每出一剑,星芒消散一道,又再起一道。韩泽、滕云二将竭尽所能,却始终伤不了江望舒分毫。 杨羡见宋楚以二对一,心中不忿,出阵而去。他只能算三品偏上,虽然习剑,却未小成。韩泽、滕云都是成名大将,江侯有危,他不能不上。 龙蠡虽然不齿以多欺少的行径,但江侯疑是武圣,当的起这般待遇。龙蠡见杨羡出阵,也策马出阵,拦住杨羡。 龙蠡在宋国百将里排十一,如今宋国百将除了韩泽,前十悉数殒身,所以他算第二。将军的荣耀让他不愿加入战局,只是拦住杨羡。 杨羡如何是龙蠡敌手,两人交手几招,杨羡便被一枪刺中落马。战场对敌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忍,龙蠡深谙这个道理,于是一枪朝杨羡刺去。 江望舒见到杨羡受创,抬手一剑拦住龙蠡,又俯身一把抓起杨羡,抛到杨羡马上,剑身一拍马屁股,马儿吃惊,往枳军阵里奔驰。 韩泽、滕云二将大喜过望,趁机袭来,两人左右夹击,被江侯俱数挡住。 江望舒抵挡住韩泽、滕云二将夹击,再挥剑,星芒再起,又是六点。 仿佛天上星辰,六点剑芒闪闪烁烁。韩泽攻势连连,收不住剑,无暇防备,身中一剑。 剑痕不深,仅仅是皮肉伤,奈何伤在腰腹,每一次呼吸都吃疼,战力锐减。 “龙蠡,还管什么君子之礼。”韩泽喝道。这龙蠡战力不俗,就是喜欢拘礼。杨羡逃窜后,他站立在战圈之外,全然没有插手意图。 见到江侯以一敌二尚占上风,龙蠡咬咬牙,提枪进入占据,三人合力战江望舒。 杨羡返回军阵,懊恼不已,自己本想去助江侯一臂之力,却不想成了累赘。他与凌寒年纪相仿,江侯不在时凌寒能独当一面,自己却只能成为累赘。 “杨将军,下令进攻吧。”枳军将士看着江侯以一敌三,心里不是滋味。江侯再强,也不是神人,以一敌三,实在勉强。 杨羡紧咬嘴唇,嘴唇翕张,好几次想要下令,话都到嘴边了又硬生生吞回来。江侯有令,他不让进攻不准进攻,杨羡只得遵命。 场上江侯以一敌三,如惊鸿翩飞。 枳地水暖,鸿雁常驻留,最喜欢单腿杵在水田里,眼神傲慢,只可远观,不可亲近。 惊鸿是祥瑞禽鸟,傲慢,美丽,且神秘,不像人间之物。 梁州美誉江望舒是人间惊鸿客,论武力,独步梁州,无人可当;论才情,诗文上到庙堂枳王,下到江湖妇孺,人尽皆知;除此,通晓音律、爱民如子。比起惊鸿,江望舒更不该是人间所有。 江望舒镇守西境,蜀将闻声退军,不敢伐枳;江望舒棹舟江上,少女见了,心猿意马,不肯浣衣。 梁州三国有人不识君上,但无人不晓江侯。 宋楚两军五位大将,除了负伤的莒臣与缪斯,三位合战江侯,却始终奈何不得他。 江望舒如惊鸿翩飞,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再也无人敢不信他已是武圣。 毕竟滕云号称楚地第二,夫错之下第一人。夫错败他,只需十招。江侯先败莒臣,再以一敌三,不输夫错。 缪斯眼望着交战四人,并没有参战的意思。他不是龙蠡,不拘泥什么君子之礼。他与韩泽不同,韩泽想争的是宋国百将第一人,他想争的,是武圣啊。 出山使枳,与巴闯弈剑,没人记得他胜了巴闯,只记得江侯一招败他。 洛邑学宫弈剑,又败给胡塞卫秀。 阳关之战,再败给胡塞卫秀。 无论是卫秀还是江望舒,都不是他的大敌,伏白才是。 惊才绝艳的天下第一剑客,潜龙伏白啊。杀父之仇,不可以不报。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十章、涅槃剑技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望舒的剑名追星,乃是天下八大名(器)之一,出自名匠欧冶子之手,与踏月匕是一对。 江望舒的剑法名星河,如今他挥出第六道剑芒,星芒闪烁,连缀之间,勉强有星辰雏形,隔星河差了不知多少。 星河剑法,不过是当年巴山草莽孤儿江望舒月下折枝练剑时穷尽所能想到的词缀,就跟江望舒这个名字一样。 星河剑法,不过是草莽孤儿江望舒的曼妙遐想,名不副实。 名副其实的是梁州美誉人间惊鸿客,江望舒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 如惊鸿翩飞,如游龙流转,江望舒举手投足之间,剑芒六道闪烁,不多一道,不减一道。 恰好六道剑芒,如众星拱月,在江望舒周遭流转,不让三人亲近。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匕刃矛耙,无论长短,各有妙处。若是交手对弈,短兵更受宠。短兵之中,刀剑为最。 滕云执剑,韩泽也执剑,江侯还是执剑,唯有龙蠡持枪。 滕云与韩泽一左一右夹击江望舒,龙蠡恐伤及二人,不敢肆意舞枪,只好伺机而动。 “缪将军以为如何?”莒臣自诩防御之技登峰造极,先前仍旧被江侯一剑刺穿甲胄伤到胳膊,他望着场中四人,忧心忡忡。 缪斯盯着江望舒,眼神难掩炙热。在洛邑学宫败于江望舒之手他很在乎,一招落败不过是形势所逼,扪心自问他能在江望舒手下过百招。 父亲身死的噩耗让缪斯剑道一途再做突破,勉强触摸到武圣的门槛,否则如何能一剑败田恬? 田恬武力胜过卫尚,不输韩泽,便是宋骁敕封百将时田恬武力也稳居前三。 剑陵人一生只铸一剑,缪苦的剑名苦,跻身天下八大名(器)之列。剑陵剑术为涅槃,缪苦四十岁前名声不显,游历天下与人弈剑屡战屡败。四十岁后横空出世,铸苦剑,无人敢撄其锋,当称天下第一剑客。伏白出世后缪苦只敢称天下第二,被人所不齿。 被人所不齿又如何,缪苦自认资质平平,能成为天下第二靠的是屡战屡败集百家之长,得剑术涅槃。潜龙伏白横空出世,胡塞卫灵忍不住寒星名(器)的诱惑,仗着纵横塞外的风采,小觑了伏白,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剑陵缪苦一生谨慎,年轻时游历天下与人弈剑从不敢挑战成名武夫,更不敢生死相拼,于是拒绝了萧王的重诺,更是将天下第一的名头拱手相让。 天下八大名(器),萧国独占其二,一是许诺胡塞卫灵的寒星刀,二是与江望舒手上追星剑一对的追踏月匕。 萧王的重诺,便是踏月匕。 可惜缪苦不敢去与伏白弈剑,最后踏月匕落入伏白之手。 可惜缪苦在十年后还是没能善终,葭萌说伏白杀了缪苦,拿了苦剑。 缪斯练剑,剑技正是涅槃。缪苦说他资质不堪,不能出山,所以他十八之前从未踏出过剑陵。 若不是女公子巧玉使枳,宋骁特地求情,缪斯还是不会踏出剑陵。 “你资质不堪,比起我不到十之一二,所识之人中,田恬赞许你无力不输他,不过是托词,你与他弈剑,他总让着你。等去了梁州,不要惹是生非,尤其小心江侯。”缪斯还记得离开剑陵时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一口气交代了平生最多的话。 缪斯认可了自己资质平平的事实,所以尽管有剑陵传人这个响亮的名头,有个天下第二的爹,他向来行事低调。他相识之人不多,剑陵关守将田恬是至交好友,他也信了缪苦说的田恬是在让他。 在枳地若非看着女公子巧玉受辱,他也不敢违背父亲的交代。他所识之人不多,当年宋骁征战四境时巧玉曾托付缪苦照顾,孩童心性,过家家时童言无忌说要娶巧玉,恰好被缪苦撞见,掉在树上整整半天。 从那之后他知道了什么叫两人之间隔着鸿沟,一个是宋骁爱女,一个不过是剑陵不成器的传人。 他总是刻意避开巧玉,谁知最后还是为了巧玉违背了父亲的交代。 一剑落败后,缪斯回剑陵等候父亲责罚,却只等到了父亲的土坟。 “夫君,爹说了,你天赋异禀,比他当年强出十倍不止。爹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你自恃天赋过人而骄纵。涅槃剑技只是普通剑技,剑陵一生铸一剑铸的不是剑身,是剑心。”新婚之夜,若非葭萌告诉他,缪斯依旧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真是个废材。 宋骁曾经请缪苦广开剑陵招收大宋天才,却被缪苦回绝,说涅槃剑技是谬氏不传之术。 缪斯知道,什么涅槃剑技,不过是缪苦胡诌的,他练剑,一招一式与寻常武夫无异。 一生只铸一剑,铸的是剑心,不是剑身。 屡战屡败,再屡败屡战,最后集百家之长,这才是真正的涅槃剑技。 所以缪斯自知不敌胡塞卫秀,依旧迎战,与他在洛邑学宫弈剑。 首战卫秀,惨败收场,这又如何?阳关再战卫秀,比起第一次,至少不那么凄惨。 缪斯出山首战败巴闯,又被江望舒一招落败惨淡收场。平心而论当初他可以百招之内立于不败之地;至于如今,若是还没见着江望舒,他有信心与他一战;眼下江望舒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彻底击垮了他的信心。 什么宋将前三,两年前他一剑败田恬就隐隐约约触及到了武圣门槛,韩泽与田恬也只是五五开,两年前他就可败田恬,如今拿下韩泽,只要百招,轻而易举,只是旁人不知。 “习武就像攀山,三品在山脚,多如过江之鲫;二品在山腰,也有高下之分;一品方可登顶。”缪苦曾教诲。 “山外有人,人外有人,比如我,拨云见雾,眼前横亘着另一座大山,始终不敢去攀登。”缪苦曾教诲。 “登山且绝顶,一览众山小,天下只有伏白。”缪苦曾教诲。 缪斯眼前横亘着两座大山,一是胡塞卫秀,二是梁州江侯。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座更高的山,他几乎不出世,隐居在山中。他何必出世?天下再无比他更高的山,他一览众山小。 江侯就在他眼前,缪斯眼里灼热之意,如同饿死鬼望见饕餮盛宴,如同登徒子望见绝代佳人。 滕云、韩泽、龙蠡三人合围江望舒,战局僵持。忽然,韩泽一声哀嚎打破了僵局。 以少敌多,久战必输,江望舒知道这个道理。三人都不是庸人,都是名声响彻一地的大将,自然也知晓。 所以三人不急不躁,不顾什么胜之不武,君子之礼,加之忌惮江望舒的剑,于是有意耗下去。 以少敌多,想要破局,只能集力败一人。龙蠡施展不开,不用去管,其余两人,韩泽稍弱,江望舒分心抵挡滕云、龙蠡的攻势,又全力杀向韩泽。 韩泽心里愤懑,柿子要捡软的捏,摆明了江望舒把他当成弱者。可偏偏他又不敢独自接江望舒的剑,于是且战且退,离战圈远了一个身位。龙蠡补进来,江望舒脸色依旧平静,攻势逐渐削薄,堪堪抵挡龙蠡、滕云合击。韩泽大喜过望,以为江望舒力竭,想要争头功,于是又杀进战圈。江望舒一剑本是朝龙蠡而去,忽然折转追星,韩泽刚好撞上。 这一声哀嚎,正是韩泽发出来的,江望舒变招,追星剑芒闪烁,刺穿韩泽甲胄,正好刺中他腰身。 滕云见韩泽急功近利,暗骂一声蠢材,江望舒哪里力竭,不过是引诱韩泽。三人合战江望舒尚且吃力,如今韩泽丧失战斗力,两人面对江望舒凌厉攻势苦苦支撑,险象环生。 龙蠡手肘中剑,长枪脱落,躲开江望舒两剑后拉着韩泽翻身上马,两人同骑逃走。 滕云也无力再战,上马紧随龙蠡而去。 江望舒先败莒臣,再以一敌三败韩泽、龙蠡,这等战力,岂止独步梁州! 枳军军阵,万三乡勇义军士气大振,高呼“江侯”。 反观宋楚联军,两万人人心惶惶,武圣的威名,对这些三品武夫来说太过于骇人了。 “韩兄,依我之言,击鼓进军吧。”滕云心有余悸,庆幸有韩泽、龙蠡替他挡刀,江侯并没有把他当做主要目标。 韩泽褪去甲胄,腰腹流血不止,江侯这一剑,险些要了他老命。军医替他包扎,他疼得近乎昏厥,哪有功夫理会滕云。 “我去会一会江侯。”缪斯说完,阔步上前。 滕云不得不称赞缪斯勇气可嘉,当然,更多的是讥讽愚不可及。莫非他以为他胜过三人联手?还是他以为江侯力竭?或者单纯是因为一招落败,想要一雪前耻? 江望舒抱剑而立,滕云只觉得他的武圣之势不知何时施展,简直将整个战场都笼罩进去。 武圣之势啊,武圣,滕云双眼迷离,他何曾不觊觎。 莒臣望着江望舒,眼里充斥着战意,开口说道:“江侯的剑技,比我防御之技强。” 滕云气到几乎吐血,莒臣这厮,莫非真感受不到江侯的武圣之势? 莒臣不知滕云如何是想,他认可的人不多,反正滕云不算。大将军夫错自然算,莒臣曾与他对弈,百招前他可以抵御,百招后他的防御之技在夫错霸王戟下不堪一击。巴闯算一个,只可惜还未尽兴巴闯便闯阵身死。作为对手,他不会手下留情,作为朋友,巴闯值得敬重。 眼下又多一个江侯,莒臣回想与他交手时是八十五招落败还是八十六招,苦思不得其解。下一次,定然要在江侯手上撑过百招,莒臣安慰自己。 缪斯持青锋而去,与江望舒面对而立,龙蠡怕缪斯不敌,左手持枪掠阵。 “江侯,请指教。”缪斯继承了缪苦的沉默寡言,他单手持青锋,主动发起攻击。 青锋勉强算得上名剑,削铁如泥,正好趁手,比起追星,弱了一筹。 江望舒已经被众人确信是武圣,他勉强摸到武圣的门槛,比起江望舒,又弱了一筹。 知道必败无疑依旧出战,因为他是缪斯,他身怀天下觊觎的剑陵不传之术涅槃剑技,岂有避战之理? 天才也好,废材也罢,缪斯不在乎,提剑而起,冲向江望舒。江望舒是武圣也好,不是武圣也罢,他是横亘在缪斯心中的大山,越过他,大山也是垫脚石。 曾经江畔独步寻花,江望舒是才情斐然的草莽诗人。如今江畔力战,江望舒又是独步梁州的人间惊鸿客。这一战,他有非胜不可的理由。 棹舟而行,与舟子同食,与渔夫同寝,与农人笑谈时令。 拔剑而出,斩罗氏叔侄,平武圣夫错,与缪斯弈剑江畔。 缪斯承载着武圣信念,青锋感受到主人的情愫,呜咽和鸣。江望舒背负枳国国祚,追星剑鸣咻咻。 子丑盛赞缪斯为寐虎,醒时乱天下。十招,缪斯与江望舒平分秋色;五十招,缪斯不显颓势;八十六招,莒臣脸色凝重,对缪斯再高看一分;一百招,缪斯依旧不落下风;一百二十招,韩泽冷哼一声,说道:“江侯力竭而已”;一百二十八招,江望舒递出一剑,平平淡淡,一如当年草莽孤儿折枝练剑时的力道,追星再起第七道剑芒,缪斯举剑抵挡,退后八步,江望舒一步未退。 莒臣身在局外,看得真切。传言江侯与夫错乌江赌战时五道剑芒战平夫错;先前江侯六道星芒力战三位二品顶尖大将;眼下七道剑芒,尽管第七道微弱如萤火,那也是剑芒。 缪斯拄剑勉强支撑,嘴角鲜血汩汩。龙蠡策马将缪斯拉拽上马,调转马头回阵。 “击鼓,进军。”眼见江望舒上马追来,滕云下令进军。宋楚联军连同他在内五名大将都是显赫一地的大将,先后败于江侯之手,甚至江侯任有余力。为今之计,只有一战定胜负了。 江望舒离宋楚联军军阵五十步,楚军出击,宋军按兵不动,江望舒策马迎上,想要以一敌万。 “不自量力,当真以为万人敌了?”韩泽望着那一人一剑冲阵而来的江望舒,嗤笑道。 “杨将军,下令吧。” 江侯嘱咐,他不下令,不准进攻。 “击鼓,”杨羡眼见着江望舒一人冲阵,不忍去看,嘶吼着,“进军!” “唉。”江望舒叹息一声。 楚君一万如洪流,扑袭而去,在滕云眼里,江望舒不过是一颗狗尾草,顷刻之间便会被吞没。杨羡如何不知,江望舒不让进军,不是忘了,是舍不得这一万三乡勇义军战死。他就像一颗参天大树,洪水肆虐而来,他以身抵挡,庇护身后黎民。 枳地五十万户,两百万黎民,十户养一兵。二十万枳军,全军覆没,余下这些都是乡勇义军,无盔无甲,锄耙上阵。 江望舒一人没入楚军一万大军中,马儿被挑翻,他落地步战。剑起剑落,七道星芒闪闪烁烁,连缀成线,交织成河。 当年月下折枝练剑的草莽孤儿江望舒幻想着有朝一日剑起便是数点星辰,剑落则有星辰交织成星河。那个穷尽知识才给自己起了一个江望舒雅名的孤儿终于出一剑便是星辰,出百剑星河连缀。 万夫莫敌之勇,不过于此。 虽千万人,吾往矣,便是如此。 洪流无情,肆虐之处民不聊生。星河有情,每一颗星辰都是枳民所化,恩泽枳地。 “国祚绵延!”江望舒提剑冲阵,杀向滕云。 楚有九将,武圣夫错为大将军,其下是四征四镇。滕云为征西将军,枳国覆灭他是罪魁祸首。 此战,生死他已置之度外,死了也可以化作星辰恩泽一方,死又有何惧?滕云该死,不得不死,滕云拿命来。 滕云眼中这颗卑微的狗尾草从洪流中逆流而上,提剑而来。滕云不信他能在万军从中斩杀自己,便是凌驾于他之上的夫错也只能败他 不能杀他,江望舒又如何,江侯又如何,人间惊鸿客又如何? 杨羡率领一万三乡勇义军冲击而来,江城人声鼎沸,杀声遍天。 江望舒提剑逆流而上,无人能挡。七道星辰剑芒如逝去的故人庇护着他,一直杀到离滕云不足二十步。 滕云、莒臣两人各自占据一乘战车,望着江望舒从百步之外一路破阵,单人闯来。 “莒臣,韩泽呢?宋军呢?”滕云喝道。 莒臣望去,韩泽领宋军退到百步之外,朝浮图关方向离去。 “韩泽小人,他日定不饶你。”滕云实在不齿这个奸诈盟友,奈何距离太远,战场又喧嚣,韩泽听不见。 韩泽听见又如何,他已接到斥候来报枳綦两国乡勇义军零零散散自发奔赴江城而来,再不退军只能埋骨江城。 无论是他还是滕云,甚至是宋骁、熊冉,都低估了这两个边陲小国了。 莒臣跳下战车,拦截江望舒而去。他一人不敌江望舒,但他有万余楚军,只要江望舒是凡胎肉体,就不可能以一敌万。 “滕将军,撤吧。”宋有斥候,楚自然也有。 江望舒已经杀到十步开外,滕云咬牙切齿,这一战再无回天之术,再不走便走投无路,于是一千轻骑撤退。 一将功成万骨枯,余下的楚军,是死是活他管不了了。至于莒臣,死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十一章、楚国变故 - 弈士 - 赏一杯茶 楚乃南荆正统,前朝遗脉,数百来年不受中原各国待见。历代楚王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从淮河往南一寸一寸拓土,到熊冉,整整八代,励精图治,上朝天子,下养生民。如今疆域东壤吴越两国,西接綦枳二邦,北抵秦岭淮河,南达百越。 单论地域,楚占天下四分,更有大江福泽一方,五谷丰登,并非诸侯口中遍地荆棘毒瘴,随处虎豹豺狼。 黎赫王二十五年,季夏。 楚王熊冉拜征西将军滕云为主将,又有镇西将军莒臣,大将黄阑、蔡淳等人,领军二十万伐枳,最后功亏一篑,兵败江城。 若非最后关头独步梁州的江侯提剑而来,若非枳綦两地黎民自发集兵,若非宋将韩泽作壁上观,凭楚国二十万雄师,如何不能灭梁州小国,得盐水泉盐之利? 战败是事实,二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主将滕云领着千余败军一路出江城,过浮图关,经枳都,闯涪陵,战黔中,终于抵达凤凰城。 熊冉召见,这位号称楚地第二点征西将军没了踪影。有人说江侯提剑而来了解了他;有人说滕云无颜面见枳王,于是自刎;也有人说滕云畏罪潜逃。 伐枳之战,兵败江城,二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数十楚将埋骨他乡,征西将军滕云失踪,镇西将军莒臣疑似身死。 苗地鹿寨鹿恩骑白鹿,驯虎豹,自封白鹿大王,领苗人十万夺零陵、沅城。 楚国扩地百越,然而无暇顾及 征服之地并未归顺,征服之民并未教化,百越人过南岭,夺回旧土。 楚征南将军侯川奉熊冉之令领军五万伐南蛮,名为伐南蛮,实则寻找大将军夫错,五万大军入南蛮之地便如同人间蒸发,无影无踪。 宋楚都是天下九州国力数一数二的大国,联系两国盟约的不是一条细丝线,这条细丝线便是风华绝代的沉鱼佳人巧玉。宋楚结盟伐梁州枳綦,两国有隙,盟约出现了裂痕。韩泽回宋后,宋骁一面调兵遣将过秦岭,越剑陵关,借道孟焦平定綦国乡勇义军,一面调遣八万重兵防守剑陵关。 宋骁防备的自然不是孟、焦两国,而是楚国。熊冉心知肚明,遣使者携带黄金千两、骏马百匹出使宋国重修于好,暗地里命镇北将军景瑟守御楚国北大门。 一时间楚国内有三苗作乱,四境只有东境无虞。 “王,臣有言。”农家圣人苗拜见楚王熊冉。 “请讲。”熊冉向来对苗钦佩得很,楚国十年间扩地不已,外有四征四镇与数十万雄兵,内有苗查农时时令。 苗忧心忡忡说道:“王,我楚扩地不已,然教化不勤,所扩之地并非楚地,所御之民并非楚人。臣以为,当以刀剑吓之,五谷养之,辅以诗书教之。” “善。”熊冉点头,苗所言不无道理,楚国雄师所至之地都臣服在刀剑之下,熊冉又命人运粮救济,施以重恵。然而无论是三苗还是百越,知恩不图报,叛乱不止。恩威并施,却少教化,如此,苗人还是苗人,百越之地还是百越之地。 楚有大将军夫错,夫错之下又有四征四镇,分别是征西将军滕云,征东将军管婴,征南将军杜若,征北将军公孙麟,镇西将军莒臣,镇东将军元季良,镇南将军侯川,镇北将军景瑟。 十年间九位大将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扩地千里,立下汗马功劳。仅仅数月,先是夫错与江望舒两败俱伤,杜若与夫错两人入南蛮而不知生死;再是镇南将军侯川一入南蛮如人间蒸发,音讯全无;最后滕云兵败不知所踪,莒臣疑似战死。 一时间,九位大将已去其五。这一切,都是拜梁州江望舒所赐。夫错与江望舒乌江赌战两败俱伤,杜若携夫错沿乌江一路难逃入南蛮;侯川奉命表面伐百越实际入南蛮寻找夫错下落;江城之战江侯以无敌之姿败莒臣,战三英,伤缪斯。 征西将军滕云、镇西将军莒臣不在,三苗无人辖制才敢作乱。征南将军杜若、镇南将军侯川入南蛮,百越才敢越南岭,犯楚境。 甚至宋楚交恶也是因江侯而起,若非江侯,江城早已沦陷,熊冉再大度些将枳国七城之地化与宋国。 楚国变故,全是因江侯江望舒而起,这个独步梁州,如今扬名天下的草莽诗人到底有多大能耐,熊冉真想见识一番。 内忧未平,外患无暇顾及。眼下伐枳一事只得暂时搁置,东境与吴越两国的战事也该收敛,北境防范宋国大军南下即可,当务之急是平定三苗白鹿大王,收复零陵、沅城;再灭越境百越人,南岭以北寸土不能失;等内乱平定,再依照苗之言,辅以教化。 只是西、南两境四位大将生死未卜,不知所踪,东、北两境又需要防范强敌,偌大一个楚国,竟无可担此大任之人。 “王,莒将军回来了。”苗传达信使来报。 楚国正值多事之秋,九位上将接连折损五位,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听到莒臣归来,熊冉好不兴奋。他一改往日淡定从容,问:“莒将军何在?传令素来见寡人。” 当日莒臣拼死抵挡江望舒闯阵,却见到滕云弃军而逃,他要挟着荆琦君、秦孟亭二人,领着数千楚军从江城突围,过浮图关,经枳都,下涪陵,渡乌江,走黔中,最终只余数十人抵达凤凰城。 来不及休整,莒臣快马又行两日,直达郢都。 “王。”莒臣面见楚王熊冉。 “爱卿快起。”熊冉亲自搀扶,莒臣自从臣服他后,尽职尽责,他力排众议,敕封莒臣为镇西大将,不无惜才之心。 “罪将莒臣拜见王。”莒臣满面羞愧,不敢起身。 “爱卿,伐枳之失,罪不在人,天意也。”楚王熊冉再次搀扶,莒臣这才起身。 莒臣一路逃回凤凰城,后脚刚到,便听说滕云昨日便抵达凤凰城,如今不见影踪。他与滕云同位西境大将,共事不短,隐约猜测到滕云畏罪潜逃。 哼,身为主将,临阵脱逃,置万人性命不顾,若非有荆琦君为人质,江侯早就一剑将他刺于马下了。 “王,臣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莒臣以前与滕云有隙,只是政见分歧,这一次滕云临阵脱逃让他不齿滕云为人。 “爱卿请讲。”熊冉猜测到莒臣要说什么,他心里有了主意。 “伐枳之战,我军上下一心,唯有滕云将军临阵脱逃,置万余将士于死地。幸亏众将士以身相搏,才为罪臣杀开一条生路。”莒臣说道。 “滕云临阵脱逃,当以叛国罪处之。”熊冉毫不犹豫地说。楚国物阜民丰,人丁兴旺,不缺一个大将,尤其是不忠不义之人。 “吾王英明。”莒臣拜伏,他臣服楚王熊冉,真是因为那一顿饭食?苗人总说楚王残暴,每餐食人羹,他在沅水所见,只有物阜民丰,只有人丁兴旺。 天下需要一位明君,所以他忘了使命。明君需要有利剑重盾,利剑够了,所以他转习防御之术,甘做重盾。 “莒将军有功,当赏,焦国进贡一匹野马王,桀骜不驯,请将军驯之。”熊冉言外之意,不言而表。 莒臣领命,随熊冉到御马场,果然有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野性十足,在马场奔驰,马夫躲在场外不敢亲近。 “将军可有把握?”熊冉问。 “可以一试。”莒臣手里执鞭跳入马场。 那野马王见到莒臣入场,嘶叫着冲来,鬃毛飞扬,神采俊秀。 莒臣立在场中纹丝不动,直到野马王冲到眼前才一跃而起,跳上马背。 野马王天生是王者,哪里甘愿受胯下之辱,不住地腾越,想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物摔死。 莒臣一手抱住马脖子,一手抽鞭。野马王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御风飞驰,声势让人咂舌。 莒臣死死抱住马脖子,鞭子一刻不停抽在野马王身上。野马王飞奔、腾越,一人一马都不肯服软。 整整两个时辰,野马王累到口吐白沫,再也无力挣扎,低下高傲的头颅,默许了背上这个比它还桀骜的主人。 “幸不辱命。”莒臣牵着野马王过来,说道。 “王有莒臣,要取这天下又有何难?”苗击掌道。莒臣有勇有谋,忠义两全,比起滕云那等临阵脱逃又畏罪潜逃的匹夫不知强了多少。 “王有心事?”莒臣见熊冉忧心忡忡,于是询问。 苗说道:“莒臣,你我同为苗人,应当知晓苗地叛乱不止,你与滕云伐枳之际,鹿寨鹿恩自封白鹿大王,起兵十万占了沅城、零陵。” 莒臣正色回答:“苗大人,莒臣向来以楚人自居。” 莒臣这一句由衷之言让熊冉神色动容,他没有作声,想看莒臣到底会怎样选择。 “王,伐枳之战,臣有罪。王不责罚,已是罪臣之幸,又赐臣骏马,于心不安,”莒臣跪伏请命,“臣请前去镇压白鹿叛乱。” “善。”熊冉哈哈大笑,终于等来这一句。有莒臣在,苗地叛乱又如何,白鹿大王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他万幸当初没有杀莒臣,那一顿不算可口的饭食,竟然换来一国柱臣。 “王,木师归来了。”有侍卫来报。 木师正是木尔,熊冉拜木尔为国师,与大将军夫错俱是位列三公。 先前木尔奉命游说綦国,楚綦结盟伐枳。綦国兵败巴阳,司马郝萌身死,老将武不古再出山任司马,与枳重修盟好,于是木尔再使宋国,楚宋结盟伐梁州两国。 木尔归来,熊冉急切召见,莒臣告退,筹备镇压白鹿大王一事去了。 “王,”木尔拜伏说道,“王为何再遣使宋国?” 木尔语气愠怒,整个庙堂只有他与苗敢这样与熊冉说话。 熊冉询问道:“木师何故这样说?” “楚宋结盟,宋自诩为主,王三番两次放低姿态,恐怕让宋得寸进尺。”木尔定然是在宋地收到不公待遇,肚子里憋了火。 “是寡人不妥。”熊冉坐拥佳人巧玉,自然对亲家毕恭毕敬,不想却让木尔遭罪,于是自我检讨。 木尔也不敢放肆,天下做到礼贤下士的明君不多,熊冉能听,他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 “王,等平定了内忧,黎都九鼎,可徐徐图之。”木尔说道。 熊冉大喜,问:“木师此行有收获?” 木尔笑答:“可王天下者,唯王与宋王也。宋王垂垂老矣,膝下并无良子,宋又有忧。” “此话何解?”苗询问。 楚国三公,木尔为国师,夫错为大将军,苗为司农。 “其一,宋骁之后宋无贤君,甚至有夺嫡之乱;其二,宋地民心不归,内忧不绝;其三,宋穷兵黩武,累国累民;其四,宋乃百战之地,西有胡塞窥侧,东有后起之秀鲁国,北有北境联盟,至于南,”木尔笑道,“宋陈兵剑陵关不过是自保 哪敢南下。” 木尔说得条条在理,熊冉不由感慨楚有三公,国之大幸。只是大将军夫错不知死活,江望舒都能捱国天雷,夫错又岂会弱于他?但愿夫错能归来,王霸之业,三公缺一不可。 滕云从江城突围后,赶回凤凰城,本欲面见楚王,又怕熊冉责罚,于是转而北上,如今刚出楚国地界,抵达焦国。 他可记得前任征东将军陈泽兵败后诛灭九族的下场,前车之鉴,他不敢以身涉险。 好在滕云父母过去,膝下无子,如今又逃出楚国地界,就是熊冉发怒也无济于事了。 天下之大,他哪里去不得?滕云打算一路北上投靠宋国,刚到焦国又想到要与韩泽共事又改变主意。宋国去不得,毕竟宋楚联姻,虽说在王霸大业面前再风华绝代的佳人也是牺牲品,但他不敢去冒这个险。 除了宋楚,只有胡塞、吴、越、鲁四国勉强有弈天下的实力。胡塞野蛮,胡塞王卫秀本就是武圣,膝下又有十八勇士,去了也不得重用,不该去。吴越两国虽有大国之名,却内斗不止,早晚会沦陷在熊冉手下。能去的,只有鲁国了。 滕云扮作马商,随一商队往鲁国而去,但愿鲁王小白有王天下的志向,否则天下真没他容身之所了。 时值孟秋,梁州。 綦国覆灭之后,武去疾幸存下来,集结乡勇义军驰援江城,枳綦本就同根同源,能救两国者,唯有江侯。 等武去疾赶到江城,江城之战已经落幕,江侯以无敌之姿碾压宋楚联军。枳国乡勇义军从四境驰援而来,楚将滕云逃匿,楚将莒臣挟持荆琦君退回楚国。 战事终于落下,枳綦两国国祚却近乎断了。新里一战,綦国王族郑氏连同綦王若虚在内尽数以身祭国运,綦国庙堂文武只剩武去疾一人。 綦国面对的是十万宋军,枳国则是面对二十万楚军。綦国尚且如此,枳国又能好到哪里去? 庙堂文武只剩江望舒与千夫长杨羡,若非江望舒败莒臣,战三英,伤缪斯,又有各地乡勇义军驰援,恐怕连江城都守不住。 江城战事落下,江望舒命人埋葬战死袍泽。 乌衣巷,巴闯被楚军合围,数十楚军持矛,巴闯周身竟无一处完好体肤。 江城外,千夫长杜阿格、巴燕、樊筌,蜀黎行宫小将石峰战死。 江侯府邸,蜀黎行宫宫主、太保樊荼力战而死。 江侯府邸,巴阳大夫兰戈力战而死。 江侯府邸,枳王相奚自刎。 江侯府邸,太师卿伯身死。 江侯府邸,少师相思自刎。 乌衣巷,巴闯之子巴蛮战死。 乌衣巷,公子凛身死。 花溪,千夫长刘泠、杨雀战死。 江城城门,千夫长赵牧战死。 蜀黎行宫小将秦孟亭,女将荆琦君被莒臣掠走。 江州军部将死伤殆尽,只剩凌寒,杨柳桥一战以一当万,坠落杨柳河,不知所踪。 “江侯,江侯。”杨羡欣喜万分,一路跌跌撞撞来报,第一声是喜,第二声是喜极而泣。 “是哪位故人?”江望舒以为天上星宿又添一颗,这个夏天,枳地少了二十多万生命,星辰平白多了二十多万颗,再多,这苍穹就承载不住了。再少,这大地就坍塌了。 “巴莽,巴莽还活着,小公子也活着。”杨羡喜极而泣,声音哽咽。 “走。”江望舒没有迟疑,杨羡领路,两人赶到乌衣巷。 乌衣巷,当日巴莽怀抱小公子相凉,躲在一间民房。滕云先斩杀巴蛮,再擒杀相凛。斩杀二人拖了不少时间,他以为巴莽逃远了,追逐而去,不想巴莽带着小公子躲在民舍,捂着小公子嘴不敢出声,于是枳国最后的血脉在滕云眼皮底下躲过了一劫。 小公子相凉不到两岁,巴莽割腕以血代乳,相凉嘴唇血迹斑斑。巴莽气息奄奄,好在还有生机,调养一番便可。 “幸甚至哉,国祚永存,”江望舒接过相凉,双手托起,双膝跪地,高喊,“拜见吾王。” 乡勇义军也高喊:“拜见吾王。”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十二章、白鹿大王 - 弈士 - 赏一杯茶 楚国西境有三苗之地,数十年前两任先王便将三苗之地纳入楚国的疆域。 等熊冉继位,东征吴越,西讨枳国,北伐孟焦,南拒百越,四境扩地无暇顾及三苗,三苗人蠢蠢欲动,三年一小乱,五年一大乱,很不安分。 熊冉自认为对三苗够仁慈了,三苗每次叛乱,他先是武力镇压,再救济苗人,更是敕封苗人鹿氏为鹿寨大夫。 鹿氏鹿恩,不满足屈居熊冉之下,竟然起兵,自封白鹿大王,趁着滕云、莒臣伐枳之际攻占沅城、零陵两地。 沅城在凤凰城以北,零陵在凤凰城以南,如今鹿恩以沅城、零陵为据点,兵指凤凰城,触及了熊冉的底线。 凤凰城是楚国重镇,西接枳国,西南是南蛮之地,熊冉岂会坐以待毙? 莒臣请命讨伐白鹿大王,领五万人马,奔赴凤凰城。 白鹿大王骑白鹿,驭虎豹,麾下苗人十余万,除却老弱妇孺也有五万余苗兵,不容小觑。 莒臣赶到凤凰城时,凤凰城已沦陷,白鹿大王命人来请莒臣一见。 莒臣兵临凤凰城,白鹿大王高居凤凰城,两军对峙。莒臣应邀前往,单人进城。 “莒臣,你可识得吾?”白鹿大王设酒席,与莒臣面对而坐。两军对峙凤凰城,两军之主却斟酒叙旧,若是传出话柄,莒臣恐怕难以开脱。 莒臣是苗人出身,异族身份让他在楚国受尽白眼。若非熊冉力排众议举他为镇西将军,恐怕他终其一生也只是个冲锋陷阵的小卒。 他也知道此番来凤凰城会见白鹿大王会落下话柄,那又如何?他莒臣行事,无需他人指指点点。 莒臣点头说道:“苗人谁不知恩公子。” 莒臣说的是事实,三苗之地以苗寨为尊,苗寨以鹿氏为尊,苗长老鹿木被楚王敕封为苗寨大夫。而白鹿大王鹿恩,便是鹿木独子。 白鹿大王斟酒,莒臣毫不客气一饮而尽,一连三杯。 “莒将军,你我阔比十余年,想不到再见面竟是兵戎相见。”白鹿大王感慨道。 下人上了几道下酒菜,第一道是白菱黄雀,第二道是五湖鱼羹,第三道是龙肝凤胆。 莒臣对白鹿大王并无好感,两人之间地位的鸿沟让年少莒臣第一次知道了原来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 第一道菜是白菱黄雀,鹿恩最喜食白菱黄雀,于是苗长老让人去捕雀,捕了千只,只挑选声音婉转动听,淘汰一半。余下数百只雀,只取雀舌,加沅水新嫩菱角烹煮,只得一碗。 莒臣在沅水泡澡时吃过白菱,却没吃过雀舌,这一道白菱黄雀,诱惑着他的胃。 雀舌啊,那是何等美味,莒臣没试过,他那吃惯了生肉木薯的嘴巴哪里配得上吃雀舌。 白鹿大王不知莒臣所想,他夹了一筷子雀舌,吞下肚之后咂嘴细细品味,口齿余香,实在难得。 莒臣还记得有一年冬天鹿恩嘴馋想吃白菱黄雀,苗长老鹿木让莒臣去捕,莒臣以为一只黄雀肉少,特地抓捕了七八只,却被鹿恩绑在树上抽打。 那是寒冬,他身上绽开的伤口还未来得及流血便结了痂。他以为自己捱不过那个冬天。 白鹿大王不知莒臣在回忆心酸往事,他只顾着吃这一盘白菱黄雀,如此珍馐他也不是天天吃得到的。 第二道菜叫五湖鱼羹,取楚地五湖之鱼,取苗地甘甜山泉烹制。彭蠡泽青鱼,雨梦泽银鱼,樊湖武昌鱼,太平湖草鱼,东江湖东江鱼。 五湖鱼羹号称楚水一碗盛,便是楚王熊冉一年也吃不上几回。 莒臣有幸在郢都吃过,这道名菜只能出于宫廷筵席,毕竟楚水一碗盛。 白鹿大王上五湖鱼羹,不知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还是有觊觎楚国之意。 莒臣还是不动筷,只顾喝酒。 要说这酒,也不是人间五谷酿造,而是深山猴儿酒。深山猴儿采集百果贮藏于树洞,当作过冬粮食。奈何猴儿忘事,苗地又不愁吃食,于是猴儿忘了百果,百果发酵酿成酒液,实在难得。 郢都也有猴儿酒,不过大多是人为酿造,所以楚人都管它叫做百果酿。 莒臣已经饮了一壶,这猴儿酒比起百果酿滋味好了太多。 第三道菜是龙肝凤胆,取蟒蛇肝,取熊胆,取雉鸡胸脯肉烹制。 莒臣依旧不动筷,只顾喝酒。白鹿大王心里冷哼一声,卑贱之人就是卑贱之人,一壶猴儿酒就满足了 殊不知这龙肝凤胆才是人间绝味。苗地多深山,蟒蛇藏匿其中如鱼得水,寻常樵夫遇见蟒蛇死无全尸,更别提捕蛇了。大熊暴怒,为了捕一头熊死了一百多人,可见其珍贵。 白鹿大王听说世上有真龙,可惜未得相见,那龙肉的滋味比起这道龙肝凤胆又如何,他真想知道。 莒臣望着三道菜,白菱黄雀他曾捕过黄雀,五湖鱼羹在郢都见识过一回,至于龙肝凤胆更是闻所未闻。馋虫在喉咙作祟,他一筷未动,就跟当初在沅水泡澡三日粒米不进,只吃了几根白菱。 他回答道:“白鹿大王,阔别十年,你还是你。” 白鹿大王夹了一筷子雀舌,笑问:“莫非莒臣不是莒臣了?” 白鹿大王心里早就不爽这个叛徒,不过一卑贱之人,竟然能与他平起平坐,甚至要分享他的美味佳肴。 “以前的莒臣,只想为了自己肚子不饿而活着;现在的莒臣,要为天下人不饿为活着。”莒臣只饮酒,不动筷。 “此话何解?”白鹿大王疑惑不已,什么为天下人不饿,顿顿白菱黄雀不香吗?他又夹一筷子雀舌,闭上眼睛享受雀舌的鲜美。 “以前莒臣想让自己吃饱,长老说熊冉残暴,不让我吃饱,于是我去刺杀他;如今莒臣想让天下人吃饱,天下都说大王残暴,只想一人吃饱。”莒臣话音未落,袖中短匕翻转入手,直刺白鹿大王而去。 白鹿大王心里一惊,他还想着劝降,劝降不得再杀掉以绝后患,谁知这莒臣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他的地盘行刺。 莒臣执匕刺杀是事实,白鹿大王虽说骄奢,但蛮力惊人,推翻酒桌挡住莒臣,又拔刀抵挡。 刀是苗刃,与莒臣所用苗刃无二,厚重,敦实。 莒臣此番赴宴没带苗刃,只藏了一截短匕,他修习防御之道,攻势欠缺,短时间拿不下白鹿大王。 数十侍卫皆手持苗刃赶来,白鹿大王趁机脱身,众人将莒臣团团围住。 “莒臣,还我雀舌。”白鹿大王望着撒了一地的雀舌,满眼心疼。 莒臣抢了一炳苗刃,一人独战数十侍卫,游刃有余,甚至还有闲心看一眼撒地的酒菜。 这两壶猴儿酒号称仙酿,树木有洞则将死,越冬不死之数才有可能酿出猴儿酒。郢都百果酿一杯十金,何况是猴儿酒呢? 一盘白菱黄雀要数十人花几天功夫捕雀才能凑足,仅仅是为了口腹之欲。 五湖鱼羹取自五湖,运到凤凰城还能活蹦乱跳者才可如菜,何其苛刻? 至于龙肝凤胆,要多少苗人才能换来这一盘菜肴?十个?百个? 莒臣以前无知,苗长老说熊冉残暴,让天下人吃不饱饭。天下人能不能吃饱饭莒臣不知,反正他吃不饱饭是事实,熊冉当杀。苗寨许多人也吃不饱饭,熊冉当杀。天下人也应该吃不饱。天下人吃不饱,熊冉之过。 奉命出苗寨,杀熊冉,熊冉那一顿饭食得滋味他永生难忘。白菱黄雀只能让一人吃饱,熊冉能让天下人吃饱。 所以莒臣臣服熊冉,所以莒臣请命伐白鹿大王,所以莒臣只身赴宴刺白鹿大王。 莒臣持苗刃与苗兵搏杀,白鹿大王在站圈外冷眼相看,莒臣还记得当初有同伴因为打翻酒樽被还不是白鹿大王的鹿恩打死,他也是这个神情。 莒臣不擅长进攻之道,他知道自己无力斩杀白鹿大王,只好且战且退,一路退到城门。 城门紧闭,围杀他的人不下百人,莒臣眉头紧锁,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城外,楚国大军严阵以待丝毫不知城里动静。莒臣跃上城楼,一刀砍断白鹿旌旗。 白鹿旌旗倒,楚将薛缺下令进攻。 凤凰城虽说是边境重镇,但无论是枳国还是南蛮都无力伐楚,所以城池并不坚固,全靠人力防守,否则白鹿大王如何轻而易举取凤凰城? 薛缺领兵攻城,凤凰城苗兵出城迎战,只有莒臣还在城内与数百苗兵上演追逐大戏。 白鹿大王麾下苗兵五万余人半数在凤凰城,余下半数则守御零陵、沅水两地。 楚将薛缺不敢破城,城内还有数万楚民,于是只能在城外激战。 白鹿大王倚仗凤凰城有楚民,面对两倍于己方的楚兵毫不在乎,若无倚仗,他如何敢起兵? 白鹿大王也不贪心,有这三城之地他就满足了,三城之地产出足矣让他顿顿白菱黄雀,餐餐五湖鱼羹。 莒臣面对数百苗兵合围,终于无力支撑,力竭被俘。他恨自己鲁莽,不该以身涉险。 白鹿大王将莒臣五花大绑绑在凤凰城门,薛缺见到主将被俘,只好停战。 “楚人听着,吾乃白鹿大王,叫熊冉来凤凰城与我对话,听说熊冉喜食人羹,不知镇西将军的滋味如何。”白鹿大王神气倨傲说道。 薛缺只得退兵,莒臣乃是楚王宠爱上将,他不敢擅作主张,于是遣快马前去郢都。 三日之后,快马来报,说楚王正在路上。 薛缺本是零陵大夫,零陵失守,他只能选择戴罪立功,毕竟他有妻有女,一人跑的了,家眷又如何? 他暗骂莒臣蠢货,先前莒臣前去赴宴他百般劝阻却拗不过他。莒臣这厮,习防御之道练就龟壳一般的防御,也跟老龟一样冥顽不灵。 薛缺又嫉妒这个蠢货,凭什么莒臣一个苗人能得熊冉赏识拜镇西大将,凭什么零陵失守自己有责而莒臣被俘楚王竟然亲至? 憎恨像一粒种子,薛缺越是想,越是催生憎恨的种子在心头疯长。 楚王再快,也要两日才会抵达凤凰城,若是此时强行攻城…… 薛缺不敢再想,这个念头太过于疯狂,凤凰城有十万楚民,若是强行破城,就算斩杀了白鹿大王,也难以赎罪。 十万民众啊,楚民又有多少个十万呢? 薛缺有妻有子,所以只能守着零陵那一城之地。男儿谁又不想建不朽功勋,封圣人之名呢? 薛缺也想,机会就摆在眼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夫错征伐小国时,一战坑杀南召国十万人,一战封圣。 若是攻下凤凰城,擒拿白鹿大王,就是十万楚民葬身又如何?苗人是楚王的心腹大患,一年一小乱,三年一大乱,若是擒拿白鹿大王,岂不是一劳永逸?楚民五百万,区区十万又如何? 念头疯长,薛缺两眼充斥着狂热,于是亲自擂鼓,下令攻城。 “将军,莒将军……”楚将黄修还未说完,被薛缺瞪了一眼。 薛缺瞪着黄阑,反问道:“莒将军如何?我们这是救莒将军。” 楚军闻名攻城,白鹿大王如何也没想到楚军竟然真敢破城,莫非真置十万民众性命于不顾? 为今之计,只有拿出最后的筹码了。 凤凰城三万户十万人,每十户出一人,共三万三,一苗兵押解一楚民出城,与楚军对峙。 “薛缺,你可想好要破城?”白鹿大王站在城上,手持苗刃,身边便是被五花大绑的莒臣。 薛缺望着白鹿大王不可一世的姿态,他咬紧牙关,不敢开口。 三千楚人的性命,以苗人的性格,莫说是三千楚人,便是屠城他们也能做到。 薛缺好几次想要开口,又不敢开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道理他懂,可真要做到又谈何容易? “攻城。”薛缺终究还是开口了。 白鹿大王一声令下,三千苗兵齐齐举刀,三千楚民应声倒地,凤凰城血流漂橹,尽是无辜之血。 凤凰城只能铺开万余人,楚军人数优势不能发挥,一日下来,楚军尚未五千,苗人伤亡不足四千。 翌日,破晓,楚王熊冉亲至。 “传薛缺来见孤。” 薛缺战战兢兢过来,他实在低估了苗人的骁勇,又低估了楚王对莒臣的重视。 “薛缺,孤命你原地待命,你为何强行破城?三千楚民性命,你死一千遍都不足以偿还。”熊冉是明君,明这一字,解作赏罚分明。 有功,当赏,美人封地,名(器)宝马他在所不惜;有过,当罚,一人伏首,牵连九州。 “王,臣该死,臣立功心切,臣恳请大王念在臣有旧功,放我妻儿一条活路。”薛缺知晓若是自己赶在楚王到来之前破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眼下莫说是自己,便是妻儿家眷恐怕也得受牵连。 “孤向来只愿陟臧,不愿罚否,三千性命,你死不足惜,”熊冉叹息一声,三千楚人啊,就因为薛缺一个念头,念在薛缺有功,他又说道,“至于你妻儿,孤不当追究。” “罪臣谢恩。”薛缺涕泗横流,三拜九叩。 零陵大夫薛缺,被处死。 “王,老臣去见鹿恩。”司农苗拱手道。 “允,鹿恩有罪,苗人无过,孤不是滥杀无辜之人。”熊冉说道。 苗与莒臣都是苗人,莒臣不受楚人待见,又被苗人视为叛贼。苗不同,楚人从楚王到楚民都对苗毕恭毕敬,苗人也对这位圣人感恩戴德。 楚一百五十万户,五百万人,皆是苗圣所养。 苗十万户,四十万人,皆是苗圣所养。 白鹿大王见苗圣一人来使,亲自相迎,说道:“不知苗圣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苗牵着白鹿大王,语气和煦,问道:“恩,你为何起兵?” 白鹿大王惭愧回答:“苗寨不能养人,想取三城之地养民。” “苗地一人五亩,皆是水田,又有良种。楚一人四亩尚可养人,苗地又如何不能养人?”苗问道。 楚地一人四亩,苗地一人五亩,这是苗入郢都为苗人求来的。熊冉允诺,因为苗一人可养楚地一百五十万户,值得。 白鹿大王面露难色,楚王待苗人不薄,苗圣更是不忘苗人,起兵,确实不该,他实在无力辩驳。 “恩,你每日可还食雀舌?”苗见到白鹿大王不回答,又问。 白鹿大王满面羞愧回答:“一月只食一次。” 苗不信,也不拆穿,继续说道:“恩,你如今自封白鹿大王,老朽不过老农,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白鹿大王拱手施礼,说道:“恩在苗圣面前不敢称大王。” 苗继续说道:“楚王坐拥荆、扬两州,日食不过五谷数斗,肉糜一方,只在岁末才能食五湖鱼羹。楚王尚且如此,何况是大王呢? ” 白鹿大王知晓苗圣不会说假,但他以为楚王熊冉坐拥天下两州,莫说顿顿五湖鱼羹,便是龙肉也不缺,于是问:“当真如此?” “句句属实,”苗拱手说道,“楚王有雄才大略又能体恤万民,民能穿暖王方着丝,民能饱腹王方食肉糜。”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十三章、龙肉宴席 - 弈士 - 赏一杯茶 白鹿大王属实不敢相信堂堂楚国国君竟然每日只食一顿肉糜,不过既然苗圣都这样说了,那应该无假。 白鹿大王胸无大志,只是嫌弃苗寨地小,苗人又不擅长耕种,不能养人。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尝遍天下珍馐,三城之地足够他挥霍了。 所以他占据凤凰城后要请楚王来会,只要楚王熊冉承认他这个白鹿大王,苗人可以不起战事。 苗有母无父,其母被视为不洁之人。身世让苗从小在苗地就饱受欺辱,更别提吃一口饱饭。 苗母将苗拉扯到十二岁自沉沅水,沅水涟涟,可以濯去不洁之名,只是可怜膝下独子了。 苗无生父,因此无姓无氏,长老不肯赐名,一直到入郢都前都被唤作寡癫子。寡解作其母为寡,癫子解作痴儿。 十二岁之后,尚未有名的苗被苗人唤作寡癫子,整日在地里刨食。他喜欢五谷,喜欢百草,于是这个寡癫子在苗地水田里苟延残喘了三十年,竟然种出了穗多实足的谷子。 黎赫王十年,熊冉即位,听闻苗地有善种五谷者,于是亲自接见,拜为司农,六卿。 善种五谷者无名无氏无姓,熊冉赐苗为氏。苗为司农,种植五谷 推广良种,开垦水田,挖渠饮水,楚国又得冶铁技艺,苗以铁为犁,以牛为引。越十年,楚地能养人,人丁兴盛。 黎赫王二十年,熊冉废除三公六卿,重立三公,拜纵横圣人木尔为国师,内教化万民,外游说诸侯;拜武圣夫错为大将军,统御四征四镇;拜农圣苗为司农,事无巨细,悉数请教。 苗入郢都,不忘苗地养育恩情,请楚王赐地多一亩,又亲自教苗人农耕。 楚地不分楚人、苗人,对苗圣都是感恩戴德,尊崇备至。 白鹿大王自然也不例外,若非有苗圣庇护,苗地再无苗人。他只是万万没想到苗圣竟然来凤凰城,这让他犯难了。若是苗圣开口,他如何敢违背圣人意思? 好在苗只问五谷农时,白鹿大王一一回答,也刻意避开起兵一事。 “大王,楚王上通天意,下察民情,有尧舜之才,可以为明君。以老朽之见,大王不该起兵,更不该用王之名。我苗地可养人,足矣。” 白鹿大王心里惭愧,苗地视苗为寡癫子,苗却依旧以苗人自居,处处为苗地着想。 若是熊冉遣使游说,可以杀之;若是熊冉遣军攻城,可以战之;奈何熊冉遣苗游说,白鹿大王无计可施。 “苗圣,鹿恩现在犹在弦之箭,犹将覆之水,已经收不回来了。”白鹿大王说出内心担忧。 “大王不必担忧,老朽自然会向吾王禀明实情。”苗见到白鹿大王松懈,笑答。 他与莒臣都是苗人出身,都是苗地苦命人。莒臣以楚人自居,被拜镇西将军,名为镇守西境梁州,实则镇压苗人。他与莒臣不同,苗人、楚人都是天下黎民,熊冉有才,可以为明君,可以王天下。 “如此,真是多谢苗圣。”白鹿大王行跪伏大礼,这大礼天下只有苗圣当得起。 “还请大王放了莒臣,老朽这就回去禀报楚王。”苗扶起白鹿大王,拱手说道。 白鹿大王不敢犹豫,放下莒臣,遣使送二人出城。 “拜见大王。”苗见到熊冉,拱手施礼,莒臣跪拜。 “苗圣此去可有收获?”熊冉见到莒臣安然返回,松了一口气。 苗点头说道:“鹿恩并无反叛之心,请大王念在老臣有斗米之能份上,放鹿恩一条生路。” “既然没有反叛之心为何夺我三城,杀我三千楚民?”熊冉冷哼一声,若非苗屡次为苗人求情,他早就将苗人抹去,区区三十万人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楚国威严。 “夺三城之地,是为养民。杀三千楚民,教化不严,老朽之过也。”苗恳切说道。 “苗圣以为如何?”楚王问苗。 苗揣摩着熊冉心思,询问:“发配百越之地,将功赎罪,王以为如何?” 熊冉权衡着利弊,发配百越之地,以苗人制衡百越似乎可行。 苗见到楚王不说话,心里打鼓,又说:“削去苗寨大夫,贬为庶民开田,王以为如何?” 熊冉见到苗服软,这才说道:“孤不光不罚,孤还要赏。听闻鹿恩喜食天下珍馐,景瑟在江水捕了一条龙,孤要宴请鹿恩,大摆宴席。” 于是苗再使凤凰城,白鹿大王以为有诈,不敢前去赴宴,苗说道:“老朽以命担保,大王若损一毫一毛,老朽自刎谢罪。” 苗如此恳切,白鹿大王只得赴宴。 凤凰城外,楚王设宴,白鹿大王只身赴宴。白鹿大王心里有了主意,只要能见识到龙肉,死又如何?天下珍馐唯独龙肉能让他以身涉险。 龙还圈养在郢都,熊冉命快马前去,说龙若是死了,肉质就不鲜美。这一点白鹿大王自然认同,以为遇见了知己。 两日之后活龙运到凤凰城,白鹿大王迫不及待想见识活龙面目,只见那龙身长三丈,有甲有鳞,有爪有尾,面目狰狞。 “能见真龙,死不足惜!”白鹿大王感慨道。 熊冉命御厨烹制龙肉,或煎或炸,或蒸或煮,共得十二道。白鹿大王口里生津,就要把持不住。 十二道龙肉终于摆上宴席,熊冉落座后白鹿大王这才落座,苗、木尔、莒臣三人陪坐。 “请。”熊冉见白鹿大王两眼放光,于是说道。 楚王发话,白鹿大王先是夹了一筷蒸龙肉,来不及细细品尝一口下肚,顿时觉得芳香馥郁,口齿余香。 白鹿大王再试炸龙肉,这次不再大快朵颐,而是细嚼慢咽,好生品味龙肉滋味。 龙肉炸至金黄,裹上蛋清,外酥里嫩,肉质鲜美,白鹿大王一连夹了半盘,只觉得腹中温热,血气饱满,已有七分饱意。 白鹿大王再看四人都不动筷,觉得自己吃相难看,难得羞涩一回,拿了一只龙肘子扭过头去啃。羞涩在珍馐面前不值一提,要杀要剐也得等等享受完这顿全龙宴席。 白鹿大王啃食完一只龙肘子,已经肚儿圆圆,转身再看还有九道菜没动,越想越亏,只怪自己肚量太小。 苗细心倒了一碗龙羹,递给白鹿大王。白鹿大王一口饮下,只觉得通体舒畅,此时肚子再也装不下一滴汤汁。 白鹿大王咂嘴回味,吃过龙肉之后,什么白菱黄雀,五湖鱼羹都不过是糟糠之食,人生足矣。 于是他跪地说道:“鹿恩拜谢大王赐宴之恩,鹿恩死有余辜,请大王放苗地儿郎一条生路。” 熊冉搀扶起白鹿大王,脸上带笑说道:“孤何时说过要杀你?孤不光不罚,还要赏。” 白鹿大王以为自己听错了,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熊冉正色道:“鹿恩接令。” 白鹿大王再三确信自己没听错,于是拜伏。 “孤封你为沅水大夫,领沅城、凤凰城、零陵、苗寨四城之地。”熊冉说道。 在座几人都震惊,熊冉事前没与任何一人说起过,苗还担忧楚王要处死鹿恩,打算求情。 白鹿大王还没缓过神,又听见熊冉说道:“再拜鹿恩为征西将军,赐白鹿大王,为大楚开疆拓土,鹿恩,你可愿意?” 鹿恩三拜九叩,额头淌血也不顾,回答道:“鹿恩谢吾王恩赐,吾王待苗人甚过楚人,待鹿恩胜过父母,鹿恩谢恩。” 一顿龙肉宴席,苗乱从此不复。鹿恩本就悍勇,麾下又有苗兵,楚国多一征西将军。 白鹿大王何止对楚王感恩戴德,他自问自己除了贪念珍馐并无过失,取三城之地有私念,也有重建苗人家园的意思,否则苗地三十万人为何能起兵五万? 区区五万人马,能取三城之地,又如何坚守?白鹿大王自问自己想得太简单了,所以他只身赴宴,想让楚王消气,楚王消气了,苗人便不用给自己陪葬。 楚王非但不杀他,还赐他四城之地,拜征西将军,这是何等的殊荣?白鹿大王心甘情愿臣服,如苗所言,楚王有王天下之才,用人不论出身,天下还有谁? 只有熊冉,苗位列三公,莒臣为镇西将军,他如今为征西将军,三人皆是苗人。 苗心里何曾不感慨,熊冉举贤任能不问出身贵贱,所以楚地人才辈出;熊冉上礼黎天子,下察民心,所以楚地民心所向,砥砺一心;熊冉内定叛乱,外拒强敌,开疆拓土,所以楚地广千里,物阜民丰。 如此之人,可以治国,可以王天下。 木尔精于算计,权衡之下,忽然觉得比起楚王,自己这个纵横圣人似乎徒有虚名。 纵横之术是臣术,帝王权术是王术,本就有高下之分。 只有莒臣冷眼看待白鹿大王,显然还对儿时受辱之事耿耿于怀。一想到要与白鹿大王共事,莒臣如鲠在喉。他在楚国孤立无援,两头讨不到好,楚人认为他是苗人出身,所以刻意疏远;苗人认为他叛敌求荣,所以冷眼相待。 这些莒臣可以不在乎,他向来行事不要人说。但眼下三苗彻底归顺,他又该以何身份存在呢?是楚人,还是苗人? 莒臣就像一叶飘荡在沅水里的小舟,东侧是楚,西侧是苗,他始终不能靠岸。眼下三苗彻底归顺,原本飘荡的小舟只能夹缝求生。 得楚王应允,白鹿大王双臂托着龙肉宴席回凤凰城。这顿龙肉宴席,浪费了该遭天谴。 白鹿大王一人独享龙肉宴席,越吃越觉得没滋味,总觉得这人间珍馐吃着吃着就不香了。 吃这顿龙肉宴席是有代价的,明日他就要奔赴百越之地平叛百越作乱。 苗乱兵不血刃平定,又可以借苗人之手平百越,征西将军又得以补缺,一石三鸟。 熊冉如何心情不好?起初他还在思索如何平乱,若是强行破城,薛缺所为便是前车之鉴。 三苗叛乱,百越叛乱,烦心事太对了。 三苗,百越。百越,三苗?熊冉似乎抓到了一个点,于是这才临时起意,拜白鹿大王为征西将军,区区四城之地,他还是舍得的。权衡利弊,四城之地换内乱平定,这一子,妙不可言。 攘外必先安内,一国不治,如何王天下。 三苗叛乱永绝后患,百越又难翻腾多大水花? 眼下熊冉忧虑的是大将军夫错、镇南将军侯川、征南将军杜若三人,都是他看中的将才,不容有失。 离夫错、杜若入南蛮已经叙旧,侯川五万人入南蛮如同人间蒸发,音讯全无,熊冉不敢再轻易派人入南蛮,只奢望侯川无碍,能顺利归来。 伐枳一战楚国折损二十万人马却功亏一篑,熊冉无暇顾及,只得再等时机。秋收将至,又是一个丰年,楚国存粮可供五十万大军十年消耗。 “请木师议事。” 木尔面见楚王,问:“大王召见,是为伐枳一事?” 熊冉点头说道:“还是木师知我心意,此番伐枳,劳民伤财,二十万大军折损,是孤一意孤行了。” 先前熊冉执意伐枳,木尔劝说无果,只得先使綦国,再使宋国。本以为梁州小国不费吹灰之力,不想二十万大军连同诸位大将都受挫。他实在是低估了枳人的决心,又后悔不听木师所言。 “王,梁州素来少与天下八州往来,自成一脉,所以能败其军,不能败其民。”木尔一言,替熊冉解了惑。 梁州有山水为天然屏障,楚伐枳,要过武陵群山,山高水险;宋伐綦,须过秦岭,借道孟焦,再越巫山,涉江水,难度更甚;胡塞、羌、犬戎与蜀又隔大漠崇山,诸邦擅骑射,不擅步战,劳师以远不可入梁州。 “木师以为如何?”熊冉问。 熊冉问的,自然是如何处理枳国。攻,攻不下;不攻,盐水泉盐之利又不舍得。 木尔回答道:“臣以为,南拒百越,西安梁州,东坐观吴越内耗,等待时机北定中原。” 南拒百越,百越之地楚国取其三分;昔年吴国两位公子分家又取了百越两分,这才有了吴越两国;如今百越之地已经退缩到南岭以南,可以暂且停下征伐步伐。 征西将军白鹿大王已经领兵平定南岭以北百越之乱去了。木尔与苗都认为恩威并施,然后教化,化百越人为楚人,化百越之地为楚地。 西安梁州,梁州三国,地僻国穷,虽有盐水泉盐之利,却少沃土肥田。伐枳之战的后果便是枳地可以征服,枳民却不会臣服。如今宋将韩泽领命继续在征伐綦国,綦国乡勇义军自发抵挡外人,宋军处处吃瘪,劳师远征,久战必败。 比起王霸大业,区区一州之地不值得兴师动众。博弈天下,大局为重,小局为轻。 吴越两国同出一脉,以姚为姓。黎先王在时,吴王飒伐百越,得百越两分。吴王飒膝下两子公子乃素与公子由生夺嫡,以会稽山为界,会稽以北为吴,以南为越。 吴王乃素与越王由生本是一母同胞,却连年征伐不已,最后越将淳于期困吴王乃素于会稽。吴王乃素回国不久一命呜呼,流苏即位,吴越两国大战越演越烈。 两国相争,熊冉恨不得火上浇油,楚国与吴越少有战事。 至于王霸之业,木尔曾言能王天下者唯有楚宋。 宋骁十子子子无能,如今宋骁已到垂暮之年,只需要等了。 “木师,我听闻宋公子谦修有德。”熊冉说出心中忧虑。 “王,树荫之下,树苗如何生长?”木尔反问。 宋骁是参天大树,膝下十子除了已死三子,余下七子子子根基深厚,比起七子,谦修不过是破土之苗。 熊冉会意一笑,就等自己敬爱的老丈人入土为安了,到时候他定然要赠一分大礼。 “宋有天下首胜圣邹先生,木师怎么看?”熊冉问。 “邹固有大才不假,却当不上首圣名头。”木尔摇头说道。 “此话何解?”熊冉问。 “邹固师从子丑,习仁义之学,又半途而废习纵横之术,虽说宋骁尊为圣人,天下尊为首圣,谁又认可?”木尔答道。 “孤听说邹固有洪钟长鸣,圣人讲学天道意象。”熊冉又说。 “苗圣有五谷生长,百草繁荣,岂非天地意象?”木尔答道,“王可以撞钟,木尔亦有意象。” 熊冉点头说道:“孤知晓木师不在意这些虚名,有木师辅佐,孤之幸也。” “王,枳地有两位人质,打算如何处置?”木尔问。 两位人质,正是莒臣虏回来的荆琦君与秦孟亭,如今押解在郢都。 据莒臣所言秦孟亭虽说恰好及冠却有帅才,江城之战便是此人坐镇军中。熊冉有爱才之心,不论出身,不论国别,能为他做事便是人才。 余下那女将荆琦君更是让熊冉刮目相看,头一次听说女子上阵,战场风采不输男儿。 处死,熊冉不舍得,死了就没有价值了。 归还枳国?一个江望舒便让楚军折戟沉沙,再出一个江望舒又该如何? 熊冉说道:“能劝降,劝之;不能,杀之。”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十四章、凤凰城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五年,白露。 枳楚于凤凰城会盟,商议停战之事。 与会者,楚国有楚王熊冉,宋夫人巧玉,国师木尔,镇西将军莒臣,征北将军公孙麟。 “莒将军,听说江侯有当世无敌之勇,此话当真?”熊冉问。 莒臣亲自与江望舒交手过,江城一战江望舒独力先连挫楚宋五名大将,再以一敌万的风姿他还历历在目。 莒臣点头拱手回答:“禀王,是极。” 此时江望舒单骑过黔中,越武陵群山,抵达凤凰城外数里地。 信使来报,江侯抵达。 “江侯带了多少人马?”熊冉问。两国议和,熊冉命征北将军公孙麟调兵而来,连同莒臣共八万人马,两位大将。 “只一人。”信使报道。 熊冉起身朝一众文武说:“走吧,出城迎接。” 江望舒单骑而来,一直到城下,这才下马。 “请江侯解剑。” 江望舒不解剑,反问:“楚人亦解剑乎?” 熊冉出城下车,挥手让人退下,说道:“江侯若想杀孤,又何须手里剑?” 江望舒与熊冉对视,不卑不亢。 熊冉舍弃车驾,与江望舒一同入城,亲自为江望舒欠马。木尔落后半步,莒臣、公孙麟落后两步。 熊冉设宴,宫娥奏歌起舞,御厨上六道菜肴,一是五湖鱼羹,二是一清二白,一清是清蒸武昌鱼,三是三珍宴,四是应山滑肉,五是团圆有余,六是盘龙菜。 五湖鱼羹,楚地第一名菜,有楚水一碗盛的美誉,乃是楚地最高规格招待菜肴。 一清二白,一清是清蒸武昌鱼,二白为白菱、白荷。 三珍宴为粉蒸甲鱼,清蒸鲈鱼,封蒸桂鱼。 应山滑肉肉质鲜嫩,肥而不腻。 团圆有余取鱼丸与汤圆烹制,秋收之时女人烹制团圆有余,寄托阖家团圆的美好念想,又有期待来年五谷丰登,鱼鳖满仓的美好念想。 盘龙菜最讨喜,郢都之外无人敢食。 六道菜肴依次上桌,江望舒一筷未动。 “江侯,莫非不合口味?”宋夫人巧玉亲自斟酒,说道,“这是百果酿,请。” 江望舒一口饮下,说道:“江某肚饱,还请议事。” 事,自然是两国交战之事,枳国死伤近三十万,王族、卿大夫、士大夫近乎灭绝。 “大胆。”公孙麟呵斥道,江望舒的姿态摆得太高,他如何能与楚王对等议事? 江望舒瞥了公孙麟一眼便不再关注,又问熊冉:“楚王以为如何?” 公孙麟好歹是四征四镇中的征北将军,江望舒不正眼看待让他大为恼怒,抽刀而去,架在江望舒脖子上,只要楚王一个眼神,他手上荆刀便可斩杀所谓的梁州第一人。 “这便是楚王待客之道?”江望舒笑道,“刀兵之利岂能让江某折腰。” 话音落下,江望舒一肘击退公孙麟,追星在手,直指公孙麟。 楚王默不作声,显然默许了公孙麟的做法,数百卫兵执戈带矛将江望舒团团围住。 “王,为何要为难江侯?”莒臣劝阻道。先前他奉命前去江城请江望舒赴盟,信誓旦旦楚王不会再起干戈。 “公孙将军之兄死于枳人之手,这是私仇,孤可没有让他出手 ”熊冉自斟自饮,观赏两人交手。 江望舒手持追星一连挥出数十剑,六剑星辰剑芒接连而出,连缀成线,交织成网,将公孙麟笼罩其中。 公孙麟面对江望舒的星河攻势抵挡艰难,他是征北将军,重攻轻防,与江望舒对弈又不得不防,无力进攻,不过数十招已经显露颓势。莒臣提刀加入战圈,一面抵挡江望舒一面解释道:“江侯息怒,公孙将军并非有意冒犯。” 公孙麟趁机逃出战圈,心中已有定数,江望舒是武圣无疑,甚至比起夫错带给他的压力更大。夫错能压他一头,江望舒岂止压他一头。 江望舒收剑回到坐席,质问熊冉:“楚王不怕江某以命相搏?” 熊冉举樽笑答:“公孙将军无礼,孤替他赔罪。江侯不是无礼之人,更何况,江侯不会拿一国国运赌这一剑。” 江望舒有一百种方法杀死楚王熊冉,但他不敢。楚国可以没有熊冉,枳国却不能没有他江望舒。 江望舒收剑,苦饮百果酿。苦酒入肚,在腹中酝酿着忧虑。江望舒吐气,忧虑化作剑气,手中酒樽碎为齑粉。 这一幕被熊冉尽收眼底,连忙掩面饮酒掩饰内心震撼。 公孙麟入座,神情沮丧,若非莒臣援护,江望舒五十招可败他。堂堂楚国四征四镇,却在江望舒手下过不了百招,何其丢人? 莒臣心里平衡了,他素来以防御见长,江侯手下都过不了百招,何况是公孙麟呢? 于是他安慰道:“公孙将军,莫说你我,江侯于江城连败无人,更能与夫圣战平,不要气馁。” 莒臣不说还好,这一说公孙麟更是老脸一红,心想莒臣这厮莫不是在讥讽自己不自量力? 莒臣见公孙麟脸色大变,心里也郁闷,本来是好心安慰,竟然被误会成奚落,他只好讪笑拱手回到坐席。 满座俱静,众人各怀心事。 “楚王,酒酣食足,可以议事否?”江望舒再问。 “可。”熊冉答道。 “枳楚一战,枳国国祚近乎湮灭,楚王愿停战否?”江望舒问道。他的手按在追星剑柄上,若是熊冉说一个“否”,他可以不顾生死血溅凤凰城。 “休战。”熊冉答道。两人都松一口气,熊冉丝毫不怀疑若是惹恼了江望舒,这八万楚军也保不住他。 江望舒手心汗涔涔,若非万不得已,他如何敢拔剑? “武陵之地,可归还否?”江望舒问。 武陵之地在黔中以北,滕云兵败江城之际楚军侵占武陵,不肯退军。江望舒领乡勇义军一路追逐莒臣,尽收失地,却无力收复重兵防守的武陵。 “武陵不可以还,”公孙麟拍案而起,义愤填膺说道,“江侯可自取之,哪有拱手让人之理。” 武陵之地,正是公孙麟驻军之所,依据此地,梁州三国楚国可以徐徐图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箪食之内,岂容他人瓢饮?”江望舒端坐在席,怒目而视。 “江侯,不要得寸进尺。”公孙麟指着江望舒呵斥道。 “收好你的爪子,否则江某不介意替你收好,”江望舒拔剑寸许,威胁意味十足,说道,“此战,枳胜而楚败,你没资格与我谈条件。” 熊冉细细品味江侯的狂妄直言,大有指桑骂槐之意,压下心中怒火问:“江侯莫非是要再起兵戈?” “楚王若有意,江某奉陪到底。”江望舒敢只身来楚,自然有他的倚仗。 熊冉拿不准江侯哪来的底气,靠着手里追星? “江侯,孤一声令下,你以为走得出凤凰城?”熊冉自认为待江望舒已是礼让三分,却不想江望舒处处咄咄逼人,真不把他楚王放在眼里了? “楚王大可一试。”江望舒起身,数百卫兵执戈带矛虎视眈眈,只要江望舒敢有一个不轨之行,不用楚王下令,他们便可群起而攻之。 “江侯稍安勿躁,孤岂是不言而无信之人,说不起兵戈,自然不会兵戎相见。武陵之地,自然归还。”熊冉不敢拿命去赌,眼下夫错不在,楚国无人可挡江侯。莫说一人,就是四征四镇悉数到场,恐怕也无力擒拿江侯。 凤凰城,是楚地,是他的地盘,等自己脱离险境,他有一万种方法弄死江望舒。 “江侯可还有要求?”熊冉安抚江望舒,尽量顺着他的意思。 江望舒点说道:“枳寸土不能让,楚一人不可失,请楚王放秦孟亭、荆琦君二将。” “带二人来。”熊冉下令。 片刻,秦孟亭、荆琦君上来,两人并未受辱,江望舒舒了口气。 “随我回家吧。”江望舒招手道。 荆琦君见到江望舒,喜极而泣,跑过来扑倒江望舒怀里痛哭。至于秦孟亭则站在木尔身侧,眼神冷漠。 “秦孟亭,你不愿回家?”江望舒问。 “去给江侯行个礼。”木尔宠溺地摸了摸秦孟亭的脑袋,多好的苗子。 “谢江侯眷顾,孟亭如今已拜木尔先生为师,楚地便是我家。”秦孟亭遥遥一拜,转身回去。 “枳地尽数归还,你若能说动,人也可以带走。”两位小将里,他更看着秦孟亭,木尔也称是个好苗子,至于荆琦君,不过尔尔,虽说容貌俏丽,又比得过沉鱼之貌? 熊冉揽着宋夫人巧玉,在她脸上小啄一口。美人在怀,只缺天下。 “多谢款待,烦请楚王送江某一程。”江望舒拱手施礼。 熊冉神情一窒,未曾料想到江望舒竟然提出这般请求。眨眼间,江望舒持剑挟持宋夫人巧玉。 未等熊冉开口,木尔说道:“江侯怕了?” 江望舒笑道:“江某如何不怕?” 莒臣、公孙麟与数百卫兵护住熊冉,生怕江望舒有不轨动作。数百卫兵执戈带矛步步紧逼,就等楚王下令。 “楚人若不肯,江某岂不是强人所难?”江望舒护住荆琦君,拔剑四顾,呵斥道,“枳军二十万便在黔中,今日江某若不归。”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熊冉也知晓江望舒曾在江城一人冲楚军万人军阵依旧毫发无损,他可不敢保证这区区数百卫兵可以护自己周全。 江望舒提剑而起,十步杀一人,数百卫兵十去一二,杀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熊冉托大了,低估了江侯之威。恐惧在众人心中蔓延,卫兵不敢再轻举妄动,江侯进一步,卫兵退一步。 熊冉一言不发,冷眼相待。 江望舒不管他作何感想,一手拉着荆琦君,一手持剑要挟着宋夫人巧玉。 城内万余楚军虎视眈眈,城上数千楚军虎视眈眈,城外数万楚军虎视眈眈。 熊冉跟在江望舒身后数十步,脸色阴沉。 “备马。”江望舒喝道。 熊冉只得命人备马,只有一匹 江望舒也不计较,让荆琦君牵马,退到府邸外。 “江侯,你可出城,孤保证你安危。”熊冉喊道。 “再送一程,如何?”江望舒不敢松懈,稍有懈怠,便是有死无生。 江望舒又退到城门,熊冉再问:“江侯,你可出城,孤不再阻拦。” “再送一程,如何?”江望舒朗声问。 江望舒出城百步,与荆琦君同骑,策马远去,留下宋夫人巧玉站在原地。 熊冉满目阴翳,城上数千弓手弯弓搭箭,只要他下令便可松弦。熊冉没下令,望着江望舒扬尘而去。 “木师,孤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不待木尔回答,熊冉又喃喃自语,“孤是凡人,亦贪念美色,如何舍得。” 木尔拱手回答:“王能修身齐家治国,何愁王天下?” 熊冉知晓木尔不过是不好拆穿他,有那么一瞬间他多想下令放箭,只要杀了江望舒,枳国可取。 宋夫人巧玉款款回城,只是瞥了熊冉一眼,朱唇亲启,只叹息一声。 熊冉以为巧玉对他失望。 你是人间惊鸿客,我是天上沉鱼颜。一别两年,可惜江侯始终不肯瞧一眼。 叹息如涟漪,在巧玉心头涤荡,熊冉不知,江侯亦不知。 江望舒一路不敢停歇,武陵之地,楚国恐怕不会轻易交还,这早在他意料之中。此行,带枳人回家,便足矣。 武陵,他迟早要收回。枳人,只要愿意,便是龙潭虎穴他也愿去接回家。 “江侯大恩,末将无以为报,唯有……”荆琦君环着江望舒的腰身,江侯的背让她倍感踏实。 “那便不报。”江望舒回答。 谁家少女不怀春?梁州谁人不思君? 骏马在武陵群山之间奔驰,荆琦君紧紧环着江望舒腰身,贪念江望舒带给她的安全感。日落之时,两人终于到了黔中。 杨羡遥遥相迎,江侯此去凤凰城,不带一兵一卒,他如何不担忧。虽说有十万乡勇义军在黔中严阵以待,但江侯若是不归,这十万乡勇义军在楚国雄师面前不堪一击。 “秦孟亭呢?”杨羡问。 “楚王许以重利,他如今是楚人了。”荆琦君答道。 “唉,宫主说秦孟亭有帅才。”杨羡自知自己不堪大任,知晓秦孟亭不肯回枳,惋惜不已。 “我枳地向来不缺人才。”江望舒不以为意,区区一个秦孟亭,不回便不回。 时值孟秋,枳国刚饱受战乱,满目疮痍。今年本该是个丰年,大战刚落下,各地都要欠收,枳本就地薄,黎民本就苦。 此时,凤凰城。 熊冉心事重重,江侯之勇,见识之后才知道先前莒臣所说不但没有夸大,反而有些不符实际。单骑赴会,一人入八万重兵埋伏的凤凰城还能全身而退,勇与谋都是上上之人。 熊冉有爱才之心,本欲拉拢,可惜江侯心系枳地,宁折不弯。 “王,公孙麟求见。” 公孙麟拜伏,进言道:“王,武陵是还还是不还?” 熊冉冷哼一声,问:“到嘴肉糜,岂有奉还之理?” 公孙麟领命,连夜赶往武陵,恐怕这时候江侯已经准备收复武陵了。 口头承诺而已,枳地寸土不能失,楚又能将到手之地拱手相让? 翌日,江望舒领两万兵从黔中奔赴武陵,杨羡领八万兵马严守黔中。 “丧家之犬江望舒,又见面了。”公孙麟居高临下高喊道。 “手下败将,还敢狂吠?”江望舒一人出阵,离武陵五十步停下,回答道。 公孙麟脸色阴沉,下令放箭,五十步距离,又居高临下,定然要将这狂妄之徒射成筛子。 箭雨铺天盖地袭来,江望舒躲到嶙峋巨石后,等箭雨停了,又出声问:“狂吠之辈,敢不敢出城一战?” 公孙麟还没受过如此大辱,骂骂咧咧拔剑出城,被将士拦下。 “丧家之犬,本将不与你一般见识。”公孙麟哪儿敢出城,不过是逞口舌之利,被拦下他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犬吠之辈你敢出城?”绕是心性再好,一口一个丧家之犬也让人恼怒。 “丧家之犬你不是有万夫莫敌之勇?敢单骑赴会不敢破城?”公孙麟嗤笑道。 江望舒取下背负长弓,搭箭松弦,箭矢破空而出。公孙麟睁大瞳孔,那凌厉一箭扑面而来。 “啊。”哀嚎从城上传来,正是公孙麟。江望舒那一箭,正中左眼。 “破城。”江望舒举剑下令。 两万枳军冲阵,枳地寸土不能让。 城内,有一白发苍苍老者拄杖而行,身侧有一壮实少年搀扶。两人对满城楚兵熟视无睹,一直走到离城门一里,这才被楚军拦下。 “芥子,我赢了,”老者说道,“去吧。” 少年没做声,楚兵呵斥道:“滚开 ” 少年拔剑连杀两个楚兵,将老者护在身后。 “爷爷老迈,不用管。”老者呵呵笑道,孩子长大了,这一辈子没算白活。 数十楚兵将两人团团围住,杀机毕露,这壮实少年连杀两人面色不变,岂是寻常草莽? 半时辰后,武陵城门大开,有少年背负死人杀出来。 “江侯在上,樊祁子之孙芥子参见。”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十五章、重建家园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五年,秋分。 江望舒弯弓射瞎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提剑破武陵。 饱经战乱之后,枳国一片废土,秋收已经接近末尾,今年各地欠收。 “江侯,如何是好。”杨羡现在是硕果仅存的将领,却难以独当一面,遇事不决,总要请教江望舒。 江望舒目光所致尽是废土,这又如何?枳国国祚永存,家园重建便是。 楚军既没有滥杀无辜,也没有毁坏城池,只是枳国十余万兵马全军覆没,庙堂文武连同王族在内悉数死伤殆尽。 好在巴莽以血代乳保留了枳王相奚的一丝血脉,这位恰好两岁的稚子如今不谙世事,却是枳王。 王,向来不是一个权力封号,而是责任。王一地者,治一地;王天下者,平天下。 所以黎室式微之后难以再王天下,诸侯都称王治一地。黎天子虽然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恐怕除了兖州,天下其余八州都不知天子面貌。 枳国有江望舒力挽狂澜连败五位上将,大破楚军,又单骑前去凤凰城要地要人。比起枳国,枳江以北的綦国则是国祚彻底消亡,綦王思齐被俘身亡,无路可退的新王若虚命满朝贤才与血亲眷属自刎祭国运,余下的一干将士又在新里几近全军覆没,只余下武不古次子武去疾。 这武去疾也并非庸人,毕竟他爹武不古也是梁州排得上号的人物,虽说按巴闯的说法武不古西境与蜀交战败多胜少,但也不能怨他,綦国将士里他已经是矮子里面的高个了。活泉关之战大败老迈的枳国太保祁子的后起之秀郝萌一步登天踩着武不古上位,最后又听信楚国纵横家木尔的谎言居然与虎谋皮讨伐唇齿相依的枳国,若是败在江望舒的手里恐怕他也好受些,谁料想竟然败在无名小卒的手里,落得个自刎的下场。 郝萌毫无准备之下仓促入局,还未来得及博弈那不朽功勋或是封个圣人便草草出局。 等武不古再出山宋楚联盟已经结成,宋军何其骁勇,仗着兵器之利与三位顶尖上将一路势如破竹,不到二十天便将綦国从梁州抹去。 武不古之子武去疾居然从战场苟活了下来,等到宋军韩泽领兵抛尸断流涉枳江抵达江城后他才从人间地狱醒来。 本以为已经无力回天的武去疾思索是以身殉国还是募集乡勇义军重建家园,从小有哥哥替他拿捏主意,他优柔寡断如女娃,总也拿不定主意。 等见到巴阳黎民陆续回城,又打听到江侯刚经巴阳,正要去驰援江城,武去疾仿佛见到了救世主。 武不古老二得子自然欣喜,时常给延祚、去疾将独步梁州的江侯是如何潇洒,于是及冠不久的武去疾从小便成了瞻仰着江望舒伟岸的身姿长大。 见到江侯驰援江城,武去疾在新里、高浦、柴邑三地募集乡勇义军奔赴江城想要助一臂之力。 三地黎民自然不认识这个年纪尚轻的少年郎,所以武去疾感慨自己有个好爹,只管报出武不古大名,于是不到半日便有两万乡勇义军追随。 武去疾一面派人去各地以他爹武不古的名义募集乡勇义军,一面领着两万乡勇义军奔赴江城,沿途遇见韩泽领军从浮图关退军,武不古仗着人数优势想要一句歼灭仇敌,却被打得落花流水。 于是他只好领着败军往江城求救。 韩泽似乎忌惮江侯不敢久战,两拨人这才各奔东西。刚过浮图关又有两千轻骑绝尘而来,武去疾望那旌旗既不是枳国的又不是宋国的,猜测一番后拦住问是不是楚人。 这两千轻骑正是楚将滕云,见到有小将拦路以为是枳地乡勇义军,于是一言不合下令冲阵。 可怜武去疾还未到江城便被两拨人马碾压。 好在滕云仅仅两千轻骑不敢恋战,冲阵之后绝尘而去。灰头土脸的武去疾又领着溃军往江城赶。 离江城一里地又遇见一波大军奔袭而来,这才武去疾看清楚了是楚军旌旗。楚军后面是江望舒领着枳军追赶,武去疾大喜过望想要配合江望舒痛击敌军。不想莒臣突围心切,领着大军碾压而来,那气势比起先前韩泽、滕云更甚。 困兽之斗,见到楚军来势汹汹,武去疾脑子里忽然想到当时随兄长武延祚在深山里采蘑菇时遇见被套住的野猪,那野猪也是这般模样。武去疾不敢阻挡,放莒臣一行人出关,就跟当初他见到那被困的野猪也只能远远避开一样。 莒臣当时确实是无力再战江望舒,要挟着秦孟亭与荆琦君夹道而逃,又碾压过武去疾所领的乡勇义军。 见到江望舒还想倒苦水求庇护的武去疾还未来得及开口又被江侯领军碾压而过,于是这两军决战的江城瞬间空荡荡,只余下武去疾不知所措。 “武将军,我们怎么办?” 一众乡勇义军都眼巴巴地盯着他,武去疾总觉得手都无处安放,肩负重任的感觉实在是压得他喘不过气。不过好在从小便在官拜大司马的父亲武不古的耳濡目染下长大,武去疾很快镇定下来,不管有没有主意,临危不乱,处乱不惊是基本修养。 于是他提剑喊道:“劳师远征,累乏,原地休整。” 乡勇义军没有异议,便在江城原地休整,一直等到第二日江望舒回来。 江望舒追逐无果会江城,见到武去疾还在,于是问:“你为何还在江城?” 武去疾想说是想瞻仰江侯风姿,又觉得有些羞人,于是答道:“强敌已被击退,不知道该做什么。” 到底是个懵懂少年,虽然及冠但并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 江望舒问:“綦地如何?” 武去疾如实回答。 江望舒叹息一声,说道:“请武小将军回去安葬亡人,重建家园。” 武去疾听见自己瞻仰的对象竟然称呼自己小将军,有些飘飘然,但他一想到綦国只余下自己这个举棋不定的小将军,神色黯然,说道:“綦国再无一人了。” 江望舒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抚武去疾,毕竟枳綦两国都蒙难,自己都是呛人悲痛,又如何安抚别人呢? 好在武去疾是个没心没肺的角儿,很快就缓和过来,拍着胸脯说:“那我先回去了。” 江望舒并没有因为武去疾少不谙事而有半点轻视,甚至还有些嫉妒,只有可怜人才会早早懂事。 綦国再次蒙难,宋国铁骑不到五日又重踏綦地。江望舒脱不开身,毕竟枳国除了他再无半个话事人,枳国危机尚未解除,没有余力估计綦国。 武去疾自小有老父亲庇佑,又有兄长扶持,天降众人的他扯着武不古的虎皮竟然募集到了十几万乡勇义军,将韩泽挡在巫城之外。 这个没心没肺的角儿一转眼便长大,不再害怕做主,不再期望庇护。以前他还小,父亲护着,兄长宠着。如今綦国他最大,虽然连个千夫长都算不上,但武不古这一张虎皮比綦王都好使,毕竟三年换了三任綦王,而綦国大司马四十年来几乎都是武不古。 宋军劳师远征,无功而返,于是綦国失地竟然也尽数收回,只是没有一个合格的领袖。 武去疾勉强算一个,但却名不正言不顺,綦国王族郑氏连旁支都没有一个苟活,能收回失地全靠着乡勇义军对家园的一腔热血。 江城,新王相凉暂且过于年幼,庙堂柱臣连最后的祁子也赴死,留给江望舒一个偌大的烂摊子。 祁子为何愿意赴死?外人以为这是老柱臣最后的忠诚,只有江望舒知晓祁子是怕自己不待见芥子,毕竟芥子之父樊宇与江望舒有隙。 江望舒向来不是小肚量之人,更何况此时枳国正百废待兴,芥子又能少年杀人,勇气与魄力俱是极佳。 举国上下都请江望舒代理朝政,甚至有人进言可以取而代之。不怪他们有不臣之心,毕竟现在能庇护枳国的只有江望舒,况且日覃伯贤早就替江望舒谋求了少傅之位,加上他本就是执圭,又是枳国第一个异姓王族,文过三公,武压巴樊,是当下最理想的领袖。 黎赫王二十五年,冬至。 安葬亡人、重建家园、秋收冬藏基本步入尾声,江望舒在枳都举行大典。 首先是拥立相凉为新王,这位两岁稚子已经将巴莽当作半个娘,整日缠着他,便是大典也是由巴莽背着。 “拜见吾王。”江望舒跪伏行礼。 “拜见吾王。”枳都万人跪伏行礼。 “枳国官制,凡三公三少四境执圭六卿为卿大夫,庙堂辅君;地方治一地或一城为士大夫,治城治民。” 三公三少四境执圭都只能是四大王族之人,江望舒是个例外。所以册封三公三少四境执圭也只能从四姓王族选人。江望舒本就是少傅,理应为太傅;巴莽于相凉有救命之恩,可拜为太师,芥子乃是祁子后人,可拜太保。于是三公便这样定了下来。 三公里巴莽、芥子年纪尚轻,可以不立三少。 四境执圭仅存江望舒一人,暂无他人。于是江望舒只能拜巴莽为西境执圭,拜芥子为东境执圭,杨羡暂代南境执圭。 至于六卿与一众士大夫,此时枳国人才凋零,江望舒只能大胆选贤任能,由他、巴莽、芥子三人选拔。 天下破天荒头一回不问出身选拔人才,枳人不信。 江望舒命芥子搬来一根大木,放置在南门,称可以将大木搬到北门者,赐枳刀百贯,赐千夫长,赐一城大夫。 枳刀百贯足够三口之家丰衣足食十年,千夫长向来要军功,一城大夫除了王族士族,外人更是要推举考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山中猎户名刘季卿,仗着力大上前一试。芥子虽是少年,却力大如牛,这根大木重逾两百斤,寻常人搬不动。 只见刘季卿单手抱木举重若轻,引得围观者纷纷叫好,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将大木搬到北门。 “赐枳刀百贯。”江望舒果然信守承诺。 刘季卿领了百贯枳刀就要告退,江望舒叫道:“刘季卿,拜你为武陵大夫,如何?” 刘季卿以为听错,神情呆滞望着江望舒。 “孔武有力,可以治军,只是要多习治民之学。”江望舒笑道。 刘季卿连忙跪地,声音里面是说不清的喜悦:“刘季卿拜谢江侯。” “你该拜吾王。”江望舒朝在巴莽身上酣睡的相凉说。 刘季卿于是转身拜相凉,嘴上说道:“臣拜谢吾王。” 穷苦猎户刘季卿一步登天,周遭黎民不再有疑,自认有力者都出列争着徙木,又有力气小者哀怨不已。 江望舒摆手道:“选贤任能,不问出身。自认能治军者,去太保那里报道;自认能治民者,来我这里报道。” 有捣蛋少年问:“江侯,大人可以当官,那稚子少年就不能了?” 本是捣蛋少年无心之言,江望舒灵光一闪,让杨羡去请荆琦君。 荆琦君面颊绯红不敢直视江望舒,细声问:“江侯找我何事。” “琦君,蜀黎行宫向来是培养人才之地,眼下百废待兴,我觉得可以重建蜀黎行宫,你以为如何?” 荆琦君一想到蜀黎行宫便想到樊荼,颜面而泣答到:“喏,琦君定然不负使命。” 既是江望舒交代的,又是樊荼一辈子的牵挂,于情于理她都不容推辞。 于是江望舒招呼先前那捣蛋少年,问:“你可愿入学宫习剑?” 蜀黎行宫男子剑士主习剑,也修习治军和武略,比如被樊荼称为帅才的秦孟亭便是修习武略。 至于女子剑侍,除了荆琦君悉数习花剑,兼习女红。 “江侯,女子可以习剑否?”荆琦君怕自己说得含糊,又解释道,“习杀人之剑。” 江望舒不假思索答道:“允。” 荆琦君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天下都以为女子不过是生儿育女,晴耕雨织,凭什么女子就不如男了? 枳都黎民奔走相告,枳国黎民都听说江望舒选贤任能不问出身,唯恐错过时机,纷纷来枳。 庙堂三公、四境执圭、三十城大夫尽数有了人选,废土上,枳国重建家园。 与枳国一江之隔的綦国正面临灭国之灾。 先是人祸,宋国铁骑在綦国土地上践踏,綦国国祚近乎灭绝,好在武去疾终于寻到了司徒郑爽幼子季郎。 新里一战綦军溃不成军,武去疾与季郎走散,季郎重伤垂死被一老渔翁背回去,调养至今终于可以下地。 每日季郎便听老渔翁说些打听来的国事,于是他知晓綦国未亡,韩泽再度袭来,武去疾募集乡勇义军死守巫城。 季郎在冬至之前伤势痊愈,可以下床走动,于是拜别了老渔翁,前去寻找武去疾。 “老人家救命之恩,季郎他日再报,”季郎三拜而别,问“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渔翁还礼,答道:“公子不用多礼,老朽只是一介渔翁,你有要紧事去办。” “老人家有什么心愿?”季郎再问。 “我有一子,名连阿,请公子代为报仇。”老渔翁答道。 季郎拜别老渔翁经高浦、柴邑,过活泉关,一路到綦都。 此时武去疾刚将宋军驱逐出境,正在忧虑如何治国。季郎到来让武去疾一时哽咽,季郎好歹算是王族人,其爹又是司徒,于情于理都该为王。 于是尚未及冠的季郎毫无准备之下便被武去疾推上王位,成为新任綦王。 偌大一个綦国刚遭遇灭顶之灾,仅仅两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支撑恐怕无力延续,于是武去疾自发使枳,希望两国相互扶持。 江望舒接见武去疾,猜测到这个少年的来意,并没有急着答应,于是武去疾又在枳都待了三天。 枳国三公虽说都定下了,但芥子与巴莽两人无论是年纪还是功勋都不足以服众,遇事拿捏主意全凭江望舒。 江望舒也不敢贸然答应武去疾,两国同气连枝不假,唇齿之交亦是真,可是面对宋楚两个天下一等一的大国,江望舒不敢拿国运去赌。 在宋楚洪流大军面前枳国本是将沉之舟,幸亏江望舒力挽狂澜才稳住,摇摇欲坠的枳国再也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枳国是将沉之舟,綦国便是溺水之人。将沉之舟如何有余力拉起一个溺水之人? 三日后江望舒答复了,武去疾依旧躬身行礼,有一点失落,有一点决然。 武去疾走后,芥子问:“江侯,唇齿之交,理应拉扯一把的。” “芥子,我只能庇护这么大的地方,”江望舒摊开左手,五指先是并拢,再慢慢分开,继续说道,“再大,就自顾不暇了。” 芥子似懂非懂点头,他一直以为江望舒天下无敌,杨羡绘声绘色给他讲了江望舒连败宋楚五名大将时的无敌之姿让他神往,难道江侯也不能庇护两国吗? “芥子,插手綦国内事,未免有乘人之危之嫌,有喧宾夺主之嫌。枳綦本就面和心不和。”江望舒又说道。 芥子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于是试探问道:“那何不趁机恢复巴国呢?” “兄弟分家,三代再合,可以乎?貌合神离。”无论是枳国还是綦国都有恢复巴国的决心,可百年间又有谁做到?两国可以同仇敌忾抗击强敌,却不能做到同桌而食。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十六章、玉珏秘辛 - 弈士 - 赏一杯茶 宋楚伐枳綦,无果,接着便是秋收,冬藏。 楚国国力自然可以乘势再伐枳国,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熊冉不愿付出代价去夺枳国僻壤之地,加之平定百越又耗费了不少国力,于是公孙麟从武陵撤军后便不再起兵戈。 经过伐枳之战后,熊冉下令加固凤凰城,原本并不坚实的凤凰城如铁桶一般牢不可破,又有善守的莒臣坐镇,成为一座坚城。 至于北境,楚国镇北将军景瑟与征北将军公孙麟镇守,处处提防着宋国大军。 宋国五万重兵把守剑陵关,随时可以挥军南下,两国之间的关系越发微妙。 宋楚暂时相安无事,夹在两国之间的孟、焦两国则惴惴不安。大国打架,小国遭殃。 越过剑陵关,不远便是洛邑。洛邑学宫俨然已经成了宋国的私产。 孟兰入黎都已经快两年,被赫天子拜为太师,却并未掀起多大波澜,赫天子依旧一子未落,黎室一日更比一日衰弱。这位天道圣人如今已经被人淡忘,反倒是子丑首徒邹固如今在宋国混得风生水起。 冬至,子丑再来洛邑,先去拜见了学宫祭酒邹固,师兄弟见面并没有寒暄,依旧话里藏针。 “孟兰为那痴儿而来?”邹固先发问。 “师兄,珏可好?”孟兰问。 “孟兰不必挂念,师兄自然会善待他。”邹固将孟兰拒之门外,邹固在里,孟兰在外。 “孟兰听说师兄将珏逐出了学宫。” “道听途说,孟兰竟然信以为真。”邹固不等孟兰说完便插话。 “既然师兄嫌弃珏,请让孟兰带走。”孟兰拱手道。 邹固问道:“孟兰自诩君子,为何处处要与我争?” 孟兰腰再下一分,不卑不亢答道:“你我争锋,何必殃及痴儿。” 邹固嗤笑道:“孟兰也说是痴儿。” 孟兰脸色惨白,哈了一口热气 又说道:“今天孟兰务必带走珏。” 邹固让开,伸手说道:“请。” 孟兰入学宫,引来数位宋国公子围观。学宫热闹鼎盛不复,已经不再是天下圣、贤、才讲学辩论之所,倒成了宋骁的后院。 “珏何在?”孟兰问。 “资质愚钝,朽木难雕,送去牧羊了。”邹固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大雪纷飞,落在孟兰肩头。邹固自然知晓孟兰有天道敕封为圣,果真是谣传,子丑也说过孟兰资质愚钝,所以邹固原话奉还。 “孟兰,你与我说说,那痴儿当真是先生后人?”邹固心中有数,只是想求证。 邹固是子丑首徒,宋骁又是大黎太傅,子丑有后人子修人尽皆知。子修死于萧国伐中山则是中山秘辛,子修是否娶妻生子恐怕只有孟兰知晓,毕竟那时候邹固已经开始游历天下了。 “子修尚未娶妻,何来后人。”孟兰笑答。 邹固以为孟兰在讥讽他愚钝,确实是愚钝,仅凭一枚玉珏与子匡一面之词便信以为真,还好生供奉了一年半。若不是珏是子丑后人身份漏洞百出,加之痴儿愚钝不能识字,更学不了纵横之术他恐怕还捧在手心当作杀招。 “还有一问,孟兰为何如此看中珏,以至于三入学宫?”邹固疑惑地问。孟兰再三来求人,邹固觉得珏没那么简单。 孟兰张开手,一枚玉珏躺在手心。 邹固也取出一枚,两枚玉珏一模一样,都刻了一个“珏”。 “先生有两枚玉珏?”子丑问。 “莫非师兄当真以为这玉珏是先生之玉?”孟兰笑道。 “我不信,为何先生传你玉珏却不传我?”一向儒雅随和的邹固脸色阴晴不定,子丑还是偏爱孟兰,这玉珏不会有什么后手吧? “师兄误会了,”孟兰见邹固走入误区,主动解释道:“这玉珏是太保子匡所持,传与子汤,孟兰借来的。除了你我手上所持,还有两枚。” “在哪?”邹固半信半疑问。 “大黎天子,庙堂三公。”孟兰答道。 “为何宋王没有?”邹固问。 “宋太傅之前,朗轩遗失了;余下三枚,黎都一枚,先师手里一枚,子汤一枚。”孟兰说道。 “先生玉珏是我手上这枚?”邹固信了七分,原来自己一错再错。 “孟兰想要?”邹固舒展眉头,一切豁然开朗。 “谢师兄。”孟兰躬身行礼,伸手去接。 “既然这是先生之玉,”邹固得意笑道,“我是先生座下首位门生,自然替先生保管好。” 孟兰怔了怔,手里捧了一捧雪花。 小寒,邹固早起,说道:“备车。” 有马夫备好马车,邹固上车,直奔武邑而去。 宋,武邑。 天寒,宋骁伤寒复发,卧床不起,听到邹固求见,这才起身。 “王,近来可好?”邹固不行跪拜之礼,只拱手作揖。 宋骁还礼,咳嗽几声,说道:“垂垂老矣,恐怕时日不多。” “医官怎么说?”邹固问。 “老病,医治不好。”宋骁摆摆手,无奈说道。 有令官来报,说蒲邈求见。 “又是这庸医,”宋骁嘟囔一声,传令说,“告诉医圣蒲邈,寡人无疾。” “慢着,”邹固叫停令官,又拱手对宋骁说,“王,梁州江望舒与楚国武圣夫错乌江赌战遭雷击,两败俱伤,垂死之人经蒲邈之手亦枯木回春,蒲邈或许真有回春之术呢。” 宋骁动心了,江望舒非但不死,还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恐怕真有蒲邈功劳。如今自己卧病在床勉强度日,不如请蒲邈一见,万一当真有回天之术呢? 蒲邈进宫,面见宋骁。邹固问:“医圣自何处来?” “蒲邈自梁州来,”蒲邈作揖问,“宋王身体无恙乎?” 宋骁对着一半庸医一半医圣的蒲邈不敢抱以太多希望,试探性问道:“医官说是伤寒,医圣以为如何?” 蒲邈答道:“请让老朽一试。” 宋骁有些犹豫不决,毕竟有证实蒲邈医死人的能耐比医活人的能耐强。 “蒲邈告退。”蒲邈见宋骁不肯伸手,猜测到他内心想法,拱手就要离开。 邹固朝宋骁点点头,说道:“医圣可以一试。” 得到邹固首肯,宋骁心里有底,这才伸出手。 蒲邈替宋骁把了脉,说道:“王无大碍,静养便可。” 蒲邈又打量着邹固手里玉珏,问道:“这玉珏我在黎都见过,先圣子丑说是取自四海天然玉,可以镇八荒。” 蒲邈告退,自然少不了领二十两金子。 邹固将玉珏呈递给宋骁,不解问道:“孟兰说大黎天子与三公都持有玉珏,若非蒲邈说起,我以为不过是三公信物,王可知晓其中秘辛?” “寡人不知三公竟然有玉珏。”宋骁眼里闪过一丝光泽,摇头说道。 “王不肯以诚相待,邹固心寒。”邹固心灰意冷说道。 宋骁脸色凝重,再三确认并无旁人后说“此玉关乎国运,当年朗轩投江,寡人追逐数里不见浮尸,只收了一枚相同玉珏。” 黎,黎都。 “太师,可取回玉珏?”大黎太保、中山王子汤满脸殷切问。 孟兰摇摇头,将玉珏奉还给子汤。 “若是取回来,便集齐三枚了。”子汤扼腕叹息。 宋,武邑。 宋骁回忆当时在洛邑往西五里的洛水桥头伏击朗轩,本欲嫁祸给乔国,好师出有名征伐乔国。哪知乔军出现,派去的死士只好匆忙撤军,如无意外,朗轩应该是在桥头沉江。 “所以王早知晓这四块玉珏?”邹固问。 取四海之玉,可镇压八荒。 宋骁连忙安抚道:“我当时只是想嫁祸乔国好起兵伐乔,再谋取三公之位,也是后来听舍妹说起,只是猜测。” 邹固神色愠怒道:“所以王执意要趁乔王学宫祭祀之际伐乔?” 宋骁咳嗽两声,奸笑如老狐,说道:“这也是先生的主意。” 黎,黎都。 孟兰、子汤面见赫天子。 赫天子神采奕奕,问:“太师此行可顺?” 孟兰摇头说道:“邹固不肯还玉,天子,这四枚玉珏有何奇特之处?” 子汤眉头紧皱,说道:“臣只听吾父说过,四枚玉珏关乎国祚。” 赫天子点头,说道:“大黎有洛邑学宫养天下圣、贤、才;又有岐山剑阁养四象,为少阳、少阴、老阳、老阴。” 孟兰这才知晓原来大黎还有这等秘辛,不怪赫天子隐瞒,毕竟这事关国祚,况且如今三公里宋骁有不臣之心。 孟兰问,天子答。赫天子在赌孟兰能延长大黎国祚,五百零八载,至今已经过了五百又两年,只余下六年。 朗轩之玉遗失,子丑之玉落到邹固之手,子汤有一枚,黎室手里只有一枚。 “先圣之玉竟然落到邹固之手,想要取回难如登天。”子汤担忧宋骁知晓玉珏秘辛,再想取回来就难了。 孟兰回想学宫破灭之事,乔国王族与庙堂都被围洛邑学宫,子丑上前拦住宋鲁联军,乔王求孟兰庇护公子淮与公子音逃出洛邑。子丑是天下首圣不假,却不能未卜先知,所以并未留下遗言。 子丑并没有留下遗言,也没有传他玉珏。勉强算作遗言的是子丑曾说起过梁州枳国枳西僻里有一间桃李学塾,可以去那里避难潜学。 于是孟兰与乔氏二子便到了梁州。 前两次见邹固只是心疼珏遭受无妄之灾,第三次见邹固则是天子授意。 孟兰内心惭愧,珏哪有什么显赫身份,哪是子丑后人,不过是枳西土生土长的一个痴儿,其母向来少与外人来往,对孟兰戒备得很。 孟兰心慈,既然在桃李学塾避难潜学,就挨家挨户让各家稚子来桃李学塾蒙学。 这群稚子有天资聪颖的石雁舟,也有痴儿珏,孟兰悉数收下。珏当时无名,其母不肯说,于是孟兰替他起名为珏。 唯一能解释子丑之玉落到邹固之手便是从乔公子淮手里得来,珏怎么会持有子丑之玉? 不过是无心之举,不过是结一份善缘,不想到头来害了这个痴儿。 宋,武邑。 孟兰三次来洛邑学宫,不争祭酒之位,不争天下首圣,只要人,还是一个痴儿。 邹固不得不信孟兰要的不是人,是这玉珏,且是天子授意。 开启木椟,朗轩之玉温润华美。宋骁取出朗轩之玉,与子丑之玉合在一起,线条交融,似乎是山水。 “地图,看不出来。” “王,可以徐徐图之,黎都那两位……”邹固说道。 宋骁与邹固相视一笑,不谋而合,不能让天子看出企图,否则天子有心戒备。 戒备又如何?宋有百万雄师,可以踏平黎都,只是师出无名,又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毕竟天子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 黎,黎都。 孟兰心慈,不忍珏遭受无妄之灾,自己三入洛邑学宫,恐怕邹固更加怀疑珏的身份,不肯放人,忧心不已。 珏拜孟兰为师蒙学,误打误撞与秦淮走到一起,秦淮为保留乔国血脉将这痴儿与乔音调换。卑贱带我痴儿承受不起子丑后人的福禄,倒成了一场无妄之灾。误打误撞入洛邑学宫,仓促入局,草草收场,如今被邹固流放到不知何地牧羊牧马去了。 既非博弈天下的诸侯公子,又非煮酒论剑的英雄侠客,就连一篇蒙学《嘉禾》也背不下来,不可能成为论道修学的诸子百家,不过是过一日忘一日,长一岁忘一岁的痴儿。 宋,武邑。 邹固越想越得意,原来孟兰也只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到底还是自己胜过孟兰一筹。 子丑偏爱孟兰,玉珏定然是传给孟兰,秦淮被俘,眼见事情败露,又将一个痴儿伪装成子丑后人,加上中山王子匡的应和,于是整件事天衣无缝,毕竟痴儿说什么可没人信,全凭这设局的几人一面之词。 可惜了,孟兰还是输了一筹。邹固可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让痴儿珏坐在祭酒位置上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他是无用之人,流放他去牧羊放马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邹固回洛邑学宫,罕见没有乘车,而是信马由缰缓缓而行。孟兰,师兄到底是棋高一着。天下道义师兄要胜你孟兰,四海九州师兄也要胜你孟兰。 四枚玉珏是地图,邹固猜测是大黎重宝。 取四海天然之玉,可以镇八荒,到底是何等重宝,邹固期待万分。 黎,黎都。 子汤见孟兰低头不语,不知孟兰心事,以为孟兰在疑惑为何有岐山剑阁四象重器却不用,于是替他解惑说道:“黎文有洛邑学宫,武有岐山剑阁,天下可以平。然而自从迁都兖州后便失去了对洛邑学宫的控制。” 黎都本是洛邑,迁都一事并无详细记载,像是被人可以抹去,无论是赫天子还是子汤都只是知道碎片信息。可以肯定的是当时黎定然国力衰弱,无暇顾及天下,这才迁都兖州。 利,便是黎天子依旧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弊端则是黎室失去了对中原沃壤的掌控,礼崩乐坏,黎室一再式微。 子汤顿了顿,继续说道:“早在失去对洛邑学宫的掌控之前,岐山剑阁便出现了危机。迁都之后,宋乔两国近水得渔利,洛邑学宫成为两国博弈的关键。至于岐山剑阁,几乎没有消息。” 孟兰脑子乱糟糟,天子与子汤都不知细节,他如何知晓,于是不插话,倾耳聆听。 “岐山剑阁向来隐秘,除了天子与三公外人莫知。当年萧王知晓剑阁存在后,请先圣子丑讲学,趁机偷了玉珏,又兴兵伐中山,想要夺取玉珏。”子汤想到萧国伐中山,中山国祚近乎灭绝,语气都沉重了些。 毕竟是一国之君,又是大黎太保,子汤很快从悲伤中缓过来,继续说道:“中山有擅偷窃者,名云良,先父重金请云良入萧窃玉。” “当时朗轩之玉遗失,集三枚玉珏,孤与先圣子丑亲自去岐山请四象出山。于是少阳一脉有伏白出世,灭萧。”赫天子说道。 原来惊才绝艳的天下第一剑客伏白竟然是四象之人,孟兰感慨之余又有疑问。孟兰不说,赫天子也知晓,解惑说道:“其一,岐山剑阁内乱,四象仅余少阳一脉,少阴、老阴、老阳三脉叛出,岐山剑阁灭萧之后元气大伤,归隐不出;其二,剑阁一向认玉珏不认人,当年寡人亲至也无果,乃是子丑之功;其三,灭萧之后剑阁再度归隐,实力恐怕不足以再承载国祚。” 孟兰心中如狂风大起,波澜滔天,这四枚玉珏,事关重大,无论如何不可以落入邹固之手,毕竟他背后站着宋骁,站着国力数一数二的宋国。 天子愿意将玉珏秘辛据实相告,孟兰何尝不知这是天子的信任,如今知晓玉珏秘辛的恐怕只有在场三人。 这是信任,又是重任,取回玉珏是当务之急,朗轩之玉的下落也刻不容缓。 既然答应替天子煮茶,孟兰责无旁贷。师兄,你我之间,无论是天下道义还是天下,都要一决高下。 昔年萧国强盛如今日宋国,本该博弈天下,却功亏一篑满盘皆输,在四海九州的棋楸上彻底被抹去。如今的宋国知晓了玉珏秘辛,会如何落子?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十七章、塞上牧羊 - 弈士 - 赏一杯茶 宋国占据豫州之地,豫州之地尽得中原百城沃壤。豫州与兖州、冀州三州交接之处,有塞上之地。 塞上莽原,风疾雪寒,白茫茫如天上云朵,如河畔芦花。莽原上稀稀拉拉坐落着几户人家,有白羊黑马黄牛儿在风雪中啃食。 珏长了两岁,终于从总角稚子长成少年郎。这个痴儿无端误入洛邑学宫,当了一回祭酒,又从天上道义的顶端被打落凡尘,如今在这塞上莽原牧羊。 天寒,这痴儿躲在毛毡房里不肯出去,牛羊骏马在圈里哞咩嘶叫。 同病相怜,牛羊骏马只能嘬一口风雪,痴儿珏翻遍毛毡房连个冷馍也不剩下。 塞上莽原有牧户数百,牛羊骏马不下万头,痴儿珏定然是最小的一户,只牧牛一头,羊两头,马一头。 有人进毡房,手拿冷馍在珏面前晃荡,发声说:“痴儿,用馍换羊一头,换不换?” 珏点头,接过冷馍如获至宝。那人独自出了毛毡房,钻进好大一个圈里牵走最肥硕的羊儿。 羊儿咩咩朝珏告别,珏出了毛毡房,数了一遍圈中牛羊马儿,又钻进毛毡房躲避风雪。 外面有人争吵,等争吵声没入风雪后有一丫头进毛毡房,问:“你又和人换馍了?” “你说是谁呀?”珏抬头望她一眼,想了想把手里馍分了一半递给她。 那丫头不接,嘟囔道:“真是个痴儿。” “我是珏,初次见面,有礼了。”珏忽然想起与人相处要有利,于是放下冷馍,拱手施礼。 那丫头扑哧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说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我家养马,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有白云一朵,所以我叫云朵。” “记住了,我也是放牧的,有牛有羊有马,你可以找我玩。”珏认真地点头。 云朵拉扯着珏出去,指着空荡荡的羊圈问:“有多少?” 珏摆着手指数了数,答道:“有牛有羊还有马。” 云朵跺了跺脚,气鼓鼓说道:“你这才来多久,几十只牛羊马儿就三头了。” 珏歪着头再数了一遍,认真答道:“有牛有马有羊,没少啊。” 云朵懒得与他纠结,于是问:“那老羊倌呢?怎么撇下你一个人?” 珏完全记不起来什么老羊倌,于是反问:“还有个老羊倌?” 远处有人在呼唤云朵,云朵“哎”一声,挥手告别珏。 洛邑学宫,邹固温酒读书,院里一地风雪,公子柳调皮,正与侍女堆砌雪人。 有一老头从风雪中来,见了邹固,跪拜说道;“拜见祭酒。” “欧尧,想通了?”邹固扶起他,请人看座。 欧尧点头,说道:“亡国罪臣,承蒙祭酒厚爱,不胜感激。” “去武邑见宋王吧,这洛邑不姓乔了。”邹固说道。 欧尧拱手,再没入风雪。 宋骁伤寒好转,接见了欧尧,面露愧色说道:“欧卿竟然在塞上牧羊三载,是寡人无礼了。” 欧尧连忙拱手说道:“亡国罪臣,承蒙宋王挂念。” “寡人欲拜欧卿为司空,欧卿以为如何?”宋骁问。 “臣谢恩。”欧尧三拜,感激不尽。宋以三司为三公,司空之位,何其显赫。 塞上莽原,云朵告别了珏,随母亲返回。她家的毡房在数里之外,已经入了兖州地界。 积雪没过膝盖,母女二人举步维艰,赶着一群绵羊往东走。 已经过了正午,太阳虽然高悬正空却毫无暖意。天上云朵,地上绵羊与皑皑白雪铺开一卷素白布帛,云朵持鞭,娘亲抱小羊羔,母女二人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珏站在毡房外,望着远去的母子二人,这个痴儿第一次想起了娘亲。 珏是痴儿,过一日忘一日,长一岁忘一岁,只记得以母为尊,以孟兰为师,以雁舟为友,以长安为邻。 离开娘亲已经两年,他从未惦记过,今日触景生情,想起娘亲也并非平白无故。 娘亲的模样很模糊,珏记不太清,只记得她整日纺纱织布,耕田种桑。 云朵路过一处毡房,娘亲与那烂醉如泥的老牧人打招呼道:“伯伯,你别喝醉了,有狼要来,你家羊圈破了,要当心。” 这老牧人养了数十只羊,膘肥体壮,只是羊圈栅栏破了个大洞,羊儿顺着破洞转出来围着云朵叫唤。 云朵把圈外七八只羊儿撵回圈里,向那老牧人问好。 老牧人望了母女二人一眼,再望望羊圈,说道:“不碍事,狼来了正好剥皮,到时候请你做双靴子。” 云朵与娘亲赶回家已经天黑,暮云蔼蔼,狂风呼啸,又是一个寒夜。 日子虽然清贫,但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兄长,云朵整日乐呵呵,与羊儿为伴,羊吃草,她唱歌。 父亲常给云朵兄妹二人说天下各处的奇人异事。比如梁州有峨眉仙山,山上有个谪仙,挥手便裁布成云;东海有缥缈神山,山上有个海伊,可以踏浪而行;北燕有金阿林,金阿林有人名艾诗,会言兽语,可以驱虎驭狼;岐山有桃花谷,谷里有四象神兽…… 云朵越长大,就越觉得爹是在胡编,毕竟天下九州那么大,她连塞上莽原都没走出过。 喧嚣的白日是牛哞与羊咩奏成的牧歌,寂寥的黑夜则是狼嚎与虎啸连成的哀嚎。饿狼整个冬天都游荡在塞上莽原,它们饿了一个冬天,早就饥肠辘辘,饥饿让它们丧失了最后的理智,齐聚在牧区外。 珏吃了冷馍,不忘给圈中牛羊瘦马丢一把干草。做完这一切,蜷缩在老羊倌留下的毛垫子上。 狼嚎阵阵,越来越近。珏缩在角落,已经嗅见狼身上的燥热气息。 圈中牛羊瘦马不安地叫唤,奈何主人是个痴儿,又是稚子,自己安危都保证不了,如何有余力管它们。 “云歌,随我去看看。” “我也去,爹爹。”云朵喊道。 “女孩子家家的,好生待着。” 父子二人一人举着马灯,一人拎着哨棒,去羊圈查探。 羊儿虽然受惊,好在没有损失,两只牧狗朝西边呜咽。 云歌说道:“我家羊圈牢实得很,又有牧狗,肯定是西边夏侯老伯遭殃了。” “去看看吧,能帮衬就帮衬,羊儿就是命。” 云歌提灯,父亲提哨棒,两只牧狗跟着。 周围牧户不多,方圆十里不过七八户,这夏侯老伯孑然一身,莫说是羊儿,就是人恐怕也得遭殃。 两人赶到时,十余只饿狼正在羊圈祸害羊儿,那夏侯老伯还在毡房里呼呼大睡。 云歌进去摇醒老羊倌,喊道:“夏侯老伯,狼来了。” 夏侯老伯满口酒气说道:“迟早要来,狼饿了不吃羊吃什么?” 夏侯老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云歌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硬拉着他起来。 屋外云歌之父正拎着哨棒追逐一匹饿狼,那饿狼被逼到角落,龇牙咧嘴。十余匹狼逃了七八只 匹,死了两匹,余下一匹已是穷途末路。哨棒落下,正中鼻骨,一击毙命。 “老弟好身手。”夏侯老伯击掌说道,仿佛死的不是他的羊。 云歌指着羊圈说道:“夏侯老伯,你瞧瞧你的羊死了好多。” “死了好,正好吃羊肉,”夏侯老伯踹了踹狼尸,说道,“请你娘帮忙做三双靴子。” “走吧。”云歌之父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挑着哨棒,哨棒上挂着一匹死狼。 云歌耸耸肩头,提着两匹死狼跟上。 破晓,珏走出毡房,圈里牛羊瘦马都毫发无损,似乎是饿急了,蹄子刨开积雪,啃食才露尖尖的草芽。 珏数了数,这才满意抱了一把干草丢进圈里。 夏侯老伯家聚集了五六个牧民,都是附近的牧户,大概是知晓昨晚夏侯老伯家遭遇狼祸,过来围观。 珏也凑过去,云朵递给他一个饭团,说道:“赶紧吃,热乎的。” 珏先拱手施礼,这才结果饭团,囫囵吞下。 “老伯,早说了要你补羊圈,你偏不听。” “马尿喝多了?” 众人七嘴八舌,脸色一半惋惜,一半庆幸。 “好酒,”夏侯老伯解下酒囊,又痛饮一口,赞叹一声,又把酒囊扬了扬,问珏,“赏一口酒,喝否?” 众人哈哈大笑,珏憋红了脸,接过酒囊,抿了一小口,辣得咧开嘴呼气。 围观的牧户觉得索然无味各自散去,毕竟热闹只是一时,放牧一时也耽搁不得。于是夏侯老伯家只余下云歌、云朵兄妹与珏三人。 “昨晚你怕不怕?”云朵小声问。 珏还没来得及开口,云歌先说道:“大丈夫生天地间,岂能说怕。” 珏这两年个子疯长,依旧低了云歌一个头,他抬头望着云歌,说道:“我想当君子。” 云歌不以为意,叮嘱云朵早些回家,他赶着去牧羊。 等云歌走远了,夏侯老伯问:“为何要当君子?” 云朵知晓夏侯老伯与老羊倌欧尧都是三年前一同来塞上莽原牧羊,只是前些日子有人接走了欧尧,珏便是那时候来的塞上莽原。在云朵印象里,夏侯老伯与欧尧两人是旧识,两人交好,只是一年前两人忽然老死不相往来。 珏答道:“孟先生说了,君子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邹先生教我纵横之术,那不是君子之行。” 夏侯老伯第一次正视这个来了半月的稚子,问:“孟先生是孟兰?” 珏点头,拱手说:“孟先生教诲,所以我不当大丈夫。” 夏侯老伯不知珏是痴儿,问:“你是孟先生门生?” 珏拱手行礼,说道:“先生赐名珏。” “哈哈哈,那便做个君子,做什么大丈夫。”夏侯老伯笑道。 珏与云朵对视一眼,云朵小声解释:“夏侯老伯就这个德行,你别管他,我们牧羊去?” 夏侯老伯耳尖,呵斥道:“君子不当牧羊,更不当沉迷女色,你以后随我一起。” 云朵年纪虽小,却听懂了,耳根子一红,跺脚跑开了。 夏侯老伯见珏不点头,又说道:“老夫叫夏侯仲卿,前乔国司徒,与孟兰交好。” 夏侯仲卿割死羊前腿肉烹煮,珏蹲在一侧望着,一言不发。 “你为何被放逐到这里牧羊?”夏侯仲卿撕下一块羊肉,递给珏。 羊肉烫手,珏慌乱接着,大口啃食,不闻不问。 夏侯仲卿也撕了一块羊肉细嚼慢咽,又说道:“就因为邹固要你学纵横之术,你不愿意?” 珏这才点头说:“孟先生说过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有两位老师,所以孟先生教我君子之礼我学,邹先生骗我,我不学。” 若是孟兰听见珏竟然记得他随口说的一句话,恐怕惊掉下巴。 “你知道君子与大丈夫有什么不同吗?”夏侯仲卿自问自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君子之行;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丈夫也。” “老先生是大丈夫还是君子?”珏问道。 “我要说是大丈夫,你是不是不跟着我了?”夏侯仲卿问。 珏点头。 “我要说是君子,就是骗你,和邹固之流又有何区别,”夏侯仲卿说道。 珏小口吃肉,又拿过酒囊小口喝酒。 “他们都说我是痴儿,我忘性大,连一篇《嘉禾》也记不住;记不清娘亲模样;可能明天就记不住云朵;”珏耷拉着脑袋,语气低沉,又抬头认真望着夏侯仲卿的眼睛说道,“君子和大丈夫我都不行,邹先生说我是朽木。孟先生不说,但他只认石雁舟,并不认我。” 夏侯仲卿听着珏袒露心里话,心有戚戚焉,都是可怜人。 “君子也好,大丈夫也罢,殊途同归,说了你不懂,”夏侯仲卿说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学大丈夫之行?孟先生以后有难。” 夏侯仲卿说得极为隐秘,最后一句无疑极具诱惑力,珏问道:“学大丈夫可以帮到孟先生?” “随我牧羊去。”夏侯仲卿提剑说道,算是默认了。 珏赶着羊跟随在后面,问:“老先生说了君子不当牧羊。” 夏侯仲卿哈哈一笑,说道:“老夫不是君子。” 塞上莽原有河名潦水,终年流淌,潦水也成了寒冬塞上莽原的冬牧场。两人行到潦水旁,羊儿在草地上啃食新出土的嫩芽,享受难得的珍馐。 “老夫教你练剑。”夏侯仲卿说完,便在河畔舞剑。 珏站在河畔望着夏侯仲卿舞剑,一招一式刚劲有力。 “看清楚没?”夏侯仲卿舞完一套剑技,问道。 珏点点头,他目不转睛,确实是看会了。 “我再舞一遍,你用心去感受。”夏侯仲卿指了指心口说。 夏侯仲卿再舞一遍,慢了许多,一招一式都拆分开来。 “领悟到没?”夏侯仲卿再问。 珏点点头,他用心去感悟了,那一招一式也不难。 “来,你试试。”夏侯仲卿将铁剑递给珏。 珏伸手去接,奈何身子孱弱,拿不稳铁剑,吃了个瘪。剑都握不稳,如何舞剑? 夏侯仲卿去河畔折了一截树枝,递给珏,说道:“先用这个。” 珏拿着树枝比划半天,很是别扭明明眼睛望得清清楚楚,也用心了,手却不听使唤。 “脱衣服。”夏侯仲卿呵斥道。 珏一脸茫然,还是照做。天本就酷冷,没了衣物蔽体更是冷到彻骨。 “下去游一个时辰。”夏侯仲卿指着潦水说。 “扑通”一声,珏咬牙跳入潦水,血液几乎停止流动,呼吸急促。 “大丈夫这点苦也吃不得,如何帮助孟先生?”就在珏冷到几乎昏厥,夏侯仲卿一席话让他回神,咬牙划水。 潦水畔有不少牧人,望见珏跳水,以为落水,赶紧围过来一探究竟。 见到不过是那个痴儿,先前用冷馍换羊的少年喊道:“痴儿,我有三个馍,换你的牛羊瘦马,换不换?” 夏侯仲卿温笑望着那个少年,问道:“你叫扎兀?” 少年跑开,嘴上喊着:“老疯子,小痴儿,一老一小凑一窝。” “夏侯老伯,你和珏有什么冤仇?”云朵先是质问夏侯仲卿,又招呼珏,“你快上来。” 珏摇头,若是这点苦头都吃不了,如何成大丈夫,如何帮孟先生?自己本就是个痴儿,君子之行恐怕无缘,做不成君子,那便做大丈夫。 云歌赞许说道:“这样才是个大丈夫样子,等开春了我带你去驱狼驭虎。” 云朵焦急得直跺脚,嚷嚷道:“什么大丈夫 这样会死人的。” “天下死的人还少吗?当个草莽任人宰割?”夏侯仲卿嗤笑一声。到底是小女子,目光短浅。 “大丈夫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云歌击掌说道,“珏,等你长大了我给爹娘讲将朵朵许配给你。” 云朵笑脸红扑扑,跺脚跑开了。 塞上天寒,莽原雪深。 有潦水冬不结冰水流潺潺。 有老伯目光如炬起手舞剑如老羊匍匐。 有少年赤条条不知冬寒如瘦鱼凫水。 有云朵如天上云朵悠闲自得牧羊而歌。 有云歌踏歌而行驱狼驭虎如鹰击长空。 “万一就鲤鱼龙门了呢?谁又知道。”夏侯仲卿饮一大口酒,感慨一句,拔剑起舞,一招一式连绵不绝。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十八章、宋骁立嫡 - 弈士 - 赏一杯茶 宋骁有四位夫人,十子二女。二女皆是国色,长女宋瑶贵为国母,幼女巧玉更是有沉鱼之颜,如今深得楚王熊冉宠幸。 至于十子,子子无能。长子嘉朔坠马而亡,留下长孙谦修;次子嘉栾目空一切被秦淮一剑刺死;三子嘉德一句戏言阳关失守,被宋骁砍下头颅换回上将韩泽。 立嫡一事一拖再拖,宋骁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能再拖下去,于是将立嫡一事搬上议程。 宋骁召见三公,三公分别是司马施慧,司徒邹固以及新立的司空欧尧。 “寡人自知时日不多,立嫡一事不该再拖,诸位以为如何?”宋骁问。 施慧拱手说道:“王,臣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骁摆手说道:“但说无妨。” “大黎一向是父死子继;长子死,次子为嫡;再死,三子为嫡。臣以为当立公子嘉靖为嫡。”施慧以为大忌,不敢抬头。 “臣有言,”邹固拱手进言道,“吾王尚在,哪有什么父死子继;况且司马所言是羌戎夷狄异邦兄终弟及,并非父死子继。臣以为,既然长公子有后当立为嫡。” 施慧据理力争道:“有子何必立孙?” “于情,公子谦修是嫡孙,情应为嫡,”邹固寸步不让,说道,“于理,谦修之才数倍于诸位公子,理应为嫡。” 宋骁习惯了两位圣人为道义据理力争,为庙堂琐事唇枪舌剑,于是安抚道:“两位都有理,司空以为如何?” 宋国司空一位空缺数年,欧尧恰好填补了空缺。这位数日前还在塞上莽原牧羊的老羊倌摇身一变成为大宋庙堂柱臣,一时难以适应角色的转变,跪伏说道:“臣有言,臣不知如何是好。” 宋骁暂且无暇顾及欧尧,只是出于礼节才问。毕竟欧尧只算得上是贤人,其余两位柱臣都是圣人。 “王心中早有答案,不是吗?”施慧见宋骁眉头紧锁,笑道。 宋骁许给两位圣人特权,无须行跪拜礼,尽管畅所欲言。毕竟天下圣人不足双手之数,两位都是他所倚仗之人。 施慧所言不无道理,宋国庙堂谁人不知宋骁十子子子无能,谁人不知宋骁两女国色天香,谁人不知宋骁独宠嫡孙谦修? 邹固是天下首圣,又是大宋司徒,虽说宋骁子孙后人都在洛邑学宫随邹固习六艺,但邹固认可的只有谦修,这是其一。 赫天子爱女芷兰有羞花之貌,天下诸侯诸侯,黎都士族谁不觊觎?宋骁拿出十城之地为重礼,替谦修谋一门亲事,这是其二。 宋骁笑问:“既然司马知晓,为何还要举嘉靖为嫡?” 施慧作揖说道:“嘉靖最长,更能持重,这是其一;嘉靖是黎都那位亲弟,这是其二;天下以为臣与司徒不和,那便做给他们看,这是其三。” 不愧是纵横家圣人,更不愧是宋骁倚重的庙堂柱臣,其一其二不过是说辞,其三才是真正术法。 欧尧知晓无论是邹固还是施慧都是宋骁敕封,天下钦点的圣人,自己不过是贤人,学识低了一筹。况且宋骁左手道义、右手兵戈打下宋国千里疆域,二人便是左膀右臂,自己不过是乔国罪臣,承蒙宋骁非但既往不咎,还拜为三公。 翌日,宋骁召见庙堂三公、卿大夫、百将功勋卓越者与八位公子于宫中议事。众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立嫡一事,事关国运,于众人而言是宋国最大的一盘弈局,宋骁坐镇,八位公子博弈,其余众人押注。 宋骁立嫡这一盘弈局拖了太久,接连有三位公子出局,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牵连到数十庙堂卿大夫、士大夫,以及数万将士。 第一位出局的是嫡长子嘉朔,缪夫人所生,生性懦弱又好美色,常常流连花间不知归途。嘉朔与武邑丽人同乘,哪料一向温顺的骏马一时间失控,撒蹄狂奔。嘉朔六艺皆是下品,又被酒肉女色掏空了身体,哪里掌控得住这失控疯马。等卫队找到是,嘉朔已经坠马身亡,这位虽然无能但仗着是长子身份最有希望继承大宋基业,享受天下美女的嫡长子最先出局,再也无福消受这份恩泽。 第二位是宋骁次子嘉栾,常夫人所生,生性傲慢,目空一切。被宋骁立为嫡后更是变本加厉,恨不得昭告天下。五国结盟伐宋,乔公子淮化名秦淮身挂五国相印领焦孟两国联军打着尊天子而攘诸侯的名号兵临剑陵关,嘉栾自告奋勇请命去与秦淮谈判,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与宋骁的交代,颐指气使的模样惹怒了秦淮,命丧剑陵关。 第三位是宋骁三子嘉德,缪夫人所生,立嫡不久便被宋骁赶去阳关历练。胡塞王卫秀领二十万铁骑兵临阳关,想要马踏中原,却始终不能破城。嘉德习六艺,最擅长御,遗憾的是武邑和洛邑都太小,不能尽兴,一心想要去胡塞之地驭马,于是鼓动阳关守将卫尚、田恬出战。卫尚稳重,却架不住田恬是个莽夫,禁不住嘉德诱惑出城迎战,被卫秀使了绊子,田恬身死,导致阳关兵败。宋骁赶到阳关亲自结果了这个逆子,又取了嘉德头颅送去胡塞换回上将韩泽。以子易将一时间传位天下美谈,可惜嘉德草草出局,成就了韩泽。 第四位是宋骁四子嘉靖,常夫人所生。昨日施慧进言余下七子里嘉靖最长,最为持重,可以为嫡。宋骁自然知晓这些个娇生惯养的痴货肚子里装的是治国理政还是美酒佳人。余下七子个个骄奢,嘉靖尤甚。去岁还豪掷千金只为纳吴地歌姬,不到半月歌姬卧病在床,医官把脉说是喜脉,已经足月,于是嘉靖将这婉约歌姬乱棍打死,抛尸荒野任凭野兽啃食。 第五位是宋骁五子嘉庆,缪夫人所生。嘉庆算是十子里勉强可以入得眼的,虽说也骄奢成性,却也修习兵法,常以奴仆俘军为靶练习骑射,最为残暴。前司空长子便是与嘉庆有间隙,于是嘉庆弯弓搭箭松弦一气呵成一箭射中他心口。司空丧子,碍于宋骁威严敢怒不敢言,于是告老还乡。这司空之位空了三年,欧尧才能后来居上。 第六位是宋骁六子嘉骞,常夫人所生。嘉骞素来喜爱女装,常身着女装,口涂胭脂示人。今日他终于肯换一身男子袍服,不敢造次。曾经有冀州侠客来洛邑遇见女装嘉骞,一见钟情,两人竟然私定终身。两人同游洛邑,最后信马由缰到一处僻野小城。那侠客猴急,佳人在畔夜不能寐,于是事情败露。那侠客好歹也是纵横冀州的风流人物,觉得脸面无光连夜逃离宋国,在塞上莽原被嘉骞派出的人马追上,只问他是要回洛邑还是埋尸莽原。那侠客自然不愿回去,只身独斗数百宋军,最后埋尸莽原。 第七位是宋骁七子嘉梁,与嘉骞一母同胞。与兄长嘉骞截然相反,嘉梁有断袖之癖,钦慕吟诗颂歌的风流名士。虽说洛邑学宫自从子丑身死道消后不复当年盛况,天下九州圣、贤、才依旧有三分汇聚于此,风流名士更是时常流连。嘉梁主动在洛邑学宫随邹固潜学,借着潜学之名或威逼或利诱风流倜傥的青年名士。三年里洛邑学宫风评每日俱下,风流名士不敢再驻足,唯恐遭受无妄之灾。 第八位是宋骁八子嘉熹,其母并无名分,地位最低。从小饱受白眼,又未曾享受过一日母爱让嘉熹内心憎恨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最不喜的便是听见旁人议论私生子身份。几位公子嘲弄他可以忍受,毕竟他地位最低,公子身份都有些牵强。这位公子喜怒无常,下人唯唯诺诺,慎言微行,唯恐祸从嘴出招惹这位公子。毕竟有不懂事的丫鬟因为与人说起乡里趣事,只以为提了一声庶出便被割舌。如今这个唤作哑奴的丫鬟每日依旧服侍嘉熹,不知不能言语是如何与嘉熹交流。 第九位是宋骁九子嘉协,其母也是个下人,母凭子贵得赐赵夫人。嘉协有恋(母)癖,一直到及冠才肯与赵夫人分房睡。宋骁有了新欢卫夫人后并不待见赵夫人,所以并不在意。宋骁不在意不代表嘉协不在意,一想到自己娘亲竟然与这个行将就木的破老头同床共枕过他就心怀嫉妒,私底下更是辱骂宋骁为宋贼。宋骁知晓自己这个儿子有这等怪癖,对他也不甚亲近,不过念在赵夫人面子上并未严惩。嘉协至今尚未娶亲,天底下的女子他一个也瞧不上,单单喜欢娘亲。赵夫人失宠,对这个独子又极为宠溺,更是时时去洛邑学宫探望。 第十位便是宋骁幼子嘉柳,卫夫人所生。宋骁几位夫人中卫夫人最得宠,当年也是美艳国色,如今虽说年级不轻,依旧风韵犹存。十子里唯有嘉柳品行端正些,只是年纪尚轻,贪图玩耍。嘉柳与几位哥哥关系疏远,唯独与缪夫人幼女巧玉亲近,近乎形影不离。如今巧玉与楚王熊冉和亲,嘉柳再无亲近之人,不再沉迷于女色玩物,先是随缪斯征伐北境三国,再在豫州各地游学。嘉柳的转变让宋骁有些于心不忍,嘉柳最小,德才又不及谦修,立嫡是无望了,倒是可以成为柱臣。 宋骁十子子子无能,幼子嘉柳勉强强过几位兄长,依旧不能算作有德有才。 十子已去其三,嘉朔、嘉栾、嘉德都草草退局,只余下七子。 好在长子嘉朔虽然无能,却留下嫡孙谦修。谦修是子丑赐名,以为君子谦谦以修身。谦修果然不负众望,从宋骁数十子孙中脱颖而出,甚得邹固赏识。 谦修便是第八个弈士,要与七位叔叔竞争。三公里邹固已经把谦修视为衣钵传人,自然是站在谦修一侧的;加之一言堂的宋骁宠幸,立嫡可以说是言之凿凿;更何况谦修迎娶女公子芷兰,又隐隐增加了几分筹码。美中不足的便是谦修根基浅薄,庙堂诸卿与大宋百将并无多少与之交好。 宋骁端坐正首,三公居其下,卿大夫次之,百将功勋卓越者唯有韩泽、龙蠡与不在排名的缪斯三人。 “寡人今日立嫡,诸位以为如何?”宋骁扫视一圈八位公子,问道。 “王,公子嘉靖最长,最为持重,可以为嫡。”有卿大夫进言。 嘉靖心头一喜,暗暗压下心中喜悦,朝那卿大夫拱手。 “臣以为公子谦修德才兼备,可以为嫡。”又有卿大夫进言。 庙堂吵吵闹闹,如乡野村夫争水拌嘴,如市场小贩插标吆喝。 宋骁不威自怒,说道:“寡人立嘉靖为嫡,众位可有异议?”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有异议。 嘉靖喜不自胜,就要拜伏,又听见宋骁说道:“寡人立嘉庆为嫡,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不明所以不敢有异议。 “楼凡,你说以为如何?”宋骁问。 楼凡是卿大夫,哭丧着脸作揖说道:“臣以为立嘉靖为嫡。” “拖下去斩了,”宋骁含笑如老狐,继续说道,“寡人是要尔等争?寡人立嫡是家事,诸位何必紧张如斯?” 有卫兵架着楼凡出宫行刑,楼凡喊破喉咙宋骁也置若罔闻。 诸位卿大夫不敢再妄言,唯恐说错话落得与楼凡下次一般无二。宋骁老迈不假,一日不死他便是宋国唯一的王。 “诸位以为该立谁为嫡?”宋骁扫视一圈卿大夫,挑了廖准问,“廖准以为如何?” 廖准听见宋骁点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连忙五体投地答道:“臣不敢揣测圣意。 “这等小问题都打不出来,要你何用?”宋骁冷哼一声,“拖下去斩了。” 殿外有楼凡林中哭喊,摄人心魄。廖准磕头如捣蒜,额头鲜血淋淋。 挣扎是徒劳的,卫兵再架着廖准下场,不多时再是一声哀嚎。 “堂堂大宋庙堂竟然无一人能替孤王解惑?”宋骁伸手指点三位卿大夫,冷馍如塞上寒风,说道,“都拖下去,斩了。” 不过片刻,宋骁连斩五人。 满朝卿大夫皆是五体伏地,唯恐宋骁将死亡之指头指向自己。 司空欧尧位列邹固下之手,不敢出声,宋骁果然比传闻更为毒辣,无论是亲二还是庙堂卿大夫,他想杀便杀。 “寡人要立谦修为嫡,”宋骁招呼谦修过来,起身让开王座,推着谦修坐下,厉声说道,“诸位可以安心辅佐否?” 众卿大夫如蒙大赦,想头如啄米。 “吾王英明。” 于是立嫡一事,便由宋骁一人定下来,果然是嫡孙谦修。 谦修被宋骁按在王座上,第一次居高临下睥睨庙堂文武。 祭祀过祖宗后,三公为谦修奉茶。这是子丑留下的规矩,三公是为天子诸侯煮茶近臣,三杯茶滋味百般,谦修一一饮下。 庙堂一众卿大夫战战兢兢,宋骁这一手杀鸡儆猴属实震慑住他们了。那五人皆是其余几位公子的近臣,宋骁这是警告七位公子,也是震慑庙堂柱臣。这大宋的天下,终究还是宋骁说了算。 只有邹固知晓宋骁是顶着多大压力立谦修为嫡。宋有百城之地,百城是虚数,即便不足百城也相去不远。然而百城之地十之八九是征伐而来,民心不归,时常有作乱。庙堂卿大夫半数是亡国贤才,宋骁惜才,厚待庙堂卿大夫。然而谁又能保证满朝文武都是忠心耿耿之人? 无论是楼凡还是廖准,亦或是其余三人都是亡国臣子,根基深厚,又与几位公子亲近。宋骁不敢保证他们是在几位公子身上押注还是企图东山再起,于是在与邹固商议后决定趁立嫡一事大做文章,以雷霆手段震慑庙堂卿大夫。 至于韩泽、龙蠡、缪斯三人,军功显赫,武力卓绝,又是士族之后,所以宋骁信得过。三人到场只是起震慑作用,相信以那些个卿大夫的能耐不难猜到。 立谦修为嫡并非一时起意,而是图谋已久。无论是拜邹固为师还是取天子之女都是在给谦修造势。 先前先立嘉栾再立嘉德只是权宜之计,宋国若是落在这七子手里早晚败落,谦修之才不下他宋骁,宋国王霸之业宋骁不能完成,但好歹替谦修铺好了一条大路,只等谦修驾车问九鼎,王天下了。 宋骁也有担忧,一是宋国如今与黎室三代结亲,想要问九鼎恐怕名不正言不顺;二是谦修有君子风范,怕他心软不愿王天下。 问九鼎可以徐徐图之,那是谦修的事了。至于君子风范,庙堂三公里邹固既是儒家圣人,又习纵横之术,早晚可以调教。况且还有吐一口气便是兵法,撒一把豆便能聚兵的兵家圣人施慧在,宋骁相信假以时日谦修不止可以左手仁义,右手兵戈,甚至可以青出于蓝手掌纵横之术,可以睥睨天下。 武邑医官说是风寒,宋骁针灸喝药样样不落下,这人间繁华他还没见识够。吴越医圣蒲邈说也是风寒,宋骁骨子里都是凉意,毕竟蒲邈一半庸医一半医圣。 前传:寡人有疾 第五十九章、蔻太后大寿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六年,立春,春寒料峭。新年已过,黎都依旧张灯结彩,迎接蔻太后六十大寿。 黎室式微是不争事实,但黎天子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因此太后六十大寿自然也是大事一宗,四方诸侯稍远一些的还未过年便启程朝黎都来。 宋骁携嫡孙谦修乘车而来,邹固跟随,又有韩泽、缪斯二将领千人卫队护卫在侧。离黎都两里,宋骁下车遥望黎都,心里感慨万千。 曾经他还只是嫡长子时也随着父亲驾车去黎都洛邑,洛邑比起武邑不知繁华多少,少年宋骁满怀憧憬遥望洛邑,问:“当真九里九长,九里九宽?” 少年宋骁见识过黎都洛邑繁华之后便在心头立志将来也要把武邑建成九里九。宋骁即位,宋不过十城之地,庙堂卿大夫连贤人也没有一个,就连才人也不多,积贫积弱,强敌环顾。宋骁上礼天子,下启贤才,终于在豫州立足。立足又如何,天下尚余下百国,宋国国力垫底。 冀州之地小国林立,这一张棋楸毫无亮点可言。小国之间只是小打小闹,加之北有赤狄、白狄异族入侵,南有齐鲁两大国虎视眈眈,冀州数十小国几乎如死水一潭。 冀州本就极寒,寒冬漫长,五谷难以生长,虎豹豺狼遍地,以文见长的贤才与武力卓绝的侠客武夫往往都南下去更大的棋楸。至于大国也嫌弃冀州这块被遗弃的土壤,只留下小国苟延残喘。 兖州当时有以中山为尊,中山从来都算不上一等一的大国,但也不容小觑,毕竟大黎四百余载太保一脉俱出自中山。况且当时黎室国力强劲,天下诸侯不敢过分放肆。 豫州地居中原,最为繁华。中原沃土富饶之城不下百座,黎民更是千万,何其富饶。 而豫州内最繁华者当属洛邑。洛邑长宽皆是九里九,是大黎国都,天下诸侯、四方商贾、名士丽人、侠客武夫多汇集于此。长宽九里九,张袖成云,挥汗成雨。 大黎有豫州、兖州数十城之地,国都为洛邑。洛邑有洛邑学宫,又是洛邑最繁华之地,天下圣人半数久居洛邑论道潜学,至于贤人、才人则多如过江之鲫。 当时学宫祭酒是黄老之学集大成者殷隐,能执掌天下道义,自然也是天下首圣。洛邑学宫最大一件事便是中山国子丑以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为道义入洛邑学宫与殷隐论道三日,然后殷隐归隐,子丑入主洛邑学宫,又被拜为大黎太师。 青州有大国齐鲁,有小国十余,有异族莱夷。齐鲁两国都有称霸青州的意图,小国在齐鲁之间夹缝求生,至于莱夷则在齐鲁两国的威严下不敢兴风作浪。 齐鲁两国国力相当,又有大河水患,两国争锋并不激烈,甚至往往今日交战明日便停战治水。大河 千里奔腾而过,从青州入海,何其壮观。 徐州之地萧国占据九分,萧国国力鼎盛堪称天下第一。其余诸侯强如齐鲁也只有称霸一州之地的企图,而早已称霸徐州的萧国则觊觎黎室九鼎,有王天下之意。 当时萧王做了一件天下诸侯想做却不敢做的事——问九鼎。子丑答有千钧,恐怕萧王搬不动。萧王自然不会亲自搬鼎,于是在太庙问黎天子能否搬徐州之鼎回萧。 扬州分江北江南,江北江南都是吴国属地,俱是鱼米之乡,物阜民丰。吴国国力仅次于萧,可惜吴王飒有两子,嫡子公子乃素,次子公子由生。 吾王飒驾崩后两子夺嫡,最后以大江为界河,以会稽为界山,江北由公子乃素继承吴国国祚,依旧以吴为国号;江南由公子由生征伐百越之地立越国。 雍州有大国胡塞与诸多小国,再往外便是犬戎、羌等异邦。阳关以西便是恶土雍州五谷不生,万物难长,但胜在地阔千里可以畜牧,天下良马宝驹半数出自胡塞。 当时胡塞有武圣祁木之子拜厄领十万铁骑踏破阳关,缪苦前去迎战不敌。 当时缪苦并不出名,与其妹缪姝游历到宋地,宋骁觊觎缪姝美色,纳为夫人。本以为缪苦不过寻常武夫,与人交战胜少败多,后来竟然一鸣惊人天下无敌,只是这天下第一的名头还未坐稳便拱手让给横空出世的天下第一剑圣潜龙伏白。 梁州巴分枳綦后两国依旧协力抗击蜀国。綦国北境有大巴山,大巴山再北有秦岭,隔绝豫州之地;蜀国北境有绵延群山与雍州隔绝;至于巴国则有武陵群山阻挡荆州。 梁州四境皆有高山为天然屏障,隔绝了外地,自成一盘棋楸。 三国便在梁州之地上争相博弈,蜀国力最强想要一统梁州,奈何綦枳两国同气连枝协力阻绝蜀国。 枳綦两国表面和和气气仅仅是形势所迫,两国都自奉为正统,都有再恢复巴国的意图。单单是山水之争便持续数十年。 山是巴山,綦国北境有巴山,枳国北境武陵山脉延伸处也叫巴山。于是綦国冠以“大”字,勉强高过一头。 水是江水。大黎王朝山河何其壮丽,山以五岳为尊,水以江河为大。 河是源起雍州,流经豫州,最后从青州入海的大河;江是源自雍州,流经梁州、荆州,最后在扬州入海的大河。 枳綦两国便在大江上做文章,綦国称为綦水,枳国叫做枳江。 山水之争从枳綦分巴至今从未停歇。不过好在两国无暇内战,毕竟西境有蜀国虎视眈眈,于是两国不能武斗,便文斗。 荆州与豫州以秦岭、淮河为界。秦岭淮河不知是两州界山、界河,还是天下冷暖界分界线。秦岭淮河以北称水为河,大多有结冰期;秦岭淮河以南称水为江,冬不结冰。 荆州之地本是南荆国封地。南荆国覆灭后荆州小国林立,又有三苗、百越异邦盘踞在侧。楚国在荆州尚且算不上大国,比起萧、吴、胡塞更是相去甚远。 昔年那个随父亲朝拜天子的宋骁转眼已是垂暮之年。天下九州局势也一变再变。 如今冀州依旧小国林立,难以入眼,虽然有小国结盟,却也难以兴风作浪。 冀州以北的白狄、赤狄等异邦从未停下过南下意图,于是冀州诸国建立长城壁垒抵挡异族骑兵。 黎室迁都兖州后,兖州以黎为尊,中山次之,其余小国都与黎亲近。然而黎室迁都兖州便失去了对诸侯的钳制,诸侯征伐不再局限于称霸一州之地,都有王天下之意。 天下四方战事四起,唯有兖州天子有绝对话语权,何其悲哀。 青州齐鲁争锋有宋骁介入,齐灭,鲁兴。鲁公子小白即位后横扫青州小国,又数次讨伐莱夷,大有雄踞一方的意思。 宋骁即位后,先是以子丑仁义之道治国,再得兵圣施慧相助。胡塞拜厄之徒卫灵成圣,武力卓绝,于是领十万胡塞铁骑再入阳关。 宋国在宋骁的征伐之下国力大增,但无论是十万胡塞铁骑还是武力独步天下的卫灵都不是宋国可以匹敌的。 一向并不出彩却凭着其妹缪夫人而嫌贵的缪苦与卫灵阳关赌战,居然小胜。缪苦封圣,与施慧联袂出征,豫州百城之地尽数归宋。 徐州萧国被横空出世的伏白灭国,天下惶然。可怜强盛如萧国竟然落败出局。萧国灭国后鲁与吴两国各自占去徐州半数,国力大增。 扬州吴越分家后并不和睦,无论是吴王乃素还是越王由生都雄心勃勃,一州不安如何平天下?于是两国连年征战不止,势必要较个高下。 越将淳于期领军困吴王乃素于会稽。吴国国另立公子流苏为王,解了会稽之围。老吴王乃素回国后不久便一命呜呼,成就了庸医蒲邈的恶名,也为吴王流苏伐越师出有名。于是吴越之战越演越烈,从不停歇。 雍州胡塞武圣祁木以武力一统胡塞各部,胡塞得以进入博弈天下这一张棋楸;祁木之子拜厄扫清周围诸国,胡塞国力再强盛几分,周遭再无敌手;然后是拜厄之徒卫灵再封圣,开始东进阳关,征伐羌、犬戎等异族,可惜卫灵被惊才绝艳的潜龙伏白所杀;本以为胡塞没了卫灵之后征伐之路会偃旗息鼓,没想到卫灵从弟卫秀横空出世,胡塞国力不减反增。 潜龙伏白不出,剑陵缪苦身亡,楚国武圣夫错又与梁州江侯两败俱伤,如今卫秀武力独步天下,无人可撄其锋,强如宋国有百将也无力与卫秀抗衡,只能依据阳关抵挡胡塞铁骑。 胡塞崛起的历史可以说起祁木一脉的扬名史,一脉四代五人,三位武圣,最次的沙毒也是胡塞十八勇士,何其显赫? 荆州楚国七代明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励精图治以王天下。并不起眼的楚国竟然扩地数千里,继承南荆国旧地不说,还占据扬州三分,征伐三苗、百越,地阔千里。 最后便是梁州。梁州三国依旧偏安一隅,虽说经历了枳楚结盟伐綦、宋楚结盟伐枳綦,但两国的乡勇义军在亡国之际自发集结,又有惊鸿江望舒力挫宋楚联军,国祚得以延续。 宋骁思绪万千,九州这一张棋楸有多少风流人物入局,又有多少风流人物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最后草草出场。 如今天下最大的弈士便是宋骁,豫州已经独霸,王天下还远吗? 可惜宋骁迟暮,天下归心的场面怕是见不到了。宋骁望着谦修,眼里一半慈爱一半欣慰。慈爱是虽然十子子子无能,但自己有嫡孙谦修,谦修之才胜过自己,宋国这一份天大的基业后继有人;欣慰是十子无能,但二女俱是国色,宋瑶贵为国母,巧玉与熊冉结亲。 “谦修,你看这黎都九里九何其壮观,何其繁华。”宋骁大手一挥,目光如炬。英雄暮年,壮心不已。 谦修有大儒风范,年不过二十已是贤人,进为圣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宋骁望着谦修,哪儿都满意,就是心太慈。心太慈,可以为儒家圣人,不可以为君。但愿有邹固、施慧尽心辅佐,谦修可以集仁义、刀兵、权术,等那时,霸业可图,九鼎可问,天下可归一。 谦修自小便在洛邑学宫潜学,少有外出,来黎都还是第一次。他自然明白祖父的意思,毕竟他现在是嫡,是将来的宋王。 宋骁有意图天下,谦修无心成霸业。谦修明白宋骁的苦心,加之几位叔叔都实在无力驾驭宋国这辆大车,所以他只能入局。 谦修顺着宋骁的意思说道:“山河壮丽,河清海晏,这等风景应该很美吧。” 宋骁大喜,这样才有为王为君,甚至为天子的样子。 “启程。” 余下两里地,车马很慢,宋骁留恋人间繁华,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来黎都了吧。 这一次,宋骁要落下最后一子。 蔻太后六十大寿,大事一桩,赫天子不敢怠慢,早在年前就开始准备;天下诸侯亦不敢怠慢,稍远一些的如楚王熊冉年前便启程,今日才抵达黎都。 宋骁入黎都,该见到不该见到的人都在,胡塞王卫秀嗤笑道:“宋王贵为太傅,竟然来迟。” 宋骁不恼,语气微弱回答:“垂垂老矣,车马不敢快行。” 宋骁不与卫秀多做纠缠,不过一介武夫,穷兵黩武早晚出局。与几位交好的诸侯打过招呼,宋骁携谦修入宫见蔻太后去了。 “哼,虚伪小人,若非有个好妹妹……”卫秀小声嘀咕。 “此言差矣,”鲁王小白举杯示意,小声回答,“宋骁哪里是虚伪小人,明明是老狐狸。” 狡狐宋骁,天下诸侯的共识。宋国是子国,国君也只是子爵,不过是大黎礼崩乐坏,于是弹丸小国竟然占据一州之地。狡狐宋骁,最擅权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赏千金,可以赐宝(器),可以嫁妹,可以嫁女。 如今这头狡狐面色看似行将就木,谁又敢肯定这不是宋骁的伪装?宋骁作风一贯如此。 蔻太后虽然已是花甲之年,身子却硬朗得很,单看面容年轻十岁不止。 当年先王驾崩,赫天子虽然及冠却不足以理政,蔻太后垂帘听政,是大黎五百年来第一人。 大黎向来女子不能问庙堂之事,三公里太师子丑、太保子匡都反驳,但少不谙事的赫天子还是答应了。 虽说后来蔻太后不再听政,但赫天子遇事不决依旧请蔻太后做决断。 诸侯拜寿,吴王流苏献海珊瑚一座,越王由生献海珊瑚两座,非要压吴王一头。 胡塞王卫秀献宝马明月照。天下名马宝驹半数出自胡塞,胡塞坐骑是名马贪狼,性格燥烈不惧群狼。这明月照通体洁白,如白雪皑皑,又如明月皎皎。 鲁王小白献宫娥数百,身材婀娜,面容姣好。 楚王熊冉献《山河图》,采用华美布帛,又有宫廷画师画五岳江河,名为山河图。 其余诸侯一一献礼,唯独宋骁不动声色。 “宋物阜民丰,有何重礼?”卫秀问道。 “温润暖玉一方,上不得台面。”宋骁取出暖玉,有侍者呈递给蔻太后。 礼毕,起歌舞,诸侯卿士落座。卿士左列坐,太保子汤第一,孟兰次之;诸侯右列坐,宋骁第一,熊冉次之,小白再次,吴越之后才是胡塞。卫秀心里不满坐席安排,只能喝闷酒。倒是宋骁既然是太傅,理应和中山王子汤左列坐,安排在诸侯首位,不无深意。 宋骁伤寒不退,温笑落座,显然很享受这样的坐席安排,诸侯之中宋国第一,当年少年宋骁的壮心完成了一半。 宴会毕,卫秀满含深意望了宋骁一眼,与部下先行离开了黎都。 胡塞与宋交恶,宋骁不肯借道,于是卫秀从冀州绕道而来。 宋骁并未多做停留,直接返回武邑。孟春白日短促,黑夜漫长,出黎都十里便天黑了,周遭又无城邑,宋骁只能借宿僻野。 “王,臣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邹固拱手问道。 “司徒请说。”宋骁答道。 “天子安排坐席,王不觉得有蹊跷?”邹固道。 “司徒请细说。”宋骁皱眉,不觉得有蹊跷,宋国位列诸侯首席,这不是殊荣吗? 邹固摇头说道:“子汤是太保,亦是诸侯,为何天子偏偏将朝臣安排左列,而将王安排诸侯一列?” 宋骁细想,试探性问道:“你是说天子不信寡人?” 邹固点头继续说道:“王虽为太傅,却少有参与大黎政事。况且自从孟兰入黎都,孟兰才不输在下,恐怕早有国策。” 宋骁点头,示意邹固继续说。 “王百年之后,太傅之位又当如何?”邹固在宋骁面前并不拘礼,这是宋骁给圣人的特权。 宋骁忽然呼吸一窒,宋国显赫一时无非是黎都有蔻太后,有国母宋瑶,自己又是太傅。如今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怕日后宋国处境未必能好,毕竟自己得罪的人不少,不说其余诸侯,便是庙堂三公里宋骁与子汤、孟兰皆是不合。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十章、卫秀行刺 - 弈士 - 赏一杯茶 邹固见宋骁心事重重,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抚道:“王勿扰,等玉珏到手,四海可平,八荒可镇。” 宋骁点点头,自己顾虑的确实多了,只等玉珏到手了。 方圆十里莫说是城邑,就连僻野也没几处,宋骁借宿之地名下垓,有十来户人家,宋骁与邹固、谦修睡在屋内,韩泽、缪斯领千人卫队守在下垓。 “缪斯,你守前夜,我守后半夜,如何?”韩泽语气显然是命令,毫无商量余地,缪斯不与他计较,点头答应。 韩泽抱剑靠着火塘睡下,勉强有些暖意。 春寒料峭,黑夜如饿狼过境,将白日这一头小绵羊一口吞下,血盆大口张开便是无尽的夜。缪斯守在火塘边擦拭手里青锋,值得他珍惜的不多,妻子葭萌是,小弟缪卜是,手里青锋是,还有巧玉。 缪斯自然不会真把儿时过家家的孩童戏言当真,毕竟两人身份悬殊,又各自有家室。只是他出剑阁才两年,先前十八载里识人不多,巧玉最为熟识。 父亲的剑还落在伏白手里,杀父之仇不可以不报。无论是北境征伐三国还是阳关之战,甚至是远征梁州,短短三年,缪斯立下赫赫功勋,虽然先后败在卫秀与江望舒手下,但无人敢小觑他的实力。 所以尽管缪斯不在百将之列,无论是宋骁还是宋国将士都将缪斯与百将第二的韩泽与第十一的龙蠡放到同一高度。 两人是硕果仅存的大宋百将,韩泽善战,战力卓绝当属大宋第一;龙蠡善用兵,爱兵如子,深得将士拥戴,更是拜在施慧名下习兵法。 龙蠡与缪斯交好,或者说他与谁都交好。至于韩泽,则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剑陵传人并无好感,不过是仗着爹是武圣,不过是仗着姑姑是宋骁正室。 有卫兵来报,说前去接替巡逻的队伍早去了,却不见先前巡逻队伍归来。缪斯提剑起身,领二十人前去下垓外围查探。 下垓是黎属地,但僻野之地不容有失,缪斯不敢马虎。 两支巡逻队伍共计二十人悉数身亡,缪斯赶紧领人回下垓。 “起来,都起来。”缪斯踢一脚沉睡如猪的卫兵。那卫兵正做着美梦,嘴角挂着旖旎之涎。 连同龙蠡在内数百卫队悉数醒来,一个个睡眼惺忪,个个都满脸哀怨又敢怒不敢言,毕竟缪斯是宋骁器重的大将。 卫兵敢怒不敢言,韩泽何许人也,敢怒也敢言,质问缪斯:“为何惊慌失措?是有敌军来袭还是无聊把戏?” 不等缪斯回答,守在下垓外围的卫兵满脸带血连滚带爬进来,气息不匀说道:“报,有敌袭。” 缪斯认得这人是伍长,眼下只有他一人回来,恐怕其余四人惨遭毒手。 大黎军队建制以五人为伍,设伍长;十人为什,设什长;百人为队,设百夫长;千人为部,设千夫长;千人以上统称为军,领军者设将。 宋国自然也如此,这千人卫队军牌在韩泽手里,韩泽、缪斯皆是宋国上将,这千人卫队自然可以称为军。主将韩泽,副将缪斯,又有百夫长十人。至于什长、伍长,缪斯识个大概。 韩泽听见这伍长报敌袭,命缪斯整顿军队,自己进屋去了。 十来户人家本就因为宋骁一行人借宿而惴惴不安,如今这阵势更是骇人,都不敢出声,唯恐遭受无妄之灾。 天下有四害,一是天干,五谷不生,万物不长;二是水涝,摧毁屋舍,肆虐土地;三是兽患虫灾,恶狼造访牛羊不保,猛虎下山人畜不安,鼠子过境疫病纷起,蝗虫铺天颗粒无收;四是兵祸,大军过境寸草不生。 宋骁推门而出,先是朗声说一句:“吾乃当朝太傅宋骁,屋里留下了些银钱,以报留宿之恩。” 语罢,宋骁又对韩泽说:“走吧,勿伤及无辜。” 狡狐宋骁,右手是无情刀兵,左手却是仁义之道。 宋军出了下垓,宋骁、谦修与邹固三人同乘,韩泽、缪斯一前一后拱卫,连夜赶路。 “司徒以为是何方宵小之徒?”宋骁问道。 “除了胡塞卫秀,再无他人,”邹固答道,“卫秀欲借道阳关来朝,王不让,恐怕怀恨在心。” “寡人若是让了,恐怕胡塞再要马踏阳关一回。”宋骁冷哼一声。 “报,前方有一队人马,来意不明。”有探路斥候来报。 韩泽叫停卫队,又给宋骁说了一遍,宋骁问:“韩将军以为卫秀如何?” 韩泽自然知晓宋骁问的不是卫秀有多强,而是自己有无把握,毕竟他去过胡塞,虽然不太光彩。 韩泽不敢妄言,直言道:“卫秀独步天下,末将不能敌。” 宋骁不言语,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宋有百将,百将最为前列当属韩泽,韩泽不能敌,谁人可敌? 韩泽咬咬牙又说:“百招之内可立于不败之地。若是有缪斯相助,可以拖住卫秀。” “嗯。”宋骁稍稍满意了一些,推莲下车,韩泽亲自搀扶。 胡塞卫秀,有名(器)重刀寒星,有宝驹贪狼,有胡塞铁骑二十万,天下谁人可挡? 天下无人可当。 潜龙不出,缪苦身死,天下武圣北有胡塞卫秀,人称贪狼;南有荆楚夫错,人称霸王。 霸王夫错无敌神话被梁州江侯破了,枳国又并未敕封江望舒为圣,知道底细的宋楚又缄口不言,于是卫秀有独步天下的苗头。 武夫侠客,唯有武圣算是一品。三品多如牛毛,二品单单是宋都有百人,大半战死,又补进大半。一品有几人?百年间出世的不过十余人。 宋军严阵以待,那一队人马来意明显是宋骁。 黑夜如恶狼张牙舞爪,宋军千人如圈里弱小羊羔,如板上待宰肉糜。 胡塞铁骑呼啸而来,如群狼出击,贪狼卫秀便是狼王。 借着微弱月光,借着微弱火把,勉强可以看清胡塞铁骑不过百人,恰好成队。手里弯刀阴森如狼眼,冷冽如狼牙。 留下半数卫队护卫宋骁,韩泽、缪斯领五百卫兵抽刀拔剑,迎上胡塞铁骑。 胡塞铁骑呼啸而至,有声音如洪钟在耳畔轰鸣:“宋骁老狐,今日定然让你葬身于此。” 缪斯自然对这声音熟悉无比,胡塞卫秀,自己两次败在他手,他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缪斯眼前。 大敌当前,韩泽与缪斯对视一眼,同仇敌忾,两人本就没有什么血海深仇。 一百胡塞铁骑如群狼出击,宋军五百卫兵又并非无力羊羔,杀作一团。 贪狼卫秀手提寒星,身骑贪狼。 青锋出鞘,感受到老朋友的质感,缪斯心里有底。 韩泽也拔剑,卫秀又如何,区区百人而已。 缪斯先上,韩泽跟随,两人不敢托大,持剑围攻卫秀。 卫秀大开大合,重刀寒星轻盈如柳枝,金铁交错声不绝于耳。 “谦修,你且看着,那胡塞卫秀人曰贪狼,屡次陈兵阳关想要马踏中原,乃是头号大敌,”宋骁见韩泽、缪斯合力都不占上风,又说道,“胡塞人人皆兵,有铁骑不下三十万,我宋有雄兵百万,只是缺一尊武圣。” 谦修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宋骁习惯了谦修的做派,叹息一声:“可惜巧玉走眼,以为缪斯可以加封武圣,只要他能胜卫秀,寡人自然敕封武圣,昭告天下。” 邹固笑答:“王,缪苦四十封圣,缪斯不过二十。” 宋骁点头,又叹息一声:“等不及了,胡塞有贪狼卫秀,楚国有霸王夫错,就连梁州也有惊鸿江望舒,唯独我大宋没有可以匹敌的大将。” 缪斯年纪尚轻,但霸业在即,宋骁恐怕有生之年见不到缪斯封圣了。缪斯年不过二十便能败百将第三的田恬,让宋骁看到了希望,只要缪斯成圣,官拜大执戈掌管宋国大将百人、雄兵百万又如何不可? 场中缪斯与韩泽两人已经在卫秀手下过了百招,双方依旧是均势。以一敌二尚且如此,若是自己只带一人岂不是真要葬身于此? 一向谨慎的宋骁自然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若非龙蠡在阳关镇守,三将他都要带在身侧。 胡塞铁骑悍勇,以一敌五竟然不落下风。 “宋地马匹还是太少,百万雄兵,马匹不足三万。”骑兵驰援之迅捷,奔走之灵巧,战力之卓越让宋骁眼馋。 “已经在塞上莽原养马了,明年可以再有万匹骏马。”邹固答道。 提到塞上莽原,邹固忽然想起那个被遗弃的痴儿,于是询问道:“王,明日折道去塞上莽原观看万马奔腾如何?” “善。”宋骁点头。 宋骁与邹固在后方谈笑风生,甚至都在谈论明日计划,殊不知韩泽、缪斯二人却叫苦不迭。 韩泽面对武圣心里已经有了惧意,未战先败。与卫秀交手百招有余,全靠缪斯苦苦支撑,他显得有些多余。并非韩泽无能,论武力大宋百将尚存于世者他当属第一,只是武圣之势压得他喘不过气。 天子是天下共主,天子敕封便是赋予武圣天道意志。如今礼崩乐坏,黎室式微,诸侯算得上是一州之主,诸侯敕封自然也有些许天道意志,所以武圣之势自然是天道意志。 “缪斯,再这样下去定然不敌。”韩泽被卫秀一刀震开,出声喊道。 缪斯两次败在卫秀手下,也领悟到卫秀刀法的厚重。刀与剑相通,刀法自然也可以借鉴为剑法,只是青锋算不上重剑,于是缪斯将全身力气灌注于手臂,以手驭剑,厚重之感发于手,凝于剑。 “你最瞧不起谁?”缪斯问。 韩泽一愣神,猜不透缪斯心意,并未回答。 “把卫秀当作你最鄙夷那人。”缪斯冷眼盯着卫秀,提剑再上。 韩泽最瞧不起的当然是缪斯,仗着爹是武圣,姑姑是宋骁正室不足二十便与他相提并论。 韩泽尽量不去想卫秀武圣身份,把他当做缪斯,策马迎上。 明月共积雪一色,青锋与寒星共鸣。 韩泽加入战局,嘴上嚷着“缪斯小儿”,手上剑招接连而出。 缪斯嘴角一咧,力气都差点散去,这韩泽就算是鄙夷自己也不至于当面一口一个缪斯小儿吧。 卫秀一面抵挡二人,一面哈哈大笑道:“原来韩将军也不喜缪斯小儿,孤亦不喜。” 韩泽不理会他,嘴上嚷着缪斯小儿,攻势一剑更比一剑凌厉,加上有缪斯在一旁协助竟然占了上风。 卫秀不敢再分心,贪狼宝驹长嘶,寒星重刀长鸣,想要先将无端发疯的韩泽制服。 缪斯身怀天下觊觎的涅槃剑技,卫秀戒备不已,毕竟缪斯亡父缪苦曾用涅槃剑技败了兄长卫灵。宋骁用自己儿子的首级来换韩泽,此人在宋骁心中地位亦是不俗。两人都不是平庸之辈,卫秀不敢托大。 只有缪斯知晓剑陵并无剑技,所谓的涅槃剑技不过是缪苦吹嘘而已。涅槃剑技,在于屡败屡战集百家之长。 缪苦二十来宋,四十封圣,中间二十年或游历天下,或领兵出战罕有胜绩。四十岁与胡塞卫灵阳关赌战小胜卫灵一战成名从此封圣。再往后二十年征伐豫州再无败绩,若非潜龙伏白横空出世这天下第一的名头谁人敢与缪苦争? 缪斯十七出山,首战江侯一剑落败,再惨败于卫秀之手,虽说后来在北境立威,又在阳关连败叛将蒙毅、胡塞勇士兀柯、沙毒,但二战卫秀再败是事实,伐梁州败于江望舒之手也是事实,算起来也是胜少败多。 子丑美誉寐虎,可惜在外人看来这头寐虎全然没有转醒的征兆。 与其父缪苦如出一辙。外人不知这才是涅槃剑技精髓所在。 “父亲,他们都说你怕了伏白。”缪斯七岁,尚未总角,仰头问。 “我若赢,赢得名声;若是输,输了性命。” “父亲,还没见到伏白为何知道会输?” “老朋友了。” “父亲,你不是教诲男子汉不怕输吗?” “可以不为量力而行,不可以不为全力以赴。” 眼下不可以不为,所以缪斯全力以赴,剑鸣咻咻,有两分星河剑法飘逸之感,有两分拖刀术的厚重之感。飘逸与厚重本是对立,却被缪斯吸收杂糅,两者如两尾阴阳鱼,首尾相连,加上六分寻常剑技便是大名鼎鼎以至于天下觊觎的涅槃剑技。 卫秀越打越纳闷,这韩泽起先并不起眼,眼下嘴里嘀咕着“缪斯小儿”,战力却忽然拔高一大截。加上那剑技更为凌厉甚至有那么一点熟悉味道的缪斯,他忽然觉得力不从心。 至于百余胡塞铁骑虽然骁勇无比,但面对五倍宋军依旧落了下风,只余下三十余人。 “撤。”卫秀避开缪斯凌厉一击,又一刀逼退韩泽,领军撤退。 黑夜如贪狼过境,破晓,下垓苍茫大地有鲜血点点如雪里红梅绽放,无声记录下垓战事。 宋军再往前行,卫秀伏击危机解除,宋骁伤寒好转,宋军折道去三州交汇的塞上莽原。万马奔腾的场面何其壮观,宋骁神往已久。宋有千军万马,但却一将。若是千军万马一将在,取这天下九分岂不是如探囊取物? 宋国最有望封圣的便是韩泽、龙蠡、缪斯三将。昨夜韩泽、缪斯合力击退卫秀让宋骁看到了曙光,假以时日,二子定然大器可成,武圣又有何难? 昨夜韩泽、缪斯二人合力击退卫秀后韩泽颇为难堪,毕竟一口一个“缪斯小儿”确实不雅,更何况当事人还与他联手。于是卫秀退走后韩泽亲自赔罪,缪斯也并没有计较。 这一战两人同心协力击退卫秀让韩泽颇为兴奋,原来武圣也并非天下无敌,缪斯那小小的术法便破了武圣之势,单论技巧,二品武夫里无论是缪斯的涅槃剑技还是韩泽的祖传剑技都是上上之选,并不若卫秀多少。与武圣差的不过是武圣之势。 韩泽在这一战后收获不小,缪斯也裨益良多,三次与卫秀交手,每一次都有进步,迟早有一日可以战平,可以胜他。 无论是卫秀还是江望舒都是横亘在缪斯眼前的大山,就当前而言高不可攀。武道一途本就是攀山之路,缪斯只是上山之人,江望舒独步梁州,胡塞纵横天下,伏白无敌当世。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若无高山可以踏在脚下,这天下风景岂不是太过于乏味了。 只是可惜昨夜与卫秀交手尚未尽兴卫秀便仓惶撤军,这一战领悟比起洛邑弈剑与阳关对战都要少许多,不过还是有所裨益,至少涅槃剑技的厚重之感更为凝实。 缪斯的涅槃剑技有卫秀厚重之感两分,有江望舒飘逸之感两分,余下六分三分给伏白,三分给自己。 外人只知缪斯沉默寡言不是好相处之人,不知缪斯心高气傲更甚胡塞卫秀,天下武道高山何其多,胡塞有贪狼卫秀,梁州有惊鸿江望舒,荆楚有霸王夫错,冀州北境极寒之地有可搏杀野兽者,东海缥缈神山有可搏杀海兽的海民……他只认江望舒与卫秀二人各自占去两分风采,伏白一览众山小可以占去三分,自己不集百家之长便可以与伏白齐平。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十一章、塞上莽原 - 弈士 - 赏一杯茶 塞上莽原是三州交汇之地,地广百里,牧户数百,牛羊骏马数万,宋国最多。 除了民牧数百还有官牧,宋与胡塞接壤,胡塞生民不过百万却有将士三十万,三十万将士尽是铁骑。宋骁深感胡塞铁骑驰援之迅捷,战力之卓越,于是下令“马政即国政”,设官牧,官牧大夫为卿大夫,主管养马。设马籍,军马悉数登记在册。 塞上莽原本是恶寒之地,宋骁设官牧后莽原竟然成为牛羊遍地,骏马奔驰的宝地。 然儿宋地缺优良种(马),至今宋国在籍军马不过三万匹,不足胡塞十之一二。 诸侯纷纷称王,天下局势逐渐明朗,步战与战车作战不再盛行,大国往往地广数百里甚至千里。高瞻远瞩的宋骁早就看见了骑兵的优越性,设官牧养殖军马,聘请胡塞人训练骑兵。伐綦一战,宋军骑兵万余绕道偷袭綦都生擒綦王思齐,否则伐綦之战定然是持久战。 伐綦之战的首次尝试让宋骁尝到了甜头,更是看重官牧。此番绕道来塞上,便是要一睹万马奔腾的场面。 官牧大夫名司颉,胡塞人,世代养马,训马之术更是不凡。宋骁许以重利,官拜卿大夫,赐百金,赐良田千顷。 塞上莽原宋国屯兵数万,明意是镇守边境,不无监视之意。狡狐宋骁唯才是举不假,猜忌心重也不假。若非宋国并无训马人才恐怕也不会用胡塞人。 司颉知晓宋骁来巡,十里相迎。宋骁温笑说道:“塞上极寒,先生辛苦。” 司颉拱手回答:“比起胡塞水草鲜美,马儿更是健硕。” 宋骁大喜,问:“如今有马几何?” “反在籍者两万六千匹。”司颉如数回答。 整整两万六千匹,宋军骑兵再扩一倍,宋骁如何不喜。司颉命人赶马群而来,万马奔腾,横渡潦水。 “潦水为何不结冰?”宋骁疑惑问道。 “水有活源,终年不息,塞上独一无二。”邹固答道。 “王德感天地,于是潦水不绝。”司颉说道。 宋骁大悦,说道:“先生牧马有功,要何赏赐?” 司颉沉思半晌,伏地说道:“王上隆恩浩荡,颉不无所求,只是与妻儿终年不见,甚是想念。” “准许往武邑探亲。”宋骁说道。 司颉先是一怔,再叩谢。司颉起身,雪地上留下两个浅浅印痕,那是膝盖跪地所至;一个深深印记,那是叩首所至。 万马奔腾,聚在潦水饮水。宋骁忽然问道:“寡人记得夏侯仲卿在塞上牧羊吧。” 邹固点头答道:“夏侯仲卿正在塞上牧羊,王上要召见否?” “不必了,”宋骁摆手说道,“冥顽不化,就让他在塞上牧一辈子羊。” 潦水旁有万马齐饮,有一人舞剑,有一人牧羊,有一人放歌,还有一人凫水。 邹固眼尖,见宋骁望的不是万马饮水场景,于是拱手回答:“那赤膊舞剑之人便是夏侯仲卿。” “正月天寒,寡人好奇凫水那人是谁。”宋骁显然在意的不是冥顽不化的夏侯仲卿,倒是对那凫水之人颇有兴趣。 不等宋骁授意,司颉亲自去将那四人都带了过来。四人无一跪拜,邹固质问:“为何不跪王上?” 牧羊之人是云歌,放歌之人是云朵。云歌将云朵护在背后,拱手行礼道:“草民是中山人,只认得中山王。” 司颉拔刀,宋骁摆手说道:“为何中山人牧羊过境?” 云歌指了指脚下,不卑不亢说道:“草民头顶是大黎苍穹,脚踏是中山之地,何为逾境?” 言外之意是宋骁逾境,宋骁也不与这个卑贱牧民计较,毕竟那潜龙伏白疑似中山人,中山又世代亲黎,不好得罪。 “夏侯仲卿,你又为何不跪?”邹固再质问夏侯仲卿。 夏侯仲卿赤膊而立,笔直如剑,丝毫不受寒意影响,不言不语,连正眼也不望宋骁一眼。 “大胆夏侯仲卿,亡国灭种敢对吾王不敬。”司南喝道。语毕,提剑刺向夏侯仲卿,夏侯仲卿不躲,鲜血洒落在雪地上,如血红梅花数朵。 “乔人不尽是欧尧之辈,可杀可剐可放逐,不可以背主求荣。”夏侯仲卿胳膊中剑,咬牙说道。 宋骁一言不发,夏侯仲卿有德有才,宋骁惜才,舍不得杀,劝降不得只好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可惜整整三年塞上酷寒并没有让夏侯仲卿屈服,反而如千年坚冰,冥顽不化。 夏侯仲卿越是不降宋骁越是欣赏,当年灭乔后乔国庙堂文武投降者悉数就地正法,唯有欧尧、夏侯仲卿两位贤人宁死不降。宋骁听从邹固意见后将二人放逐到这塞上莽原。 “先生高风亮节,宋骁它日再来拜访,”宋骁罕见施礼说道,“美酒依旧每月送到。” 夏侯仲卿鼻孔朝天,赫然回答:“天下无二主,乔国亦无二臣。” 宋骁也不再理会这块千年坚冰,倒是那凫水之人,宋骁认得。巧玉误以为是乔公子音,将其掳回国。邹固又信他是子丑后人,于是又在祭酒位置上待了半年。邹固识破孟兰诡计后将其放逐到这塞上莽原牧羊。 “珏,可有学君子之礼?”邹固问道。 珏摇头。 “莽原冷不冷?”邹固再问。 珏点头。 “纵横之术还学不学?”邹固三问。 珏摇头。 “不想见孟先生了?”邹固锲而不舍问道。 珏点头。 “君子之礼,遇见宋王要跪拜。”邹固诱导珏说道。 珏抬头望了一眼宋骁,并无印象,想了想君子之礼,手上作揖,嘴里说道:“宋王安康。” 宋骁笑呵呵点头。 黄昏,夏侯仲卿煮酒烤肉,痴儿珏赤足练剑。有人骑马而来,有人踏歌而来。 “珏,不要分心。”夏侯仲卿喝了一口温酒暖身,见到珏出招慢了,以他的眼里如何察觉不到? 珏收心继续练剑,那骑马而来的是云歌,踏歌而来的是云朵。 “夏侯老伯,我带了些草药,你敷敷,”云朵小跑过来,见到夏侯仲卿还在饮酒作乐,于是又佯怒道:“受伤了还喝酒,喝死你。” 云朵将草药丢到地上,眼睛有意无意往旁边瞟。 “男子好色,女子慕强,”夏侯仲卿拉云歌同饮,小酌一口口齿余香,赞叹道,“君子习文,大丈夫习武。” 云朵跺跺脚,索性蹲在地上,双手撑着下巴望着珏练剑。 珏故作镇定持枝练剑,一招一式俱是夏侯仲卿传授。有人围观,招式略显花哨,脚下不稳险些一个趔趄。 云朵咯咯笑,如珠落玉盘。 “好了,今日便练到这里,”夏侯仲卿见珏无心练剑,也不强求,只是带着羡慕之意感叹道,“年轻真好。” 珏肚儿空空,割了一大块羊肉,又贪念美酒滋味,抢过夏侯仲卿酒囊来不及启封,腰间疼痛如蜂蛰,他只好念念不舍放下酒囊,朝云朵讪笑。 云朵拉着珏跑开,毡房外只留下夏侯仲卿与云歌二人。 “老伯,天下无二主,乔国无二臣,那为何饮宋酒?”云歌一口温酒入肚,擦拭去嘴角酒渍,笑问夏侯仲卿。 “与其便宜那些酒囊饭袋,不如给老夫解解乏。”夏侯仲卿左手酒囊,右手羊肉,吃得舒心,喝得尽兴。 云朵拉着珏绕到毡房后的一处小丘,两人席地而坐。红日沉沉,暮云蔼蔼,白雪皑皑,长空苍苍,大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你不冷?”云朵小脸红扑扑。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塞上莽原寒冬这才过了一半,潦水凫水,赤足练剑,岂有不冷之理? “大丈夫不冷。”珏认真回答。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区区严寒酷冷又如何? “你在这里等我。”云朵起身说道。 “好,我等你一辈子。”珏脱口而出,想要收回却晚了,低头不敢望云朵。 云朵咯咯笑,只听见她说:“大丈夫一言九鼎。” 不多时,云朵驭马而来,手里拎着一双靴子。 “这是夏侯老伯请我娘做的狼皮靴。”云朵笑吟吟说道。 珏把狼皮靴捂在胸口,神色哀伤说道:“我想娘亲了。” 云朵一时慌了神,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陪他并肩坐着。 “我记不清娘亲的模样,记不清家在哪里,邹先生也不给我说。” “那你怎么来塞上莽原的?”云朵知道珏住那毡房之前是个老羊倌,与夏侯老伯相识。 “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来这里之前我在洛邑学宫随邹先生,邹先生骗我习纵横之术,我想学君子之道,所以我不学。” “孟先生是谁?” “孟先生是天底下最有才情的人,可惜他不收我。”珏想起孟先生,神色再黯然一分。 珏愿意倾述,云朵便倾耳聆听。她不知晓如何安慰,只能靠得更近一些。 “我忘性大,许多人许多事都不记得,”珏迟疑片刻,扭头望着云朵说道,“我怕有一天我忘记你。” 两人眼神相交,云朵将珏推倒在地,俯身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一向温顺如羊羔的云朵如恶狼露出虎牙,皓齿染红,她得意笑道:“现在不会忘了。” 天色渐晚,云朵牵着马儿,两人并肩回到毡房。 “哟,新靴子,”夏侯仲卿眼尖,见到珏穿着新靴子,笑问云朵,“小云朵,我的呢?” “给珏做了一双,给我做了一双,我娘自然也要收工钱,于是自己做了一双。”云朵巧笑道。 “没了?”夏侯仲卿故作惊讶问,神色实在夸张。 “没了呀。”云朵咯吱笑着。 “好了,朵朵,该回家了。”天色已晚,云歌辞别夏侯仲卿,唤云朵回家。 “混小子,当真是个痴儿,还看,”夏侯仲卿拍了一下珏的脑袋,把酒囊递给他,见到珏持疑,他正色说道,“大丈夫当负剑饮酒。” “当真?”珏半信半疑问。 “我何时骗过你。”夏侯仲卿再递,珏只好接过,一口下肚,辛辣,香醇,且醉人。 “别喝光了,等会有客人来。”夏侯仲卿嘱咐一句。 “谁信,你这破毡房还有客人?”珏不管不顾,喝酒吃肉不亦乐乎。 “老夫……” “知道了,”珏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不耐烦说道,“老夫是乔国柱国,文韬武略天下第一,官拜柱国,领军十万。” 夏侯仲卿抢过酒囊美美喝一小口,满足地打了个酒嗝。 不多时,有人提马灯而来,正是宋骁封的卿大夫牧马大夫胡塞人司颉。 “大人,今日多有得罪。”司颉拱手赔礼。 “无碍,”夏侯仲卿递给他酒囊,说道,“大事要紧。” 司颉接过酒囊灌下一大口,身子暖和了些,望了望珏,欲言又止。 “无妨。”夏侯仲卿说道。 司颉这才说道:“狡狐宋骁猜忌太重,我已经按照大人教的说了。” “只能再等一段时间了,眼下不要轻举妄动,”夏侯仲卿又问道,“宋军何时要马?” “按照往年惯例,要等三月。”司颉回答。 “季春三月,”夏侯仲卿想了想说道,“现在雨水未至,不急。不过宋骁准许你去武邑探亲,到时候你去找欧尧。” 司颉点头,提马灯离去。 “珏,明日你照常去潦水凫水练剑,我出一趟门。”夏侯仲卿嘱咐道。 “好。”珏分得清轻重,眼下不是嬉闹之时,虽然疑惑司颉去哪里,去见谁,去做什么,但他没问。 问了又如何?以他的记性,恐怕睡一个囫囵觉便忘得一干二净。 塞上莽原,宋军数百人正在安营过夜,邹固正在为宋骁煮茶。 茶水叮咚,水汽氤氲,邹固不由得相去当年夫子煮茶。 夫子自然是子丑,子丑最喜饮茶,邹固也喜欢,倒是孟兰更喜欢饮酒。 自己明明才是子丑首徒,又喜欢茶道,凭什么玉珏传给孟兰?若是传给自己,邹固扪心自问会阻止宋骁破洛邑学宫。 不管玉珏是不是有天大秘辛,能镇压九州,在邹固眼里,玉珏便是天下首圣的身份象征。所以邹固不主动将玉珏交还给宋骁,宋骁也不好过问,于是邹固身怀玉珏,喜也好,忧也罢,都拿出来把玩。 茶水叮咚,邹固把玩着玉珏,宋骁问:“司徒以为司颉如何?” 邹固答道:“此人不可以不防,今日王上驳回司颉请求,实在是高。” 宋骁哈哈大笑:“阿谀奉承之辈,若不是有驭马之才,寡人岂会用他?” “王上无碍?”邹固奉茶,说道。 宋骁接过热茶,欣喜回答:“无碍。” “臣早言王上这是心病,庸医蒲邈哪里看得出来。”邹固说道。 宋骁有疾否?宋骁有疾。宋骁的疾病便是宋国的疾病。内忧外患,所以有疾。 宋骁有疾,邹固有药。 第一味药,便是借拜寿之事奉上温润暖玉。 黎都。 “母后还没就寝?”赫天子拱手站在帘外,问道。 “安神暖玉丢了,困意全无。”王太后叹气道。 王太后自然是蔻太后,是大黎王朝五百年来第一位理政的女子。 赫天子神色悲哀,告退,请孟兰入宫。 孟兰踏雪而来,来不及拂去肩头飞雪,赫天子便开口说道:“太师救我。” “天子何故惊慌失措?”孟兰问。 赫天子不管什么君子之礼,如市井小民诉苦般说道:“如夫子所料,宋骁怕是知晓了玉珏秘辛。” 孟兰问道:“所以王后与王太后都旁敲侧击了?” 赫天子点头,满脸苦涩说道:“孤实在为难。” “玉珏何在?”孟兰问道。 “并不在黎都,”赫天子答道,“先圣有远谋,那玉珏如今在梁州。” “随日覃夫人回去的?”孟兰心里有了答案,问道。 赫天子点头,子丑恐怕宋骁窃玉,于是便让玉珏随日覃小翠的骨灰一同回故乡,由日覃伯贤保管,交给假死的公子闲。 孟兰脸色惨败,他起先一直怀疑为何秦淮手里有玉珏。若非他在枳西得知珏母子二人早在十余年前在枳西落户,珏更是在枳西所生,恐怕他都会以为珏是先生后人,玉珏也是先生所留,否则先生为何会交代在梁州枳西有一处桃李学塾? 孟兰失魂落魄,是自己愚钝了,没能理解先生意思,仅仅将目光局限于枳西,未曾想枳西往西走便有巴山,公子闲便隐居在此。 珏如何会有玉珏,秦淮如何会有玉珏?那玉珏分明是秦淮从公子闲手里所得。 黎室只余下子汤手里一枚玉珏,其余三枚,恐怕都落在了宋骁手里。 再联系到岐山剑阁只认玉珏不认人,岐山剑阁仅仅少阳一脉便可以灭萧,若是岐山尽出辅佐宋骁,恐怕这天下真要改名换姓。 孟兰说出忧虑,赫天子神色更为慌张,传令太保子汤火速来黎都觐见。 最后一枚玉珏,不容有失。 塞上莽原,宋骁饮茶。 邹固第一味药,药到病除,只等黎都传来消息了。 第二味药,便是缪斯与韩泽二将联手退卫秀。自从霸王夫错与惊鸿江望舒两败俱伤后,武圣无可匹敌的神话被动摇。缪斯、韩泽二将联手可退卫秀,宋有百将,卫秀又如何? 第三味药是塞上莽原官牧大夫司颉再养了两万六千匹骏马,宋军战力再强一分,天下谁人可挡,霸业何愁不成? 宋骁有疾,邹固有药。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十二章、驱狼驭虎 - 弈士 - 赏一杯茶 塞上春寒料峭,莽原雪深没膝,唯有潦水水流淙淙。 夏侯仲卿如老羊匍匐,不知底细只觉得是亡羊不补牢反倒喝酒吃肉的老羊倌,只有潦水的浪花记得这个整日赤膊舞剑的亡国灭种。 痴儿珏已经算得上是个少年郎,不再是稚子,只是痴儿身份依旧没拜托。好在塞上莽原他以夏侯仲卿为师习大丈夫之道,以云歌为朋喝酒吃肉,以云朵为友牧羊放歌,倒也没人在乎他的痴儿身份。 塞上莽原这张棋楸太小,民牧百余家,官牧唯有宋国一处。于是在这种小小的棋楸上痴儿珏不用在乎出身来历,可以凫水,可以练剑,可以牧羊,可以纵马,可以与云朵依偎赏云。 转眼便是仲春,春分到了。塞上莽原开始回春,鸿雁从正月便开始北归,一路走走停停,虽然流连途中风景,但总不肯驻足,于是沿着祖先的北归路一路北上,终于来到塞上莽原。 潦水有鸿雁蹁跹。 潦水有老羊舞剑。 潦水有瘦鱼凫水。 夏侯仲卿说大丈夫岂能整日牧羊,于是那叫扎兀的少年用一把短剑换了一牛一羊,独独留下那匹瘦马。 潦水逐渐回暖,珏凫水一个时辰开始练剑。 夏侯仲卿如老羊匍匐潦水练剑,珏瘦鱼凫水完毕持短剑练剑。 鸿雁蹁跹体态优雅,老羊瘦鱼舞剑姿势笨拙。云歌弯弓想要射鸿雁打打牙祭被云朵拦下,于是只得瞄准盘旋在碧空睥睨大地想要掳一只鲜美的小羊羔的飞鹰。 云朵抱着小羊如天上云朵悠闲自得,放歌四野偶有羊儿咩咩应和。 扎兀赶牛羊而来,牛羊在潦水饮水,扎兀隔岸和歌。 于是云朵不唱了,跑去看云歌弯弓射大鹰。 “云歌,你要是能射一只大鹰我像这个痴儿一样跳到潦水里。”扎兀喊道。 “朵朵,你要不要看他当个落水滚猪?”云歌歪头问道。 云朵点头,云歌弯弓搭箭拉弦松弦一气呵成,鹰啼呜咽,从碧空坠落。 扎兀吞咽口水有些后悔不该多话,云歌问道:“你跳不跳?” 扎兀赶着牛羊便走,毕竟腿长在自己身上,哪里能由旁人说了算。他又不是痴儿,难道真要在这冰冷刺骨的潦水里凫个来回? 潦水宽有四丈,云歌如鹰击长空一步越过四丈潦水,如拎小鸡将扎兀拎到潦水旁,说道:“自己跳。” 扎兀挣脱不了只能求饶,云歌不依不饶,毕竟云朵要看滚猪落水。 扎兀只能跳到潦水,冷得牙齿打架,冷得血液凝固,果然如滚猪落水,央求云歌提他上去。 云歌又将他拎上岸,不无威胁意味说道:“再敢吹哨和歌,我把你当这死鹰。” 那大鹰本来在碧空盘旋想要尝一口鲜嫩的羊羔,不想死不瞑目还被人当作鸡,杀鸡儆猴,便是如此。 扎兀点头不止如打摆子,也不顾牛羊,一心只想喝一口热茶再裹着厚实的羊毛毯子。 老羊舞剑,瘦鱼学得有板有眼,毕竟有人观摩,更是他在乎的。 练剑完毕,夏侯仲卿躺在鲜嫩的草地上饮酒,有意无意感叹一句:“唯美酒与美人不可辜负。” 云朵跺跺脚,去追赶跑远的羊儿去了。 “珏,今日天儿挺好,随我去驱狼驭虎?”云歌扬了扬手里牛角重弓问,“大丈夫当驱狼驭虎。” 珏望着夏侯仲卿,眼里满是央求,征询他的意见,夏侯仲卿点头。 于是云歌手拎重弓背负箭筒,腰挎狼刀身骑白马先行,珏骑瘦马拿短刀跟随。 塞上莽原有山名狼山,恶狼出没罕有人至。人与狼以狼山为界,狼出了狼山人人喊打,人进了狼山有去无回。 总有人不信邪非要来狼山驱狼驭虎,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儿愿意同往,于是狼山最大的狼群倾巢出动。总计不下二十匹恶狼在经历寒冬的折磨后好不容易吃上几顿鲜嫩牛羊,此时毛发光泽闪亮,眸子阴森透亮,只等着狼王下令。 云歌弯弓搭箭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箭刚出,第二箭又追上,恶狼呜咽哀嚎。 狼王何曾受过如此屈辱于是呜咽一声群狼出击势必要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撕得粉碎。 云歌挥舞长弓嗷嗷叫唤更是惹怒群狼,于是白马逃窜,群狼追逐。 珏身骑瘦马,瘦马早已惊慌失措撒蹄狂奔,奈何马力不足离恶狼不足十步。 云歌弯弓搭箭射翻离珏最近的一匹恶狼,兴奋喊道:“跑快些,再跑快些。” 瘦马已经全力逃窜口吐白沫,珏被吹得险些睁不开眼。哪里是驱狼驭虎,简直成了狼口逃生。他把一半希望寄托给瘦马,催促它跑快些;另一半则希望云歌再射杀几匹吊在身后的恶狼。 “糟糕,箭用完了。”云歌怪叫一声。 珏如坠冰窟,扭头看后面还跟着七八匹恶狼,大有不撕碎两人誓不罢休的决心。 “怕不怕?”云歌还有心情大笑问。 珏一手抓紧缰绳,一手握紧短剑,哪有功夫回答,他的手都快抓不住缰绳了。 云歌死死揪住缰绳,白马急停。珏不知晓他有何意图,也只好停下瘦马。 群狼步步紧逼,两人面向群狼。 云歌手握狼刀杀向瘦马,珏端坐马上不知所措。不忍见到云歌独自赴死,珏咬牙下马,持短剑冲去,两人背靠而立,群狼虎视眈眈。 “尽兴,尽兴。”云歌哈哈大笑。 一匹恶狼率先发难扑上来,云歌提刀砍去,断其一足。 七八匹恶狼都扑袭而来,云歌挥刀杀入狼群,独战七匹狼。 留给珏的只有一匹,珏挥剑而上,却不知如何出剑,只能乱舞一通。 到底是个痴儿,剑技天天练,却总记不住。 狼爪挥舞,在珏手臂留下了一道伤痕,深可见骨。 短剑坠地,再无可倚仗之物。 恶狼再扑来,血盆大口足以吞下这个痴儿。 云歌一把拉开珏,挥刀抵挡。狼刀呜咽,恶狼呜咽。 狼王识相,二十匹狼只剩四五匹,不敢恋战,呜咽一声群狼推去。 “尽兴,尽兴。”云歌提刀上马,策马追着溃败恶狼。 珏神色黯然,瘦马哀怨地拱了拱主人。一人一马,败兴而归。 大丈夫当驱狼驭虎,云歌弯弓射大鹰,拔刀杀群狼,云歌是大丈夫。 珏不是。 于是少年牵着瘦马返回,一言不发沉入潦水。 “受打击了?”夏侯仲卿问。 “咕噜咕噜。”回答他的只有少年吐水泡声。 “这点打击就能击垮大丈夫了?”夏侯仲卿再问。 “咕噜咕噜。” 云朵抱小羊来潦水畔,珏露出一个头,很快再沉入水底。 “不开心?” “咕噜咕噜。” 少年有心事,学君子之礼,连一篇《嘉禾》也记不住,所以孟先生只收石雁舟;学纵横之术,目不识丁,所以邹固将他放逐到此;学大丈夫之道,握剑不稳,恐怕也学不成。 扎兀来潦水赶牛羊,见云歌不在这才舒了口气。他一眼便认出了珏的瘦马,于是朝潦水抛了颗小石子,拍了拍腰刀问道:“我用刀换你这匹瘦马,换不换?” 不等少年作声,扎兀取下腰刀去牵瘦马。 “不换。”云朵气鼓鼓地去牵住瘦马。 扎兀推开她,揶揄道:“那痴儿都不说话,你还没过门就帮衬他了?” 云朵跺脚,不知如何辩驳。 于是扎兀牵着瘦马从桥上过,心里暗暗可惜这痴儿再也没什么值得惦记的了。 “珏,去杀了他。”夏侯仲卿冷眼旁观并未出手阻止,毕竟可以护他一时,不可以护他一世。 珏露个头,摇摇头。 “云朵,回家了。”云歌尽兴返回,远远招手。 云朵深深望了珏一眼,起身赶羊儿去了。 天色渐晚,夏侯仲卿叹一口气,背影佝偻如老羊。 于是潦水只余下痴儿珏。珏再想,要是驱狼驭虎时自己不至于连剑都握不稳云歌会不会高看自己一眼?要是扎兀换马自己拔剑杀人夏侯仲卿会不会不叹那一口气?要是3自己不摇头云朵会不会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如果再来一次,珏还是如此。 珏已经两个月没回过自己毡房,吃住都在夏侯仲卿那儿。今夜他回了毡房,全身只有一刀一剑。腹中空空,手臂狼爪伤寒折磨得他一夜未眠。 邹固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珏初来塞上莽原牛羊马儿十余头,足够他衣食无忧。可惜到底是个痴儿,都换了冷馍。 翌日,珏依旧去潦水凫水、练剑,夏侯仲卿没来,云歌、云朵没来,就连扎兀也没来。 看来自己不适合大丈夫,珏摇头自嘲。腹中空空,只是如今连冷馍也没有一个。 第三日,珏依旧去潦水凫水,上岸后并没有练剑,夏侯仲卿不在,他一招一式也不记得。 第四日,连饿三天无力起床,珏蜷缩在毡房里,两眼无神。昼夜交替,入夜了。 珏出了毡房,两眼呆滞望着满天繁星。娘亲说过每一个逝去的人都可以化作一颗星辰,或明或暗。天上星辰何止千万,痴儿眼睛花了,也没找到哪里才是照耀故乡的一片星空。 家在哪他不记得了,从何而来也不记得,记事起便在塞上牧羊,至于羊去哪了也不知晓,只有羊圈空荡荡。 有人提马灯而来,放下一双靴子,再放下一块羊肉。 “初次见面,我叫珏。”珏起身行礼,这是规矩,孟先生教的。他的气息羸弱,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他的双足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站立。 那人一言不发,放下靴子与羊肉便提灯离去。 珏拱手行礼恭送,这才狼吞虎咽。 第五日,珏有了力气,提剑带刀去潦水,照常凫水,没有练剑。 他不记得为何要来这里,为何要跳进虽然回暖但依旧冰凉的潦水,甚至上岸想要练剑,可惜不会。 赤膊上岸,手臂有疤,肩膀有牙印。这疤是合适留下的,这牙印又是何人留下的他也不记得。 远远数十人踏马而来,珏闻声回头,双目流泪,为首一人他认得,是石雁舟。 “珏。”石雁舟远远招手,马儿更快。 “孟先生让我来接你。”石雁舟下马,年纪长珏两岁,虚岁十四。 “孟先生在哪里?”珏问道。 “很远的地方,我送你回家,”石雁舟拍了拍珏的肩膀,怜爱说道,“你怎么跑这么远。” 回家二字,让珏心神一颤,家在哪他不在乎,娘亲他才在乎。 他知道自己是痴儿,所以在乎的人不多,仅仅娘亲,孟先生,石雁舟,刘长安几人。 痴儿的胸怀只有这么大,装不下太多的人。君子之礼、纵横之术、大丈夫之道都要装得下天下,所以他做不到。 “太师,你真不去看看?”夏侯仲卿问道。 孟兰摇头说道:“本来就是仓促入局,何必牵连一个痴儿呢,你我尚且说不准会不会草草收场,何况是他。” 夏侯仲卿叹息道:“在下不过小棋楸上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尚且力不从心,夫子操持天下弈局还能从容对弈,在下佩服。” 孟兰忧心忡忡答道:“孟兰才疏学浅,仓促入局,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有人进毡房,朝孟兰行礼:“太师驾到,鄙人有失远迎。” “久仰大名,请坐。”孟兰还礼。 来人坐下,说道:“不知太师为何事而来?” “替天子而来,请先生助我。”孟兰拱手道。 “鄙人不过牧羊老倌,哪里有什么本事。”孟兰还未开口,那人便摆手推辞。 “请先生念在天下苍生份上助我。”孟兰行礼,头低过膝,甚是虔诚。 “良受不起,”那人连忙起身去搀扶孟兰。 孟兰不起,再下一分,朗声道:“孟兰有心愿天下不起兵戈,请先生助我,助天子,助黎室。” “良破例一回。”那人脸色扭曲,心里定然备受煎熬。 孟兰起身,难掩欣喜之色。数十年前神偷云良恶名远扬兖州一州之地。后来金盆洗手隐姓埋名,只留下神偷云良的传说。有人说他惹到大人物被处死,有人说他改名换姓成了富商巨贾。 孟兰知晓,中山王子匡请云良入萧窃玉,云良赚足了一辈子花不完的钱财,携妻带子来到这塞上莽原牧羊。至于那万贯家财,不知被云良藏到何处去了。 宋骁手里至少有黎室玉珏一枚,至于子丑玉珏与朗轩玉珏不知所踪,但在宋骁手里也不无可能。一旦让宋骁凑齐四枚玉珏,恐怕天下大乱。 所以孟兰与子汤打听到云良在这塞上莽原后孟兰马不停蹄亲自前来。 玉珏之事不宜声张,夏侯仲卿也识趣出去,只留下云良与孟兰两人。 “当年萧国无道,抢先圣子丑玉珏,又伐中山,先生窃玉功不可没,”云良只知玉珏是三公信物,孟兰也不说明,隐晦说道,“如今宋骁取大黎三公玉珏,有不臣之心,还请先生为大义再出手。” “三公信物悉数落在宋骁之手?”云良疑惑问道。 不怪他有疑问,毕竟三公信物这么要紧的东西为何能尽数落在宋骁手里。不难猜测其中定有隐情,不过孟兰不说,云良也不问,知道得多不是好事。 孟兰点头,再拱手说道:“请先生出手。” “盗亦有道,为天下大义,在下义不容辞。”云良答应了下来。 窃玉一事商议完毕,夏侯仲卿进来,感慨道:“想不到云老头竟然是纵横兖州的神偷云良。” 云良不以为意,笑道:“谁又能想到文武兼备的乔国司徒竟然在塞上牧羊?”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功名也好,骂名也罢,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早就不在乎了。 孟兰感慨不已,塞上莽原真是一处卧虎藏龙之地,随便一个羊倌不是威名赫赫的司徒便是臭名昭著的神偷,恐怕余下那些人家也不简单吧。 孟兰是听中山王子汤所言乔国司徒夏侯仲卿被宋骁流放到塞上牧羊,一同流放的还有乔国司空欧尧,只是后来两人决裂。 于是孟兰问道:“欧尧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夏侯仲卿冷哼道:“那软骨头去武邑享荣华富贵去了。” 孟兰肃然起敬,朝夏侯仲卿行礼,说道:“先生高风亮节,孟兰钦佩。” 夏侯仲卿还礼道:“老夫在塞上都听闻夫子有天道敕封成圣,青出于蓝,闻名不如见面,今日才能一睹尊容。” “孟兰多谢先生帮衬珏。”孟兰又说。 夏侯仲卿一时语塞,他本以为珏只是自谦,既然能得到孟兰、邹固两位圣人的惦记怎么也不该是个无能痴儿,哪知相处下来这痴儿真是朽木一株,除了耐寒的本事令人咂舌再无可取之处。一株朽木,他想雕琢也无从下手,大丈夫之道他学不得。 谁聊到刚冷落这痴儿几日孟兰便找上门来,还以为孟兰是在意这痴儿,不想只是顺便而为,孟兰的真正目的是神偷云良。 找神偷云良,肯定要他窃取什么东西,夏侯仲卿不好问,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疑惑。 塞上莽原,有老羊匍匐,有痴儿缓缓归家,有少女策马放歌。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十三章、老羊匍匐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夏侯仲卿正向孟兰请教子丑学问,比如有圣人上观天象,下察农时将日出日落定为一日,一年365日,又分四季,春种夏忙秋收冬藏。每一季又分孟、仲、季,一月为孟春,二月为仲春,三月为季春。 子丑更是制定二十四节气,每月两节。 孟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相谈甚欢。窃玉一事非同小可,云良先行辞别孟兰。 心愿已了,孟兰正欲辞别夏侯仲卿,有人策马牧羊而至。 “夏侯大人。”策马牧羊之人正是宋国官牧大夫司颉,隔着老远便朝夏侯仲卿挥手。 夏侯仲卿急忙朝司颉使眼色,司颉近了些,瞧见有一生人,细看之下终于认出来了这是孟兰。 孟兰大名他当然知晓,也曾在洛邑学宫见识过,毕竟是子丑高徒,大黎太师,何其显赫。只是不知为何宋骁前脚刚离开塞上莽原,孟兰后脚便到。 司颉一向行事谨慎,先朝孟兰施礼,孟兰还礼。 “夫子何故来塞上之地?”司颉问。 孟兰与司颉不熟识,何况司颉现在在宋骁手底下做事,自然不会说明来意,于是答道:“受人之托来寻人。” 司颉也不细问,两人客套寒暄片刻孟兰便告辞,毕竟心愿已了,再无留在塞上莽原的意义。 “夏侯大人,孟兰来塞上莽原寻你?”司颉按捺不住内心好奇,于是问道。 夏侯仲卿摇摇头,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问司颉:“见到欧尧了?” 司颉点头,沉默半晌这才说道:“欧大人说宋骁虽然拜他为司空,但凡事都有意避开他,狡狐宋骁戒备心太重,欧大人又势单力薄,恐怕难有作为。” “嗯,”夏侯仲卿又问,“宋骁何时要马?” “三月初六,算起来还有半个月,”司颉神情严肃说道:“恐怕宋骁有大动作。” “宋骁假仁假义,哪年不起兵戈?”夏侯仲卿冷哼一声,问道,“今年宋骁又想伐哪里?” “宋骁应该会在今日敕封百将,然后会挥师北上,要么是冀州小国,要么是中山。”司颉也只是察觉到一些苗头,不敢肯定。 夏侯仲卿思索一番不无道理,宋国占据豫州之地,地广千里土地肥沃。然而中原沃壤又是四战之地,东有鲁国西有胡塞,南有强楚北有北境诸国,三个大国宋骁不敢贸然讨伐。至于中山,夏侯仲卿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中山与黎室同气连枝,黎天子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抛开这一层不说,那潜龙伏白疑是中山人,有萧国的前车之鉴,宋骁应该不敢再效仿萧国。 宋骁要伐冀州诸国! 宋,武邑。 大地回春,宋骁病愈,精神矍铄,正与邹固、施慧议事。议的事自然是敕封百将之事。 胡塞有贪狼卫秀,悍勇十八人,铁骑三十万,所向披靡。 楚有霸王夫错,四征四镇,雄师数十万,无可匹敌。 宋有百将,雄兵百万,锐不可当,只缺一位武圣。 宋国百将大半马革裹尸,如今正是敕封百将的最好契机。 五人为伍,设伍长;十人为什,设什长;百人为队,设百夫长;千人为部,设千夫长;万人为军,设主将。 宋有雄兵百万,自然有大将百人,所以敕封一事并不繁琐。只是上次敕封时邹固进言百将须分高下,彼此激烈。 于是宋国百将敕封便要分个高下,主要考察武力、谋略、用兵三项。 翌日,武邑武场,百将齐聚,今日便是比试第一项——武力。 十人一组,共分十组,组内十人两两交手,共战九局,以此计分。每日十组同时交手,早中晚各一局,共战三局。 三日后决出组内前十,再第一为一组,争夺前十名次,以此类推。 六日下来排名暂定,宋骁担心强者分到一组,于是邹固进言第七日若有不服,可以挑战,胜了可以取而代之。 韩泽面带挑衅之色望着缪斯,这百将他势必要摘得魁首,武力考察最大的对手便是缪斯。 可惜两人没分到同一组,不过总会遇到,韩泽不急。 三日下来韩泽九战九胜,小组第一;缪斯九战九胜,小组第一;龙蠡也九战九胜,小组第三。 三人是前三候选人,自然在情理之中。 倒是不少新晋将领崭露头角,让宋骁心情大好,宋国人才济济,岂止百将? 前十里面除了韩泽、缪斯、龙蠡,大多是一些新面孔,这也是施慧治军的高明之处,只要有战功便可以脱颖而出,平民也可以跻身士族,所以宋人尚武。 “缪斯,本将虚长你十余岁,这魁首我当仁不让。”韩泽放言。 “韩将军武力卓绝,这魁首自然归你。”龙蠡笑道。 “龙将军用兵如神,又有儒将风范,恐怕才是黑马。”韩泽说的是真心话,龙蠡不容小觑。 擂鼓,第四日比武开始。宋骁与武邑士族自然是将目光放在前十竞争上,这里每一个大将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揭幕战便是韩泽战缪斯,两人一人在老百将排行第二,一人是剑陵传人,单论武力宋军无人再出其右,最有看头。 “诸位以为谁能夺魁?”宋骁问道。 “缪斯虽是缪圣后人,但年纪尚轻,恐怕不敌,臣以为韩将军小胜一筹。”施慧端坐高台,他是司马,最熟悉众位将军的底细。 “缪斯曾在学宫习剑,次子少年时虽然胜少败多,但韧性过人,先圣盛赞为寐虎,缪斯这两年出山北定三国,西拒胡塞,南伐梁州,武力不下韩泽。”邹固显然更看好缪斯。 唯有新任司空欧尧不答。 宋骁问欧尧:“司空以为如何?” “臣不敢断言。”欧尧拱手回答。 场中两人已经开始过招,都手持木剑,两人战意熊熊,韩泽是老牌大将自然有他的底气,缪斯是剑陵传人也有他的骄傲。 韩泽率先出手,一剑接连一剑如壮阔如大泽波浪。韩泽何许人也,大宋百将第二,武力胜过卫尚,不输田恬。韩泽善攻,攻势绵延不绝一波更甚一波,占据上风。 “缪斯出剑太慢,步步都是险境。”施慧做出评价。 “缪斯出剑太快,屡屡化险为夷。”几乎是同时,邹固出声。 宋骁戎马一生,岂会看不出名堂?缪斯的剑技有古怪,是快到极致还是慢得离谱,宋骁也分辨不出。厚重与飘逸,本该对立排斥,却被缪斯杂糅到一起,于是他步步都是险境,又屡屡化险为夷。 韩泽身处局中如何感受不到,表面占尽上风处处压制缪斯,实际上他完全进入了缪斯的节奏,稍有不慎便会败落,不得不一剑比一剑更快、更凌厉。 韩泽越打越郁闷,缪斯何时强到这个地步?他不由想起与胡塞十八勇士第一的恶善交手也是这般感觉。卫秀亲口说恶善是武圣之下第一人,已经触摸到了武圣的瓶颈。那一战韩泽输得彻彻底底,面对恶善如同面对一尊神祇,凡人在他面前如飞蛾扑火,如螳臂当车。 韩泽不信缪斯不到二十的年纪便可以成长到这个地步,他忽然想起缪斯说过恐惧是一粒种子,你越是怕,便越是滋养恐惧生长,最后长成参天大树。 错觉,缪斯再强也不会强到这个地步,于是韩泽屏息凝神,尽量不被缪斯影响。 于是战局再变,韩泽与缪斯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缪斯自然察觉到韩泽的变化,不动声色出招再凌厉一分,韩泽果然察觉到,似乎是惊讶缪斯还有余力。 缪斯尚有余力,韩泽也不是平庸之辈,他的剑技本就炉火纯青,摆脱了缪斯的影响,不再一昧进攻,而是攻守兼备。 场中百将两两交手,已经有四十九对决出胜负,唯独留下韩泽与缪斯。 “多久了?”宋骁问。 “已经一个时辰多了。”邹固答道。 话音刚落,缪斯弃剑认输。 弃剑认输是事实,韩泽胜出也是事实,上午的比武终于告一段落。 龙蠡早早结束了比武,出乎意料落败,对手是后起之秀,名汤诩,不足三十,年纪与龙蠡相仿,但龙蠡成名已久,汤诩近两年才从军。 龙蠡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他数独兵法,善于用兵,最得将士爱戴,不过单论武力他比起韩泽也不遑多让。 全才,龙蠡最得施慧喜欢,假以时日,定然是宋国柱臣,只是心太慈。 韩泽稀里糊涂胜了缪斯,他只是平平无奇出了一剑,击中缪斯手肘,缪斯弃剑认输。不过他也不过分计较,毕竟胜负就在一招一式之间。 六日比武下来,韩泽十八战十八胜夺魁,缪斯只输韩泽一场次之,龙蠡接连败给汤诩、缪斯、韩泽只排第四,汤诩只败给缪斯、韩泽排第三。 第七日排名靠后的大有自认为分组不当者挑战排名靠前大将,最后有四五个人排名提升,大多数依旧落败。 第二项是谋略,不用比试,由施慧考察众将领军作战的功勋,龙蠡镇守阳关退胡塞、征伐枳国奇袭綦都、江城之围救韩泽、缪斯,谋略当排第一。 韩泽谋略只排第二,虽然多次为主将,但阳关之战驰援下卻被俘,江城之围又多是龙蠡出谋划策,所以只排第二。 缪斯阳关之战连败数人,宋军军心大振,勉强算得上谋略,毕竟谋略再好也要有战绩做支撑。虽说缪斯最后败在卫秀手上,但面对胡塞十八勇士中的兀柯和沙毒他胜出是不争事实。至于北境卫、陈、梁与孟焦组成的五国联盟伐宋,缪斯平定三国,更是攻下十余城,再扩地一分。所以缪斯资历尚浅能跻身前三,只输龙蠡、韩泽两位老牌名将。 第三项是用兵,不出意料龙蠡又是第一,论用兵,宋将无人出其右,便是心高气傲如韩泽也心悦诚服。 综合考察下来,百将拟定,第一韩泽,第二龙蠡,第三缪斯。三位都是宋国百将最为出色者,意料之中。 第四是汤诩,一匹黑到极致的黑马,一路超越老牌百将夺下第四,无论是武力、谋略还是用兵都不输韩泽、龙蠡多少,欠缺的只是资历,未来可期。 宋有大将百人,霸业何愁不成?宋有雄师百万,天下何人可挡? 与别国不同,宋国文武有别,文臣治民,武将治军,两者泾渭分明。这自然是邹固的主意,开大黎之先河,效果显著。 百将敕封完毕,正是军心振奋之时,宋骁自然会有所动作,于是拜韩泽为主将,汤诩为副,领十万军北进,目的地正是塞上莽原。 龙蠡依旧镇守阳关,缪斯镇守剑陵关,至于东境,则由百将第五的老牌将领邹平镇守防范鲁国。 宋有百城之地,然而又岂止是四战之地,简直是百战之地。 南方强楚国力不输宋国,姻缘之好在霸业面前不值一提。宋还与黎室三代结亲,然而宋骁在觊觎黎室,黎室也在提防宋骁。 西方胡塞从未停下过东进步伐,三十万铁骑踏平阳关以西恶土,羌与犬戎悉数臣服,雍州之地卫秀只手遮天。 青州鲁国自从小白继任后一改无为养民的国策,扫荡周遭小国,如今正武力征伐莱夷。青州之地,鲁国一家独大。 至于冀州小国大多与黎室亲近,从五国联盟开始,小国开始报团取暖,合称北境联盟,有卫、陈、梁、唐、桑、魏、符七国联盟。 宋骁自然知晓七国联盟是乔国余孽秦淮从中撮合,这个亡国灭种贼心不死妄图复国,五国联盟落败后竟然又联合七国组建七国联盟,不是为了复国是为何事? 苗头已经起来,谨慎如宋骁岂会放任不管? 仲春末,韩泽、汤诩领军到塞上莽原。汤诩粗中有细,为人谨慎,察觉到塞上莽原空空荡荡,不见官牧大夫,于是下令原地休整并派出斥候查探。 很快有斥候来报,说营帐发现尸体。韩泽、汤诩二人会意,前去营帐,果然,塞上莽原驻军半数身亡,应该是最近所为。 “官牧大夫司颉何在?”韩泽质问道。 无人应答,驻地只有死尸数百。 “韩将军,恐怕司颉叛国。”汤诩说出自己的猜测。 “我知晓,胡塞人焉能取信?只是那两万六千匹马,整整两万六千匹,”韩泽气急败坏说道,“看尸体应该没走远,往西追。” “韩将军,司颉要叛国也不一定是叛逃胡塞,再说有司颉如何堂而皇之过阳关?两万六千匹马不是两万六千粒谷子。”汤诩说出猜测。 “依汤将军之间,司颉叛逃别国?” “莫要忘了这里除了官牧还有一尊大人物。”汤诩提醒道。 大人物自然是乔国司徒夏侯仲卿,这位冥顽不化的大人物被放逐到塞上牧羊,传回武邑的消息是他沉醉在酒肉中,整日醉生梦死,与寻常老羊倌无异。 “将军,抓到一个牧户。” 那牧户战战兢兢,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汤诩和气问道:“老人家,你知不知晓官牧大夫司颉?” 老牧户点头。 “他哪去了?” 老牧户往北指。 “追,这司颉定然与夏侯老贼串通一气投秦淮去了,”韩泽下令,又叫来传令官,“速回武邑禀报。” 汤诩领一万轻骑先行,韩泽领九万大军跟随,只希望北境驻军能拦下司颉。 冀州之地,卫、陈两国沦陷十城,鹿岭要塞扼守宋国北境,守将是齐婴。齐婴并未进入百将之列,算不上是大将,不过镇守北境绰绰有余。 汤诩领万骑过塞上莽原,抵达鹿岭要塞。此时的鹿岭要塞一片狼藉,看得出来刚经历过激烈战事,要塞外有数百败军游荡。 “守将何在?”汤诩抓住一名败军质问。 “死了。” “鹿岭要塞两万人都死了?”汤诩再问。 “都死了。” “那你还苟活着?”话音未落,汤诩剑起剑落,结果了他。 处境糟糕,欧尧叛国,鹿岭要塞失守,恐怕眼下七国联盟已经结兵正等着宋军羊入虎口。 汤诩越想越可怕,接管了鹿岭要塞,只希望韩泽快些来,否则一旦北境七国攻来,凭这一万人马如何坚守? 宋骁听闻司颉叛国,险些吐血,整整两万六千骏马就这样没了,于是请三公来议事。 “王上,司颉头脑简单,此事定然与夏侯仲卿脱不了干系。”邹固说道。 宋骁目光阴翳望着欧尧,咬牙切齿问道:“司空怎么看?” 欧尧诚惶诚恐,伏地答道:“王上,臣与夏侯仲卿决裂,不曾往来,更不知晓此事。” “王,秦淮一而再,再而三冒犯,应当施以惩戒。”施慧进言道。 “哼,七国联盟又如何?”宋骁冷哼道,“传令韩泽、汤诩,务必生擒秦淮,做不到便提头来见。” 宋骁一怒,十万雄师再驰援北境,连同韩泽领的十万大军总计二十万,如黑云蔽日,如大河决堤。 秦淮主导的七国联盟与宋骁的博弈拉开序幕,这一轮博弈是秦淮先落子,两枚棋子让宋骁伤筋动骨,宋骁又岂是吃亏之人?向来只有宋骁机关算尽占尽便宜。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十四章、局势明朗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汤诩驻军鹿岭要塞整整三日无事,不见七国联盟南下,终于见到韩泽领军而来。宋军集结,鹿岭要塞一时间人满为患。 “汤诩,你为何不前去追叛贼?”韩泽质问道。 汤诩答道:“兵法有云,大军不入险境,所以不敢擅自行动。” 韩泽也只是撒气,并没有过于计较,毕竟汤诩说的在理。 不过叛贼司颉恐怕早就带着两万六千匹骏马投敌了,韩泽咬牙切齿,秦淮呀秦淮,这样的大礼你能不能吃得消? 不得不说秦淮确实不是庸人,亡国灭种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两次游说诸国,比起先前的五国联盟,这一次的七国联盟声势更大。 宋骁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秦淮,十万大军已经开拔鹿岭要塞,邹固又主动请命前去游说。 先礼后兵,这是宋骁的规矩。 邹固从武邑出发,经塞上莽原,过鹿岭要塞,最后抵达唐国。 “圣人为何而来?”唐王接见了邹固。 “自然是为天下太平而来,”走不行礼,说道,“吾王愿天下太平,不起兵戈,然而有人妖言惑众蛊惑诸侯妄想再起战事,吾王宅心仁厚不忍再见黎民受难,于是让在下前来。” “何人妖言惑众?”唐王问。 “王上自然知晓。”邹固和气说道。 “寡人不知晓。”唐王怒目而视。 邹固皱眉,这唐王哪来的底气?或者说是在装傻充愣卖弄玄虚? “先前叛贼秦淮怂恿五国作乱,如今七国联盟,王上真不知晓?”邹固问道。 “宋骁把你当圣人供奉,寡人可不认你这个圣人,寡人知晓又如何?不知晓又如何?”唐王温笑回答,尽是假笑。 邹固面不改色,纵横一派最重要的是心性,碰壁吃瘪是常事,只是从宋骁继任大黎太傅之后天下谁敢不卖邹固面子?况且邹固本人也是学宫祭酒、天下首圣。 “唐王,吾王对秦淮这个叛贼很是反感,还希望唐王不要一条路走到黑。”邹固话里不无威胁意味。 “哼,你是在威胁寡人?”唐王走到邹固身前,面对面、眼瞪眼,王霸之气毕露无疑。 “威胁谈不上,只是劝告。”邹固与唐王对视,区区一个小国诸侯,他并不放在眼里。这十余年间比唐王嚣张的诸侯多了,哪一个还能活到现在? “寡人行事,要你劝告?”唐王绕着邹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又说道,“听说邹固你是圣人,为何不匡扶黎室,反而助纣为虐啊?” 邹固眉梢一挑,这唐王真是嚣张至极,难以相与,于是答道:“何为助纣为虐?” “宋骁老贼一心想剽窃天下,莫非真以为天下尽是不臣之人?”唐王摆手送客,又告诫道,“宋骁大可以起兵戈,寡人恭候。” “还请唐王转告司颉,他的家眷在武邑好得很。”邹固告辞,显然七国早已绑在一辆战车上,恐怕秦淮早已给七位诸侯灌足了迷魂药,邹固也不想再费口舌。区区七国,以为可以和宋国分庭抗礼了? 邹固一走,秦淮出来,击掌道:“王上气节高洁,淮钦佩。” 唐王忧心忡忡答道:“淮,寡人这赌上的是一国国运,宋国实在是太可怕了。” “前车之鉴还少吗?宋骁之心天下皆知。”秦淮恭敬回答,如今他更是被七国拜为国相,身挂七国相印,何其显赫?只是代价太大,诸侯也知晓宋骁迟早会马踏冀州的道理,又害怕秦淮将他们当棋子指使,于是会盟之日秦淮承认不再复国,只是要为天下谋生。 黎赫王二十六年,季春,宋将韩泽、汤诩伐唐,兵临王屋。七国联盟结兵驰援,拜秦淮为帅,乔叔为主将,共计三十万大军。 大战从季春持续到孟夏,宋军补给难以跟上,五万败军撤回鹿岭要塞。 孟夏,宋骁再派大军八万驰援鹿岭要塞,这一战惨烈空前绝后,王屋战场投入五十万大军,鹿岭要塞再投入三十万。 从北境传回武邑的尽是坏消息,宋骁与三公整日议事。 “王,不可以孤注一掷啊。”欧尧进言道。施慧主战,邹固、欧尧主和。 施慧也进言:“王上,宋国雄兵百万,若是连区区小国都拿不下恐怕会传为天下笑柄。” 宋骁本以为荡平北境七国联盟如吃饭喝水,谁知前前后后投入三十万大军竟然落了下风,于是问道:“寡人不知秦淮做了何事,北境七国竟然坚韧如此。” 鹿岭以北,七国联军整军待发,众将正议事,秦淮道:“宋如虎狼,我们是绵羊,宋骁以为虎狼之师可以横扫八荒,当真以为我们都是束手就擒之辈?王屋之战大挫宋军,等攻破鹿岭要塞宋地再无屏障,可以挥师南下生擒宋骁。” 符将符琦反问秦淮:“相国,若是驱除虎狼,保家卫国,恢复大黎,末将一马当先;若是相国怀有二心,末将即可回禀吾王。” 秦淮与司颉对视一眼,司颉笑着安抚符琦:“符将军,相国早就坦言不再复国,将军不信?” “空口无凭,”桑将桑离冷哼一声,“司将军你本是胡塞人,先是投宋,再转投相国门下,置妻儿与不顾之地,与你共事本将心意难安。” 桑离一席话戳中司颉痛点,妻儿还在宋骁手里,但起大事岂能被私情羁绊?在胡塞他只是一个末等,转投宋骁说得好听官拜大夫,说得难听不过是个弼马温。 塞上极寒,又与妻儿分离,所以受夏侯仲卿举荐,他一咬牙答应转投秦淮,只要大事可成,将来官拜三公啊。 桑离把司颉呛得哑口无言,七国联盟本就是在宋骁威逼下临时组建的松散联盟,七国内部本就不和。 秦淮走出军帐,夏侯仲卿与乔叔二人跟随。 “乔叔啊。”秦淮神色哀伤,叹息一声。 “太子,七国不值得太子低声下气。”乔叔义愤填膺,若不是被夏侯仲卿拦住,方才在营帐他便要与几个鼠辈大打出手。 “可如今再无他法,鲁王不念旧情,或者说我并没有与鲁王谈判的筹码,除了冀州小国还能倚仗谁呢?”秦淮悲哭,乔叔亦哭。 “太子,你若是这样,老臣宁愿再去牧羊从此不问世事,”夏侯仲卿义正言辞说道,“老臣塞上牧羊两年,本来心灰意冷,得知太子要举大事,老臣能辅佐左右,与有荣焉。若是太子这般模样,不如趁早投降。” 秦淮拭泪,面露愧色,拱手道:“是淮失礼了。” 夏侯仲卿脸色才好看些,说道:“如今七国联盟只有倚仗太子,宋骁岂会善罢甘休?既然入局,只有胜败之分,没有全身而退之说。况且欧尧如今深得宋骁信任,乔民是乔民,还等着太子。” “所以依司徒之见……”秦淮问。 “依老夫之见,只要消耗宋军军力,等宋骁疲于应对,太子振臂一呼,乔民自然会揭竿而起,一呼百应。”夏侯仲卿信誓旦旦说道。 “七国联盟不过是想保境安民,胸无大志,太子见识卓远,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夏侯仲卿一针见血,老羊匍匐,志在千里。 “太子,鹿岭有动静。”乔叔指着鹿岭方向说道。 秦淮放眼望去,果然人群骚动,秦淮大喜,如今这七国联军想退也退不了了。 三人火速回军帐,鹿岭要塞汤诩领军出关迎战,两军阵列。 “相国,你看。”符琦指着鹿岭要塞说。 鹿岭要塞韩泽手持宝剑,身边是一妇人,妇人身边又有一老妇人。 “司颉叛国,你真不要妻儿了?”韩泽呵斥道。 司颉神色慌张,那妇人是他妻子,老妇人是老母亲,果然宋骁还是不择手段。 “韩泽,祸不及妻儿,还请别为难老夫人。”秦淮出阵朝韩泽喊道,身边司颉面如死灰,两眼含泪。 秦淮知晓虽说司颉痛下决心割舍妻儿,但他又不是铁石心肠,如何舍得?此时自己若不站出来有所表示,恐怕寒了他的心。 “韩泽,韩泽,我与你势不两立。”司颉哭喊道,又跪地请战,“相国,末将愿舍小家,请允许我出战。” “好,”秦淮单膝跪地,“忠孝难两全,司将军大义,淮钦佩。” 司颉领军出战,汤诩迎战,鹿岭要塞之战再起,这是七国联盟与宋国的博弈,一方要求生,一方要扩地,矛盾不可调和。这也是秦淮与宋骁的博弈,一方要复国,另一方要扫清王霸大业上的阻碍。 这一战宋国投入了三十万大军,绕是宋国有黎民千万,有沃土千里,有城邑百座,有雄兵百万也消耗不起。 这一战七国联盟更是赌上了国运,拿出了全部身家,若是败了,恐怕七国会尽数沦丧。 首战,司颉败,身负重伤,两万大军尽数折损。 七国联军再议事,唐、符、桑三国已有退意,不愿再与宋国为敌,国力实在不允许他们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尔等要退便退,淮绝不阻挠。”秦淮一改往日做派,说道,“王屋之战大败宋军,全靠七国砥砺一心。如今大敌当前心生退意,当真以为宋骁会不计前嫌?” 符琦、桑离面面相觑,眼下确实是进退两难。若是再战,即便胜出恐怕也国力耗尽;若是退军,余下四国必败无疑,以狡狐宋骁只能占便宜从不吃亏的性子会轻易放过自己? 见几人迟疑不决,秦淮拱手道:“宋骁无道,妄图窃取国运,觊觎九鼎,诸位都是大黎王朝子民,连司颉都可以为大业舍小家,诸位难道愿意隔岸观火?豫州十余国尽数沦陷在宋骁手下,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啊。” 秦淮一席话彻底打消了七国联军的疑虑,为黎室也好,为国君也罢,再小一些为自己的妻儿,也只能绑在秦淮的战车上。 七国联军与宋国一战从王屋打到鹿岭,从季春持续到仲夏,终于落下帷幕。宋军投入三十万将士,最终惨胜,也无力北进。七国联军四十万大军依旧惨败,国力几乎耗损殆尽。 两败俱伤,秦淮下落不明,有人说战死了,有人说隐匿了。无论是宋骁还是七国国君都对秦淮恨之入骨,奈何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他。 黎赫王二十六年,孟夏。 楚征北将军公孙麟亲率十万大军伐孟,理由是孟国的羊过界偷吃了楚国的禾苗。 孟求和不成,求援无果,只有友邻焦国愿意出手相助,两国总计凑齐了六万人马,不足一月便全军覆没。 黎赫王二十六年,仲夏,孟、焦亡国。 黎赫王二十六年,季春。 鲁王拜滕云为大将讨伐冀州,冀州除了七国联盟与燕国尽数沦陷。 黎赫王二十六年,仲夏,蜀国司马罗战亲自领军楚川东,兵指綦国。 綦国向枳国请援,三国战事再起。 黎赫王二十六年,仲夏,楚国征西将军白鹿大王领军破黔中、武陵,兵指涪陵。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灭孟、焦后兵指巫城。 枳綦大难临头。 天下大势再一次明朗,冀州有燕国与七国联盟,兖州有大黎赫中山,宋国霸占豫州沃壤,鲁国占据青州之地,吴越占据徐、扬两州,楚国占据荆州、扬州与百越之地,胡塞居雍州,梁州有蜀、枳、綦。 天下四海八荒九州只有大黎王朝与十八国。 大黎王朝已经气数已尽,无论是宋讨伐七国联盟还是鲁国灭冀州小国,甚至是孟、焦覆灭,大黎都没有声音。 中山与黎室同心,黎室无言,中山也沉默如死水。 冀州燕国最北,又有白狄、赤狄为祸一方,苟延残喘。 冀州七国虽然合力抵御了宋国入侵,但国力衰弱再也无力自保,七国联盟更为紧密,夹在胡塞、宋与鲁之间,顷刻间便会被抹去。 宋国征讨七国联盟折损近三十万大军惨胜却没有再进一步,没人怀疑宋军无力再战,只能说宋骁又有大动作,毕竟七国联盟是到嘴肥肉,宋骁不吃,不是吃不下,而是有更大的珍馐摆在面前。 鲁国小白即位后又有滕云相助,迅速崛起,扫荡青州小国后再灭莱夷,最后更是兵指冀州,染指天下。 胡塞卫秀不能破阳关,于是也开始征伐冀州,卫国首当其冲。胡塞铁骑天下无敌,绕是宋国也只能避其锋芒。 楚国七代明君励精图治,熊冉青出于蓝,有三圣辅佐,有四征四镇,岂会甘于沉默? 吴越内战不止,徐、扬两州地广千里,物阜民丰,也不容小觑。 至于梁州三国,蜀国最强,枳、綦两国虽然国祚延续,但后继无人,无论是楚国还是蜀国都虎视眈眈。 仲夏,有商队抵达巴阳。 “珏,到家了。”石雁舟摇醒熟睡的珏,两人下车,朝商队拱手道别。 “这是家乡?”珏揉揉眼问。 石雁舟点点头,领着珏去枳江畔,两人顺流而下,在枳西靠岸。 “这是青枫浦。”石雁舟指着江畔青枫说道。 “远处桃李山就是孟先生的桃李学塾。” 珏什么也不记得,石雁舟一路指给他。 “这是你家。”石雁舟停在茅屋前扣门,没人应答。 “娘。”珏扣门,也没人应答。 “先去我家吃饭。”石雁舟耸耸肩头无奈说道。 “我不去,我在这里等娘亲。”珏摇头,他绕着茅屋三圈,并无印象,依旧勾勒不出娘亲的模样。 屋后是一片竹林,有个小土包,再无他物。 “珏。” 珏听见有人喊,顺眼望去是一个老伯,他不记得,只好远远行礼。 “我是玉伯伯,”那人走近了些,比划了一下,赞叹道,“长高了,都到我肩头了。” “玉伯伯好。”石雁舟寻声过来,问道。 “是石家小子啊,”玉伯伯眯眼笑问,“跟着孟先生学成了?” 石雁舟摇摇头,说道:“此次是送珏回来,孟先生让我问问上次说的算不算数。” 雨伯伯依旧笑答:“替我转达孟先生,婵儿随她姑父走了。” 石雁舟此行回来有三件事,一是送珏回家,二是孟先生答应替玉婵物色一个师父,三则是大事。 眼下一二都了结了,将五贯枳刀交给珏便告辞,孟先生交代刻不容缓,他不敢耽搁。 少年虚岁十三,同是枳西长大的稚子,不过相差一岁,一个是痴儿,另一个已是才人。 一方水土养两类人。 “饿了没?”玉伯伯问。 珏点点头。 “随我回家吧。”玉伯伯怜爱说道。 珏点点头,随他回家。 “我娘呢?”珏问道。 “你不回家,你娘找你去了。”玉伯伯眯眼说。 “那什么时候回来?”珏又问。 “等你长大就回来了,”玉伯伯摸了摸珏的脑袋,一般询问一般自作主张说,“以后你跟着玉伯伯好不好?你娘交代的。” 既然是娘亲交代,珏不敢不听,于是点头。 娘亲不在,孟先生不在,石雁舟也不在,刘长安也不在,珏认得的只有眼前这位玉伯伯了。 “玉伯伯,婵儿是谁?”珏忽然问道。先前石雁舟与玉伯伯提到过,所以他想问。 “你以后就能见到了。”玉伯伯呵呵笑答。 “也要等我长大吗?” “快点长大吧。”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十五章、梁州之乱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六年,仲夏,梁州这片还未从战火中复苏的土地再一次沦为废土。 枳、綦两国在经历宋楚讨伐之后国祚近乎断绝,本就是两颗不算大的树,被宋楚一刀斩断,只留下一寸新芽,形同枯木。枯木还未来得及回春风雪又至。 蜀国司马罗战帅军过川东,巴北沦陷,巴南告急。 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破孟、焦后直指巫城,巫城沦陷;楚国征西将军白鹿大王率军破黔中、武陵,涪陵告急。 綦国庙堂从王族到文武只余新王郑季郎与代司马武去疾,一个尚未及冠一个年级轻轻,能保留国祚全靠着乡勇义军自发驱除宋军。如今的綦国庙堂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少年郎,各地则靠着乡勇义军镇守,新王季郎只是名义上的綦王,各地自成一派全然不受拘束。 比起綦国,枳国好歹有文武全才江望舒上代新王相凉执政,下大胆启用平民,唯才是举,好歹重建了枳国秩序。 綦国,綦都,各地乡勇义军齐聚綦都,除了这些在卫国之战里粉墨登场的义军将领还有各地豪族乡绅。 “各地告急,王上召集吾等过来有何要事?当心延误战机。”有义军将领大声喧哗,全然不将新王放在眼里。 新王季郎与代司马武去疾对视一眼,温笑道:“众位将军辛苦,寡人略备薄酒,还请歇息。至于战事不急,寡人自有对策。” 武去疾击掌,侍女托盘进场,盘中尽是珍馐美馔;宫娥舞袖而至,眼里秋波流转。 乡勇义军将领出身多为庶民,尽是砍樵打渔之徒,庖牛课农之辈,清粥难以果腹,寸缕不足蔽体,更遑论仙女般的宫娥。 “去服侍众位将军。”武去疾一声令下,宫娥女婢投入义军将领怀抱,这些将领哪里只顾着揩油,连美味也无暇品尝,先前的怠战言论更是被抛到九霄云外。 “将军喝一杯嘛,再喝一杯。” “将军不行了?” “将军是不是不喜欢奴家?” …… 綦都靡靡之音绕梁不绝,众将美人在怀耳畔只有莺莺燕燕无暇他顾,半日间悉数醉倒石榴裙下。 至于一众豪族乡绅则忧心忡忡独饮苦酒,早在三日前他们便被新王召见,如今被软禁在綦都。 武去疾见时机成熟,宫娥退下,击掌三下数百卫军冲进来,新王季郎别过头,不忍去看血溅三尺的场面。 一众豪族乡绅见到这般血腥场面噤若寒蝉,纷纷跪地以表忠心。 “綦国还是郑氏的綦国,这些酒肉之徒有不臣之心,当杀。”武去疾踱步殿中,这血腥之气他并不排斥,见得多了,这个懵懵懂懂需要兄长庇护的少年已经足以挑起綦国大梁。 “回王上,回司马,老夫没有反叛之心啊,请明鉴。”有豪族乡绅求饶,自然有应和者。武去疾的铁血手段如洪钟长鸣,如惊雷咋响,这辈子都不敢忘记。 “诸位想活命?”武去疾温笑问道。 少年一笑如春光和煦,豪族乡绅却如临深渊,再也不敢放肆,颤抖如筛糠,点头如捣蒜。 “想活命简单,来赎,”武去疾凑到一位大地主更前问道,“听说你家有良田千顷?” 大地主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唯唯诺诺答道:“只有八百顷。” “拿八千石粮赎你,如何?” 大地主哪里敢反抗,点头不止。 武去疾又走到一位乡绅跟前,问:“你家有桑田数百亩,没错吧。” 乡绅点头。 “你的命值不值五千匹布?”武去疾扬了扬手里宝剑问。 “值,值。”乡绅吓得失禁,比起性命,五千匹布又如何? “看来是少了,八千匹如何?”武去疾又问。 乡绅咬牙,嘴里挤出一个“值”。 “一万匹如何?”武去疾再问。 乡绅哭丧着脸,哭哭啼啼答道:“大人,你杀了我吧,小人哪里拿的出来。” 武去疾亲自搀扶他站起来,作揖说道:“多谢了。” 乡绅心在滴血,整整八千匹布要了他半条老命,好在保住了剩下半条。 一个个豪族乡绅如插标待售的物件,不敢忤逆武去疾的意思,这个面容和煦的少年郎手段之铁血简直令人发指。 有二心的将领悉数被伏诛,豪族乡绅又被武去疾的铁血手段震慑,武去疾三击掌,数百由他亲自考察的可靠将领各自领军前去各地收服乡勇义军。 无论是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还是蜀国司马罗战都是战功赫赫的大将,这一次的危机更甚于宋楚讨伐,武去疾不敢怠慢。 “王上,臣亲自去江城与江侯商议共退敌军。”武去疾请命道。 新王季郎点头,越是外敌来犯枳綦两国越是同仇敌忾,江侯有万夫莫敌之勇,有独步梁州之技,无论是蜀国罗战还是楚将公孙麟都是他手下败将。 江侯不在,只让人转告武去疾,两国同进退共患难。 没见到江侯,但得到江侯的承诺武去疾已经满足了,十余万乡勇义军半数驰援巴北半数防范公孙麟,他亲自坐镇谷城,公孙麟破巫城后下一座城池便是谷城。 綦国在武去疾的铁血手段下举国备战,乡勇义军十余万守卫前线,豪族乡绅出钱出力,至于前去接受乡勇义军的将领都是武去疾信任之人。 这个曾在兄长庇护下的少年转眼已经成长为綦国的守护者,足以坐镇一方。 梁州战火蔓延,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破巫城,兵临谷城,武去疾亲自镇守谷城;楚国征西将军白鹿大王连破黔中、武陵,兵指涪陵,樊祁子之孙芥子奉命镇守涪陵,两军隔江对垒;蜀国司马罗战过川东,下巴北,陈兵巴南,巴闯之子巴莽奉命率枳綦两国战士死守巴南。 涪陵告急,江望舒亲自前去,楚军已渡过乌江兵临城下。 江望舒现身,枳军士气高涨,惊鸿江望舒、人间惊鸿客、独步梁州,名头何其显赫?蜀国罗氏三代十余人尽数折玉他手,霸王夫错与他赌战如今生死未卜,独战宋楚五名大将接连败敌,戎马二十六年大小近四十仗每战必胜,战绩何其瞩目? 白鹿大王正阵前饮酒吃肉,于他而言世间唯有珍馐美馔不可辜负。他自负,但有尺度,莒臣何许人也?白鹿大王自问自己与莒臣是伯仲之间,江望舒连败莒臣、滕云、龙蠡、韩泽、缪斯五人,这等战绩何其显赫?所以知晓江望舒亲自来涪陵督战他按兵不动,此番楚王熊冉下令伐梁州兵分两路,他不信江望舒分身有术可以顾及两面战场。 江望舒自然分身乏术,綦国暂且不管,单单是东西两线他便疲于奔波。芥子和巴莽都还年轻,杨羡与巴莽两人恐怕斗不过老奸巨猾的罗战。 江望舒一心想速战速决,白鹿大王却围而不攻,双方僵持整整三日。 “报,巴南沦陷,杨将军身负重伤。”快马来报,巴南失守。 可惜凌寒不在,凌寒足以独当一面。江望舒在杨柳河搜寻数日不见凌寒尸首,沿枳江查探也无果,或许凌寒没死呢? 江望舒一生举荐过许多后生,其中又以凌寒、兰戈二人最为出色。凌寒自悟枪法,武力不下巴闯,未来可期;兰戈治民有方,策略卓越,可以为柱臣。 可惜兰戈身死,凌寒下落不明,一身衣钵后继无人。 西境告急,江望舒一心求战,白鹿大王围而不攻,极力避战,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江侯,西境不可以失,”芥子拔剑出鞘,毅然说道,“芥子不倒,涪陵不失。” 江望舒大手重重拍在芥子稚嫩的肩头,国难当头,年轻一辈已经成长为中流砥柱,未来可期。 江望舒彻夜奔袭赶到铜梁,还未来得及合眼,罗战已经领军从巴南而来。 “敌军多少?” “五千有余。” “我军多少?” “两千不足。” “好。”江望舒点头,平静如秋水并没有因为敌我兵力悬殊而起一丝波澜。 “江侯,你先歇着,末将先去抵挡一番。”巴莽既是太师,又是执圭,身份何其显赫,但在江望舒面前依旧以晚辈自居。 江望舒摇摇头,追星出鞘,承载了多少故人的希望。 “江侯,你不能倒下,因为你是江侯,是枳国的神。”巴莽单膝跪地拦住江望舒。 “正因为我是江侯,所以我不能退,”江望舒扶起巴莽,提剑出城,说道,“我有把握。” 江望舒要一人退敌,枳军矛戈震地,为江侯践行。 江望舒要一人退敌,蜀军五千万众瞩目。 罗战呼吸急促,江望舒是他一生之敌,却始终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每次与江侯交手,无论是运筹帷幄还是沙场交手,蜀军每战必败。 “吾乃江望舒,”江望舒单骑提剑走到蜀军阵前五十步,直视罗战,语气和气如与老友会面,“罗战,你可敢与我一战?” 罗战不敢。 在五千将士面前,罗战几乎要迎战,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逞匹夫之勇。 “杀。”恐惧如种子,这些年早在罗战心中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他只能在树下仰望,偶尔惊鸿一瞥,偶尔连影子也捉摸不到。 数百将士策马而出,杀向江望舒。江望舒如闲庭信步,十步杀一人。追星剑流光流转,白日里星芒惊现,一连七道,连缀成线,编制成网。数百蜀军被一网打尽,不足半个时辰。 “愿天下不起兵戈,愿黎民丰衣足食,可惜事与愿违。”江望舒提剑冲阵,整整五千蜀军,阵列开也是直面数百人。 恐惧以罗战为中心开始蔓延,一个时辰,江望舒如同神祇在蜀军军阵里穿梭,如入无人之境。追星剑芒闪动,如收割禾苗般收割蜀军。 “撤。”蜀军大部尚在川东、巴南、巴北,眼下不是逞强之时。 兵败如山倒,蜀军仓狂逃窜,摧山者仅仅一人。 这一战于罗战而言是挥之不去的屈辱,本来是乘胜追击,谁料到江望舒竟然出现。恐怕于江望舒而言,这一战压根就不值一提。 “三日之内援军可以陆续抵达铜梁,巴将军请守好西境。”江望舒与巴闯关系莫逆,对巴莽视如己出,见到巴莽能独当一面,如何不欣慰? “江侯要去涪陵?”巴莽急切问道,“江侯你不眠不休如何能行。” “备车,在车上歇息便可。”江望舒心意已定,巴莽不再阻挠,只好备车。 綦国,谷城,公孙麟来势汹汹 势必破城。巫城是綦国边境重镇尚且沦陷,和况小城谷城?拒守数日之后谷城沦陷,好在城里黎民早已转移,留给楚军的只是空城一座。 江侯大名武去疾可以说是如雷贯耳,无论是綦国黎民还是父亲武不古都对江侯推崇备至,以至于武去疾一向将江望舒当做自己的人生目标。 经历新里之战与卫国之战两场战役两场战火洗礼的武去疾终于不再是最弱小的存在,以前有父兄可以庇护自己,现在他是綦国司马,去掉代字也是早晚的事,綦国黎民都需要他来庇护。 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终于如揠苗助长般心智远超同龄人。 涪陵,江望舒乘车而至,前后五天。涪陵还未沦陷江侯叹了口气,无论是巴莽还是芥子都是故人之后,年纪尚轻,未来可期,他岂能亲眼看着未来的一国柱臣过早夭折? 巴莽以血代乳延续了枳国血脉,居功至伟;芥子背负祁子尸首杀出武陵,江望舒何曾不知道这是祁子怕自己心怀芥蒂不肯接纳芥子的后招呢?祁子为人心高气傲从不服软,所以江望舒还没崛起的年代枳国才能保境安民。 所以江望舒从头到尾对祁子毕恭毕敬,自己不过是接过了祁子肩头的使命,老年祁子虽然老不堪用兵败活泉关,但再往前推几十年他又何尝不是梁州三国的翘楚? 或许等自己老如祁子时,芥子也来一次威震梁州,那时候自己垂垂老矣是否也如祁子一般? 祁子兵败活泉关后引咎归隐,人如谷物四季,春种夏忙秋收冬藏,稚子为春,种下的是希望;青少为夏,忙的是有所作为;中年为秋,收获的或咎或誉;老年为冬,看得破、放得下,人间浮华又如何? 所以三公里面太傅日覃伯贤巴阳抚琴,嘱咐桃花农将玉圭葬在巴山一对女儿身旁,江望舒醒来望见新垒的土坟一言不发提剑杀往江城,沿途枳民自发跟随,日覃伯贤赴死,他们怎么忍心江望舒再赴死?日覃氏几乎根绝了。 所以三公里太师在江城破灭之际枯坐树下极目远眺,眺的是相凛、相凉,他老不堪用可以死,相凛、相凉不可以。 所以三公里太保祁子本来可以归隐武陵安享晚年却以身赴死由其孙芥子背负而出。他的独子樊宇死于渔夫之衅,他的族弟樊荼举家殉国,樊氏一脉唯有芥子一人。国破家何在?所以祁子死,芥子出。 老一辈柱臣悉数化作星辰照耀梁州,与自己同辈的无论是胆小怯懦的太卜巴梁还是作为无能的相死都赴死,至于巴闯、樊荼之辈更是陷阵而亡、力战而死。 江望舒的剑名追星,追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天上星辰,而是枳地星辰。 所以他可以短短数月挥出星河第七剑。 肩负重任是什么感觉?是枳地四十万户两百万人全都翘首以盼望着自己。 江望舒从铜梁到涪陵,沿路枳民无声夹道欢送。枳民当真无声?枳民向来坚韧、勇敢、勤劳、善良且可爱,他们希望江侯站出来,又不想江侯背负太多。 “鹿恩,你可敢与江某一战?”江望舒提剑出列,这次他没有逞强,身后是枳军六万抽刀拔剑、握矛持戈。 十万楚军兵临城下,他们自然不会忘记无敌的霸王夫错便是在乌江畔与江侯赌战至今音讯全无。 白鹿大王自问不是江侯对手,但沙场征伐一人之力又如何?楚军几乎两倍于枳军,他不信江侯可以以一敌万。 乌江咆哮战鼓擂,大战一触即发。 江望舒身先士卒策马而出,芥子紧紧跟随,从少年杀人起他已不是少年,枳国太保、东境执圭,身份两重,如何显赫?芥子知晓这身份又是责任,所以祖父祁子毅然赴死,所以樊荼力战而死。 芥子少年能杀人,背负祖父祁子从武陵杀出,心如止水,如何谈怕? 女将荆琦君披上甲胄策马而出,当年她不过是一个吵吵嚷嚷要学杀人之剑的剑侍,如今她是蜀黎行宫宫主,国恨不平,甲胄不脱,嫁衣不着,这是她在樊荼坟前的立的誓。 江侯背影何其伟岸?少女怀春,此时将心意尽数收敛,与江望舒并肩杀敌。 琦君在樊荼坟前立了三个誓,第一个是平国恨,第二个是败石雁舟,第三个是嫁江侯。 梁州少女仰慕江侯的何其多?那又如何,她们只会相夫教子、纺纱织布,江侯的女人岂会是平常之人? 提剑而上,谁说蜀黎行宫尽是花剑之流?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十六章、綦国存亡 - 弈士 - 赏一杯茶 楚国征北大将公孙麟兵临谷城,大军八万,大有摧城拔寨直捣綦都的势头。 在经历武去疾的临阵换将之后綦军上下一心,武去疾更是亲自镇守谷城。 论将帅,公孙麟虽然在武陵被江望舒一箭射瞎眼睛,但依旧不容小觑,能从楚国大将中脱颖而出位列四征四镇岂是庸人?反观綦军,代司马武去疾虽然在新里之战与卫国之战中迅速成长,足以挑大梁,但年纪尚轻,论用兵与计谋都输了公孙麟不止一筹。 论军队,楚国十二万雄师灭孟、焦两国后尚余十万,破巫城后尚余八万,战力之强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由乡勇义军组织起来的綦军则是散兵游勇,谷城守军只有五万,已经占去举国半数了。 论武器装备,天下冶铁技艺宋以最强,楚国次之,楚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尽是铁制,锐不可当。梁州地僻,伍长以下尽是青铜刀剑,铁制兵器非战功赫赫者不得佩戴。 武去疾自然也知晓劣势所在,所以拒守不出,毕竟綦军也并非没有优势,最大的倚仗便是地利。楚军劳师远征没有攻城器械,谷城便是天然屏障。况且綦军后勤辎重络绎不绝,楚军粮草供给线实在漫长,久战必败。 于是武去疾一面坚守谷城,只用弓箭消耗楚军,一面派出斥候查探楚军粮草辎重信息。 终于斥候来报楚军粮草辎重部队正要过巫城,于是武去疾派三千轻骑前去拦截,只要截断楚军粮草供应,谷城之围可解,公孙麟定然退军。 三千轻骑是綦国全部骑兵了,武去疾将全部希望压在这三千轻骑上,但愿有捷报传来。 三日里每日楚军依旧叫阵,武去疾拒守不出。 第四日,谷城后有八千轻骑开拔而来,悬挂的是綦军旗帜,武去疾心生纳闷明明綦国举国之力只能凑出三千轻骑,为何后方有整整八千? “小将,你以为本将军不知晓你那些伎俩?”八千轻骑为首一人正是公孙麟,他一声令下,綦军旌旗换做楚军旌旗。 武去疾胸口闷疼,自己本以为是奇招,殊不知正中公孙麟圈套。老谋深算如公孙麟,岂会被初出茅庐的小将算计? “小将,你猜我为何在这里?”公孙麟充满恶趣味问道。 武去疾不答,他在懊恼为何公孙麟挖了一个坑自己抢着跳,三千轻骑折损不说,恐怕后方也危急了,毕竟綦军乡勇义军总计不足十万,两线作战已是牵强,綦都几乎是空城。三日足够快马来回一趟,这一战,自己亲手葬送了綦国的一线生机。 果然,公孙麟押解着新王季郎出来,喊道:“小将,归顺,或者我杀死他,你挑一个。” 武去疾攥紧拳头,牙齿近乎崩碎,都怪自己疏忽,都怪自己自以为是,以为卫国之战驱逐了宋军便可以比拟江侯,以为自己可以和江侯一样庇护一方。 “武去疾,我死了你可以自立为王,綦人不绝,綦国不亡。”新王季郎歇斯底里,如穷途末路的老猫。 “小将,本将很欣赏你,亲手杀了他或者本将代劳。”公孙麟很享受这种让别人做选择的感觉,尤其是没有选择的时候。归顺,綦国亡;不归顺,綦君死。 “武去疾,寡人命你,好好活着。”新王季郎声嘶力竭喊道。话音落,季郎撞剑身死。 公孙麟大为恼怒,好好的战利品居然自杀,再也没有收藏的价值。他随手丢开尚未气绝的季郎,朗声喊道:“小将,本将再给你一次机会,归顺,或者死。” “綦人永不屈服。”武去疾提剑,振臂高挥。 新王死了,已经没有必要坚守谷城了,武去疾下令出城迎敌。这一战,胜也好,败也罢,已经无所谓了,綦国国祚彻底断绝。宋与枳隔着莽莽秦岭、大巴山,宋军无力远征,楚与宋不同,咫尺之遥,楚取綦如探囊取物,想取便取。 此时武去疾万念俱灰,新王死了,綦地破了,他是罪人,理应殉国。 武去疾提剑出城,被义军将领拦腰抱住,那义军将领从复国之战便跟着武去疾,亲眼见证了武去疾的成长,沉声喝道:“将军,你不能死。” 楚綦两军已经短兵相接,武去疾心如死水,想要挣脱那义军将领的束缚。 “将军,死亡,只是逃避,不是解脱,”义军将领名白霖,他死死抓住武去疾,声泪俱下,“我追随的是驱除犯敌的大丈夫,不是意气用事的武去疾。” 如醍醐灌顶,武去疾惊醒,眼前两军交接,楚军如洪流席卷沉舟,如镰刀收割麦子。 武去疾不敢犹豫,下令退军。乡勇义军收到命令一路南撤,一直撤到活泉关。 綦国四境北有大巴山为天然屏障,西有巴北,东有巫城,南有活泉关。 四处屏障大巴山被宋军两度践踏,巴北更是数次沦陷在蜀人手下,巫城先是被宋军破如今再被楚军破,至于活泉关也在被宋军践踏过一次,何其凄惨。 故地重游,上一次宋军韩泽领军破綦都,生擒綦王若虚,再破活泉关,最后新里一战綦国近乎亡国。 历史似乎又重演了,新王季郎身死,楚军穷追不舍,活泉关已经是綦国最后的防线,再退恐怕就要重蹈覆辙。 三万五千义军守着活泉关,武去疾高居关上,忽然想起郝萌便是在活泉关火攻败祁子,当年是以弱胜强,现在时值仲夏,又刮东风,天时地利人和三样样样占齐,是否可以效仿郝萌火攻楚军? 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如将沉之舟见到小船过侧,武去疾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他急忙召集一众义军将领,商议火攻事宜。 “司马,箭簇不多了。” “司马,来不及割草做引火物。” 噩耗接踵而至,武去疾急得焦头烂额,就像抓到稻草却不足以承载溺水之人,就像小船过侧却不理会将沉之舟。 “司马,我有一计,”白霖也不绕弯,直言道,“箭簇可以问楚军借,至于引火物,末将正好嫌热。” 语罢,白霖脱下甲胄,将内衣拔下,显然,白霖是要将衣物当作引火物,只是问楚军借箭簇,怎么个借法? 公孙麒整军兵临活泉关,有宋国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大意,綦国有威望者唯有郑季郎与武去疾两人,只要他俩死了綦人便没有主心骨。 区区一座关隘而已,武去疾定然是走投无路不愿再背水一战,可他公孙麟也想效仿韩泽投鞭断流、丢尸截江,所以这活泉关他志在必得。 关门大开,数百赤身裸体的綦军出关,竟然在阵前扭动笨拙的身躯。 “白将军,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武去疾到底才及冠不久,杀戮还没有让他的心上蒙尘。 “禀司马,”白霖望了一眼关下数百将士,眼神坚毅,说道,“战争是残忍的,我们别无选择。” “气煞我也,”公孙麟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下令道,“放箭。” 三千弓兵齐射三轮,那数百将士如同刺猬。 箭雨停,綦军出关将数百尸首悉数退回去,大门再紧闭。 “破关。”公孙麟拔剑直指活泉关,武去疾竟然羞辱他,不可饶恕。 破布碎片从天而降落在楚军阵里,起先公孙麟还以为是暗器,细看之下不过是破布碎条,看来綦军已经弹尽粮绝了。 “放箭,放箭,放箭。”武去疾激动得满脸通红,一连下令三声。引火物有了,箭借到了,楚军强行破关。这一战,势必扭转占据。 红日高悬,东风骤起,火箭接连而发,落在楚军阵中,落在破布碎条上。 憎恨之火在楚军军阵中蔓延,希望之后从活泉关往綦国蔓延。 “放箭,放箭,放箭。”眼见楚军军心打乱,阵脚不稳,武去疾抓紧战机争取一举击溃公孙麟。 箭雨铺天盖地裹挟着綦国义军的憎恨与希望落在楚军军阵。 公孙麟如何也没想到武去疾竟然会用火攻,这一战是他疏忽了。先前辎重部队过巫城是真,但那只是诱饵,果然武去疾禁不住诱惑,于是楚军一拥而上全歼綦军三千轻骑,收获骏马三千匹,再改旗换帜绕道去綦都生擒季郎。 綦军必败的场面竟然被武去疾这个小将盘活,公孙麟如何不恼?眼下楚军深陷火海再也无心恋战,不等他下令竟然落荒而逃,连旌旗也丢弃在活泉关。 公孙麟在綦都重整楚军,这一仗被射杀的不过千人,被火烧死的数千,却有万余人被践踏致死,还有数千沦为俘军。 公孙麟不忿,这一战败得太憋屈,并非实力不济,而是武去疾的手段太残忍,数百綦人被当做箭靶,活人借箭,手段何其血腥。 武去疾又何尝不自责,自己越来越冷血,越来越残暴,连杀数十义军将领夺军权,以活人为箭靶向楚军借箭,这和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又有何区别? “总要有人站出来背负骂名,那便让我来吧,反正一身污渍,再多一些又何妨。”武去疾小声嘀咕。 新里之战前一直活在父兄羽翼庇护之下,父亲的衣钵有兄长继承,所以兄长名延祚;新里之战有父兄,有年长者前赴后继,自己苟活了下来。 卫国之战乡勇义军拥护自己并非自己有显赫战功或者有远见卓识,只因为武不古那个大名太过于如雷贯耳,虽说比起江望舒十分不堪,但綦国已无人能出其右,毕竟武不古一生从祁子时代便开始走上綦国的军政舞台,江侯时代被彻底比了下去,江城之围江侯未出兰戈、秦孟亭掌军武不古依旧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此番楚军伐綦自己再无可倚仗、可依赖之人,父亲的光环已经逐渐散去,宴杀义军将领是武去疾的主意,效果显著,乡勇义军尽数收拢;拦截楚军粮草辎重也是武去疾的主意,结果被公孙麟将计就计,不仅折损了三千轻骑,连新王也被公孙麟掳去;火攻楚军也只是仰仗郝萌的计策,再加上引火物与箭矢主意也是白霖拿捏,自己倒与纸上谈兵的赵括一般无二。 骂名自己背负又何妨?身为司马,是权力,也是责任。綦国兴亡,匹夫有责,司马最大。 眼下公孙麟虽然暂且退军,但楚国八万雄师尚余六万,定然会卷土重来,危机还未解除。 西境四万余乡勇义军至今没有音讯,恐怕尽数覆灭在蜀国手里,綦国,再一次国难当头,仅仅有柴邑、高浦、新里三城与活泉关一处关隘。 公孙麟在綦都重整大军,整整六万,还未伤筋动骨,只是还未来得及喘气,便与罗战所率蜀国大军遭遇。 罗战唯恐江望舒依旧镇守铜梁不敢东进,于是退军与其子罗宝儿、罗平在巴南汇合,过巴北大举攻綦国。 綦军留在西境人马不过四万,又无主帅,军心涣散,一路败退。 于是蜀楚两军在綦都不期而遇。 蜀楚相隔千里,素不往来,罗战不识公孙麟,并不见楚军旗帜,以为是綦国乡勇义军。公孙麟也不识罗战,但识得蜀国旌旗,以为綦国向蜀国求援。 不知是綦水庇佑还是大巴山庇佑,无论是罗战所率的蜀军还是公孙麟所率的楚军都足以覆灭綦国,然而两军不期而遇,罗战望着楚军充满戒备,这一切自然也被公孙麟看在眼里,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推测,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击鼓进军,省去了繁文缛节。 武去疾派出斥候查探楚军动向,听到来报蜀楚在綦都交战,他的面颊凹陷,似笑非笑,这突如其来带我惊喜险些让他幸福得昏厥,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命斥候再去查探,又命白霖拒守活泉关,自己亲自骑快马彻夜赶往江城。 翌日,楚蜀歇战,两军终于搞清了原来自己猜测有误,但綦国这一块本就没多少油水的肉糜如何能与外人共享,于是和谈不成再度大打出手。 至于武去疾已经赶到江城,江望舒依旧在涪陵,于是他只好去枳都。 枳国四位执圭中江望舒与芥子都在涪陵,杨羡负伤,巴莽镇守铜仁,连如今的蜀黎行宫宫主荆琦君都在涪陵,枳都只有三岁枳王相凉与蜀黎行宫的年轻剑士。 武去疾没有时间赶去涪陵,只好请人向江侯转达自己意思便匆忙回活泉关。 活泉关无虞,蜀楚两国正在綦都争夺綦国的归属权,两军旗鼓相当一时间难以决出胜负,于是便给武去疾喘息的机会。 武去疾赶回活泉关后急忙召集义军将领议事,上天不可能永远眷顾綦国,一旦蜀楚两军决出胜负恐怕便会卷土重来,下一次用什么来抵挡? 目之所至,尽是战火。綦国多山,可以耕种之地本就不多,綦民苦,又饱经战火更是苦不堪言。 武去疾从未体会过名生疾苦,但这些乡勇义军大多数是贫苦出身,有氏者寥寥无几,甚至有人连姓也没有。 与他们相处得久了,武去疾自然也算是体察民情。出乎他所料的是这些乡勇义军虽然粗鄙且贫苦,但大多是豪爽之辈,战争带给他们的不只是苦痛,还有苦痛背后守护的美好。 他们有妻有子,若是不反抗,家园沦丧,国破家何在?以他们粗鄙本性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国破家何在这句话,但他们自发集结,为国赴死只为守护小家的美好。 小家不可舍,大家也不可舍。 乡勇义军感染了武去疾,他们愿意跟随,所以武去疾不想狼狈收场,綦国的国祚,他愿意与袍泽一同守护。 还未沦陷的柴邑、高浦、新里三城与各僻野都有人陆续奔赴活泉关,男子入伍女子老人送粮送衣物。 武去疾两眼含泪跪地三叩首道:“承蒙爱戴。” 斥候传来消息说蜀军退军,楚军伤亡在两万上下。 未沦陷三城的乡勇义军补充进来,如今武去疾手下也有四万之众,与楚军伯仲之间。 四万可以拒守,却不足以败楚军,武去疾实在想不到如何破局。 僵持下去楚国援军再到这场战局便无法逆转,眼下两军之间微弱的平衡是綦军最好的机会,但武去疾是在没辙,迎战,两败俱伤,输得只能是綦国。 一筹莫展之际白霖献策可以使苦肉计,武去疾急忙询问,白霖却支支吾吾不开口。 “白将军,你有计策就说。”武去疾急得抓耳挠腮。 “司马,苦肉计要你死,”白霖开口说道。 “只要可以綦国,死又何妨。”武去疾先是一怔,随后爽朗说道。 一众义军将领急了眼,纷纷制止,武去疾不在,枳国谁来守护?莫非再来一次义军将领割据一方? “不是真死,是假死,”白霖苦笑着解释,“让楚军以为活泉关兵变,然后末将献上将军的头颅取得信任,迎公孙麟进关,一举伏诛。” “好,依将军所言。”武去疾点头,他已无暇斟酌这道苦肉计能否奏效,但至少值得一试。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十七章、武去疾假死 - 弈士 - 赏一杯茶 綦都,公孙麟率军与蜀军交战数日,罗战不敌败退,宣布了公孙麟才是綦国棋楸上的获胜者。 获胜者自然该拿取自己的胜利果实,但武去疾不是待宰羔羊,更不会亲口送上门,甚至急了还会咬人,公孙麟一时间难以下手。 正棘手之时,斥候来报活泉关兵变,公孙麟简直是难以置信,唯恐又是小将武去疾的计策。虽说这小将计策略显生涩,但这场楚綦博弈的弈局武去疾本就是仓皇入局,能够从容对弈已经不易。 公孙麟命斥候再探,大军刚经历过大战,需要休整,他有足够的时间等活泉关云开雾散。 斥候接连来报,坐实活泉关兵变不是武去疾的苦肉计,公孙麟依旧端坐綦都,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果然,第三日有綦军将领白霖手拎锦盒领三千人马而来,公孙麟接见白霖,冷声问:“将军为何而来?” “武去疾只顾着谋取自己的功勋,先杀鄙人全家,再将鄙人贬为马夫,悲愤难平,特来投诚。”白霖语气铿锵有力,言之凿凿让人无法质疑。 公孙麟识人不知几何,信了白霖四五分不能再多,望着白霖手中锦盒问:“里面是何物?” 白霖呈上锦盒,说道:“武去疾首级。” 公孙麟朝锦盒望了一眼,绕是久经沙场心上结痂也不由颤抖了一下,他只依稀识得武去疾模样,不敢确认,但已经信了七八分于是继续问:“将军可知活泉关如今情况?” 白霖点头答道:“活泉关守军三万,末将与武去疾有隙,末将手下万人只余三千,如今活泉关守军不足万五。” 公孙麟反复忖度虚实,权衡轻重,终于拍案而起:“全军出击。” 不论虚实,楚军尚余四万,拿下活泉关也不是难事,只要当心武去疾故技重施便可。 从綦都开拔活泉关行程一日,公孙麟再次陈兵活泉关,这次不仅要一雪前耻,还要灭綦。 “劳烦将军前去叫阵。”公孙麟对白霖说道。 白霖领命,前去关下叫阵,然而活泉关连个人影也见不到。 “禀将军,活泉关已是空城一座。”叫阵无果,白霖返回军阵,禀告公孙麟。 “劳烦将军领兵破关。”公孙麟笑道。 白霖领命,领三千人马破关,说到底公孙麟还是不信他。 关破,白霖三千人马陆续进关,将活泉关綦军旗帜换为楚军旗帜。 “好,今日再南下,先灭綦国残余,再与鹿恩会师。”公孙麟大手一挥,率先进关。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等亡綦后这白霖也留不得。 公孙麟刚进关,还未来得及一览风景关门便闭上,进来的楚军不过数百。 “拿下公孙麟。”武去疾大喝一声,关内数千綦军一拥而上,楚军难以抵挡,很快只余下公孙麟与七八位楚将。 “放箭。”白霖下令。 故技重施,綦军万箭齐发,这几日武去疾没有闲着,赶制了百捆箭簇,每捆百支。 “白霖你欺我。”公孙麟被团团围住,回天乏术。 “兵不厌诈。”武去疾没有闲心目睹万箭齐发尽数倾落在楚军军阵的盛大场面,四万楚军不可怕,可怕的是眼前的公孙麟。白霖好计策,老奸巨猾如公孙麟也上钩,这一仗,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楚军兵在关外,将在关内,兵不得将令,将没有兵助。 綦军关内围困公孙麟,关外箭雨肆虐,实在大快人心。 “小儿,小儿。”公孙麟破口大骂,并非武去疾死后复生,而是自己愚蠢至极,才会贸然进关。 穷途末路的公孙麟不得不钦佩白霖心性、胆识皆有过人之处,竟然糊弄了自己,可惜他不知晓这出苦肉计也是白霖献策,否则何止震惊? 活泉关外楚军溃败,此番武去疾准备的箭簇足以将楚军射成刺猬,楚军军心溃散,仓惶逃窜。 活泉关内公孙麟余数位楚将悉数被俘,这一战綦军几乎没多少损伤,楚军千夫长以上近乎全部折损,四万楚军只余下半数,尽数撤退。 武去疾领军穷追不舍,一路将楚军驱逐出境。 酣畅淋漓大获全胜,綦国从枳綦分巴立国以来,数十年间只有蜀国一个敌人,与蜀交战胜少败多,这还是仰仗近几十年来威震梁州的江望舒之威,无论是西境与蜀交战还是与宋楚交战,綦军大胜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再往前虽然有郝萌大败祁子,但比起此战意义还是太小。 尽管将楚军驱逐出境,但这并不意味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楚国国力鼎盛,此番伐綦不过动用八万大军,綦国举国之力都难以抵挡,若是楚军卷土重来如何抵挡? 刨开楚国不说,蜀国岂会善罢甘休?恐怕此时蜀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果然,罗战与公孙麟綦都一战虽然吃了败绩,但并未退出多远,而是想等公孙麟与武去疾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 斥候来报楚军大败,罗战如何相信?他与楚军刚交过手,楚军无论是战力还是武器装备都胜过蜀军不止一筹,何况是乡勇义军临时拼凑的綦军? 斥候再报还是如此,楚军已经尽数被驱逐出境,綦军正返回綦都。 罗战不再生疑,领先锋罗平领两万军前去綦都截杀武去疾。 罗平领命,领军前往綦都,恰好与武去疾所领三万綦军遭遇。 “吾乃川东大夫、司马罗战之子、圣人玄郎之徒罗平,来者何人?”罗平沉声喝道。 武去疾眉头一皱,綦军虽然战力保存完整,但此时疲惫不堪,此时若是接战胜算渺茫,但綦都已是危城,如何能庇护綦军? 战,胜算渺茫,不战,得问过罗平。 罗平岂能答应?司马只有一位,父亲有意从他与兄长罗宝儿中挑出一位继承人,不出意料蜀王定然会拜为司马。所以罗平需要战功作为筹码来为自己争取司马之位,所以眼下正是契机。 綦国这几年先后被蜀、枳、宋、楚践踏,如今连乡勇义军都只余下三万,再也无力回天,摆在眼前的不是綦军三万,而是足以让他官至司马的天大战功。 武去疾挣扎不已,罗平来势汹汹,恐怕避战不得,可是眼下不能迎战。 白霖俯在武去疾耳畔嘀咕了几句,武去疾脸色转喜,白霖出阵喊道:“吾乃江州军部将,罗平,你要我请江侯来与你理论?” 罗平听见白霖说是江州军部将,听见江侯大名,前军转后军匆忙撤军,江侯的威名实在是太过于显赫,罗平不敢步罗氏十余死人的后尘。 蜀国军中罗氏一家独大,从罗浩然、罗秉然到罗庄,再到罗澈、罗缺、罗杜,整整三辈人无一例外尽数倒在江望舒剑下,如今罗氏仅存下司马罗战与两子罗宝儿、罗平,罗平如何敢接战? 江侯二字便足以退蜀军两万! 劫后余生,武去疾欣慰之余更多的是感慨,戎马一生能够达到江侯的地步便无憾了。 虽然罗平退军,但武去疾不敢大意,毕竟狐假虎威可以糊弄一时,却不能庇护綦军一世,与义军将领短暂议事后商议回防活泉关,又派出数十信得过的将士去各地募军。 武去疾知晓这几年年年战事已经拖垮了綦国,募军难度恐怕不小,綦民三十万户百万人,出去老弱妇孺,还有多少男儿呢? 罗战见到罗平退军,问过之后一巴掌呼在罗平脸上。罗平不敢抬头望罗战,自己让他失望了?罗平不后悔,假如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退军,毕竟父亲罗战也不敢与江望舒交手。 “江望舒远在涪陵,他哪里有余力顾及綦国?”罗战气得暴跳如雷,愚蠢至极,枳国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再管綦国存亡? 于是罗战亲自领军东进,一路畅通无阻,除了靠近已经扩地到孟、焦的綦国西境,蜀军所至之地,旌旗蔽空,宣布了对这片土地、人民的占有权。 得来全不费工夫,除了与公孙麟不明不白的一战,此番征伐綦国顺利得让罗战唏嘘。如今除了与楚国接壤的巫城、谷城和活泉关以南三城,蜀军旗帜已经插便綦国。 活泉关,武去疾派遣出去的将士陆续回归,赶在蜀军之前募集到了几千义军。除了这几千义军,还带回来全境沦陷的坏消息。 不出所料的话楚军定然会卷土重来,綦国这片土地的存亡完全由蜀楚决定。 武去疾手里不足四万人,完全无力再战,只能拒守活泉关。他在等,等蜀与楚再为争夺主导权大打出手,坐收渔利不用去想,凭借手里四万人完全没资格登上棋楸。他在赌楚军胜出,手里还有一点筹码,征北将军公孙麟与七八位楚军将领,就是不知晓这些筹码分量如何,值不值得楚王心动。 果然,蜀军占据大半綦国不久楚军便再一次卷土重来,大军将领为熊协,楚国王族,并不在四征四镇之列。 熊协势如破竹,先占据空城巫城、谷城,再一路破到綦都。 蜀楚再一次綦都交战,此战蜀军再败,罗平身死,罗战撤军回巴北,彻底出局。 熊协大败蜀军后再度征伐,终于兵临活泉关,离上次苦肉计擒拿公孙麟已有半月。 “熊协,你看看这是谁?”武去疾持剑抵在公孙麟喉咙处,高喊道。 公孙麟脸色通红,中计被俘本就是耻辱,又在数万楚军面前被当做人质更是耻辱,若非求生欲望驱使他早就吞剑自尽。 熊协望了望,嗤笑道:“劳烦武将军动手吧,败军之将,不提也罢。” 公孙麟脸色由通红转为煞白,熊协是楚王熊冉族弟,熊协的意思定然也是楚王的意思。 武去疾脸色阴沉,最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楚国压根不在乎一个大将的死活,尽管公孙麟位列四征四镇。 “熊协,你以为我不敢动手?”武去疾手上使一分力,利剑划破公孙麟喉咙。 公孙麟感受到生命在流逝,他没有挣扎,心如死灰,自己替熊冉鞍前马后征伐二十年,最后竟然连善终的机会也没有。 “攻城。”熊协下令。 几乎是同时,公孙麟如枯叶从活泉关飘落,落在关下。 威名赫赫如公孙麟,有善始,无善终。 楚军擂鼓,撞木先行,不到半日便破城。 “司马,退军吧。”白霖已经是武去疾的头号智囊,眼下无计可施,他只能央求武去疾退军。 “往哪里退?”武去疾惨笑一声,“又退到新里?” 先前宋将韩泽伐綦,綦军便是一退再退,最后兵败新里,难道历史又要重演? 武去疾自然不会重蹈覆辙,柴邑、高浦、新里三城都不是坚城,活泉关只能坚守半日,三城合起来也不能抵挡一天,与其退军不如死守活泉关。结局是一样的,但至少可以多手刃几个楚军。 “司马,可以退到枳国。”白霖沉默良久,最后狠心说出心中打算。 他不敢去看武去疾脸色,退到枳国可以庇护綦军,但綦民又当如何? “请司马以大局为重。”白霖跪地喊道。 “请司马撤军。”众将俯身高喊。 武去疾嘴唇哆嗦,气喘如牛。 “司马若执意死战,吾等定然毅然赴死,但百万綦民谁来守护?”白霖这一句话终于击溃了武去疾内心的防线,他回头深深忘了一眼破碎的綦国,下令退军。 綦国败军三万从活泉关撤军,经柴邑、高浦,抵达新里。 正要涉綦水之时,有老渔夫临江垂钓。 “老人家,战火已经烧到新里了,你快些逃避吧。”武去疾好言相劝。 “你是何人?”老渔翁怒目直视武去疾。 “我是武去疾,”武去疾怕老渔翁不识,又补充道,“如今綦国司马。” “小子,我听过你,綦国亡了?”老渔翁问道。 “未亡。”武去疾答道。 “既然未亡,司马大人要去何地?”老渔翁质问。 “涉綦水到枳国,”武去疾见老渔翁脸色阴翳,又说道,“我自然会打回来。” “枳人不可信,小子,不可以渡河,回去死战。”老渔翁喝道。 武去疾不知晓为何这老人家火气如此重,但他心意已决,权衡利弊之下若是死战綦国亡,若是先避难枳国,可以再图复国,可以再拯救綦民。 武去疾领军涉綦水,抵达巴阳。 “吾乃綦国司马武去疾,綦国沦陷,请转达江侯,收留吾等。”武去疾喊道。 巴阳大夫已经随军迎敌去了,巴阳并无守军,只有战战兢兢的枳民以为又要背井离乡,无人应答。 “白霖。”武去疾问询无果,唤来白霖。 “末将在。” “驻守巴阳外,我去寻江侯,”武去疾不放心,又嘱咐道,“不得扰民。” 白霖领命,特意将綦军领到綦水(枳国唤作枳江,楚国唤作大江)旁驻扎。武去疾单骑过巴阳,直奔涪陵而去。 楚将熊协破活泉关后再占领柴邑、高浦、新里三城,至此,綦国再无一寸土地,再一次亡国。 先前宋将韩泽破綦,綦国西境未失,綦国王族尚余郑季郎,綦国乡勇义军还能自发集结,这一次綦国全境沦陷,綦国莫说王族,士族都只有武去疾一人存活,至于綦民再也没有义军能起兵了。 占据新里,綦国全境尽数归楚,熊冉望着滔滔江水,隔江便是枳国巴阳,问道:“先前宋将韩泽便是在这里抛尸截江的?” “正是。” “武去疾定然是涉过大江投靠枳国去了,浮桥又断,没有尸体如何涉江?”熊协本意是在新里全歼綦军上演抛尸截江的戏码,再与白鹿大王两线作战覆灭枳国,奈何綦军撤退,又斩断浮桥,渡江成了难事。 “将军,綦军虽退,尚有綦民。”有人进言。 熊协哈哈大笑,新里綦民虽然避难,但附近僻野定然藏有不少綦民。大手一挥,楚军一以新里为中心四处扩散。 江畔有老渔翁垂钓,熊协觉得此人不俗,于是拜见老翁,拱手行礼问:“老人家,你是何人?” 老渔翁不答。 熊协这才想起老渔翁定然不懂楚地官话,于是用生涩的大黎雅言再问:“老人家,有幸拜会。” 老渔翁终于望了他一眼,并从鱼篓里取了一条鲜鱼,递给熊协。 熊协受宠若惊,总觉得这老渔翁是高人,高人赠鱼,岂有不接之礼,他拱手接过鱼儿,对老渔翁越发恭敬。 老渔翁不厌,只招手招呼熊协上船,熊协不理会一众卫兵的阻扰,执意上船,区区一个老头,自己还能着了他的道了? 老渔翁摇舟和歌,熊协不识梁州官话,更何况老渔翁说的是新里土话,更是不懂,只觉得其中有诸多奥妙,窝在小舟上闭眼假寐。 “将军,回来。”有卫兵见小舟越划越远,惊慌喊道。 熊协正眼,见小舟已经快抵达江心,有些后怕招呼老渔翁停下。 老渔翁耳聋一般继续摇舟,熊协终于怕了,持剑抵在老渔翁身后。 “綦人不全是苟活之辈。”老渔翁说道,用的是生涩的的大黎雅言。 熊协暴怒,一剑刺下,老渔翁尸沉大江。熊协想要摇舟回去,却见小舟窟窿漏水,神色惊慌拼命摇舟。 綦水涛涛,吞没江中小舟。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十八章、荣耀与秩序 - 弈士 - 赏一杯茶 乌江裹挟黄沙、鲜血与叹息过涪陵城,终日不息不止,带走枳人的悲欢离合,也带走南蛮的喜怒哀乐。许多故事不过是江里一粒水滴,并不起眼,稍大一些的勉强能翻腾起一朵浪花,浪花花期比昙花更短,甚至来不及显现便安静下去。一粒一粒水滴交融、杂糅、迸裂,编织成汤汤乌江。 江望舒与夫错江畔赌战算的上是乌江百十年间最绚烂的浪花,至今依旧被人们津津乐道,实在在依仗二人的名声太过于显赫。 人间惊鸿客,虽然只有一瞥,但那一瞥何尝不是惊为天人? 霸王夫错,无论是地位还是名声都胜过楚地四征四镇,缪苦身死后四海九州武圣只余下南夫错,北卫秀,称为独步天下也不为过。 两人赌战的细节只有参战将士、乌江和那一道老天亲自降下的天谴知晓,但经过人们的口口相传虽然变了味道却更有神韵,将二人放大为可以上天下地的神祇。 九州版本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结局,两人尽数陨落。浪花只有一瞬绚烂,江望舒与夫错乌江赌战绚烂了几日终于不见波澜。平静如秋水一潭,总有人丢下一粒细小不值一提的小石子,然后涟漪再起。 宋楚两国结兵围困江城江望舒以无敌之姿提剑归来先是连挫五名大将,再以一敌万冲阵,表现出卓越战力,天下还有几人可以出其右? 枳国这片饱受创伤的废土有江望舒这颗参天大树庇佑,很快重建秩序,无论是徙木立信还是恢复蜀黎行宫都展现出江望舒的远见卓识,更是打破了天下有史以来的秩序。 所谓秩序,便是贵贱分明,血亲人伦。 秩序是人为缔造,自然也应该由人来打破,只不过江望舒站了出来,并非他愿意打破秩序,而是枳国的秩序已经破碎不堪,王族连带士族不足以维持原有的秩序。 文王立国,伯岐立序,山水有一江一河五岳,人有五等。一等是姚姓王族,掌管、人口、女人、祭祀;二等是士族与外姓王,享有王族赐予的土地、人口、女人,需要对黎室朝拜进贡、开疆拓土、必要时无条件勤王;三等是国人,城邑分内外,内为城,外为郭,郭之内皆为国人,享有一、二等人赐予的土地,也有参与政事的权利;四等为鄙人,也叫野人,僻野之所皆为野人,受上三等人约束;末等为奴隶,由俘虏和罪犯组成,地位最低。 黎历三百年,天下有四百八十六国,鼎盛至极。鼎盛便意味着迎来下坡路,于是诸侯开始不满足于已有的土地、人口和女人,迫切开始了征伐之路。动荡两百年,五等秩序被打破,王族与士族依旧是统治者,享有土地、人口和女人,国人与鄙人之间的鸿沟逐渐消弭,最后如两江交汇,重新汇集成更大的水流。秩序的打破意味着国人不再拥有参与政事的权利,甚至不再享有土地,于是国人与鄙人新组合成的被统治阶级又分成各行各业,杂糅成一条斑驳大江,承载着贵族这一条条或大或小的舟船,至于奴隶依旧是末等,如同水底泥沙终年不见天日。 秩序的重构意味着地位的洗牌,国人与鄙人组合成平民,砍樵伐木,课农种桑、织布缫丝、打渔放牧、经商贾货、从军戍边、烧陶冶铁……对应的便是樵夫农夫、渔夫牧户、富商巨贾、三军将士、陶工铁匠…… 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樵夫农夫,其地位都是被统治者,所以动荡两百年的新秩序便是三等人,——贵族、平民、奴隶。 偶尔有人默许打破秩序,土鸡瓦狗飞上枝头变凤凰依旧是少数,比如梁州江侯江望舒便是枳国从巴分立出来后第一个异性王族,但像江望舒这样彻底打破旧秩序重构秩序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平民可以晋升为贵族,条件并不苛刻,武力过人者可,能治民者亦可。 于是枳、綦这两个都在亡国边缘的国家在江望舒与武去疾的分别主导下展现出截然相反的面貌,枳国秩序重构,从三公三少四境执圭三十二城大夫到将进将军千夫长百夫长仕长伍长小卒都表现出近乎狂热的干劲,都想要成为下一个江侯。綦国则是乡勇义军各自独立不受辖制,各地只有治军将领并无治民大夫,庙堂更是只有新王季郎与代司马武去疾两人,所以武去疾走投无路之际才会用雷霆手段剥削豪族乡绅、温柔乡里杀叛军将领重掌兵权。 秩序重构并不意味彻底洗牌,王族与士族虽然都是统治者,但两者之间的需要泾渭分明,所以在江侯一手主导下构建的新秩序平民可以为士族,却不能为王族。 枳国庙堂三公已经拟定,太傅日覃伯贤为江望舒预定了太傅之位,枳国也必须要依仗江望舒安抚民心、抵御外敌,甚至新王尚且年幼的情况下枳国这艘破烂不堪的小舟还需要江望舒掌舵。芥子是祁子后人,是四姓王族中的樊氏仅存的血脉,为太保也是理所当然。巴莽抱住枳王血脉,更是以血代乳哺育相凉,如今相凉离开了他便哭啼不止,所以为太师也在情理之中。 四境执圭也应当是王族之人所担任,江望舒本就是北境执圭,巴莽子承父业继任西境执圭无可厚非,樊芥子担任东境执圭有樊荼的功劳,只是南境执圭空缺,于是只能暂且由杨羡担任。 祭祀的繁文缛节已经被精简,太卜暂且没人,三公都是新立,三少暂且空缺,庙堂卿大夫暂且空缺,只有蜀黎行宫宫主由樊荼养女荆琦君担任。 三十二城大夫都由江侯考察或各地推举,再也不是贵族直接任命,无疑给了许多有识之士精神上的褒奖。 至于军中要职,千夫长擢升将军,百夫长擢升千夫长,仕长擢升百夫长,伍长擢升仕长,老兵擢升伍长,再结合军功考察,便是最底层的小兵只要斩杀一名敌军大将便可以一步登天。 江望舒的秩序重构无疑让枳国上下沸腾,本来男子十七及冠,但紧要时刻十五以上男子悉数从军,既有保家卫国的决心,也少不了诱惑。 乌江,涪陵,楚将白鹿大王率军困而不攻,等着公孙麟的好消息,也等着江望舒离开。于是苦等只等来公孙麟兵败被俘,江望舒坐镇涪陵。雪上加霜的又是楚将熊协竟然被綦国老渔夫算计沉江而死,好在楚王熊冉知晓江望舒勇猛不可敌,又调遣镇西将军苣臣驰援白鹿大王。 可惜苣臣与白鹿大王虽然都是苗人,但两人面不和,心更是不齐。苣臣鄙夷白鹿大王奢靡生活不屑与他为伍,白鹿大王耻笑苣臣叛苗。幸亏熊冉也知晓两个有隙,于是让两人不分正副,都是主将,各领十万兵,各自为战。 正合两人心意,省得为了兵权争得不可开交,毕竟怕对方背后使绊子。 “苣臣,你敢不敢去叫阵?”白鹿大王撺掇道。 苣臣耻笑道:“已经足月,不敢攻城,岂不是折了白鹿大王的面子?“苣臣特意将”白鹿大王“四个字咬得很重。 从白鹿大王破黔中、涪陵已经足月,然而自从江望舒亲自镇守涪陵后白鹿大王便按兵不动,平白耗损粮草。苣臣点破,白鹿大王大为恼怒,于是亲自提刀上马出阵。 涪陵,江望舒旧伤复发,一直静养了半月。与夫错赌战被天雷击中,虽然有蒲邈的回天之术,但尚余隐疾,复苏后经历数次生死大战牵动隐疾,这才在涪陵静养。这半月楚军按兵不动正中江望舒下怀。 江望舒旧伤复发的消息只有芥子与荆琦君知晓,毕竟若是人尽皆知恐怕不止是枳军军心不稳,恐怕楚军也不会不有所动作。 白鹿大王自恃武力过人,就算不敌江望舒也不会死在他手下,毕竟苣臣都能从江望舒手下活命,他哪里能弱苣臣一头? “江侯,白鹿大王来叫阵了。”芥子拱手道。 江望舒先取甲胄,再提追星,荆琦君连忙拦住,劝道:“江侯,你伤病未愈,不宜出战。” 芥子请命出战,江望舒摇头,执意要迎战。 “芥子,此战不能败。”江望舒尽量表现得严肃一些,但多年江畔独步吟诗的习惯让他的语气温和如暖水。 “一战而已,败了旧败了,但江侯你不同,你不能败。”芥子说完,提剑策马出城,迎上叫阵的白鹿大王。 樊祁子膝下只有独子樊宇,樊宇身亡他更加怜惜芥子,于是将他送回武陵。安稳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楚将公孙麟便攻占武陵,芥子主动请命从军,祁子百般劝说无果只能答应。 少年杀人,背负祖父死尸,更是背负樊家的荣耀。 白鹿大王见是小将迎战,以为江侯不屑出战,顿时大为恼怒,满腔怒火尽数倒在芥子身上。白鹿大王纵马提刀,苗刃可穿透豺狼虎豹毛皮,杀人更是利器。芥子持剑,剑是樊荼佩剑,饮血无数。 刀光冷冽,剑影阴寒,两人出招招招都是全力以赴,俱是杀招。 江望舒出城,离交战双方五十步,随时打算出手。 苣臣一言不发,得益于与江望舒交手,他的防御之道更为精进,这次能否在江侯手下撑过百招?他不知道,但跃跃欲试。 前传:寡人有疾 第六十九章、战争、流民、瘟疫 - 弈士 - 赏一杯茶 楚国兴师动众分两路大军讨伐梁州,征北将军公孙麟兵败被俘,楚国王族熊协溺水而亡,綦国代司马武去疾无力面对楚国雄师,听从义军将领白霖的建议暂时避难巴阳。于是綦国这片土地第二次易主。 至于征西将军白鹿大王与镇西将军苣臣在涪陵与江望舒僵持一月之后,白鹿大王受苣臣鼓动叫阵,应战的是芥子。 这一战平淡无奇,白鹿大王胜,芥子败,也无伤大雅,毕竟芥子只是一个刚及冠的年轻将领,能在白鹿大王手下过招已是不易。白鹿大王将怒火都撒在芥子身上,正要痛下杀手之时芥子避开,江望舒提剑拦下,苣臣也策马而来,两人合力战江望舒。 两人有隙不假,但苣臣在大是大非面前无暇计价个人恩怨,况且若是白鹿大王身死征西大将又得换人,相比之下,与同是苗人的白鹿大王共事好一些。 苣臣与白鹿大王都使苗刃,苣臣主防,白鹿大王主攻,一同迎战江望舒。 芥子落败后江望舒第一时间出现,挡在他面前,,芥子在武陵时都知晓江望舒的无力卓绝,但眼下亲眼所见比传闻更加真切,江望舒以一敌二,况且他还是身患隐疾。 此番交手算不上精彩,毕竟江望舒身患隐疾,逼退白鹿大王后便没有再战。 两军乌江对垒足月,本以为这场叫阵后大战再起,但无论是枳国一方还是楚国一侧都偃旗息鼓,枳军拒守涪陵不出,楚军退回乌江之畔。 黎赫王二十六年,季夏初,枳楚停战,武陵、黔中两地依旧在楚国手里。 从黎赫王二十三年到二十六年,战火燃遍九州,实力不济的小国纷纷出局。 如一枚微弱到不足以提及的种子,九州大国以小国为养料滋养这枚种子,于是短短三年间这枚种子长成根植大地、蓬盖九州的参天大树,开出一朵叫战争的花儿。 战争这朵花儿一花结二果,一个叫瘟疫,一个叫流民。 灭綦之战在盛夏,尸体来不及焚化掩埋便被骄阳曝晒。瘟疫,从虚无中哭哭啼啼爬出来,像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沿着楚、綦、蜀三军走过的老路匍匐前行。 楚国征伐梁州战事终于落下,从此梁州再无綦国。楚国虽然接管了綦地,但綦民向来少于外界交往,对楚人很是抗拒。 楚国地广足足三千里,对这种征伐而得的土地管理自然熟稔于心,二十万人马驻守綦地,一旦有叛乱便起兵镇压。綦民知晓代司马武去疾如今在枳国避难,在楚人的高压下苦不堪言,于是数十万綦民开始了迁徙之路。 楚人并未阻拦,于楚国而言,土地才是值得发动一次战争的褒奖,黎民不过是累赘,这么大个包袱主动往枳国身上靠他们欢送还来不及,哪里会阻拦。 百万綦民过活泉关,涉綦水,抵达巴阳。 江望舒从涪陵回来便会见了綦国代司马武去疾,准允了武去疾于手底下三万綦军暂且驻守巴阳。一波未平,一波再起,数十万綦民涉枳江抵达巴阳寻求庇护,江望舒如何庇护?江望舒哪里敢庇护?江望舒会不会庇护? 于情于理,都应当庇护这数十万流民,毕竟枳綦本就是一家,枳綦相争不过是兄弟之争,两国人骨子里都淌着巴人的血。 江望舒又不敢庇护,枳国已经是破败不堪,连年战事误了农时,许多农夫又入伍,少了劳力,恐怕今年的收成比起去年还不如,恐怕今年的冬天比起去年更冷。 枳都已经破败不堪,无暇也无力重建枳都,于是与庙堂新秀芥子、巴莽、荆琦君商议后打算迁都江城。 还未来得及迁都,綦国流民先至,如何解决流民问题成了当务之急。 新王年幼,芥子、巴莽年纪也轻,于是这个麻烦包袱又丢给了江望舒。可怜江候外御强敌,内安国民,喘气之余又要处理流民。 于是江望舒请芥子、巴莽,又邀请了綦国代司马武去疾,巴莽怀抱幼王,齐聚江城,商议流民一事。 武去疾暂居巴阳,三万綦军也驻守巴阳,武去疾见到数十万流民,如何不心酸,如何不想接纳?但此时自己都寄人篱下,行事自然也要看人眼色,所以他眼里掩饰不了急切之意,嘴上始终一言不发,等着江候做决定。 眼下枳、綦两国的守护神只有江候一人,江望舒说准他便开门迎接綦民,江望舒说不准他便领军杀回綦国。 武去疾心意已决,自己不能庇护綦民,即便苟活也问心有愧。 他眼里满是急切,等着江望舒宣判綦民的生死。 “枳民也好,綦民也罢,都是巴人后裔,”武去疾听得真真切切,江望舒用一种近乎诗人的语气说道,“所以,枳綦不分家。” 武去疾松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承的情越来越大。 “就劳烦你了。”江望舒朝武去疾拱手。 武去疾如何不知道这哪里是劳烦,是江望舒对他的信任,特地将巴阳周围三城数十里划给武去疾安置流民,这个恩情,不可谓不大。 武去疾拜谢后折返巴阳,芥子问江望舒:“江候,与其划地给綦民,不如收纳为枳人。” “这样岂不是乘人之危?”江望舒草莽气息浓郁十足,望了望巴莽怀中熟睡的幼王,继续说道,“与其强迫,不如顺其自然。” 此时的綦地,楚人依旧高压镇压綦民,綦民苦不堪言,听说枳国答应接纳流民,陆续南迁。綦民两百万,半数离家园。 瘟疫如影随形,像一个醉酒的老头踉踉跄跄,哪里有人影,他便能在哪里。 巴阳已经人满为患,这座小城内三里为城,外三里为郭,能容纳的不过三万余人,数十万流民都在巴阳歇脚,一时间巴阳热闹非凡。 立秋刚到,不足一月的时间便有近百万綦地流民窜入枳国,原本划分的三城之地不足以接纳百万流民,征得江望舒同意后,百万流民一路南下,过南郡城,抵达南蛮边缘。他们要在这里重建家园。 武去疾现在很尴尬,寄人篱下又手握三城之地,完全不知道该是怎样的身份。在綦民面前,他是最后的领袖,所以綦民在遭受楚人的高压之后选择投奔武去疾。在江望舒面前,他是晚辈,耳濡目染的是江望舒的辉煌战绩。可是枳人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枳人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亡国灭种,一个避难邻国的废物。 武去疾对江望舒心存感激,若非江望舒处处扶持,恐怕这百万流民尽数沦为饿殍孤魂。 至于枳人的白眼,武去疾还以作揖礼,为了百万綦民,这点屈辱不值一提。 巴阳附近三城数十里容纳了綦民二十万,大半綦民被安置在枳国南境、靠近南蛮之地的南荒。 战争结束了,一花两实,两实共生。 瘟疫如跗骨之蛆,流民迁徙到巴阳三城数十里瘟疫便扩散到三城数十里,流民逃亡到南荒之地瘟疫便扩散到蛮荒之地,甚至一路都留下这个糟老头的恶臭气味。 枳国病了,和那个怪老头一样口喘浊气,肢节疼痛,头昏眼花。 “是这些綦人带来的,就不应该接纳他们。”芥子找到巴莽,义愤填膺说道。 医圣蒲邈又到枳国,拜会江望舒后说道:“这是疠疾。” “如何根治?”江望舒忧心忡忡。 以往大战大都是在人迹罕至的僻野,便是攻城拔寨城内黎民也会望风而逃,获胜一方更不会大肆屠杀,但此番楚国灭綦太过于仓促,甚至楚人只要土地,不要人口,死在楚军刀下的綦民不在少数。 “宜防,宜散,宜补。”蒲邈说道。 “请先生明示。”江望舒拱手请蒲邈出手。 “宜防,便是防范瘟疫源头,綦民个个可能都是病源,防不胜防。”蒲邈摇摇头。 “宜散,便是驱散病源,江侯心慈,接纳百万流民,正好反其道行之。”蒲邈撇撇嘴。 “疠疾无药可救,”蒲邈捋捋胡须,说道,“世间唯有老夫可解,老夫有三补之法,宜补,先补体魄,再补脏腑,最后补意志。” 江望舒将三补之法传到三十城数百里四十万户三百万枳人与百万綦民中,一时间举国上下无论是否沾染疠疾,人人习三补之法。 战争之花开遍九州,一花两实,梁州枳国不过是九州上的一处旮旯。 冀州除了实力较强又地处偏远的燕国与报团取暖的七国联盟暂且无虞,其余各国悉数沦陷 流民失所,又哪里有人肯接纳? 有战争的地方就有流民,有流民的地方便有瘟疫。 九州都有战火蔓延,天下都病了。 终于有一日,天子诸侯也病了。 黎都,赫天子召见孟兰,忧心忡忡说道:“孤有疾。” 洛邑,宋骁在洛邑学宫考察谦修,叹了一句:“寡人有疾。” 郢都,熊冉宴请国师木尔、司农苗,食而无味,投箸说道:“寡人有疾。” 鲁,小白与发家圣人告誓乘车巡游莱夷故地,索然无味回鲁都,只说一句:“寡人有疾。” 吴越又在会稽交战,吴王流苏与越王由生亲自督战,两人遥遥对望,各自叹息一声:“寡人有疾。” 胡塞,卫秀身骑贪狼,胡塞十八勇士第一的恶善紧随,卫秀策马胡塞,风大,恶善只听见一个“疾”字,以为卫秀病了,连忙追问何病。 序言:大黎纪事 第一章、礼乐、霸主与动荡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头一位圣人是伯岐,伯岐是千古第一圣。 文王三请伯岐出岐山,伯岐出山,有鹿鸣呦呦,有鸟鸣啾啾,有鸾鸟环身,有白泽引路。 伯岐说:“虞无道,天命文王伐之。” 于是文王伐虞立黎。 伯岐说:“日月所照之地,皆为黎土;五谷生养之民,皆为黎臣。” 于是大黎王朝东至东夷,西抵西羌,南达百越,北壤北狄。 伯岐说:“够了,免得后来人居安不肯思危。“ 于是东夷、西羌、百越、北狄留给了后人。 伯岐说:“天下分九州。” 于是文王仿照大禹铸造九鼎,放置太庙。 伯岐说:“一年有四季。” 于是一年分为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五日,又冠以孟、仲、季。 伯岐说:“仁义礼信。” 于是文王赐长子名伯仁,赐次子名仲义,赐三子名叔礼,赐幼子名季信。“ 伯岐说:“长子为嫡,其余的让他们去各地建国。“ 于是文王立长子伯仁为嫡,封次子仲义于东营,封三子叔礼于西乔,幼子季信于北原。 伯岐说:“胡塞有功,可以去西方恶土。“ 于是文王封胡塞于阳关以西恶土之地。 伯岐说:“前朝遗民忠诚,可以去南方毒瘴之地。“ 于是文王将前朝公子驱逐到南荆之地。 伯岐说:“人分三等。“ 于是天下便分为天子、贵族、黎民。 伯岐说:“人分九阶。” 于是天子为第一阶,天下皆臣;二阶为诸侯,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阶为卿大夫,可以参与政事;四阶为士大夫,可以协助卿大夫参与政事;五阶为国人,住在城之外、郭之内;六阶为鄙人,也叫野人,只能住在僻野鄙里,不得随意进出城邑;七阶为奴隶,不得以面目示人;八阶为罪犯,食不能用簠簋,不能持梜;末阶为异族,不得踏足九州。 伯岐说:“王有德行,政治清明,所以两苗共秀,嘉禾生。” 文王问:“一苗是孤,一苗是伯岐?” 伯岐说:“三百年后有六苗共穗,嘉禾不生。” 文王问:“三百年后的事情,伯岐如何知晓?” 伯岐说:“四百年后有一苗两穗,一禾一稗。” 文王问:“四百年后的事情,伯岐如何知晓?” 伯岐说:“五百年后,有一苗两穗,一禾以稗。” 文王问:“五百年后的事情,伯岐如何知晓?“ 越明年,洛邑有嘉禾生,果然一苗两穗,于是开启了礼乐时代。 大黎自文王立国至今五百又三载,从当初分封的六国到最鼎盛时期的四百三十六国期间的三百年为礼乐时代,嫡长子继承天子之位,庶子则分封到九州成为一方诸侯,天子与诸侯是大宗与小宗的关系,天子作为天下共主,诸侯则需要服从、朝贡、作战。 诸侯作为黎臣是小宗,在国内又作为君主是大宗,爵位由嫡长子世袭,庶子则分封为卿大夫,享有大宗分封的土地、人口。 卿大夫在封地作为大宗再分封子孙为士大夫,士大夫为小宗。 于黎民而言,士大夫又是大宗,享有一定的土地、人口。 大黎历三百年,礼乐时代达到顶峰,有记载的有四百三十六国。 礼乐时代天下人分三等九阶,尊卑有序,等级分明,越界便是死罪。 大黎历三百零一年,大河畔有禾生,六苗共穗。 礼乐时代瞬间解体,霸主时代到来。起因不详,大概是诸侯、卿大夫、士大夫太多,熙熙攘攘九州棋楸装不下,一个士大夫仗着自己的身份显赫辱骂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以为是国民甚至是鄙人贱人的卿大夫,于是卿大夫便兴师问罪,于是牵扯出背后的诸侯。反正多如牛毛的诸侯终于开始了称霸之战,实力不济的小国灭亡,短短一百年间从四百三十六国削减为两百余国。 百年间天子依旧是天下共主,只是逐渐式微,诸侯占据一方称霸一地,先后涌现了六位无耻且伟大的诸侯,他们不满足称霸一方,甚至强行代天子行政,只是缺一个合理的名分,至于那名分,他们依旧不敢觊觎。 六位无耻且伟大的霸主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萧穆侯、齐献公、燕文侯、乔召伯、吴季公、邓邵侯;一说是萧穆侯、齐献公、鲁庄公、乔召伯、吴季公、楚灵王。 大黎历四百年左右,具体是左还是右并无详细记载,甚至是哪位天子都不可察,最后一任霸主不满足行天子之事,却无天子之名,于是觊觎九鼎。这里又有两个说法,一是邓邵伯问九鼎,最后黎天子召集诸侯与邓交战,胜出的自然是黎天子一方,战败的邓则永远消失在九州这张棋楸上;二是南荆内乱,楚国国君从南荆后裔、蛮夷之君到代天子执政,成为天下霸主,于是邀请黎天子泛舟大江,凿穿黎天子舟船,被诸侯群起而攻之,这位野心勃勃的最后一位霸主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九州,自封为王。 这位谥号楚灵王的君王结局不可考证,不过楚国七代明君便是从楚灵王开始,诸侯称王楚灵王也是第一人。 无论是哪个版本,反正无耻且伟大的霸主有六位,六位都显赫一时但又毁誉参半。 诸侯蠢蠢欲动,反思六位霸主之内显赫一时最后草草收场是因为土地不够广,人口不够多,于是开始征战邻国,索求更广阔的土地种植更多的五谷;更多的五谷又足够养活更多的人口,于是诸侯又开始掠夺人口;更多的人口又可以种植更多的五谷,于是诸侯又开始索求更广阔的土地…… 霸主时代轰然结束,动荡时代到来,楚灵王第一个称王,扩地到江汉流域,手里竟然有了十城之地。黎室越发式微,只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诸侯割据一方不听天子言,不行臣下事。于是在楚灵王无声的号召下取了头上的公侯伯子男,换上一个王字风靡九州。 如果说霸主时代的主题是称霸,那么动荡时代的主题便是征伐。短暂的一百年只有征伐与灭亡,漫长的一百年尽是血泪和悲歌。 礼乐时代的历史与霸主时代的印记在动荡时代被毁去了七八分,甚至动荡时代年代稍久远一点的印记都模糊不清,譬如黎室为何衰弱,譬如黎室是何时、何人、何事开始式微,不再能王天下,又譬如现存诸侯都有意渲染始祖的足迹,追溯到文王直系后辈那里,国祚也是始于那时,最为显著的便是宋本是西乔后裔,始祖在礼乐时代最多不过是卿大夫,是因为立下战功破例升为子国还是在霸主时代异军突起成为诸侯尚且不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宋骁宣称宋始于叔礼之子季昌,采邑为宋,至今四百八十五载的历史不无夸大嫌疑。 动荡时代九州尚存两百余国,像是九州这潭清水里养了两百尾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至今只余下十八尾鱼儿。 黎赫王二十二年,大黎历四百九十九年,洛邑发生了一件怪事,一苗两穗,一禾一稗。 兖州有两尾老鱼偎依取暖。 冀州有一尾不大不小的鱼儿游离在潭水边缘,又有七条小鱼缩成一团。 豫州有一尾体型肥硕的大鱼躁动地搅动潭水,浑浊一片。 青州有一尾半大的鱼儿冷眼旁观。 扬州与徐州两尾半大鱼儿正在抢食。 雍州有一尾大鱼不安地搅动潭水,却被豫州鱼挡住路。 梁州一尾半大鱼儿对邻近的小鱼虎视眈眈。 荆州有一尾藏身在石缝里的鱼儿,鱼头在荆州,鱼尾在扬州。 动荡还在持续,历史破碎不堪,强如萧国本来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国,也不知为何惹恼潜龙伏白一年灭国,其中的秘辛只有少数人知晓,少到凑不齐一张酒桌。 黎室有岐山剑阁,有洛邑学宫,知晓的人恐怕也凑不齐一张酒桌。 黎室为何迁都?迁都的背后究竟是诸侯的压力还是岐山剑阁与洛邑学宫的衰弱? 岐山剑阁为何需要四枚玉珏才能出世?为何只有三枚玉珏岐山剑阁肯卖子丑面子?岐山剑阁四象中为何仅余少阳一脉,其余三脉为何叛出?如今又在何方? 大黎太傅、圣人玄郎何时、何地被何人所杀? 洛邑学宫殷隐之前的祭酒是何人?有迹可循的圣人除了现存的几位只有道家老子,其余诸子百家似乎是凭空冒出来,又是为何?为何子丑与殷隐论道三日侯殷隐归隐? 九州像一条大河,礼乐时代河清海晏,留下了文王三请伯岐、伯岐出山、文王伐虞、桃花仙姑、伯岐定礼、文王赦虞、四方来朝、嘉禾离离等一系列美好故事,一辈一辈口口相传,还未蒙学的稚子都能说出一两个脍炙人口的故事。 霸主时代则是九州先人在沙滩上精心绘制五彩斑斓的画卷,天子居中央,在色为黄;诸侯守四境又战八荒,在色为赤;黎民居九州,在色为白;山川河泽遍布九州,在色为黑;五谷牲畜养民,在色为苍(青)。 动荡时代则发了一场洪水,持续至今百年有余不休不止,将先人精心绘制的画卷毁去了七八分,只留下粗糙、浅显且神秘的符号,留给后人去揣摩。洪水完全没有停止下来的意图,画卷依旧在消弭,只有近些年新留下的涂鸦还清晰可见却又在消弭的过程中。 序言:大黎纪事 第二章、诸子百家与武夫侠客 - 弈士 - 赏一杯茶 “这是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洛邑学宫祭酒邹固大手一挥,向天下传达他的思想。 诸子百家分三品,能治一天下者可以为圣人,能治一国者可以为贤人,能治一地者可以为才人。 以往圣人只能由天子敕封,因为天子承载天道意志。不知何时开始,大概是在动荡时代,诸侯大者雄踞一州自然也有了一分天道意志于是也可以敕封圣人,但诸侯似乎都在遵从相同的祖训,不敢随意敕封,诸子百家现存圣人也不过双手之数。 “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子丑身死,天下都言子丑占据天下道义八分,两位门生各得其半,孟兰与邹固都是天道异象敕封的圣人,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古往今来大黎第一位圣人伯岐观天象然后四季分明,子丑察农时然后才有节气;黎赫王二十二年大黎历四百九十九年,子丑殉道,葬于洛邑,有一苗得两穗,一禾一稗。 “这是一个大争的时代,”邹固教诲谦修,“欲王天下,有所必争。” 邹固想起了当年子丑教诲“君子不争”  。天下只有两种人,十九八九是庸人,余下一分是人上人,不争,便是庸人。 子丑毕生只有两位门生,首徒是邹固,学仁义之道有成,于是出山再习纵横之术。邹固在武邑人前显圣,有钟鼓鸣音环侧,有圣人讲经在前。百家圣人尊邹固为天下首圣,天下诸侯承认邹固为学宫祭酒,宋王宋骁拜邹固为三公之首。 “天下有三等人,黎民是种茶之人,天子是饮茶之人,孟兰愿意为天子煮茶。” 子丑爱徒孟兰从远方来,积雪消融,草长花开,二十里春意盎然。天子拜孟兰为太师,孟兰煮茶,是赏。 兵家圣人施惠总结战事,制定必胜规律,著有《战经》一书,宋晓拜其为司马,每起兵戈先问施慧。 纵横家圣人木尔习纵横之术被楚王熊冉拜为国师,外交事宜、国内政事事无巨细都向木尔请教。 农家圣人苗位列楚国三公,种植五谷、改育良种、引水灌溉……楚地本就地阔,如今地产乃是天下三倍,皆是苗圣功劳。楚人与苗人关系的调和,自然有苗圣在中间牵引。 纵横家还有一新晋圣人来头更大,先挂孟、焦、卫、陈、梁五国相印逼得宋晓请和一战成名,再联合冀州七国保住了当世十八国中最弱小的七国国祚。大黎男子七岁总角,十三束发,十七及冠,新晋纵横家圣人秦淮二十封圣。天下圣人十之七八须发皆白,唯有孟邹二圣师承子丑有得天独厚优势而立之年便冠上“圣字”,相较于秦淮却又略显逊色。六十岁的圣人没几个,二十岁的贤人更不多。 法家圣人告誓入鲁后鲁国严苛法制,以礼治国,以法治国,强调不别亲疏,不论贵贱,一断于法,治国有国法,治民有民法,治农有农法,治军有军法。 道家两位圣人,鲁国殷隐半隐半退,挂着鲁国太师的头衔却隐居问道山不出,鲁王小白数次求见遭拒。这位喜好饮酒又问道山岭的前任祭酒连柴考驾崩也懒得去吊唁,从洛邑学宫回鲁后只替柴考教了三年小白,又在两子夺嫡中一语断绝。 比起殷隐的半隐半退,蜀国道家圣人玄郎则形影无踪,传言有樵夫在峨眉遇见老者,时而腾云驾雾,时而鼓琴林间,时而松下对弈,以为仙人。蜀王亲自上峨眉求见仙人,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仙人。 久而久之,玄郎便被当作仙人,人称谪仙。 圣人之下是贤、才,天下圣人不足双手之数,十贤出一圣,十才出一贤。 便是贤人足以承载一国庙堂的气数,才人则能治理一地物阜民丰。所以乔国虽亡,宋骁依旧拜乔国司空欧尧为司空,掌管农业、灌溉、建筑等事宜。欧尧之才,只在邹固、施慧之下。乔国柱臣有三,司空欧尧治国有方,司徒夏侯仲卿是文武全才,司马乔叔有万夫莫敌之勇,宋骁还对老羊倌夏侯仲卿念念忘,可惜夏侯仲卿不是欧尧,欧尧迷途知返,夏侯仲卿如老羊匍匐对故国念念不忘竟然勾结官牧大夫司颉叛国重新投回乔国余孽秦淮手下。 洛邑学宫虽然重建,但天下圣人学宫论道盛况不复,贤、才也各投明主不愿在洛邑学宫待价而沽,毕竟洛邑学宫俨然成为了宋国的后院,那祭酒之位邹固可以说得来全不费工夫,毕竟与他论道的只有施慧、告誓,其余圣人只是走走过场,毕竟入主洛邑学宫便意味着成为宋骁掌中棋子。余下半年时间全是贤、才问道,毕竟圣人讲学的机会不可多得。 九州像是一条大河,天子诸侯是河中舟船,或大或小,稍有不慎便会被吞没;黎民是河中水,托着或大或小的舟船,翻腾着或大或小的浪花;诸子百家则是舟船上的楫与橹,一半在船上,一半在水中。 舟船或大或小,有的倾覆,有的将沉,有的踏浪而行。 舟船终有倾覆的时刻,强如虞朝也被浪头打翻;楫与橹并非不朽,往圣逝去后舟船不会停下,新的的楫与橹会重新一半在船上,一半在水中。 邹固说天下人分两种,一为庸人,一为人上人。黎民是水,浩荡一江都是庸人;舟船与楫橹浮在江上,自然是人上人。 孟兰是天下人分三种,一为种茶之人,二为煮茶之人,三为喝茶之人。 诸子百家中孟兰与邹固最为显赫,两人都是天道圣人,一人是大黎太师,一人是学宫祭酒。 邹固为兄,理应胜过孟兰,所以邹固是天下首圣。子丑最爱孟兰,所以孟兰继承大黎太师之位不无子丑功劳。 子丑头衔有三,一是大黎太师,二是天下首圣,三是学宫祭酒。邹固得其二,孟兰得其一。 武夫侠客也分三品,以势降人者为上一品,可以独步天下,可以敕封武圣;以技胜人者为中二品,可以威震一国,可以拜为大将;以力压人者为下三品,可以为兵卒,可以领伍什,可以为千夫长,可以拜将。 和诸子百家一样,武夫侠客有记载的武圣也是寥寥无几,有名有姓的只有胡塞祁木一人。 以至于各国陆续敕封武圣时天下人觉得新奇,但诸侯似乎遵从一种共同的祖训,以至于天下现存的武圣也只有寥寥几人,都是货真价实。 子丑有言:“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 潜龙伏白不用敕封,他是天道武圣,一年灭萧,一剑杀卫秀,败几十位二品武夫,这等无双战绩奠定了他天下第一剑客的无上地位。潜龙出世,缪苦避世不出,将天下第一的名头拱手相让。 潜龙不出的年代,缪苦当世无敌,剑陵不传剑技涅槃剑技天下觊觎。 剑陵缪苦每每与人弈剑总是败多胜少,连吃败仗的缪苦竟然在阳关小胜卫灵,宋骁何止是惊喜,本来是觊觎缪夫人的美貌连带提携大舅子一把,赏他个不高不低的官,封他块不大不小的地,领点不多不少的兵。 胡塞卫灵无敌阳关以西,胡塞铁骑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却连吃两场败仗,一战败给后来的天下第二武圣缪苦,一战死在天下第一剑客潜龙手下。 胡塞是祁木一脉的扬名史,祁木死境求生得贪狼九刀之法,统一胡塞各部;祁木之子拜厄虽然未能封圣,但也带领胡塞征伐拖地;拜厄有子沙毒位列胡塞十八勇士,有徒卫灵封圣;卫灵有弟贪狼卫秀青出于蓝,阳关以西羌与犬戎皆臣服,阳关以东强如宋国也接连在胡塞铁骑面前吃瘪。 霸王夫错一生罕逢敌手,找缪苦弈剑缪苦已死,于是与江望舒乌江赌战,不想一道天雷落在两人身侧,两败俱伤,征南将军杜若带着夫错沿乌江败退,误入南蛮之地。熊冉心系夫错,派遣镇南将军侯川入南蛮,大军一入南蛮如人间蒸发不见影踪。 惊鸿江望舒无敌于梁州,先平夫错再连败五位二品顶尖,虽然枳王未敕封武圣,但天下都默认江望舒有武圣实力。 武夫之下尽是二三之流,二品有技,三品有力。二品可为大将,三品亦可,楚有四征四镇,宋有百将,胡塞有十八勇,就连枳国也有四境执圭。 二高于三又不全然如此,比如胡塞兀柯有千钧之力位列十八勇士第十三,比如梁州巴闯有二虎之力未来四境执圭。 九州像是一座高山,天子诸侯是头顶苍穹,或阴云蔽日或云开雾散;黎民是山中厚土,承载着各自头顶的苍穹;武夫侠客则是山中乔木,或高或低,或大或小。从军武夫或独秀于林,或苍翠浓郁,或泯然于众;也有洒脱侠客如锦绣芙蓉,山中发红萼,奈何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乔木发于厚土,泽于苍穹,最终的结局逃不过化作春泥,又催生种子破土而出,新芽拱绿。 序言:大黎纪事 第三章、九州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第一位圣人伯岐说:“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天下分九州。” 于是文王效仿大禹铸造九鼎,放置太庙。 何谓九州?河、淮之间为豫州,豫州有国名宋,地广千里,富城百座,黎民千万,雄兵百万,大将百人。 河是大河,淮是淮水,大河流淌,冲刷出肥沃的中原沃壤,可以种五谷,可以种桑麻。九州之中气数最足当属豫州,所以宋国占据一州之地物阜民丰,胡塞从祁木到卫秀从未停下过马踏阳关、挥师中原的征程,奈何中原人才辈出,胡塞铁骑的愿望一次次落空。 宋骁王天下的底气便是豫州千里沃壤可以养千万黎民,千万黎民可以养百万雄师,百万雄师可以有百将脱颖而出,百将可以有一人封圣。 宋骁说:“寡人有疾。” 宋骁有疾,缪苦身死后宋国并无可以震慑天下的武圣,百将前列的韩泽、龙蠡、缪斯联手也不敌梁州小国草莽江望舒。西有胡塞贪狼卫秀虎视眈眈,三十万胡塞铁骑蓄势待发;东有鲁国地跨三州,不可谓不强,小白不识抬举背弃盟约更是在边境陈兵;南有楚国虽然有姻缘之好但不足以维系两国情谊,毕竟一山难容二虎,何况熊冉并庸人,楚国富饶不输豫州;北有七国联盟沆瀣一气,虽然七国联盟与乔国余孽秦淮闹翻,但七国联盟扭成一股绳实力不输大国。 两河之间为冀州,冀州地三千里,卫陈梁唐桑魏符七国联盟占其三分,鲁占其三分,凛冬之地燕国占其三分。 黎赫王二十六年,秦淮二次游说冀州。 “独梜(筷子)易折,众梜如何?” 秦淮掰断手里一根竹梜,轻而易举,再取七根竹梜,请桑将桑离折断,桑离力不输乔叔,有九牛之力,却不能折断竹梜一把。 “竹梜如此,国亦然。”秦淮终于击溃了七国君王心底的防线。 虽说王屋之战与鹿岭要塞之战七国联盟惨胜宋国,但并无实质意义,七国联盟与秦淮决裂,秦淮下落不明。 不过七国联盟依旧是劫后余生,毕竟宋国北征之际鲁国也起兵戈,冀州其余小国被一网打尽。 至于秦淮,这个宋骁口中的亡国灭种,七国联盟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的乔国余孽携旧乔国司马乔叔与司徒夏侯仲卿逃离鹿岭要塞,无迹可寻。 河、济之间为兖州,地广八百里,黎与中山各得其半。 黎室静默无声,太庙九鼎安然无恙但四海九州却不可谓无虞。 玉珏秘辛真正知晓的只有赫天子、太保子汤与太师孟兰,只是蔻太后与国母宋瑶暗示过玉珏,虽然被赫天子搪塞过去,但不得不怀疑是宋骁授意。说不定宋骁已经知晓了玉珏秘辛,至于如何知晓,只能是从前太傅朗轩那里。所以赫天子不得不怀疑朗轩之死宋骁难脱干系,所以先圣子丑之死也并非是因为误杀。 便是知晓又如何?何况是怀疑。宋骁授意窃取玉珏,赫天子终于在孟兰得辅佐下落下第二枚子——孟兰使塞上莽原请神偷云良出手窃玉。 这是赫天子与宋骁的博弈,争的是天下;也是孟兰与邹固的博弈,争的是道义。 中山从仲义立国至今,太保一脉俱出自中山,称得上是头号大黎柱臣。 宋骁任太傅、子丑远走洛邑学宫那段日子全靠已故中山王子匡震慑诸侯,如今中山王子汤则沉默许多,大概是有孟兰在,孟兰之才高他许多。子汤沉默,又勤恳,这是中山遗风,天下谁都可以觊觎黎室天下,唯独中山五百年从未变节。 东方为青州,地广千里,有过名鲁。 小白继任后内治水患,外平四境,大胆启用法家圣人告誓,以礼安邦,以法治国,先是扫荡周遭小国,再平莱夷。楚将滕云前来投奔,首战取冀州三分之地,如今鲁国地跨三州,比起宋国不遑多让,只输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荆楚。 鲁国的扩地史从无为而治的先王柴考开始,与宋结盟占萧,取徐州之地;再与宋结盟灭齐,得青州之地。 泗上为徐州,吴与鲁各得其半。 徐州本是萧国旧地,可惜当初上问九鼎,下霸诸侯的萧国一年亡国,于是其地被吴、鲁对半而分。 潜龙伏白横空出世一年灭萧,天下诸侯噤若寒蝉,所以无论是鲁还是宋都对中山礼待有加,不想步萧国后尘,所以子匡凭借伏白声势以一己之力庇护了大黎数载。 东南为扬州,地广千里,有国名越。 吴越结怨从吴王乃素与越王由生分家开始,到越将淳于期困吴王乃素于会稽矛盾再度激化,也是有记载以来一国两君的唯一范例。 老吴王乃素死后公子流苏即位,两国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传言洛邑会盟后返国途中越王由生遇到伏击,所幸没有大碍。空口无凭,但吴越交战哪里需要师出有名,于是越王由生回国后两国再起兵戈。 正南为荆州,地广两千里,有国名楚。 楚国自楚灵王到如今熊冉七代明君,从弹丸小国扩地到江汉,再到沅水,如今更是抵达南岭。 黎赫王二十六年,孟有肥牛越界偷吃楚国禾苗,于是楚国征北大将公孙麟领大军兴师动众问罪孟国。孟、焦两国杀了全国肥牛,又割地请和,依旧难逃灭国命运。 孟、焦灭,公孙麟挥师西进进犯巫城,綦国亡。 与此同时,其余三境也有所作为,东境趁吴越交战取越两城;南境百越臣服,南岭以北再次纳入楚国疆域;西境征西将军白鹿大王取枳国黔中、武陵。 似乎是忌惮江望舒无双战力,楚军终于从涪陵退军,两国以乌江为界划江而治。 正西为雍州,地广一千四百里,有国名胡塞。 胡塞贪狼卫秀麾下十八勇士,三十万铁骑所向披靡,奈何被阳关阻挡不得东进。 伏白不出,缪苦身死,夫错了无音讯,卫秀俨然有无敌天下的势头,虽说梁州江望舒有平夫错的战绩,但尚未封圣,自然不被卫秀放在眼里。 天下武夫侠客哪个不想建功立业?哪个不想加封一品?一品与二品之间的鸿沟,比起二三更大。 天下多武夫,少侠客。法家圣人告誓有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邹固是子丑首徒,儒家圣人,于是两人学宫论道多日,最后告誓收回前半句,改为“将以武卫国,侠以武犯禁。” 告誓是圣人,他说的是事实,也被天下武夫侠客奉为圭臬。武夫多从军卫国,侠客则流连山野。 西南为梁州,地广两千里,蜀得其半数,枳与楚再分半数。 蜀国偏居梁州一隅,胡塞南侵难以入蜀,枳綦两国国力微弱在蜀面前更是被动。 虽说蜀国军中贵胄罗氏在江侯江望舒面前屡次吃瘪,但江望舒只有一个,纵然强到独步梁州足以以一敌万却不能以一己之力抗衡蜀国,甚至江望舒还需要面对楚国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国,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两线。 所以蜀国从罗秉然到罗战再到罗宝儿三代人从未停下过出川东,伐枳綦的步伐。 綦国已亡,代司马武不古流落枳国,百万枳民不甘沦为亡国之人于是开始了浩浩荡荡的迁徙之路。楚是外来入侵者,枳綦都是巴人,巴人与巴人的争端是家事,巴人与楚人的争端是国恨。 綦国数年间换了三任国君,也换了三任司马,甚至郑氏血亲眷属、綦国两贤五才悉数捐躯祭国运都无力改写亡国命运。 先是宋国战车碾过,将綦国碾压得满目疮痍,破碎不堪;再是楚与蜀稍稍掀起风浪便彻底摧毁了綦国这乘小小的舟楫。 九州最鼎盛时四百八十六国至今不过余下十八国,比綦强盛者多如过江之鲫,綦国覆灭就像一尾无关紧要的鱼儿从九州的潭里消失,很快归于寂静;就像一乘微不足道的舟楫消失在九州这条汤汤大江上,掀不起一丝波澜。 枳国在动荡时代数次面临倾覆之灾,江望舒如参天大树庇护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王族死伤殆尽,好在各家尚存遗脉,相氏有小公子凉,如今是幼王;日覃氏有婿江望舒,算是半个后人;巴氏有巴莽,如今既是太师又是执圭;樊氏有祁子之孙芥子为太保,为执圭;又有樊荼养女荆琦君为蜀黎行宫宫主。 江城一战枳国近乎灭国,从枳王到三公三少四境执圭三十二城大夫几近全军覆没,江望舒重建秩序大胆打破贵族与平民的界限。同样是在亡国边缘,松散的綦亡,重构秩序的枳国祚得以延续。 礼乐时代有天子约束诸侯之间相安无事,所以为礼乐。 霸主时代礼乐处在崩坏边缘,但无论是黎天子还是六位无耻且伟大的霸主都能维系九州秩序。 动荡时代战火蔓延九州,天道无常,人间无序,九州尽是悲歌。 动荡如跗骨之蛆,驱之不散,还在持续。 序言:大黎纪事 第四章、兵戈、诗书与粮食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最重三样——刀兵、诗书和粮食。 礼乐时代人分三等九阶,上等天子中等诸侯下等为黎民,天子手掌刀兵也掌诗书道义统御天下;诸侯只有刀兵上礼天子下治黎民;黎民得天子的诗书教化,也受诸侯刀兵辖制,于是安安心心课农种桑。 霸主时代诸侯僭越,手里多了诗书道义,毕竟占据天下一方有一方的天道意志甚至强如六位无耻且伟大的霸主可以待天子执政。 动荡时代九州依旧重这三样——刀兵、诗书和粮食。 大黎五百年三个时代的历史不过是天子诸侯将诗书道义当做厚土铺满九州,于是九州长出五谷,生养万民,天子诸侯再用手中刀兵收割、翻土。 这是秩序,周而复始。 礼乐时代千古第一圣伯岐以仁义礼信为厚土铺满九州,嘉禾生洛邑,刀兵只用来御四方。 霸主时代圣人不详,六位无耻且伟大的霸主用刀兵称王称霸。 动荡时代天下道义出自洛邑学宫,各州道义出自诸国圣人。有记载的第一任祭酒是殷隐,这位道家圣人年岁多大无人知晓,他的道义是无为而治,只能约束鲁王柴考,并不能约束天下。天下各国各有各的道义,刀兵地位压诗书道义不止一头。 子丑与殷隐论道三日后殷隐归隐问道山,天下道义执牛耳者为儒家圣人子丑。子丑的道义是仁义礼信、忠诚孝悌,比起殷隐,子丑的道义显然压过殷隐一头,至少天下黎民和半数诸侯都将子丑道义奉为圭臬,其中典范便是黎室两任天子和宋骁。 “民先生后养,然后教化。至于兵戈,适时举之。“这是子丑对刀兵、诗书与粮食的总结。子丑存世最后一年老得像一块因为干涸而龟裂开的土地,最后身死道消化作烟尘。有人说他随风飘散,四海九州都享受他的福泽,所以九州上到天子,下到黎民俱是悲哭;有人说他化作新泥落在地上,所以洛邑生长嘉禾,次年九州都是丰年, 黎赫王二十二年,大黎历四百九十九年,冬,子丑身死,洛邑转暖有嘉禾生,禾得两穗,是为嘉禾,这是传闻。寒冬腊月如何会有禾苗生长?又哪里会有禾苗和得两穗? 不过次年,也就是黎赫王二十三年,九州迎来了丰年是事实。 子丑之后洛邑学宫沦为宋骁后院,虽然子丑首徒任学宫祭酒被推为天下首胜但他的道义只在豫州一地盛行,只铺了宋国一国,甚至宋国诗书道义也并非全是仁义礼信,毕竟邹固还是纵横家圣人。 宋骁像是一个落魄且朴实的农夫,本来只有一方薄田,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五谷置办了一套更为锐利的刀兵,靠着这套锐利的刀兵,从一个落魄且朴实的农夫摇身一变扩地千里坐拥中原沃土百城变成如今这位狡狐。土地多了,无论是四方强敌还是不安分的余孽都蠢蠢欲动,于是宋骁迫切需要诗书道义为厚土铺满豫州。 宋骁有雄兵百万、大将百人为刀兵,可以扩地千里;宋骁有仁义礼信、纵横之术为诗书道义,可以教化万民;宋骁有富城百座、黎民千万为粮食,可以养雄兵百万、大将百人。 熊冉则是一个勤勤恳恳埋头耕种的农夫,荆楚之地毒瘴横行、荆棘丛生,本就是一方土力稀薄的立锥之地,靠着七代人筚路蓝蒌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终于将这一方土力稀薄的立锥之地开拓到地阔两千里,纵横三洲。 先人也是落魄农夫,虽然勤恳,但留给熊冉的也只有荆刀一把,立锥之地一方,被诸侯成为蛮夷。楚人以粟为食,以荆刀启山林,食不果腹,衣不能蔽体,哪里谈得上教化? 便是在这立锥之地,熊冉手持荆刀开疆拓土,成为天下大国。如今手里刀兵有大将军四征四御合计九十万大军,有农家圣人苗相助立锥之地从食不能果腹到地产三倍于天下;至于诗书教化有苗圣与国师木尔,楚人、苗人、百越人,甚至是新征伐的綦人都在推崇教化。 宋楚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国,两国无论是国力还是疆域都大到令人咂舌,但归根结底依旧只是刀兵、诗书和粮食的历史。 至于鲁、吴、越这三家东营旧国后裔的历史也不外乎是刀兵、诗书和粮食在演绎,其中以鲁最为鲜明,毕竟鲁有楚国叛将滕云为锐利兵戈,有被小白摒弃的无为而治道义和新启用的礼法并举道义,有三州之地粮食养民。 梁州两国蜀国有富饶平原足够养民,虽说有圣人谪仙玄郎,但此人似乎只是缥缈神话,毕竟太过于神秘。所以蜀地三样也缺少了诗书道义,只有粮食与刀兵。 蜀国军中贵胄罗氏一家独大,从罗浩然、罗秉然到罗庒、现任司马罗战再到罗澈、罗缺、罗杜、罗平、罗宝儿都是行伍中人,只是如今还健在的只有司马罗战与其子罗宝儿,其余罗氏族人除了罗平死在楚将熊协手上都折损在江侯手里。 枳国是小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枳国虽小三样俱备。江望舒曾谏《上养民疏》建议养民,黎赫王二十三年虽然是个丰年,但其后三年里枳国战事不绝甚至在濒临灭国,民不聊生;至于刀兵,有四境执圭镇守四境,老旧交替,顶梁柱只有北境执圭江望舒一人;诗书教化虽然不严但并不缺,至少无论是前任庙堂太师卿伯还是三十二城大夫都推崇教化,只是诗书教化内容多为巴人的归属感。 枳如此,綦亦然,两国虽然百年间联手抗蜀并未内战但实际上两国都有再回复巴国的决心,所以化江而治同一条江称呼不同,所以枳有巴山綦国则命山为大巴山压了枳国一头,所以江畔两国渔夫便是捕鱼也不过江心,甚至因为渔夫争鱼爆发战争。 冀州七国联盟以秦淮的纵横之术并少量仁义礼信为诗书道义教化万民,因为毗邻宋与胡塞,又有北狄南下,所以七国民风彪悍多武夫,多侠客,举国男子上至须发苍苍老者下至束发少年郎人人皆是刀兵;至于粮食,种植少量五谷,采集少量野果,狩猎少量野味,牧养少量牲畜。杂七杂八凑一起勉强够糊口。 燕国处于凛冬极寒之地,冬季漫长,五谷难生,粮食不足以养民,所以难以起刀兵,所以又无诗书教化。燕国虽是北原后裔,但与境外赤狄、白狄、孤竹等外邦长期融合,血脉早已不再是纯正的黎人,所以一向被诸侯排斥,便是同在冀州的七国联盟也不与燕交好。还在地处偏远又是凛冬极寒之地,诸侯并不觊觎这块恶土。 比凛冬燕地更恶的土地便是胡塞之地,除了放羊牧马养牛再也无力承载再多,所以胡塞地阔千里也只能养铁骑三十万。如果说天下其余八州的历史离不开粮食、诗书和刀兵,那么胡塞的历史则单调许多,只有刀兵,只有征伐。 土地是用来放牧的,放牧一半骏马一半牛羊,至于粮食,掠夺不就好了? 诗书是吃饱了撑的,只有那些妖言惑众的所谓先生夫子圣人贤人才人才会无病呻吟。 胡塞只有兵戈,胡塞王卫秀青出于蓝无敌于天下;十八勇士已去其五但余下十三勇士个个都是二品顶尖;三十万铁骑所向披靡。 胡塞本就是前朝邦属,又在胡塞之地与羌、犬戎融合五百年,行事作端与大黎风格大相径庭,便是大黎历史最重要的粮食与诗书都被摒弃,只余下可笑的兵戈。 兵戈可笑?兵戈不可笑。文王伐虞立黎便是在逐鹿决战,甚至《逐鹿》一曲也是歌颂文王。 文王也是靠着兵戈得天下,文王可以,卫秀又如何不可以?雍州之地尽数归于胡塞,周遭羌、犬戎等异邦悉数臣服。如果说宋国如宋骁一般是狡狐一只懂得假寐示弱又会伺机而动,那么胡塞完全是一只如卫秀一般的贪狼。狼是天底下最完美的杀戮机器,冷血,阴狠又充满智慧,它们完全摒弃了多余的结构,周身构造都是为了杀伐而生。 贪狼如此,卫秀也如此,卫秀习祁木传下的贪狼九刀,也习拜厄自创的拖刀术。贪狼九刀是祁木在群狼口里领悟而得,是狼教的刀法,自然传承了狼的一切优点,冷血、阴狠又充满智慧。 卫秀人称贪狼,手下十八勇士个个都是狼子,麾下三十万胡塞铁骑也是狼性十足。胡塞西风挂到哪,胡塞铁骑便打到哪,只有阳关未破,东进受阻。 动荡还在持续,天下这一盘棋楸依旧是由刀兵、诗书与粮食来续写。刀兵可以安民,可以征伐,可以御敌,可以王天下;诗书可以教化万民,可以救世,也可以乱世;粮食可以养民,可以养诸子百家,可以养武夫侠客,可以养天子诸侯,可以养天下三等九阶。 棋楸千千万万,博弈天下、学宫论道、煮酒弈剑、窃玉杀人、倾国倾城,场场尽是弈局;人物形形色色,天子诸侯、诸子百家、武夫侠客、神偷医圣,国色佳人,人人皆是弈士。 序言:大黎纪事 第五章、寡人有疾缩略版 - 弈士 - 赏一杯茶 第一卷:前言:寡人有疾缩略版本 关于第一卷,由于主角出场太少,许多书友和我反映看着很乱。这个问题我也反思过,当初打算写一本人人都是弈士,人人都是主角的历史,后来想了想这样还是不妥,所以第一卷主角出场不多,影响了大家的阅读体验。 老茶在这里说一声抱歉。 开局劝退我也很无奈,所以只好花了整整一天梳理第一章的人赫事,尽可能地让第一卷的28万字不再混乱不堪。 各位可以直接跳过第一卷,然后直接从第二卷开始阅读,遇到其中的人物,如果需要了解再来翻看这一篇万字大章节。这一章我会放到第二卷末尾。 老茶很用心地在写《弈士》,第一卷也并非食之无味,里面的许多人物后文都会出现。第一卷有几条线索,一是诸侯争霸,二是武将征伐,三是诸子风骨,四是主角珏这个无名无姓无氏长一岁忘一岁、过一天忘一天的痴儿的经历。 老茶重点提一下关于傻猪珏的经历这条很细但又很明显的线索。 从最开始的跟随孟兰学君子之道到之后随邹固学纵横之术,再到随夏侯仲卿学大丈夫之行,这是三种大相庭径的路,我们的傻猪珏到底会选哪一条呢?或者都选?还是都不选? 第一篇、信使人物 文王:1 姚姓,邓氏,其名不详。 三入岐山请圣人伯岐出山,逐鹿一战灭虞建黎,定都洛邑,黎朝开国君王。子嗣有伯仁、仲义、叔礼、季信。 伯岐:2 千古第一圣人,天道圣人,出山时有天道异象鹿鸣呦呦,鸟语啾啾,鸾凤环侧,白泽引路。 事迹:助文王伐虞,划分天下为九州,观天象划分四季。倡导分封制。将人分为三等九阶。 “日月所照之地,皆为黎土;五谷生养之民,皆为黎臣。” 桃花姑:3 伯岐之女,文王之妻。 老子:4 道家学派创始人,有记载的第二位天道圣人,异象为紫气东来。 已知门生有朗轩、殷隐,子丑曾向老子问道。 霸主时代五位霸主: 一说:萧穆侯,齐献公,燕文侯,乔召伯,吴季公,邓邵伯; 一说:萧穆侯、齐献公、鲁庄公、乔召伯、吴季公、楚灵王。 5-10 楚孝伯:11 南荆公子,楚国开国君主。 ——————分割线—————— 第二篇、兖州 大黎 赫天子:12 姚姓,邓氏,名赫,大黎天子。 赫天子有言:“天子不过笼中鸟,呕哑哀怨谁人听?” 蔻太后:13 姚姓,宋氏,宋骁之妹,赫天子生母。 宋瑶:姚姓,宋氏,宋骁长女,赫天子王后。 公子寒:14 宋瑶之子。 日覃夫人:15 日覃氏,无姓,日覃伯贤之女,葬于梁州枳国巴山草舍。 公子闲:16 鹿蜀邓闲,日覃夫人之子,假死化名桃花农,有桃夭剑法。 芷兰:17 日覃夫人之女,公子谦修之妻,有羞花之貌。 芷兰及笄三年不出,诸侯公子三年不娶,王城丽人三年愁嫁。 公子枝:日覃夫人之子。 子丑:18 姚姓,子氏,名丑,中山国珏山人。子丑,儒家学派创始人,前大黎太师、前洛邑学宫祭酒、前天下首圣。 门生仅有两人,首徒邹固,爱徒孟兰。 子嗣子修,疑似身死。 黎赫二十二年,冬,乔国在洛邑学宫行祭祀大礼时宋鲁联军进攻洛邑,乔国王族、庙堂文武仅有寥寥数人幸存。子丑不肯离去,劝解不成,以身殉道,死在乱箭之中,九州俱悲,黎民皆苦。 子丑查农时定二十四节气。 子丑有言:“君子当以身济世,济世该为,至死方休;君子不当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除非必为。” 子丑有言:“君子有所不为,君子有所必为;君子有所不争,君子有所必争。” 朗轩:19 朗轩,道家圣人,老子首徒,前大黎太傅,殷隐之前洛邑学宫祭酒,前岐山剑阁之主,黎赫王十一年借宋骁之手假死,疑似化名玄郎隐居梁州蜀国峨眉,人称谪仙。(朗轩和玄郎是否是同一人还待考究,毕竟只是玄郎一口之词,身份也有待考究) 子匡:20 姚氏,子姓,名匡。中山王,大黎太保。 子汤:21 子匡之子,中山王,大黎太保。 子鱼:22 子汤之女,亓官。 子修:23 子丑之死,疑似身死。 伏白:24 潜龙伏白,岐山剑阁之主,四象军少阳脉传人,玄郎之徒,才情天下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事迹是出山一年覆灭萧国。 世人称赞:“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 孟兰:25 孟国人,子丑爱徒,大黎太师。 有门生石雁舟。 天下有记载的第三位天道圣人,洛邑学宫覆灭之后孟兰游学梁州枳国枳西僻里桃李学塾,黎赫王二十三年冬孟兰自远方来有,有异象冰雪消融、芳草旖旎,落雪沾衣不湿。 教导珏君子之道。 赫天子二十里相迎,更有铜钟与石磬同奏,琴瑟连箫箎齐鸣。笙竽伴埙缶靡靡,鼗鼓共柷敔呜呜。更有吴越佳人舞水袖,胡塞力士弈虎豹。四方公子奏《逐鹿》,王城贵胄歌《桃夭》。 孟兰有言:“天下有三等人,黎民是种茶之人,天子是饮茶之人,孟兰愿意为天子煮茶。” 孟兰有言:“茶性苦,黎民亦苦。” 孟兰有言:“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 孟兰有言:“虎蛟驾辇,气蒸巴山之阳;暖雁腾云,声断枳江之浦。” 孟兰有言:“孟兰自远方来,不论天下道义,不争祭酒之位,只想带走珏。” ——————分割线—————— 塞上莽原 云良:26 神偷云良,事迹是前往萧国窃玉珏。窃玉之后隐居塞上莽原,孟兰请云良出山前往宋都武邑窃玉。 云歌:27 塞上鹰云歌,云良之子,驱狼驭虎,箭术冠绝天下。 云朵:28 云良之女,云歌之妹,在珏的肩膀留下过一个牙印。 扎兀:29 塞上莽原牧羊少年,曾用冷馍赫珏换牛羊。 ——————分割线—————— 第三篇、冀州 公子延卿:30 燕公子。 卫、陈、梁、焦、孟:31-35 秦淮游说下第一次五国联盟打着尊天子而攘诸侯的口号讨伐宋国,无果,五国联盟破灭。 卫、陈、梁、唐、桑、魏、符:36-42 秦淮游说下第二七国组建七国联盟与宋国在王屋、鹿岭要寨大战,双方损失惨重。 符琦:43 符将。 战绩:参与王屋之战,参与鹿岭要寨之战。 桑离:44 桑将。 战绩:参与王屋之战,参与鹿岭要寨之战。 ——————分割线—————— 第四篇、豫州 宋 宋骁:45 狡狐宋骁,宋国国君,膝下十子两女,十子子子无能,两女俱是国色。 缪夫人:46 缪苦之妹。 常夫人:47 略。 赵夫人:48 略。 卫夫人:49 最得宋骁宠幸。 嘉朔:50 缪夫人之子,宋骁长子,坠马而死。 嘉栾:51 常夫人之子,宋骁次子,于剑陵关被秦淮所杀。 嘉德:52 缪夫人之子,宋骁三子,阳关之战始作俑者,被宋骁所杀并以子易将。 嘉靖:53 常夫人之子,宋骁四子,豪掷千金纳吴地歌姬,不到半月歌姬卧病在床,医官说是喜脉,嘉靖将这歌姬乱棍打死。 嘉庆:54 缪夫人之子,宋骁五子,常以奴仆俘军为靶练习骑射,曾一箭射杀前司空独子。 嘉骞:55 常夫人之子,宋骁六子,素喜女装示人。 嘉梁:56 常夫人之子,宋骁七子,与嘉骞一母同胞,喜好风流名士。 嘉熹:57 其母不详,宋骁八子,自卑且残暴,手底下有哑奴。 嘉协:58 赵夫人之子,宋骁九子,与赵夫人相依为命。 嘉柳:59 卫夫人之子,宋骁十子,与巧玉亲近,曾出使梁州枳国,后与缪斯征战北境三国,随后在冀州游学。 谦修:60 嘉朔之子,宋骁长孙,子丑赐名,宋骁立为嫡。 宋瑶:61 常夫人之女,宋骁长女,大黎王后。 巧玉:62 缪夫人之女,宋骁幼女,有沉鱼之貌,深得楚王熊冉宠幸。 邹固:63 子丑首徒,儒家圣人、纵横家圣人,天道圣人,异象为有钟鼓鸣音环侧,有圣人讲经在前。洛邑学宫祭酒、宋国司徒、天下首圣。 教导珏纵横之术。 邹固有言:“欲王天下,有所必争。” 邹固有言:“天下只有两种人,十之八九是庸人,剩下一分是人上人。” 施惠:64 兵家圣人,总结战事,制定必胜规律,著有《战经》一书。 欧尧:65 前乔司空,乔国覆灭后被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后被宋骁拜为司空。 缪苦:66 武圣,剑陵人,天下第二,伏白之下第一人,铸造苦剑,有剑法名为涅槃,疑似死于伏白之手。 战绩:险胜卫灵。 缪斯:67 寐虎缪斯,缪苦长子,剑陵传人,随巧玉出使枳国,后被宋骁拜为百将第三。有剑法涅槃,有利剑兼阔剑青锋。 战绩:平乔叔和秦淮联手,胜巴闯,胜田恬,败给江望舒两次,败给韩泽一次,败给卫秀两次,杀蒙毅,杀兀柯,杀沙毒,与韩泽联手平卫秀一次。 缪斯有言:“无名小卒,大宋乐师,学宫劣徒,缪斯。” 缪斯有言:“既然结发,便是夫妻。生当不离,死亦不弃。承次一诺,必守一生。“ 缪斯有言:“吾父能败汝兄,我亦可败你。“ 缪卜:68 剑陵人,缪苦之子,缪斯之弟。 葭萌:69 剑陵人,缪苦捡回来的弃女,缪斯之妻。 卫尚:70 宋百将(旧)第一人,死于阳关之战。 战绩:参与阳关之战。 田恬:71 宋百将(旧)第三人,死于阳关之战。 战绩:参与阳关之战。 韩泽:72 宋百将(旧)第二人,阳关之战在下卻被叛将蒙毅所俘,宋骁以子易将换回。 宋百将(新)第一人。 战绩:参与阳关之战,参与灭綦之战,参与江城之战,参与王屋之战,参与鹿岭要寨之战。 被蒙毅所俘,与恶善交手结果不详,灭綦国,江城之战败在江望舒手下,胜缪斯,与缪斯联手平卫秀。 龙蠡:73 宋百将(旧)第十一。宋百将(新)第二人。 战绩:参与阳关之战,参与灭綦之战,参与江城之战。 灭綦国,江城之战败在江望舒手下。 蒙毅:74 宋百将(旧)第十八,下卻守将,叛宋投胡塞。 战绩:参与阳关之战。 俘虏韩泽,杀蒙毅,杀高瑟,杀常蓬,死于缪斯之手。 高瑟:75 宋百将(旧)排行第三十,死于蒙毅之手。 战绩:参与阳关之战。 常蓬:76 宋百将(旧)排行第一百,高瑟妻弟,死于蒙毅之手。 战绩:参与阳关之战。 尤里:77 宋将。 战绩:略。 汤诩:78 宋百将(新)排行第四。 战绩:参与王屋之战、鹿岭要寨之战。 齐婴:79 宋将,鹿岭要寨守将,被汤诩所杀。 战绩:鹿岭要寨被秦淮所破。 ——————分割线—————— 乔国余孽 秦淮:80 乔公子淮,纵横圣人,改姓为秦。 乔国灭亡后随孟兰逃往梁州枳国,任巴阳大夫,后被宋使巧玉所俘虏,又被巧玉放走,挂五国相印主导五国联盟讨伐宋国,再挂七国相印主导王屋之战、鹿岭要寨之战。 秦淮有言:“淮承诺,从此不再是公子,不再以乔为氏,只愿九州河清海晏,只愿四海五谷丰登。“ 秦淮有言:“独梜易折,众梜如何?“ 秦淮有言:“青枫何必留人驻,此去洛邑无通途。“ 秦淮有言:“青枫何必留人驻,云销雨霁鲤化龙。“ 秦淮有言:“人后叫我太子,不出三年,人后我是王,人前我亦是王。“ 蒲音:81 乔公子音,改姓为蒲,拜医圣蒲邈为师。 乔叔:82 秦淮叔父,乔国司马,一路追随秦淮。 战绩:参与王屋之战,参与鹿岭要寨之战。 败在日覃之虎手下,与秦淮联手平缪斯。 夏侯仲卿:83 乔国司徒,被宋骁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拉拢司颉,教导珏大丈夫之行。 战绩:参与鹿岭要寨突围,参与王屋之战,参与鹿岭要寨之战。 欧尧:84 乔国司空,被宋骁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后被宋骁拜为司空,疑似潜伏在宋国。 司颉:85 胡塞人,擅养马,被宋骁拜为官牧大夫,后被夏侯仲卿拉拢。其母其妻死于鹿岭要寨。 战绩:参与鹿岭要寨突围,参与王屋之战,参与鹿岭要寨之战。 ——————分割线—————— 第五篇、青州 柴考:86 姚姓,柴氏。鲁王,与宋骁联手灭齐,与吴国分萧,与宋骁联手灭乔。 吴夫人:87 吴国人。 艾夫人:88 艾曲之女。 公子海:89 吴夫人之子,柴考长子,被废嫡,夺嫡失败,下落不详。 公子小白:90 艾夫人之子,柴考次子。年幼时质于黎,与芷兰有三年之约、回国后为殷隐,在殷隐的帮助下夺嫡。 小白有言:” 路途迢迢,再也不能陪你赏桃花了。” 小白有言:“芷兰,三年为期,承次一诺,必守一生。“ 名场面: 往西,八十里到黎都。小白算了算,要两日。牛车太慢,路面又滑,行了一个时辰,不足三里,于是掉头。 往西,恰好一百里到鲁都。小白算了算,要两日半。牛车更慢,路面更滑,行了两天,还余二十里。 他知道调转牛车的时候殷隐叹了口气,又笑了几声。 小白在想,要是重来,自己会不会多走那三里地? 殷隐:91 老子门生,朗轩师弟,子丑之前洛邑学宫祭酒,鲁国太师,子丑与殷隐论道三日,三日后殷隐归隐问道山。 殷隐有言:“无为非无为,有为而不为。” 殷隐有言:“铜铁不铸刀兵,农夫不可胜食。” 殷隐有言:“丝可暖,麻亦可暖,衣丝而摈麻,不若衣麻而摈丝。” 殷隐有言:“牛车平稳,平稳是慢,慢是自然,自然是大道,大道至简,大道无为。” 殷隐有言:“你来替我驾车,如何?” 艾曲:92 燕国人,鲁国太傅,艾夫人之父。 陆旭:93 鲁国太保,公子海夺嫡失败后告老还乡。 告誓:94 法家圣人,被小白拜为太保。 ——————分割线—————— 第六篇、徐州与扬州 吴王飒:95 有子乃素与由生。 吴王乃素:96 吴王飒长子,得吴国正统,被越将淳于期困于会稽。 越王由生:97 吴王飒次子,与吴王乃素划江而治。 吴王流苏:98 吴王飒之子,吴王飒被困于会稽时被庙堂臣子立为新王,解除会稽之围后不久吴王乃素病重,召见医圣蒲邈前来医治,无果,吴王乃素身死。 蒲邈:99 天底下唯一的医圣,也是最为臭名昭著的庸医,传言有回春之术能生死人肉白骨,又先后医死吴王乃素、大黎先王、中山王子匡。 淳于期:100 越将,曾围困吴王乃素于会稽,洛邑会盟与卫秀弈剑被杀。 淳于野:110 越将,淳于期族弟,被越王友生敕封为兵圣,却不被天下认可。 欧冶子:111 神匠,天下八大名(器)中的追星剑、踏月匕、霸王戟、越王剑都出自他手,已封炉,飘渺无踪。 ——————分割线—————— 第七篇、雍州 胡塞王:112 姓名略,被卫秀逼退位,下落不明。 胡塞王有言:“吾儿昭平,力拔千钧,乃是胡塞第一力士,可否一试?“ 公子昭平:113 号称胡赛第一力士,有千钧之力,求亲黎都举鼎身亡。 祁木:114 武圣,被狼群追逐濒死关头领悟贪狼九刀,武器为胡塞弯刀。 拜厄:115 祁木之子,起初使胡塞弯刀,习贪狼九刀;后改使宽刃刀,自创拖刀术,疑似身死了。 卫灵:116 武圣,拜厄之徒,使宽刃刀,习拖刀术。 战绩:阳关与缪苦一战惜败,萧王以名(器)重刀寒星请卫灵刺杀伏白,身死。 卫秀:117 武圣,卫灵之弟,使重刀寒星,习拖刀术,习贪狼九刀。逼迫胡塞王退位夺取胡塞王位,麾下十八勇士三十万胡塞铁骑。坐骑为宝马贪狼,武器为重剑追星。 战绩:洛邑会盟杀淳于期,杀数人,败缪斯,阳关一战杀田恬、卫尚,败缪斯。马踏阳关后撤军。平缪斯赫韩泽联手。 卫秀有言:“天子犹如笼中鸟,终日笼中长悲鸣。诸侯多如过江鲤,不过龙门终是臣。“ 卫秀有言:“天下九州,能者王之;四海万民,能者御之。“ 胡塞十八勇:118-135 恶善: 胡塞十八勇第一,与韩泽交手,结果不详。 沙毒: 拜厄之子,胡塞十八勇第十一,使子母重锤,阳关之战败在缪斯手下,身死。 兀柯: 胡塞十八勇第十三,阳关之战死于缪斯之手。 ——————分割线—————— 第八篇、荆州 熊冉:136 楚王熊冉,雄才大略,得宋女公子巧玉。 木尔:137 纵横家圣人,楚国国师,传言师承朗轩。 苗:138 苗人,楚国司农,无名无姓无氏,能观天象,察弄时,种植五谷,引水灌溉。 夫错: 139 霸王夫错,武圣,官拜大将军,南征百越,打到南岭;东据吴越,连下三称;西征枳国,取黔中、涪陵两地,尽得盐水泉盐之利。与江望舒乌江赌战被天雷击中,被楚将杜若救走逃往,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战绩:涪陵之战,乌江赌战。 一生罕缝战绩,平江望舒。 四征四镇 征西将军滕云140 战绩:伐枳一战主将,江城之战败于江望舒之手,后逃往鲁国,主导征伐冀州一战。 征东将军管婴141 战绩:征伐吴越两国。 征南将军杜若142 战绩:涪陵之战,乌江之战战败后带着重伤垂死的夫错沿着乌江一路南逃。 征北将军公孙麟143 战绩:武陵之战,被江望舒射瞎一只眼。灭孟、焦。楚伐綦一战一路势如破竹,又打退蜀军,被武去疾设苦肉计擒拿,后因为楚将熊协强行攻城公孙麟被武去疾所杀。 镇西将军莒臣144 苗人,曾被苗地长老培养为死士刺杀南巡熊冉,被熊冉一碗饭食感化归顺熊冉。善使苗刃,习防御之术,是在大泽遇见一位白发苍苍老渔翁所得,坐骑为野马王。 战绩:参与伐枳之战,镇守浮图关,与巴闯弈刀伯仲之间。江城之战败在江望舒手下。率军镇压三苗之乱,被白鹿大王鹿恩所擒。与白鹿大王一同讨伐枳国,救下白鹿大王。 镇东将军元季良145 战绩:镇守楚国东境。 镇南将军侯川146 百越人,镇守百越。 战绩:奉楚王熊冉命令率军入南蛮寻找夫错下落。 镇北将军景瑟147 战绩:镇守北境。 白鹿大王:148 鹿恩,三苗大王,贪恋珍馐美味。发动三苗之乱,擒拿莒臣,被楚王熊冉一桌龙肉席感化,被封为征西将军。 战绩:占据枳国黔中之地。胜芥子,败给江望舒。 蔡术:149 屠夫,会屠刀之术。 战绩:参与涪陵之战。 黄耿:150 战绩:参与涪陵之战。 黄阑:151 战绩:参与伐枳之战。 尚昆:152 战绩:参与伐枳之战。 蔡淳:153 战绩:参与伐枳之战,被凌寒万军丛中所杀。 翟羽:154 霸王枪翟羽,夫家养子。 战绩:参与江城之战被凌寒一枪挑死。 苟于且:155 战绩:参与伐枳之战,参与江城之战。 黄叔权:156 战绩:参与伐枳之战,参与江城之战。 陈阵:157 战绩:参与伐枳之战,参与江城之战。 荀之胥:158 战绩:参与伐枳之战,参与江城之战。 赵恒:159 战绩:参与武陵之战,参与楚伐綦之战。 公孙麒:160 参与武陵之战,参与楚伐綦之战。 林乾:161 战绩:参与武陵之战,参与楚伐綦之战。 熊协:162 楚国王族。 战绩:参与伐綦之战,战胜蜀军,斩杀罗平,被新里渔夫诱骗到江上凿舟而死。 ——————分割线—————— 第九篇、梁州 蜀国 罗浩然:163 司马,死于江望舒之手。 罗秉然:164 司马,死于江望舒之手。 罗战:165 司马,罗浩然之子。 罗庄:166 疑似圣人门生,死于江望舒之手。 罗澈:167 死于江望舒之手。 罗缺:168 死于江望舒之手。 罗杜:169 死于江望舒之手。 罗宝儿:170 疑似圣人弟子,罗战之子。 罗平:171 罗战之子,死于楚军手里。 玄郎:172 疑似朗轩假死化名,隐居峨眉,道家圣人身份坐实。蜀地樵夫猎户称作谪仙,谪仙与玄郎是否是同一人有待考究;玄郎与朗轩是否是同一人也有待考究。 ——————分割线—————— 綦国 老綦王:173 略 公子思齐:174 老綦故去后任綦王,被韩泽所擒杀。 公子若虚:175 思齐被擒后被推举上王位,新里之战自刎祭国运。 武不古:176 老司马,思齐上任后归隐,若虚上任后再度出山。 战绩: 镇守西境与蜀交战。 卫国之战,新里之战。 郝萌:177 柴邑大夫,活泉关火计大败祁子后一步登天担任司马。 战绩:活泉关之役,巴阳之战,兵败巴阳自刎。 郝赫:178 司空,贤人,新里之战自刎祭国运。 郑爽:179 司徒,贤人,新里之战自刎祭国运。 武延祚:180 武不古长子,新里之战战死。 武去疾:181 武不古次子,新里之战大难不死重整乡勇义军,扶持郑季郎为新王。楚军破綦后听从白霖意见避难枳国。 战绩:新里之战,卫国之战,对楚之战。 名场面:摆酒设宴杀义军将领,恫吓威胁取豪族物资。 苗毅:182 新里大夫,渔夫之衅参与者,被老綦王所杀。 苗括:183 活泉关守将。 战绩: 活泉关与祁子作战。 随司马郝萌收复三城之地。 江望舒出征綦国,郝萌兵败,苗括镇守活泉关。 新里之战苗括战死。 郑弘:184 略。 郑秀:185 巫城大夫,被郝萌所杀。 伯郎:186 郑爽长子,死于新里之战。 仲郎:187 郑爽次子,死于新里之战。 叔郎:188 郑爽三子,死于新里之战。 季郎:189 郑爽幼子,新里之战后被渔夫救起,再被武去疾推举为綦王。楚国伐綦时身死。 连阿:190 乡勇,渔夫之衅参与者,携带新里大夫苗毅首级和地图前往巴阳,拿出来的却是祁子之子樊宇首级。 连阿有言:“我新里俱是乡勇,我綦国岂能受辱!” 老渔夫:191 连阿之父,救起落难垂死的季郎,不允许武去疾涉江,痛骂武去疾,而后引诱楚将熊协上传,划到江心凿舟与熊协一同葬身鱼腹。 李离:192 略。 白霖:193 在复国之战中表现出卓越的军事才能,设计火攻公孙麟大军,设计武去疾假死擒拿公孙麟,劝解武去疾避难枳国。 ——————分割线—————— 枳国 相卿:194 太师卿伯,前任枳王,庙堂柱臣,江城覆灭之际自刎。 卿伯弟:195 略 相奚:196 枳王,江城覆灭之际自刎。 相奚有言:“何不奏宋地歌舞,以观高雅?“ 相凛:197 相奚长子,江城覆灭死于滕云追杀。 相凉:198 相奚幼子,江城覆灭由巴莽以血代乳保住性命。 相思:199 卿伯族弟,南境执圭,死于江城之战。 战绩:巴阳之战,江城之战。 日覃伯贤:200 太傅,江城之围日覃伯贤巴阳城下鼓琴而死,玉圭由外孙桃花农葬在巴山草舍。 日覃伯贤有言:“吾子桑,十八年前便埋骨他乡。“ 日覃伯贤有言:“宋无人耶?焉遣女婢使?“ 日覃桑:201 日覃伯贤之子,北境执圭,死于川东。 日覃小翠:202 日覃伯贤之女,即日覃夫人,葬于巴山草舍。 日覃杜若:203 日覃伯贤之女,江望舒之妻,死因不详,葬于巴山草舍。 樊荼:204 黍离行宫宫主,枳国少保,后任太保,死于江城之战。 战绩:涪陵之战,乌江之战,江城之战。 樊笑之:205 略 樊祁子:206 樊荼族兄,在对楚之战中与太师、太傅意见相悖放下玉圭辞去太保之位归隐武陵,江望舒重伤后前来救治无果,后与其孙芥子从武陵出,身死。 战绩:为独子樊宇报仇发起伐綦之战,被郝萌火攻,兵败活泉岭。 樊宇:207 祁子独子,前任巴阳大夫,死于渔夫之衅。 芥子:208 樊祁子之孙,樊宇独子。 战绩:武陵之战背负祁子尸首从武陵出,后任太保、东境执圭。 巴昌:209 前枳江侯,受贿被杀。 巴闯:210 西境执圭,江城之战战死。 战绩:参与西境对蜀之战,参与涪陵之战,参与乌江之战,参与江城之战。江城之战率军闯阵,跃马花溪,与莒臣浮图关弈刀,平分秋色。募集乡勇义军后再度闯阵归来,死于江城杨柳巷。 巴闯有言:“尔要弈剑?与我如何?吾乃巴闯,军中伙夫。” 巴闯有言:“臣有言,臣附议。” 名场面:生而名闯,死亦闯阵。 巴桑:211 巴闯族弟,死于江城之战。 巴梁:212 太卜,有洁癖,胆小。参与救治江望舒,枳都覆灭他以身殉。 巴棹:213 巴梁之子,死于江城之战。 巴莽:214 巴闯之子,黍离行宫剑士,江城覆灭以血代如保全相凉性命。 战绩:江城之战。 巴蛮:215 巴闯之子,黍离行宫剑士,江城覆灭保相王长子相凛被滕云所杀。 战绩:江城之战。 巴莽:“好好活着,“ 巴蛮:“别死太早。“ 江望舒:216 人间惊鸿客、草莽诗人、枳江侯江望舒,枳国北境执圭,后任太傅。剑名追星,八大名(器)之一。 战绩:从黎赫王元年到黎赫王二十五年大小三十余战从无败绩。 斩杀蜀国军中贵胄罗氏数人。 涪陵之战大败楚军,乌江赌战平荆楚霸王武圣夫错。后被天雷击中重伤垂死,巴梁与樊祁子救治无效,医圣蒲邈妙手回春但依旧未能转醒。枳都破灭之前日覃伯贤携带江望舒前往巴山草舍静养。 江城覆灭之际江望舒转醒,提剑从巴山草舍而来,过巴阳,越浮图关,连败宋楚联军大将滕云、缪斯、韩泽、龙蠡、莒臣五位二品顶尖大将。以一己之力独战楚军万人之众。 一人独自前往楚国凤凰城赴宴营救被俘虏的荆琦君和秦孟亭。 白鹿大王与莒臣再度伐涪陵江望舒拖着病体逼退白鹿大王与莒臣。 武陵之战射瞎公孙麟。 大胆重建枳国枳国秩序,唯才是举。 江望舒留诗:“青枫何必留人驻,云销雨霁任我游。“ 江望舒上书《上养民疏》。 江望舒作诗《袍泽》。 江望舒鼓琴《袍泽》技压四座。 江望舒有言:“我替他认输,你若不服,派人来与我弈,允你差尽宋国剑士,允你请遍学宫武人。” 有诗称赞“草莽裹尸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有诗称赞“无缘封圣又何妨?依旧人间惊鸿客。” 贾符:217 江州军部将,死于对楚之战。 季笤:218 江州军部将,死于对楚之战。 凌寒:219 江州军部将,命运悲惨,江望舒一手培养,江城之战疑似身死,后被兰浦农人兰素救起,追随桃花农先一步去了兖州。 战绩:江城之战万军丛中取楚将蔡淳首级。 江城之战枪挑霸王枪翟羽。 江城之战楚军万人过杨柳巷,凌寒一人独自镇守杨柳桥,力竭坠落到杨柳河,下落不明。 名场面:凌寒独自开。 兰戈:220 秦淮之后的巴阳大夫,由江望舒亲自举荐,江城之战身死。 战绩:巴阳之战大败郝萌。 江城之战代樊荼坐镇军中指挥大军,表现出卓越的军事才能。 巴燕:221 千夫长,死于江城之战。 樊筌:222 千夫长,樊荼之子,死于江城之战。 杜阿格:223 千夫长,南蛮人,死于江城之战。 刘泠:224 千夫长,随巴闯闯阵而死。 杨雀:225 千夫长,随巴闯闯阵而死。 杨羡:226 千夫长,随巴闯闯阵跃马花溪。再度闯阵归来时枳国近乎全军覆没,仅仅余下杨羡与手下数千乡勇义军。后被封为代南境执圭。 战绩:江城之战,三骑闯浮图关,西境之战。 赵牧:227 千夫长,随巴闯闯阵跃马花溪。再度闯阵归来战死江城。 战绩:江城之战,三骑闯浮图关。 石峰:228 枳西人,玉牛之子,黍离行宫小将,战死巴阳。 战绩:江城之战。 秦孟亭:229 黍离行宫小将,被樊荼盛赞为未来枳国砥柱。江城之战被俘,拜在纵横圣人木尔门下。 荆琦君:230 黍离行宫女将,樊荼养女,江城之战被俘,后江望舒一人单骑赴宴凤凰城救回荆琦君。后任黍离行宫。 ——————分割线—————— 兰浦僻里: 苗连:231 里正。 苗允:232 横行乡里的酒徒,苗连侄子。 兰素:233 兰戈生父。 枳西僻里 石雁舟:234 枳西大户石家后人,随孟兰去了黎都。 邵老太爷:235 枳西大户邵氏老太爷,桃李学塾教书先生。 邵伯富:236 邵家长子。 邵仲贵:237 邵家次子。 邵如意:238 邵仲贵之女,邵老太爷爱孙,被当做河神祭品。 刘长安:239 被当做河神祭品。 刘母:240 苦命女人,克死两个丈夫,刘长安祭河神后她溺水而亡。 玉牛:241 老农。 玉婵:242 玉牛之女,眉星剑目,先后被剑陵缪斯、孟兰和黍离行宫三方势力看重,最后随姑父离去,不知所踪。后面江望舒查询到玉蝉被当做河神祭品,究竟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赵伯焘:243 里正,德老,孟兰走后开办学塾。 赵伯焘父:244 德老。 日覃之虎:245 日覃伯贤之孙,日覃桑之子,日秦桑之妻浣衣时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被猛虎叼去,后来这孩子便成了巴山三害之首。 珏:246 无父有母,无姓无氏无名,孟兰赐姓为珏。 痴儿,长一岁忘一岁。 在桃李学塾孟先生那里蒙学,学君子之道,未果,孟兰离去时留下《嘉禾》与六艺经书。 结识乔公子音,被宋女公子巧玉误以为是乔公子淮掳到宋国。 被误以为是子丑后人,滑天下之大稽坐上学宫祭酒的位置。 孟兰不忍心看着痴儿蒙难三入洛邑学宫求见邹固放人,邹固心机重,以为珏的身份特殊于是不放。 邹固当上学宫祭酒,教珏纵横之术。 邹固认清了珏是痴儿的事实把他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 珏在塞上莽原结识了夏侯仲卿,夏侯仲卿教他大丈夫之行——大丈夫当凛冬凫水,当饮酒舞剑,当一往无前。 珏在塞上莽原结识了云歌、云朵兄妹,云朵在他肩头留下了牙印。 珏随云歌驱狼驭虎却狼狈不堪。 在夏侯伯贤的授意下,塞上莽原牧户扎兀用一把短剑换了珏的一牛羊。 扎兀用短刀换珏的瘦马,夏侯伯贤让他杀人,云朵让他不换,珏让他们失望了。 珏差点饿死、冻死在塞上莽原,只有一刀一剑和邹固赐的黑马陪着。 孟兰来塞上莽原寻找神偷云良窃玉,顺手救了珏,却没有相见,只让石雁舟送他回枳西僻里。 于是痴儿带着一刀一剑和一匹黑马回到枳西,只去了《嘉禾》一卷,剑给了君良。 少年郎只有黑马一匹,短刀一刀,书简一卷,故事也从这里开始了。 第一章、我心如莽原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六年,八月十五,节气秋分。 今儿既是月夕,又是禾丰,两节相逢,冲淡了一些战火与瘟疫的腐臭气息。 既然是月夕,枳国除了戍边将士都悉数回家享受难得的温情。男人舂米,巧妇摘菜,稚子弄桂花。 禾丰是枳国特有节日,庆祝今年丰收,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今年的禾丰节虽然桂子依旧芳香旖旎但比起往年总是不如,只因为遭遇了三害中的人祸。 黎民最怕三害,其一是天灾,二是人祸,也叫兵灾;三是虫患。尽管枳国每年都在枳西僻里祭祀河神祈祷河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但今年河神的心境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并没有再庇护枳国。 一场兵灾让枳国各地歉收,玉伯伯的脸苦得像一块被脱缰肥牛践踏过的菜园,但依旧在精心准备分摊到头上的五谷三牲。 禾丰节有两条禁令,一是禁食令,朝不能食;二是禁足令,不能出门。虽然并没有因为触犯禁令被责罚的先例,但少有人违抗,毕竟那是对河神不敬,河神不保佑,来年颗粒无收。 珏暂且寄住在玉伯伯家,一老一小,玉伯伯名玉牛,是个沉默寡言的农夫,珏话也不多,两人如同一大一小两颗树,沉默无声。 珏清早踩着晶莹露水沿着空荡荡的田埂道上了桃李山。孟先生走后桃李学塾教书先生空缺,里正赵伯焘三番两次去巴阳请教书先生,不是嫌弃地僻便是嫌弃每年二十贯枳刀太少,所以教书先生一直空缺,于是赵伯焘便在家亲设了学塾,每年两贯,由他授课。 两贯枳刀抵得上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的收成,能拿得出两贯枳刀的只是少数,所以任凭这些稚子像野狗一样四处游荡。 玉伯伯想送珏去赵家蒙学,珏不去,于是他只好作罢。 桃李山荒芜了许多,再也没有孟先生煮茶而歌,挑灯而读的场景。珏对桃李学塾并无印象,只是不愿去赵家蒙学,玉牛便将他送到了这里。 推门进去,有孟先生留下的十来卷竹简,珏跪坐在书案前,摊开一卷竹简,刻有一个“礼”字。他缓缓摩挲这卷竹简,竭力想象孟先生诵读这卷诗书时的俊朗模样。 摊开竹简,一个字也不识得,又倍感亲切,如水暖鱼凫,如旱禾逢雨。 年纪相仿的枳西孩童依旧叫他痴儿,他很有耐心地作揖,询问他们的名字,再见还是不记得。 枳西很小,小到赵家鸡鸣邵家犬吠可以传遍每一个旮旯。枳西很小,珏能认识的更小,娘亲不在,孟先生不在,石雁舟不在,刘长安也不在,除了认得朝夕相处的玉伯伯,再多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珏尽量勾勒出曾经有过的回忆,譬如孟先生煮茶而歌,譬如石雁舟折枝练剑,譬如刘长安地里刨食…… 痴儿终究是痴儿,这些他都记不起来,他脑袋里面苍茫如一片雪原,连枯树也没有一颗。 珏还记得的是孟先生侍弄谷子时说那一句:“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 他枕着这卷不识得的《礼经》,仔细琢磨孟先生话里的意思。嘉禾要一禾两穗,他见过玉伯伯收稻,从没找到过一禾两穗,有些懊恼;良师要有两子,孟先生当然称得上是良师,可是孟先生只有石雁舟一个弟子,要是自己不是痴儿该多好。 走出桃李学塾,不大不小的前庭有桃有李,有一方切面匀称、光滑的石头,各有一字。他记得昨日还请问过一个来这里寻宝的稚子,那稚子说这两个字一个是“桃“,一个是”李“,是桃李学塾的名字,更多的珏记不太清,只记得和剑有关。 珏心存感激,再三问过那个稚子的名字,可惜还是记不清。 “珏哥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有稚子折一束雏菊缓缓而来,珏认出来是昨日那个稚子。 珏满脸欣喜又小脸紧绷,只好作揖说道:“你又来了?我又不记得你名字了,见谅。“ 那稚子蹲坐在“桃“石上,拉着珏坐到”李“石上,一字一顿说:”我叫君仪,记住了。“ 珏认真地默念三遍,认真地点头,认真地保证下次不敢再忘。只是君仪撅起的小嘴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半个月来天天来桃李学塾寻宝,珏才勉强记得这块桃李石上“桃李”二字,更是每日都要问一遍名字,他可不信明儿珏就记得了。 珏汗颜地低头瞧蚂蚁打架,想问桃李石的故事又不好开口。桃李石的故事君仪讲了足足半月,他也不在乎多费一番口舌,于是主动开口问:“珏哥哥,要不要听桃李石的故事?” 珏憨涩地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仙人踏剑而来,一剑劈碎了桃李石,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君仪煞有介事地说道。 珏还在等君仪讲下去,见他没了声,问道:“没了?“ “没了,就这么多,“君仪小脸红扑扑,他才不会承认这是第十五个版本,甚至他还折枝为剑比划道,”将来我也要当天下一等一的剑客。“ 珏心如一片苍茫雪原,雪原上有君仪提剑而行。 “珏哥哥,你呢?“君仪挥舞了几招孩童剑技,觉得索然无味,眨巴眼睛问珏。 ”我只是个痴儿,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记得。“珏苦笑着摇头,一个痴儿,配有什么未来。 他过一日忘一日,只记得昨日也来过桃李学塾,再多的便记不清。如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去过远方,见识过洛邑的繁华,也在塞上莽原驱狼驭虎、凫水练剑,等鸡鸣破晓,打了一个哈欠,梦境如涟漪流转,又归于平静。 “男儿岂能如此消沉,要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比方说我要杀尽楚人。“君仪再挥舞两招剑技,用最恶狠狠的语气配上最狰狞的表情说了一句最恶毒的话,尽管在珏眼里表情显得可爱。 “楚人?“珏对楚人毫无印象,于是问道,”为什么要杀尽楚人?“ “我是綦人,綦楚之仇不共戴天, “大概是怕珏不能理解”戴“字,于是君仪又补充道,”戴是指顶着这片天,不是戴冠帽。“ 珏似懂非懂点头,君仪郑重其事的模样有些感染他,虽然不能理解,但他可以表达情愫,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君仪是綦人,楚国灭綦后他随着一位叔叔迁徙到枳国,那位叔叔颇有些手段,所以君仪并没有随流民一路南迁到南荒,而是在这枳西僻里安定下来。原因无他,枳西与綦东只有一江之隔,只有枕着故乡的味道才睡得安稳。 “珏哥哥,你也要给自己定个小目标。“君仪以为珏意志消沉,于是攥紧小拳头给他鼓气。 大概是见到珏还是不出声,于是君仪干脆替他出主意:“比如娶一个天下最好看的美人,比如当一个放浪形骸的侠客,比如去山那边的洛邑学宫与圣人论道。” 君仪说出口后自己都吓了一跳,方才说出这一番话并非他本意,他本想说娶一个不好不坏的媳妇,当一个无灾无病的好人,做一件老了可以向子孙炫耀的大事,不料心口不一,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目标。 见到珏眉头紧锁,他以为自己触及了珏的伤心事,不敢再说话,于是讨好似的进屋翻腾出一个粗糙的茶灶煮了一盏茶。君仪家本是茶商,只是茶园被楚人尽数占去,举家只留下一位叔叔和他两人,这才避难枳国。既是茶商人家,自然懂得煮茶,手艺也不俗。 珏入定如枯木,君仪说娶一个天底下最好看的美人,莽原有女子款款而来,留下一抹不浓不淡的暗香;君仪说当一个放浪形骸的侠客,莽原有一人一狗踏歌而行,留下一串不深不浅的脚印;君仪说去远山那边的洛邑学宫与圣人论道,莽原化作一方不大不小的棋楸,有白露新烹茶,红泥小暖炉,有一人缓缓而来,问:“晚来天欲雪,能赏一杯否?” 我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 珏忖思莽原出现的那道模糊人影留下那句话,情不自禁念了出来:“晚来天欲雪,能赏一杯否?” “赏。”珏自问自答,把端着茶盏出来的君仪吓了一跳。 不等君仪开口,珏接过这盏白露茶,如牛嚼牡丹无暇品味其中滋味囫囵吞下。 “烫。“君仪急忙制止,生怕这个痴儿被烫坏,那他可脱不了干系,毕竟自己是外来客,本来就不受待见,也只有这个痴儿不嫌弃自己。 “好茶,这是什么茶?“珏咂咂嘴回味那盏茶的滋味,哪里像个痴儿。 “这是白露茶,春茶苦,夏茶涩,要喝茶,秋白露。“君仪将肚子里那点货都显摆出来,可不能让珏哥哥看扁了,他是真的珍惜这个朋友,愿意听他胡诌,愿意陪他寻宝,只是可惜是个痴儿。 “好,记住了。“珏点点头,很认真地点头,若不是君仪对他知根知底恐怕当真信以为真。 “珏哥哥,祭拜河神你去不去?“君仪望了一眼热闹非凡的枳西,难掩激动之色。到底是个稚子,虽说家底殷实,但祭拜河神的场面他也没见过,更何况传言人间惊鸿客江望舒会亲自到场。 对枳、綦两国而言,江望舒是一个不败神话,洗西境抵御蜀国罗氏三代人二十六年每战必胜,提起江侯二字蜀人闻风丧胆哪里还生得出战意,甚至是面对楚国霸王夫错他也毫不逊色,虽说两人并未决出高下,但江侯尚存人间,夫错却了无音讯,高下立判。至于以一己之力连败五名顶尖大将的战绩更是将江望舒的威望推到顶峰,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硬生生将枳国从亡国边缘拉了回来。 君仪毫不掩饰眼里的向往之意,像江望舒那样独步梁州,然后杀尽楚人。他又不忍抛下珏,于是可怜兮兮地盯着他,让珏有些不自然。 “好吧,去看看。“珏本不想去,他还在寻找丢失的记忆,桃李学塾一草一木都氤氲着孟先生的气息,让他沉醉,但实在不忍拒绝,毕竟君仪是第一个叫他一声哥哥的人。 这一声哥哥,让珏心里舒坦,痴儿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要照顾好这个便宜弟弟呀。 两人结伴下了桃李山,一路上君仪像一只鸟雀叽叽喳喳个不停,珏耐心地听,也越发好奇这个被君仪吹捧如神祇的江侯到底长什么模样。 祭台是新搭设的,两人挤不进去,只好像羊儿吃高处树叶一样费力地伸长脖子,把脑袋从大人缝隙里挤进去。 念祭文的依旧是里正赵伯焘,这位中年德老已经是第四年担任德老了,神色依旧拘谨,毕竟身后有一干枳都来的大人物。 “珏哥哥,你看,那就是江侯。“君仪只挤进来一个脑袋,只好朝江侯方向努嘴。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凉凄凉,有江侯月下折枝练剑,雪里翩飞,如惊鸿一现。 “从今年开始不必用童男童女祭祀河神了,”江望舒朝枳江拱手,大声喊道,“河神大人,得罪了。” 枳西人喘一口气,唯有赵伯焘眼神迷茫,一时间忘了词,只举着竹筒,放也不是,摇也不是。 “大枳国枳西里正赵伯焘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巴阳大夫贾仁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代南境执圭杨羡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蜀黎行宫宫主荆琦君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太保、东境执圭樊芥子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太师、西境执圭巴莽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枳太傅、北境执圭、枳江侯江望舒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国君相凉亲祭河神大人。”新王年幼,由太师巴莽替新王祭河神。 一长串名头让珏咂舌,他哪里记得过来,反倒是君仪说的人间惊鸿客更有意思。珏已经瞻仰过江望舒的身姿,于是从人堆里退出来,望着汤汤江水发愣。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有老羊匍匐,有雄鹰翱翔,有云朵放歌,有瘦鱼凫水。 众目睽睽之下珏如瘦鱼一般窜入枳江。 江望舒从高台一跃而起,紧跟着窜入枳江,不就便拎着这条瘦鱼上岸。 玉牛连忙接过这条瘦鱼,君仪紧张兮兮地跑过来看了看,见到并无大碍这才喘口气,贪婪地呼吸江望舒的草莽气息,如饮了一盏顶好的白露茶,脸色沉醉。 珏浑身湿漉漉如落汤滚鸡,江望舒也浑身湿漉漉如惊鸿落水,天差地别。 一个是痴儿,一个是独步梁州的江侯,两人之间几乎不存在交集。珏认真地打量这位威震梁州的草莽诗人,江望舒也在打量这个无故跳水的少年郎,两人无声对视。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有江侯与霸王夫错赌战,有江侯连挫宋楚五名大将,有江侯以一敌万。 “为何跳水。”江望舒至于开口了。 “不是跳水,是凫水。”珏努力纠正,强烈的欲望和本能驱使他凫水,所以他一言不发窜入枳江。 “他是个痴儿,江侯不要在意。“赵伯焘在一旁赔笑,这个痴儿险些毁了河神祭祀,实在是顽劣,只是江侯在场,他不敢造次。 江望舒没理会赵伯焘,板着的脸如积雪笑容,露出一个温情笑容,转身离开。 祭祀河神终于走完了更为精简的程序,来自枳都的大人物悉数泛舟离去,枳西僻里的原住民也各自回家,禾丰节结束了,还有月夕,尽管歉收,但月夕值得庆贺,新米已经舂好,男人难得打了一小壶酒,孩童则馋着桌上的鲜美鱼肉。 玉牛一言不发领着珏回家,清冷的屋子两人如两颗一大一小的树沉默着。 “孟先生赐名为珏,赐氏为枳,所以你亲近枳江也是应该的。”玉牛别过脸说道,珏的脸色实在太过于平静,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能做到在江望舒面前面不改色镇定如死水的只有两种人,一种心性过人,另一种便是痴儿。 珏是后者,但玉牛每次都先服软,就像现在一样两人沉默对视,他不开口珏不开口,他静坐一宿珏也静坐一宿。一辈子如老牛沉默的玉牛将饭菜端上桌,招呼道:“吃饭。” 先前服软安慰珏已经是他的底线,这么沉默的汉子吭哧吭哧地抛完碗里的饭食,如老牛嚼稻草。不多久玉牛提着一壶酒回来了,吹着口哨招呼道:“还没吃?伯伯给你打了酒,男儿哪有不喝酒的。” 今年歉收,能吃上一顿饱饭已是不易,不知道玉牛哪来的闲钱去打酒。到底是个痴儿,是个没心没肺只装着一片苍茫莽原的痴货,他哪里计较玉牛如何打的酒,如牛吸水一口灌下。 “给我留一点啊。”玉牛懊恼地抢过小酒壶,抖落出几滴酒液解馋。 “刀,剑。”酒足饭饱,珏口吐两个字。 玉牛取来一刀一剑,这是珏从塞上莽原带回来的,锻造技艺很粗鄙,正好适合他这个粗鄙的痴儿。 第二章、误入匪窝深处 - 弈士 - 赏一杯茶 桃李山有痴儿珏提刀带剑,骑瘦马一匹,缓缓而来。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先凫水,然后饮酒,然后练剑。 珏只记得一招,一招三式,先拔剑,然后直刺,然后收剑。 拔剑如瘦鱼凫水,是本能,是欲望,都不用多余的念头,一往无前;直刺如老羊饮酒,国没了饮酒,羊没了饮酒,一醉方休;收剑如策马而歌,戛然而止。 一往无前,一醉方休,又戛然而止。 珏重复这一招三式,可能十遍,可能百遍,可能千万遍。 瘦马一言不发啃草,它从塞上莽原来,险些死在狼口,险些死在风雪中。 君仪撅着屁股看珏哥哥练剑,很是馋涎。珏哥哥有刀有剑有马,他什么也没有。 “君仪,”珏停下练剑,温笑道,“你看我这次真记住了。” “这才半日当然忘不了。”君仪撇撇嘴。 “剑,”珏把短剑递给君仪,见他不接,又说道,“君仪要当天下一等一的剑士。” “珏哥哥要当放浪形骸的侠客。”君仪很喜欢,虽然只是一柄粗鄙短剑,但又不忍心夺人之好,于是推辞。 “我还有刀。”珏扬了扬手里短刀。 “那我用刀,君仪也可以当天下一等一的刀客。”君仪去抢珏手中短刀。 “君仪要用剑。”珏认真地说。 桃李学塾,有少年郎尚未束发提刀,刀法一招三式,拔刀,出,归鞘;有稚子刚刚总角提剑,剑法一招三式,拔剑,直刺,收剑;有瘦马瘦骨嶙峋啃草,啃草一招三式,张嘴,咀嚼,吞咽。 君仪感激珏哥哥赠送他短剑,于是煮了两盏茶,茶是白露茶,拉着珏坐在“桃”石上,自己坐在“李”石上。 “珏哥哥,喝茶。”君仪手扣茶盏,恭敬喊道。 “请。”珏依着君仪的样子手扣茶盏。 君仪特地低了两寸,珏也低了两寸与他持平。 “我们是朋友。”珏一口饮下,白露茶不苦不涩,不香不甜,没有回味无穷,也没有经久不散。 刚刚好。 “只是朋友吗?”君仪扭扭捏捏。 “好朋友。”珏又认真地加一个“好”字。 “君仪很贪心,不止要当朋友,好朋友也不够,”君仪很认真地说,“君仪要替珏哥哥寻一个天下最美的嫂嫂。” 练剑,或者练刀完毕,君仪撅着屁股在学塾寻宝,只是这学塾主人实在清贫,除了几卷竹简别无他物,但君仪依旧乐此不彼,因为这学塾曾经有仙人踏剑而来,有圣人挑灯夜读,虽然他只是听说。 摊开《礼经》,珏很认真地向君仪请教,喃喃细语:“礼经。” “君仪,你帮我翻一翻哪一卷有《嘉禾》。”珏不识字,一个字也不认识,他只记得孟先生交代过要诵《嘉禾》,孟先生交代的,珏不敢忘。 君仪翻了七八卷竹简,终于翻到了这几行俊秀刀刻小字。 “嘉禾离离,厚土之苗。烟火袅袅,星辰迢迢。困足下者,千里何求?启足下者,千里何求!”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有嘉禾一禾两穗发于厚土,地上有人间烟火香艳旖旎触手可及,天上有星辰苍茫凄凉千里迢迢。 千里何求?千里何求。千里何求! 痴儿眼眶湿润,梦中破碎的记忆似乎去过何止千里之外,但手里除了一刀一剑一瘦马别无他物。 痴儿第一次读懂了《嘉禾》,虽然记不太住,但有过千里之行,心如莽原一片,不再是空白。 不能读万卷书,可以行万里路。 “那么,我走了,谢谢你的茶。”珏摇手作别,左手牵马,右手提刀,腋下夹着一卷《嘉禾》。 桃李山有痴儿珏提短刀、牵瘦马,缓缓而去。 先去拜别了玉牛,玉牛无言,只是取了一点干粮,一贯枳刀,递给珏。 再回老屋看了一眼,推门,“吱呀”,当年孟先生便是这样推门,从风雪中来。屋后竹林簌簌,珏心如莽原,苍茫凄凉,想起娘亲教诲,小声念出来:“唯谷子与诗书可养人。” 青枫浦,有渔夫撒网,有稚子弄水,有少年郎启于足下。 珏在想为什么不过了月夕再走,但他回不了头了,孟先生要有两子啊。 渔舟唱晚,雁阵惊寒,桂子弥香,这些都与他无关。 破碎的记忆有洛邑的繁华和被繁华遮掩的肮脏,有塞上莽原的静谧和静谧背后蛰伏的虎狼。 孟先生留给他七八卷经书,他只取了《嘉禾》一卷。 邹先生将他放逐到塞上莽原,留下一群牛羊,一匹瘦马,他只取了瘦马一匹。 夏侯伯贤让他换了一刀一剑,他只留下一刀。 于是不再是稚子但依旧是痴儿的少年郎带着《嘉禾》一卷,瘦马一匹,短刀一柄从枳西始于足下。 过了青枫浦便是莽莽巴山,珏像一只迷途瘦狗头也不回扎进巴山,那里有晚归的鸟鸣啾啾,有迷途的鹿鸣呦呦,也有望月的狼嚎嗷呜,有摄人的虎啸嗷嗷。 渐行渐远,天色渐晚,满月当空,群星黯然失色。 珏寻了一处歇脚地方,放瘦马吃草,他吃干粮。 枳地流传着关于星辰的传说,传说中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逝去的人,或明或暗,庇护地上的人。 珏左手指月右手数星辰,想找找父亲,可是每一颗都不像,有些惋惜。娘亲从未提起过父亲,可能提起过他不记得,反正记事以来就是以母为尊,以孟先生为师,以刘长安为邻,以雁舟为友。现在他走出了小小的枳西僻里,眼界大了一些,洛邑有个邹先生,塞上莽原有个瘦羊老伯,还多了一个弟弟。 一夜无事,醒来有忧。 巴山有三害,三害之一的匪人便蛰伏在这里,祸害来往商队,十里人家。 珏像一只迷途瘦狗,身上唯一值钱的只有这匹瘦马,却依旧被匪人盯上。今年各地歉收,匪人也不好过,一匹瘦马也足够换四五贯枳刀了,放过有些可惜。 七八个匪人逼近,珏无动于衷,任凭他们牵走瘦马,任凭他们夺走短刀。 腋下夹的《嘉禾》,一文不值,匪人不识字,更不知礼,把竹简随意丢在地上。 瘦马可以牵走,短刀可以夺走,但《嘉禾》是孟先生的东西,孟先生的东西怎么能玷污。珏像瘦狗扑食一般扑倒那匪人身上,又咬又挠。 当然免不了一顿毒打,毒打之后匪人还算有点良心,连人带马都掳到匪窝里。 世道艰难,匪人不易,这一窝匪人如今也只有六七人。六七个匪人,实在寒碜,所以也只能为祸这一方僻壤。附近十里都是如枳西一样的僻野,少有人至,偶尔有商队野因为实力不济不敢轻易动手,实在有辱匪人的威风。 珏醒来时像一只瘦狗被随意丢在地上,匪人正在分食清粥。年长一些的老匪人端着一个缺角碗递给珏,珏结果,囫囵咽下。 “为什么要当匪人?”珏恢复了一些力气,身上骨头酥麻,是拳打脚踢留下的祸根。 “活不下去了,肯定要当匪啊,不然得饿死。”有匪人瓮声瓮气,模样憨厚,实在不像匪人。 “不会去种地吗?有手有脚的。” “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不可能种地的。别的又不会,就是抢这种东西,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那匪人撇撇嘴说道。 “不是抢,是拿。“匪头子纠正道。 珏还想再问,匪头子瞪了他一眼,已经到嘴边的话和着口水吞下。 “也不是想当匪,是没办法,没有田地,妻儿都饿死了。”那老匪人蹲坐在地上,衣不蔽体,像一只掉毛老狼。 “多谢收留,我走了。“珏作揖道,有六个匪,他作了六个揖。 “走?你去哪?“匪首使了个眼色,两个匪人拦住去路。 “我要去远方做一件大事,”珏认真地说,“很大的事。” “喝了老子的清粥你还想走?少年郎,我看你有匪相,天生就是个草莽匪人,你看这莽莽巴山,是老子打下来的基业,你想不想要?” “不想。”珏认真地摇头,孟先生还少了一个弟子,他还要行千里路,哪里能困于足下? 珏到底是留下来了,因为那匪首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不得不服软。 于是这只迷途瘦狗便混入这一群六匹瘦狼里。一狗六狼,成了巴山三害之一。 入匪窝已经足月,时值季秋,匪首阿大想要干一票大的。 这窝匪名字很好记,珏记得清清楚楚,匪首叫阿大,老匪叫阿二,他叫小七。 阿六打听到兰浦僻里有一人捡到一个死人,那死人又起死回生,在兰浦住到现在终于离开,赠给救命恩人枳刀百贯。 前面的都可以忽略,从阿大到阿六都对百贯枳刀垂涎不已。百贯枳刀足够匪窝七人挥霍一年了,甚至可以打一些米酒解馋。听到枳刀百贯六个匪人便闻见了米酒香气。 “小七,你也跟我们去,整天练刀就是那一招,有什么用。”阿大招呼道。 珏收好了短刀,跟着阿大到兰浦。 兰浦比起枳西更小,一行七匪伪装成樵夫进了兰浦,听见有人争执声。 “去看看。”阿大坐在薪柴上说道。 阿六步伐轻快,不像一匹狼,倒像一只瘦猴,很快就回来了。 “老大,你看那个愚钝的汉子,就是他发了横财,叫兰素,”阿六先指着场中一个汉子,再指着那愚钝汉子对面那人说道,“他对面那个叫苗允,是个横行乡里的浪子,嗜酒如命,想要分钱。” “那是老子的钱。”阿大急了眼,他看上的就是他的,居然有人妄图染指他的美酒,实在忍不了。 “老大,别急,我再去看看。” 阿六回来又说:“那兰素也是个懦夫,竟然真答应分苗允一半。” “那我们现在就去抢。”阿大记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苗允分走一半。 “阿大,”称呼匪首为阿大的只有珏,起先阿大还纠正,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了,珏严肃说道,“我们可以等苗允抢了钱再抢他的。” 阿二捋着胡须,点头道:“小七此计甚妙,在兰浦抢钱风险不小,从恶人手里抢钱,不算是抢。” “嗯,我们只是去拿,不是抢。“阿大满意地点头。阿二最为老成,是匪窝的智囊,见到阿二都这样说了,阿大只好点头,一伙人揣着手在西风中呆滞如木桩,望着苗允与兰素二人从身前过去。 阿六吊在苗允、兰素二人身后,装作漫不经心。 果然,那苗允得了五十枳刀后直接往枳西走,枳西僻里邵家的米酒算得上是附近十里滋味顶好的。 七人跟在苗允身后,一直出了兰浦,阿大终于按捺不住,阔步上前一拳打翻还在数钱的苗允。 苗允心里苦,本来在盘算这五十枳刀怎么个花法,花十枳刀沽酒,花三十讨个婆娘,余下十枳刀……还没盘算透彻便两眼一黑。 “老大的拳头越来越……“阿三殷勤讨好,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憋红了脸继续说,“越来越大了。” 阿大捡起枳刀递给阿二让他数一数,匪窝里能识数的只有阿二。 老匪阿二数到十放到阿大手里,再数十贯放到阿三手里,第三个十贯放到阿四手里,第四个十贯放到阿五手里,第五个十贯放到阿六手里,自己手里还有三贯;他再从阿大数到阿六,又数数自己,说道,“老大,有五十三贯哩。” 阿大望望阿二,再望望阿六,问道:“是你数错了还是阿六听错了?” “大哥,管他哩,多三贯不是更好?”阿三挤眉弄眼说道,“那兰素手上还有五十贯,我们一并去抢来?” 阿大一巴掌扇在阿三头上,打得他晕头转向,连忙纠正回来:“我们去一并拿来。” “嗯,我们去拿我们的钱,拿我们的美酒。“阿大雄赳赳上前,像一只骄傲的公鸡,后面跟着五个匪人。 “阿大。“珏叫住他。 六个匪人一并转头,都望着这个新收的小七。 “就不去拿了吧,留着以后再来拿。“珏说道。 第三章、努力的匪人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六年,季秋,节气霜降。 珏已经适应了匪窝小七的身份,他这条迷途的瘦狗跟着六匹瘦狼在巴山刨食,偶尔打劫一下过往商队,偶尔抢附近十里的鸡鸭,当然,按照阿大的说话这叫拿。 霜降过后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珏提短刀练刀,他喜欢穿着狼皮靴小心翼翼避开草叶上盛开的露珠,晶莹剔透,可惜只要见了阳光便化作水汽氤氲。 珏叹了口气,早起的老匪阿二问:“小七,这么早起来练刀?叹气做什么?” 老匪阿二一连抛出两个问题可把小七难住了,为什么要这么早起来练刀?他也说不清。不过第二个问题他答得出来,于是答道:“先前我练刀总怕踩到露珠,现在好了,露珠结霜,再也不怕踩坏了。” 珏持短刀练刀,抽刀,出,归鞘,一招三式。 老匪阿二艳羡地望着珏的狼皮靴,再看看自己的草鞋,恐怕这个冬天又得生冻疮。两贯枳刀足够匪窝从阿大到小七置办一身暖和的行头,奈何这窝傻匪傻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受冻明日愁,那五十三贯枳刀尽数置了米酒,喝得尽兴,一醉便是一月。 “阿二,你冷?”珏练刀完毕,狼皮靴踩在秋霜上咯吱作响。 阿二紧了紧单衣,努力将两条晶莹如冰棱的鼻涕龙吸进去,呵呵地笑。 “你会不会做狼皮靴?“珏问道。 阿二摇摇头,很快又把在一旁抖擞甘霖的阿三拉过来。 阿三一面忙着系小袖长裙衣的衣带,一面骂骂咧咧。 “阿三,你会做狼皮靴?”珏认真地问。阿三上身穿小袖长裙衣,下身没有穿裳,有衣无裳有些滑稽,但这小袖长裙衣的款式属实新奇,比起阿大阿二的深衣好看许多。 “不会,“阿三盯着珏穿着的狼皮靴,摇头说道,”这种不会,我会编草鞋。“ 珏有些懊恼,阿大阿二一直到阿五阿六都穿草鞋,就自己单单不同穿狼皮靴,于是他又问:“请给我做一双草鞋。“ “好,”阿三先是答应,再殷切询问珏,“等做好了草鞋,狼皮靴给我看看。” “好。”珏干脆脱了狼皮靴递给阿四,赤脚踩在晶莹秋霜上。 匪窝先前找苗允拿那五十三贯枳刀已经败光,又无余粮,阿大愁眉苦脸地说:“我说,该去找点吃的了。” 一狗六狼已经捱了一天饿,只喝了几杯白露茶。白露茶是阿四煮的,他负责匪窝的吃饭问题。阿四泡茶的手艺比不上君仪,珏不太喜欢,只有实在渴了才灌一口。 阿二蹲在地上努力地将两条晶莹如冰棱、细长如丝线的鼻涕龙吸回洞。 阿三努力地低头编草鞋。 阿四努力地从瓮里试图找到一两粒米,只揪出躲在里面的阿五。 阿五努力地把身子缩进洞里,这次不会被阿四找到。 阿六努力地爬上一颗枇杷树想看看能不能掏一个鸟蛋。 小七赤脚踩在秋霜上,努力地寻找藏在洞里的阿五。 六狼一狗,凑成了一窝努力的匪人。 这窝匪人努力地琢磨要如何才能填饱肚子,但都拿不定主意。 阿大能徒手分开两头因为发情而两眼赤红互相角力的肥牛,但匪窝没有肥牛。 阿二能精确地算出五十三贯枳刀可以买多少酒,精确到不会少一滴酒液。 阿三会做上衣和草鞋,只是下裳有些难为他,所以六狼都只穿上衣和草鞋。 阿四不用米也可以做出足够六狼一狗吃得肚儿圆圆的饭食,但得有肉。 阿五可以躲进装米的瓮中,只是阿四会经常去找他。 阿六可以像猴子一样在树上跑,有时候失足也会掉下来。 至于新收的小七,他会一招刀法,连阿大都不敢打他。 “都不说话饿死算了。”阿大丧气地坐在地上,一拳头砸碎一块巴掌大的石板。 “那是切菜的砧板。”阿四哭丧着脸说。 “我们可以躲进洞里冬眠,”阿五发言,“这样就不会饿了。” 阿四放弃了从瓮里找米,循声去把藏在洞里的阿五揪了出来。 阿三依旧在努力地编草鞋,他编得很快,已经编好了一只,递给珏试穿。 阿六没掏到鸟蛋,准备窜到边上一颗更高的树上,失足掉了下来。 “我说,阿二,你最聪明,你出主意。”阿大望着阿二说。 阿二本来已经把两条鼻涕龙吸回了洞,被阿大叫一声,用力过猛鼻涕龙进了嘴里。阿二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然后望向小七。 “小七,你说我们怎么找吃的。”阿大认为阿二老了,以前他可以花一个时辰就说出一个完美的主意,今天他充满智慧的脑袋不灵光了。 珏歪着头,望见一群鹿子从远处跑过,于是说道:“我们可以去抓鹿子。” “对,抓鹿子。”阿二附和着说。 “鹿肉比猪肉好吃,我可以做一顿不要米也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阿四举手说道,“但你们得抓到鹿子。“ “我可以藏到鹿子的肚皮下,它们找不到我。“阿五这次藏在阿四背后,等他转过身吓他一大跳。 阿六揉了揉脚踝,宣誓道:“我保证可以跑得比鹿子快。“ 阿三终于停下了编草鞋的活,举着还没编好的另一只草鞋说:“我发现了一种草鞋新的编法。“ 阿大思索着抓鹿子这个大家都同意的建议的可行性,冥思苦想好半天终于说道:“小七,你提的主意,你说怎么抓。” 珏认真地想了想,给大家分配任务。 阿四在家磨刀,要锋利到可以把鹿子的骨头都切成片。 阿二老了,负责去采一些能吃的野菜。 阿三已经编好了珏的草鞋,但考虑到这次狩猎活动费鞋,于是他又得再编七双。当然,阿大还嘱咐他务必把下裳做出来。 阿五藏在一颗树后面观察鹿子的动静,果然鹿子没有发现他,若无其事地啃食满口冰渣的秋草。 阿六举着一根棒子从鹿子背后钻出来,吓得鹿子四散奔逃。果然,他跛着脚也跑得比鹿子还快,追赶着一只肥硕的鹿子。 阿大抱拳在前面等着,等阿六把鹿子赶过来他保证可以一拳打昏这头肥硕的鹿子,这一个月的米酒让他的拳头更大了。 小七哪去了?阿大努力地寻找,终于看见小七在溪边剥鹿皮。 “大哥,你不应该走神,”阿六埋怨道,“我跑得比鹿子还快,草鞋都跑坏了你走神放跑了鹿子。“ 阿大憨羞地挠挠头,计划很完美,但是自己分心了。 阿五从一只安静吃草的鹿子身边走出来,吓得鹿子一大跳。 计划完美无缺,虽然过程有些遗憾,但总算是抓到了鹿子。阿大还在纳闷小七是怎么抓到的鹿子,他也有些懊恼没能试试自己的拳头能不能一拳打昏一只肥硕的鹿子。 阿六跑得太快,草鞋又坏了,去找阿三要鞋,阿三不忿地嚷道:“就你最费鞋。” 阿二挖回来许多野菜,但有一半是野草,不能吃、 阿大望阿二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阿二果然老了,连野草和野菜都分不清。 “我们可以用野草喂马。”阿五躲在树上,提了一个还不赖的建议。 阿四磨好了刀,开始做一顿不要米也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珏牵来马,瘦马肚儿圆圆,毛发乌黑靓丽有光泽,哪里还是瘦马,肥硕到珏都认不出来。 阿三举着珏的狼皮靴报告:“我又发现了草鞋新的编法,而且我已经可以做出更好看的深衣,我还发现了狼皮靴的秘密。” “你不会做下裳。”阿大生气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已经有了上衣,下身也不会冷,往年都不冷。”阿三还想辩解,但声音越来越小,发现狼皮靴的秘密的激动心情也被冲淡了,神情有些失落。 阿五躲进瓮里,不想听他们叽叽喳喳。 果然,阿四做了一顿不要米也可以让大家吃得肚儿圆圆的饭,六狼一狗个个吃得满嘴流油。 坏消息是阿二老了,他啃骨头的时候崩掉一颗牙齿,说话漏风。 “我还会换牙,不要紧,乳牙掉了长新牙,白牙长得齐刷刷。”阿二信誓旦旦地保证掉了一颗牙齿不碍事,甚至他还举着一块硕大的骨头下嘴去啃,然后又掉了一颗牙齿。 一顿没有米的饭食吃得大家肚儿圆圆,阿四很贴心地煮了许多劣质白露茶。 吃饱喝足,阿大很严肃地召集大家,首先表扬了小七的主意很有创造思维,然后批评了小七擅自行动险些让此次行动泡汤,最后又表扬了小七完美地补救了这次行动。 第二项是众人一致决定以后可以每天抓一只肥硕的鹿子,吃不要米也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第三项是阿大再次叮嘱阿三务必学会做下裳,然后让他用最新的手艺编草鞋,至于狼皮靴的秘密,因为没有狼皮所以暂时搁置。 这一窝努力的匪人,六狼一狗完美地结束了一天的活动。黑夜笼罩着巴山,匪人的狂欢随着呼噜声与鸟鸣鹿鸣虎啸狼嚎进入梦乡。 第四章、痴儿傻匪 - 弈士 - 赏一杯茶 霜降过后先是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然后这窝匪人从阿大到阿六穿衣不穿裳终于如秃尾巴秃脚狼暴露在寒风中,除了冷,还有羞涩。 不做下山打劫的勾当还好,毕竟山上只有六匹瘦狼一条瘦狗。匪人不是野人,总得下山拦路打劫,甚至手里有闲钱要去买米买布,所以就算是去沽酒也是由隐匿在暗中的阿五出马,当然,现在多了个小七可以陪阿五去。 珏发挥他的天才想象力出了主意抓鹿子让匪窝七人天天吃得肚儿圆圆,可惜总也碰不见像苗允那样的肥羊,天天吃鹿子也会腻。 “阿四,今儿还吃鹿子肉?”阿五埋怨道,“再吃就钻不进瓮了。” 阿二咧开嘴,一口牙掉得七七八八,像只剩两三个齿的木梳,尽管他对乳牙掉了长新牙,白牙长得齐刷刷的美好愿望深信不疑,但从阿大到阿六都一致认为阿二老了。 阿大的拳头越来越大,没有一只肥硕的鹿子可以挨他一拳而不倒,不过一拳打晕一只肥硕的鹿子的已经索然无味,他会假装走神放走肥硕的鹿子。 阿六跑得比矫健的鹿子还快,追赶着肥硕的鹿子过来,结果被阿大放跑,他又开始埋怨。 于是被唤作小七的珏抽刀,出,再归鞘,足够六狼一狗吃得肚儿圆圆的肥硕鹿子应声倒地。 阿五躲在树后面,故意跳出来吓健忘的鹿子,这个鬼把戏他乐此不疲。 阿四重新找了一块砧板,他在思考如何才能做一顿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食。 阿三每天依旧炫耀又发现了一种草鞋新的编法,每次都被阿大浇一盆冷水,然后他又嘟囔道:“阿六,你又穿坏了一双草鞋。” 养马的活彻底交给了阿二,反正他每次去挖野菜都会带回来一半的野草。这匹瘦马被老眼昏花的阿二养得黑胖黑胖。 珏每天练刀,偶尔和六匹瘦狼去打家劫舍,偶尔手里有闲钱去沽酒,偶尔会一个人在巴山游荡。 “小七,不要去中坝,那里有狼。”阿二连说带比划,终于表达清楚了他的意思。 珏点头,每次游荡都不越过下坝与中坝的界限。 匪窝六狼一狗与巴山狼之间在长期共存中达成了秘密协议,匪窝六狼一狗不越界,巴山狼也不来下坝。 吃过鹿子肉,再喝了一盏手法粗糙、茶叶劣质的白露茶,珏提着短刀在巴山游荡。下坝没有虎豹豺狼,只有獐子鹿子,不过他总记不清路,于是只好提着短刀披荆斩棘。 巴山北麓有乐器声,珏循声找过去,有草舍一座,有俊朗公子一人。 “初次见面,我叫珏,”珏认真地作揖,纯粹说道,“你也可以叫我小七。” “你可以称呼我为桃花农,我是剑客。” “你手里那是什么?”珏有些好奇桃花农手持的乐器,他从未见过这个乐器,也从未听过这种声音。 桃花农扬了扬手里陶埙,轻笑道:“这叫埙。” “你吹的什么曲子?”珏认真地记下这个奇怪的乐器的名字,又好奇桃花农吹奏的曲子,哀婉、凄凉,尽管没能勾起破碎的记忆,但他有些不自在。 “这曲子叫《桃夭》,”桃花农耐心解释道,“中原多诗经,荆楚唱辞,吴越是吴歌,胡赛有胡赛曲,梁州则多流行新诗。” “什么叫新诗?”珏并未听过新诗的说法,于是谦逊地拱手作揖询问。 “新诗是江侯所创的七言诗,有别于诗经,不同于辞,自成一系,所以叫新诗,”桃花农想了想,唱了一句:“青枫何必留人驻,云销雨霁鲤化龙。” 珏自然不懂,一篇《嘉禾》诵了四年记不住,无论是《桃夭》还是江望舒的新诗他都只能望而生畏,只是单单觉得曲子好听。 “那么,告辞了,我要走了。”珏拱手作揖,拜别桃花农。 桃花农也不阻挠,看着痴儿离开,有些好奇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当然不认得珏,但听人说起过,是个有趣的家伙,仅仅是有趣。 想到这里他提着哨棒去巴山上坝,嘴里嘀咕着:“好几天没去看虎弟了。” 珏现在遇到一个严肃的问题,他迷路了。 他本来一直记住阿二的叮嘱只在下坝闲逛,但今日因为追逐桃花农缥缈的吹埙声音走远了些,早出了下坝地界。 巴山狼的哀嚎正式宣布属于巴山的狂欢开始了。这是一个足够寂寥的夜,秋虫已死,不复长鸣;雀鸟归巢,獐鹿隐匿;只有月光清冷,狼嚎呜咽。 珏只好随意寻了一处干燥的山洞将就过夜。 匪窝,阿大一拳打碎阿四新找砧板,,气呼呼地说:“小七是不是迷路了?” 阿大那一拳打在砧板身,痛在阿四心。 阿五藏到瓮中,只探出一个脑袋,努力地寻找果然没有小七的影踪。 阿六又在找阿三要草鞋,理由是遇到一头野猪,虽然跑赢了但草鞋跑丢了。 阿三忿忿不平地数落阿六费鞋,他本来发现了草鞋新的编法,可惜天色太暗没法编鞋。 阿二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应该去找小七。” 六匹瘦狼一致同意,鉴于阿二老了,让他守家。 阿大开路,阿三打火把,阿四生恐小七饿了提着一块肥美的鹿子肉,阿五藏在黑暗中,时不时插嘴说一句话证明他没走丢,阿六没要到草鞋,只好赤脚行走,依旧走得很快。 六匹瘦狼在黑暗中踉踉跄跄,他们本来晚上从不出山,因为阿二说过白天是人的悲欢,夜晚是狼的狂欢。 匪与狼都是巴山三害,两方势力从不逾界。 六匹瘦狼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六匹瘦狼越过了下坝与中坝的界限。 绿油油如鬼魅,阴森森是狼嚎。 阿大攥紧拳头,要是真和狼遇上了他要试试能不能一拳打晕一头狼。 阿三打着火把晃来晃去,像举着一个太阳,火光冷艳,照耀着他那张因为又想到一种草鞋新编法而激动的脸。 阿四有些饿了,随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到嘴里嚼,尽量不去看手里拎着的鹿子肉。 阿五喜欢黑暗,他可以将全身都隐匿在黑暗中,连阿四也找不到。 阿六觉得从阿大到阿五都走太慢,他提议走前面,被阿大回绝。 “瞧,有光。”阿五拍打阿四的肩膀,把阿四吓了一跳,鹿子肉也掉到林子里去 “我去捡。”阿六自告奋勇。 阿三伸长手尽量让火把能够照得远一点。 阿大的拳头更大了,一拳砸断一颗碗口粗的树。 阿二一个人守家,努力地将鼻涕龙吸回鼻孔,他充满智慧的脑袋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是谁? 他当然是老匪阿二,但大家都说他老了,有时候连野菜也挖不到;他已经好几天没算过数了,脑袋都有些生锈。所以他才会思考这一个困扰了他一辈子的哲学问题。 六匹狼找遍了下坝,游荡在中坝,始终没有找到小七,阿四“哇”地一声哭出来:“小七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没有小七,我们都抓不到鹿子做不要米也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我还没弄清楚狼皮靴的秘密。”阿三说出内心的担忧。 “等天亮了我可以跑得很快,然后去把小七追回来。”阿六信誓旦旦保证。 “我可以教小七藏到瓮里。”阿五咬咬牙,他居然想要把一身本事都教给小七。 “我可以教小七一拳打断一颗合抱粗的大树。”阿大也表露真情。 火把骤然熄灭,巴山林深,今夜月寒,世界没有光了。 “还记得刚才我们看见光了吗?阿五说道,“有光的地方,就有小七。” 于是六匹狼窸窸窣窣循着一路被阿大砸断的树,终于回到方才阿五瞧见光的地方。 “就是那里。”阿三激动地指着微弱光亮说道,说不定他又受到启发学会了草鞋新的编法。 六匹狼追逐着光源,来到一所漂亮的草舍外。 “谁去敲门?”阿大发出了灵魂拷问。 五匹狼的视线全部集中在阿五身上,他可以藏在黑暗中,就算被人瞧见只穿上衣不穿下裳也不会羞涩。 阿五不太情愿地将身子缩在黑暗中,只探出一双清明澈亮的大眼睛,扣门三声,他忽然想到一个很高雅的场面——匪扣月下门。 门“咯吱”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神采俊秀的人,他开口问:“你找谁?找小七?” 阿五挺羞涩地别过脸,手往下扯阿三新做的小袖长裙衣,一时间忘了回答。 “小袖长裙衣不错,草鞋也不错。” “请问小七在这里吗?”阿五顾不得其他,连说带比划,“这么高,拿着短刀。” “他走了。” “好。”阿五也不再问,拱手囫囵拜别。 “小七走了。”阿五如实传达。 “哦。”不知道是阿大阿三还是阿四阿六,反正有人叹了口气,叹息如涟漪,六匹狼坚如铁石的心肠都被融化了,六匹狼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先找个地方歇脚,天亮了再找找看。”阿三提议,这一次他没有受到启发发现草鞋新的编法,也没有埋怨阿六费鞋,所以阿大也没有追究他不会做下裳的过失。 第五章、桃花农 - 弈士 - 赏一杯茶 破晓,拔刀,出,归鞘。 练刀完毕,珏提刀前行,可能是闻见晨炊饭香,可能是听见陶埙嘲哳,又来到巴山草舍。 扣门,桃花农递上清粥一碗。 作揖拜别,珏记起自己还要去找阿大阿二,不敢耽搁。 五匹瘦狼休整了一晚上,闻见清粥味道来到巴山草舍,依旧是阿五去扣门。 “请问有没有看见小七,”阿五将身子藏在门口,只探出一个头,他连询问带比划,“这么高,有把短刀。” 阿三急得掏耳挠腮恨不得立马滚回匪窝用新编法编草鞋。 阿四撅着屁股想从地上找个肥硕的虫子,那块鹿子肉昨夜被五匹瘦狼分食得干干净净骨头都没留下。 阿六上蹿下跳似狼似猴。 阿大望着快枯死的桃树,生出了一拳砸倒的念头。 六匹狼都穿粗布深衣或小袖长裙衣和款式不一样的草鞋,都不穿下裳。 桃花农穿粗麻深衣和下裳,也穿草鞋。 阿三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桃花农的草鞋编法很复杂,他居然没能受到启发。 阿大刚挥拳还没来得及砸下,拳头被桃花农抓住,他能分开两头因为发情而两眼赤红互相角力的牛的力气居然挣不脱。 “不许砸。”桃花农告诫道。 阿大鬼使神差地点头。 桃花农又一把抓住跑得飞快的阿六,告诫道:“不许踩菜园子。” 阿六如犯错的稚子站在阿大旁边低头不语。 阿四没找到虫子,贪婪地呼吸桃花农身上残余的清粥味道,实在好闻,真香,他很想扑上去咬一口,但一想到阿大都不敢砸下一拳就萎靡了。 阿五努力地寻找桃花农的身影,他总觉得哪儿都是他,一会儿出现在草舍,一会出现在桃树下,一会儿出现在菜园子…… “想不想喝清粥?”桃花农开口问。 阿四点头如捣蒜,昨夜他只分到一小块鹿子肉,虽然分到一大块骨头,但还是肚儿瘪瘪。 “我想知道草鞋新的编法。”阿三有些鄙夷阿四的目光短浅。 “你力气为啥比我还大?”阿大还对桃花农一把抓住自己将要挥下的拳头耿耿于怀。 阿六的信心受挫了,他一向跑得很快,无论是肥硕的獐子鹿子还是发狂的野猪都跑不过他,但在桃花农面前却颜面无存,于是阿六懊恼地问:“你为什么比我还快?” “我想学哪儿都有我,”阿五艳羡地说,“这样阿四就找不到我了。” 五匹瘦狼排成一列,中间空出阿二的位置,末尾空出小七的位置,就像他们下山打家劫舍一样。他们当然没忘记寻找小七,只是经不住诱惑。 “你想学拳?”桃花农先问阿大。 阿大眼神炙热,他这一生别无他求,就喜欢拳头。 “去赤手空拳打断一百颗青岗树然后扛回来。” 阿大头也不回往巴山深处走,说不定小七就在青岗树下睡大觉呢。 “你想学什么?”桃花农问阿三。 阿三表示要许多新稻草,说不定小七磨坏了草鞋。 “你要喝粥?”桃花农问阿四。 “我想学白露茶的泡法,小七总不太喜欢。”阿四也觉得讨粥有些没志气,他是一个努力的匪。 “你要学隐匿之术?”桃花农问阿五。 阿五终于知道自己藏在瓮中是隐匿之术,他记住这个名字,认真地点头。 “站好别动,站一天,不许说话。” 阿五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很顺从地站好。 “那么,你学什么?”桃花农问阿六。 阿六挠挠头,词语的匮乏让他无法描述出自己要学的东西,又怕和阿五一样丢人现眼,于是只好搜尽肚子里面的词语,说道:“学腿功。” “你跑去巴阳给我买一块桂花糕,打半斤米酒。”桃花农递给阿六一贯枳刀。 阿六一想到米酒就流哈喇子,但还是苦着脸说:“现在没有桂花糕。” “你只管去,”桃花农想了想又叮嘱道,“沿着江水跑,不会遇到野兽。” 正午,珏又绕了回来。阿五黑脸紧绷,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睛像一条蛇在珏身上游走。 “阿五你在做什么?”珏好奇地看着如枯木一般的阿五,忍不住询问。 “小七,我就知道你会来,快尝尝我新煮的白露茶,”阿四递给珏一盏白露茶,又瞥了一眼阿四,说道,“阿五在学藏身之术。” 阿五急了,想开口辩解,但桃花农说了不许说话,他只能使劲眨眼表示抗议。 阿大扛着一颗比碗大比瓮小的青岗树回来,看见珏丢下青岗树一把抱住,欣喜喊道:“小七。” 阿三递给珏一双草鞋。 珏先努力从阿大的怀抱里挣脱,然后换上阿三用新方法编的草鞋,再在阿五的注视下喝下阿四新煮的白露茶,最后问:“阿二和阿六呢?” “阿六去巴阳打酒了,”阿三想了想说,“我去接阿二过来。” 桃花农不在,珏没能喝到清粥,只好海饮白露茶三大碗,不得不说阿四煮茶的手艺进步不小。 “小七。”阿四的眼眶湿润了,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多余的字,于是又替他倒了一碗。 “够了,够了。”珏连连推迟,三碗白露茶下肚已经撑得肚儿圆圆。 阿四有些小情绪,以为小七还是不喜欢自己的手艺。 阿大抢过阿四手里的白露茶,如牛饮水还不尽心,催促阿四再去煮茶。 阿三走得很慢,他顺着被阿大砸倒的树木慢慢走。 阿五又饿又渴,艰难地吞咽口水,艰难地眨眼。 阿六走得很快,他走过森林、山谷、溪流、田土,已经看得见巴阳轮廓。 阿六没来过巴阳,但他知道巴阳在哪,桃花农不说他也会沿着枳江往上走,他不怕狼和虎,他走得很快。 阿二匍匐在匪窝,他饿得没力气睁眼。阿二老且朽的身躯上顶着一颗充满智慧的脑袋,他已经参透了关于我是谁这个玄妙的哲学问题——我是老匪阿二。他现在在思索第二个更为晦涩的问题——我生当何为,这个问题比我是谁晦涩不止一百倍,他还没有一丁点头绪。 珏在草舍练刀,抽刀,出,归鞘。 阿大蹲在青岗树上看珏练刀,他的双手捏成拳,他的双眼眯成缝,像一只似乎弓着背磨爪又似乎假寐伺机而动的凶狼。 阿四勤勤恳恳地煮茶,想煮出能让小七称赞的好茶。桃花农指点过煮一炉上等白露茶要白露那天采摘的上等茶叶,要巴山清冽的上等山泉水,要上等的青岗树当薪柴,还要虔诚地守着。 阿五站如松,尽管肚儿瘪瘪口中干涩也站如老松,只是眼睛竭力捕捉小七的刀光。 有人踏歌而来,珏听着那哀伤的曲子有些失神,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有桃夭夭,桃叶蓁蓁,桃花灼灼:菉葹靡靡,其果恶恶,其心昭昭。 “请问你是这草舍的主人?”珏作揖问。 “你可以叫我桃花农。”桃花农也不恼,笑呵呵回答。 “公子请喝茶。”阿四新煮好白露茶,递给桃花农,他有些忐忑,不知道公子这个称呼是否妥当,但他搜肠刮肚也这有这个称呼配得上桃花农。 桃花农饮了茶,没说好,也没说差,甚至脸色平静如秋水不起波澜。 阿四有些失落,匪窝六狼都尝不出茶水滋味,只是没酒了靠喝茶解渴,小七和桃花农不同,所以他格外在乎。 阿大朝桃花农点点头又去山里了,一上午他才锤倒三十颗青岗树。 阿五不再看小七练刀,他快站不稳了,不敢分心。阿五觉得自己已经长出了根,深深扎进巴山,但还没破土。 “刀耍得不错。”桃花农夸赞了珏一番。 “是练。”珏认真地纠正。 “你那一招不够,我教你练剑,学不学?”桃花农也不同他争执,反倒打算教他练剑。 珏有些心动,还是摇头说:“我没有剑。” 桃花农折枝代剑递给珏,他则在干枯的桃树下起手舞剑。 “这一式叫踏风。” “这一式叫踏日。” “这一式叫踏月。” “这一式叫踏雪。” 珏认真地观看桃花农舞剑,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春有桃花农踏风而来,夏有桃花农踏日而来,秋有桃花农踏月而来,东有桃花农踏雪而来。 “会了?”舞剑完毕,桃花农询问道。 珏点头,持枝代剑递出一剑,戛然而止。 “我再舞一遍,你随我练。”桃花农提剑再舞,脚踏春风万物生,脚踏夏日万物长,脚踏秋月万物枯,脚踏冬雪万物寂。 春耕、夏忙、秋收、冬藏。 桃花农舞了可能一遍,可能十遍,可能百遍。 珏也舞了可能一遍,可能十遍,可能百遍。 “会了?”桃花农抱剑而立,轻声问询。 珏提枝代剑再递出一剑,又是戛然而止。 “我还舞一遍,你不用练,用心看。” 踏风一式万物发于厚土,踏日一式万物泽于苍穹,踏月一式万物枯于婵娟,踏雪一式万物藏于仓廪。 “会了?”桃花农提剑而立,轻声问询。 珏提枝代剑还递出一剑,还是戛然而止。 第六章、天空、大地和谷子 - 弈士 - 赏一杯茶 日落之前,阿六回来了,走得很快,沽了酒,买了桂花糕。 桃花农难得朝阿六作揖,然后提着酒和桂花糕跪在三所土坟前,桂花糕分做三块,一小壶酒也分做三盏。 日落的时候阿三背着阿二也来了,走得很慢,好在没遇见狼。 阿大终于砸倒了一百颗青岗树,堆在草舍外,整整齐齐。 阿四得到桃花农授意煮了许多清粥,还煮了许多白露茶。 阿五觉得自己已经快破土而出。 珏学不会桃花农教的四招剑法,于是继续练刀,抽刀,出,归鞘。 六狼一狗与桃花农合计八人分食清粥,人太多草舍装不下,只好在外面吃。 吃饱喝足后阿大去劈青岗树,垒成柴垛,码在草舍外,整整齐齐。 阿二继续思考生当何为这个严肃的哲学问题。 阿三一面埋怨阿六又穿坏一双草鞋,一面用昨天的方法编草鞋,他今天太忙了,没有领悟到草鞋新的编法,有些失落。 阿四分辨可以找到的食材的味道,小火炉上还煮着白露茶。 阿五藏在黑暗中,他本来已经快破土了,但因为喝粥又把根拔断了。 阿六走得很快,他还想再走去巴阳一趟,阿二说天黑不能出去,他才作罢。 “公子,”阿三等到桃花农注意到他才继续说,“你能教阿二一些东西吗?” 桃花农问阿二:“那么,你想学什么?” 阿二憨羞地笑,只剩一颗牙齿,像一只摇尾的老狼。 “我已经弄懂了我是谁的奥秘,但始终参不透我该做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天。”阿二抬头,漫天星宿稀稀拉拉,编织成一张疏漏的星河,月亮在星河里尽情摇曳,不明也不暗。 “你是问……”桃花农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棘手,他思索了一个整整半个时辰才在阿二期待的目光中说出下文,“你是问生当何为?” 阿二努力地点头。 “首先你告诉我第一个问题。”桃花农一脸严肃。 阿二咧开嘴回答:“我是老匪阿二,我能识字,会算数。” 桃花农认真地看阿二的脸,努力将这张老得像快破布的脸记住,又是半个时辰。 “你是老匪阿二,你会识字,会算数。”桃花农重复了一遍阿二的话。阿二不住地点头,两眼像星辰一样光芒四溢。 “老匪阿二,你觉得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很有智慧。”桃花农席地而坐,面对阿二。 阿大很认真地劈开一颗合抱粗的青岗树,恰好劈成一口能把阿二塞进去的木棺。 阿三取了粗布,打算做一件小袖长裙衣。 阿四穷尽想象力用光能找到的食材打算做一顿饕餮盛宴。 阿五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想找一块安静的风水宝地。 阿六绕着草舍跑圈,越跑越远,惊动归巢的鸟,入梦的鹿和觅食的狼。 又过半个时辰,阿二谦逊地问桃花农:“我有一个遗憾,我是一个匪,我应该恶贯满盈,但我做得并不太好。我有一个遗憾,我没有做一件能够祸害天下的大事。” 桃花农敬阿二一盏茶,自己也喝一盏,示意阿二继续说。 “感谢你为我解惑,我想把我的智慧传给一个人,”阿二先给桃花农施了一礼,再招呼阿大过来,把手按在阿大额头,沮丧地说,“你不行。” 阿又回去劈了许多青岗树木板,拼凑成一口巨大的椁。 阿二再招呼阿三过来,把鸡爪般的手按在阿三额头,依旧沮丧地说:“你也不行。” 阿三已经做好了一件精致的小袖长裙衣,他又急着回去编草鞋。 阿二又招呼阿四过来,把颤抖的手按在阿四额头,又沮丧地说:“你还是不行。” 阿四回去添柴,一口巨大的瓮里炖着他能找到的所有食材。 不用阿二招呼,阿五放弃了扎了一半的根,走了过来,把阿二瘦骨嶙峋的手按在自己额头。阿二还是沮丧地说:“你照样不行。” 阿五默不作声离开,他重新开始扎根,顺便找一处足够僻静的风水宝地。 阿六走得很快,走到阿二身边,阿二已经无力抬手,阿六托住阿二颤抖如打摆子的手按在自己额头。 阿二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只好费力地摆头,看来阿六也不行。 阿六又开始往更远的地方走,惊动巴山的飞禽走兽、山精野魅。 “小七。”不知是阿大还是阿三阿四或者阿五阿六唤了一声,反正不是阿二。 珏极不情愿地走到阿二身边。 阿二居然有力气把手按在珏的额头,他的左眼装着太阳,右眼装着太阴,他的身体融入了巴山,他的毛发长成了森林。 “小七,我要把我毕生的智慧传授给你,”阿二声音不再嘶哑,像在唱歌,“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 珏极不情愿地点头。 阿二咧开嘴笑,他的嘴里果然长出了一口白刷刷的新牙。阿二充满歉意地朝桃花农笑,表示他的智慧只想传给小七。 桃花农抱剑提埙走远一些,时而舞剑,时而吹埙。 阿二白嫩如婴儿的脸沐浴在不明不暗的月光下,小声传授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 “天上有许多星辰,是人变的,”阿二对此深信不疑,“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志,是最奇妙的智慧。有好的,叫礼乐;有坏的,叫权谋。” “大地分为四海八荒,又化为九州,”阿二指了指脚下的大地说,“大地住着人,我们叫做黎民,又分为宋人、楚人、巴人许多人。人多了就有战争,有的人选择征伐,有的人选择守护。” “谷子天生地养,人是谷子的孩子,所以人也是天生地养。我听说世上有禾一苗两穗,两穗都是谷子叫嘉禾,一苗一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阿二传授完他毕生的智慧,牙齿掉光了,脸皮像老松树,四肢干瘪如枯柴,眼睛深陷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破晓。 阿二彻底老了,他面朝天空,背靠大地,嘴里是还没来得及吞咽的清粥。 “我已经做好了一棺一椁。”阿大抱着阿二放进棺木。 “我做了一件小袖长裙衣,编了一双草鞋。”阿三把小袖长裙衣和草鞋都放进椁里。 “阿二吃得肚儿圆圆,也喝了两炉白露茶。”阿四记得阿二数过一共吃了九碗饭,喝了三炉茶。 “阿二可以葬到那里,有山峰、树木、溪流、阳光和泥土。”阿五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飞禽走兽、山精野魅都被我引来了,它们会唱会跳。”阿六跑得很快,后面跟着一长串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飞禽走兽、山精野魅。 珏躺在地上面对天空思考阿二留给他的智慧,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莽原是一方世界,有天空、大地和谷子。阿二的智慧太过于神秘、磅礴且晦涩,珏一时间难以参悟,昏昏欲睡,索性沉沉入睡。 珏再次醒来时在阿六的背上,阿六走得很快,背着珏也很快。 “阿六,怎么了?”珏挣扎着从阿六背上下来。 “阿二死了。”阿六神情哀伤。 “桃花农想杀你。”阿六义愤填膺。 “大哥四个在和桃花农打架。”阿六面无表情。 “我们回去。”珏很认真地说。 “好,”阿六蹲下,指指背说,“我背你,我走得很快。” 阿六走得很快,背着珏也很快,又来到草舍。 桃花农正拿着剑以一敌四,他一会儿用踏风一式,一会儿用踏日一式,一会儿用踏月一式,一会儿再用踏雪一式。 阿大用拳头,他的拳头很大,足以砸倒一颗合抱粗的青岗树。 阿三阿四一左一右协助阿大。 阿五藏在暗中伺机偷袭。 “大哥,小七说要回来。”阿六喊道。 “走,都走。”阿大一拳打翻阿三,一拳打翻阿四,再一拳挥向桃花农。 “桃花农,你为何要杀我?”珏有些生气地质问桃花农。 “阿二说你要祸害天下,够不够?”桃花农轻笑道,“我是侠客,理应铲奸除恶。” 珏摇摇头,说道:“我已经参透了天空的智慧,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志,是最奇妙的智慧,可惜,有好也有坏。” “那我是好的,你认识孟先生,前几日孟先生的门徒还来找过我,”桃花农暂且停手,说出牵动珏的那个名字,“孟先生对你可真好,《礼》、《乐》、《射》、《御》、《书、《数》都留给你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偷听了阿二的智慧,你是坏的。”珏摇头,桃花农所说的六部书简应该是桃李学术那几卷,珏不认得。 桃花农轻笑道:“我需要偷听阿二的智慧?” 珏认真地说:“你以为我会祸乱天下,但祸乱天下的为什么就不会是你?” 桃花农持剑而来,阿六走得很快,挡在珏身前。 阿二肩头血流汩汩,他咧开嘴朝桃花农笑道:“我比你快。” 阿大气喘如牛,挥着拳头直袭桃花农后背,桃花农尽量避开,但还是中了一拳。 “我的拳头很大,比你还大。”阿大有些得意。 “痴儿傻匪,祸害一方不够还想为害天下,都该死。”桃花农提剑杀向阿大,踏风很暖,踏日很重,踏月很轻,踏雪很冷。 阿三只会做上衣和编草鞋,他帮不上太多忙。 阿四只会煮饭和煮茶,也帮不上太多忙。 阿五可以藏进瓮中,昨天还学会了藏在黑暗中,但不会藏在阳光下,也不帮到什么忙。 阿六走得更快了,不过也帮不上太多忙。 珏手提短刀,抽刀,出,很快,但没能归鞘,被桃花农一剑扫飞。 “都走,走远点,”阿大吐了一口血,伤得不清,含糊不清地说,“老子的拳头很大。” 四匹瘦狼一咬牙拉着珏便走,阿六受了伤,但还是走得很快。珏很想做点什么,但他只会那一招三式。 四狼一狗一路飞跑,很快就跑出了中坝地界,回到了下坝,珏却站着不动了。 “走啊,怎么不走了?”阿六走得最快,见到珏没跟上,折回来问。 “书,还有马。”珏吐出两样东西,他全身的家当只有一匹马,一卷书和一把刀,不能丢。 “我去取,你们沿着枳江往上跑,不要停,”阿六拍着胸脯保证,“我走得很开,我可以很快追到你们。” 三狼一狗沿着枳江往上跑,不敢回头,一匹肥硕的黑马追了上来,认出了主人,亲昵地蹭着珏。 桃花农策马而来,已经出现在江畔,已经不足五百步。 “我的草鞋跑坏了,跑不动了,可惜我没能做出下裳,也没机会做冬天可以保暖的狼皮靴,”阿三叹了口气,说道,“我不跑了。” “我也不跑了,”阿四把手搭在阿三肩头说道,“我太饿了,可惜做不出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阿五想开口,阿四等了他一眼,说道:“你藏着呀,他找不到你。” 阿三推搡着珏上马,说道:“小七,你有马,你快跑。” 阿五潜入水底,珏策马而去。 “阿大呢?”阿三伸手拦住桃花农,如螳臂当车被骏马一脚踩踏胸膛。 “阿六呢?”阿四也伸手去拦被桃花农一剑斩断生机。 桃花农策马往前,这一窝痴儿傻匪不值一提,但阿二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听得他胆战心惊,如果不是因为珏是个痴儿他都怀疑是孟先生传授给珏,珏再传授给这窝傻匪的。 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怎么能落到一窝痴儿傻匪身上呢,尤其是这个痴儿虽然痴得有趣,但万一他哪天忽然不傻了,万一真祸害天下…… 桃花农越想越心惊,这才生了杀意。 阿大的拳头太小,不堪一击。 阿六走得太慢,不值一提。 阿三草鞋编得实在粗糙,跑几里就坏了。 阿四做饭做得很好,但得有米有肉。 七个匪已经死了五个,桃花农策马追逐前面的小黑点而去,那是一匹黝黑如墨的肥硕黑马,驮着一条瘦狗。似乎漏了一个匪,桃花农想了想,是那个唤作阿五的学隐匿之术的匪,翻不起什么风浪,一条杂毛狼,他可是鹿蜀啊。 可惜,鹿蜀藏于梁州僻地不见天日。 第七章、鹿藏于野鸣呦呦 - 弈士 - 赏一杯茶 巴阳治内有一僻里叫兰埔,兰埔有一户人家叫兰素,兰素之子便是战死江城的前任巴阳大夫兰戈。兰素死了,巴阳大夫贾仁不敢怠慢,使快马奔赴江城。 江望舒棹舟而下,正午抵达巴阳,离兰埔还有水路二十里。 兰戈是江望舒亲自举荐的,无论是与綦一战还是江城一战都表现出卓越谋略和不俗战力。 江望舒很喜欢兰戈,这个昔日治水有方的青年能治民,也能治军,未来可期,甚至他官进巴阳大夫依旧公私分明,其父兰素还是落魄老农。 江望舒有些后悔没有及早安抚兰素,只是发放了抚恤金。 九州各国货币不尽相同,枳国是铜铸刀币,按照贯算,一贯是一枚,以至于商贾通货常常被弄糊涂。江望舒改革货币也以枚计数,但许多僻里人家短时间改不了口。追溯源头,只因为枳人喜欢结草绳系刀币,富商巨贾是一百枚刀币系一贯,贫苦人家则是一枚刀币,以讹传讹,一贯又成了一枚。 江望舒独自一人棹舟而行,也有散心的意思。若是得闲,他喜欢江畔独步,喜欢渔火棹舟,但从江城之战后枳国一片狼藉,他直到近来才勉强闲了一点。 棹舟,没有赋诗,实在提不起这个雅兴。既是位高权重的枳国太傅,又是镇守边疆的执圭、江侯,连他自己都险些忘了还有一个”草莽诗人”的名头。 大黎诗文类别大致以秦岭、淮河为界,北方多诗,南方喜辞。其实也不尽然,譬如吴越之地吴音袅袅,胡塞之地盛行胡塞曲,至于梁州,江望舒以前没有特定格式,江望舒以后则盛行新诗。 江畔有黑马驮小人飞驰而来,江望舒以为黑马发狂,撑橹借力从船上一跃而起,落在黑马前面,左手抓住黑马缰绳,右手抵住黑马脑袋。 他这才看清马上有个还未束发的少年郎抱着马脖子,两眼迷离。 黑马硬生生被江望舒逼停,马嘴呼出的燥热气息升腾到空气中。他一把将马上少年郎拎下马,如拎着一尾瘦鱼。 “是你。”江望舒认出这少年郎正是在枳西遇见的那个无端落水少年郎。 黑马很快,比阿六还快,珏抱着马脖子才勉强没有掉下来。他揉揉眼,望了望眼前人,问道:“你是谁?” 江望舒不知珏是个痴儿,仔细观察神色不觉得是个无聊的把戏,只好说道:“我是江望舒,枳国太傅。” 珏认真地望着江望舒,有一些眼熟,但并无印象,至于太傅,他更不了解是多大的官,出于礼节还是作揖行礼。 “这马疯了?”江望舒攥紧缰绳,黑马嘶鸣不已,却无力挣脱。 珏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一匹骏马飞驰而至。 “姨夫,”桃花农下马朝江望舒问了好,说道,“先前这少年郎被一窝匪人追杀,被我遇着,顺手解决了匪人。” 珏一言不发,离江望舒远了几步。 “我和那伙匪人不是一伙的,你不用怕。”桃花农温笑说道。 珏一言不发,伸手去要马,江望舒只好把缰绳递到他手里。珏接过缰绳,上马继续沿江而上。 “闲,你认识这个少年郎?”江望舒问。 “并不认识,只是遇见巴山那窝匪人,顺手救他,”桃花农若无其事说,又问道,“姨夫这是要去哪?” 江望舒望着快要消失在视线里的小黑点,皱眉答道:“兰戈的父亲死了,我一直没空慰问。” “怎么死的?”桃花农听江望舒说过兰戈,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英年早逝。 “你有空随我去看看?”江望舒询问。 骏马识相地原路返回,桃花农随江望舒登上小舟,快两个时辰后抵达兰埔。 里正苗连与巴阳大夫贾仁早在兰埔候着,江望舒靠舟岸边问:“查清楚了吗?” “江侯,是苗允杀的,”苗连急忙与这个不成器的侄子撇干净关系,说道,“苗允欺压乡里,我也管教不了。” “我就不去了,天色不早了。”桃花农辞别了江望舒,步行回巴山草舍。 江望舒也不多问,随两人走到兰素家,苗允正被绑缚在树上,见到江望舒连连求饶。 “苗允,当年你欺压乡里,至今仍旧不思悔改?”江望舒认出这苗允便是当年与兰家争水那人,不由冷哼一声。 “大人,不是我杀的,我哪儿敢杀人,”苗允面如死灰,又朝叔叔苗连求饶,“叔叔啊,救我,真不是我杀的。” 苗连只是一个小小里正,哪里敢开口,他当然知晓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侄子虽然横行乡里,但哪里敢做出杀人勾当。 “苗连,好生与太傅说说。”巴阳大夫贾仁开口道。 苗连拱手说道:“兰素为人老实,向来没和人脸红过,便是兰戈当了将军旁人也不知晓,一向落魄。” “等等,”江望舒打断了他,问道,“抚恤金呢?” 贾仁脸色苍白,连忙解释道:“今年各地歉收,税收连各项开支都抵不过……” “如此,抚恤金没发?”江望舒怒了,兰戈身为巴阳大夫为国捐躯其父尚且没领到抚恤金,何况是其余人家? 贾仁低头不敢回答。 “继续说。”江望舒暂且没和贾仁计较,死者为大,招呼苗连继续说兰素的事。 “去年江城之战过后兰素家多了个仪表不烦的年轻人,拿着一柄长枪,后来那人不辞而别,前面一阵子有人给兰素一百贯,”苗连说到这不敢抬头,连忙改口,“一百枚枳刀,然后苗允就三番两次去要。” 事情的大概江望舒也了解了,不过他只在乎苗连说的那几个关键字,去年,江城之战,年轻人,长枪。 几个字眼叠加在一起,组合成了一张面孔——凌寒。 “那年轻人何时走的?”江望舒努力镇定下来,但紧握的拳头表明了他并不镇定,甚至还有许多欣喜。 江望舒自然欣喜,凌寒疑似没死,凌寒是他最喜欢的后生,可以说有他的影子。 贾仁连忙责备苗连:“别扯这些没用的,说苗允是怎样杀死兰素的。” “先说兰素。”江望舒示意苗连不要害怕。 “那年轻人不多时就走了,一年了,”苗连不敢隐瞒,继续说,“前面几天有人托我转赠给兰素一百枚枳刀,似乎就是方才那个年轻人。” 苗连话音未落,江望舒便往山上而去。 枳西以西,巴阳以东,枳江南畔,巴山北麓,有僻里名兰埔,兰埔往上便是巴山草舍。 江望舒抵达巴山草舍时已经是黄昏,恍惚间他有一种错觉,自己不是独步梁州的江侯,不是位高权重的太傅,只不过是一个月下折枝练剑的草莽孤儿。 “姨夫。”桃花农策马缓缓而来。 “凌寒呢?”江望舒问。 “凌寒?”桃花农轻笑道,“他已经去了兖州,姨夫真不随我去?” 江望舒摇摇头,说道:“你还是放不下。” “那姨夫就放得下?”桃花农贪婪地吸了一口巴山的味道,眼睛有些红,说道,“有些东西,我得去拿回来。姨夫不愿随我去,我还是要去。” 江望舒提剑而立,说道:“闲,姨夫最后一遍这样叫你,你不该鼓动凌寒去的。” “让他一辈子跟你一样守着这破地方?一辈子不敢封圣?”桃花农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 “有些东西,总要人去守护。”江望舒缓缓说道。 “所以孟兰愿意去守护天下苍生,而你只能守着这个破草舍。”桃花农呼吸急促。 “玉珏呢?”江望舒没有辩解,反倒问了一个好不相关的问题。 “在我身上。”桃花农若无其事回答。 江望舒摇摇头,说道:“公子,你骗我,骗了公子淮,连孟先生都骗。” 桃花农脸色难看,狰狞如狼,说道:“那又如何?邹固不乱孟兰不出,宋骁不乱我一点机会也没有。我对你开诚布公,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巴山有虎啸山林,百兽惶惶不敢喧嚣。 “放下吧,天下这盘棋楸太大。”江望舒手提追星,宛如遗世独立的惊鸿。 “放下?谈何容易,”桃花农先是惨然一笑,再下马跪伏说道,“姨夫,追星许你,玉珏秘辛对你开诚布公,孟兰才情天下第一,加上你独步天下的武力,黎室可兴。” “天下很大,枳国也不小。望舒能做的只有守护枳国,恕难从命。”江望舒连连摇头。 “所以你要拦我?”桃花农不肯起身,摇头问道。 “公子若一人离去,望舒不加阻拦;公子带凌寒而去,望舒亦不阻拦;公子若带虎子而去,望舒不得不拦。”江望舒盯着茅舍后面,有一人十二虎奔腾而至。 “虎弟,杀了他。”桃花农退后两步,目光阴翳。 十二头巴山恶虎咆哮不止。 日覃之虎也咆哮不止。 十二头巴山恶虎扑向江望舒,它们是巴山的精灵,是比恶狼还要完美的杀戮机器,凶眼、獠牙、利爪、尾巴,浑身没有一处不是为杀戮而生。 虎是百兽之王,向来独来独往,唯有巴山虎不同,他们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整整十二只恶虎从十二个方位扑杀而来,足以撕碎一头蛮象。 日覃之虎在外围踱步,他流淌着人的血,又是喝虎乳长大,半人半虎。 江望舒提追星剑与十二头斑斓大虎搏杀,宛如游离在天地间的惊鸿,纵然十二头斑斓大虎充满了力量、敏捷、智慧,但完全近不了江望舒的身。 黎室嫡长子鹿蜀公子闲,这位对外宣称假死的黎室嫡长子生于黎赫王三年,长公子寒半月;黎赫王九年随娘亲的骨灰回到巴山草舍,至今十七年了。 十七年间隐姓埋化作侠客桃花农,又因为一身侠气如山中精灵时常从巴山三害手里解救过往商贾行人,人称鹿蜀。 鹿藏于野鸣呦呦。 巴山首害日覃之虎,日覃伯贤之孙,日覃桑之子,幼年流落虎口,竟然成为巴山首害。这位谁也不识单单只认桃花农的半人半虎的日覃之虎恶名远扬,因为他的存在巴山罕有人至,枳人都知晓他是日覃伯贤之孙敢怒不敢言,但日覃伯贤为何不肯作为他们却猜测不到。 人间惊鸿客江望舒,这位昔年无名无姓的草莽孤儿在巴山草舍月下折枝练剑,穷尽词汇给自己起了一个如今响彻天下的名字——江望舒。 文人墨客作诗著文时离不开这位开创新诗,风靡梁州的草莽诗人;梁州少女怀春对象尽是这位丧偶且年过四十的中年人。 武夫侠客议论排名时总把惊鸿江望舒的大名尽量往前挂,甚至在争论他与胡塞贪狼卫秀谁是天下第二,天下第一的名头属于潜龙伏白,无可置疑。 诸子百家偶尔也会提及江望舒,譬如荆楚农家圣人苗便拿江望舒的《上养民疏》谏言楚王熊冉;譬如木尔也很欣赏江望舒在废墟上重建新秩序的大胆手笔。 这位诗文堪称一流,武力岂止独步梁州简直独步天下,才能在二等贤人中堪称上品的江望舒有着许多头衔,庙堂称呼太傅,行伍称呼执圭,枳民喜叫江侯,诗文造诣一途得美誉草莽诗人,武力独步梁州人称人间惊鸿客,简称惊鸿。 江望舒提追星剑如惊鸿翩飞,十二头斑斓大虎难以近身,他也并没有伤十二头大虎分毫。 “江侯,”桃花农再也没称呼江望舒为姨夫,就像江望舒称呼他为公子,两人终于彻底决裂,“你的星河剑法呢?为何不敢伤这十二头斑斓大虎分毫?” “鄙人谨记父亲教诲善待虎儿,”江望舒冷眼一瞥桃花农说道,“公子总说与虎儿是兄弟,可是却把虎儿当作一把剑。” 桃花农耻笑道:“江侯莫不是怕惹怒了虎弟吧。” 江望舒不再作答,在十二头斑斓大虎的围攻下他不敢分心,况且他不敢使星河剑技,恐怕伤了虎儿心爱的斑斓大虎。 从小亲情的缺失让日覃之虎少了人性,多了兽性,他在乎的只有这些亲如手足的大虎,桃花农是唯一一个能与日覃之虎亲近的人。 日覃之虎见过江望舒许多次,但丝毫记不起这位姑父来,他时而咆哮一声,与十二头斑斓大虎如出一辙。 属于人间寂寥的白日终于彻底沉沦,属于巴山飞禽走兽和山精野魅的喧嚣的夜只有虎啸。草舍远处有火把微弱如萤火,有人声低沉如猫语。 “太傅,太傅。”打头一人正是巴阳大夫贾仁,这位在江望舒新建秩序中因为捐出大量家财而被破格擢升巴阳大夫的中年人领着百十人踉跄而至。 桃花农朝日覃之虎低估几句,日覃之虎咆哮一声十二头斑斓大虎乖巧如小猫争宠。 江望舒提剑而立如天上明月孤零零。 贾仁领百十人如众星拱月散布在江望舒身侧。 “太傅,我好找。”贾仁低眉顺眼朝江望舒作揖。 “贾仁,你不就是想拖住我么?”江望舒不留情面揭穿了贾仁的丑陋面孔。 “好了,贾大夫,江侯岂是你能糊弄之人?”桃花农笑道,“可惜兰素之死都拖不住江侯 江侯越来越冷血无情了。” 贾仁走到桃花农身旁,低声询问道:“公子,如今我已经是把全部身家压在你身上了。” 桃花农点头,然后冷眼打量江望舒。贾仁则在思索这位身份大得令人咂舌的贵公子那个点头的深意。 “公子,你以为这几十个人能拦下鄙人了?”江望舒不屑地瞥了一眼围在身侧的数十人,都有些底子,但还是太弱。 “能不能拦下江侯我不在乎,敢问江侯能拦下虎弟?”桃花农讥讽道。 那数十人个个脸色难看,不过想到就算是死了,那一笔抚恤金也够一家老小安度余生,惨白脸色多了一丝血色。他们都是流落到巴阳的綦人,所以对江望舒的爱戴或是恐惧都没有高到离谱,也不太相信江侯以一敌万的事迹,所以才敢拿命来一博。 “江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时蜀人已经犯境,靠巴莽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恐怕难保西境无虞。”桃花农煞有介事地说。 天上月子黯淡三分,江望舒眉头一皱。 “江侯很忙,就不要在这浪费时间了。虎弟我会善待的。”桃花农的脸沐浴在皎洁且柔和的月光下,像极了神圣的鹿蜀。 江望舒不敢再做停留,蜀人犯境不是一两天,此时西境兵力匮乏,若是蜀人犯境恐怕巴莽难以抵挡,若是西境有失既难以对枳人交代,又愧对巴莽。江望舒提剑折返,百十人纷纷让路。 桃花农舒了一口气,他的手心汗涔涔,为了拦下江侯已经竭尽所能,好在终于奏效了。 桃花农策马在前,日覃之虎驭虎紧随,余下十二头斑斓大虎拱卫着日覃之虎,再后面隔了百十步是两腿发软的贾仁与手底下百十人。 喧嚣的夜氤氲着无尽的寂寥,巴山没有鸟鸣啾啾,没有狼嚎嗷嗷,只有鹿鸣呦呦和虎啸呜呜。 第八章、少年郎束发 - 弈士 - 赏一杯茶 珏记住阿四的交代,不敢停留,黑马很快,比阿六还快,果然跑到了巴阳。 没有进城,他在巴阳外的一处草棚里将就过夜。黑马拴在草棚外,短刀抱在怀里,《嘉禾》枕在头下。 珏在思索许多问题,第一个是阿二传授的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他已经领悟了天空的智慧,大地和谷子的还是有许多弄不太清楚,比如一禾两穗这个孟先生曾经提到过的严肃的问题。 第二个是关于阿大。阿大的拳头很大,虽然没亲眼见到他分开两头因为发情而两眼赤红相互角力的牛,但阿大可以砸倒碗口粗,甚至合抱粗的青岗树。 第三个是关于阿三。阿三每天都会用最新的方法编草鞋,他做上衣的手艺也越来越精致,可惜还是不会做下裳。 第四个是关于阿四。阿四会做一顿不要米也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可惜他还是不会做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第五个是关于阿五。阿五可以藏到翁中,他在巴山草舍生了根,连阿四都找不到,不知道他藏在水里有没有被桃花农找到。 第六个是关于阿六。阿六走得很快,可惜没有马快。珏很感激阿六替他拿到了马和书。 六个严肃且沉重的问题困扰了他一晚上,破晓的时候阿五找来了,替他解了惑。 “阿大死了,他的拳头很大。” “阿二说你很聪明,他的智慧都传授给了你。” “阿三已经参透了狼皮靴的秘密,可惜还是不会做下裳。” “阿四不会做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阿六走得很快,却没有马快。” “我已经生了根,可以藏在黑暗中,他没找到我。” “小七,你要练阿大那么大的拳头。” “小七,你要参透阿二全部的智慧。” “小七,你要学会做下裳和狼皮靴。” “小七,你要学会做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小七,你要走得比阿六还快。” “小七,我教你隐匿之术。” 一向沉默寡言的阿五一口气说了十二句话。 珏很认真地点头,回答了一个“好”字。 巴阳有商贾队伍和十二只斑斓大虎汇集,然后出城。 阿五拉着珏潜入枳江,珏如瘦鱼凫水,像是本能,又像是欲望,反正他很喜欢,一狼一狗如两尾瘦鱼凫在水中。 商队和十二只斑斓大虎从巴阳出来,没有注意到潜入水中的一狼一狗。 一狼一狗又回到巴山草舍,收敛阿大阿三阿四阿六的尸体,草草埋在阿二旁边。 “小七,”阿五指着阿四和阿六中间空出地土地,说道,“我可以埋在那里。” 害怕桃花农再寻回来,一狼一狗回到匪窝。 碎成两半的砧板是阿大的杰作;石壁上奇妙的符号是阿二记录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文字和沽酒买布的账单;许多草绳被丢在地上,阿三还有许多草鞋的新编法没来得及用上;连一粒米也找不到的翁盛满了水,这样阿五就不会藏在里面;被阿六折断的树枝吊在匪窝前,居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门。 “阿五,你饿不饿?”珏把打算藏进洞里的阿五揪出来,认真地询问。 阿五瘦得像一只老猫,挣脱珏的手,又重新藏回洞里。 冰冷的阳光下,珏有些恍惚,觉得阿五像自己的影子。他努力地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又把阿五揪出来,说道:“我们去抓一只鹿子。” 珏赤足奔跑,驱赶着一群肥硕的鹿子,挑中最为肥硕哪一只,抽刀,出,归鞘。 “阿五,你看。”珏费力地拖着肥硕的鹿子朝阿五炫耀,却找不到阿五藏在哪里。 阿五藏在一颗树后,对抓鹿子漠不关心,他慢慢显露出身形,吓得一步之遥的那只健忘的鹿子一个激灵。 阿五吃掉了一整只鹿腿,他藏不进洞里,翁里也有水,只好站在一颗树下督促珏学隐匿之术。 珏也吃掉了一整只鹿腿,他赤足站在另一颗树后,学着阿五的样子竭力让自己生根。 “小七,你该编草鞋了,还有下裳,否则冬天我们都得挨冻。”阿五捡拾起散落在角落的一对草绳,放在珏的脚下。 于是珏又开始了编草鞋,他见过阿三编草鞋不下一百次,但自己动手笨拙得像一只老母鸡。 “阿五,狼皮靴的秘密是什么?”珏抬头没见到阿五。 阿五的声音从洞里传出来:“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珏有些不能理解阿五的解释,只好继续编拙劣的草鞋。至于下裳,阿三都不会,他哪里会。 “小七,你该练刀了,还要练拳。”阿五的声音依旧从洞里传出来。 珏收好粗糙的草鞋和草绳,开始练刀,抽刀,出,归鞘。 至于练拳,他尝试着砸倒一颗碗口粗的树,疼得几乎哭出来。 “小七,要练拳,很大很大的拳头,可以用来打人,也可以用来守护。”阿五说。 珏憋回了眼泪,拳头如雨点打在树上,可能百拳,可能千拳,余晖彻底消散之前树倒了。 “小七,该学阿二的智慧了。”月儿爬上枝头,阿五终于出来了,他隐匿在黑暗中,不可捉摸。 珏抱着《嘉禾》,任凭不明不暗的月光倾泻下来,尽量去领悟阿二留下的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 他一向过一日忘一日,长一岁忘一岁,如今似乎好了些,至少记得住阿二的智慧。 阿二说大地分九州和许多国家,有不同的人,人多了就有战争,有的人选择征伐,有的人选择守护。 “阿五,阿大的拳头是不是守护?”珏认真地请教。 “嗯,阿大的拳头是守护,小七的拳头呢?”阿五彻底藏到黑暗中,到处都是他的声音。 “小七的拳头也要守护。”珏挥出一拳,一拳砸倒一颗碗口粗的树,落叶簌簌归于土。 “小七有进步了,明白了大地的智慧,拳头也比我大了,”阿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小七,拳头要比阿大还大,智慧要比阿二还多。” 破晓,珏起得很早,天很冷,他煮好鹿肉,煮好白露茶,与阿五分食。 “小七会煮茶了。”阿五脸上洋溢着激动。 吃饱喝足,先练刀,抽刀,出,归鞘。 练刀完毕,再练拳,还没有阿大的拳头大,但可以砸断碗口粗的树了。 练拳过后编草鞋,手工依旧粗鄙。 “阿五,你拿一块鹿皮过来,”珏灵机一动,说道,“我发现了下裳的秘密。” 阿五极不情愿地拿了一块鹿皮过来,又回去藏在洞里。 “阿五,你要冬眠?”珏问道。 阿五生气地反驳道:“我这是隐匿之术。” “阿五,你看这是什么?”珏扬着手里的鹿皮裙得意洋洋。 阿五从洞里钻出来,有些失神。珏把鹿皮裙系用草绳在腰间,赞叹不已。 阿五依着珏的样子系好鹿皮群,撇着嘴说:“我们有下裳了。” “阿五,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只吃鹿肉,关于谷子的智慧我已经参透,我们要吃米。”珏郑重其事地说。 阿五很努力地点头,说道:“我们应该先搬家,找一个有阳光、土地和水源的地方。” 阿五自告奋勇去寻找有阳光、土地和水源的地方,日落之前他兴冲冲地回来,说道:“小七,我想我找到了。” 阿五找的是桃花农的草舍,那里有成型的房子和农田,还有充足的阳光和水源。阿五再三确定桃花农不会回来,决定占据这一块整个巴山最好的地盘。 阿五很忙,忙着趁冬天还没到来收地里的粮食,忙着练习隐匿之术。 珏也很忙,忙着劈柴,忙着参透阿二的智慧,忙着分辨不同的食材,忙着编草鞋,忙着学隐匿之术,忙着踏遍整个巴山。 立冬那一天,珏起得很早。 “小七,”阿五也起得很早,围着珏转了一圈,说道,“小七不一样了。” 这一天,珏把乱糟糟的头发散落下来。 大黎男子九岁总角,十三束发,十七及冠。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娘亲的声音回荡在莽原,交代道:“该束发了。” 草舍外有人踏着落叶而来,他手里提着一把剑,一把精致的剑。 “江侯,许久不见。”少年郎拱手作揖。 “我了解了许多你的事,”江望舒站在珏面前,说道,“以前我也是个痴儿。” 少年郎咧开嘴笑:“珏有个不情之请,请江侯代为束发。” “好。” 阿五打来热水给珏洗了头,江望舒主持束发礼。他那双握过书简也握过刀剑的手握着珏的头发,挽了一个四方髻,又撕了袖口当发带。 束发实在过于简单,珏很满足,他听阿五说了许多江望舒的事情,江望舒亲手束发,这份殊荣天下有几人享受过? “你,可愿随我从军?”江望舒问。 江望舒专程为珏而来,西境战事解决后他打听了关于珏的全部身世,一半卑微到尘土里,一半高到天上。 是个痴儿,孟先生赠他《礼》、《乐》、《射》、《御》、《书》、《数》六部书简,对应六艺。 无辜蒙难,被宋使当做乔公子音掳去洛邑,当了半年祭酒,随邹固学纵横之术。 被邹固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最后又由孟先生门生石雁舟遣送回枳西。 玉牛说他要行千里路,误入匪窝深处,险些被桃花农杀死。 “孟先生留了七卷书简,我只取了《嘉禾》。”像是明白江望舒心中所想,珏把《嘉禾》递给江望舒。 “嘉禾离离,厚土之苗。烟火袅袅,星辰迢迢。困足下者,千里何求?启足下者,千里何求。”珏诵《嘉禾》,很平静,一觉睡醒,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然后他就记住了。 “邹先生虽然待我不太好,但赠了我一匹马,否则那日我就死在桃花农手下了,”珏拍了拍瘦一些的黑马,黑马亲昵地拱他,珏继续说道,“邹先生的纵横之术,我不学。” “塞上莽原牧马的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叫夏侯仲卿的老人家,教我练剑,学大丈夫之行,可惜我让他失望了,”珏说到这记忆力多了一些东西,但想不起来,于是继续说道,“剑给了君仪,刀我留下了。” “他们,”珏指着阿五说道,“他们很好,教会了我许多。” 阿五笑着走开,像一个影子,一言不发。 “我是个痴儿,丢失了很多记忆 ,恐怕寻找不回来了,要不是昨夜阿五给我讲了许多你的事,我还是不识得”珏贪婪地吸一口巴山初冬的气息,笑容满面说道,“阿大教我拳头不只是用来抢劫,还可以用来守护;阿二教我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阿三的遗憾是不会做下裳,我要帮他达成;阿四的心愿是一顿不要米不要肉也可以吃饱的饭,我记得住;阿六教我且随疾风前行,阿五教我身后亦须留心。” “过去他们说你是痴儿,现在的你,很不错,未来可期,”江望舒觉得自己白来了,于是再问一遍,“那么,你真不随我从军?” 同是天涯沦落人,江望舒曾经又何尝不是一个痴儿呢?江望舒有些恍惚,草舍还是这草舍,只不过主人换做了少年江望舒,那个月下折枝练剑最大的心愿是吃一口饱饭的少年江望舒何曾不被山下人唤作痴儿?那个奢求一剑鸣咻咻却连一道剑芒都挥不出来的少年江望舒只练一招直刺练了三年;那个躺在草舍里望满天星宿的少年江望舒斗胆给自己起了一个穷尽词汇最大的姓名,姓是枳江的江,名是最亮的星辰——江望舒。 江望舒很喜欢这窝傻匪交给少年郎的东西,与自己的一生如出一辙。正如他习文也习武,所以才能内安万民外御强敌。他毕生追求的是苍生食能果腹,黎民衣能蔽体。一路走来,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 珏很固执地摇头。 江望舒只好告别,像惊鸿蹁跹而至,又悄然飞走。 “阿五,你觉得呢?”珏怅然若失问道,他刚才险些开口答应。 “阿五是小七的影子,”阿五答道,“影子只听话,不说话。” 第九章、姜米妮 - 弈士 - 赏一杯茶 立冬之后巴山天气骤冷,好在珏学会了做鹿皮裙,桃花农留下的存粮也够两人捱过这个冬天。 珏每天的生活丰富到极致,练刀,练拳,参悟阿二的智慧,煮饭煮茶,编草鞋,学隐匿之术,探寻巴山…… 害怕再次迷路,珏每到一地便用刀刻下记号,就算迷途也可以顺着记号找回来。 阿五的日子则单调到极致,他像一棵树扎了根,长在巴山。 珏追逐一只肥硕的鹿子一直追到中坝,那是属于巴山狼的地界。听见狼嚎,他本能地后退,不想惊扰到这位邻居。 “救命呀……” 桃花农带走日覃之虎后巴山三害少了首害,珏和阿五又势单力薄没有继续行打家劫舍之事,于是巴山三害只余下巴山狼,周遭的旅人游商也多了。 珏侧耳认真听,的确有人呼救,他有些犹豫。尽管来巴山有一些时日,但他与巴山狼从未正面交锋过,甚至阿大在时都不敢打狼皮的主意,以至于尽管阿三知道了狼皮靴的秘密也并未付诸行动。 珏并不记得在塞上莽原与云歌驱狼驭虎的事情,他的记忆中并未有过关于这种与狗相似的动物的记载。 也许是善良,也许是好奇,在犹豫片刻过后他提刀便循声而去。 一老一小两匹凶狼追逐着一老一小两人。老一些的是个老翁,步子颤颤巍巍;小一些的则是个束发丫头。 珏望见两匹爆发出原始兽性的凶狼,一时间挪不动脚步。不知何时出现的阿五提刀出现,他助跑几步一刀劈下,落了个空,但好歹吸引了两匹凶狼的注意力,一老一小一直跑到珏身边才停下。 “阿五。”珏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提刀上前,与阿五背对而立。 “公子,”阿五故意大声嚷嚷,“这狼最怕金铁鸣音,你把刀给我。” 珏不明白阿五叫“公子”的深意,还是把刀递给他。 阿五双手各持一刀敲击,两匹凶狼龇牙咧嘴;阿五继续用力敲击,老狼呜咽着退去,那匹年轻而俊郎的狼一跃而起,朝阿五扑来。 阿五推开珏,提刀挥向狼,有落了空。恶狼避开阿五的刀,扑到阿五身上乱咬。 珏捡起阿五扔掉的短刀,一刀扎进凶狼后退,那匹凶狼呜咽如婴儿哭,松开阿五,三条腿跳着跑远了。 “阿五。”珏掀开阿五披着的鹿皮袄子,血淋淋的模样惨不忍睹。 “公子,不碍事。”阿五摇着头,露出一口因为长期喝清粥清茶而雪白的牙齿。尽管嘴上说着不碍事,但因颤抖而打架的牙齿出卖了阿五。他隐忍像一棵树,珏第一次认真地打量阿五,他的脸像是六张脸叠在一起,有阿大阿二的,有阿三阿四的,也有阿五阿六的。 “谢过公子。”那老翁匍匐行礼,小丫头也依着老翁匍匐行礼。 珏有些脸红,他哪里是什么公子,去把二人拉起来,拱手施礼问:“老人家要往哪里去?” “老朽是綦国人,前往兰埔寻亲。”老翁说道。 “这巴山有狼,为何不结伴而行?”珏问道。 “本来是结伴而行的,只是老朽身子弱,落后了,”老翁面带希冀之色问,“公子是要往哪里去?” 珏有些为难,这个时候他应该去抓鹿子,然后煮肉,然后编草鞋,他还有许多事要忙。 刚要拒绝被阿五抢了先,阿五扶着老翁说道:“老人家,我家公子游学此地,正好顺路要去兰埔。” “如此,多谢公子。”老翁正想作揖被阿五推回去。 “爷爷,我们快些走吧,前头还有匪呢。”那丫头拉着老翁便走,她挑衅似地望着珏和阿五,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珏故意落后十来步,与阿五并肩而行,焦急说道:“阿五,你今儿又是叫我公子又是要送这两人回兰埔,意欲何为?” 阿五低头望了望粗鄙草鞋露出的脚指头,脚底与地面亲密接触感受大地的冰凉,嘿嘿地笑。 “公子,”阿五挤眉弄眼说道,“公子束发了,长大了,阿五有狼皮靴穿咯。” “别叫公子,叫我小七好听。”珏有些飘飘然,公子这个称呼太过于缥缈,他一个匪人如何能配得上公子二字? “阿五只认公子。”阿五认真地扬起脸,他的脸变幻莫测,一下是阿大,一下是阿二…… “敢问公子高姓?”老翁作揖说道,“老朽是綦国高浦人氏,丰叔年,这是我孙女姜米。” 珏拉过阿五小声问询:“为何这丰老翁与这丫头不一样姓?” 阿五小声解释道:“姓别婚姻,氏别贵贱。男子称氏,女子称姓。” 珏点点头,又问:“那我如何回答?” 谎已经撒下,不得不圆下去。阿五朝老翁一笑,说道:“我家公子叫江珏,江望舒的江,双玉的珏。” 珏只能抱手一笑,在他残存的记忆中孟先生似乎赐过他氏,但不记得了,单单记得名珏。 “公子可知晓何处能歇脚?”老翁作揖说道。 此时天色渐晚,四人刚走出下坝,是该找一处歇脚地方了。 “公子,要不去老家那?”阿五伏在珏耳畔嘀咕道。所谓老家,便是匪窝,离这里不过半小时行程,确实算得上是个歇脚的好地方。 “你二人嘀嘀咕咕什么?不会是要把我掳去匪窝吧?”米妮见两人一路交头接耳,出声质问道。 珏难得脸红,不知道如何辩解,他确实是有这个打算,又不是那个意思。 阿五不愧是珏的影子,说道:“你这小丫头牙尖嘴利,若非我家公子从狼口把你救下来。” “好了,别说了,”珏皱眉打断阿五,朝老翁说道,“老人家,巴山已经没有匪了,那里有一处可以歇脚的山洞。” “全凭公子安排。”丰叔年点头说道。米妮时而上前时而落后,像一只翩飞的蝴蝶,不可捉摸。 丰叔年与珏一路交谈,阿五沉默得像一棵树,偶尔珏被难住了他才开口解围。 “就是这破地方?”米妮指着破烂的贼窝说道。 阿五性子很沉稳,但见到老家被说成是破地方也来气了,怒气冲冲说道:“这地怎么就破烂了?” “妮儿,我看这地方就挺好,收好你的娇惯,若不是公子出手你我都葬身狼腹了。”丰叔年佯怒道。 “好了,阿五,去捡些柴火来。”珏说道。 “你怎么叫阿五?”米妮气鼓鼓地问。 “公子有一百个仆从,我排第五,就叫阿五了。”阿五撇下这句话,去捡柴火了。 丰叔年大概是累坏了,靠着石壁休整,米妮很乖巧地取了一只陶碗洗干净,去旁边溪里接了一碗水喂给丰叔年。 珏对山洞还有些印象,他在匪窝前的空地上练刀,依旧是那简单到极致的一招三式,抽刀,出,归鞘。 “公子刀法很厉害。”丰叔年称赞道。 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招三式不知道练过多少回,但总觉得有瑕疵,真正实战的时候并不管用。 实战,只有过两次,一是和桃花农交手,一招便败了;二是方才遭遇凶狼,虽然刺伤了凶狼但并不能一招致命。 “可惜没学会桃花农那四招。”珏嘀咕道。他能记得住的不多,桃花农那惊艳的四招剑技实在亮眼,他只记得大概,连招式名字也记不清。 不过桃花农这个名字如同刻在心底,阿大阿三阿四阿六都因为自己而死,这个仇记在桃花农头上,早晚有一天,他要挥出比阿大的拳头更大的拳头。 珏挥出一拳,碗口粗的青岗树应声而倒。 “公子,你的拳头更大了。”阿五抱着一捆薪柴归来,激动得要哭出来了。 “公子,劳烦你去抓一只鹿子,我来生火。”阿五放下薪柴,恭敬地朝珏说道。 珏点点头,提刀而去,不久便提着一只肥硕的鹿子回来。 “鹿鹿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呀。”米妮嘟着嘴大声嚷道。 珏忽然觉得是一种罪过,鹿子本来是山中精灵,自己隔三差五便去抓一只解馋。 阿五不理会米妮,剥皮抽筋洗净鹿肉,架在火上烤。 “公子,尝尝我的手艺。”阿五扯下一块滋溜流油鹿肉递给珏,珏递给了丰叔年。 “多谢款待。”丰叔年先作揖这才小口啃食。 阿五再扯下一块递给珏,珏又递给米妮。 “不要,”米妮将头别开,表明了她的态度,“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你一口东西。” “公子别管她,我们吃。”阿五见小丫头还在置气,也不由着她的性子,撕下一块香喷喷的鹿肉一边吃一边赞叹。 米妮艰难地咽唾沫,像一只馋嘴又怕人的母猫,她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嘴里念念有词。 香味扑鼻,仿佛就在眼前。不对,米妮俏眼睁开一小条缝,眼前是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举着一块鹿肉。 “不要。”米妮豆大眼泪滚落下来,又硬生生被她逼停,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米妮最后还是妥协了,是鹿肉的香味诱惑她还是肚子不争气她分辨不出来,只记得鹿肉很香。 第十章、该挣钱了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丰叔年与姜米妮在兰埔住下之后开办了一家酒坊,这些是阿五说给珏听的。 阿五现在是一个矛盾的个体,既像一颗安静的树扎根在巴山;又像珏的影子,都不用念头就会出现。 “公子,”阿五自从上次用过这个称呼后再也改不过来,他眼睛滴溜转,说道,“你在没在听?” 珏在编草鞋,只顾看阿五那张变化莫测的脸,一不小心扯断了草绳,苦着脸说道:“阿五,你没鞋穿了。” 阿五肩膀上的伤好了许多,也多亏了鹿皮袄子,他一会儿像一颗安静的树蛰伏在巴山草舍安静地看珏编草鞋,一会儿又化作游荡的风传回来关于丰叔年和姜米妮的消息,再过一会儿又化作珏的影子如影随形。 “阿五。”珏到处寻找却找不到,暗骂一声泼皮,真到要找他时找不到人了。 阿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露在雪地上,一言不发。影子,只听话不说话。 “阿五,我们该挣钱了。”珏认真地说道。 是挣,不是拿,阿五咬文嚼字,确信自己没有理会错。阿五是阿二捡来的,还小的时候就是匪,再也没有别的身份,挣钱,对他而言太过于陌生。不过既然公子说了要挣钱,那影子便去挣。 “我们需要鱼、鹿皮、草药和薪柴。”珏想了想目前可以弄到的货物,只有这些。 鹿皮有许多现成的,不用珏说,阿五又重新隐匿,天快黑的时候他抱着许多鹿皮回来。 珏正在劈青岗树,阿大砸断了整整一百颗,埋葬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六用去了六根,阿大又劈了许多,余下有八十来根,当然,珏计数并不准确,阿五更是不识数,所以具体有多少他们也没有细数,只知道有很多。 鱼和草药冬天难得,秉着物以稀为贵的理念,两人分头行动,阿五去山上挖草药,他已经彻底扎根在巴山里,可以轻松找到藏在积雪、枯枝、败叶和石缝里的草药。 珏则挑了草舍不远的杜若湖,准备去那里钓鱼。他的记忆中并没有钓鱼这门技艺,所以只是个初学者。杜若湖结了冰,这完全在珏的意料之外,看来这钓鱼并不顺利。他先是用短刀砸碎坚冰,砸开一个翁口大的洞,再把鱼线放下去,奢望能有一尾傻鱼上钩。 “公子。”阿五像一个硕大的雪球,从远处滚过来。他没心没肺地大笑,一路碾过珏站的位置,连人带鱼竿全部带进湖心。 湖心水深且暖,冰面太薄,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冰层“咔嚓”一声碎为齑粉,两人掉进冰冷彻骨的水中。 阿五会隐匿之术,他可以在水下长时间闭气,但却并不耐寒,他冷得跟一条死鱼一样。 珏用力将阿五托出水面,奈何阿五已经无力凫水,全靠着珏托着。双手托着阿五,双脚费力划水,脑袋破冰而行,终于将阿五送到岸边。 阿五冷得直哆嗦。他本来会隐匿之术,会闭气,也会凫水,但此时狼狈地像一只溺水的鸭子。 好在杜若湖离草舍很近,珏抱着阿五回草舍,生火,煮茶。 阿五向火的时候整个人都快钻进火堆里去了,他的脸映着火光,没心没肺地笑着。 “阿五,这些薪柴是用来卖的,”珏添了一块青岗树劈成的薪柴,很严肃地说。 挣钱计划因为阿五的狼狈落水推迟了三天,三天后阿五悄然无声提着两尾草绳穿着的肥鱼回来,这时候还没破晓。 “阿五你去钓鱼了?”珏围着阿五前后左右看了个遍,这才放下心有些后怕地说,“你别去钓鱼,你会落水,可没人救你。” 阿五点头,很笨拙地杀了一尾肥鱼。 “阿五,这鱼是用来换钱的。”珏才去煮了清粥,转身的功夫就少了一尾鱼。 阿五扬了扬挂在树桩上的鱼,咧开嘴笑。 这是珏有印象的第一顿鱼肉,他吃得肚儿圆圆。阿五把挂在树桩上的鱼肉提进屋,难得开口说:“不卖鱼。” 既然不卖鱼,能卖的就只有薪柴、草药和鹿皮。珏心里打鼓,他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卖出去,或者说能卖一个合适的价钱。 “我们先去巴阳看看。”珏挑着一担薪柴,黑马托着两捆薪柴和草药,阿五背着、抱着许多鹿皮,两人顺着巴山旅人商贾重新开辟的野径,走了一天半才到巴阳。 薪柴很快被抢购一空,一共卖了十八枚枳刀,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珏很认真地数了七遍才数清。还有不少没买到的央求着预定下一批薪柴,青岗树是烧炭最好的薪柴,不愁销路。 草药很快也销售一空,冬季本就供应少,巴山深处的草药又是年份足、卖相好的头等,可惜珏卖给第一家一共只卖了五十枚枳刀,后面闻讯赶来的最低的也出六十枳刀,最高的出家到了八十。 至于鹿皮则无人问津,珏有些失落。 “少年郎,你这鹿皮怎么卖的?”珏抬头,款款而来的是一位扎垂云髻,上身穿深红小袖长裙衣,下身一条深红流苏裳,配上花鞋儿,肩头搭着洁白白狐儿坎肩的女子。 珏有些狭促地把脚藏进雪地里,四下寻找没有找到阿五的身影,只好硬着头皮问:“你要买鹿皮?” 那女子先是伸出一根指头从珏的额头划到嘴唇,珏两眼盯着眼前冰凌似的手指,很不争气地咽了口口水。 “这么冷的天,可怜了这么俊的小哥,不如去我家过冬,我家暖和。”那女子朱唇轻启,尽是魅惑之意。 “好……好多钱一块鹿皮?”本能让珏险些脱口而出,意志又让他欲言又止。 “小哥可真扫兴,奴家的小暖炉煨着上等枳都花雕,这么晚了,风雪又大,能饮一杯否?”那红装女子像是最好的酒,美得垂涎欲滴,沁人心脾。 “否,”珏很认真地摇头说道,“若是买鹿皮,好商量;若是不买,在下告辞。” 红装女子实在没料到世间还有如此不解风情的男子,四四方方的四方髻和未来得及休整的胡茬掩饰了珏年仅十三岁的真相,尽管嗓音还有些稚嫩,但个头已经抵得上寻常成年男子,加上长期从事苦力劳动让他的脸有着迥异于同龄人的成熟。 “买,全部都要了,十枚一张,有多少要多少。”红装女子的声音有些冷,但这个高得离谱的价码着实让珏吃了一惊,他起初的设想是一张鹿皮卖到三枚最多五枚的样子。 红装女子也没闲心继续和珏打趣,招呼道:“麻烦小哥送一程。” “应该的。”珏把鹿皮悉数放到马背上,随着红装女子走到一处恢宏大气的府邸。 很快有家丁仆役出来拿走了鹿皮,一共三十三张,枳刀整整三百三百枚。 “小哥,还有鹿皮你送到这儿,还是这个价钱收。”红装女子数了三百三十枚枳刀给他,顺便嘱咐了一句。 珏不知道他是怎样离开巴阳的,太过于虚幻,先前卖薪柴那十八枚枳刀的惊喜和卖草药上当的失落在这笔巨款面前彻底崩溃,重新汇集成了不可思议。阿五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一言不发牵着黑马。 “阿五,我们有许多钱。”珏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把喜悦分享给阿五,想看看阿五是不是会惊得瞠目结舌。 阿五像一棵树,被雪压断了也默不作声;又像一个影子,珏走一步他走一步。 “阿五,我们该沽一些酒的。”珏有些后悔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没有想起沽酒回去。 当晚两人在中坝寻了一处山洞过夜,风雪太大,巴山狼都不愿出来捕猎,虽然冷,但睡得踏实。 翌日,风雪小了些,阿五继续顺着商道走,珏刨去石头上的积雪,果然瞧见了记号,于是叫到:“阿五,你走错了。” 阿五头也不回牵马前行,珏只好跟上。 “酒。”阿五指着前面的酒坊说。 珏扣门,开门的是丰叔年,他连忙请两人进屋。 “恩公许久不见,老朽酒坊事务繁杂无暇抽身拜访,还请见谅。”丰叔年斟酒,拱手致歉。 珏一口饮下盏中米酒,对这个对自己毕恭毕敬的老头毫无印象,甚至觉得他对自己有所企图,于是试探问道:“老人家莫不是想把这丫头许配给我?” 丰叔年的笑意逐渐消散,呆滞如冻成冰凌的木头,他实在没摸准这位恩公的意思,不知道这位来路不明的公子是在捉弄自己还是当真有心。 姜米妮背对众人织锦,“呀”地一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 阿五折回栓黑马的桩子取了枳刀,全部放在丰叔年面前。 整整齐齐三百九十八枚枳刀,足够讨十个水灵灵的媳妇还有得剩,如数摆在丰叔年面前。 “公子,妮儿明年这时候才及笄。”丰叔年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那我明年再来。”珏起身推门出去,没入风雪中。 阿五顺带提了两壶米酒,赶着黑马跟上,也没入风雪。 第十一章、鹿皮靴 - 弈士 - 赏一杯茶 冬至前后,天气冷到极致,珏和阿五去巴阳售卖薪柴和鹿皮。薪柴很抢手,很快就售罄;只是那红装女子院门紧闭,鹿皮只卖出四五张,价格也没有红装女子那么高。 “阿五,回去吧。”珏有些沮丧,想着出来也有些时日了,不能再耽搁。 珏穿着草鞋在前,抱着五六张鹿皮;阿五穿着草鞋在后,走得很慢。阿五脚上生冻疮了,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阿五,你骑马吧。”珏推着阿五上马,他在前头牵着黑马,慢悠悠地走。 “公子。”阿五匍匐在马背上,哭得像个孩子。 大雪封山,巴山商道被彻底掩盖在积雪下,好在黑马认路,在前面踩出一串月牙脚印,珏跟在黑马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近两天才到兰埔。 “公子啊,等会有个老头欠咱们钱,你不要说话。”快到酒坊时阿五下马,请珏上马,他牵着马边走边说。 丰叔年老远瞧见二人,连忙过来替珏掸去深衣上的风雪。珏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精明的老头,记住阿五的交代不说话。 阿五栓好了马,朝丰叔年拱手说道:“我家公子从江城来,特地来看看老丈。” 丰叔年连忙唤道:“妮儿,快些烧热水。” 小火炉里温着米酒,阿五在外面喂马,珏不自在地挨着米妮坐着,他觉得心里痒痒,像是有猫抓。至于那个老头,珏看着他又是斟酒又是哈腰的样子,心里暗暗计较他到底欠自己多少钱。 阿五很快进来了,提着五六张鹿皮,朝丰叔年拱手道:“老丈,我家公子请米妮帮忙做两双靴子。” 姜米妮这认真打量珏,上身是粗麻深衣,下身是鹿皮裙配上草鞋,一身搭配有些不伦不类。 “你不冷?”姜米妮问。 阿五连忙开口说道:“我家公子游学,本身就是一种历练。公子身子好,我身子弱,生了冻疮。” 大概是怕姜米妮不信,阿五抬起乌青肿大的脚,只是米妮别过头不看。 “米妮,去烧点菜。”丰叔年连忙替米妮解围。 阿五识趣地出去扫地,小火炉只围着珏和丰叔年,珏一言不发喝酒,丰叔年只好陪笑,他的酒量尚可,但喝多了就会误事,所以只好替珏斟酒。 “公子,你的书。”阿五低头举着珏随身携带的《嘉禾》,恭敬说道。 珏接过《嘉禾》,这卷书他老早就能背了,虽说忘性还是大,但勉强能识字算数。 丰叔年开口问道:“公子师承何人?” 阿五不动声色地说道:“孟兰昔年游学巴阳,我家公子随孟兰学六艺。” 阿五不是在胡诌,他打听过孟兰确实在枳西待了一年多的时间,而且珏确实在桃李学塾蒙学。 丰叔年惊得瞠目结舌,显然他知晓孟兰,这也不算怪事,毕竟孟兰的身份摆在那里。 丰叔年不太怀疑珏的身份,一是有阿五这个随从,衬托出珏的不凡;二是那匹黝黑发亮的骏马气度不凡,他这五六十年的见识里面这匹黑马气度当排前三;三是珏出手实在阔绰,将近四百枚枳刀已经够置办十几亩土地或者讨十几个水灵灵的媳妇。 他对珏越发恭敬,心里暗暗欢喜妮儿生得一副好皮囊讨了公子欢心,这位公子年岁应该不大,说不定妮儿还有幸能当正室。 珏觉得索然无味出门练刀,阿五蹲在雪地上撅着屁股傻乎乎地望着。 “阿五,他欠我多少钱?”珏被阿五盯着有些不自在,于是说出了心中疑惑。 “他还不起钱,想把孙女许配给公子。”阿五憨羞地说。 “就是那个丫头?”珏小声问。 阿五点点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阿五沾了公子的福,有鞋穿了。” “公子,吃饭了。”丰叔年伏在门口喊。 珏局促地夹菜、喝酒、吃饭,他的手肘时不时碰到米妮,只好点头致歉。 米妮像是酿了一冬的新酒,俏脸红扑扑,垂涎欲滴的样子实在惹人爱怜。 “我吃饱了,”阿五胡乱扒了几口饭,放下碗问丰叔年,“老丈,可否领我去看看酒坊?” 丰叔年端着碗起身,领着阿五去看酒坊。 五谷新酿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 珏生平第一次醉酒,他跌跌撞撞闯进一片苍茫凄凉的莽原,心头传来灼烧的痛感,他一头扎进冰窟,像一尾瘦鱼不安地游曳。 醒来在巴山草舍,珏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短的梦,什么也记不清,踉踉跄跄找水喝。 “公子,你醒了?”阿五在角落铺了一个窝,他睡眠浅,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被惊醒。 珏舀了一瓢凉水灌进肚皮勉强止住了灼烧痛感,此时还没破晓,珏问道:“阿五,我喝酒了?” 阿五捂着嘴笑。 珏睡意全无,穿好深衣和鹿皮裙推门出来赤脚月下练刀。每挪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等破晓的时候脚下及脚踝的积雪全部消融了。 “公子,今儿要去兰埔沽酒么?”阿五抱着一大捆草料丢给黑马。 “为何要去沽酒?”珏有些不解问。 “阿五托公子的福,有鞋穿了。”阿五嘿嘿笑道。 珏蹲下认真地看阿五脚上乌黑肿大的冻疮和粗鄙的草鞋。阿五连忙跪在地上没心没肺半哭半笑地抹着泪说:“不碍事的,春天到了就好了。” “好,我们去沽酒。”珏心一软,答应了。 阿五认真地替珏掸平衣服的褶皱,然后牵着马驮着两捆薪柴上前,手里还拎着一方鹿肉。珏提着短刀跟在后面,他竭力寻找被大雪掩埋的记号,这些记号指引着回家的路。 枳国连续两年饱经战事,又因为巴阳大姑贾仁的克扣抚恤金和救济粮,巴阳治内数十里的冬天冷得出奇。 等江望舒从西境返回来贾仁已经随着桃花农远走高飞,只留下巴阳这个烂摊子。 贾仁本来就是商贾出身,果然无奸不商,欺上瞒下好一盘算计。他脱身太快,以至于江望舒解决了西境战事回来什么也没余下,只好作罢。 江望舒从各地调集了救济粮,由江州军押解分发到巴阳各个僻里。这几日他踏雪而来,亲自到各个僻里问访民生,不敢出一点纰漏。 “江侯,前面便是兰埔。”近两年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年轻江州军部将、暂代巴阳大夫的敬夫挥着鞭子指着几十户人家说道。 江望舒此行动静很小,只有敬夫跟随,倒不是不放心敬夫,只是害怕底下的人又不做斗米之事,本来这个冬天就难捱,黎民实在是苦。 两人挨家挨户问过之后,江望舒终于放心,敬夫虽然是行伍中人,但心思缜密,事必躬亲,救济粮发放只多不少。 兰埔是所行最后一处僻里,这个地方对江望舒而言是一块伤心地。兰戈殉国后兰素无辜身死,虽说苗允被押解到巴阳,但江望舒总觉得愧对兰素父子。还有被兰素侥幸救下的凌寒也是一团迷,江望舒不太敢相信凌寒会抛弃枳国随桃花农远走。 “江侯,前头有一家酒坊,去吃些酒?”敬夫害怕江侯不允,又说,“这些日子江侯累乏,现在无事吃一碗也无妨。” “也好。”江望舒难得闲下来,于是两人步入酒坊。 “这马算得上万里挑一了。”敬夫喜马,也识马,他算的是是马夫出身,两年前还是军中钉马掌的马夫,因为心细才得到江侯赏识。 江望舒认出了这匹黑马是珏所有,只是好奇为何他会来这酒坊,莫不是也是来喝酒的? “酒家,拿大碗来。”还未落座,敬夫就高声嚷嚷,军中饮酒机会不多,所以都喜大碗。 “官爷,稍坐。”丰叔年不敢怠慢,只得朝珏赔了个不是,抱着一坛酒过来。 江望舒果然瞧见了珏,正端坐在里间独自饮酒。那个被唤作阿五的青年正在灶膛前添柴,还有一个束发丫头在烧菜。 江望舒径直走到珏面前坐下,也不见外地自斟自酌,问:“有什么烦心事?” 珏这才注意到眼前又多了一个人,有点印象,又记不清。 阿五大声嚷嚷道:“少爷,江侯来了。” 米妮扭头看了江侯一眼,然后继续烧菜。 丰叔年正给敬夫斟酒,听见江侯大名险些洒了出来。 “酒家,我自己来。”敬夫生怕洒落一滴酒液,接过酒坛子自己倒酒。 “没呢,阿五想喝酒。”珏知道了眼前这位就是独步梁州的江侯,至于怎么个独步法他不记得。 “真不随我去?”江侯问道。 丰叔年端着一盘下酒菜过来,很快又去招呼敬夫了。 “去哪?”珏很纳闷,怎么这位鼎鼎大名的江望舒问自己这个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去江城,从军,”也许是相近的经历让江望舒很喜欢这个被唤作痴儿的少年,他替珏斟了一盏酒,问道,“你还在住在上面?” 上面,自然是指兰埔往上的巴山草舍。珏点头,算是默认了,然后又说道:“我不去从军。” 敬夫独饮没趣,抱着酒坛子过来,举着酒碗朝珏示好,说道:“喝酒要用大碗,酒家,拿两个大碗来。” 丰叔年赶紧拿了两个大碗,敬夫斟了满满三大碗,问:“江侯认得这少年郎?” “公子,莫要再喝醉了,”阿五先是对珏说,又招呼丰叔年,“老丈,你也坐过来吃酒。” 丰叔年有些拘谨,江侯的大名梁州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江侯居然来到他这小小的酒坊简直让他受宠若惊,哪里敢再奢望再多,于是连连摆手。 阿五过去拉着丰叔年做到酒桌,四人恰好一人一角。丰叔年两只手不安地垂着,听敬夫讲行伍之事,偶尔江望舒和珏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敬夫海饮两大碗,惬意地揩去嘴角酒渍,听着屋外风雪声,嚷道:“等积雪消融了就会涨水,今年肯定有个好收成。” “积雪消融后是春天。”珏很认真地说。 酒足饭饱,敬夫掏出两枚枳刀,问:“酒家,多少钱?” “不要钱,不要钱。”丰叔年哪里敢收,连连推辞。 敬夫眉头一拧,说道:“江侯最不喜欢的就是兵痞。” 丰叔年赔着笑说道:“看在公子份上老丈也不能收钱啊。” “多谢老丈,”江望舒朝丰叔年拱手,拉着珏出门,问,“当真不去?” 江望舒很欣赏珏说的冰雪消融后是春天这一番言论,从先前的七分同情三分欣赏到现在对半而分。 可惜,珏还是固执地摇头。 江望舒不知珏心中所想只好与敬夫绝尘而去,忙里偷闲吃一壶酒,枳国还有太多事需要他去处理。江望舒没入风雪,蹁跹似人间惊鸿。 酒坊四人站在门口,各有所思。 “多谢老丈。”珏也吃饱喝足,拱手道别。 阿五去牵马,他的脸红扑扑,想来也喝了不少酒。 “你的靴子。”米妮进屋抱着两双鹿皮靴,叫住珏。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索性省了。 珏转头与他四目相对,问:“我的?” 米妮羞得把鹿皮靴放到珏的怀里,进门,还带上了门。 丰叔年喝了不少酒,满面红光,执意留客。 “老丈,我家公子向来不在外头过夜。”阿五换上一双鹿皮靴,只觉得暖和、舒适。他又半跪在雪地里替珏换了鹿皮靴,然后抱着草鞋上前走。草鞋是公子亲手编的,不能丢。 珏牵着黑马跟着后面,两人一马也没入风雪,很快消失在兰埔。 “妮儿。”丰叔年满面红光进屋,看了看躲在里间缝鹿皮靴的米妮,说道,“妮儿,是给爷爷做的?” “爷爷。”米妮娇嗔一声,别过头去,像极了新煮的米酒。 “妮儿有福咯,爷爷也跟着享福。”丰叔年靠着角落坐下,小火炉上温的酒叮咚作响,把丰叔年的记忆拉到很远的地方。 谁还不是少年郎呢?丰叔年想起往事,脸色更红。妮儿长大了,是该托付个好人家。 “妮儿,等开春了爷爷去巴阳买布买锦,给妮儿裁嫁衣。” “妮儿,你说你爹娘知道了会不会开心?” “妮儿……” 薪柴噼啪噼啪,米酒叮咚叮咚,丰叔年醉了,他嘴角噙着笑,睡得香甜。 第十二章、正经的匪 - 弈士 - 赏一杯茶 珏和阿五穿着暖烘烘的鹿皮靴慢慢走着,一直踱了两个时辰才看见草舍。 “公子,别动。”阿五止住步伐,他化作一棵树,悄然挪动,很快又化作珏的影子。 “阿五,”珏很认真地问,“怎么了?” 阿五咧开嘴笑,说道:“公子,我们怕是遇见匪了。” 半天的功夫,巴山草舍来了一窝新人,他们将草舍据为己有,煮食清粥,弄得一片狼藉。 珏提刀在前,阿五像一个影子紧紧跟随,最后是黑马,一狼一狗一马大摇大摆来到草舍。 三个神态各异但都写着一个匪字的汉子闻声出来,其中一个还抱着一个陶碗舔食清粥。 “这是我的地盘,”珏很认真地指指脚下,说道,“我是一个匪。” 阿五依旧潜伏在附近,可能在草舍后面,可能在树后面,也可能在翁里。 “这匹马能卖些钱。”一个匪说。 “快看,”另一个匪指着珏的鹿皮靴说,“这种靴子很缓和。” 第三个匪放下手里的碗,打了个饱嗝,提刀砍向珏。 突如其来的袭击险些让珏失态,长期练刀、练拳的本能让他避开那一刀。 “我可以放你们走,甚至可以送你们一些米,”珏平复了一下颤动得厉害的心,说道,“前提是你们要保证不会再来。” 三个匪仿佛听见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两个捧腹大笑,提刀那个恶匪则收好刀,说道:“你说你是匪?” 珏很认真地点头,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个匪。 “你是不是对匪有什么误解?”一个匪问。 “真正的匪,从不承认自己是匪。”另一个匪附和道。 提刀那匪悲悯地望了一眼珏,说道:“既然你说你是匪,那我只好为民除害。” 话音落,他提刀再上,刀法没什么路数,胜在力气大。 珏的力气也不小,虽说虚岁只有十四,但无论是练拳还是去贩售货物都是苦力活,他现在全力一拳足以打断一颗碗口粗的树。 珏对自己的定义就是一个匪,匪就要有匪的骨气,所以江望舒数次示好他不为所动。 平心而论这是他遭遇第一次大战,他有些紧张,只一昧躲避,像一只笨拙的瘦狗。 阿五不知何时出来的,他提着一把稍长的刀,扎进这个匪的屁股。 后面围观的两个匪以为胜券在握,被突然出现的阿五吓了一跳。 “公子,你不要心软,像杀鹿子一样。”阿五抽刀,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两个看戏的匪如坠冰窟,阿五突然出现,不留余力的一刀实在震慑住了他们。 那个中刀的匪倒在地上,脸皮扭曲得像一块被肆意拨弄的兽皮,身躯扭曲得像一条蛇。 “你们走吧。”珏到底还是下不去手,他无法像杀一只鹿子一样朝人递出刀子,哪怕是一个匪。 匪有匪的骨气不假,匪也有匪的原则。无论是阿大阿二还是阿三阿四,甚至是阿五阿六都从未杀过人,顶多是饿急了才会下山去偷一只鸡,当然,阿大管这叫拿。 阿二的死很突兀,但却让珏懂了许多东西,比如拳头,不一定要用来欺压别人,还可以用来守护。 阿大的拳头就是用来守护,他的拳头很大,所以他第一个死。 阿三不会做下裳,但从未动过去抢下裳的念头,以至于匪窝许多年来都只穿上衣和草鞋。 阿四说过他要做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阿四的刀只会杀鹿子切菜,也不会杀人。 阿六走得很快,珏很喜欢阿六,行千里路就要像阿六那样一刻不停,且随疾风前行。 “公子,身后亦须留心,有时候不能太心软。”阿五叹息一声。 原来阿五不只会藏在翁里,他还会隐匿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我知道。”珏觉得自然让阿五失望了,跑到杜若湖,一头扎进冰冷的湖水。 “公子,冷。”阿五站在岸边焦急呼唤。 珏从水里爬出来,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置身一片苍茫凄凉的莽原,凫水如瘦鱼,行走如瘦狗。 似狗似鱼。 狗是温顺的狼,狼是尚未教化的狗。 珏尽量把自己当成一个匪,匪与人,便是狼与狗。 然而他只是一条瘦狗,把自己当成狼只是一厢情愿。 “阿五,我是不是不像一个合格的匪?”珏从水里爬出来,湿漉漉。只有凫水的时候,他像一条瘦鱼,不用在狼与狗之间相似但却对立的角色中挣扎。 “公子只管做自己,有阿五在。”阿五扭头便走。 珏在杜若湖钓鱼,他觉得自己很适合当个渔夫,坐了一夜也不觉得无趣,虽然一条鱼也没钓到。 过了三天阿五才回来,久到珏都险些忘了他。 “公子。”阿五只来得及喊一声,便倒在雪地上。 阿五睡了一天一夜才醒,珏没问他干什么去了,阿五也没说。 日子照样平平淡淡,练刀,依旧是一招三式抽刀,出,归鞘;练拳,一拳,十拳,百拳,专挑碗口粗的树;思考天空、大地和谷子这个庞大、神秘且现实的问题;煮饭,煮茶,煮酒;做上衣,做鹿皮裙,编草鞋;隐匿,凫水,钓鱼;在草舍转圈,在巴山流连,偶尔也去一趟巴阳或者兰埔。 有一天阿五跌了一跤,刨开脚下枯叶,欣喜嚷道:“公子,抽芽了。” 珏正在练刀,阿五鬼叫一声把他就要触摸到的灵感吓跑了,他板着脸过来,表现出对种子破土漠不关心的态度认真查看后说道:“这是茶树。” “公子怎么分辨得出来?”阿五追问道。 “是我埋下的种子,还有记号。”珏小心收拢枯叶把新苗埋住,继续去练刀。 因为綦人的大量涌入,再加上巴山三害的消失,巴山商道开始热闹起来。 其实也不能说巴山三害消失,毕竟巴山狼依旧盘亘在中坝,只是很少下山,连住在山腰的珏都很少见到。至于匪,珏和阿五不就是正经的匪么? “阿五,我们是匪,对不对?”珏坐在高处望着商道上结队的行人,忽然问了一个让阿五措手不及的问题。 阿五像一棵树,又像珏的影子,他都险些忘了自己还有匪这一个身份,于是挺憨羞地挠挠头说:“好像是。” “匪是什么样子的,你给我讲讲?”珏饶有兴致地问。 阿五揪着衣角脸一红,说道:“公子,其实我们算不上正经的匪,一年也没开张几次,实在饿急了才铤而走险。” “那从今天起我们做一正经的匪。”珏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 阿五还还反应过来珏已经连跑带跳下山去了。 荆琦君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战场的狂风非但没有吹破她娇艳的脸蛋,反而平添了不少英气。蜀黎行宫重建之后她曾亲自来过枳西,想看看那个樊荼都惦记的剑胚子还在不在,不想扑了个空,那老农玉牛说玉婵随她姑父避难去了。 枳国在江望舒的庇护下重建了秩序,趁着开春,她特地再度赶来枳西,想看看那个叫玉婵的丫头有没有回来。 姓别婚姻,氏别贵贱;女子称姓,男子称氏;贵者有姓,食采邑者有氏,贱者无姓更无氏。 这是伯岐定下的规矩,贯穿了礼乐时代和霸主时代。动荡时代持续这一百年间人分三等九阶的秩序不复,许多下等人崛起,于是贱者也有了姓,只是第一条姓别婚姻,氏别贵贱依旧没变。 荆琦君只带了两位年轻的黍离行宫年轻剑士,一男一女,三人策马从江城来,现在正在巴山商道。 “宫主,那个玉婵你念叨多时了,三番两次来寻人,这排场可真够大。”女子叫姜鱼儿,綦国人,起先以为有趣自告奋勇随荆琦君而来,结果吃了一路苦有些埋怨。 “不去看爷爷了?”荆琦君答道。 “宫主,歇息一下吧。”那个男子说。 荆琦君眉梢一挑,尽量温和说道:“这点苦都吃不得,遇见楚人、蜀人又当如何?” 那男子不再做声,跟在最后面。 “站住,”珏跳出来,手里持刀拦住三人,尽量表现得凶狠一点,喝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荆琦君见过匪,日覃之虎走后一窝流民占据上坝时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她随江望舒前去剿灭,但匪窝已空,只留下七八具尸体。他见过匪,但没见过这么能说会道甚至有那么一些儒雅气息的匪,她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模样比起当年大变的年轻匪人,问道:“你是谁家的,在这里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阿五一直藏在暗中没有现身,他手里攥紧刀把,心里盘算着胜算。 黍离行宫那男子剑士叫吴诩,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下马提剑上前,想要略施惩戒。 阿五还是没动,珏见到吴诩提剑而来,收敛了松懈,提刀严阵以待。 荆琦君怕吴诩不知轻重伤了这少年郎,一剑止住吴诩的攻势,吴诩气呼呼地走远了一些。 “若不是宫主拦着你……” 吴诩一句话没说完,阿五现身在他背后,短刀低着他后心,冷声说道:“若不是有人拦着,你已经是具尸体了。” 荆琦君自问无论是在黍离行宫学剑还是沙场杀敌,自己的警觉提升了不少,但她没注意到阿五潜伏在何处,又如何悄无声息地现身。 珏和阿五都是没心没肺的角儿,珏没理会吴诩,他倒是觉得姜鱼儿有几分眼熟,生出捉弄之心问道:“何时嫁给我啊。” 姜鱼儿俏脸微红,别过头不再看珏。 “公子,你认错人了。”阿五松开吴诩,苦着脸说。 珏也觉得确实失态,于是让到一边摆手让三人走。 荆琦君并没在意这场闹剧,阿五的一声“公子”更加打消了他的疑惑,于是三人继续前行。 “真扫兴,连个瘦羊也没见着,”珏百无聊赖地等了半天,忽然感慨一句,“当个匪真难。” “公子,是你心太软,”阿五苦着脸嚷道,“老人家你下不去手,妇孺你也下不去手,遇见娇滴滴的姑娘还是下不去手。” 今天一共有五拨人路过,第一拨是荆琦君三人,珏放过了;第二拨是一个来寻亲的老人家,珏也放过了;第三拨是一家祖孙三代,珏又放过了;第四拨是一个摔伤的樵夫,珏依旧放过了;最后一拨是刚过去的一个商队,碍于人太多珏没敢动手。 “无趣,收工。”珏背着手回巴山草舍,阿五不紧不慢地跟着。想当一个正经的匪,第一天便以失败告终。 “阿五,阿五。”珏在杜若湖钓了一尾肥硕的鱼儿,这是他第一次钓到鱼,惊喜地像个孩子。 阿五面无表情出现在湖畔,表示他对白天打劫行为很不满。 “阿五生气了?”珏故意绷着脸说,“阿五不吃鱼肉了?” “想。”阿五馋得直流口水,毛手毛脚结果鱼,用草绳穿过鱼鳃。 “阿五,你说这个湖里为什么有鱼?”珏发出了灵魂拷问,杜若湖水源是巴山的溪流,是没有鱼的,单单杜若湖有鱼就很奇怪了。 阿五想了想,答道:“因为有水,有水的地方就有鱼。” 珏被这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呛得哑口无声,钓鱼的兴致也没了,只好返回草舍。 “阿五,今儿那个姑娘真好看。”珏忽然想起姜鱼儿,于是说道。 “是好看,”阿五自然知道珏说的谁,他想了想又说,“公子,她可不能嫁给你。” “凭什么?”珏有些生气。 “因为咱们没钱。”阿五摊开手,苦笑着回答。 “得想办法搞钱了,”珏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又问,“阿五,我好像认识她。” 阿五杀鱼去了,今晚有夜宵吃,还是鲜嫩的鱼汤。虽然当不了正经的匪,但这样的小日子还真不错。 “阿五,你有没有听?”珏气鼓鼓地照过来,问道,“我是不是见过她?” 阿五摇头。 见到阿五都摇头了,珏只好做罢,他在想怎么去搞钱,还有一个正经匪的基本素养。 第十三章、巴山有匪 - 弈士 - 赏一杯茶 立春之后珏很闲,他迷上了钓鱼,枯坐杜若湖便是一天,大多数时候都是毫无收获,不过依旧乐在其中。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个正经的匪,或者是阿五是匪,狼可以驯化为狗,狗却不能再变回狼。珏很在乎阿五,阿五不说,但他知道阿五不喜欢这样索然无味的生活,所以精心挑选后终于打劫了两次,阿五快乐得跟个孩子。 珏很闲,阿五很忙,他整日往外跑,有时候三五天才回来一趟。 立夏前后,江望舒又来了,他在巴山草舍等到天黑才见到空手而归的珏。 “我是江望舒。”江望舒开门见山说道。 珏点点头,表示自己还有些印象。 “巴山有匪,你知道吗?”江望舒问。 珏一言不发,他默默地生火,煮茶,然后给江望舒斟了一盏。 “孟先生说过,茶性苦,黎民亦苦,”江望舒没有喝茶,茶盏冒出的水汽氤氲在他的双眼里,他饱含深情地说,“我希望巴山永远没有匪。” 江望舒一口饮尽,提剑而去。巴山商道有兵士百人,其中荆琦君和吴诩赫然在列。 “江侯。”荆琦君喊道。 尽管江望舒已经位列三公,但枳人都喜欢叫一声江侯,江侯二字,梁州无人不晓。 巴山匪祸越发猖獗,今年尤甚,都盘踞在上坝,巴阳及巴山的旅人商贩多受其害。 匪首叫阿五,除了这个外号再也没有一丁点信息,甚至这个外号还是江望舒抓到两个巴山匪严刑拷打才问出来的。 巴山匪祸祸害巴阳一城和周遭二十余个僻里,江望舒不得不重视。他想起了每次见到珏都有一个不起眼的青年,珏叫过他一声阿五。 “走吧,过几日再来。”江望舒说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那个少年?或许吧。 巴山,上坝。自从日覃之虎离开后上坝先后几次易主,被一群流民或者走投无路的人占据,现在的匪首叫阿五。 巴山匪的规模很大,足足有四五十人,如今成了巴山唯一的祸害。 这四五十人又有三拨,第一拨是流寇,为首的叫亓官庄,祖上是中原某国亓官,到他这里落魄到上山为匪。他非枳人也非綦人,而是从中原流落过来。 第二拨是綦国流民,綦国流民并非全部安居乐业,没有安置妥当入籍的则四处流浪,这伙流民为首的是一对兄弟,一人叫季子,一人叫仲子,大概无名无姓按照排行来叫。 第三拨则是失地枳民不得已落草为寇,为首的叫翟迁。 三伙匪在巴山争夺了数月,最后握手言和,个中细节底下人也不知,只知晓现在的首领叫阿五。 珏吃了一盏茶,他在想江望舒说的那一席话,茶性苦,黎民亦苦。这是孟先生说的,孟先生说的不会有错。 一盏茶下肚,苦不堪言,珏牵着黑马下山,想要去巴阳沽酒。 套索收拢,黑马倒地,紧接着七八个匪将珏围住。他没有反抗,身上不多的枳刀、短刀和黑马悉数被抢走,只留下一卷《嘉禾》。 珏很认真地想,自己是个匪,居然被打劫了,他只好捡起书简败兴回去。 许久不见的阿五牵着黑马回来了,在草舍站了半天。珏空手从杜若湖回来,很淡定地煮茶,煮好后赏了阿五一盏。 “好喝吗?”珏问道。 “公子煮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阿五说道。 “苦,很苦,”珏皱着眉头喝了一小口,笑道,“阿五,你越来越像一个匪了。” “阿五该死。”阿五五体伏地,虔诚得像一个信徒。 “阿五,陪我去沽酒,以后不喝茶了。”珏说道。 兰埔,丰叔年的酒坊越做越大,附近四五里的人都喜欢他家的米酒,或者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珏走在前面,阿五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兰埔。 丰叔年远远便看见了二人,他顾不得招待沽酒的人或是酒客,百步相迎,说道:“公子许久没来了。” 珏望着这个笑脸相迎的老头的殷勤模样有些不自在,只好朝阿五递眼色。 “老丈,我家公子很忙。”阿五替珏解了围。 不用珏说,丰叔年领着二人走到,提了一小壶酒,又吩咐米妮烧下酒菜。 阿五没坐,他恭敬立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些酒客。 “酒家,下酒菜怎么还没来?”有酒客嚷道。 “稍待,就来,就来。”丰叔年赔着笑。 “老丰头,既然你在兰埔落脚,就要懂规矩。”说话的是苗允,阿五认得。 这苗允因为涉嫌杀人被抓去巴阳,后来江望舒查明情况后又放了回来。他本来就嗜酒如命,见到兰埔开了酒坊更是日日沉醉在这里,每次都是赊账,已经足月。丰叔年本就是綦人,能活下来已是不已,哪里敢得罪苗允。 和苗允一桌的两人也是一丘之貉,几个臭味相投,不时讲些荤段子。 “我给你们说,就巴山那,”苗允喝了不少,酒壮怂人胆,何况他本就是个狠人,满口酒气说道,“那翟迁厉害吧,我拜把子兄弟。” “什么时候介绍兄弟去认识认识?”一个贼眉鼠眼的人替苗允斟满酒。 “好说,好说。”苗允拍着胸脯保证,又是一杯美酒下肚。 “喝酒要大碗,老丈,劳烦取大碗来。”珏说道。 丰叔年赶紧去取了两个大碗,阿五依旧不坐,珏也没问。 替珏斟了一碗酒,丰叔年又去端了两盘下酒菜。苗允一桌却不乐意了,苗允嚷道:“老丰头,先来后到的规矩总不能坏吧。” “多有得罪,今天不收钱,见谅。”丰叔年叫苦不迭,生怕这几个祸害招惹到珏。 “老丰头,你家丫头多大了?”那贼眉鼠眼的汉子问。 丰叔年没回答,阿五不乐意了,他面无表情走到苗允那一桌,在三人疑惑的眼光中坐下,抢过那一壶酒直接往嘴里灌。 “我这一生,只有公子在乎我,”阿五难得笑了,他再一口饮干一壶酒,说道,“所以我也在乎公子。” 在三人或是不解,或是疑惑,或是震惊的眼神中,阿五把竹梜扎进那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手背,那汉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你,认识翟迁?”阿五死死按住贼眉鼠眼的汉子,不让他动弹,然后问苗允。 苗允酒醒了一半,本能地点头。 珏拉着不知所措的丰叔年坐下,替他斟满了酒,然后小口地夹菜,小口喝酒。 “想要你这兄弟活命,现在就去请翟连过来。”阿五露出一口因为喝多了白露茶而洁白如雪的牙齿说道。 “大哥,我哪里认识翟首领,我就是喝多了马尿。”苗允被阿五的雷霆手段给震慑住了。 “你只管说是阿五让他来的。” 苗允踉踉跄跄起来,连滚带爬推门出去。 那贼眉鼠眼的汉子汉如豆大,滴落在桌上,另一个汉子则蜷缩在角落颤抖如筛糠。 苗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他是被绑在马上带回来的,翟迁一脚把苗允踹进门,半跪在地上恭敬喊道:“首领。” 四五十个匪人站在门外喊道:“首领。” 丰叔年被这阵势吓得不轻,他护着姜妮儿说不出话来。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好了,”阿五跪在坐了一天一夜没动弹的珏面前说道,“我是公子的一条狗。” 无论是屋里的翟迁、季子、亓官庄还是屋外面的四五十个匪都一言不发,前几日阿五发飙弄死仲子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便是这个比狼还要阴狠的家伙竟然温顺如狗。 屋外有几个匪认得珏,再联想到仲子之死,惊出一身冷汗。仲子的弟弟季子,一言不发,就像他哥哥在他面前被弄死时他置若罔闻一样。 “老丈,我是匪,但我家公子尊贵,不用怕,”阿五扭头朝丰叔年说,“你家丫头快及笄了吧,我这儿正巧有个不入流的亓官。” 亓官庄尽量表现得温和一些,他是个聪明人,知晓自己是什么身份。 丰叔年满脸苦涩,本以为给米妮找了个好人家,谁知道竟然是巴山最大的匪头子。 米妮忽然想起来姐姐姜鱼儿说过来兰埔的路上遇见两个不正经的匪,她抿着嘴走到珏面前问:“你是不是见过我姐姐?” 珏在揣摩阿五话里的意思,见到米妮一把抓住她的手问:“就是你这个丫头惦记着我?” 米妮羞得俏脸通红,骨头酥软。 等送走了这一窝兴风作浪的匪人,丰叔年叹了口气。 “爷爷。”米妮倒了一盏茶,然后低头缝嫁衣。 “妮儿,你去随你姐姐吧,爷爷把酒坊转卖了,凑点钱还给公子。”丰叔年老了,他的背越来越驼。 “爷爷,我嫁。”米妮咬着嘴唇小声说。 禾苗正在扬花,今年风调雨顺没有天灾也没有人祸,应该有个好收成。丰叔年去酒坊看看新酿的酒,尝了一口,香醇醉人。 丰叔年酿了一辈子的酒,也亲手嫁出去三个女儿。还有两个孙女,看着她们嫁个好人家,这辈子就知足了。 丰叔年酿的酒远近闻名,正如他亲手养大的三个女儿和两个孙女个个沾染了酒的灵气,男人一眼看了就迷醉。 丰叔年亲手嫁了三个女儿,三个都比他先死,两个儿子也死在他前头。 丰叔年家的酒香氤氲着整个兰埔,丰叔年老了。 第十四章、潜龙初现 - 弈士 - 赏一杯茶 苗允信誓旦旦保证会在一个月内凑足酒钱还给丰叔年,也保证再也不敢踏足酒坊一步,他是真的怕了。他向来只欺软,真遇到狠人哪里还敢露出半分狠色。他是一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所以这一辈子过得很风光,除了还没有讨到媳妇。 珏和阿五一人拎着两坛酒回了草舍,就着月光大醉酩酊。恍惚间珏又置身莽原,有酒酿的美人款款而来。他嘴角噙着笑意,睡得很踏实。 “阿五,山下是不是有人叫姜米妮?”破晓的时候,珏醒了,他问正在生火的阿五。 阿五点点头,生好了火,煮好了清粥,再温上一壶酒。 公子说了茶太苦,所以阿五扔掉了还没喝完的茶叶。 “阿五,要当一个好匪。”珏说道。 “好。”阿五没问什么是好匪,反正公子说了要当个好匪,他便当个好匪。 吃饱喝足,珏不想练刀也不想练拳,于是又去杜若湖钓鱼。 立夏之后开始燥热起来,珏又换回了草鞋,下身也不穿鹿皮裙,单单穿着小袖长裙衣。 阿五又不见了,珏见怪不怪,狼就是狼,珏不想把阿五驯化成狗。他已经使了一点小心机,故意堂而皇之走在商道上,然后故意送到巴山匪的嘴边。阿五懂得收敛,所以珏也不过分,每天钓钓鱼,当一个闲人也不错。 到底是条瘦狗,就是混进狼窝也不能变成狼。 不过珏依旧以匪自居,自己应该是个好匪,阿五也要当个好匪啊。 巴山,上坝。四五十个匪聚集在一起,季子、翟迁和亓官庄三人并列,阿五端坐首座。 “想必大家都认识我了,”阿五一边敲打着青铜酒器,一边望着众人说道,“我,阿五,是巴山最狠的一匹狼,也是我家公子手下最温顺的一条狗。” 四五十匪人不敢抬头,也许是在想那公子是什么来头。 “公子说了,要当一个好匪,”阿五望着众人问,“你们觉得怎样才是一个好匪?” 阿五很苦恼,他不知道好匪究竟应该怎么个好法,毫无头绪。 四五十个匪面面相觑,一直等到日落也没有一个人肯说话。 阿五很有耐心,枯坐一天一夜后开口说道:“以后只抢豪族乡绅商贾,这样算是好匪了。” 日子过得很快,禾丰节又到了。今年河神保佑,是个丰年。黎赫王二十七年,大黎历五百零四年,枳国很平静,虽说东境武陵、黔中两地依旧在楚人手里,但好歹没有再起大点的战事;至于西境,蜀国正和胡塞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东征。 这一伙巴山匪没有再兴风作浪,虽说也抢过往的商贾乡绅,但再也没有扰民,江望舒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禾丰节这一天,江望舒和荆琦君亲自去枳西祭祀河神,祈求来年再有个好收成。 尽管从去年开始就已经废除了童子祭祀河神的习俗,但枳西去年还是少了两个稚子,恰好一男一女,男童叫丹典,女童叫丹姝。 江望舒特地调查了历年祭祀河神的记载,只能查到近四年,再久一些的都在战火中毁去。 黎赫王二十三年,男童刘长安,女童邵如意。 黎赫王二十四年,男童田秋,女童温巧儿。 黎赫王二十五年,男童褚庄,女童玉婵。 黎赫王二十六年,男童丹典,女童丹姝莫名失踪。 去年君仪和丹姝是在禾丰节过后数日失踪的,江望舒不敢大意,今年他打算潜伏在枳西,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玉婵,便是玉牛的女儿,那一年江望舒无暇祭祀河神,尽管玉牛说玉婵是被她姑父带走的,但记载得明明白白,他不知道是玉牛在撒谎还是记载错误。 禾丰节后第三天,江望舒穿着粗麻衣裳在江畔与渔夫闲聊,望见江中有一条竹排顺流而来。本来一条竹排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只是竹排上那个男子实在俊美得连女人也会自惭形秽。 那男子朝江望舒点点头,然后飘到江心,再慢慢飘远。 “江侯?”和江望舒闲聊那渔夫见到江望舒盯着江面看着,他回头看什么也没有,有些纳闷。 “老伯,你看这江……” 那渔夫也听蒙学的孙儿诵过诗文,于是接过话茬:“你看这江,它又长又宽。” 这一夜江望舒睡得很不踏实,他一闭上眼就想到白日里见到那白衣男子,于是起身摸索出门。 临近月夕,月儿正圆,江望舒江畔踱步,一无所获,只好回去休息。 “江侯,出事了。”江望舒被荆琦君叫醒。 “江侯,我家侄子君仪昨夜起夜没回来,我寻了许久。” 江望舒没有多做停留,取了追星剑追出门去,此时恰好破晓,就算是孩子被掳走也不会太远。 江畔靠近青枫浦又有妇人嚎啕大哭,江望舒提剑而去,问道:“人往哪儿跑了?” 那妇人指着枳江说道:“是河神老爷,我家良妹……” 妇人哭哭啼啼,江望舒再也问询不到欣喜,只好追到青枫浦。江上,果然有一只竹排,正是昨日见到的那俊郎男子。 江望舒一剑砍断渔舟系在岸边的套绳,撑蒿追去。 “阁下何人,为何要掳走这些稚子?”江望舒大声喊道。 “你便是独步梁州的江侯?”那白衣男子问。 “还请放过这些稚子。”江望舒尽量压抑住怒火,生怕惹怒了这人。 “江侯莫慌,这些孩子我会照顾好的。” “不要逼我。”江望舒离竹排还有十步之遥,他脚尖踮在船头,如踏水而行,落在竹排上。 “我是剑阁人,”那白衣男子赞许地看着江望舒,说道,“名伏白。” 江望舒不知晓什么剑阁,但潜龙伏白大名天下武夫侠客谁人不知?他的眉头紧锁,目光越过伏白,落在沉睡的两个稚子身上。 “江侯还要拦我?”伏白笑问。 “请指教。”江望舒拔剑,剑名追星,当属天下八大(名)器。 “我是一名剑客,”伏白抽匕,继续说道,“匕名踏月,与追星一炉锻造,颇有些渊源。” 江望舒回顾这一生,所遇到的人中,荆楚霸王夫错排第三;黎赫王十八年在蜀地遇见过一位高人,惜败;眼前伏白,算得上是最强之人。 他不敢大意,追星剑出,七道星芒尽数抖落而出,连缀成线,交织成网。 伏白提踏月匕,只守不攻,如有龙吟,将七道星芒尽数打散。 “不愧是独步梁州,天下能胜过你的不出一掌之数。”伏白占了上风,收住踏月匕,一掌把江望舒推下水,棹舟而去。 江望舒狼狈地上船,再划回青枫浦,弯腰抱拳,自责说道:“抱歉。” “江侯,你为何突然落水了?”荆琦君问。 江望舒再看江面,没有竹排,也没有伏白,甚至他有一种错觉,追星剑压根没有拔出来过。 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潜龙伏白。 “你们看见什么了?”江望舒问道。 “江侯,只看见你踏水而行,然后……”荆琦君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江侯落水的样子实在狼狈。狼狈她也喜欢,小女儿心思,江侯落水也美如惊鸿。 遇见伏白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甚至来不及回味便消散了。不过君仪和良妹确实是失踪了,枳西人说是河神显灵,江望舒想开口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琦君,我遇到伏白了。”回江城的路上,江望舒终于开口了。 “是在江上?”荆琦君试探性问道。 “嗯,很强,二十招败我。”江望舒郑重说道。 “江侯,你可能太累了。”荆琦君觉得江侯是过度劳累出现了幻觉,当时数十人在场,十余丈的距离,别说是一个活人,就是一条竹排也没有。况且江侯武力独步梁州,天下只有声名远扬的胡塞贪狼名声上压江侯一头,真有人能二十招败江侯,荆琦君不信。 “我给你看。”江望舒掀开上衣,露出胸膛。 荆琦君脸色酡红,别过脸不看。 “这是伏白留下的。”江望舒无奈说道。 荆琦君这才看了一眼,果然,胸口有一道微红的掌印,不深不浅。 “江城的事你多担待一些,我去趟蜀地。”江望舒忽然想到还有一件心事,该去解决了。 黎赫王八年,江望舒娶太傅日覃伯贤之女日覃杜若,得名剑追星,曾经月下折枝练剑的草莽终于挥出第一道星芒,一剑斩杀蜀国川东大夫罗澈。 黎赫王十年,西境之战,江望舒已经能挥出星河四剑,先斩蜀国川东大夫罗缺,再斩蜀国司马罗秉然。 黎赫王十年,江望舒凯旋,日覃杜若难产。 于是手中追星被尘封,直到黎赫王十八年,蜀地圣人门罗杜出山,要为父兄报仇。 三道剑芒,罗杜身死,并非江望舒托大,而是他的星河剑法已经倒退到只能挥出三道星芒。 黎赫王十八年,江望舒一人提剑入峨眉,归来后再度封剑,直到黎赫王二十五年涪陵之战追星才重见天日,中间浪费了十五年。 第十五章、寻隐者不遇 - 弈士 - 赏一杯茶 禾丰节后,江望舒一人提剑经巴南小城,过川东,入蜀地,一个月后,再度来到峨眉山脚。 峨眉有两尊圣人,一是道家圣人玄郎,二是谪仙。当然,也有人说也有人玄郎便是谪仙,谪仙便是玄郎。 唯一可以考证的是玄郎道家圣人,似乎还在殷隐之前;而谪仙是个侠客,准确地说是个剑客。 黎赫王十八年,圣人弟子、罗战之子罗杜出山,被江望舒斩杀,这里的圣人应当是谪仙。 江望舒已经从亡妻之痛中走出来,他提剑来峨眉,既有永绝后患的意思,也有摘取武圣头衔的意思。 那一战知道的人很少,江望舒回枳国后再度封剑,一直到涪陵之战追星才出世。 江望舒站在峨眉山脚,仰望峨眉,只能看到山腰,更高的则笼罩在层云中,他想起了第一次来峨眉的时候…… 那时候的峨眉和现在一样,依旧只显露出一半,便已经是高不可攀了。江望舒提剑从山脚爬到山腰,一路也遇到些樵夫猎户。 “那位仙人能腾云,会驾雾,我亲眼见着的,从这个山头一下子飞到那个山头。”一位樵夫用极其富有深情的语气和同伴吹嘘,但语言实在太过于贫乏。 江望舒继续向上,过了山腰连樵夫猎户也见不到,层云被踩在脚下,让江望舒生出了隐居的念头,当个隐士也不错。 江望舒再往上,有人间烟火,非但没有破坏峨眉仙境的宁静,反倒有种仙家洞府的既视感。 几间草舍坐落在一块较为宽敞的平地,一颗歪歪扭扭的老松从嶙峋怪石上探出来。 两个小童有模有样地诵诗,江望舒作揖问道:“请问谪仙在何处?” 一个粉雕玉琢的童子还礼,然后问:“你找师父?” “师父采药去了。”另一个是女童,她的眼睛很美,像极了杜若。 “就在这座山中,”男童说完,提着一个茶壶过来,说道,“客人请用茶。” 女童也取了一只碗,然后嘟着小嘴说:“云太深了,我也不知道在哪。” 江望舒饮了茶,道过谢,继续往上走。 他心里有了答案,峨眉哪有谪仙,恐怕只有隐居的道家圣人玄郎。 不过见不到谪仙,拜访一下圣人玄郎,听他讲道解惑也不虚此行。 江望舒抱着追星一步一步往上走,他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舞剑的欲望。许多年没用追星,星河剑法从挥出四道剑芒到只能挥出三剑,生疏了许多。杜若之死,让江望舒自责、颓废许久,连自己心爱的人都守护不了,便是封侯百将甚至敕封武圣有有什么意思?所以他封剑。可是枳民需要他守护,更需要他震慑强敌,所以追星出鞘。 登顶,已经是半夜,一览众山小,可惜月光熹微,不能尽情宣泄心中情愫。 江望舒迎风而立,借着月光望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深渊和云朵,再也按捺不住舞剑的欲望。 追星出鞘,一道,两道,三道,然后第四道剑芒乍现,闪烁如星光,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 只有追星能有剑芒,江望舒只能把原因归咎于追星剑的材质,还有欧冶子得技艺。 江望舒提剑而舞,一直到破晓,酣畅淋漓又意犹未尽。 江望舒收剑,这才发现崖边坐着一个蓄发尽白的老人家,他恭敬作揖问道:“晚辈江望舒,请圣人指点迷津。” 他完全想不起来这老人家是何时出现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来的时候并没有这位老人家,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的警惕性分为出色,除非老人家是凭空出现。 “人间惊鸿客,名不虚传。”老者赞许说道。 江望舒已经完全肯定了眼前这老人家就是被误传为谪仙的道家圣人玄郎,这除尘的气质让江望舒都自惭形秽。 “江侯为何而来?”玄郎问道。 “蜀地圣人弟子出山犯我枳境,望舒特地来寻那缥缈谪仙。”江望舒心里有了答案,恐怕罗杜的师傅另有其人。 “单单是为此?”玄郎抚须问。 透过玄郎那双纯粹如新生儿的眼睛,江望舒觉得自己藏不住一点心思,只好如实回答:“动荡乱世,望舒想为黎民做点什么。” “所以江侯想着,若是真有谪仙,一剑杀了他然后封圣?”玄郎哈哈大笑,“若是没有谪仙,也可以托词已经杀了谪仙。” 江望舒被说中心事,他确实是想着无论是否有谪仙,自己都可以借此封圣,威震天下,也好庇护枳国。 “江侯指的黎民,是天下苍生还是枳民?”玄郎问。 “望舒势单力薄,只能庇护一地。”江望舒答道。 “江侯武力已然独步梁州,却没有扶持九州,救济苍生的念头。若是天下人都和江侯一般,黎室谁来守候?”玄郎愠怒道。 江望舒不知自己何处惹怒到了玄郎,但还是据理力争道:“天下这盘棋楸太大,望舒只想下好枳国这一盘小局。” “你在梁州这盘小局上落子,又何尝不是在天下这盘大局上落子?”玄郎怒斥道。 “既然前辈有意,不去匡扶黎室扬名立万,隐居在峨眉当个闲人?”绕是江望舒心性极佳,也有些怀疑这个道家圣人的虚实。 “老夫既是玄郎,也是你口中的谪仙,”玄郎说道,“江侯,可敢与我赌战?十招,你若不能败我不准封圣。既然无心匡扶黎室,安安心心的当你的江侯。” “好。”江望舒点头答应,若是胜了,以谪仙之血敕封武圣,庇护枳国。 江望舒不敢小觑,无论他是玄郎还是谪仙,既然敢赌战,自然有他的底气。 星辰,对江望舒而言有着特殊含义,无论是少年江望舒秉着挥出星芒月下折枝练剑还是躺在巴山草舍透过屋顶的窟窿望着漫天星宿,亦或是江城战后江畔独步抬头望着多了二十多万颗星宿的夜空,星辰,始终在江望舒心头最为柔软出留下一个烙印。 玄郎,或者说是谪仙手持一柄长剑,在江望舒凝重的注视下踏风而行,宛若仙人。 “看来山下人并非谣传。”江望舒凝重说道。 “山下人苦。”玄郎答道。 话音落,玄郎递出平平凡凡的一剑,让江望舒产生了一种玄郎只是假冒谪仙的错觉。 追星出鞘,第一道剑芒显现在剑间。他有些后悔,万一玄郎真的只是个道家圣人,但他已经收不住攻势,一剑如惊鸿踏雪,直刺而去。 势在必得的一剑落空,江望舒提剑转身,再挥出第二剑。他已经认可了玄郎是谪仙的事实,第二道剑芒现,在是第三道、第四道。四道剑芒,江望舒已经全力以赴,枳国需要他来震慑周遭的虎狼之敌,这一战许胜不许败,谪仙又如何? 玄郎出剑,不快不慢,没有剑芒闪烁,没有剑鸣咻咻。 如果说第一招他留有余力,那么第二招已经是全力以赴。两柄剑交错而过,两人平分秋色。 第三招,江望舒想起了曾经在巴山草舍雪上赤脚练剑的少年江望舒,并非愿意赤脚,而是买不起鞋,也不会编草鞋。他再次递出星河四剑,剑起剑落,依旧不分高小。 一连到第九剑,江望舒没有出剑,不是无力出剑,而是他知道别说是十招,就是千招,百招,他也奈何不得玄郎,尽管玄郎也并不能败他。所以玄郎一开始定下十招之约本就是个套,自诩独步梁州的江望舒中计了。 输就是输,江望舒放得下,杜若的死他都放得下,何况是一场弈剑呢?能让他放不下的除了竹梜,只有枳民百万。 “受教了。”江望舒收剑,拱手行礼。 “是老夫取巧了,”玄郎说道,“江侯的剑是伤人的剑,老夫的剑是救世的剑。” “望舒自然信守承诺,此生不再封圣。”江望舒再拱手。 “罗杜,并非我的弟子,老夫看不上。”玄郎忽然说道。 江望舒点头,区区一个罗杜,在自己手上撑不过几个回合,若当真是玄郎弟子恐怕玄郎也不愿承认。不过江望舒并不怀疑玄郎,蜀国国君携带重礼进山求见都不得如愿,何况是罗杜呢? “前辈到底是何人?”江望舒恭敬问道。玄郎剑术登峰造极,返璞归真,更有救济天下的志向,不该是个晴耕雨读的隐士。 “江侯认为老夫是何人老夫便是何人,”玄郎抚须说道,“蜀王想拜我为相,他觉得我是圣人;罗氏想拜我为师,他们觉得我是侠客;山下百姓有灾有病上山求药,他们当我是仙人。” 江望舒提着追星下山,在草舍吃了一盏茶,这才告别。 下山的时候云开雾散,樵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偶尔也谈及山上的仙人。 “这位公子,”有樵夫见江望舒衣着气质皆是不俗,于是喊道,“昨日我便见你上山,有遇见仙人吗?” 江望舒点头说道:“我曾和仙人煮酒论剑,也和仙人鼓琴吹笙。仙人说,你们会家庭美满,身体安康。” 在樵夫艳羡的神情中江望舒一扫心中阴霾,提剑下山。 无缘封圣又何妨?依旧人间惊鸿客。 第十六章 谪仙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望舒此番再入峨眉,依旧是一人一剑。山还是这山,他在山脚下回想往事,这才缓步登山。 上山不久便遇见熟人,一位樵夫兴冲冲喊道:“公子,又见面了。” 江望舒打量了这樵夫好一会儿才想起是当年有一面之缘的那位樵夫。 “托公子吉言,这些年来家庭安康,无灾无病,”那樵夫问道,“公子又来寻老神仙?” 江望舒点点头。 那樵夫没有多做停留便告别了,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不只是地位,更多的是定位。樵夫只要家庭安康,无灾无病就好,他的棋楸很小;江望舒不同,他要在枳国,甚至是梁州这一张棋楸落子,每一步都不敢大意。 上山,与武道一途何其相似。月下折枝练剑的江望舒连山脚都够不着,只能远远地看见山的模样。 时光如白驹过隙,月下折枝练剑的少年江望舒十六杀虎得举荐,那时候的他终于到了山脚。 黎赫王十年,江望舒挥出星河四剑,封侯拜将,登上山腰,然后为心爱之人封剑。 黎赫王十八年,江望舒还在山腰。 黎赫王二十五年,这位为枳地安宁拔剑,追星出,平夫错,败宋楚五位大将。潜龙伏白不出的年代,论威望和战绩只有胡塞贪狼卫秀能与江望舒相提并论。荒废了十五年黎赫王十八年,江望舒一人提剑入峨眉,归来后再度封剑,直到黎赫王二十五年涪陵之战追星才重见天日,中间浪费了十五年。 仅仅三年不到的时间,从星河四剑到星河七剑,从不能连缀成线到编制成星河的雏形,江望舒从山腰到了山顶。 一览众山小,这是没有登顶的人想象中的画卷。等真正如江望舒一般登顶之后,只会看到一山还比一山高,譬如潜龙伏白,这位才情天下第一、惊才绝艳又神秘的天下第一剑客便是横亘在江望舒面前的一座高山。再譬如峨眉谪仙,江望舒不敢保证自己能够稳胜他。 江望舒走得很慢,慢就是稳,他不敢走太快,希望时间流逝地慢一些,自己老得慢一些。从十六岁走到武道一途山脚,到如今登顶武道巅峰,只是缺一个他已经放下的武圣名头,整整二十七年,昔日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如今已经四十有三。 枳国只有一个江侯,他怕自己老太快。江城之战险些让枳国国祚短接,如今的局面说得好听是青黄不接,说得难听是后继无人,江州军部将仅剩的凌寒已经随桃花农远走,巴莽、芥子和杨羡还太小,枳国这一方不大不小的棋楸还需要江望舒坐镇。 山腰,草舍还是那草舍,只是当年童子应该已经长大。 依旧是童声朗朗,恍惚间他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听错。 “江侯?”童声带着一半惊喜,一半试探。 “我是江侯。”江望舒点头,他有些好奇为何这稚子认得自己。 “江侯是来接我们回家的吗?”一个稚子说道,“师父对我们很好,还是想家。” 江望舒俯身问这小丫头:“你是枳西人?叫良妹?” 江望舒自然不识得这小丫头,他也只是猜测。 “嗯,”良妹点头,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扑在江望舒怀里嚎啕大哭。 “好孩子,不哭,”江望舒问道,“你们师父在哪里?” “师父上山采药去了,”良妹如实回答,然后拉着另一个稚子说,“他叫君仪。”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找你们师父。”江望舒安抚好两个稚子,提剑上峨眉。他有一种预感,这一切都是玄郎的设计。 峨眉,顶峰。 玄郎与一人席地而坐对弈,旁边有个少年郎煮茶。 “音,贵客来了。” 被叫做音的少年郎起身迎接江望舒。 “江侯,别来无恙。”那人又说。 “医圣?”江望舒有些惊讶,他见到良妹和君仪时猜测也许伏白在,但如何也没想到医圣蒲邈在此。 尽管蒲邈被传作一半庸医一半医圣,但他医治好江望舒是事实,三补之法遏制住瘟疫也是事实,无论是对江望舒还是枳国而言都是恩人。 江望舒弯腰作揖,这等大礼蒲邈担得起。 “江侯,使不得。”蒲邈连忙扶起江望舒。 “江侯,老夫猜测到你会寻来,所以拉来医圣求情,江侯不会怪罪吧。”玄郎抚须说道。 “望舒岂敢放肆,”江望舒问道,“谪仙如何知晓我会寻来?” 玄郎哈哈大笑,朝蒲邈说:“我赌赢了,愿赌服输。” 蒲邈满脸苦涩,大概赌注不小。 “江侯应当见过伏白了吧。”玄郎问。 江望舒点头。 “江侯,勿要怪罪,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玄郎说道,“老夫也是迫不得已。” “朗大人,你还没说为何江侯会寻来呢。”蒲邈觉得两人在打哑谜,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你忘了我还有一个身份了?”玄郎抚须大笑。 其一,当日江望舒与伏白交手,虽然短暂,但伏白用匕的招式是剑技,江望舒是用剑之人,所以察觉得出来。伏白的剑技,让他想到了一个人,正是峨眉圣人玄郎,或者是是谪仙。 其二,再加上初次上峨眉时遇到的是两个童子说话口音与巴阳口音相似,虽说梁州三国口音整体相近,但还是有细微差别,只是当时江望舒没过分计较。 其三,伏白掳走良妹和君仪,再联想到玄郎那两个小童,一切都解开了。 “不知谪仙唤望舒来有何事?”江望舒问道,直觉告诉他不是好事。 “老夫摊牌了,”选手饮了一小口茶,说道,“老夫年纪大了,让我慢慢想想。” “老夫本名朗轩,大黎太傅,现在应该成为前太傅,”玄郎说道,“黎赫王十一年,老夫被宋骁埋伏,假死逃生。” “朗轩,玄郎。”江望舒豁然开朗,难怪当初朗轩会斥责自己安于一隅不顾天下,既然是前大黎太傅,那就说得通了。 “老夫的第二个身份,是洛邑学宫祭酒,在我师弟殷隐之前,先师老子。”朗轩说得云淡风轻,但江望舒的心境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并非是因为玄郎是洛邑学宫祭酒,而是他师从老子。老子何许人也?天道圣人。 “老夫的第三个身份,和玉珏有关,”玄郎抚须说道,“忘了说了,玉珏是大黎天子和三公的信物。” 江望舒听得云里雾里,示意玄郎继续讲下去。 “玉珏,分开只是当作信物,合在一起则是地图,还有钥匙,”玄郎叹了口气,问道,“江侯可知大黎国祚为何能绵延五百载?” 百余年前霸主时代结束,动荡时代开始,黎室越发式微,徒有天子之民却不能行天子之事,然而诸侯却并没有取而代之。这是一个沉重、晦涩且神秘的问题,江望舒不知,于是摇头。 “因为大黎有一文一武两大传承,”玄郎替江望舒解惑道,“文你知晓,是洛邑学宫:至于武,天下少有人知,名为岐山剑阁。” 江望舒第一次听见岐山剑阁这个名字,他无奈苦笑道:“郎大人,我可以不听吗?” 玄郎点头。 “恐怕我走不出峨眉,”江望舒摆手说道,“郎大人请继续讲。” “岐山剑阁有四象军,分为少阳、少阴、老阳和老阴四脉,”朗轩对江望舒的表现很满意,他说道,“岐山剑阁每隔几年换一处位置,时间、位置都不固定,可能在山里,可能在大漠,也可能在城邑之中。” “我的第三个身份,便是剑阁之主。”朗轩说道。 江望舒的心境犹如有巨石激荡起万丈波澜,尽管对岐山剑阁一无所知,但可以想象到它的神秘和强大。 “江侯很好奇为何有岐山剑阁和洛邑学宫两大传承,黎室却不能阻止天下大乱吧。”朗轩问道。 江望舒点头,他觉得自己这一趟不该来。 “因为百年前,剑阁乱了,具体细节老夫也不知晓,已经成为一团迷。”朗轩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说道,但江望舒可以感受到他的疑惑、愤懑还有惋惜。 “剑阁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支离破碎,只留下少阳一脉。”朗轩说道这里顿了顿。 “江侯,又见面了,”潜龙伏白不知何时出现,他和煦笑道,“我便是少阳一脉传人,也是现任剑阁之主。” “黎赫王十三年萧国夺取了子丑玉珏,然后伐中山,想要窃取玉珏,夺取黎室气运,”玄郎说道,“萧王,也就是谥号昭伯的那个贼子,已经称王还欲王天下,谥号居然还保持着昭伯。” “老了,”玄郎抚须说道,“老了,记不太清,扯远了。萧王不知即便凑齐四枚玉珏也得不到四象军的效忠,更猜不到剑阁已经没落,更何况当时我的玉珏落到了宋骁手里。” “四枚玉珏凑齐是地图,也是钥匙,可以找到封存的密保。”玄郎说道。 “望舒有疑惑,为何不早些开启呢?”江望舒不解地问。 “因为叛逃出去的其余三脉也觊觎宝藏,单凭少阳一脉势单力薄。”伏白替江望舒解了疑惑。 第十七章、亓官庄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望舒离开峨眉的时候,带走了良妹,也留下了一个承诺。至于君仪,他说他要留下来,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侠客,这也是一个承诺。 江望舒也弄明白了伏白每年禾丰节前后都会出现在枳西,并保证以后不会再随意掳孩子。唯一的好消息是历年用来祭祀河神的童子还活着,江望舒舒了口气,活着就好。 立冬的时候,江望舒抵达枳西,把良妹交还给她的父母,然后在邵家酒坊沽了酒,顺便去了巴山草舍。 珏在杜若湖钓鱼,又换上了鹿皮裙和鹿皮靴。 江望舒没打扰这个痴儿,他祭拜过日覃伯贤、小翠还有杜若之后,悄然回到了江城。 “公子,江侯来过。”阿五像一个影子从林子里走出来,他也穿着崭新的鹿皮靴和鹿皮裙。 “他走了?”珏问道。 “走了。”阿五肯定地说。 “那就好,当一个好匪,没错的,”珏提竿,一尾漂亮的鲈鱼上钩,他平静地说,“阿五,今儿有鱼汤喝了。” 阿五接过鲈鱼,用草绳拴好,递给旁边的亓官庄,然后说道:“公子,该去沽酒了。” “他是谁?”珏指着亓官庄问道。 “公子,我是亓官庄,”亓官庄答道,“我祖上是亓官。” 珏在前,阿五居中,亓官庄最后,三人踩着晚霜和落叶慢悠悠地走。珏勉强记住了山下有个地方叫兰埔,兰埔有家酒坊,酒坊有个丫头叫米妮。他在想另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自己到底多大了。 长期的苦力劳动和练刀练拳让他有着与同龄人不相符合的成熟,但长一岁忘一岁、过一日忘一日的病让他都记不得自己多大了,唯一有印象的是第一次见到孟先生时还很小。 “阿五,你带我去我的家乡。”珏很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多大,但实在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不过阿五晓得。 “你在这里等,公子要去办点事。”阿五交代道。 亓官庄苦涩地点头,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被冷落,毕竟自己是个匪,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可能被他打劫过的人面前也不太妥当。 兰埔和枳西相隔不远,阿五打听过珏和玉牛有些关系,于是一路问路,找到了玉牛。 玉牛一言不发地开门,没有惊,也没有喜。他是一个沉默到极致的男人,沉默到一辈子在土地上摸爬滚打,现在孑然一身。 “我记得没错的话,十四,虚岁十五,”玉牛望着已经高过自己的珏,用一种极为肯定的语气说道,“和我家婵儿一样大。” “婵儿是谁?”珏问了一个让玉牛措手不及的问题。 “是我的女儿。”玉牛过了许久才说出口。 告别玉牛,与亓官庄汇合,三人慢慢往兰埔走。 “阿五,多大可以讨媳妇?”珏问道。 “女子十五及笄,然后待嫁;男子十七及冠,然后代娶,有的地方是十六。”亓官庄恭敬回答。 “我们去别处吧,就不去兰埔了。”珏说道。 “好,”阿五答应过后把黑马缰绳递给亓官庄,吩咐道,“你去兰埔,要是问起来就说公子在江城。” “小毛贼。”两人慢悠悠地往巴阳走,前面有人喝道。 阿五打量着来人,见到是黍离行宫那个女剑士,于是轻笑道:“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 姜鱼儿美目怒视着阿五,她知道阿五是巴山的匪头子,但江侯下令不许擅自剿匪,况且她此行有不为公事,于是冷哼一声。 “你被逐出来了?”阿五还是轻笑,“还买了两尺布,是要急着做嫁衣?” 姜鱼儿气鼓鼓地拔剑,这个贼实在是轻浮。 “女孩子家家的整天舞刀弄剑做什么,就应该拿针绣花。”阿五本来沉默寡言,今儿忽然变得牙尖嘴利。 “阿五,你该讨媳妇了,”珏捂着嘴笑,“好了,走吧。” 阿五轻浮地朝姜鱼儿吹了个口哨,再跟上珏与姜鱼儿擦肩而过。 姜鱼儿气鼓鼓地策马沿着商道而行,有些后悔走旱路了。 “阿五,你认得?”珏免不了对阿五高看一眼。 阿五嘿嘿笑,避开了这个问题,问道:“公子当真不去兰埔?” “不去,”珏嘀咕道,“我还没十五呐。” “我让亓官庄去兰埔了,他现在是阿五最忠诚的狗,阿五是公子最忠诚的狗。”阿五说道。 “阿五是在说我是狗?”珏佯怒追逐着阿五,阿五连连求饶。 阿五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甘愿当这个痴儿的一条狗,是因为鹿肉、清粥和白露茶?还是因为上衣、鹿皮裙和草鞋? 阿五脑子笨,所以他也不深究,他只知道公子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一条狗。 两人走得很慢,将近两人才抵达巴阳。 “公子,咱们有口福了,”阿五嘿嘿笑,“我问过了,布商卢布嫁女,是个熟人。” “你又认得?”珏何止是对阿五高看一眼,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哪里认得,是公子认得,”阿五挤眉弄眼说道,“卢布女儿叫谷雨,好几次请公子去什么红泥小暖炉吃酒呢。” “真有这回事?”珏认真想了想,无论是红泥小暖炉还是谷雨都毫无印象,苦着脸问,“我没去吧?” “阿五可不知道。”阿五捂着嘴笑。 随手送了一点礼,两人在卢家吃得肚儿圆圆,可惜没见着新娘子。 酒足饭饱,阿五沽了酒,两人慢悠悠返回巴山草舍。 “公子,首领。”亓官庄守在草舍,见到阿五,目光有些躲闪。 “有事?”阿五冷眼盯着亓官庄。 阿五定下过规矩,不准打扰到公子。阿五很有手段,仲子之死把一众匪人唬得服服帖帖,自然没人敢来草舍。亓官庄出现在这儿,只因为他祖先是个亓官,他也有点手艺。 “丰老伯说已经裁好了嫁衣。”亓官庄恭敬说道。 “知道了,”阿五摆摆手,问道,“还有何事?” 亓官庄低头一言不发。 阿五一脚踹翻亓官庄,逃出短刀抵在他喉咙,冷声问:“还有呢?” “首领,我们先回去。”亓官庄低声回答,像一只温顺的狗。 “公子,我先出去一趟。”阿五说道。 “好。”珏点头,他想到了姜米妮,那个和米酒一样让人心醉的丫头。 “还得再等两年呐。”珏一想到自己还要过两年才勉强成人就失落不已。心情极度郁闷,他走到杜若湖畔,一头扎进冰水里。 已经过了立冬,天气骤冷,阿五冷得连菜都不愿洗,珏怀疑自己是不是铁石心肠,没心没肺。 第二天阿五又来了,亓官庄也在,还有被捆缚得严严实实的季子。 “公子。”阿五跪在地上,手上托着一匹红布。 事情要从那日三人下山说起。 珏和阿五去巴阳沽酒,路上偶遇姜鱼儿。至于亓官庄,他则去兰埔给姜米妮行及笄礼。 “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来。”行过及笄礼,米妮对着铜镜说。 “妮儿,等不及要离开爷爷了?”丰叔年正和亓官庄饮酒,他已经看开了,公子有情米妮有意,况且虽说珏与巴山匪不无勾结,但和江望舒关系也不浅,也算是个好人家。 “爷爷。”米妮娇嗔道,俏脸微红。 “爷爷嫁走了你两个姑姑,如今妮儿也有人家了,就差你姐姐了。”丰叔年说完,招呼亓官庄吃酒。他喝了不少,米妮及笄的日子高兴。算算日子鱼妮也该来了,不知道鱼妮在江城可有遇到好人家。 丰叔年一辈子引以为傲的有两件事,第一是他酿的酒,第二是他养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孙女。 “老丈,在下先告辞了。”亓官庄吃了不少酒,起身辞别。他的言行举止并不像个匪,毕竟祖上也阔错过。 “劳烦了,”丰叔年还礼,说道,“壮士若是遇见我家鱼妮,还请高抬贵手,和米妮有几分相似。” “那是自然。”亓官庄点头。 “公子,我该死,我不该见色起意。”季子跪在地上颤抖如筛糠,他是真的怕了。 “季子,你真该死。”亓官庄想到回匪窝看到的一幕,绕是自己是个匪都觉得残忍。他再想到和丰叔年饮酒时老人家温情的话语,鼻子一酸。 不说姜鱼儿是官家人,单单是和丰叔年这一层身份便足够让季子死千百次了。 季子求饶不止,他恨自己不该见色起意,更不该痛下杀手。 珏接过阿五手里的红布,尽量去回想那个和米妮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可惜他连米妮的模样都记不太清,单单记得名字。 “我不杀你,”珏叹了口气,悲悯地对季子说,“好歹是条命,我下不了手。” 季子汗如豆大,他周身被捆缚着,点头如捣蒜。劫后余生,他对这位公子感激涕零,发誓要当一条最听话的狗。 “阿五,巴山还有狼吧。”珏问道。 季子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刚爬上岸,又坠入冰窟。 “公子,有狼,不太多了。”阿五如实答道。 “我在这等你,”珏倒了一碗酒,悲悯说道,“下辈子当个好人。” 第十八章、阿五喜欢藏在翁中 - 弈士 - 赏一杯茶 巴阳,这座枳国最北的城邑是江望舒的发迹之地,是綦国司马郝萌身死之地,也是枳国太傅日覃伯贤赴死之地。 黍离行宫宫主荆琦君领数十剑士走官道从江城而来,在巴阳休整过后又折商道往兰埔而来。 “宫主,姜鱼只是多日未曾回家,此次回去多待了些时日,不用太过于担忧。”吴诩安慰道。他心中也挂念姜鱼,只是这姜鱼儿不近人情,自己屡屡示好,她总是冷艳相对。本想陪她回兰埔,也好和老人家套套近乎却被果断拒绝。 荆琦君点头,说道:“但愿如此吧。” 论年纪,荆琦君只长姜鱼儿一岁,但自己历经生死早已不是少女心性,看待姜鱼儿时不是姐姐对待妹妹,更像是对待女儿。想到这儿她桥脸一红,自己还未婚假竟然生出这等念头。 荆琦君对江侯有好感是枳国庙堂人尽皆知的事情,一个是文韬武略与才情三样皆为天下少有的人间惊鸿客,一个是本来能靠颜值享尽一生荣华却在最美的年纪封存嫁衣穿上甲胄的巾帼英雄,若是两人结合也是一段佳话,可惜琦君有情江侯无意。 梁州女子怀春对象十有八九是江望舒,不是因为他的文韬武略或者显赫地位,而是倾慕他的才情。 天下九州里面数豫州、兖州、青州、徐州四州最为富庶,四州通行诗风;冀州之地地苦民困不讲究这些文墨;吴越所占据的青、扬二州盛行吴歌,自成一脉;胡塞与荆楚都是前朝遗脉向来被疏远所以诗文也自成一脉,胡塞为胡塞曲,风格粗俗;荆楚则以唱辞为主,随着楚国的国力增强、人丁兴旺,竟然能与诗经分庭抗礼,以秦岭、淮河为界,有北诗南辞的说法。 梁州与胡塞、豫州、荆楚有高山险水相隔,属实偏僻。偏僻不谈,单单是地产也与中原、吴越、荆楚三地相去甚远。按照孟兰的说法,民先生后养然后教化,衣不能蔽体,食不能果腹,如何谈教化? 所以历来梁州教化甚少,更是遑论诗文。江望舒从封侯后深感幼年不足于是恶补诗文礼乐,后来更是开辟七言新诗一派。起初莫说是梁州,便是枳民也不以为意,后来竟然风靡梁州。江望舒的新诗比起北诗少了许多典雅,比起南辞气势也稍有欠缺,更多的是沙场征伐意境和忧国忧民情怀。沙场征伐意境深得枳国庙堂喜欢,忧国忧民情怀又正中黎民心头好。 除了诗文,江望舒抚琴吹笙技艺也是不俗,虽然天下那些个自诩文采极佳的文人墨客都贬低江望舒的诗作文章难登大雅之堂,但梁州三国从庙堂到黎民都喜欢,所以有了个草莽诗人的诨号。 可惜才情和武力一样独步梁州的江望舒自从日覃杜若死后便一直不曾续弦,不过这等痴情更是让梁州女子们喜欢,也觉得自己有机可乘。有多少怀春少女最后都嫁做人妇,又有更多的痴情少女做出怀春这等傻事。 荆琦君也觉得自己在做傻事,可就是喜欢,喜欢就要义无反顾。当年江城破亡之际江望舒提剑而来以无敌之姿碾压宋楚五位二品顶尖大将再以一敌万时便已经在少女心中种下痴情种子,一人独自赴凤凰城更是让少女彻底痴迷。 “宫主,巴山到了。”吴诩说道。 荆琦君这才回过神来,巴山有匪,这窝匪很有分寸,只抢附近乡绅豪族和过往富商巨贾,巴阳和治内数十里还算安稳,甚至许多乡绅豪族也收敛了许多,所以这窝匪竟然还算得上是好匪。 不过荆琦君也有些不快,本来允了姜鱼儿回家探望,自己有因为江城有事耽搁不能陪同只好让吴诩陪同,谁知姜鱼儿那丫头居然悄悄一人离去。 “走快些,日落之前赶到兰埔,明日再返回江城。”荆琦君策马上前。 江城,蒲邈造访,江望舒亲自相迎,设最高待遇宴席招待,于公于私,蒲邈都担得起。 无论是用一手回春之术将江望舒从必死无疑的绝境拉回来还是三补之法遏制瘟疫,都展示了他医圣的不俗手段。 “江侯答应这个约定竟然只要老夫出手,这个代价微妙太大了些,”蒲邈举杯致意,说道,“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江侯如此在乎?” “与望舒非亲非故,只是有些缘分。”江望舒还礼道。 “其实就算江侯不答应,郎大人也不会为难江侯的。”蒲邈说道。 “孟兰曾与我说过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江望舒自斟自饮,说道,“有些事,不可以不为。” “江侯大可以换一个条件,现在也不晚,”蒲邈笑道,“老夫的医术是本就是为了救人,不值钱。” “若是先生的医圣都不值钱,何况是望舒的口头承诺呢?”江望舒说道。 巴山,珏抱着红布一言不发,他走得很慢,慢不是稳,是乱。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好不容易记住的人。 阿五赶走了亓官庄,也一言不发地跟着珏,像一个影子。 “阿五。”珏开口,又没有继续说。他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公子。”阿五有些哽咽,自己种下的因,竟然要公子去尝恶果。 “没事的,阿五,我本来就是个匪,配不上人家。”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掉泪。 兰埔,姜米妮站在江畔眺望,她已经及笄,出落得美艳动人。 “今天姐姐又没来,”米妮有些失落,安慰自己道,“或许她明天就来。” 丰叔年老了,他一辈子引以为傲的是酿造的美酒享誉附近十里之地,是养的孩子比美酒还迷人,门槛都被媒人踏破。 算算日子,那个公子也该来了,这次应该会带来他的父母。丰叔年在心里盘算,等米妮嫁了,再替鱼妮寻个好人家,这一辈子就完美了。或许鱼妮不要自己操心,说不定她在江城已经寻到好郎君了。 兰埔,丰叔年打算趁着还未天黑看一眼酒坊,推门恰好遇见一队人马而来,领头的那个女娃他认得,曾经来过一次,年纪虽然与鱼妮相仿,却是位高权重的人物。 “米妮,你姐姐来了,我就说她怎么会落下你的及笄礼。”丰叔年笑得像一壶温好的酒。 米妮听到爷爷的呼喊,小跑出来,她与鱼妮是堂姐妹,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姐妹情深。 “姐姐。”米妮喊道,到处寻找鱼妮。 “姜鱼儿没回来?”荆琦君忽然生出不祥征兆。 珏和阿五一前一后出现在兰埔,他的手里托着一尺布。 “公子。”丰叔年连忙去迎接,他伸手去接布匹,手却滞住,不住地颤抖。 “抱歉。”珏跪在地上,带着十足的歉意说道。 阿五也跪在地上,咬破了嘴唇,哽咽说道:“与公子无关,公子是好人,我是匪。” 荆琦君拔剑抵在珏的下巴,她冷得和寒冬腊月的水一样,可惜,珏不觉得冷。 他闭着眼睛,想着死了也好,自己这一生本就短暂,还是个痴儿。 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辰,星辰也会过一日忘一日,长一岁忘一岁吗? 他竭力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能记起的人和事实在太少。 第一个是娘亲,娘亲的模样他记不清,只记得娘亲说过一句“唯谷子和诗书可养人。” 第二个是孟先生,他已经背熟了嘉禾,可惜,自己无缘做孟先生的弟子了。 第三个是石雁舟,他比自己聪明,跟着孟先生,很好。 第四个是刘长安,可惜只记得一个名字。 第五个是邹先生,虽然对自己严厉了些,虽然把自己放租到塞上莽原,但邹先生还是赠了自己一匹瘦马。 第六个是夏侯仲卿,珏只记得得到一刀一剑。 第七个是君仪,自己把剑给了他,君仪会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第八个是江望舒,印象不深。 第九个是米妮,可惜。 然后便是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阿六这六匹瘦狼。 阿大的拳头很大,拳头,是用来守护的。 阿二有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还把瘦马养得黑胖黑胖。 阿三会做上衣,会编草鞋,可惜不会做下裳,不会做狼皮靴和鹿皮靴。 阿四会煮不要米也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还会煮茶,可惜他还是不会煮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阿六走得很快,所以阿六替自己而死。 阿五会藏在翁里,也会隐匿,他说要当自己的一条狗,可是珏从来都当他是朋友。 也许很久,也许一瞬,支离破碎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公子,好好活着,要比江侯还厉害,阿五下辈子,还当你的狗。”阿五哽咽喊道。 言毕,阿五跳进酒缸,绽开一抹血花。 珏木讷抬头,阿五的话语还历历在目。 “小七束发咯。” “公子,阿五要当你的影子。” “公子,阿五有鞋穿咯。” “公子,阿五喜欢藏在翁中。” “公子,今天去沽酒吗?” “公子,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 第十九章、公子有病 - 弈士 - 赏一杯茶 巴山,草舍。 江望舒、蒲邈和一个束发少年郎步行而来。江望舒脸色不太好,黍离行宫一个年轻女剑士死在巴山匪的手里,他在想自己纵容巴山匪到底是对是错。 匪终究是匪,狼性十足,再温驯的狼也有咬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过分偏爱珏,所以才会纵容与他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巴山匪。 清苦的儿时经历让江望舒格外关注民生,在面对与自己经历相似的孩子时则更加明显,他可以毫不忌讳地说江城之战以前将凌寒当作儿子来对待,凌寒也并未辜负他的期望,无论是枪挑霸王枪传人翟羽还是万军从中取黄阑首级都展现出卓绝的战力和胆识,至于一人镇守杨柳桥更是有江侯风采。 江城一战后凌寒疑似战死,后来兰埔兰素之死又牵扯出凌寒消息,尽管结果有些让江望舒失望,但活着就好。 然后在与珏数次见面后他没理由地喜欢上了这个痴儿,所以在峨眉,他承了一个诺,条件是让蒲邈出手一次。 代价很大,但他舍得。得知黍离行宫年轻女剑士身死后江望舒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尽管他相信那个痴儿不会亲自或授意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但他脱不了干系,毕竟匪首阿五以他为尊。 不过江望舒实在好奇为何匪首阿五愿意以一个痴儿为尊。痴儿的身份他调查地一清二楚,可怜到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莫说是一个少年郎,一个痴儿,便是道家圣人恐怕也无法在经历这一系列磨难后还保持着平常心,还有难得可贵的善良。 巴山草舍有过三任主人,第一任是江望舒,曾经在这里月下赤足折枝练剑;第二任是桃花农,在这里隐居十余载;第三任则是珏。 江望舒没有找到珏,于是很有耐心地等。他原本是有意将珏收为继子,但经历姜鱼儿之死后即便他心里没有芥蒂,恐怕黍离行宫也不愿意。江望舒心里有了打算,以后少来草舍,少年郎以后如何看自己造化。 “江侯,莫非是一位隐居高人?”蒲邈眼里岂会平庸,他一眼就看出来不像个普通农夫、樵夫或是猎户。 江望舒摇摇头,亲自生好了火让蒲邈和随行的少年郎向火,然后他往杜若湖走。 杜若湖的名字是江望舒起的,因为当初承诺过妻子等哪一天老了,找一个偏僻之地隐居,也不用世外桃源,有山有水就好。 江望舒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一言不发,那个痴儿正在凫水,正如当初在祭拜河神时遇见的场景。 除了凫水的痴儿还有一人,牵着一条半大的凶相毕露的灰狗,江望舒没认出来,反正不是一直跟在珏身边的阿五。 “你来了。”珏探出个头,很平静地说。 节气已经快到小雪,尽管还没下雪,但天气已经冷到鸭和鹅都不愿下水。 珏赤条条爬上岸,江望舒转过身,等他窸窣穿好衣裳。 “好了。”珏先迈步往前走,江望舒跟上,最后面是牵狗那人。 “珏。” 珏听见有人叫自己,声音中满满的都是惊喜,他平静地抬头,发现并不认识。 “我是乔音啊,你不认得了?”说话的是跟随蒲邈的少年郎。 珏这些年已经从总角稚子长成束发少年郎,模样变化之大连有过一面之缘的荆琦君都没认出来,不过这位旧时乔公子音与珏有过一小段时间的朝夕共处,所以认得出来。 “乔公子音?”江望舒凝重问道。 蒲邈点点头,事后他受人之托带着接走了乔音,这个人,自然是孟兰。 江望舒想起珏被迫离开枳西便是因为被宋公子巧玉误以为是乔公子音,两人如今又在此重逢,不知道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无心之举。 珏报以歉意一笑,他大概猜到乔音与自己相识,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印象。 牵着灰狗的人是亓官庄,他当日回匪窝后便牵来了这条凶相毕露的灰狗,说是阿五捉的狼崽。 亓官庄屈服于阿五更多的是阿五的阴狠,甚至他有过等阿五死后便一走了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打算,毕竟杀死官家人可不是小事,巴山这一窝匪恐怕要被连根铲除。不过他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很好奇为何阴狠如狼王的匪首阿五会对这个有些痴傻的少年郎,竟然甘愿为他而死。 阿五可以不死,他大可以逃之夭夭或者靠这位与江望舒关系莫逆的痴傻公子庇护逃过一劫,毕竟这位公子虽然有些痴傻但却能庇护住巴山匪而不被官家剿灭。 亓官庄是个守信之人,阿五最后一面托付过他将这条驯养的小狼交给珏,他履行了承诺,等来到巴山草舍见到五旧一新合计六所土坟一字排开,再闭嘴倾听听痴傻公子讲了一晚上的故事,他有些恍惚,甚至怀疑自己是阿五。 亓官庄暗骂一声阿五卑鄙,然后老老实实地跟着这位公子,不过不得不说这个痴傻公子煮粥煮鱼煮鹿肉的手法堪称一绝,甚至还给他缝了一条不算精致但胜在暖和的鹿皮裙。 亓官庄接过鹿皮裙的时候又骂了一声阿五卑鄙。 “阿五死了。”亓官庄尽量不去看江望舒的眼睛,毕竟一个是官,一个是匪,两人处在对立的立场,如果不是中间有痴傻公子调和他这一辈子和江望舒照面恐怕是身死之时。 但他不得不开口,正如阿五不得不死,阿五不死江望舒的怒火不会消,恐怕会迁怒痴傻公子。 听到阿五的死讯江望舒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个像影子一样跟在珏身边从头到尾像极了一条狗的阿五竟然死了? 亓官庄牵着小狼识趣走开,他融入不了这个圈子。 乔音也走远了些,只留下江望舒、蒲邈和珏三人。 “这是医圣蒲邈,路过此地。”江望舒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触碰到珏柔软的内心。儿时清苦的经历让他用清苦给自己塑造了一副坚强的外表,内心深处却是脆弱无比,他也曾月下折枝练剑练着练着就哭出啦。 “这位……公子,”蒲邈顿了许久,才崩出一个不太恰当的称呼,他说道,“公子有病。” “先生有办法?”珏难得笑一次,很纯粹地笑。 “先看过才知道,不敢说满,”蒲邈说道,“还请江侯在外面候着,抱歉。” 江望舒点头,等两人进屋后带好了门,也走远一些。 亓官庄正牵着小狼在阿大他们六所坟前烧纸钱,江望舒则站在桃树下,他知道亓官庄是个匪,匪有匪气,不是三两日就会消散的。 这个时候恐怕荆琦君已经开始剿匪了,能平息她的怒火就好,毕竟死者为大。 除了珏那一层原因,江望舒不愿剿匪是因为他有恻隐之心,匪也是人,谁不愿意男耕女织稚子嬉闹老人安康一家平安,若是生活有盼头谁愿意落草为寇? 江望舒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以前大胆到不切实际——生而为人,不分贵贱,人人平等。 所以他棹舟江上时与民同食,与民同寝,但他总觉得和黎民之间有一层不可见的隔阂,就像渔夫农夫总是下意识地轻声说话不敢高声语,甚至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而惴惴不安。 以前,江望舒虽说是江侯,是执圭,但位高权轻,毕竟是枳国立国以来第一个异性侯。 江城之战后枳国几乎覆灭,所有的秩序都化为乌有,江望舒着手重建秩序,他幻想着建立一个黎民丰衣足食、为官者食多少禄做多少是的新秩序。可惜,这一切只是他的曼妙设想,统治者依旧是统治者,被统治者依旧是被统治者。除了黔中和武陵外其余三十城大夫半数是从被统治者中得到举荐,不过到两年便适应了新的身份,甚至出现了巴阳大夫贾仁那等私扣抚恤金的蛀虫。 江望舒有种势单力薄的感觉,尽管整个枳国都以他为尊,但无论是巴莽、芥子、荆琦君还是三十城大夫都与他有着相悖的政治见解,唯一与站在自己一侧的只有代南境执圭杨羡。 “江侯,吃酒。”亓官庄不知何时出现,他把小狼拴在离黑马远一些的树桩上,端着一碗酒说道。 江望舒接过温酒,拉着亓官庄坐下,不得不说行伍之人和匪人有一条相通之处,便是喝酒都用大碗。 江望舒亲自替亓官庄斟了一碗酒,亓官庄在上衣上抹干净了手才去接。两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同坐而饮。 “江侯,我有一些话要说,”亓官庄借着酒力壮胆说道,“公子的身份来历我不知晓,甚至有些痴,有些傻,不过阿五对他毕恭毕敬,甚至阿五说公子要他做个好匪,所以阿五便约束着我们,只劫过路富商巨贾,只抢周遭豪族乡绅。我以前不知道公子有什么出色之处能让阿五折服,但也听过一些传闻不只是阿五,那六所土坟埋着连同阿五在内六个匪,都甘愿为公子而死。” 亓官庄一口喝了半碗,惬意地呼出一口酒气,眯着眼说道:“我是一个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也没指望能有个善终,这几天过得很满足,比先前一辈子还经常精彩。” “我祖上是宋国亓官,到我爹还是。我爹死的时候我四岁,我娘把我抚养到十岁时病死了。十岁过后坑蒙拐骗偷样样都干过,十五岁落草为寇只为吃一口饱饭。”亓官庄说起往事,大颗浊泪掉进碗里。 江望舒举碗,亓官庄与他对碰一下,一口饮干,红着眼说道:“我曾经背叛过别人,也曾遭人背叛,胸口这道刀伤是我的女人所为。兄弟与女人背叛,我命贱,也硬,逃来了梁州,又重操旧业,落草巴山。” “与公子相处不长,但这两日,公子待我如家人。”亓官庄喝了不少,有些微醺,他两眼迷离回味难得的温情。 “我算是明白了心狠手辣如阿五在公子面前温顺如狗,我这一辈子不短却无趣,只有这几日活得像个人。还请江侯不要怪罪公子,亓官庄愿意替公子受罚。”亓官庄话音落下,提刀朝脖子抹去。 “你也是个傻匪,我若想杀你会留到现在?”江望舒空手抓下刀身,鲜血如丝如线,他毫不在乎地说,“好好替阿五活着。” 亓官庄哽咽不止,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庆幸遇到痴傻公子。 门“咯吱”一声,蒲邈推门出来。 “医圣,如何?”江望舒起身作揖询问。 “天下无人可治,”蒲邈顿了顿再说,“除非老夫出手。” 江望舒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说道:“望舒竭力配合。” 蒲邈唤来乔音,说道:“音,第一味药,口服,丹参梧桐丸。” “丹参梧桐丸?”乔音想了想说道,“丹黄、天冬、熟地黄各一两,甘草、伏神、麦冬各六钱,远志、人参、菖蒲各三钱,还要朱砂一钱,研成细末,加蜂蜜调成梧桐子大小丸子。” 蒲邈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第二味药,口服,远志梧桐丸。” “远志、肉苁蓉、茯苓、石菖蒲等量泡酒,早晚一小杯。”乔音答道。 江望舒点头,这些药材都不算难寻,江城就有。 蒲邈继续说道:“这两味药只能治表,不能根治。若是要根治,老夫也没法子。” “劳烦老先生了,”珏推门出来,平静说道,“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冷血就冷血点吧。” 说完,珏对乔音报以歉意一笑。 “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江望舒问道,珏越是平静,他就越是揪心。 “老夫听说有一偏方,只是未曾得到药材,所以没有试过,”蒲邈说道,“老夫也不敢有把握。” “还请老先生明示,在下愿意以身试药。”亓官庄一连磕三个头。 “望舒也会竭尽全力搜寻药材。”江望舒拱手说道。 “此药名南蛮神龙酒,药引是熟地黄、菟丝子、刺五加、淫羊藿、补骨脂,这些不算难寻,只是神龙这味药材,老夫也不知。” 第二十章、众生 - 弈士 - 赏一杯茶 “好,我去南蛮寻神龙酒。”江望舒点头说道,他没有犹豫,就像明知伏白会在峨眉他照样提剑而去一样。 “为什么帮我。”珏望着江望舒平静地说。 “每一个人我都在乎。”江望舒和珏对视,他的眼里饱含深情。 珏有些受不了江望舒深情的眼光,别过头指着坟墓问:“他们也一样吗?” “也一样,”江望舒点头,摊开手说,“我只能庇护枳国这一方,所以每一个人我都在乎。” 一辈子没心没肺的珏跪在地上朝江望舒磕了三个头。 “江侯,老夫行动不便,恕不能陪同,音也随你去,”蒲邈见到江望舒想要推辞,说道,“音通晓药理,丹参和远志两味药不能停。” “公子去哪我便去哪。”亓官庄说完,左手去牵小狼,右手去牵黑马。 “那老夫先祝江侯此行顺利,”蒲邈拱手说道,“听闻宋王又患病,老夫还需去豫州一趟。” 家当并不多,一匹瘦马,一把短刀,一卷书简。 珏留恋地望了望巴山草舍,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难免生出感情。 一行人走到商道,江望舒忽然问道:“不去兰埔看看?” 珏想到那个和米酒一样醉人的丫头,摇头说道:“不去了。” “有些人错过了,便是一辈子。”江望舒用过来人的口吻说道。 珏左手持书简,右手提刀,阔步向前。 兰埔,丰叔年一病不起,是心病,他这一辈子养了两个儿子,都死了;养了两个女儿,也死了;唯一的念想便是两个孙女。 “米妮。”丰叔年唤道。 “爷爷。”姜米妮两眼通话,先前亓官庄挽的流云髻已经散成碎发。 “米妮,爷爷老了,你好好活着,不要记恨公子。”丰叔年交代道。 “爷爷。”姜米妮轻轻拍打丰叔年的背,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答应我。”丰叔年已经是弥留之际,他的嘴唇哆哆嗦嗦,他的声音微不可闻。 “好,我答应。” 半月后,南郡城,有四人策马进城,其中一个手上抱着一条灰狗。 “再往南就是南疆,过了南疆就是南蛮。”江望舒说道。 南疆本来是一片贫瘠之地,如今大片綦民涌来,在这里开辟新的家园。 代南境执圭杨羡和綦国代司马武去疾两人闻讯前来迎接。杨羡本来只是个千夫长,江城一战中枳国文武几乎死伤殆尽,他成了最后一支枳军将领。无论是随巴闯闯阵募集乡勇义军还是独力守城都展现出不俗的胆魄和一片赤诚之心,代任执圭也是众望所归,这个“代”字早晚是要去的。 至于武去疾,作为綦国庙堂柱臣武不古之后,虽然依旧是以代司马自居,但南疆数十万綦民莫不拥戴他为新王,只是武去疾百般推辞。 “江侯,”杨羡搀扶着江望舒下马,说道,“听闻江望舒先前持剑上峨眉杀了仙人?” 江望舒从峨眉回来后,先是蜀国传出消息江望舒提剑杀了天上仙人,再传遍梁州,如今恐怕天下皆知。 江望舒苦笑摇头没有解释,这一切他不知晓,不过可以猜测到是玄郎所为,其中深意自然是造势。 伏白说过天下武力在江望舒之上的不过一掌之数,看似不多但属实不少,毕竟明面上江望舒从黎赫王元年至今无论是与人交手弈剑还是领军作战从无败绩,唯一与他打平的只有荆楚霸王夫错。 江望舒自然不会自傲,毕竟刨开实力深不可测的玄郎和才情天下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伏白天下至少还有两三人不比他弱,九州这趟水太深。 缪苦身死,玄郎隐世,潜龙不出,霸王夫错基本可以确定死了,余下那两三人也并未抛头露面,天下摆在明面上最强的便是胡塞贪狼卫秀和梁州惊鸿江望舒。 杨羡尽地主之谊设宴摆酒为江望舒接风洗尘,只是他好奇其余三人身份,不过既然与江望舒同行他也没有过问。 休整一夜过后四人决定启程,杨羡作为南境执圭不好相送,倒是武去疾要一同前往,毕竟南疆一地枳国并未管制全权交由武去疾安置綦国遗民。 “这是狼吧。”武去疾见亓官庄无论到哪都抱着这条半大不小的似狼似狗的动物,于是好奇问道。 “是狗。”亓官庄答道。 似乎是不满亓官庄的回答,小狼一口咬在他手腕,很快有血迹从厚深衣上浸出来。 “江侯此行去哪?”武去疾见亓官庄冷漠,也不同他攀交情,于是拱手问江望舒。 “散散心。”江望舒说道。并非他有意隐瞒,他不知此行入南蛮要多久,所以并未传出消息,以免楚国和蜀国蠢蠢欲动。马上就是大雪,寒冬腊月并无战事,况且枳国已经走上正规,不用他时刻盯着。 武去疾又在江侯这里吃瘪,于是当做哑巴不再过问,他当然感激江望舒替綦民寻了这么一处安身之地,但枳人并不这么想,枳綦虽然都是巴人后代,但一家人尚且分家,何况是国呢? 虽说枳民迁出南疆,也不在南疆设管制,将这片土地尽数叫到他手里,但杨羡镇守南郡城是事实,防范的难道会是隔着南疆的南蛮?所以当他得知江望舒要来的消息后便在南郡城恭敬候着。 江望舒大概也觉得自己过于冷漠,于是开口问道:“先前说是散心不假,还有一事是来寻一味药材。” “江侯要寻什么药材?”武去疾急忙问道,江侯既然开口,便是给自己机会,谁不知晓枳国无论是治国治民还是治军都是由江侯定夺,能与江侯走得近些,对南疆是好事一件。 “不知司马有没有听过神龙酒?或者是有一位叫神龙的药材?”江望舒问道。江望舒有自己的计较,若是能在南疆寻找到那一味闻所未闻的神龙自然更好,也免得拖着这两个少年郎入南蛮。 “神龙酒?”武去疾绞尽脑汁也没印象,到底是药材还是酒,或者说是药酒? “江侯,在下命人全力搜寻。”武去疾咬牙答应,他就不信几十万綦民掘地三尺还找到这劳什子神龙。不过武去疾心中怀疑是否是江侯听错了,神龙这么神异的东西如何会是一道药材? “该吃药了。”吃过晚饭之后,乔音温了一小碗酒,然后数了五粒梧桐子大小的远志梧桐丸。 珏先含了一小口酒,然后吞下药丸,再一口饮尽碗中酒。 “公子,记起些什么了?”亓官庄问道。 “这药是治病的,又不是灵丹妙药可以想起前世今生。”乔音撇撇嘴说道。 亓官庄也不恼,他拴好小狼,然后围在火堆旁向火。 “这半月间发生的事情我勉强记得,”珏心情不错,虽然早服丹参丸晚服远志丸确实苦不堪言,但确实效果显著。 “说不定再服用些日子就不用那什么神龙酒了,我师傅肯定也是编的,他都曾骗我吃过什么大补丸,结果我拉了三天肚子。”乔音嘟囔道。 “江侯,谢谢。”珏发自肺腑地朝江望舒拱手,自己与他非亲非故,江望舒对待自己实在好得有些说不过去,自己又没什么让他惦记的,可能这就是江望舒这一路走来没到一地枳民夹道欢迎的原因吧。 “我连一个普通人都算不上,让江侯费心了。”珏再施一礼。 江望舒拉起珏,然后说道:“其实你自己没发现,你有许多品质。第一条是坚韧,我以为我当初蒙难不少,但比起你来却要幸福得多;第二条是善良,人之初,性本善,可有多少人能一直保持下去?第三条,你天生便是个领袖。” “领袖?”珏不太信。 亓官庄点头如捣蒜,他翘着大拇指说道:“公子,这点我同意。” “我听说你在枳西的时候,别人羞你辱你打你骂你你依旧一笑而过,当初圣人子丑还未入主洛邑学宫之前游历诸国,何止是被羞辱被打骂,后来他与殷隐学宫论道三日之后担任学宫祭酒,又被拜为大黎太师,那些羞辱打骂他的人开始阿谀奉承。子丑依旧保持着本心,无论是天子诸侯与贩夫走卒他一视同仁。这等宠辱不惊的风采让我钦佩不已,所以子丑以身殉道后四海震惊,九州俱哭。” 江望舒想到子丑之死实在悲愤难平,所以才会悄悄庇护孟兰,更是拜秦淮为巴阳大夫,想要尽绵薄之力,至于为何会被宋人知晓他不得而知,也不敢再庇护秦淮,毕竟枳国在宋国面前只是小国。 “宠辱不惊所以为圣人,”江望舒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驱,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珏认真地听关于子丑的事迹,毕竟子丑是孟先生的师傅。他不知道自己曾经被误以为是子丑后人甚至在学宫祭酒位子上待了数月,江望舒也没告诉他,毕竟现在的珏只是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少年郎,说那些只能说是好高骛远了,甚至有可能打击到珏,所以江望舒只能暂且隐瞒。 第二十一章、南疆行 - 弈士 - 赏一杯茶 休整一夜过后,天刚破晓,一行人再度启程,已经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在南疆这块荒芜的土地上落户,还没彻底扎根。 不过江望舒并没有主动开口,他也知晓武去疾有点小心思,这也是人之常情。江望舒迟迟不开口,武去疾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寄人篱下能有一块土地已是江望舒力排众议的结果,再奢求更多则显得贪得无厌了。 两人心照不宣一路前行,一路并无与綦民有更多接触,就是过夜也选在远离人家的地方,毕竟南疆地暖,终年不见雪。 亓官庄一路上吃尽了苦头,那条小狼性子和阿五一样阴狠,时常在他手上或者其余够得着的地方留下两个牙印,好在衣裳厚实很少见血,不过经常要在乔音的指点下找一些草药嚼碎了敷上。 说来也奇怪,这小狼见谁都不乐意,便是整日抱它、伺候它喂食的亓官庄也吃尽了苦头,却分外亲近珏,在他面前温顺如狗,亓官庄把这理解为领袖气质。 不过乔音说了珏早晚要吃药,又不能太累,所以与小狼亲近的机会并不多,亓官庄承担起了伺候小狼的任务。 亓官庄也明白自己在这一行人中地位最低,公子和江侯自然不用多说,武去疾尽管有些凄惨好歹也是南疆数十万綦民的精神领袖,甚至就连负责煎药、煮饭的乔音也是蒲邈的弟子。 亓官庄觉得自己是跟对了人,跟着公子才能遇到这些他平日里避之唯恐不及的大人物,也渐渐摆脱了匪的身份。 就在亓官庄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摆脱匪这个不太招人待见的身份的时候一行人遇见了匪,亓官庄有些懊恼,难不成自己天生就是个匪命? 他自认为自己身份最低,所以主动请缨前去和那窝匪攀交情,毕竟最了解匪的还是匪。 “兄弟,我们一行人是从綦国来探亲的。你看能不能行行好,”亓官庄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上前说道。 那伙匪一言不发竟然就退去了,亓官庄摸着鼻子走回来,寻思自己一句话当真这么好使? 武去疾朝江望舒拱手说道:“江侯见谅,总有些害群之马,有我在他们不敢放肆。” 江望舒叹了口气,说道:“若是生活有出路谁愿意落草为寇呢?把米放在这儿吧,等到前面再去采购。” 这一番话是江望舒发自肺腑讲出来的,他所谓的庇护枳民绝不是单单的守卫国土,更多的是关注民生。 江侯的话引起了亓官庄的共鸣,他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可惜世上只有一个江侯,九州的权贵又有几个能做到与民同食,与匪同行? 他落草巴山的时候也听闻过江侯的传说,当时还以为是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沽名钓誉之辈,从巴山到南疆这一路中所遇到的枳民莫不爱戴江望舒,这是何等的民心所向? 小小的闹剧之后,一行五人抵达一处大山,天色渐晚便决定在这里生火过夜。 可惜一路走来并没有遇到城邑,就连人家都没有,只好饿着肚子。小狼被拴在营地外围的一颗树上,不安地嚎叫,亓官庄野外生存经验丰富,或者说是在长期逃亡中熟练掌握野外求生技能,判定有野兽在周围。 一伙人除了乔音都有些底子,更何况有江望舒这一尊疑似武圣可以斩杀峨眉谪仙的存在,所以也不算慌张。亓官庄将小狼牵过来,一向阴狠的小狼乖巧无比,大概是怕了,挤在珏怀里。 “无事,你们先睡,我守夜。”江望舒安抚道。 守夜是江望舒、武去疾和亓官庄三人轮换,两个少年郎都是没心没肺的角儿,背抵着背沉沉睡去。 “你们也睡吧,”江望舒轻声说道,“有我在。” 亓官庄在经历过背叛之后不敢把背交给别人,更不敢毫无防范便睡觉的习惯,但江侯的话让他分外放心,他特地调整了睡姿,挑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江望舒独自拨弄火堆,偶尔也添柴,更多的时候则是望着珏。 江望舒最欣赏的后生有两个,一个是凌寒,一个是珏。他彻底把凌寒当成了自己的接班人培养,凌寒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江城一战中耀眼程度堪比巴闯,更甚樊荼。 他也不怪凌寒抛下枳国离去,毕竟当时枳国几乎是亡国,凌寒本就是死了一次的人。 只是他有个遗憾自己膝下无子,当初也生出过收凌寒为养子的念头,却总开不了口。 他一直以为凌寒他所遇到的是最完美的后生,直到遇见了珏,宠辱不惊的心性加上始终没有忘记善良,实在让他怦然心动,可惜他还是开不了这个口,就像当初日覃杜若死因蹊跷他也没有过于追究。 越是善良越是有诸多顾虑,害怕见到太多的人心阴暗处让初心蒙尘。 月上枝头的时候终于听见了沉闷的兽吼,五匹马躁动不安,这是食草动物闻见食肉动物气息时的天然反应,就像被统治者遇见统治者时自然地低下头颅一样。 兽吼,或者是马儿的不安惊醒了几人,除了没心没肺的珏,估计他还在梦里凫水钓鱼。 七八匹眼露凶光的恶狼从林子里闯出来袭击马群,它们对火有着天然的抗拒,但饥饿驱使它们铤而走险。 江望舒挑起一根燃得正旺的薪柴,脚尖用力踢了出去,领头的那匹恶狼呜咽着跑开。江望舒和武去疾提剑,亓官庄提刀,三人冲过去救马,若是马死了这路途遥远恐怕要多耗费不少时间。 几匹凶狼龇牙咧嘴与三人对峙,饥饿让它们丧失理智。它们是造物主创造的完美的杀戮机器,冷漠、无情、阴狠、狡猾、坚韧、隐忍。 亓官庄在还是个稚子时遇见过狼,那时候娘亲还健在。他与几个大一些的孩子一起去山里采草药好贴补家用,那些大孩子捉弄他把他撇下,年纪稍小的亓官庄在山里迷了路。快要天黑的时候他察觉到背后有窸窣声,回头瞧见两匹凶狼。年幼的亓官庄丢下竹篮换慌不择路,但哪里跑得过狼,很快只有几十步的距离。 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经历让他转醒过来,于是抱着一颗大松树爬了上去。一头凶狼扑到两丈高,爪子抓破了他的小腿,他没有哭,忍着疼痛矫健如猴爬到更高的地方。 没有什么动物或是人比狼更具有坚韧,它们在树上静坐如狗,等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那几个孩子觉得事情不小才带着大人赶来。 亓官庄只学到了狼的隐忍,等他落草为寇后那几个比他大的孩子一个没有活到娶妻的年纪。 亓官庄自认不如阿五,甚至他自问武力不输阿五,但还是屈服在阿五之下,阿五除了狼的阴狠,还有坚韧,就像他为了蹲一只狼崽子能巴山蹲几个月。 武去疾与亓官庄都没怎么见识过江望舒的卓绝武力,更多的只是道听途说,今儿他们注定开了眼界。 江望舒提剑,七道剑芒如星辰一闪而过,如惊鸿翩飞,如游龙婉转,第一匹狼断绝了生机。然后是第二匹,第三匹,一连五匹凶狼在追星剑下成了亡魂。 还剩一匹,那匹凶狼呜咽着,夹着尾巴夺路而逃。 亓官庄主动地承担起清扫场地的任务,这个是老本行,他做起来得心应手,保证干干净净一滴血也见不到。 武去疾则在检查马匹,他皱着眉头说:“有两匹马收了伤,一匹伤到了臀部,一匹伤到了腿。” 这无疑是个噩耗,不知道前面还有多久才有城邑,就算是有城邑也不一定有马,毕竟綦民现在算得上是白手起家。 武去疾拍着胸脯保证他会找到法子结局,第二天破晓后一行五人牵着马前行,到中午的时候终于遇到一处坐落着十余户人家的寨子。 武去疾果然在綦民里有些威望,一顿白菜萝卜让众人吃得肚儿圆圆,甚至还弄到了一些酒,刚好用来兑药喝的酒也快完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你说神龙酒?”寨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在地窖里翻了许久,终于翻出一个拳头大的小酒坛。 “这是神虫酒,用大蜈蚣泡的。”老人说道。 江望舒叹了口气,不过依旧朝老人行了礼。 屋外武去疾牵着两头牛喊道:“江侯,我换回来了一匹马,一头牛,耐力足,还赠送了一副板车。” 两匹伤马至少要修养半个月,江望舒没有时间等,只好依了武去疾,恰好马上要进南蛮了,货币、言语不通,甚至枳与南蛮是世仇,物资采集恐怕是个问题,这牛车也能讲究。 牛车载着萝卜、白菜、米还有酒,可以出发了,只是武去疾推辞说他小时候被牛顶过,总不至于让江侯去驾牛车,于是亓官庄只好幽怨地坐上牛车。 小狼倒是喜欢,它嫌弃地挣脱亓官庄的怀抱,主动窜上牛车,趴在上面睡觉,这一行奇怪的队伍离开了寨子,在往前就是藏着神龙酒秘密的南蛮了。 第二十二章、赏一口酒 - 弈士 - 赏一杯茶 翻越五座高山,淌过四条大河,一行人终于抵达南蛮。牛车走得太慢,实在是个累赘,不过也没法子,丢了又舍不得。 “这南蛮尽是高山险水,那神龙难不成真是条龙?”武去疾有些后悔答应来南蛮了,不过既然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只是少不了一番埋怨。 素有草莽诗人美誉的江望舒则很喜欢,他赞赏道:“明明是好山秀水,世外桃源。” 亓官庄倒是无所谓,他这一辈子大半辈子都是在荒山野岭中度过,反倒觉得亲切。甚至在这一行队伍中他成了最有话语权的人,无论是分辨道路还是挖能吃的野菜都是他的拿手把戏。牛车上装着的萝卜白菜已经吃光,全靠着亓官庄抓鱼捕猎挖野菜果腹。 乔音偶尔离开队伍去挖草药,不过江望舒也不大放心,于是便让武去疾陪同。 江望舒则负责整个队伍的安全,沿途遇见的虎豹豺狼也有几波,甚至遇见过两拨南蛮人,只是那群南蛮人隔着老远,也没有动手的迹象。 此行本来就是寻找神龙酒,能少生事端最好不过,到目前为止虽然也没有出太多岔子。 于是整个队伍最闲的便是骑在黑马上的珏,早晚有人伺候喝药,白天则端坐马背赶路。 小狼抗议地叫唤两声,表示他才是队伍中的中心。诚然,牛车里除了少量物品,其余地方都被霸道的小狼占去,它在上面睡得舒坦,有时候道路过于曲折颠簸搅了它的美梦它便露出凶相吓唬赶车的亓官庄。 今日已经是入南蛮的第四天,却没见到南蛮人的村寨和烟火,江望舒有些焦急。 即便乔音深得蒲邈传承,分辨草药的本领不弱,但即便是他的师傅蒲邈没见过神龙这味奇怪的药材,何况是他呢?所以要想找到神龙酒还是得靠南蛮人。 江望舒有了主意,他吩咐车队不要离开主路,自己去查探一下能不能找到南蛮人。 “江侯,怎么了?”武去疾不解问道。 江望舒说道:“我们这几天都尽量避开南蛮人对吧?” 武去疾点头说道:“对啊,若是和南蛮人起冲突,吃亏的肯定是我们,我们只是为了找药,能少生事便少生事。” 一行人都用悲悯的眼神望着武去疾,珏伸出手,递出还没喝完的丹参梧桐丸,说道:“该吃药了。” “去去去,”武去疾翻了个白眼,他也比珏大不了多少,放下数十万綦民的期盼,回归本来性情说道,“我这是傻,又不是失忆。” 亓官庄凭借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扬眉吐气终于不再是队伍里最不起眼的人,但整个队伍还是以江望舒为尊的,无论是武力还是见识或者是为人处世江望舒都要胜过其余人许多。 江侯还是万般嘱咐,他不太放心,亓官庄的实力如何他不知底细,不过猜测不会太高,否则如何甘愿落草为寇?至于武去疾则更多的是领导才能,单论武力也不算入流。 亓官庄赶着牛车慢悠悠地走,那肥牛时不时张嘴嘬一口草慢慢咀嚼。 “公子,这白眼狼又在咬我。”亓官庄不满地说道,明明他才是喂养这小狼的主子,结果这小狼翻脸不认人,就像现在一样百无聊赖便嘶哑他的衣服。虽说南蛮地暖,但现在好歹也是寒冬腊月,南蛮只是比起枳国暖和些。 珏跳下马车,解开了小狼的绳套,说道:“去玩吧。” 小狼亲昵地拱了拱珏,用它滚烫的舌头舔珏的脸,然后一溜烟窜进林子,惊起鹧鸪麻雀。 “公子,你解开绳套它就不回来了。”亓官庄焦急喊道,他本以为珏只是和小狼玩耍,直到小狼跑出去他才反应过来。 乔音在分辨新挖的一株远志的年份,他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 枳西,一群稚子围成圈拍手叫好,乔音挤进去瞧见是一只小麻雀,可能还不会飞,可能翅膀折了。 珏小心翼翼地小麻雀捧在手心,一个大孩子推搡着说道:“你凭什么拿走我们的鸟?” “我用这个和你们换。”珏扯下脖子上挂着的一枚枳刀,那时候还叫一贯。 第二天,那只小麻雀还是死了。 “值得吗?”乔音问。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时隔多年,珏的答案还是没变。 乔音这些年随蒲邈走过许多地方,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师傅蒲邈说过:“疾可以察,人心难测;病可以医,人心难治。” 这次从峨眉来巴山,路上遇到一个 故人。 “庸医,等你许久了。”四五个男人抬着一口棺材拦路喊道。 乔音识得其中一个男人,先前上峨眉的时候在山下遇到的,背着他奄奄一息的老母亲,蒲邈出手替老人家续了命,当时这男人感恩戴德。 “不知几位这是何意?”蒲邈拱手问。 为首的那个男人拍着棺材喊道:“我老母亲被你医死了,庸医。” “胡说,分明是我师傅救了你母亲。”乔音怒火中烧,同那男人争辩。 “老夫这儿只有这些钱。”蒲邈拦住乔音,掏出钱袋,有金子二两。 “庸医,以后别来祸害我们了。” 蒲邈和乔音二人在一片咒骂声离开蜀地。 “师傅,为何不与他争辩?”乔音生气问道。 “因为他们穿草鞋,”蒲邈笑呵呵答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乔音望着珏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和师傅蒲邈合在了一起。尽管他喜欢同蒲邈顶嘴,但内心却很喜欢这个古怪的老头。当年孟先生返回院子时只发现躲在床底的乔音,然后把他交到蒲邈手里,当时乔音还以为是孟先生要把他卖给这个古怪老头。 “和我讲讲以前的事。”珏回头对乔音说。 “以前?以前我也忘了,”乔音笑道,“现在我是医圣蒲邈的弟子,蒲音。” 乔音忽然释怀了,他以前还惦记着兄长,还惦记着乔公子音这个身份,现在,他叫蒲音。 他忽然懂了为何师傅一半医圣一半庸医,疾可以察,病可以医,蒲邈有妙手回春之术所以是医圣;人心难测,人心难治,蒲邈回天乏术所以是庸医。 乔音忽然扯开嗓子喊道:“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 武去疾问道:“这是先圣子丑大人所说?” 乔音点头说道:“天下唯医圣医死医活。” 珏再一次听到子丑先生的教诲,于是恭敬问道:“第二句也是子丑先生说的?” 乔音摇摇头,狡黠说道:“我师傅说的。” 江望舒提剑往高处去,想居高临下查探地形和人家,奈何林深路险,步履维艰,只好放弃。他尽量沿着河往上走,想碰碰运气,毕竟若是有人家的话肯定离水边也不会太远。但江望舒也不敢离队伍太远,南蛮他也没深入过,不敢托大。 乔音,现在应该称呼为蒲音,他不经意地一瞥瞧见一株山参,于是喊道:“我去挖株药,就在对面。” “江侯说了不要离开主路。”亓官庄见到蒲音已经下马,忍不住说道。 “没事的,很快,人各有喜好,医者见着药材比见着美人还喜欢。”蒲音开玩笑说道。 “我去陪着,你们先走。”武去疾提剑下马跟去。 珏骑黑马在线,身后跟着三匹马,最后面是亓官庄的牛车,两人慢悠悠地走。 “公子,其实你该去兰埔的。”此时没有旁人,亓官庄把憋了一路的话说出来。他亲自替姜米妮行的及笄礼,流云髻,胭脂红,美艳不可方物。 “不去也好,对谁都好。”珏苦笑道。记忆中那个浅浅的人影,越来越淡。 “姜鱼的债,阿五已经偿还了,他不想连累公子。”亓官庄声音低沉。 “以后不提了。”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忽然觉得当个痴儿真好,这段日子天天吃药,发生的事情多少有点记忆,可是能记住的越多,就越是苦恼。 亓官庄叹了口气,若不是季子色胆包天杀了官家人恐怕自己还是个匪吧。那个姜鱼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简单的黍离行宫剑士,她还是丰叔年的孙女,姜米妮的姐姐。 命运捉弄,本来米妮的嫁衣都已经裁好,本来姜鱼应该是个未来可期的剑士,本来阿五还应该是个在巴山匪面前阴狠如狼在公子面前温顺如狗的匪,本来自己也应该是个避难巴山落草的匪。 亓官庄望着珏不算魁梧也不算单薄的背影,忽然笑了出来,又有热泪滚落。 “你笑什么?”珏问道。 亓官庄一面抹泪一面笑道:“阿五让我转告公子一句话,我今儿才想起来。” “什么话?”珏平静问道。 “阿五说他第一次见到公子时公子说了要行万里路,”亓官庄两眼通红,暗骂一声阿五卑鄙,然后继续说道,“以后我陪公子走下去。” “亓官,”珏叫出了姓,没有叫名,“赏你一口酒。” 亓官庄接过小酒壶,轻轻抿了一小口,醉醺醺地半倒在牛车上,这是公子第一次叫他名字呢。 第二十三章、南蛮夫人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望舒听见女子嬉笑声,顺着河流往上,远远地瞧见几个人影,走进了些看清是三个女人,一个在浣衣,一个在洗头,一个在舀水。 江望舒躲在树后,看着三人有说有笑,猜测到南蛮人的村寨应该不远。 那担水女人挥手朝其余两人告别,往林子深处走去,江望舒不紧不慢地跟着。这担水女人也是奇怪,并不用扁担,双手各拎一桶,一路不见一滴水洒出来。 “跟了我这么远,该现身了吧?”那女人用蹩脚的荆楚官话说道。 江望舒不识荆楚话,猜测到那女人不是在说自己,于是默不作声。 一枚飞刀飞掠过来,江望舒扭头避开,暗暗赞叹这一手飞刀术,无论是力量还是精准度都不俗。既然已经暴露,也没有继续跟踪的必要,江望舒走出来,离那女人二十步,作揖道:“我是梁州人。” “梁州?”那女人眉头极美,像柳叶,更像飞刀,她又换做蹩脚的梁州官话问,“枳国也参与南蛮之争了吗?” 江望舒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一脸糊涂,枳国与南蛮之间虽然有争端,但已经许多年没有战事了,更何况如今綦民流入南疆,形成了中间的缓冲地带。 “鄙人江望舒,枳国太傅,并无冒犯之意,”江望舒无奈苦笑道,“我们之间可能有误会?” “误会?”那女人嗤笑道,“连大名鼎鼎的江侯都来了,都想趁着我南蛮之乱分一杯羹?” 话音落下,这女人从腰间拔出两柄短刀,踏着落叶杀来。 江望舒有些头疼,最怕与这等不讲道理的人打交道,但那女人已经提短刀杀到眼前,江望舒也只能拔剑抵挡。 那女人刀法极为不俗,讲究快刀,两柄短刀交相刺出,尽是朝着要害之处。 江望舒只用寻常剑技抵挡,生怕伤了这女人,不然误会可真大了。剑可攻可守,大黎姚姓封国诸如宋、鲁、吴、越重剑;而前朝传承下来的胡塞和荆楚则重刀;梁州三国刀与剑并行;当然,军中多用长兵。 冶铁技艺先是在中原出现,很快风靡豫州、兖州、青州、扬州、徐州,近十年荆州冶铁技艺不输豫州,而梁州素来偏僻,近几年才开始推广冶铁技艺,军中铁制兵器和青铜器并存。 刀剑最适合适合搏斗,所以大黎王朝盛行弈剑、弈刀风气。 交手之间,江望舒发现这南蛮女人手持短刀都是铁制,做工精良。南蛮素来偏僻,再联想到之前女人的一口蹩脚荆楚话,江望舒有了猜测。 这女人身手不凡,知晓凭力气无法取胜,于是借助地形,充分发挥短刀的优越性,一击不得退到山林,再从背后袭击。 江望舒有些恼火,他本以为这女人只是有些本事,但交手之后大大超过他的预期。 江望舒屏息凝神,用耳朵去听脚步声,然后转身递出一剑,挑飞女人手中一柄短刀。 江望舒承认这女人的剑很快,但他的星河剑法也是快剑,快到极致的快,所有才会有剑芒。 追星本来就是天下八大名(器)之一,是欧匠出手的精品。欧匠已经封炉,天下再无名(器)出世。 论冶铁技艺,如今的的水平超出当年许多,但再无欧匠这等神匠出手,想要锻造名(器)谈何容易? 名剑在手,配上星河剑法,再加上独步梁州的人间惊鸿客,这一剑剑芒如星芒一闪而过。 那女人被江望舒这一剑打落一柄刀,惊骇之色一闪而过,再持另一柄刀袭来。 江望舒再递出第二剑,第二道星芒凝于剑尖,打落第二柄短刀。 “江侯果然名不虚传,要杀便杀。”那女人冷眼望着抵在身前的追星剑,决然说道。 “我们之间可能有误会,”江望舒收剑,解释道,“我是来寻一味药材。” 那女人依旧保持着警惕,问道:“当真不是参与南蛮之争的?” 江望舒摇头,他并没有问南蛮之争,少惹是非为好。 “我是南蛮夫人季衍青,多有得罪。”这女人收回敌意。 江望舒舒了口气,好在这南蛮夫人季衍青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江侯要寻什么药材?”南蛮夫人季衍青问道,“还请移步寨子细说。” “鄙人还有同伴在外面,”江望舒察觉到季衍青的眼神有些变化,于是解释道,“就四个。” 季衍青这才重新收回敌意,说道:“我自会派人去接,还请江侯移步寨子。” 江望舒还想再争取一下,季衍青吹一声口哨,数十南蛮人从四周窜出来。 “你们去迎接那四位贵客。”季衍青冷声喊道。 南蛮勇士虎视眈眈地望着江望舒,让江望舒有种传入虎穴的感觉。 “江侯若是要杀我还用等到现在?”季衍青冷声说道。 南蛮勇士这才离去,季衍青拒绝江望舒帮忙,将两柄短刀插入腰间衣带,双手各拎一桶水在前面引路。 “夫人好手段,”江望舒发自肺腑说道,“鄙人未曾察觉林中的勇士。” “其实江侯一入南蛮我便知晓了,也是故意引江侯而来,”季衍青笑道,“我也是听闻江侯名声,所以不知天高地厚想和江侯比试一番,心服口服。” 江望舒险些惊出一身冷汗,本以为自己一行人够隐蔽了,却不想一入南蛮便暴露在季衍青眼皮底下。 “多谢江侯手下留情。”季衍青故意慢了三步和江望舒并肩同行,柔声说道。 “鄙人若是胆敢有丝毫动作,恐怕尸骨无存了吧。”直觉告诉江望舒这个女人不好惹。 “若不是知晓江侯不是嗜杀之人,我也不敢以身涉险。”季衍青如实坦白,再加快脚步上前,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 “江侯以为南蛮如何?”季衍青问道。 “山好水好。”江望舒没有领悟季衍青意图,如实答道。 “那人呢?”季衍青转身问道。 江望舒觉得眼前是一条斑斓美女蛇,虽然美,但却致命。他眼观鼻鼻观心答道:“南蛮勇士名副其实。” “那我呢?”季衍青没有放过江望舒的打算,挑逗道。 江望舒有些无奈答道:“夫人的功夫不错。” 季衍青不再说话,拎着水桶快步上前,走一路洒一路。 江望舒岂会不知晓季衍青心意,他只能装傻充愣,只是恐怕拿到神龙酒的难度大了些。 主路,珏和亓官庄走得很慢,但吃吃不见武去疾和蒲音二人跟上来。前方便是岔路,两人只好在原地等。 “公子,有人。”亓官庄听见密林窸窣脚步声和树叶摩擦胜,很多,猜测到是有人,于是抽刀护住珏。 数十南蛮勇士现身,其中一个叽里呱啦说半天,两人只能听懂几个字,完全不能理解。 数十南蛮勇士围了上来,亓官庄喊道:“公子,小心些,等会找机会跑。” 亓官庄有些绝望,江侯不在,他自问无法从数十多南蛮勇士手里逃生,只好准备以命相搏替公子杀开一条血路。 “亓官,准备杀吧。”珏说道。 抽刀,出,归鞘。 一瞬息,那名靠得最近的南蛮勇士倒地,鲜血流了一地。 “公子。”亓官庄吞咽了一口口水,珏这一手实在震慑住了他,看来活命有望。 数十南蛮勇士见到同伴倒地,脸色大变,改围而杀,只想将这两个不识好歹的异邦人剁成肉泥。 “亓官,我也只会这一招。”珏挥舞着短刀抵挡,无奈说道。 亓官庄本领不俗,刀法厚重凌厉,只是没有章法技巧。毕竟当了一辈子匪,若是没些本事恐怕早就进了狗肚子了。 珏只会那一招三式,只能唬人,实战并不强,于是索性捡了一柄南蛮战刀,胡乱挥舞。好在这些年坚持早晚练刀、练拳,虽然招式没有长进,但力气却是不俗,一时间南蛮勇士难以近他身。 这伙南蛮勇士似乎有所顾及,或者不愿以死相搏徒增伤亡,两人险象环生但又勉强能抵挡。 亓官庄尽量护着珏的后背,他三面受敌,死伤在他刀下的南蛮勇士有四五人,他也身中两刀。 “亓官,还好吧。”珏边打边退,再退便是十丈高的瀑布,晕眩感让他险些握不稳刀。 “还好,蚊子咬了两口,不碍事。”亓官庄喘着粗气答道。 “这样下去必死无疑。”珏大声喊道。 “公子,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跳下去。”亓官庄大声喊道,勉强盖过了瀑布轰隆声。 “跳。”珏当机立断。 亓官庄再递出一刀,这才一个后仰跳入瀑布下的深潭。 “放箭。”一个南蛮勇士咬牙切齿地望了一眼深潭,怒吼道。 十余个南蛮弓手取出弓箭朝深潭射去,至于中没中,只有天知道。 “废物。”这个南蛮勇士怒视了一眼十余个弓手,搬起一块石头狠狠丢进水潭。其余南蛮勇士纷纷效仿,搬起石头砸进深潭,激起数丈高水柱。 奈何这个水潭实在太大、太深,这群南蛮勇士在水潭边等了半个时辰不见人影,只好拖着七八具尸体离去。 第二十四章、夫错下落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望舒随季衍青穿过密林,抵达一处山谷,准确地说是个建在山谷里的寨子。两桶水洒了一半,像挂着两串眼泪。 江望舒站在山谷外感叹南蛮人的大手笔,季衍青介绍道:“我们南蛮有七十二寨,这是其中之一,白狼寨。” 江望舒吃惊不小,眼前这个寨子规模恐怕足以容纳数万人,竟然只是七十二寨之一?他也很感激季衍青的坦诚相告。 有季衍青的带领,一路并未受到阻拦。季衍青带着江望舒来到一处大堂,有侍女端来浓茶、酒还有肉糜。 “江侯喝酒还是喝茶?”季衍青笑吟吟问道。 “喝茶吧。”江望舒恐怕喝酒误事,选了茶。其实他更喜酒,哪有武夫不饮酒的,哪有诗人不饮酒的?江望舒是武夫,还是二品之上的武夫,尽管他本人并没有承认已经达到武圣境界,但他的战绩实在太过于耀眼。 季衍青端着茶壶给江望舒斟茶,手没提稳,茶壶滚落在地上。季衍青报以歉意一笑,说道:“只有酒了。” 她并没有征求江望舒的意见,便抱着酒坛斟酒。南蛮人素来好爽,喝酒用大碗,季衍青斟酒,少一滴不算满,多一滴会溢出来,这一手让江望舒再对这个女人高看一眼。 “这酒是百草酒,江侯请。”季衍青举碗,又是一滴不洒。 江望舒双手托着陶碗,低了一分,毕竟是客,这些礼数还是要讲究的。 季衍青也低了一分,两个陶碗保持同一水平。轻轻对碰一下,季衍青仰头,露出精致的锁骨,酒液顺着她的喉咙下肚。江望舒一手遮挡,一手托着陶碗,喝得稍微慢些。 “江侯以为这酒如何?”季衍青被熏得脸蛋酡红,他的娥眉弯弯,像极了那两柄短刀。 “酒中仙酿,无出其右。”江望舒低头回味,如实说道。他喝过不少酒,各有滋味,单论香醇,这百草酒确实胜过枳都花雕。 “再来一碗如何?”季衍青话音未落,已经抱着酒坛跪在江侯身侧斟酒。 “鄙人不胜酒力。”江望舒推辞道,已经喝了一碗,酒劲上来了,此行的目的是寻找神龙酒,江望舒自然没有忘记。 季衍青也没有再劝,整个大堂只有江望舒和季衍青,两人算不上相谈甚欢,甚至只是偶尔应和一句。江望舒没有过问关于南蛮七十二寨或者南蛮之乱,季衍青也没有提及药材,两人心照不宣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江望舒有些猜不透季衍青的心思,一会儿冷淡一会儿亲切,他又惦记其余四人,所以心不在焉。 “夫人。”有侍女用南蛮土语喊道。 季衍青报以歉意一笑,然后离开了大堂,很快又返回。 “江侯,你的朋友已经来了,正安排在别处,”季衍青见到江望舒起身,于是朝那侍女说道,“好生招待几位贵客,再用上等草料喂马。” 江望舒望见有人牵着那匹醒目的黑马路过,只好耐着性子坐下,他确实有些担忧四人,四人里面唯一老成一些的是亓官庄,余下三人在他眼里都是孩子,再加上梁州与南蛮语言不通,若是起了争执吃亏的肯定是他们。 季衍青替江望舒夹了一块肥美牛肉,笑吟吟问道:“江侯不好奇我先前说的南蛮之乱?” “愿闻其详。”江望舒说道。该来的还是要来,躲不掉。江望舒好奇的是至今没见到南蛮大王,不过总不好开口问,只能按捺住好奇。 “两年前,数千不速之客闯进南蛮……” 季衍青用一种凄凉的语气说道。 “有外地入侵。”南蛮斥候报道。 “外敌?”南蛮大王黎戈勃然大怒,问道,“什么人?在哪儿?有多少?” 斥候答不上来,他们只是远远瞧见入侵敌人,只露出头便被一阵箭雨吓退。 南蛮大王黎戈替刀,喊道:“废物,召集人马,我倒看看是谁。” 楚将杜若领着数千败军与生死不明的霸王夫错沿着乌江一路败退,最后抵达南蛮。 南蛮山高水险,楚军一入南蛮便彻底迷失了方向,只能硬着头皮乱闯。 “将军,前方有人。”斥候来报。 “抓活口,问路。”杜若声音很尖,完全不像男子,夫错昏迷后楚军唯他马首是瞻。 一阵稀疏的箭雨落在楚军军阵,带走了几十条人命。 本来杜若惦记夫错伤势,再加上迷路,不愿多做纠缠,但对方却先下手,他也不是吃亏之人,于是都不知底细的南蛮人与楚军开始了交战。 江望舒点点头,他果然没猜错,只是疑惑地问:“既然夫人知晓我的身份为何用楚语试探?” 季衍青笑吟吟回答:“这样江侯就可以猜测到一些端倪,不是吗?” 江望舒敬佩之余更多的是戒备,这个女人很危险。他问道:“既然南蛮有七十二寨,为何被数千楚军拖累?” “江侯听我慢慢道来。”季衍青又开始回忆往事。 第一次交手,南蛮人占据地势之利,楚人则有刀兵之利,各有损伤。 杜若猜测到了这是南蛮,好在军中有个老将会些简单的南蛮土语,于是要求和解,毕竟夫错生死未卜,杜若只想早些回楚。 “我是楚国征南将军杜若,并无敌意。”杜若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去议和,只带了会南蛮土语的老将。 “南蛮七十二寨大王黎戈。”黎戈望着脸皮白净、声音清亮的杜若,有些不屑。 “南蛮夫人季衍青,”季衍青问道,“杜将军是女儿身吧。” 杜若取下头盔松开头发,露出美貌与英气并存的脸,问道:“夫人如何知晓的?” 其实杜若是女儿身的事也不算多大秘密,只是她一向以男儿装束示人,加上从军多年,拿的是杀人的刀剑而不是绣花的针,倒让人忽略了她女子身份。 “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季衍青狠狠地踩了一脚一脸馋涎的黎戈,脸上依旧保持着笑意。 季衍青说得没错,所以杜若分辨得出来季衍青明面上是笑意,实际是敌意。 她自然不会在乎这些,于是说道:“先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显然,虽说黎戈贵为南蛮七十二寨大王,但他有个贤内助,或者是是个耙耳朵,季衍青才是话事人。季衍青说道:“杜将军是想问路?” “嗯,”杜若点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夫君被天雷击中,虽然还有呼吸,但生机几乎消散。” “我可以去看看吗?”季衍青说道,“或许我有办法。” 杜若喜不自胜,她知道即便是回了楚地,找遍医官恐怕无无济于事,于是拉着季衍青去楚军军阵。 “夫人,”黎戈有些担忧,说道,“我也去。” 黎戈的担忧不无道理,万一楚军挟持季衍青,他这个耙耳朵实在难办,毕竟一边是强势的夫人,一边是南蛮家园。 “好好待着。”季衍青并没有过多理会黎戈,便是在外人面前也不留情面。 黎戈只好坐着,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借助楚军之手杀了季衍青。黎戈被这个自己胆大包天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敢再想下去。 “伤得挺重,不过也并非无药可救。”季衍青胸有成竹地说。她之所以愿意出手帮杜若,只因为对方也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所以她生出了恻隐之心。况且还可以趁机拉拢杜若,杜若身后可是楚国。南蛮与枳国虽说没有血海深仇,但边界纠纷时有发生,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杜若听说有救,喜极而泣,身子往下沉,想要行一个跪拜大礼。 季衍青一把托住杜若,她可受不起这个大礼,更何况也不敢打包票,她说道:“还请杜将军随我去寨子暂住几天,不敢说十成把握,七成是有的。” 杜若心动了,七成实在不低。她简单吩咐大军驻扎在附近,不许扰民,领着数十亲信随季衍青回到七十二寨之一的白狼寨。 “杜将军不怕我这是陷阱?”季衍青笑道。 楚国老将将这句话翻译给杜若时,季衍青发现她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 “反正回到楚地也是等死,我独自活着也没意思。”杜若此刻不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倒像是个小女人,便是季衍青也险些看呆。 季衍青伸出手说道:“与姐姐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姐妹如何?” 两只本该握绣花针却都拿杀人剑的手握在一起,宣布了南蛮和荆楚的友谊。 “姐姐,你家男人的伤我一个女人家不便处理,我去给你的人送些吃食,”季衍青说完,又揪着黎戈的耳朵过来,骂道,“你去给夫将军上药,听见没?” 季衍青赶着一群猪牛羊往寨子外的楚军营地走,能与楚国交好自然是意外之喜。但愿毛手毛脚的黎戈不会连涂药这件小事都做不好,若是出了差池恐怕南蛮非但不能多交个朋友,还会多一个大敌。 等季衍青走远了些,黎戈讪笑道:“母老虎一只,见笑了。” 黎戈懂一些梁州官话,本以为杜若听不懂,谁知道杜若用梁州官话答道:“夫人这是真性情。” 知晓夫错伤势有把握治愈后,一向冷冰冰的杜若脸色也转好,展露的这个笑意如香草绽放,如青莲含苞,把黎戈看呆了。 到底是南蛮七十二寨大王,黎戈在杜若发现端倪之前回过神,这个粗人竟然舍得作揖,然后说道:“等会我替夫将军上药,还请夫人在一旁协助。” “应该的。”杜若还礼说道。 黎戈撇下杜若,钻进地窖一阵捣鼓,然后托着一个小陶坛子。杜若接过小陶坛子,有些好奇里面究竟是何等神药,夫错的伤势她自然知晓,只剩半口气吊着,她原本的打算是回楚后请医官续命,然后再去请医圣蒲邈出手。 “劳烦拉我一把。”黎戈的声音从地窖里传出来。 杜若半跪在地窖边上,伸手抓住黎戈,稍稍一用力,黎戈便上来。黎戈若无其事地抓着杜若的手,和她讲这神药名为神龙酒可治百病,可生死人肉白骨。 杜若挣脱黎戈大手,小声说道:“还请大王救我夫君。” 黎戈拦腰抱着垂死的夫错七拐八折,最后折进了一间僻静的屋子,把夫错放到毛皮毯子上。杜若抱着小陶坛子也进屋,跪伏在夫错身边,心里百感交集。越是有希望摆在眼前,她越是紧张,毕竟季衍青只说了有七分把握,万一是余下三分呢? 黎戈关好了门,顺手把门栓别上,然后点了一盏灯。他见到杜若有些警惕,于是解释道:“上药时不能见风。” 杜若点头,道理没错,况且现在有求于人,再纠结这些细节确实不合适。正当杜若放松警惕,黎戈从背后将她拦腰抱住。 “美人,管这个要死不活的人干嘛,不如从了本大王,许你做南蛮夫人。”黎戈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加上又是偷袭,杜若完全挣脱不开。 杜若知晓叫喊无用,一面挣扎,一面小声威胁道:“你若用强,等姐姐知晓恐怕性命难保。” “只要美人从了我,我可以救你夫君。”黎戈死死缚住杜若,一张大口在她脸色乱啃。 “无耻。”杜若竭力避开黎戈的亲近,纵然她是楚国四征四镇中的征南将军,但出彩的只是剑术,而非蛮力,她这点力气在黎戈面前实在不够看。 “想救他,只有这一条路,你自己选。”黎戈放开杜若,揭开小陶坛子的封泥,往地上慢慢倾倒。 这小陶坛子本就不大,先前杜若碰过,估计顶多有半斤,这会儿功夫恐怕已经去了二两。 “我答应。”杜若小声哭喊道。 黎戈放下小陶坛子,把杜若揽到怀里,这次杜若没有挣扎。黎戈得意笑道:“早这样多好。美人,你放心,我会救活这个死人,然后你安安心心地当南蛮夫人,至于季衍青……” 夫错像一截朽木一样躺在地上,对一切浑然不知。杜若当着他的面脱下甲胄,再褪下深衣…… 第二十五章、美女蛇 - 弈士 - 赏一杯茶 “后来,该死的都死了,我杀的。”季衍青很平静地讲述这段往事,仿佛是个局外人,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江望舒接收到了很多信息,但还是如雾里看花,云中赏月。比如这个杜若的身份,她本是楚将却会说一口枳地官话;比如该死的都死了,杜若、夫错、黎戈到底谁该死?再比如神龙酒,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东西。 “江侯就不好奇?”季衍青自斟自酌,又是满满一碗,照样一滴不洒。 江望舒摇摇头,说道:“这是你南蛮家务事,鄙人不想卷入。” “神龙酒也不要了?”季衍青笑道,“江侯不说,我也知晓江侯此行的目的是神龙酒。” “要。”江望舒吐出一个字。 “江侯,”季衍青伏在江望舒背上,吐气如兰,“只要江侯答应我一个条件,神龙酒自然奉上。” “说。”江望舒隐隐猜到季衍青的条件,还是想确认一下。 季衍青如一条斑斓美女蛇在江望舒眼前晃动,用极其富有魅惑之意的嗓音说道:“如今南蛮全靠我一个女人家支撑,还请江侯留下来,南蛮七十二寨,二十万南蛮勇士,包括我,都是你的。” 不可否认很有诱惑力,季衍青觉得就算江望舒推辞也会有短暂的考虑。 江望舒不假思索摇头,他并没有动心,季衍青有些猝不及防,她实在没想到江望舒连一瞬考虑的功夫都不舍得。 “那换个条件,江侯助我夺回南蛮。”季衍青极具诱惑的声音再度变得冰冷,完全没有讲价的余地。 江望舒在犹豫,或者说在权衡。一个是有点缘分的后生,一个是未知的危险。 南蛮有二十万勇士,有季衍青这个阴狠如射的夫人尚且无法平定,他不知道这背后隐藏的力量是什么。 未知的,才是可怕的,比如蛇。 恰好江望舒面前就有一条蛇,一条斑斓美女蛇。她的美貌让男人疯狂,强如南蛮大王黎戈也无法征服她;她的武力岂止是不俗,二品里面少有敌手;除了这两样,她还有一颗装满阴狠和狡诈的脑袋。 南蛮美女蛇季衍青,尽管江望舒之前并没有和她打过交道,但早有耳闻。 “江侯当真忍心吗?”季衍青的冰冷再度融化,蛊惑之意险些让江望舒失神。江望舒自认酒量尚可,不至于一碗倒,但此时一阵眩晕感裹挟着困意涌来,让他怀疑自己的酒量。 “江侯,江侯?”恍惚间,江望舒听见日覃杜若的声音,但日覃杜若绝不会这样叫自己。 “江侯,你是不是很热?”江望舒这次听清楚了,是美女蛇季衍青的声音。江望舒点头,他很热,像是被丢进火炉。 一夜无话。 珏和亓官庄一前一后从十丈高跳下,落在深潭里,摔得七荤八素但好歹暂时安全了。 还没来得及喘气便是一阵箭雨,所幸箭雨落到深潭已经没有后力。 “公子,瀑布后面有个山洞。”亓官庄惊喜喊道。 两人费力穿过瀑布,瀑布的冲击牵动了肩膀的刀伤,亓官庄疼得龇牙咧嘴。珏拉着阿五爬上山洞外的平台,两人并肩坐着喘气,数十块石头从天而降落在水潭里,劫后余生的快感让珏浑身酥麻,并肩作战的喜悦让亓官庄久久回味。 休息过后,两人开始轻点物品,亓官庄两手空空,珏手里有一把短刀和从不离身的书简。心情跌落到了谷底,想必江望舒、武去疾和蒲音也遭遇不测,仅靠着这一把短刀想要在南蛮生存下去简直是痴人说梦。南蛮潜伏着太多危机,看得见的有野兽、南蛮人、毒虫、高山险水,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危机。 未知的永远是最可怕的,比如黑暗。 天色渐渐暗下来,但两人不敢走出瀑布,也不敢进黑漆漆的山洞,只好坐在外面的平台上。 寒冬腊月跳进水里,两人浑身没一块干净地方。珏还好,他一向捱冷,但亓官庄不行,他值得消耗不多的体力保持暖和。 这一夜分外难熬,别说是一向谨慎的亓官庄,便是没心没肺的珏也不敢闭眼。 一直到上午,两人才走出瀑布,顺着密林往高处走。当务之急是如何填饱肚子,亓官庄已经饿到两眼发昏,加上背上和肩膀的伤口,几乎算是一个废人,他有气无力地跟在后面,嘴里嚼着路上摘来的老茶叶。 “亓官,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吃的,”珏把竹简递给亓官庄,认真说道,“这个不能丢,拿好了。” 亓官庄两眼通红,但实在饿得没力气哭。他自然知晓公子有多舍不得这卷书简,平日里都是不离身的,舍得给自己是让自己放心。 整整一个时辰,亓官庄没等到珏,他艰难地爬起来,放眼所见除了无边的寂寥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他并不怪公子,自己现在是个十足的累赘,只会牵连公子。有时候,选择摆在面前,但却没有选择的余地,比如现在。 再过了半个时辰,亓官庄躺在地上,双眼失神,索性闭着眼。他已经麻木了,背上和肩膀的疼痛完全感受不到。他这一生从对那几个大孩子痛下杀手时就没奢望过能善终,被兄弟和女人背叛时是仇恨支撑着他挺过来,最后落难巴山。白活一辈子,除了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亓官庄回味昨天和公子并肩作战的快感,二对数十,如此悬殊的差距,但挺过来了。 “亓官。”亓官庄最喜欢的是公子喊他名字。 不对,亓官庄猛然睁开眼,这不是幻觉,是公子的声音。亓官庄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扶着一颗老松站起来,大声喊道:“公子,我在这。” 平心而论这是亓官庄一辈子吃过最香的兔肉,他靠着火堆大快朵颐,几乎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本来我很快抓到兔子了,开始迷路了。”珏小口撕着兔肉,小声说道。 亓官庄完全可以想象公子迷路时满山乱窜的样子,他吃得肚儿圆圆,笑得没心没肺。 “亓官,我辛辛苦苦去抓兔子,你还笑。”珏佯怒道。 亓官庄怀里抱着一卷《嘉禾》,分外安心,公子还是第一次和自己开玩笑呢。 “下次你来生火,就知道指挥。”珏丢掉木燧,摊着一双通红的手埋怨。 “公子,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亓官庄嘴里嚼着兔肉,含糊不清地说。他的眼泪不争气地大颗大颗往下掉,他的胸口因为情绪激动而起起伏伏。 “亓官,”珏盯着亓官庄的眼睛认真说道,“你不是要陪我行万里路吗?这才到哪儿。” 肚子算是填饱了,第二件事是寻找草药,丹参和远志都在牛车上,至于药材两人也记不清、认不清,所以只能暂且搁置,不过亓官庄身上的刀伤不得不处理。 好在亓官庄皮糙肉厚,拄着棍子勉强走得动,他有丰富的治疗外伤的经验,认得几种简单处理就可以外敷的草药。 “公子,那里有九死还魂草。”亓官庄指着不高不矮的悬崖喊道。 “九死还魂草?”珏听着这个名字有些唬人,很不相信亓官庄的药理知识。 “也快卷柏,我们都叫九死还魂草。”亓官庄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里还有十恶不赦的匪气。 “待在这里别动,我去采。”珏算是信了,卷柏就卷柏嘛,还九死还魂草,一听就不靠谱。 悬崖不高不低,珏攀着树枝和山石爬上去,胡乱扯了一把,问道:“是这个?” 亓官庄点点头,喊道:“公子小心些,够了。” 两人在南蛮深山晃了三天,尽量避开人烟,又不敢往大山里钻。靠着珏长期捕鹿的经验,既没有遇见凶猛野兽,又没有遇见南蛮人,还能吃得肚儿圆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不过摆在两人面前是是另一个问题,那便是其余三人如何。蒲音药理掌握得不错,但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郎,和他在一起的武去疾虽说这两年成长不少,但单论武力还不如亓官庄,两人肯定凶多吉少。至于江望舒,珏和亓官庄一致认为江侯不仅没事,还在到处找自己,他们对江望舒有盲目的自信。 白狼寨,江望舒早与武去疾、蒲音两人见面,只是珏和亓官庄下落不明。 白日蒲音和武去疾进林子挖山参时被一群南蛮勇士团团围住,武去疾当时就后悔不该来这南蛮,更后悔没听江望舒的不要离开主路,毕竟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不过武去疾作为綦民拥戴的代司马,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只是蒲音除了辨识药材再也没有半点长处,所以武去疾干脆放弃了抵抗,与其送死不如暂且抱住性命,他完全把希望寄托在江望舒身上。 被押回白狼寨后非但没有被当做俘虏,反而有大鱼大肉伺候,一路上连萝卜白菜都吃不饱的武去疾眼眶湿润了,无论接下来是死是活有这一顿饱饭也赚足了。 蒲音吃饱喝足后问南蛮侍女江侯还有珏的下落,先是用梁州官话,再用大黎雅言,侍女都无动于衷。 “江侯很好。”那侍女终于用蹩脚的梁州官话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也不急着去见江侯。蒲音随蒲邈走过许多地方,无论是荒郊野岭还是坟地都待过,所以表现出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淡定。 至于武去疾,虽说在綦民心中是最符合新王的人选,但他也不过刚成年不久,难得出来放松一下,本以为有江望舒的庇护是一路游山玩水谁知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此刻好不容易有人伺候着,他也不客气地朝那侍女要酒。 那南蛮侍女果然抱了一小坛酒过来,武去疾闻着扑鼻酒香还未来得及下肚便有了醉意,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煮饭煮得半生不熟的少年郎,于是老气横秋问道:“小孩,你要来一碗吗?” “你心真大。”蒲音摇摇头,他一向谨慎,害怕南蛮人在菜里下肚,都是等武去疾试过之后他才敢吃。武去疾又挑,专吃肉糜,几个蔬菜没有动竹梜去碰,让一向习惯了清淡口味的蒲音觉得有些腻。 蒲音向那南蛮侍女讨了一壶茶,专程给武去疾斟了一杯。 “你要来的你不喝给我喝?”武去疾望着蒲音,有些好奇这个少年郎是不是被珏给传染了傻病。 “饭后喝茶暖胃,酒后吃茶养肝。”蒲音一本正经说道。 “你师父说的?”武去疾半信半疑喝了茶,但还是忍不住问。 蒲音点头,这确实是师傅蒲邈说的,只是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蒲邈向来喜欢饮酒不喜喝茶,只有实在囊中羞涩才会碰一碰苦涩的茶水。甚至蒲邈记载的许多药都是要兑酒喝,比如给珏吃那一道远志梧桐丸。蒲音一直觉得是蒲邈故意的,就因为这事还被蒲邈训过一顿:“那些医官懂个屁的药理,你看看天下可还有第二个医圣?” 蒲音当时就不乐意了,顶嘴道:“可天下也没第二个大名鼎鼎的庸医啊。”他故意把“大名鼎鼎”这个词咬得很重。 再说眼前,蒲音见武去疾喝了茶也无事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 吃饱喝足过后蒲音提议去找江望舒却被侍女以江望舒在和夫人商议大事的理由拒绝。蒲音不死心,问侍女还有两个同伴在哪,那侍女只说在别处。 “那让我们出去走走总可以吧?”武去疾说道。 侍女点头,在前头带路,只是后面跟着的七八个壮硕的南蛮勇士搞得气氛有些压抑。武去疾压根没有想跑的心思,江侯在这里,这儿还管吃管住,比起在山野里上顿白菜下顿萝卜甚至连白菜萝卜都没得吃强。 两人随着南蛮侍女在山谷里溜达,见到了四匹马和牛车。四匹马里面只有珏那一匹黑马分外神骏很好辨识,但那个牛车不会错,武去疾想起亓官庄驾着牛车的模样就觉得好笑。 已经见到了牛和马,两人暂且相信了这个南蛮侍女的说辞,也放松下来。 蒲音被一处栽种着草药的园子吸引,征得侍女同意后隔着篱笆细细观看。武去疾则对这些草啊药啊什么的不感兴趣,他倒觉得眼前穿着清凉完全不像是过冬的南蛮侍女有点不同的味道,于是和他攀谈。只可惜这个南蛮侍女冷冰冰的,虽说问无不答,但她的梁州官话实在蹩脚,两人交流起来分外困难。 不过能有个人聊天解闷,甚至还是个相貌不赖的女子,武去疾倒是心情舒畅。 正如蒲音说的他心大,他承认,他本来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角儿,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爹,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哥哥,自己只要好好潇洒过日子就行了。谁知道宋、楚、巴三国大军轮番践踏过綦国土壤,传承百年的綦国毁于一旦,就连被他推举上台的郑爽季子季郎也死了。于是綦国这个破烂摊子又落到他这个大难不死的不学无术的官二代身上。 武去疾早就生出把这个破烂摊子丢给江望舒的念头,反正枳綦两国一脉相承,都是巴人后裔,再恢复八巴国也不是不可,毕竟如今綦民都是寄人篱下。 只是武去疾不敢把这个想法摆上台,他害怕引起綦民的不满。綦民早就有复国的想法,无数次提议让武去疾自立为新王,武去疾千般不愿万般无奈只好一拖再拖,甚至连代司马的“代”字也不愿去掉。 他有自己的小算盘,那便是充分发挥黄老之学的无为而治主张,尽量少管綦民的鸡毛蒜皮之事,尽可能地让綦民和枳民融合,然后悄然无线地完成恢复巴国的壮举。 武去疾当然也想过重建綦国,可是单单凭着数十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綦民就可以收复失地了?这只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理想。 武去疾不是空想家,他是一个实干家,只有将綦民绑在枳国的战车上,靠着武力、战略都无双的江侯才有可能收复失地。与其让綦地沦为楚地,不如重建巴国。 江望舒一觉醒来望着枕边人,并没有惊慌失措或者是气急败坏,只是悄悄穿好衣裳捡起地上的茶壶吃了一碗冷茶。美女蛇季衍青,好手段啊,江望舒有些责备自己太过于大意,竟然被这个女人给糊弄过去了。 “醒了就别装了,”江望舒无奈说道,“恐怕夫人比我醒得还早吧。” 季衍青不避嫌地穿衣着裳,江望舒转身,等窸窣穿衣声停下后,他才转过来。 “江侯,我只能出此下策。”季衍青笑吟吟说道。如果说昨日的季衍青还是条斑斓美女蛇,那么今日便是一碗软糯香醇的美酒。 “就当没发生过,”季衍青听见江望舒这样说,脸色有些苍白,刚要开口又听见江望舒说,“我会帮你夺回南蛮,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季衍青感激涕零,想要行个跪拜大礼,被江望舒拦下。江望舒认真说道:“这是我欠你的。” 第二十六章、神龙酒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望舒与季衍青两人心照不宣出来,已经有侍女准备好饭菜。季衍青脸色红润显然酒力还没退,江望舒倒还好,昨夜只吃了一碗酒。 休整了一夜的武去疾和蒲音也在,武去疾昨夜睡得很踏实,这些日子都是在荒郊野外,又冷又硌,能在柔软的兽皮上舒舒服服睡个囫囵觉简直是人间美事。 蒲音却不这样想,每当他提出去见江侯时那个南蛮侍女便装作哑巴缄口不言,甚至连珏的身影也没看见。尽管蒲音自问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南蛮人惦记的,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一晚上睡得并不怎么好。 “江侯,”蒲音见到江侯出来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但他左顾右看却没找到珏和亓官庄的身影,于是问道,“珏没和你一起?” 江望舒盯着季衍青没有说话,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望舒有些生气。季衍青委屈地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说道:“那两位贵客跑了,并没有大碍。” 季衍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昨日本来是吩咐南蛮勇士去接江侯的几位同伴,结果那些个蠢货误会了她的意思,再加上言语不通,只把蒲音和武去疾二人绑缚回来,至于余下两人则跳水而逃,恐怕九死一生。 江望舒岂会被季衍青这番明显有水分的话所敷衍,这会儿恐怕两人没死也伤得不轻,于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备马。” 季衍青贝齿咬着红唇,若是事情败露恐怕江望舒不光不会帮她夺回南蛮,还会迁怒于她。只是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想再隐瞒下去了,毕竟一个谎言要一千个谎言来圆。 季衍青叫来昨日参与截杀的数十南蛮勇士再加上江望舒一行三人前往那岔路,季衍青路上有了计划,一旦事情往坏的方向走那边用这几十个蠢材的性命来重新博得江望舒的信任,这个代价她还是舍得的。 “夫人,便是这里,昨日那两位贵客听不懂我们南蛮话,直接先发制人,我们只好……”南蛮统领孟墨不敢抬头看季衍青的脸色,他对季衍青是三种微妙情感夹杂在一起,有尊敬,有畏惧,还有爱慕。 “江侯,那两位贵客从这里跳下去了。”季衍青用梁州官话说道。还好,只要当场没死就不算是坏消息。 “夫人,若是能寻回来,鄙人自然守那一诺。”江望舒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猜测到应该是语言不通,加上亓官庄性子急躁恐怕先动的手。不过这还是算不幸中的万幸,珏的水性和耐寒能力他自然知晓,至于亓官庄这粗人命也大。 “谢江侯。”季衍青楚楚可怜地说道。 “你俩暂且在这里等我,”江望舒交代过二人后,又对季衍青说道,“若是寻不回来,鄙人也会守约。” 季衍青心头五味杂陈,她一向是个要强的女人,这一刻却被江望舒的柔情融化。 武去疾还想争取和江望舒一同去,被蒲音制止。武去疾自然也知晓自己就是个累赘,但留在白狼寨他又觉得不妥,毕竟没有江侯的庇护他可不敢保证自己的安全。 武去疾心大不假,但这是建立在强大的自信上,这份自信自然是江侯。 蒲音倒是没有反抗,与其拖累江侯不如安安心心在白狼寨等,反正江侯和这个女人之间似乎达成了什么约定,只要江侯不死自己也不会有危险。 江望舒七拐八折到了深潭,望见瀑布后有一个山洞,心中大喜,说不定他俩就藏在这里,于是开口唤珏的名字。 可惜,就在半个时辰前两人刚离开这个深潭,此刻已经遁入大山,唯恐被南蛮人找到。 没有人应声,江望舒没有火把不敢贸然进山洞,于是只好离去。他在竭力思索两人会往哪走,老实说江望舒并没有一点头绪,珏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亓官庄又深谙野外求生的经验恐怕不会让人轻易找到。 江望舒尽量设想若是自己会怎么做,逃生,对,逃生。若是两人大难不死肯定会选择逃生,远离南蛮人,只能是遁入深山。只是南蛮深山何其多,江望舒只能一座山头一座山头找。一连晃了三天,只找到两堆熄灭了许久的火堆和鹿子骨架,这个发现让江望舒松了口气,只要还活着就好。 此时,珏和亓官庄正在商议下一步该如何,两人在深山里窜了两天,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亓官庄坚持认为还要继续远离人烟,否则一旦再被南蛮人发现,两人几乎是没有反抗的余地。珏表示恐怕江侯也在寻找自己的下落,再这样像个没头苍蝇乱窜说不定会遇见凶猛野兽或是南蛮人。 最后亓官庄还是屈服了,公子都开口了那便由公子做主。亓官庄用木燧生火,珏在细心地杀鹿子,等吃过这一顿饱饭便去主路附近查探江侯的行踪。 一枚箭矢穿了过来,钉在老松树上。 “公子,有人。”亓官庄拎着棒子护在珏身前,冷眼寻找这支箭矢的主人。 “亓官,恐怕他们是想抓活的,”珏望着窸窣树林,说道,“等会我们不要抵抗。” 数十人从树林里钻出来,衣着和先前见过的南蛮人有些不同,两人没有挣扎,正如珏所说的不过是白费功夫。 “公子,你是不是有办法?”亓官庄小声问道。 “没有。”珏平静地说。 “别说话。”有人呵斥道。这人用的是南蛮土语,两人都听不懂,不过并不妨碍从语气和表情中领悟他的意思。 亓官庄幽怨地望着珏,他本以为公子早有打算,这才表现得无比淡定,可听到那短短的两个字他险些哭出来。 江望舒顺着沿途能找到的蛛丝马迹一直往前,果然寻到了一堆还有余温的灰烬,还有松树上醒目的箭矢。地上落叶明显有痕迹,没有见到血迹,江望舒舒了口气,继续往前追去。 一连三日痕迹都很小,在这里忽然变大,江望舒猜测到两人是遭遇了不测,但暂时性命无忧。 他不敢迟疑,毕竟南蛮形势连他都不知晓,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敌人。 一连追逐到下午,江望舒终于听见人声,爬到高处看见又是一处寨子,规模比起白狼寨稍小。 他不敢肯定珏和亓官庄有没有被抓进这个寨子,但他习惯了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 天快黑的时候有一队南蛮勇士从寨子里出来,江望舒注意到这批南蛮勇士的服饰与白狼寨不一样,他不敢肯定是南蛮七十二寨服饰各有不同还是这个寨子与白狼寨不合。 江望舒有些唏嘘,看来不用季衍青煞费苦心自己也卷入了南蛮纷争中。他很有耐性,一直潜伏到天黑,期间又有七八队南蛮勇士鱼贯而出,算上第一队,已经有一个部的建制,人数足足千人。 江望舒没心思纠结整整一个部的南蛮勇士天黑出山寨,他在思索如何才能顺利进入山寨,然后探查二人的消息。 一狠心,江望舒藏好追星,自己则从山坡滚落下去,不偏不倚落在寨门。 几个南蛮勇士迅速围过来,江望舒假装痛苦呻i吟,他注意着这几个南蛮勇士的一举一动。 好在这几个南蛮勇士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踹了几脚,然后架着江望舒进了寨子。 这几个南蛮勇士架着江望舒穿过寨子中间的平地,最后抵达一处石头砌成的房子,江望舒认出来这是南蛮的牢房,照样没有动作。 “又一个?先关好,等明早再说。”守门的南蛮勇士极其不情愿地打开牢门,然后推搡着江望舒进去。 江望舒适应了一下牢房的昏暗,再打量这一间极具南蛮特色的牢房。牢房很大,有十来个人,都抬头望着新来的江望舒。 珏和亓官庄在江望舒刚进来时便看见了,亓官庄想要大喊被珏拦住,两人眼巴巴地盯着江望舒。 江望舒扫视一圈后也发现了两人,他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了,蹑手蹑脚靠过来。 “江侯,你也被抓了?”亓官庄先是惊喜,然后是失落,连江侯都被抓了还指望谁来救自己呢? “傻。”珏用悲悯的眼神望着亓官庄。亓官庄这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说不出话,但脸色尽是喜意。 “先别急,等江侯。”江望舒言简意赅,说完后靠着石墙假寐。 珏倒是平静,亓官庄做不到,本以为陷入死境,自己前脚才被关进牢房江望舒后脚便来了。 “这些是什么?”江望舒小声问。 亓官庄压抑住心头狂喜之意,低声答道:“听口音是楚人。” “楚人?”江望舒用余光瞥了一眼,嘀咕道,“看来我猜测得没错。” 尽管季衍青没说,江望舒也勉强猜测到南蛮之乱可不仅仅是南蛮大王黎戈之死,也许楚人的介入才是源头。他曾经与南蛮人交过手,南蛮的兵器多是青铜锻造,这才短短几年竟然掺了半数铁器。 十来个楚人聚在一团,虎视眈眈地望着江望舒三人。江望舒稍有动作那十来个楚人便如临大敌。 “你们认得我?”江望舒走过去问道,用的是大黎雅言。 一众楚人缄口不言,江望舒可不会认为他们听不懂大黎雅言。虽然没问出什么,但江望舒已经得到了想得到的信息,他已经确定了南蛮之乱有楚人参与,只是不知楚将是夫错还是杜若,或者另有其人。 黑夜降临,本就昏暗的牢房伸手不见五指,那一众楚人终于鼓起勇气一拥而上。江望舒冷哼一声,以一当十,不过一盏茶功夫将这伙楚人悉数制服,并没有痛下杀手。这伙楚人脾气也硬,便是被打断骨头也没有哼一声。亓官庄不解气,过去把这群楚人悉数打晕。杀人放火的勾当他干得多了,分寸拿捏得极好。 “多谢江侯。”珏有些感动,若是江望舒没赶来恐怕他们二人活不过今晚。 牢房里动静不小但守门的两个南蛮勇士却充耳不闻。江望舒本来打算借此机会带着二人逃出这个寨子,眼下这个打算落空,还得另谋他法。 “寨主回来了。”(南蛮土语) 寨子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望舒带着二人来到牢门附近,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黄将军,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荆楚官话) 江望舒趴在石墙上,奈何听不太懂荆楚官话。不过既然荆楚人都出现在这里了恐怕局势更加严峻。 “黎刀寨主的选择很明智,那么,把那些不成器的斥候还我吧。”(荆楚官话) “开门。”(南蛮土语) 牢门打开,江望舒没动,这个寨子南蛮勇士不少于一个部,若是一人江望舒自然有把握闯出去,奈何珏和亓官庄两人也在,他不敢轻举妄动。 白牛寨寨主黎刀和他口中的黄将军两人有说有笑进入牢房,江望舒忽然暴起,一拳打在白牛寨寨主黎刀脸上。 那位将军拔出佩刀朝江望舒劈来,刀法凌厉,江望舒赤手空拳不敢硬接,只能暂避锋芒。 黄将军手中佩刀模样独特,没有苗刃的厚重,也不像荆刀一般狭长,甚至与南蛮刀相比也大不相同,整体更像是弯刀,又比弯刀厚实。 “你不是楚人?”这位黄将军用大黎雅言问,“你是谁?” 白牛寨寨主黎刀拦住提刀围过来的南蛮勇士,他指着江望舒用蹩脚的荆楚官话说道:“这是黑牛寨的人。” “黑牛寨的人穿这身衣服?”黄将军半信半疑问道。(荆楚官话) “黑牛寨靠近梁州,都穿这身衣服,不信你看。”黎刀指着江望舒身后的亓官庄和珏说道(荆楚官话) 江望舒听不懂荆楚官话,一言不发,形势比他想象中严峻得多,他不敢保证能带着珏和亓官庄闯出两道封锁。 牢房外上千南蛮勇士和数百黄将军部下将牢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白牛寨寨主黎刀提着一把大刀恶狠狠说道:“这黑牛寨的人想和我抢女人,被我抓住了,还请将军给我个机会。”(荆楚官话) “那便交给黎刀寨主了,”黄将军先点头,再命人将墙角那一堆不成器的斥候抬走,嘟囔道,“丢人现眼。”(荆楚官话) 黄将军与数百部下策马而去,但江望舒依旧不敢大意,门外便是上千南蛮勇士。 让江望舒意外的是黎刀并未急着动手,只是让人围着牢房。 “寨主,黄将军走远了。”有南蛮勇士报道。(南蛮土语) 黎刀闻声扑通一声跪下,江望舒被这一出给弄得有些糊涂。 珏和亓官庄两人缩在江望舒背后,本来打算殊死一搏,被黎刀这一跪给惊得瞠目结舌。 白牛寨,大堂。 黎刀摆酒设宴,宴请江望舒三人。 亓官庄一手拿着肘子,一手拿着酒碗,吃得满嘴流油。 “亓官,你上辈子是饿死鬼?”珏小口吃着菜,嫌弃说道。 黎刀端着一碗酒一口干下,用蹩脚的梁州官话说道:“我先给诸位赔个不是。” 原来多年前枳国与南蛮有过一场争端,那时候黎刀还不是白牛寨寨主,只是一个寻常统领,兵败被俘后江望舒并没有难为他,而是力排众议放回南蛮。 救命之恩,黎刀不敢不报,况且他还有别的打算。 “寨主与侯川是何关系?”江望舒问道。答应了季衍青,江望舒自然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江望舒注意着黎刀的神情,他不敢完全相信黎刀,甚至桌上酒菜都是黎刀动过竹梜他才敢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江望舒已经在季衍青手上吃过亏,不敢大意。 黎刀是个粗人,他满不在乎地说道:“这事要从两年前说起。” 时间回到两年前,南蛮七十二寨大王黎戈身死,南蛮夫人季衍青一口咬定是楚人所为。于是季衍青打着为黎戈复仇的口号召集南蛮七十二寨合计二十万勇士追杀楚军。 楚将杜若连夜逃出白狼寨,奈何手里只有数千楚军,寡不敌众,最后更是只余下数十人,退到千屏山。 事情出现变故,楚国有五万援兵正好抵达千屏山,保住了杜若性命。 虽说有五万援军,但南蛮勇士有人数优势,又占据地利,楚军依旧节节败退。 战事再出现变化,楚将侯川领五万大军再入南蛮,两军合到一处,转守为攻。 后来楚军散布谣言,说是南蛮夫人季衍青亲手杀了黎戈。季衍青没有辩解,有人不信,也有人信,或者是觊觎南蛮大王的位置,南蛮七十二寨大乱。 两年以来,南蛮多方势力错综复杂。半数南蛮人继续追随南蛮夫人季衍青;二十余个寨子联合,却谁也不服谁以后至今还没有立新王;侯川趁机自立为王,有少数几个寨子投靠在侯川手下。 “侯川就是来游说我白牛寨的,我自然不愿意,毕竟这是南蛮人的家事,我要是转投侯川岂不是要被南蛮人戳脊梁骨。”黎刀用一句话结尾。 江望舒听完终于对南蛮纷争有了具体的了解,比他想象中还要棘手。不过他有个疑问,无论是季衍青还是黎刀在讲述南蛮纷争时,提到荆楚霸王夫错都是一笔带过,江望舒不得不生疑。于是他委婉地问道:“那杜若呢?” 黎刀唏嘘道,“杜若原来是个女将,是侯川的女人,我就说侯川放着好好的楚国大将军不当来南蛮当个山大王。” 江望舒猜测到无论是季衍青还是杜若都有意隐瞒其中的关键人物夫错,甚至夫错可以已经死了。至于杜若究竟是夫错的女人还是侯川的女人还有待商榷,江望舒不敢保证季衍青如实相告。 “其实我一直怀疑黎戈的死另有隐情,第一批楚人武力最高的是女将杜若,如何能潜入白狼寨,又如何能杀死黎戈?”黎刀还不算是蠢人,猜到一些端倪。 黎刀的一番话让江望舒证实了季衍青所说大半是真话,这样说起来,南蛮的纷争其实是两个女人的战争? 乌江之战后杜若便带着重伤垂死的夫错一路逃到南蛮,按照季衍青所说她甚至屈身为夫错求药,可以看到即便季衍青所说有假杜若并非夫错女人,两人关系也应该不俗。 然而按照黎刀的说法杜若是侯川的女人,侯川位列楚国四征四镇,能让他委身在南蛮唯一的解释便是他爱慕杜若已久,杜若利用侯川在复仇。 按照季衍青的说法,杜若复仇对象自然是黎戈。既然季衍青和黎刀都说黎戈已死,那么杜若复仇的原因只可能是夫错之死。 夫错死了,并且夫错身份极为隐秘,否则黎刀不应该不会提到,这是江望舒得到的第一个结论。 南蛮之争是两个女人的战争,这是江望舒得到的第二个结论。 若是季衍青和黎戈都没说谎,那么杜若这个女人可怕程度不下季衍青。能位列楚国四征四镇,武力自然不俗;能让荆楚霸王夫错、南蛮七十二寨大王黎戈和楚国镇南将军侯川都惦记,她的魅力自然不输季衍青;能让侯川舍弃大好前程在南蛮当个山大王,恐怕这个女人最厉害的还是心计。 “江侯,我这儿有个宝贝,你稍等。”黎刀神神秘秘说道。 江望舒望着黎刀揭开一块地板,然后钻进地窖抱着一个小陶坛子上来,他如何不认得,这是季衍青迷倒他的酒,不过这个过程让江望舒觉得好熟悉。 “江侯,这是神龙酒,男人喝了好,女人喝了也好,包治百病,堪称神药。”黎刀用一个你懂的语气说道。 听到神龙酒这个词,亓官庄艰难地咽下嘴里肥肉,死死盯着黎刀,或者说是他手里的神龙酒,像是饿死之人望见肉糜,又像是五旬鳏夫看见女人。 没心没肺被江望舒误说是心性极佳的珏也放下竹梜,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江望舒自然不会忘记季衍青便是用这个酒迷晕他的,甚至黎戈也是用神龙酒胁迫杜若就范最后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黎刀被三人炙热的目光盯着,挺不自在,他感觉把手上的烫手山芋推到桌案中间,下了很大决心才说道:“一人只准一碗,可稀罕了。” 亓官庄一把将神龙酒抱在怀里,给珏斟了满满一杯,欢喜说道:“公子,快喝。” 江望舒也点头,这酒自然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季衍青不知何时下了药。 珏不争气地抹了一把泪,一口饮下神龙酒。 亓官庄再倒满一杯,说道:“公子,还有。” 珏再喝了一碗。 “把我那碗也喝了吧,”江望舒鼓励道,“我喝过了。” 珏饮了第三碗神龙酒,倒在桌案上。 江望舒吃过亏,不敢大意,查探了一下并无大碍,说道:“只是喝醉了。” 黎刀望着烂醉如泥的珏好生心疼,这一坛神龙酒也就四五碗的量,他自己都舍不得喝,就算馋了也只舍得抿一小口,还没听说有人当水喝的。碍于江望舒的面子他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还陪着笑给江望舒和亓官庄一人倒半碗,再望着已经见底的神龙酒一咬牙一狠心全倒自己碗里,还不足半碗。 “来人,扶这位贵客去休息。”黎刀喊道。(南蛮土语) 有两个侍女进来,一左一右扶着珏,江望舒制止道:“不用麻烦,拿个褥子盖着就好。” “去拿一床虎皮被来。”(南蛮土语) “这神龙酒当真包治百病?”江望舒问道,“我这小友得了健忘的病,也能治?” “就是死人也能救活。”黎刀声音有些低落。 “这神龙酒有什么奇妙之处?”亓官庄如牛嚼牡丹一口饮下,看着黎刀肉痛的样子,于是问道。 黎刀似乎不愿提,但还是说道:“其实一般不向外人提的。江侯认为为何季衍青能让半数南蛮人都信服?” 江望舒试探着问道:“因为这神龙酒?” 黎刀点头,说道:“神龙酒的酿造手法和药材只有南蛮大王知晓,从来不外传,所以南蛮大王能够统御七十二寨。黎戈死后季衍青声称掌握神龙酒的药材和酿造手法,所以这才让半数南蛮人顺服。” “不就是熟地黄、菟丝子、刺五加、淫羊藿、补骨脂这五种药材加上那什么神龙吗?”亓官庄瞧着黎刀小气的样子有些不屑,不过这神龙酒的滋味确实胜过他喝过的所有酒,于是他厚着脸皮说道,“寨主,再赏一碗如何?” “我的存货只有这一坛,”黎刀见亓官庄不信,只好说道,“我没有顺服季衍青,所以没有分到神龙酒。” 江望舒有些戒备,先前黎刀说了南蛮有三方势力,既然他不属于季衍青,自然是其余两方。无论是哪一方都是敌人,江望舒不得不戒备。 “我哪一方都不是,”黎刀并没有注意到江望舒和亓官庄的戒备,一口饮干神龙酒,把碗朝地上一丢,气冲冲说道,“我怀疑黎戈的死另有蹊跷,季衍青这个女人没那么简单。” 不怪江望舒多疑,毕竟南蛮的水太深,他不敢大意。他已经领悟过季衍青这个女人的厉害,自然知晓这个女人不简单。若是简单岂能弄死南蛮大王和武圣夫错?若是简单又岂能让南蛮七十二寨中的半数臣服?若是简单又如何能与杜若平分秋色? “实不相瞒,鄙人已经见过了南蛮夫人”江望舒如实相告,毕竟黎刀一直坦诚相待,更是奉上珍贵无比的神龙酒。 “那个女人怎么说?”黎刀急切问道。 “鄙人答应了她帮她平定南蛮之乱。”江望舒坦诚说道,已经欠下一个人情,他不想再欠一个,毕竟黎刀和季衍青之间似乎不太融洽。 黎刀狐疑地指着大醉酩酊的珏,问道:“为了这神龙酒?” “也不全是,”江望舒拱手说道,“如今欠了寨主一个人情,若是日后战场相见,鄙人绝不插手。” “那我也归顺夫人吧,”黎刀撇撇嘴说道,“江侯都插手了,夫人已经胜券在握。” “寨主,你就这么没骨气?”黎刀前后态度的转变让亓官庄有些无法适应,他摸清了黎刀也是个豪爽之人,所以大大咧咧问。 黎刀又窸窣钻进地窖摸出一坛小陶坛子神农酒,揭开封泥给江望舒和亓官庄满上,说道:“我这叫识时务。” 江望舒表示不胜酒力推辞,亓官庄倒是喜欢这神龙酒,主动替江侯代劳。他不满地朝黎刀嚷道:“你不是说没有了?” “这次真没有了,”黎刀嘿嘿笑道,“这不是以后又有来源了吗?” 亓官庄不信,钻进地窖一阵摸索,灰头土脸上来,嘀咕道:“还真没了。” “寨主,夜深了,鄙人先去歇息。”酒足饭饱,江望舒架着珏进屋,留下黎刀和亓官庄两人。 “我说亓兄,娶媳妇没?我给你说,我们南蛮的姑娘,又热情又懂事。”黎刀放下寨主的架子,和亓官庄勾肩搭背说道。 “我以亓官为氏,不是亓,”亓官庄很郁闷,但凡新结交一个朋友就要费力解释一遍。 不得不说两人的交流分外有趣,亓官庄本来是豫州宋国人,梁州官话有些蹩脚,又恰好遇上比他还蹩脚的黎刀,两人交流一半靠嘴上语言一半靠肢体语言。 “小彩,小屏。”黎刀拍手喊道。(南蛮土语) 两个衣着清凉的侍女款款而来,亓官庄看看自己穿着的厚衣裳有些脸红。 “喜欢哪一个?”黎刀挤眉弄眼说道。 亓官庄吞咽着口水,小彩俏丽,小屏柔美,美得各有风采。 “都喜欢也无妨,男人好色,女人慕强。”黎刀把两个侍女推到亓官庄怀里,意味深长地笑道。 “这位贵客刚喝了两大碗神龙酒,”黎刀嘱咐道,“好生伺候。” 说完,黎刀推门出去,他并没有回房,而是在寨子里走了一圈。有时候,脑子比拳脚厉害,只是可惜了两坛神龙酒。 两个侍女两眼放光,亓官庄觉得自己像是被两头狼盯上。 “亓官,该睡了。”江望舒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亓官庄酒醒了一半,推开怀里两个侍女。两个侍女哀怨地望着亓官庄,也不愿离去。亓官庄虽然有贼胆,但江侯已经告诫,他不敢起贼心。 “还请两位姑娘出去。”亓官庄酒力已经上来,口干舌燥小腹发热,他害怕自己把持不住,只能忍痛下逐客令。 小彩、小屏两个侍女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得亓官庄有些脸红。 “莫非你们不懂梁州官话?”亓官庄试探着喊道,“两个傻姑娘。” “你才傻。”小彩气鼓鼓说道,用的是梁州官话,甚至比亓官庄说得还标准。 “我们要休息了,还请两位姑娘移步他处。”江望舒只穿着单薄衣裳出来,朝两位侍女拱手说道。 小彩、小屏见到江望舒亲自下逐客令,只好推门离去。 “喝点浓茶醒酒,别睡太沉,小心。”江望舒嘱咐道。 “莫非有危险?”亓官庄抓着一户浓茶咕咚灌下肚,然后问道。 江望舒已经穿好衣裳,他皱眉说道:“这黎刀隐藏得极深,方才我听见有不少人声,这大半夜的实在蹊跷;并且设宴的时候有快马出了寨子,不无通风报信的可能;还有就是那两个侍女的眼神有些躲闪。” “既然黎刀想动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亓官庄不解地问道。他喝了不少神龙酒,拼命往肚子里灌凉茶醒酒。 “这我也不知晓,甚至不知道他为何劝走了那个楚将。”这也是江望舒的疑惑,他只能猜测是黎刀不愿和那楚将分功劳。 等了半个时辰,江望舒都以为是自己误解了黎刀,却听见亓官庄喊道: “江侯,房子着了。” 果然,黎刀并没有安好心,亓官庄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有江侯在,否则只怕是九死一生。 “伤怎么样?能不能背人?”江望舒问道。 “小伤,不碍事。”亓官庄撕碎衣裳背着烂醉如泥的珏,又翻到书简别在腰间。 “跟着我。”江望舒试了一下门被抵住了,只能强行破门。 “江侯,老天有眼让你落在我手里。”黎刀得意地喊道。 江望舒操着桌案强行破门,这栋房子出口只有一个,若是出不去只能被活活烧死。 “江侯,你还记得死在你手中的黎斧吗?”黎刀喊道,“那是我父亲。” “鄙人向来记不住死人。”江望舒破门而出,手里只有一根桌子腿。亓官庄背着珏跟在身后。江望舒叹了口气,自己猜错了黎刀的心思。 “原以为一辈子都没希望杀你,谁知道你竟然送到我手上。”黎刀说道。他对江望舒能破门而出毫不意外,毕竟是人间惊鸿客,他所倚仗的是两千南蛮勇士。 “杀。”黎刀面露狰狞之色。(南蛮土语) 第一批南蛮勇士数十人抽刀拔剑而来,江望舒叮嘱亓官庄:“保护好他。” 月圆,江望舒以桌子腿代剑,如同少年江望舒月下折枝练剑一般递出练了三年的直刺。第一个南蛮勇士首当其冲,桌子腿没入他的胸膛。 江望舒趁机抢了他手里铁剑,星河剑法再现,只是少了追星没有剑芒。但这并不妨碍江望舒杀人,三步挥一剑,一剑杀一人。 两个南蛮勇士冲向亓官庄,想要拿下他要挟江望舒,江望舒冷哼一声,如惊鸿翩飞,剑起剑落。 “久闻江侯能以一敌万,不知是否言过其实?”黎刀笑道。他左手揽着小彩,右手抱着小屏,江望舒能杀这数十人在他意料之中,他还有两千人,他不信江望舒可以杀完。 又是数十南蛮勇士,江望舒手里铁剑已经砍卷,换了一把铁剑,或刺或撩,或砍或削,一路杀过来。 “亓官,渴。”亓官庄正在竭力与一名南蛮勇士搏杀,背上的珏迷迷糊糊喊道。他好不容易解决了这个南蛮勇士,却牵动了肩膀上的伤,疼得险些叫出来。 “公子。”亓官庄实在无力回答再多,又有两名南蛮勇士围过来,此时江望舒深陷敌阵无法支援,亓官庄只能咬咬牙迎上。 越往外走,身边的敌人越多,江望舒被数十南蛮勇士纠缠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南蛮勇士挥刀接近亓官庄。 “公子,亓官只能陪你走到这了。”亓官庄悲怆哭喊道。两个南蛮勇士,他只能抵挡一人,但后背上的珏必定暴露在另一人刀下。权衡之下他索性冲向眼前一人。以寡敌众,力集于一处,这是他这些年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经验。 “亓官,水。”珏只觉得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有一团熊熊烈火在燃烧。 他蓦然睁眼,抽刀,出,收刀。 亓官庄正和眼前南蛮勇士交手,听见鲜血迸裂的声音,粗糙的心一下沉到谷底,他喘着粗气,借着酒力一刀砍翻眼前的南蛮勇士,然后解开布条。 “亓官,我没事,”珏平静说道,“又杀人了。” 亓官庄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亓官,我给你表演个剑术。”珏捡起地上长剑,望着逼过来四五个南蛮勇士,依旧很平静地说道。 亓官庄哪会不知晓珏的底细,他就会这一招刀法,只会用来唬人。不过公子既然没事便是天大的好消息。亓官庄握紧手里刀,能和人间惊鸿客江望舒并肩作战此生无憾,能和公子携手杀敌不枉此生。 江望舒生怕两人出事,每一剑都不留余力,少了许多美观,但胜在实用,剑起剑落便多一具尸体。数十人悉数倒在脚下,江望舒从尸体上跨过来,三人汇聚在一起。他瞥了珏一眼,柔声问道:“没事吧。” “晚辈谢过江侯。”珏说道,“亓官,看好了,这一式叫踏风。” 话音落下,他提剑而去,第一剑迅捷如疾风,斩杀一人。 “第二式为踏日。” 珏再出剑,灼烈如曜日,再斩杀一人。 “第三式名踏月。” 第三剑出,柔和如皎月,第三人伏地。 “第四式曰踏雪。” 铁剑如雪凝成,凄凉如皑雪,绽开一抹血花。 第二十七章、夜闯白牛寨 - 弈士 - 赏一杯茶 珏表演的剑术正是先前桃花农演示的桃夭四式,一剑杀一人,吃惊的不只是亓官庄,还有江望舒。 江望舒自然知晓桃花农的桃夭剑法,四式恰好是一年四季轮回。他只知道桃花农曾经对珏痛下杀手,不知道何时教过他这四式。 不过这些都不关键,重要的是珏三海碗神龙酒下肚后不再是个痴儿。能治好珏的怪病,区区一个白牛寨又如何? “公子。”亓官庄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一半惊一半喜。他惊的是珏表演的这一手剑术实在太过于经验,他自问自己不是敌手;喜的是黎刀虽然两面三刀但这神龙酒倒是名不虚传,显然公子已经记起了什么。他又暗暗责备自己不该贪杯应该给公子多留点,这等宝物被自己牛嚼牡丹属实是浪费。 黎刀只以为是珏在藏拙,不敢再小觑三人,一声令下,百余南蛮勇士一拥而上,个个抽刀拔剑,持戈握戟。 “杀。”亓官庄借着酒劲提刀杀向南蛮勇士,公子的忽然觉醒让他信心大增,再加上有能杀仙人的江侯,三人对上两千又如何? 亓官庄提刀而上,大有万夫不当之势,却被两名南蛮勇士打得节节败退,他的肩头再中一刀。 江望舒已经换了第三柄剑,没有追星趁手也没有追星锐利,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强势。剑起剑落便是一名南蛮勇士伏首,十步之内尽是尸体。 三碗被南蛮人奉为神药的神龙酒下肚,珏口干舌燥只想发泄一番。他年不及十五但酒量惊人,刚好挥剑挥霍过剩酒力。 亓官庄以为珏是忽然觉醒,只有江望舒知晓他练刀、练拳从未停过,便是在南蛮也是如此。 世上向来没有什么绝顶天才,江望舒能挥出星河七剑也要仰仗名剑追星,更是他少年时期月下赤足折枝练剑的努力而得。 刀技,珏只会那一招三式,只能用来唬人。他记起了一些往事,比如桃花农教他的这桃夭四式。长剑在手,随心而动,四式斩杀四人。 不过眼下南蛮勇士如蝗虫扑向而来,都尽量避开江望舒朝着珏和亓官庄而来,珏不再拘泥于桃夭四式,没有固定章法,随心挥剑。 黎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提江望舒如入无人之境大开杀戒,便是这个少年郎也强的可怕,只有亓官庄稍微弱些。 黎刀知晓江望舒自从扬名到现在从无败绩,天下人都不知晓江望舒败在玄郎和伏白手里的事实,所以黎刀并不过分惊讶江望舒的无双战力。 “江侯,这少年郎是你儿子?”黎刀问道。不怪他有这般猜测,无论是江望舒带着这少年郎入南蛮寻药还是江望舒设计潜入牢房,甚至是这少年郎的风采都让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肯定这少年郎是江望舒的子嗣。枳国有个独步梁州的江望舒震慑南蛮二十年,好不容易等到江望舒过了不惑之年竟然又后继有人,黎刀无论如何也不敢放虎归山。 “是又如何?”珏提剑直刺,这是他用得最熟练的一剑,他隐约记起在潦水畔曾经舞过剑。 大丈夫之行! 记忆如堰塞湖,在神龙酒的诱导下冲破阻碍奔腾而下,珏忽然想起了塞上莽原那个叫夏侯仲卿的老羊倌教自己的大丈夫之行便是凫水、饮酒、舞剑。 大丈夫当饮酒负剑一往无前,三海碗神龙酒算得上是天下第一酒,只是手里铁剑并不入流。所以珏只能算是半个大丈夫,他做不到一往无前。 天上有圆月高悬,掩盖满天星辰的光芒。月下江望舒提剑而行,身前十步无人敢挡。 珏只能算半个大丈夫,他做不到一往无前,因为阿五说过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珏紧随江望舒前行,提剑护着再添新伤的亓官庄。 亓官庄觉得自己拖后腿了,自己白活这么多年,竟然要公子掩护。 黎刀提刀步步后退,他终于怕了。他倚仗的两千南蛮勇士已经倒下一半,他的实力只能算是二品,刀法并不出色,单单靠着一把蛮力跻身二品。 三人以江望舒为首步步紧逼,近乎上千的南蛮勇士节节败退,离白牛寨寨门不过十步。退无可退,一千南蛮勇士再冲向三人,不过能挤进战圈的只有数十。 数十,看似不多实在不少了,也就是江望舒的实力过硬,换做亓官庄以一敌三已经是极限。 江望舒独自拦下大半南蛮勇士,珏面对十余人,亓官庄则在一旁协助珏。 “亓官,寨子右边小山丘,三棵松树下,取我剑来。”江望舒喊道。 江望舒也是人,斩杀谪仙只是玄郎造势,江城一战以一敌万那是身后有数千枳军,加上楚军军心涣散战意全无。他中了两剑,况且体力消耗实在太大,没有追星,他不敢保证能够撑过两轮围攻。 珏抢过一柄长戈替亓官庄破开一个口子,亓官庄提刀冲出去,并没有人追。 “珏,还行不行?”江望舒胸口再中一剑,地上铺着整整两层尸体。南蛮勇士还有数百,江望舒记不清换了多少剑。 珏艰难地杀退一拨南蛮勇士,两人背对而立,江侯的背让他觉得踏实。他已经记起了从枳西到巴山草舍再到南蛮与江侯有关的点点滴滴,江侯的出现弥补了他情感上缺失的重要一环——父爱。 “江侯,如果能活下去,我随你去江城。”珏很想再贪心一点,但他开不了口。 “好。”江望舒尽量平静回答,这个答案他等了太久。少年的遭遇比起他儿时悲惨不知几何,少年的心性胜过他不知几何,少年不满十五能杀百人,他十五时还是靠着机关陷阱才打死巴山恶虎。 未来可期。 江望舒很想贪心一些提一个过分的要求,话到嘴边只剩下一个“好”字,就像当初把凌寒视为子嗣但终究没有开口一样。 短暂的犹豫过后南蛮勇士再蜂拥而上,妄图将两人撕成碎片。江望舒挥出一剑、十剑、百剑,却一道剑芒也没有。毕竟只是寻常兵器,哪里比得上名剑追星。 江望舒再中一刀,这一刀砍在他大腿,让他险些站立不稳。 “公子。”亓官庄抱着追星而来,数十南蛮勇士终于注意到这个无名小卒,纷纷围了上去。 “江侯。”珏大声喊道。 江望舒点头,两人并肩冲阵,朝着亓官庄而去。 亓官庄抱着追星避开南蛮勇士,找机会抛出追星剑,大喊道:“江侯接剑。” 江望舒踩在一名南蛮勇士头上,如惊鸿翩飞,接住追星。 满月当空,追星出鞘。 一连七道星辰剑芒逐一显现,连缀成星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耀眼。 追星出,星河现。 曾经月下折枝练剑的江望舒终于有朝一日挥出七道星辰剑芒,连缀成星河。他忘记了肩膀、胸口、腰腹、大腿的伤,他提剑而起,无人敢撄其锋芒。 黎刀早已不见,数百南蛮勇士军心涣散无力再战,四散奔逃。 珏搀扶着江望舒,亓官庄搀扶着珏,三人矗立在白牛寨寨门。 三人都已经力竭,全靠着活命的信念在支撑。亓官庄有珏护着新添了好几道伤口,就连江望舒身上也有五道深浅不一的伤。 白牛寨的南蛮勇士已经逃出寨子,老人、女人和孩子则面露恐慌地望着三人。今夜江望舒如神祇现世一人斩杀南蛮勇士逾千人的场面成为了这群南蛮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爹。”一个孩子跪在一具尸体前嚎啕大哭。(南蛮土语) “珏,你会怎么做?”江望舒与那个孩子四目相对,他望见那个孩子眼里只有一种情愫,那便是无尽的仇恨。 “他们是无辜的。”珏叹了一声。他这一辈子只杀过两次人,一次是三天前一招三式雷霆一击斩杀一名南蛮勇士,第二次则是今夜。 他并不喜欢杀人的感觉,毕竟是活生生的人,两次杀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亓官,找几匹马。”江望舒哈哈大笑,这才是他喜欢的后辈。凌寒太冷,视人命如草芥,若是换做凌寒肯定会斩草除根。 三人伤得都不轻,但白牛寨不是久留之地,毕竟黎刀和数百南蛮勇士还活着,甚至这附近有没有其余南蛮村寨或是楚军他也不敢确定。 三人骑快马夺路而逃,好在江望舒勉强记得方位,不至于闷头乱窜。江望舒猜测大概率是黎刀从附近南蛮村寨请来的援军,当然也不排除是侯川的人马,毕竟先前侯川手下部将黄将军来过白牛寨。 刚出白牛寨不久身后便有火把闪烁,三人不敢停留快马加鞭彻夜赶路。好在出了白牛寨是主路,否则做不到夜间行进。 南蛮大山,三骑在前夺路而逃,超过一个部的南蛮勇士或是楚军在后方追逐,惊动了林中休憩的群鸟和夜间觅食的兽类。 亓官庄抱着追星回来时被数十南蛮勇士拦住,尽管江望舒和珏第一时间驰援过去但亓官庄依旧添了好几道新伤,他本来就有伤在身,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忽然两眼一黑,坠下马去。 江望舒从胯下骏马身上一跃而起落在亓官庄的马上顺手抓住亓官庄随手丢在马背,三人两骑一路北进,没入黑暗。 第二十八章、山重水复疑无路 - 弈士 - 赏一杯茶 破晓,南蛮深山有着不同于枳国的美,不过对江望舒和珏而言南蛮深山更多的是危机。 “江侯,前面有人。”珏望见前方一个山头有人影幢幢,大喊道。 两人皆是面露苦色,总说天无绝人之路,眼下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两人有鏖战半夜浑身是伤恐怕要埋骨他乡。 “珏,等会你找机会往山里跑。”江望舒嘱咐道。他的眉头紧皱,只有遇见无力解决的问题是才会如此;他的双手尽量放松,追星搁在身前,好迎接接下来的恶战。 亓官庄终于从昏迷状态转醒,望见前方越来越近的火光,猜测到再一次陷入险境。 珏没有答话,他的右手紧紧握着铁剑,表明了他的态度。 “江侯,放我下来吧。”亓官庄被横搁在马背上,肚子里翻江倒海,他竭力忍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江侯,小子拖累你了。”珏平静说道。他勒住骏马跳下马背,左手抱着书简右手提剑。把柄陪伴他许久的短刀早在白牛寨便遗失,不过他并不在乎,反正他也不是大丈夫。 江望舒勒住缰绳,提着亓官庄跳下马。他抱着追星,安静等着前后敌人的逼近。 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涌上来,亓官庄依靠在树上压抑着不适感。马上又是一场恶战,吐出来虽说舒服些但会迎来短暂的虚脱,亓官庄不敢有半点大意。 “江侯。”江望舒听见有人喊他,他分辨出来是季衍青的声音,舒了口气。 “保护江侯。”季衍青远远瞧见江望舒,苍白脸色终于有了血色。她策马与江望舒擦肩而过,提两柄短刀杀入后方追兵。 亓官庄再也压抑不住不适感,只是他很好奇江侯何时认得一个南蛮女人。 “夫人,南蛮人何时把胳膊拐向外人了?”说话的是黎刀,他嗤笑道,“莫非是夫人的姘头?”(南蛮土语) “你也记得自己的身份?背弃南蛮转投侯川,南蛮耻辱。”季衍青杀退两个白牛寨南蛮勇士,不屑地说。 “季衍青,尊你一声夫人是看在黎戈面子上,南蛮何时由一个女流之辈说了算?”黑牛寨寨主黎斧应和道。黑牛寨与白牛寨相距不过几里,黎斧和黎戈又是堂兄弟,两人的情谊从呱呱坠地便结下了。黎刀有难,黎斧自然鼎力支持。 不过季衍青所说的白牛寨和黑牛寨转投侯川也是事实,只是他们并没有完全投诚,说到底双方只是互相利用。 黎刀是个野心勃勃之人,黎戈死后南蛮大王空缺,他不止一次带着聘礼想和季衍青续一段缘分。虽说季衍青只是个寡妇,但她手下依旧有半数南蛮人,势力属实不小,况且美女蛇季衍青是南蛮第一美人,否则黎戈如何愿意跪倒在他石榴裙下? 只是季衍青是个要强之辈,声称只要一对一比试能胜过她才能入主白狼寨。入主白狼寨,寓意不言而喻,奈何传言连南蛮大王黎戈都死在她手下,至今有好几位自恃蛮力过人之人信心满满进白狼寨却又灰头土脸离开。 黑牛寨寨主黎斧正是其中之一,黎刀自问与堂兄弟伯仲之间,自然不会轻易涉险。 黎刀所说南蛮势力三分并非虚言假话,半数南蛮部落以白狼寨为尊,二十来个南蛮部落组建了联盟,余下几个便转投侯川,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黎斧脑袋不如黎刀灵光,他怒气冲冲地提刀上前,被季衍青一个眼神给劝退。 “季衍青,咱们走着瞧。”(南蛮土语)黎刀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放跑杀父仇人,甚至他有些后悔不该支走黄将军。其实也不怪他托大,毕竟白牛寨有整整两千南蛮勇士,江望舒一行才三人,恐怕只有仙人才能从重围中杀出来。奈何他遇见的是江望舒,是传言提剑上峨眉斩杀仙人的存在。 白牛寨与黑牛寨两千南蛮勇士在黎刀、黎斧的率领下沿路离去,黎刀再不甘心又如何?季衍青强势出现保住三人 凭他手里的两千人只能是费力不讨好。他向来珍惜自己的小命,所以即便在白牛寨也不敢亲自上场擒杀江望舒。 季衍青见到两人率军离去这才松了口气,她此行来得匆忙,带的人不足千人,若是正面冲突恐怕赢面不大。 “多谢夫人。”江望舒忍着伤痛拱手施礼,他尽量避开季衍青的眼神,这是心中有愧的表现。 “多谢夫人。”珏不识季衍青,但毕竟是救命恩人,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 亓官庄在经历短暂的虚脱后好受了许多,这一路逃命本来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何曾聊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他望着这个浑身透着一股子魅意的女人,不敢不戒备,朝江望舒说道:“江侯,小心这个女人。” “我听得懂梁州官话。”季衍青笑道。 亓官庄脸色煞白,自己这又得罪了一个南蛮大人物。江望舒苦笑不已,现在小心已经晚了,自己已经着了她的道了。 季衍青瞧见江望舒身上的伤露出心疼神色,但又不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多余的意思,只好先问候亓官庄和珏,最后才走到江望舒面前。 亓官庄有些受宠若惊,虽然提防这个不知来路的女人,但有人嘘寒问暖的感觉还是很受用。 珏撇撇嘴说道:“傻。” 亓官庄听见公子又骂自己傻,嘿嘿地笑,扭头望见与江望舒策马并肩而行的季衍青才醒悟过来。 返回白狼寨的时候已经道了下午,三人受伤都不轻,珏和亓官庄有侍女服侍,至于江望舒则被季衍青请到别处。 武去疾瞧见两人带伤归来,没心没肺的他非但没有问候反而嬉笑道:“亓官庄,你路上不是和我吹嘘当年有多神勇吗?” 侍女正在给亓官庄上药,他疼得龇牙咧嘴没空回答,只好充耳不闻。 已经改名随师傅蒲邈的蒲音拿着远志和丹参两味药过来,这几日他又讨来蜂蜜和药材做了不少。 “我是该叫你蒲音还是公子?”珏伸出手笑道,他自然记起了和这个老朋友短暂的相处时光,当年的乔公子音是为数不多愿意和他玩耍的人,他很珍惜这段感情。 “唉,白费了我一番苦心,”蒲音装作委屈地叹了口气,然后问道,“你在哪弄到的神龙酒?” 侍女正在给珏上药,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和蒲音谈笑风生,谈的是儿时趣事。两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一个敏感人物——秦淮,唯恐破坏到这一份弥足珍贵的感情。 蒲音很愧疚当初珏被当做替罪羔羊的事,所以他在知晓江望舒是要替珏寻药后主动和师傅蒲邈说要一同前往,来尽量弥补这一段遗憾。 珏自问自己遇到过的人不嫌弃自己的不多,眼前蒲音算一个,无论他是乔公子音还是蒲邈弟子蒲音,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在意的是多一个朋友。 武去疾和亓官庄并不知晓这一段往事,所以望着有说有笑的两人有些摸不着头绪。不过武去疾却对珏高看不知多少眼,他受的伤比起亓官庄只多不少,只重不轻,但侍女给他上药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还与蒲音相谈甚欢,这等心性岂是俗人? 很快有南蛮侍女前来,送来了两小坛小陶坛子。 “这是夫人的吩咐。”两个侍女放下两个小陶坛子后便准备离去。 “江侯呢?”武去疾问道。江侯不在他心里总不踏实,虽说在白狼寨的待遇不错,但见不到江侯他还是有些不安。 “夫人正在给江侯上药。”两个侍女用蹩脚的梁州官话回答。 亓官庄已经上完了药,他朝着武去疾挤眉弄眼说道:“我给你说个秘密。” “咳。”珏有意无意咳嗽了一声。 亓官庄怏怏着把已经到嘴边的话悉数吞回肚子。 武去疾狐疑地望着与蒲音相谈甚欢的珏,然后坐到亓官庄身边小声问道:“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这是神龙酒,男人喝了你懂的。”亓官庄猥琐笑道。 武去疾会意一笑,赶紧找了两个大碗满满斟上半碗一口喝干。 “给我来一碗。”亓官庄已经和武去疾混熟,他那一身匪气慢慢融化,露出依旧粗糙的心。 “受伤不能饮酒,”武去疾再给自己倒了半碗一口喝干,打了个酒嗝,然后朝亓官庄说道,“所以我替你喝了。” “这是神龙酒?”蒲音问道。他抢过武去疾手里的小陶坛子斟了几滴,先嗅了嗅再用舌尖尝味。尽管已经有珏的转变摆在眼前,他还是不太相信区区一坛药酒便有如此功效。 “不只是那五位药材,至少有十来种,可惜分辨不出来。”到底是蒲邈弟子,蒲音一试便知师傅说的不全对。 “公子,你再喝些。”亓官庄愣是忍住一滴没喝,这等宝物自己喝了属实浪费。他动起了小心思,那一坛还没启封的他打算藏好带走给公子留着。 “亓官,一个人喝酒可没意思,”珏说道,“有酒同醉。” 亓官庄有些感动,想去叫武去疾却见他已经醉酒酣睡,不由得撇撇嘴。 “音,你也喝点?”珏问道。 “我就算了,不胜酒力。”蒲音浅尝辄止依旧有两分醉意,于是连连推辞。 第二十九章、武去疾的爱情 - 弈士 - 赏一杯茶 武去疾喝了两半碗神龙酒后酩酊大醉一觉睡到天黑,醒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晚饭。他只觉得这神龙酒后劲十足,知道现在还头脑昏沉身体发热,于是推门出去吹风醒酒。 珏和亓官庄喝完了启封过的一坛神龙酒,两人正借着药力在寨子里徒手搏斗。南蛮崇尚强者,许多南蛮勇士甚至是女人都在一旁围观交好。 冷风徐徐,武去疾好受了许多,恍惚间他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这几天一直伺候他起居的侍女小沁。 “看见你没吃完饭,特地给你留了一碗。”小沁端着陶碗蹲在武去疾旁边,她衣着清凉,似乎南蛮人的体质天生都不惧怕寒冷,虽然南蛮之地的冬天也不见多冷。 武去疾伸手去接陶碗,与小沁的手碰到一起。 “对不起。”武去疾连忙道歉,并非他故意,实在是神龙酒后劲太足他有些恍惚。 小沁抽回手,脸颊泛红,如同天边两片云霞落在脸上。 武去疾端着一碗饭却没胃口吃,那两半碗神龙酒烧得他难受,心头憋着难以言说的欲望。 “公子喝了神龙酒?”小沁随季衍青去营救江侯回来后不在客房,所以并不知情。 武去疾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南蛮人肯定知晓神龙酒的效果。 “公子喝了多少?”小沁用蹩脚的梁州官话问。 “一碗,”武去疾说出口又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两小碗。” “恐怕公子难受了,这神龙酒药力足,便是夫人每次也只喝小半碗。”小沁红着脸答道。 武去疾只觉得心口有猫在抓,这是猫儿便是小沁。他不敢有非分之想,于是借口口渴溜进屋。 珏和亓官庄的比试已经近尾,两人都受伤不轻所以拳脚也不重。 珏虽然年幼但练了阿大的拳头,便是锤断碗口粗的树也不在话下,拳头生风,亓官庄只能被动招架。 亓官庄的武学套路全是野路子,全靠着无师自通,虽然粗俗了些但胜在实用。 明面上珏压着亓官庄,其实两人也是伯仲之间。 武去疾进屋喝了一大碗凉水暂时压抑住了心头欲望,他远远瞧见小沁还在放在那等着,于是挤进人群为亓官庄喝彩。 “亓官庄,揍他,狠狠揍你家公子。”武去疾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场,他自然更支撑亓官庄,尽管两人身份有天壤之别,但说到底都是苦命人,倒是对胃口。 亓官庄到底多吃了十年饭,终于将珏掀翻在地,他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伸手去拉自己家公子。 珏倒是没有见怪,在遗失记忆的那些年里更多的是练剑,后来在巴山匪窝才是练刀练拳,拳脚功夫比起老练的亓官庄是要弱了些。 “喔喔喔。”武去疾喊道,用的自然是梁州官话。 “喔喔喔。”围观的南蛮人欢呼道,用的是南蛮土语。 其实人类在表达情绪时有许多相通之处,比如表情,再比如此时的欢呼。 一个大胆的南蛮女子扑到亓官庄身上,在他脸上留下一个经久不消的唇印。男人们则高举着亓官庄欢呼不止,牵动着他身上的伤口。 南蛮是一个纯粹到极致的种族,正如黎刀所说男人好色,女人慕强。 “武去疾,来和我比试比试。”亓官庄已经对公子的酒量佩服到五体投地,他才喝了一碗,但和珏打斗这一场酒力还是没散去,而公子跟个没事人一样。 好事的南蛮人推着武去疾进场,武去疾摸着鼻子说道:“你一身是伤,我岂不是占你便宜?” 小沁没等到武去疾,于是过来寻找,望见武去疾站在场中似乎要和亓官庄比试,她小声喊道:“公子加油。” “行啊,居然都勾搭上娇滴滴的小姑娘了。”亓官庄说完,主动出击,这一身的酒力不挥霍掉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武去疾见到亓官庄还想先发制人,于是迎了上去。虽然他自问自己拳脚功夫不如亓官庄,但亓官庄一身是伤自己占了莫大的便宜岂会轻易服软?正好借此机会散掉一身酒力。 两人你来我往引得围观的南蛮人叫好连连,亓官庄拳脚功夫全是野路子让人防不胜防,武去疾懈怠了多年,这两年又是使剑,所以一时间难以招架。 “武去疾,那丫头似乎不是个寻常婢女,倒也配得上你的身份。”两人交错之间,亓官庄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 先前季衍青领人来营救他们的时候小沁跟在季衍青左右,她又是除了季衍青之外唯一的女子,所以亓官庄猜测这丫头身份不简单。 武去疾哪里信亓官庄这个粗人,他以为亓官庄在戏弄自己,于是狠狠两拳落在亓官庄身上,打得亓官庄哀嚎不已。 “我和你说认真的,这丫头不赖,你想想一个寻常婢女会讲梁州官话?”亓官庄粗中有细,这是跟着公子后学到的本事。 “我是綦人,怎么能娶一个,”武去疾本来想说南蛮人,又觉得不妥,改口道,“怎么能娶一个异邦人。” “大丈夫怎么婆婆妈妈的,喜欢就是喜欢,”亓官庄再一拳还给武去疾,然后说道,“我假装不敌,机会给你争取了。” 亓官庄果然说到做到,几招下来便跌倒在地,武去疾有些不悦,这也演得太假了些吧。 不过在围观的南蛮人眼里武去疾是胜者,男人们高举着武去疾,有几个大胆的女人跃跃欲试想效仿先前亲吻亓官庄那人的举动,毕竟武去疾的模样还是一等一的俊俏。 小沁不乐意了,她气鼓鼓地走到场中,男人们放下武去疾朝她稍稍弯了弯腰,女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小沁拉着武去疾挤出人堆,两人来到一处小山坡并肩坐下。 武去疾还抓着小沁的手,感情经历的匮乏让他有些羞涩,甚至不敢抬头。 新里之战时他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爹,有一个比他有出息太多的兄长,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当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卫国之战中他稚嫩的肩膀挑起綦国大梁,最终还是肩负不起。之后便一直待在南疆,毕竟这是綦国的新家园。 及冠便意味着到了婚娶之年,凭借他的威望和地位莫说是綦国最美的女子,便是妻妾成群也不是难事,但他并没有遇见心仪的女子。 “公子,你喝了酒还去打架。”小沁板着脸说,只是藏不住眉眼间的喜悦。 武去疾挠头讪笑道:“你莫喊我公子,我只是江侯的仆役。” “小沁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委屈巴巴地说:“是不是哪里得罪公子了?先前公子都不嫌弃小沁。” 武去疾一阵头大,连忙安慰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哪会嫌弃你呀,我是怕我配不上你。” 武去疾说完恨不得掌自己的嘴,根亓官庄混久了也学到了口直心快的烂毛病。 “公子说话当真?”小沁凑近一些说道,“只怕公子嫌弃我是个侍女。” 武去疾已经能闻到小沁身上的幽香,他贪婪地吸了一口,然后摆手说道:“我哪儿敢嫌弃。” 小沁挂着两行清泪笑着问:“公子喜欢小沁吗?” 武去疾实在纳闷这女人怎么前一刻还楚楚可怜下一刻就眉开眼笑,他扪心自问自己确实心动了,于是很用力地点头。 “真的?”小沁再凑近一些,已经快贴到武去疾身上了,让从未有过感情经历的武去疾有些局促不安。 “真的。”武去疾单手撑地,不敢去看小沁的眼神。 小沁得到满意答复把武去疾推翻在地,笨拙地撬开武去疾的牙齿,武去疾也笨拙地回应。 亓官庄见到小沁拉着武去疾的手跑开后心满意足回房,看见蒲音在煮茶,珏坐在一旁喝茶。 “亓官庄,喝些茶醒醒酒。”蒲音喊道。 虽说打了两架散去不少酒力,但亓官庄还是有些头脑昏沉沉,加上比试又牵动了旧伤,正想喝杯热茶。他注意到珏神色有些不对,不敢开口问,于是用眼神示意蒲音。 “亓官庄,随我出去走走?”蒲音领会了亓官庄的意思,出声道。 两人走出客房,亓官庄再也按捺不住疑惑,小声问道:“我家公子方才还好好的,这怎么?” 蒲音疑惑地看着亓官庄,问道:“我还想问你呢,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亓官庄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恐怕公子是看见武去疾和小沁想到了兰埔的那个丫头。 亓官庄不愿提公子的伤心往事,于是说道:“估计是今儿公子和我打架输了生闷气呢,你在外头等着,我进去赔个罪。” 亓官庄蹑手蹑脚进屋,跪坐在珏身侧,小声说道:“公子,其实你真该去兰埔看一眼的,毕竟你也不知情。” “亓官,酒太烈,以后还是喝茶吧。”珏给亓官庄斟了一碗茶,自己端着另一碗一口饮尽。 茶很苦,孟先生说过茶性苦,黎民亦苦。 “谢公子赏茶。”亓官庄知道公子心意已决,自己再多话便是在伤口上撒盐了。 第三十章、忽然好想去当匪(元旦快乐) - 弈士 - 赏一杯茶 平静的日子一连持续了七日,珏很少出来,整日窝在客房内养伤。蒲音觉得南蛮侍女不太精通药理,于是很有耐心地给珏换药、煮茶。亓官庄闲不住,带着一身伤在寨子周边晃悠,偶尔也忍不住和珏比划拳脚。 武去疾的日子就滋润多了,每天和小沁腻在一起,只是亓官庄有些不解为何他刻意瞒着自己的身份,整个白狼寨都晓得他是江望舒的奴仆。 至于江望舒,则由季衍青的亲自照料,不得不让亓官庄怀疑这位大名鼎鼎的江侯和季衍青有难以描述的关系。 期间江望舒也来过一次,只说还要在南蛮待一段日子。几人都是以江望舒马首是瞻,况且江望舒、珏和亓官庄都有伤在身确实需要修养一段日子。 亓官庄的猜测不无道理,毕竟季衍青是人间绝色,哪个男人会不喜欢?不过亓官庄找不到一个知己分享,公子和蒲音还小,武去疾又有小沁,他只好憋着一肚子的话儿。 亓官庄可真错怪江望舒了,他江望舒本来是个喜酒之人,却对南蛮的酒有了深深的抗拒心理。 堂堂南蛮大王黎戈便是因为神龙酒而死,本该威震南蛮却销声匿迹的夫错也是神龙酒所致,甚至南蛮之乱的源头都是一小坛神龙酒。 不说这些,单单是自己,江望舒已经两次着了神龙酒的道了,所以他这几日死活不肯饮酒,便是茶水也是自己煮。 “江侯,伤势如何?”季衍青推门进来,笑吟吟问道。 已经过了七日,伤势基本结痂,并无大碍。江望舒连忙起身拱手相迎,他对这个女人有着太多情感杂糅到一起,干脆敬而远之。 “夫人受伤了?”江望舒这才注意到季衍青肩头隐隐有血迹,于是询问道。 季衍青不避嫌地褪下外衣,江望舒连忙转身避开。 “劳烦江侯替我上药,黎斧死了,黎刀跑了。”季衍青轻声说道。三件事,都轻描淡写,仿佛是吃饭喝水家常琐事。 不过对江望舒来说这不是小事,这七日来他尽量避免与季衍青接触,季衍青第一日吃了闭门羹之后便把这间闺房让了出来,自己搬去旁边了。所以亓官庄猜测的江望舒和季衍青有染是事实,也并非事实。 “白狼寨侍女不多,我那妹妹被你的奴仆勾搭去了,所以还劳烦江侯替我上药。”季衍青不折不挠地说。 江望舒不知季衍青有个妹妹,更不知自己几十有了奴仆,猜测应该是亓官庄或者武去疾所为。出于歉意他只好替季衍青上药。 “江侯,我不怕疼。”季衍青捂着嘴笑,她可以猜测到此时江望舒别开头凭感觉在给她上药的憨羞样子,不过江望舒也属实温柔了些。 江望舒难得脸红,他只好用心替季衍青上药,只是总觉得眼前是一条斑斓美女蛇在扭动身子,自己稍不留神便会被勾魂摄魄。 “江侯,”季衍青这回声音有些严肃,她说道,“江侯觉得南蛮之乱要如何平定?” 季衍青很感激江望舒在得到神龙酒后依旧留在白狼寨,甚至先前他只身前往白牛寨迎接珏和亓官庄 把武去疾和蒲音留在白狼寨这个小举动也让季衍青倍感安心。 江望舒这几日除了养伤便是把自己关在屋内研究南蛮地图和势力分布,局势比想象中乱,三方势力犬牙交错,二十几个叛变的寨子组成的小南蛮和侯川的势力正在逐步往季衍青这边延伸。 “鄙人以为,侯川不除,南蛮之乱不止。”江望舒正色答道。 季衍青单单穿着薄纱衣裳,好在屋内暖和,她来回踱步,最后问道:“江侯不问夫错的事?” 江望舒目光凛然,与夫错乌江赌战实在尽兴,两人平分秋色,都败给了老天。他觉得自己鲁莽了,不该草率答应乌江赌战,否则岂会有悲壮的江城之战? “夫错应该是死了,”季衍青说道,“我也不敢太确定,只能说十之八九的可能。” 江望舒不由得感慨女人狠起来真没男人什么事了,堂堂武圣夫错竟然死在南蛮,甚至无人问津。 不过江望舒也不敢完全肯定,正如季衍青所说十有八九是死了,但还是有一线生机。 江望舒自己的命是蒲邈用回春之术续的,被蒲邈推崇备至的神龙酒救活夫错也不是什么奇闻。 “是我杀的,”季衍青冷冷吐出一句话,“不过尸体被杜若带走了。” 尽管江望舒有猜测到夫错之死与季衍青脱不了干系,先前季衍青也说了该死的都死了,但听到这个事实心里还是激荡起万丈波澜。 季衍青没说下文,江望舒勉强可以猜到个大概,那时候的夫错半死不活,毫无还手之力。 “夫人知晓杜若和侯川的关系?”江望舒问道,他并不识得侯川,但侯川是接下来要面对的大敌。 “江侯不问我也会详说,”季衍青彻底进入了南蛮夫人这个狠角色,她开口说道,“侯川,南越人,转投楚国,被封为镇南将军,实力比我稍强一点。至于那个杜若,实力和我不分上下,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姿色蛊惑侯川想要杀我解恨。” 江望舒点头,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他有些好奇会说梁州官话的杜若到底是什么人?他自然不会把杜若和自己的妻子日覃杜若牵扯到一起,毕竟是自己亲手将日覃杜若葬在巴山草舍。 “只能是我一介女流无法震慑南蛮七十二寨,所以才有二十几个寨子组建小南蛮,否则杜若和侯川能翻腾起浪花?”季衍青恨恨地说。 江望舒有些佩服季衍青的手腕,一个女人能统治半个南蛮已经不容易了。答应帮季衍青平定南蛮之乱除了报恩与愧疚,还有一层是能和南蛮交好免除南境威胁。 “姐姐,”有人冒冒失失地推门进来,撞见江望舒正在给季衍青上药的场面赶紧红着脸退了出去。 “那是我妹妹小沁,江侯,你该管管你的朋友了。”季衍青温笑说道。 江望舒有些尴尬,无论是亓官庄还是武去疾他都管不了,不过既然与自己同行,该招呼的还是招呼,他就担心两人惹出什么乱子。 小沁红着脸出去,走到客房外小声喊武去疾,武去疾会意出去,两人挽着手在寨子里溜达。 “和你姐姐说了?”武去疾惴惴不安地问。 小沁俏脸红扑扑,摇头说道:“我姐姐和江侯在。” 武去疾瞅见小沁的娇羞模样猜测到一些端倪,于是缄口不提,他这些日子只顾着和小沁谈情说爱根本无暇关注别人,还是刚才亓官庄拉着他神神秘秘说江侯在南蛮夫人房里一连七天没出来。 武去疾不由得佩服亓官庄粗中有细,其实他并不在乎小沁的身份,能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所以他才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不过昨夜两人都摊牌了,武去疾不想再瞒着小沁,谁知道小沁竟然是南蛮夫人季衍青的妹妹。 “武去疾,你要回南疆对吗?”小沁一脸希冀地问。 武去疾很认真地点头,南疆是綦人的新家园,他不得不回去。 小沁甩开武去疾的手生闷气,武去疾只好问:“你不随我回南疆吗?” “我放不下姐姐,”小沁抱着武去疾,红着眼说道,“我又好喜欢你,先前姐姐让我从你们口里探一点口风,姐姐只是害怕你们也想分一杯羹。” 武去疾有些为难,他以为小沁会和他回南疆,所以一直没问,但他不能留在南蛮,毕竟南疆的綦人还需要他。 “小沁,”武去疾揽着小沁的肩头认真说道,“相信我,也相信江侯,南蛮之乱会平定的,南疆和南蛮也不远。” 武去疾不想辜负小沁,但也舍不得放下綦人。小沁在他心里很重,綦民也不轻,他哪边都放不下。 “公子,你不觉得蹊跷吗?”亓官庄小声说道,“堂堂南蛮夫人的妹妹竟然是侍女。” “这个女人不简单呐。”珏很赞同亓官庄的想法,这几日他特意提防着其余几个侍女,唯恐再有一个南蛮夫人的妹妹。 蒲音坐在地上煮茶,他很耐得住性子,既然确定了白狼寨没有危机便安心在这里待着,至于接下来作何打算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况且白狼寨的药材实在不少,对他来说这才是此行最大的收获。 珏也耐得住性子,既然已经摆脱了痴儿的身份,第一件事便是恶补知识,甚至连练刀、练拳都落下了。可惜南蛮书籍几乎没有,于是蒲音便找来竹简刻字教珏识字。 珏如饥似渴地汲取养料,他耽搁得太久,不能再耽搁了。 一行五人最无聊的便是亓官庄了,他整日上蹿下跳一刻也不安分,又不敢勾搭南蛮女人,于是只好到处寻找乐子。他忽然好想干回老本行当个草匪,每天喝酒吃肉,便是逃难也总比闲在白狼寨无所事事要强。 “亓官,吃茶,”珏瞧见亓官庄在屋里乱晃,于是喊道,“你的性子太急躁了。” 亓官庄眉开眼笑地接过茶碗,这可是公子赏的茶。 第三十一章、珏的苦恼(本月日万) - 弈士 - 赏一杯茶 翌日,破晓。珏起得很早,这几日只顾着看书识字把刀剑拳脚都耽误了,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所以他正好借这个机会练剑。 桃夭四式这个名字还是江望舒告诉他的,很好听。珏记得的剑法只有这桃夭四式和潦水畔夏侯仲卿教授的。 晨起,舞剑,他心无旁骛,想起了在巴山草舍折枝学剑,想起了在塞上莽原饮酒练剑。 “公子还是用剑好看。”亓官庄站在一旁围观,跃跃欲试。他说的是心里话,公子的刀法实在粗鄙不堪,一招过后便没有后招了,倒是这剑法好看。 好看是好看,亓官庄可不会忘记在白牛寨公子海饮三大碗后提剑杀人的场景。 “亓官,你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舞剑完毕,珏忽然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让亓官庄有些措手不及。 亓官庄心思缜密,粗中有细,说到底还是一个粗人,他答不上来。 “那为什么杀人?”珏很认真地自问自答,“杀捉弄你的大孩子是仇恨,杀敌人是为了自保,那些无辜的人呢?” “公子,我没有滥杀无辜。”亓官庄有些摸不着珏的思路,哭丧着脸表达自己的立场。 “亓官以后也不要滥杀无辜啊。”珏语重心长教诲,一派老气横秋的样子。 江望舒从另一边过来,恰好撞见这一幕,于是问道:“怎么了?” 珏很苦恼,无论是先前是个痴儿还是现在他都觉得人命关天,第一次真正杀人是被白狼寨南蛮勇士围困时拔刀,第二次是在白牛寨。他很不喜欢杀人的感觉,毕竟是条命。于是珏便向江望舒请教道:“江侯,你杀的人不少,是什么感觉?” 江望舒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是一个矛盾的个体,手执玉圭,他是位高权重的枳国太傅;手持追星,他是戎马一生的北境执圭;端起酒樽,他是才情斐然的草莽诗人;托着茶碗,他是忧国忧民的枳江侯。 从被巴阳大夫巴昌举荐便去西境与蜀交战,那时候他还是个无名小卒。韶华如白驹过隙,悄然无踪不可能抓住,当年的无名小卒江望舒现在是独步梁州、威震天下的人间惊鸿客。 杀过多少人?他已经不记得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上阵杀敌时双手颤抖两腿发软。他也记得战事结束后他一脸茫然地问伍长这个问题。 “我不杀人,人便杀我。”伍长无暇搭理无名小卒江望舒,甚至觉得这个问题过于白痴。 后来伍长在第二次交战中被杀。 “杀人是什么感觉?”已经当上伍长的江望舒问什长。 “杀人是为了军功。”什长答非所问,艳羡地望着百夫长,憧憬着自己能够有足够的军功混一个百夫长。 后来什长成为了蜀人的一笔军功。 “杀人是什么感觉?”已经当上什长的江望舒问百夫长。 “杀人是为了荣归故里。”百夫长已经厌倦了战争,他只想回家讨一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女人。 后来百夫长马革裹尸还。 “杀人是什么感觉?”已经当上百夫长的江望舒问千夫长。 “杀人是为了扬名立万。”千夫长目光如炬,前方便是蜀国司马罗秉然,只要杀了罗秉然扬名立万又有何难? 后来千夫长成为了一堆枯骨,埋骨他乡。 “杀人是什么感觉?”已经当上了千夫长的江望舒问西境执圭巴闯。 “杀人是为了保家卫国。”巴闯抽刀而起。 后来巴闯千骑闯阵,跃马花溪,浮图关弈刀,陷阵而死。 “杀人是什么感觉?”江望舒回答道,“杀人是为了守护更多人。” 这个答案依旧答非所问,不过珏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蒲音推开门,请江侯进去吃茶,武去疾也窸窸窣窣爬起来,一行五人难得聚在一起。 武去疾和亓官庄两人挤眉弄眼,昨晚武去疾添油加醋地把小沁说的江望舒和季衍青之事,于是亓官庄和武去疾打赌江望舒今日会来。 江望舒没注意两人的神色,他说道:“我要在南蛮留一段日子,你们若是想先离去也可以。” 武去疾借口小解出去,亓官庄喊肚子疼跟上,两人跑到僻静处。 “完了,江侯沦陷了。”亓官庄嚷道。 “嘿嘿,你不知道女人的美妙之处。”武去疾故作老成地说道。 亓官庄赏武去疾一个白眼,他可是瞧见武去疾大白天大摇大摆进了小沁的闺房,于是他有心无心说道:“江侯肯定还是会回枳国的,我就怕有些人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一句话戳中武去疾痛处,无论他怎么劝小沁也不愿随他回南疆,但他迟早要离开南蛮,毕竟南疆还有数十万綦民在等他回去。 两人嘀咕完又回去,武去疾开口说道:“我也先在南蛮待一段时间。” 江望舒想起季衍青的交代,告诫道:“武去疾,你和那姑娘发展到哪一步了?” 武去疾被江望舒这个有些唐突的问题问得措手不及,他只好当作聋子吃茶。 “我会给夫人说这件事,你也该成家了。”到底是过来人,江望舒觉得有些难办,毕竟季衍青是一个狠心到连自己丈夫都痛下杀手的人。 武去疾千恩万谢,当日他实在抵挡不住小沁的热情,加上神龙酒酒力,做了些只有风知道的旖旎事。本来昨日是让小沁去探季衍青口风的,谁料到撞见江望舒在给季衍青上药,小沁又领会错了,毕竟季衍青薄纱衣服半挂在身上。 武去疾有些底气不足,只希望季衍青大度些,毕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江望舒既然愿意出面,武去疾自然求之不得。 “我留下。”珏的话不多,态度很坚决。 “公子在哪,我在哪。”亓官庄一副唯珏马首是瞻的样子。 蒲音苦笑一声,四人都留下总不至于让他这个只会药理的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独自回去吧,于是只好开口说:“南蛮药材不少,我留下看看能不能找一株老山参。” 对蒲音而言南蛮确实是个好地方,许多年份足的药材比美酒和美人还让他心动。既然还在南蛮待一阵子,他打算找个机会去寻一颗老山参,不然空手回去蒲邈那个老头又得嘟囔半天。 小沁与几位侍女端着饭食进来,她朝武去疾试了个眼色,武去疾领会随她出去。 “姐姐要见你,”小沁有些担忧,继续说道,“我陪你去。” 小沁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几日她很少和季衍青见面,昨日季衍青一见面便查出不对,又生气又心疼。 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季衍青自然知晓小沁和那个南疆来的小子走到了哪一步。 武去疾惴惴不安地随小沁去见季衍青,这个没心没肺但却魄力十足的綦国代司马心有小鹿乱撞。 “不要怕,有我在。”走到门口时小沁安慰道。 武去疾苦涩地点头,如何能做到不怕?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偷东西的贼被主人家抓了个现行。 “小沁,你先出去。”季衍青的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味道。 小沁轻轻捏了一下武去疾的手,小声交代:“按照我说的做。” “劳烦关一下门。”季衍青喊道。 武去疾关好门,站在离季衍青有四五步的距离,这个在活泉关火攻公孙麟时意气风发的綦国代司马觉得眼前的南蛮夫人是他遇到过最强的敌人,甚至未战先怯。 “坐吧。”季衍青淡淡地说道。 武去疾如坐针毡,低头不语,心里想着小沁交代的敌不动,我不动。 “什么时候娶我家小沁?”季衍青语出惊人。 这个问题让武去疾束手无策,他和小沁商议过之后准备了季衍青可能会刁难的问题的所有答案,但没想到季衍青竟然没有一点为难他的意思。 “怎么,不愿意?”季衍青见到武去疾迟迟不回答,于是加重了一分语气。 武去疾点头如捣蒜,连说:“愿意,时间都可以,今天都行。” “时间我来定,你出去吧。”季衍青下了逐客令。 武去疾如蒙大赦,推门出来抱住躲在门外偷听的小沁,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在她脸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江望舒本来害怕武去疾吃亏于是打算过来说几句好话,恰好撞见小两口亲热,只好摇着头回去。 亓官庄撇撇嘴,本来还想看武去疾这个白脸小子吃瘪没见到,于是指着远处大声喊道:“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武去疾没反应过来还扭头去看,被小沁揪着耳朵,连连求饶。 “完了,又是一个耙耳朵。”亓官庄摆出一个浮夸的表情。 亓官庄这厮没关门,珏在客房内依旧瞧见两人的亲昵模样。珏很苦恼,杀人的感觉这个苦恼已经被江望舒解开了,正如阿大明知不敌桃花农依旧挥拳而去。 他苦恼的是心事,兰埔有个和米酒一样醉人的丫头,塞上莽原还有一个牧羊而歌的姑娘。 “好想当个痴儿,什么也不用想,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珏吃了一盏茶,苦涩不已。 第三十二章、小南蛮大王 - 弈士 - 赏一杯茶 南蛮大王黎戈死后南蛮夫人季衍青手里有神龙酒配方,于是南蛮七十二寨悉数臣服。 南蛮的暂且安宁被侯川的介入所打破,侯川领着有刀兵之利的楚军征服了数个南蛮寨子,自封侯大王,与季衍青形成对峙之势。 不久有风声传来南蛮大王黎戈之死与南蛮夫人季衍青脱不了干系,于是又有二十余个南蛮寨子脱离季衍青控制组建了小南蛮。 至此南蛮形成了犬牙交错的三种势力,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黎刀和黎斧两兄弟则游历在三个势力之间,或者说是墙头蓬草,风吹便倒。 小南蛮实力不弱但二十几个寨子便有二十几个寨主,没有神龙酒这等筹码在手二十几个寨主谁也不能服众,所以群龙无首的小南蛮在三方势力中是最弱的一方。 不过最近传出风声小南蛮终于有了第一任大王,至于是谁不得而知,不过很快便要知晓了。 小南蛮举着为南蛮大王黎戈复仇的旗号朝白狼寨而来,那位小南蛮大王甚至放出口号要活捉季衍青。 季衍青手下数十个寨子合计十万南蛮勇士整军待发,数十位寨主悉数聚集在白狼寨。 “夫人,我们南蛮的事何时要外人插手了?”开口质问季衍青的是白猪寨寨主黎钩,他曾经参与过和枳国的战争,自然对江望舒恨之入骨。 “江侯是我请来的客人,莫非白猪寨主觉得自己可以胜过侯川?”季衍青在江望舒面前多是一副小女儿姿态,不过在南蛮人眼里他是斑斓美丽且致命的美女蛇。 “我听到过一些不好的传闻。”白猪寨寨主的哥哥黑猪寨寨主黎叉隐晦说道。 季衍青眉头一皱,吐出一个字:“说。” “听说夫人和这位江侯之间关系过于密切。”黑猪寨寨主黎叉尽可能委婉地表达他的意思,白狼寨有嘴大的人传出消息江望舒住在季衍青闺房一连七日不出,让黑猪寨寨主黎叉既愤怒又嫉妒。 “所以,与你有关?”季衍青的语气冷得空气结霜,让黎叉呼吸都困难。黎叉觉得自己面前是一条吐着蛇信的斑斓美女蛇。他先前自恃蛮力不俗也觊觎过南蛮大王这个位置,或者说是季衍青的美色,不过最后怏怏离去。 数十个南蛮寨主没料想到季衍青会是这样的态度,脸色一阵阴晴不变,毕竟南蛮大王的位置空缺着好歹还有个念想,现在念想也没了,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谁若不服现在便可以出来,我接着,只要能赢我,南蛮大王自然归他。”季衍青放下话,尽管很有吸引力,但难度也不小。 季衍青就像一个老练的钓者在鱼钩上挂着一个硕大的诱饵,数十个南蛮寨主如同鱼儿觊觎这块诱饵又害怕自己吞不下,只好眼馋。 诱饵再小,也有鱼儿上钩;利益不大,也有人铤而走险。 何况季衍青鱼钩上的诱饵足以大到让这群鱼儿疯狂,更何况还有一个比诱饵更大的褒奖——季衍青。 几年前季衍青便是让南蛮七十二寨男人都疯狂的女人,疯狂到险些让南蛮七十二寨内乱。如果说几年前的季衍青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罂粟花,那么现在这朵罂粟花正在热烈绽放,可惜无人能采撷。 黑猪寨寨主黎叉终于忍不住,他觉得自己上次只输个一招半式,或许这段日子的神龙酒没有白喝又长了几分力气呢? 季衍青抽出双刀,狭长的眉眼如双刀一般冷冽。黎叉不敢大意,拔出重刀,朝季衍青逼来。 一行五人隔得稍远一些,亓官庄赞叹道:“我就喜欢南蛮人的直爽,最瞧不起中原那里比试还用木刀木剑。” 江望舒与季衍青交过手,不过那时两个人都没有使出全力,江望舒猜测到季衍青的实力约摸是二品巅峰,比巴闯还要强一些。 黎叉提刀而上,借力奔跑朝季衍青劈砍。人是莽夫,刀是重刀,恰好契合。 季衍青轻盈避开,双手各持一柄短刀连连挥舞,力道不重但胜在敏捷。 重刀有重刀的优势,譬如号称贪狼的胡赛王卫秀手持重刀配上拜厄所创的拖刀术,便在在气势上就足以压倒弱一些的敌人。 短刀也有短刀的长处,譬如此时季衍青双手各持一般短刀顷刻间便挥出数刀。黎叉难以招架,交手不过数息衣裳便被划开。 黎叉不服,提刀再起,季衍青双腿蹬在刀身借力退去,再持刀杀来。 黎叉不愧是南蛮七十二寨黑猪寨寨主,一身蛮力惊人,游刃有余地挥舞着重刀抵挡季衍青的进攻。 “要输了。”江望舒开口说道。 “谁要输?”武去疾好奇地问道。武去疾更擅长的是脑子而不是武力,单论武力一行五人恐怕只能胜过蒲音,他只觉得场中两人分外焦灼不分高下。 季衍青短刀凿在重刀上,却破不开黎叉的防御。黎叉找准机会一脚猛踹将季衍青踹出三步远。 胜利近在咫尺,又仿佛有千里之遥。黎叉提刀想要享受属于他的胜利果实是一柄刀飞掠而来,插在他胸口。黎叉生命中最后一件事便是低头望着刀刃没入胸口只留刀兵的短刀,再露出一个难以置信和不甘杂糅在一起的神情。 仿佛只是随手捏死一只碍眼的虫子,季衍青拔出沾血短刀,扫视一圈余下的寨主,那些个个蛮力惊人的寨主受不了季衍青冰冷的目光纷纷羞愧低头。 江望舒再对这个女人高看一眼,单论短刀造诣她已经炉火纯青,再加上一手诡谲的飞刀术还有不可捉摸的心计呢? 江望舒不信季衍青只是情急之下把短刀当飞刀使,毕竟对一个武夫来说武器便是自己的手,谁会舍得自斩手臂?只能说她本身就对自己的飞刀术有绝对的自信,再加上一开始就在给黎叉下套,包括被踹飞恐怕也是故意为之。 杀鸡儆猴的效果实在高明,一众寨主噤若寒蝉唯唯诺诺。这个鱼饵很诱人,钓鱼的人更诱人,但向来只有被钓的鱼儿,何时有过被鱼吃的钓者? “出发。”季衍青喝道。 数十个寨主乖乖回到各自军中领军南下,那里有小南蛮的人正在北上。 “江侯,到时候请你掠阵。”季衍青施了一个蹩脚的礼,眉眼间尽是得意,让武去疾想到了自己年幼时学了一篇新教的文章后向父亲炫耀的场景。 本来季衍青只是想要江望舒陪同,其余几个他还真看不顺眼,尤其是亓官庄,上次去营救三人时亓官庄扶着树大吐特吐的狼狈模样实在落魄。不过几人都有前去的意思,季衍青也不好驳江望舒的面子,只好答应。 一直到第二天正午,十万大军抵达彩屏平原,远处有人头攒动大约是小南蛮的人。 “吾乃南蛮大王黎斤,季衍青何在?”小南蛮大王黎斤从小南蛮军阵走出来,声音洪亮如黄钟大吕在耳畔长鸣。(南蛮土语) “这是小南蛮大王,不过他自称南蛮大王。”小沁在一旁解说。 “为何他自称南蛮大王?”蒲音好奇地问。 “小南蛮只是我们对他们的称呼。”小沁很有耐心地解答了蒲音的疑问,毕竟蒲音是武去疾的朋友。 季衍青策马上前,喊道:“黎斤,你也配得上南蛮大王的称呼?”(南蛮土语) “配不上,”黎斤再上前几步,朗声喊道,“还缺个夫人,不如你随我回去?”(南蛮土语) 季衍青面若寒霜,她策马而上,手里挥舞着两柄短刀。黎斤步行提刀而上,一刀将季衍青坐骑砍倒。 小南蛮军阵传来“喔喔喔”的呐喊声,庆祝他们的王一开始便占据上风。 季衍青滚落下马,单膝跪在地上,她不曾记得小南蛮二十几个寨主有黎斤这号人物,大概是后来居上。不过这并不会关键,所有背叛者,都得死。 季衍青提刀快速接近黎斤短刀与重刀碰撞,拳脚与拳脚相交。 到底是小南蛮大王,黎斤比起那个惨死的黎叉强多了,与季衍青打得难分难舍。 季衍青到底还是个女人,无论是力量还是耐力比起黎斤都要弱上许多,僵持之下显现出颓势,于是且战且退。 “进攻。”见到季衍青不敌,负责指挥大军的黎槊下令。(南蛮土语) “进攻。”小南蛮一方也下令。(南蛮土语) 从人数上来看白狼寨一方略有优势,不过大军行进一天一夜还未来得及休整,而小南蛮一方则是以逸待劳,所以赢面几乎持平。 南蛮少马,整个白狼寨一方几十个寨子加起来也不足五千骑兵,小南蛮一方更少两军几乎是最原始的步战。 江望舒有些好奇当初黎刀和黎斧追杀自己是哪来的两千骑兵?季衍青说了黎斧死后黎刀投靠了小南蛮,他觉得还有另外两个可能,一是季衍青情报出错,黎刀投靠了侯川;第二个可能则让他后怕不已,恐怕小南蛮和侯川已经联手。 “小沁,派出斥候查探。”江望舒说道。 小沁不知江望舒何意,但武去疾很快心领神会,他说道:“江侯的意思可能还有别的敌人?” “小南蛮人数少许多,但黎斤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恐怕没那么简单。”江望舒说道,他可不信一个能统御二十几个南蛮寨子的首领会是一个莽夫。 小沁听到武去疾的解释后跑到负责指挥的黎槊身边给他说了此事,然后数百南蛮斥候没入山林。 彩屏平原很大,足足可以铺开两万人,白狼寨和小南蛮的大军在这里展开最原始的战争。 亓官庄看得心里痒痒,若不是碍于珏在一旁恐怕他已经上阵杀敌去了。 武去疾不屑说道:“这黎槊指挥水准堪忧,你看他骑兵上前,步兵在后,这五千骑兵上去是有去无回。” 果然,五千骑兵冲入小南蛮军阵,虽然马蹄践踏、长兵挥舞杀了不少小南蛮士兵,但这五千骑兵如深仇大恨有去无回。 黎槊脸色铁青,骑兵是机动性和战斗力最强的兵种,五千骑兵换五千步兵这比生意实在亏本。但现在已经晚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人数优势上。 两军如同两滚洪流冲撞在一起,杀声震天。短兵相接,金铁交错声不绝于耳。 “江侯怎么看?”武去疾很虚心地询问江望舒,或者说是请教。他自恃自己的谋略尚可,但在江侯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不敢托大。 “如果不出意外,小南蛮必败无疑。”江望舒说出他的见解。 武去疾点头,两军都是以步兵为主,在没有得当战略指挥时人数成为了制胜关键,便是武圣也无力弥补人数的劣势。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总有些惊才绝艳的人物会打破人们的认知,比如伏白以一己之力硬生生灭了天下第一强国萧国,再比如眼前的江望舒江城之战硬生生改写必败场面。 “斥候出去多久了?”江望舒问道。 武去疾抬头看了看日头,估摸着说:“至少半个时辰。” “一个都没回来?”江望舒有些纳闷,莫非南蛮的斥候与别的地方不同?要知道斥候最关键的不是打探情报,而是及时传递情报。 小沁再去给黎槊说了此事,黎槊神色严峻,很快又有近千斥候没入山林。 “小沁,告诉黎槊,让大军严阵以待。”武去疾叮嘱道。 季衍青依旧在场上,她轻盈地游历在战场中,寻找机会刺杀小南蛮将士,如同一条隐藏在暗中伺机而动追求一击毙命的毒蛇,让人防不胜防又不得不防。 黎斤深陷战场无暇脱身,只能任凭季衍青为所欲为。季衍青挑挑捡捡不杀寻常士兵,专门盯着统领与寨主级别的大人物,死在她手下的寨主已经有两人。 季衍青望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是白牛寨寨主黎刀,这个出了名的墙头蓬草假意投靠自己骗取了几坛神龙酒最后又投身小南蛮。 黎刀见到季衍青调转马头便跑,他很珍惜自己的小命。 季衍青抢了一片马追逐黎刀而去,已经快跑出彩屏平原。 “我去助她。”江望舒有些担忧,借了珏的黑马提剑追去。 第三十三章、美人在怀 - 弈士 - 赏一杯茶 季衍青追逐白牛寨寨主黎刀已经出了彩屏平原,黎刀不再逃窜而是调转马头等季衍青。 “夫人,是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让你失去了理智?”黎刀不知哪来的底气,眼神尽是戏弄之意。(南蛮土语) “黎刀,你的心到底是什么长的?连自己的兄弟都下得去手?”季衍青翻身下马提刀逼近,短刀只适合贴身搏杀。(南蛮土语) 前几日黑牛寨有人前来求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个陷阱但季衍青还是以身涉险,毕竟黑牛寨也是南蛮势力。 季衍青率领两千轻骑前往黑牛寨路上果然遇伏,设伏的正是黎刀。季衍青率军突破伏击带伤狼狈回到白狼寨,不久便传来黑牛寨寨主黎斧身死的消息。 白狼寨一方数十个寨主莫不怀疑是季衍青杀了黎斧,毕竟黎刀与黎斧是堂兄弟,两人手足情深。 季衍青百口莫辩所以她懒得争辩,甚至当着数十个寨主的面斩杀了黑猪寨寨主黎叉,毕竟这些个寨主是桀骜不驯的野狼而不是温顺的狗,和他们讲道理无济于事只能用鲜血来压制他们。 不过季衍青对这个两面三刀的黎刀简直是恨之入骨。黎刀就像一个野心勃勃的野心家,他觊觎南蛮大王的位置但又不想轻易暴露野心;他又是一个精于算计的投资家,他懂得白牛寨和黑牛寨是打破三方势力平衡的关键所以如墙头蓬草摇摆不定坐地起价待价而沽;他更是一个冷血无情的阴谋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自己的兄弟都舍得下手。 如果季衍青没猜错的话黎刀借她之手杀了黑牛寨寨主黎斧之后吞并黑牛寨势力然后转投小南蛮,黎刀的算计太深,他甚至挑拨小南蛮势力下战书。 这种人不是聪明,而是阴狠。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明面上的强敌,而是隐藏在暗处随时打算咬你一口的毒蛇。 季衍青提双刀而上,她知道黎刀的实力,这会儿小南蛮正被白狼寨势力拖住黎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恐怕只是虚张声势。 黎刀拔出重刀横在胸前,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毕竟眼前这个女人是连武力冠绝南蛮的黎戈都能杀的狠角色。 一个持双刀,一个提重刀,两人缠斗在一起没有丝毫留情都想致对方于死地。黎刀不是一个纯粹莽夫,他懂得用脑子,蛮力再惊人又如何?季衍青轻盈如一只小蛇游离在黎刀身侧一击不得便收手等待机会,两人都是老练的顶级猎手,既不想打草惊蛇,又不想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对方。 这是一场力量与敏捷为辅,智力为主的持久战,两人并没有打得不可开交,甚至只试探性出了两三招。 江望舒骑黑马追来,他并没有参战而是选择了作壁上观,他知道季衍青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只要局势还在季衍青的掌控之中他便打算不出手。 黎刀见到江望舒赶来更加谨慎但并没有上马逃窜,这让江望舒更加怀疑黎刀有所依仗。于是江望舒格外注意周边的风吹草动,他可不信这个心思缜密险些让他陷入死境的黎刀会没有底牌。 “侯大王,还等什么?”黎刀大喊道。 一旁的小山丘上人头攒动,十来人个个抽刀拔剑将江望舒和季衍青围住。(荆楚官话) 江望舒注意到黎刀说的是荆楚官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一个女人走了下来,她没去看江望舒而是望着季衍青,眼神难掩得意之色。 “我的好妹妹,你也会被仇恨蒙蔽双眼呢?”这个女人说的是梁州官话。 “江侯,这是杜若,”季衍青与江望舒背对背,她狭长的眉毛望着杜若,讥讽道,“姐姐换男人可真勤快。” 杜若终于瞥了一眼江望舒,还嘴说道:“妹妹也不弱呢,连大名鼎鼎的江侯都请得来,恐怕下了血本吧。” 江望舒觉得这个杜若有些眼熟,他竭力分辨杜若的相貌与声音,却没找到一个对应的熟人。 “江侯,拖累你了,杜若旁边那人便是侯川。”季衍青说道。她有些自责,只猜测到黎刀投靠了小南蛮,没想到黎刀和侯川军也有勾结。 “久闻江侯天下无敌,不知传言是真是假。”侯川提着一柄模样颇为古怪的刀,与当日黄将军所持佩刀一样。这是百越刀,侯川本来是百越人。(大黎雅言) 江望舒没有接话,他在盘算如何能冲出重围。 “吾乃南蛮大王侯川。”侯川见江望舒不搭理自己,大为恼怒,于是提刀上前。 “未曾听闻。”江望舒手持追星,他的语气颇为平静,这是进入了全力以赴的状态。(大黎雅言) 侯川被江望舒看轻,于是提刀指着江望舒说道:“但愿江侯的剑和嘴巴一样厉害。”(大黎雅言) 话音一落,侯川提刀而来,江望舒持剑迎上。 “小心些。”季衍青叮嘱道。她一向是个要强的女人,但再要强也是一个女人,总希望有一个男人能够站在自己身前。(梁州官话) 杜若提剑上前,喊道:“好妹妹,你我也不能闲着不是?” 两个女人冷眼相对,南蛮之乱正是因为这两个女人而起,尽管她俩嘴上以姐妹相称,但眸子的战意比起江望舒和侯川只多不少、只浓不淡。 季衍青提双刀,杜若持长剑,两人之间结怨已久,一触即发。 江望舒没有留一点余力,毕竟对面有十来人,己方仅仅两人,所以他出手就是星河剑法。七道剑芒逐一而起,侯川交手一瞬间便落下下风。 侯川一行十来人全部加入战局,江望舒以一敌众,无法做到游刃有余,只好且战且退。 黎刀没有加入战局,他珍惜自己的小命。他对江望舒恨之入骨,上次江望舒夜闯白牛寨让他始料未及,所以这才投靠侯川想借侯川之手。 对黎刀而言是一石二鸟甚至一石三鸟的局面,江望舒是杀父仇人,所以必须死;季衍青是南蛮夫人,是他坐上南蛮之王位置最大的敌人,也必须死,他可不是贪恋美色之徒,毕竟无福消受;至于侯川一方,死了更好。 所以他选择作壁上观,想要双方拼个你死我活。江望舒虽然有万夫不当之勇,但侯川一方十来人皆是军中翘楚,个个拉出来都不弱于他。 季衍青见到江望舒被十来人围困心里着急,杀机毕露想要过去支援江望舒。 杜若岂会如她所愿?杜若实力不俗,虽然奈何不了季衍青但也不输半分,两人你来我往平分秋色。 侯川虽然听说过江望舒的赫赫威名但只是听说,之前从未见识过。和江望舒一交手便知自己不敌,好在己方人多势众个个都是二品武夫,即便江望舒位列武圣也可以一战。 江望舒被十余人夹击,他也是人,有些难以抵挡。虽然有过一人冲击楚军军阵的战绩但那是战意全无的败军,况且身后有数千枳军。虽然他有过三人夜闯白牛寨的战绩但白牛寨尽是一群乌合之众,仅有的二品武夫黎刀更是避而不战。 眼下不同,这十余人个个都有跻身二品的实力,各自都有自己的剑技刀法,江望舒无暇进攻只能被动防守。 他想起了在巴山草舍遭遇野猪时他也是这么无力,但他不敢分心,只好散去多余的念头竭力抵挡。 “江侯,亓官庄来也。”亓官庄策马而来,他这些日子被憋坏了,提刀便杀入战局。珏和数十南蛮勇士随后加入战局。 江望舒策马离开后珏就有些担忧,于是向小沁借了数十南蛮勇士支援而来,总算是赶上了。 一行人的到来缓解了江望舒的压力,江望舒有些感动又有些懊恼,他一向谨慎但此次算是托大了,若非珏带人前来驰援恐怕凶多吉少。 侯川一方只有这十来个二品武夫,见到有援军而来丢下两具尸体没入山林。至于这一切的谋划者黎刀早在看见亓官庄时便抢了季衍青的马逃之夭夭。 “多谢江侯,多谢几位。”季衍青自责不已,她确实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所以这才上当,若非江望舒一路随行,若非珏和亓官庄领人前来肯定会落得葬身此地的下场。 不过江望舒有些好奇为何侯川也只领着十余人前来,虽说侯川占据的地盘离彩屏平原有数日行程,但他们是伏击一方肯定不会临时起意定然是谋划已久。 “我看我们还是快些回去。”江望舒有些担忧。 季衍青点头,不过她的坐骑已经被黎刀骑走,于是只好可怜兮兮说道:“江侯,你看能不能……” 下半句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眉目含笑笑而不语。 亓官庄干咳一声领着南蛮勇士上前,然后故意大声喊道:“公子,我们来赛马。” 珏朝江望舒耸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然后上马追上亓官庄。 江望舒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拉季衍青上马,美人在怀绕是阅尽人间百味的江望舒也无法当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第三十四章、武去疾 - 弈士 - 赏一杯茶 彩屏平原,白狼寨一方十万大军,小南蛮则只有六万出头。南蛮人的交战很纯粹,只顾着一往无前向前冲杀,于是人数便是决定战局走势的关键。 双方冲杀近两个时辰,小南蛮一方已经彻底陷入颓势。小南蛮大王黎斤勇猛无比一人斩杀了数百人但无法挽救战场颓势,他揪住旁边的一位统领质问道:“你们寨主呢?” 这位统领是白牛寨人,他硬着头皮答道:“我也不知晓。” 黎斤一刀砍了这个白牛寨统领,下令突围。先前黎刀找到他说到时候小南蛮与侯川军两军合一一击即溃白狼寨势力,黎斤信以为真。但出于保险要黎刀领着白牛寨与黑牛寨人马加入小南蛮,谁料到小南蛮败象毕露无疑也不见侯川大军前来驰援,甚至连黎刀也不见影踪。 黎斤是莽夫不假但还没有蠢到被人算计还反应不过来,他猜测到也许是侯川军想等两方两败俱伤再出来坐收渔利。 坐镇后方负责指挥大军的黎槊见到小南蛮溃败,大喜过望之下想要一举击垮小南蛮。黎槊是黑狼寨寨主,论武力在南蛮七十二寨寨主里垫底但论威望只在季衍青之下,只因为他有脑子。 黎槊从未表现出觊觎南蛮大王之位的野心,他是少数几个被季衍青看重的人。巨大的战果就在眼前只要伸手一揽便足以让他达成平定南蛮之乱的成就,这份功绩足以让他的威望更上一层楼。 “小沁,你和黎槊说说再派一批斥候查探周边敌情,然后让他网开一面放小南蛮的人突围。”武去疾算得上是局外人所以看得很清楚局势并不乐观,先前连续派出四批斥候无一回来但又不见潜伏在暗处的敌人。况且小南蛮一方虽然落败依旧有三万之众实力不容小觑。 小沁很快苦着脸回来,说道:“黎槊不愿意再派出斥候,他也不答应网开一面。” 彩屏平原再往外延伸便是低矮的山林和高耸入云的彩屏山,白狼寨一方数万人形成一个硕大的包围圈将小南蛮一方三万人围困得水泄不通。 “小南蛮的人不过是在做困兽之斗。”黎槊一副胜券在握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情,只要全歼小南蛮这三万人,小南蛮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南蛮之乱何愁不能平定?(南蛮土语) 武去疾摇头叹息道:“表面白狼寨占尽上风,但此战胜负难料。” “怎么说?”小沁不太懂战场的大局走势,在她看来小南蛮已经没有退路,必败无疑。 “其一,小南蛮现在是在做困兽之斗,如果说先前还顾及南蛮之情,现在都抱着必死之心,这样的敌人是最可怕的。”武去疾解释道。 仿佛是在引证武去疾的说法,小南蛮三万大军凶相毕露拼死搏杀。小南蛮大王黎斤提刀高呼:“兄弟们,季衍青这是要致我们于死地啊,冲杀出去。”(南蛮土语) 这一战小南蛮元气大伤,黎斤能做的只有奋力突围,他身先士卒往南突进,身后是同仇敌忾的三万南蛮勇士。 “其二,我们这边兵力分散,围困之战至少要十倍于提防的人数,否则看似水泄不通实际上薄弱不堪。”武去疾担忧地说道。 小南蛮一方以黎斤为枪头,三万南蛮勇士为枪身直插白狼寨一方军阵。战场的冲击力震撼人心,白狼寨一方的包围圈被强行冲开一个豁口,三万小南蛮勇士不断冲击,豁口越来越大,形成了数十丈的豁口地带。 黎槊脸色苍白,他原本是想全歼小南蛮,活捉黎斤,现在这个打算彻底落空。 小南蛮一方再度抛下数千尸体,余下两万多人冲破白狼寨一方的包围后退入山林。 季衍青一行终于返回,恰好见到这一幕。无论如何这一战算得上是胜利,虽然也是惨胜。 黎槊没敢过来邀功,季衍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命令大军原地休整。 “黎槊,派出去多少斥候了?”季衍青问道。(南蛮土语) “一千有余。”黎槊如实回答。(南蛮土语) “一个都没回来?”季衍青声音冰冷,一千余斥候便是遭遇数万敌军也不会一个都活不下来。(南蛮土语)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季衍青只好让大军原地休整,自己则打算亲自去查探敌情。 “夫人,斥候回来了。”黎槊叫住季衍青。(南蛮土语) 季衍青望去,整整千余斥候从东、西、北三面回来。 “你们去哪儿查探敌情的?”季衍青叫住第一个斥候,质问到。(南蛮土语) “北。”这个斥候低着头不敢直视季衍青的眼睛。(南蛮土语) “你撒谎,你的气息均匀。”季衍青一刀结果了这个斥候。(南蛮土语) “你又是从哪里回来的?”季衍青问第二个斥候。(南蛮土语) 这个斥候见到了第一个斥候的惨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低眉顺眼回答道:“往西,没有查探到敌军。”(南蛮土语) “你都没流汗。”季衍青挥刀,这个斥候应声倒地。(南蛮土语) 余下的千余斥候悉数匍匐在地连连求饶。 “夫人,是我让他们就在周围等的,”黎槊看不下去了,仗着自己军师的身份说道,“小南蛮凑足六万人已经是极致,哪会有什么敌人。”(南蛮土语) 黎槊本来就对武去疾染指南蛮军务有些抵触,若非看在小沁份上他连样子也懒得做。 “那我身上的伤是谁留下的?”季衍青挽起衣裳露出手臂上不深不浅的伤痕,冷声说道,“先前我追逐黎刀而去,遇见了侯川。黎槊,你以为我们的敌人只是小南蛮?”(南蛮土语) 黎槊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匍匐在地不敢应声。 “武去疾。”季衍青喊道。(梁州官话) 武去疾正在一旁看着自己这位未来姐姐的威风,听到季衍青叫自己连忙出列。 “大军全部交由你指挥。”季衍青说道。回来的路上她和江望舒商议过后觉得侯川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至于任命武去疾暂代指挥一职也并非是草率而为,若是不清楚武去疾的底细她会放心把妹妹交给他? “我听不到南蛮话啊。”武去疾临危受命,不由觉得头大,他是外来人身份,在南蛮没有一点声望,甚至语言也不通。 “小沁,你协助他,”季衍青如何会没有考虑周全,末了笑着对武去疾说,“若是连黎槊都不如那就离开小沁吧,南蛮女人不喜欢废物。” 季衍青这一席话无疑让武去疾无力反驳,他只好硬着头皮接下。 “有我在。”小沁捏了捏武去疾的手,小声安慰道。 武去疾临危受命第一件事便是派出斥候,五人为伍,十人为什潜入周边查探敌情,无论是否有收获半个时辰必须回来报告。 两千南蛮斥候化整为零潜入山林,他们被季衍青的铁腕手段震慑住了,不敢再有丝毫懈怠。 第二件事便是以百人为队足阻止值夜部队巡逻。 季衍青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望着武去疾,让武去疾有些尴尬,他讪笑回答:“斥候是大军的眼睛,守备部队是大军的甲胄。” “夫人,那我呢?”黎槊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但又不能容忍现在的立场,于是大着胆子问季衍青。(南蛮土语) “你好好看,好好学。”季衍青淡漠地吩咐。 黎槊松了口气,还好,只要夫人没把他彻底排斥在外那便是好事。 亓官庄不轻不重地撞了武去疾一下,眉飞色舞说道:“好小子,混得可以啊。” 武去疾有苦不能言,他知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无论武器精良程度还是作战指挥能力都堪称天下前列的楚军,他和楚国征北大将公孙麟交手过,知晓楚军的厉害之处,所以不得不谨慎。 还有一点是覆灭綦国的便是楚军人,虽然与侯川无关,但楚与綦之间的结下的仇是国恨,身为綦国代司马他责无旁贷,尽管是在南蛮,尽管侯川已经自立门户为南蛮大王。 小沁很开心地协助武去疾,哪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万人瞩目? 季衍青和江望舒在一旁商议战事,在亓官庄眼里两人是在谈情说爱。不过这件事现在已经人尽皆知不算什么秘密了,毕竟季衍青在白狼寨当着数十寨子的面大大方方承认,今日两人又同骑而来。 男人好色,女人慕强。季衍青美颜冠绝南蛮七十二寨,江望舒独步天下的武力摆在这,这些寨主只能收住小心思,将苦涩和着饭食吞咽下肚,不是个滋味。 亓官庄的命贱,十岁开始便是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无论是豫州还是梁州,甚至到了南蛮也能很快扎根。他此时和数十个南蛮寨子 主打成一团,一群人用蹩脚的梁州官话加上比划开些有荤有味的玩笑。 珏融入不了,于是便和蒲音在一旁煮茶吃,他不喜欢杀人的感觉,甚至有些厌恶,但有时候没得选择。 第三十五章、彩屏平原之战 - 弈士 - 赏一杯茶 翌日,破晓。 斥候来报发现大部敌人前来。一部,便是千人,兴许是山高林深斥候只看见先锋部队。不过既然有敌军前来武去疾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下达命令之后数万南蛮勇士按照由各个寨主率领分为几十个部队严阵以待。 敌军从彩屏山方向而来,刚抵达彩屏平原便被迎头痛击。武去疾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但对待敌人从不会手软,何况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楚人。他自然从斥候的描述之中分辨出来是楚军,这一次手下不再是乡勇义军,他也不再是不学无术的少年郎。 侯川领军从彩屏山而来刚迈进彩屏平原便遭到痛击,他摸清了白狼寨一方的底细,断定那个二流的指挥黎槊绝不会如此警觉,恐怕是季衍青亲自指挥或是江望舒所为。 昨日未能斩杀江望舒他有些遗憾,在领略过江望舒的实力后他开始正视这个大名鼎鼎又威名赫赫的江侯。 侯川军先锋正是黎刀,纵然他百般不情愿也不得不打头阵,毕竟寄人篱下低人一头。白牛寨和黑牛寨的勇士昨日被黎斤当作马前卒最先上阵早已死得七七八八,黎刀现在几乎是个光杆寨主。他在利用黎斤和侯川,两人又如何不是在利用他呢? 侯川大军仗着刀兵之利在经历短暂溃败后稳住阵脚并将战线往彩屏平原推移。 武去疾下令退军,这第一拨攻势只是试探,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没必要在增加无谓的伤亡。 侯川大军半数迈入彩屏平原还未来得及重整军阵便是铺天盖地一阵箭雨袭来。箭雨当然是武去疾的主意,作为远处杀敌利器弓箭有着先手优势。只可惜时间仓促只准备了数十捆粗糙箭矢,不过依旧让侯川军大吃苦头。 小沁望着神采奕奕的武去疾两眼尽是欢喜之情,不得不说尽管武去疾年纪不大,但有个好爹再不学无术他的见识和谋略也胜过寻常人太多,光是这一阵箭雨便让南蛮勇士钦佩。 南蛮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处处都是危机又处处都是际遇,首先是得具备实力。 数十个寨主对江望舒心生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因为江望舒的名声实在太过于响亮,当年枳国与南蛮一战奠定了江望舒的威名,南疆之地便是南蛮退步让出来的。 所以这些个寨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望舒怀抱季衍青策马归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望舒和季衍青谈笑风生。 江望舒百口莫辩,他算是理解了季衍青为何不辩解黎斧之死的真相,人心是最难窥测又最难改变的。 江望舒此时正在和季衍青商议战事,侯川麾下连楚军加南蛮勇士近十万,不容小觑。而己方在经历与小南蛮一战后死伤两万,人数上还占了劣势。 一阵箭雨过后侯川军连伤带亡有两三千人,侯川咬牙切齿骂骂咧咧,两三千人无关紧要,但士气低落是事实。 “进攻。”武去疾下令。 小沁向鼓角兵传达命令之后鼓角兵吹响牛角,两万白狼寨一方大军在数位寨主的率领下冲锋。 侯川军仓促应战,整片彩屏平原杀声震天。 珏坐在火堆旁淡漠地望着战场,这是南蛮的战争,与他无关。正如江望舒所说杀人是为了守护需要守护的人,他需要守护的人不多,所以没有必要杀人。 亓官庄跃跃欲试恨不得提刀上阵。珏只平静地说一声:“亓官,我会给你收尸的。” 于是亓官庄便焉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尽量,两次差点死在南蛮,哪里还敢有所行动? 蒲音不习武,之所以跟来是因为四人都来了他一个人留在白狼寨也没意思。他不会杀人之术,只会救人之术,所以现在他忙着给这些伤病上药,忙得焦头烂额。 江望舒终于有所行动,他提剑过来说道:“你们不要随处走动,等我斩杀了侯川便离开南蛮。” 语罢,江望舒提剑而去。南蛮之乱的关键人物正是侯川,如今小南蛮已经惨败,只要杀了侯川和杜若,侯川军便群龙无首,他也算完成了承诺。 在南蛮待得太久,他并不知晓枳国的情况,枳国庙堂如今全是年轻一辈,他放心不下。 江望舒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凶险却不为人知。想要从十万大军军阵里刺杀侯川哪里是易事,况且侯川自身实力也不弱。 季衍青领着十余个寨主和数千南蛮勇士随江望舒绕进山林。江望舒有些沉默,珏的那个问题问得太好了,杀人是什么感觉? 初次杀人,江望舒双手颤抖,后来是热血沸腾,再后来是麻木。 他的一生分为四个阶段,在巴山草舍时只是个月下折枝练剑的孤儿,少年江望舒最大的梦想是能吃饱穿暖。 从被巴阳大夫巴昌举荐到日覃杜若之死是第二个阶段,这时候的他威震梁州,封疆拜侯,成为枳国立国以来第一个异性侯。 日覃杜若之死让江望舒弃剑从文,他不想再杀人,只想安安静静地教化黎民。可总有些人要兴兵来犯,于是江望舒只好提剑杀人,守护四境安宁。 最后一个阶段开始于江城之战,背负了太多的希冀,追星出鞘,国难可平。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守护枳国的一方土地,每一个枳民他都在乎,所以见到伏白后他提剑上峨眉。 江望舒有些后悔上峨眉,后悔承那一个诺,玄郎,或者说是朗轩的胸怀太大,江望舒害怕自己的手掌承载不了那么多。 不过唯一的安慰是蒲邈指了一条路,他也算后继有人了。江望舒打算解决侯川之后便返回枳国,然后全力教导珏。 一行人游离在山林中,透过密林,江望舒可以看见彩屏平原的战事接近白热化。 侯川坐镇军中,这位为了一个女人舍弃楚国镇南将军之位的南蛮大王谨慎到了极致,应该是见识过江望舒的实力后开始忌惮了。 江望舒在思索如何能突破侯川军军阵接近侯川,每一种方案都被否定。 这是一场决定南蛮归属的决战,小南蛮已经败退出局,留下来的两个弈士是侯川和季衍青。 “夫人,你带人回去吧。”江望舒说道。 季衍青没问,她相信江望舒,就如同昨日她身陷险境江望舒提剑而来。 彩屏平原大战从破晓打到天黑,双方完全是用人命在博弈。人数几乎算得上五五开,唯一的劣势便是白狼寨一方还有半数兵器是青铜制。 一丁点劣势便足以改写战局,何况劣势不小。第一日的战事落下后白狼寨一方只余下四万人,侯川军一方尚有六万。 不怪武去疾指挥不当,他已经竭尽全力了,伤亡几乎是五五对开,这个战绩不容易,但并不能让人满意。 “江侯呢?”珏走到季衍青跟前问。他不敢完全相信这个女人,甚至觉得这个女人勾引了江侯,否则为何江望舒会答应帮她斩杀侯川? 季衍青和珏几乎一样高,她平视着珏,忽然有些嫉妒这个少年郎。能让江望舒不远千里替他寻药,能让江望舒以身涉险去白牛寨营救,真是个好运的孩子。若非日覃杜若没有给江侯留下子嗣,他都怀疑珏是江侯的孩子了。 “江侯呢?”珏认真地问。 季衍青见珏较真,没好气地说:“不知道。” 珏拔剑抵在季衍青脖颈,一字一顿问道:“江侯呢?” 周遭的南蛮勇士悉数抽刀拔剑。亓官庄被自家公子的举动吓一跳,他不知晓季衍青哪里得罪了珏,于是只好上前劝解。 “亓官,你退开。”亓官庄还没出声便被珏喝退。这个无名无姓无氏的少年郎喜欢孟先生赐的名,但不喜欢那个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哪里配得上有氏?他倒是喜欢江这个姓。 季衍青眉梢一挑,她万万没想到珏会如此当真,甚至有胆魄在她的地盘持剑威胁她。 少年郎不是威胁,季衍青可以察觉到少年眼中的杀意。 少年郎的心很大,如莽原一片;少年郎的心很冷,苍茫凄凉;少年郎的心又不大,装得下的人不多,也不少。 娘亲是第一个,他记得的第一句话便是娘亲说的“唯谷子和诗书可养人”。 刘长安是第二个,现在想起来长安已经祭河神了。 石雁舟是第三个,他家境殷实又平易近人,他天赋异禀又耐心十足。 孟先生是第四个,即便孟先生离去也依旧留给自己六艺经书和《嘉禾》一卷;孟先生三入洛邑学宫不为祭酒之位,不为天下首圣之名,只为了一个痴儿;那场风雪差点把他埋在塞上莽原,只有黑马知道,也是孟先生出手。 邹固和夏侯仲卿算半个,他们教了自己不少东西,尽管动机不纯,尽管有始无终,但珏还是心存感激。 云朵是第六个,这个牧羊而歌的姑娘在自己肩头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玉牛也算半个,珏对他没有太多感情,恩情却不能忘。 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阿六都算,他们是一窝匪,一窝可怜又可敬,且努力的匪。 姜米妮也是一个,可惜,自己不能再去兰埔沽酒了。 亓官庄算一个,他不是阿五的替代品,他是第二个真心实意喊自己一声公子的人。 蒲音也算半个。 最后一个便是江望舒了,无论是在枳西僻里的那一场对视还是在巴山的数次遭遇,或者是入南蛮寻药,江望舒的出现填补了珏感情史上的一片空白——父爱。珏很喜欢江这个姓呢,只是不知道江侯愿不愿意。 珏在乎的人不多,正如在乎他的人不多。 季衍青被这个少年郎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给惹怒,她觉得是自己对这个少年郎太仁慈了。 季衍青抽刀弹开珏的铁剑,然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不介意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少年郎一个教训,只要注意分寸江望舒自然不会怪罪。 珏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这是他遇到过最强的对手,他不敢分心。 第一剑名为踏风,春风一夜来,除了春花烂漫还有野草破土。珏便是一颗野草,一颗在枳西僻里长大的野草,这一剑犹如野草破土,裹挟着坚韧之力。 第二剑名为踏日,裹挟着浓浓的杀意和一往无前的决心。 第三剑名为踏月,一往无前的气势戛然而止,杀意尽数收敛。 第四剑名为踏雪,若是江望舒来使定然是飞鸿踏雪泥,可惜使剑的是珏,他递出这一剑落魄如瘦鱼凫水。 季衍青可不会这些花里胡哨的剑法,她的刀技是杀人的刀技,朴实无华。毕竟是江侯的人,季衍青不想伤了这个少年郎,出手也收敛了些力道。季衍青不愿伤人,珏却抱着杀人的决心,每一剑都是全力递出,每一剑都没有丝毫犹豫。 亓官庄看得心惊胆战,既害怕季衍青不知轻重伤了自家公子,又害怕公子伤了季衍青,毕竟这是南蛮啊。 不过公子既然做出了选择他只能做好自己的本分,他手里握着刀,一旦公子显露败象他便准备出手。亓官庄自然知晓自己的斤两,不敌也要拖着,等江侯回来什么都好说。 武去疾和我小沁早在两人动手时便去寻找江侯了,他完全不知情,不知道珏是犯了什么病居然向季衍青动手。一路上他和珏的交集不多,珏太冷了,冷得让人无法亲近。 好在两人刚走不远便遇见了江望舒,江望舒没有过问细节直接返回驻地,但愿没有出事。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南蛮勇士在生火煮饭,亓官庄和一众寨主在喝酒作乐,蒲音安安静静地煮茶。唯一不自然的是珏和季衍青坐在一起攀谈。 江望舒回头望了武去疾一眼,他有些不信武去疾会开这么无聊的玩笑,但事实便在眼前。 武去疾一脸茫然有口难辩,刚才两人明明打得不可开交转眼便谈笑风生? “江侯,我已经收珏为义子了。”季衍青不避嫌地挽着江望舒,眼里尽是柔情。 武去疾挤到亓官庄身侧小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亓官庄嘟囔道,“两人明明打得不可开交,转眼就以母子相称了。” 第三十六章、那随我姓江吧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一个是美貌、智慧还有武力都冠绝南蛮的美女蛇,一个是无姓无氏孟先生赐名的少年郎,若非因为有江望舒在中间,两人几乎不会产生交集。但两人有一点很相同,那便是两人的想法都难以揣摩。 两人都没有细说其中细节,江望舒也没有问。他吃了饭食过后便打算去刺杀侯川,珏表示也要跟去,江望舒允了。 江望舒只知道这少年郎命运多舛吃尽苦头又韧性惊人,不知道这少年郎哪里学到的一身剑法,不过单论剑法已经勉强能跻身二品,不足十五岁的二品武夫,天下还有几人? 天下没有几人,甚至整个南蛮二品武夫不过百人,大部分寨主有二品实力,少部分统领也有。 两人刺杀侯川的行动只有数十人知晓,两人悄然无声离开驻地,绕进山林,再蛰伏在侯川大军的后方。 守夜的侯川军从两人藏身之处巡逻而过,并没有发现藏身在枯草里的两人。他们一面抱怨着夜晚天冷,一面抱怨着南蛮苦寒。 江望舒听不懂荆楚官话,珏更听不懂,两人只能藏身在枯草中等待机会。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两人一宿未眠,却始终没有等到机会,侯川从始至终没有来过。江望舒很有耐心,他就像一个十足老练的猎人,安静地蛰伏在猎物身旁,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 珏耐得住寒冷,也耐得住寂寞,长期的颠沛流离是多舛命运的亲吻,也是心性过人的眷顾。 破晓,藏身之处不再隐蔽,该挪地方了。不过一个人出现在两人二十步开外,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一个韵味十足的女人——杜若。 珏用眼神示意杀还是不杀,江望舒没有回答,他在犹豫。杜若与侯川都是他刺杀名单上的大人物,但侯川的优先级更高,若是刺杀杜若侯川肯定会有所察觉,这一场刺杀行动也付诸东流。 杜若一人独自前往密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江望舒再也忍不住了,提剑而出,珏随后跟上。 侯川军并没有发现异常,杜若也没有叫喊,她持剑冷眼望着江望舒。 江望舒没有犹豫,追星出鞘,想要尽快斩杀杜若。珏没有加入转圈,有时候人多并不是好事,反而会妨碍到江侯。 杜若实力不俗但在江望舒眼前并不够看,交手不过数十招她便落败,手腕中间,佩剑被打飞。 江望舒持剑抵着杜若,也许可以用杜若威胁侯川,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江侯,你当真不认得我了?”杜若喘着气,一双美目望着江望舒。(梁州官话) “不认得。”江望舒只以为是这个女人的诡计,能蛊惑侯川放弃荣华富贵来南蛮当个土大王的女人岂是庸人? “江侯,你可还记得杜若湖畔的侍女小茶。”杜若并没有惊慌失措,她笑吟吟地望着江望舒,说出一个珏很熟悉的地面还有一个江望舒略有印象的人名。 “你是小茶?”江望舒认真地将杜若的声音和相貌和印象不深的小茶重叠在一起,契合度有八分,他已经信了杜若便是小茶。 “原以为江侯能从我这个名字里查出端倪,是小茶自作多情了,”杜若淡淡地说道,“我要小解。” 江望舒终于知晓这个女人为何会独自离开大军又不带一个侍卫,他只好放开杜若。 小茶,是日覃杜若的婢女,当时日覃杜若难缠而死时小茶年纪还小,和现在比起来容貌变化很大,所以江望舒一时间没认出来。 从西境凯旋得知杜若难缠而死的消息,江望舒几乎崩溃,日覃伯贤告诉他日覃杜若埋在巴山草舍。 巴山草舍,他曾答应过日覃杜若等到四境安宁两人便去巴山草舍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 江望舒放下追星,在巴山草舍小住了半年,他整日沽酒买醉,照料他生活起居的便是小茶。 不过当时江望舒的心几近枯死,并没有关注小茶,甚至小茶何时离开的他也不得而知。 “我去巴阳买米时,被黍离行宫的人追杀,所以才没回巴山草舍。”杜若小解回来,解开了江望舒的疑惑。 “为什么?”江望舒问道,小茶是日覃杜若的婢女,黍离行宫为何会追杀一个婢女? “因为我看到了枳国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杜若惨笑道,“我本来是打算祭拜过姐姐过后便逃出枳国,刚好在巴山草舍遇见江侯。” “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江望舒胸口有些闷。 “江侯已经姐姐的死真是难产?”杜若神色悲哀,“为何会赶在江侯回来之前便草草下葬?太傅又为何从不敢去巴山草舍吊唁亡女?” 江望舒没有说话,他心里有了猜测,在等杜若证实。他原本就觉得日覃杜若的死没那么简单,但整个枳国所有人都对此事缄口不提。 “枳国已经有一个足以威慑到王族地位的枳江侯了,他们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杜若话音落下,江望舒嘴角溢出滚烫的血。 珏搀扶着江望舒,他一直保持着沉默,毕竟这是一段他不知情的历史,他无能为力。 “江侯,是不是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倒塌了?杀死姐姐的不是你拼死守护的无能的王族,而是你功高盖主。”杜若嗤笑道。 “后来我逃难去了楚国,被夫错救下,后面的便不用说了。”杜若说完,左手捡起佩剑便要离开。 珏持剑拦住,岂能轻易放这个女人离开? “让她走。”江望舒有些晕眩,他相信杜若说的话,甚至他早就有过这样的猜测,只是没有证实。 “这把剑送你了,对了,今夜再来这里,我送江侯一个人情。”杜若把佩剑放到地上,带伤离去。 “江侯,还好吧。”珏小声问道。 江望舒点了一下头,说道:“扶我回去。” 江望舒一病不起,季衍青亲自照料,发生了什么两人缄口不提。彩屏平原之战依旧在继续,两方都有非胜不可的理由。彩屏平原再添一层尸首,伏尸十万,流血漂橹。 天色快暗下去的时候珏小声说道:“江侯,我去了。” “不许去。”江望舒制止道。 “等我回来,赐我个姓可好?”珏很少笑,今日此时他笑了。 “好。”江望舒答应了,答应了少年郎的请求,也答应了少年郎出去。 “干娘,把你的刀借我使使。”珏喊道。 季衍青取下一柄佩刀递给珏,爱怜说道:“小心些,知道吗?” 少年郎提一刀一剑没入山林,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 珏很有耐心地蛰伏在树林中,直觉告诉他杜若没有说假话,这一份大礼属实不小。 子时,终于有两人窃窃私语声传来,珏分辨出来一个是杜若。 “大王,这几日都没宠幸人家。”(荆楚官话) “小美人,今夜便好好宠幸你。”(荆楚官话) 有宽衣解带声窸窣入耳,珏依旧很有耐心地等。 有春色旖旎声入耳,珏提刀从十步外飞奔过来,抽刀,出,归鞘。 “好了,欠你们的命已经还了。”杜若面若寒霜用衣裳挡在身前,冷冷说道。 “为什么帮我?”珏别过脸问。 “我不是说了吗,欠你们的命。”杜若一改冰冷,声音柔和。 珏摇摇头,他可不信这个女人的话,就像这个女人三句话三种语气一样不可揣摩。 “一个废物,死了就死了。”杜若穿好衣裳,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珏拖着尸体往回走,林深树多,一路磕磕碰碰。 少年郎眉开眼笑,从现在起自己有姓了。 “江珏,江珏。”他念了两遍,真好听。 驻地外人头攒动,季衍青远远瞧见珏,心里松了口气。她和珏有一个秘密,两人都很贪心,所以起先打得不可开交,随后便以母子相称。 “干娘,幸不辱命。”珏把短刀还给季衍青,眨巴着眼睛说道。 “公子,公子,”亓官庄冒冒失失跑过来在珏身上摸索了个遍,见到并无大碍这才抚着胸口面露浮夸之色说道,“公子厉害。” 公子如何不厉害,毫发无损斩杀侯川,南蛮七十二寨谁能做到? 数十个寨主对他刮目相看,南蛮是一个纯粹的种族,不光男子好色,女子也好色;不光女人慕强,男人也慕强。 珏推辞了一众南蛮寨主邀请同饮的好意,来到了江望舒身边。 “我杀死了侯川。”珏按捺住内心喜悦说道。 “嗯。”江望舒很想夸赞一番,又拉不下脸,只好不浓不淡地回答一个“嗯”。 “有杜若帮忙。”珏尽量省去其中的旖旎细节。 江望舒再“嗯”一声。 “那我有姓了?”珏小声问,他不敢直视江望舒。 “嗯,”江望正色说道,“随我姓可好?” “好。”珏松了一口气,这个贪心的愿望成真了。 季衍青白了一眼两个都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人,一手抓着江望舒,一手抓着珏,说道:“傻模傻样。” 江望舒想挣开,又被季衍青一个白眼给瞪了回去。 第三十七章、这一剑,名为阿大 - 弈士 - 赏一杯茶 南蛮之乱明面上武力最强的便是侯川,侯川之死无疑让白狼寨一方士气大振,除了江望舒没人知晓其中细节,不过今日他们才知晓姓名的少年郎一战立威。 季衍青没有细问为何江珏能毫发无损杀死侯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她和江珏也有一个秘密一样。 翌日,破晓,白狼寨一方三万大军严阵以待,迎接最后一战。武去疾依旧担任指挥,江望舒和珏没有参战,季衍青亲自率军,今日战事决定南蛮的归属,很显然老天站在白狼寨一方。 侯川军在经历侯川之死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军心大乱,反而在杜若的率领下准备迎战,看来这个女人的手段不简单。 “夫人,我家杜将军请夫人阵前一叙。”有使者来阵前喊道。(南蛮土语) “南蛮人不杀南蛮人,滚回去吧。”季衍青并没有斩杀这个南蛮使者,她倒想看看杜若有什么手段。 季衍青提双刀策马出阵,杜若骑白马抱剑而来,两个挑起南蛮之乱的女人在万众瞩目中阵前一叙。 “好姐姐,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季衍青戒备地望着杜若说道。 杜若面若寒霜,嗤笑道:“妹妹好手段,能请来江侯坐镇,姐姐甘拜下风。” 南蛮之乱因为这两个女人而起,两个女人针锋相对,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之势。白狼寨一方和侯川军都严阵以待,一旦谈判破烂便只能兵戎相见了。 “好姐姐,妹妹哪里比得上你,侯川死了又打算找谁?”季衍青寸步不让说道。 杜若拔剑杀来,季衍青避开这凌厉一剑,翻身下马提刀杀去,一刀扎在马腿,一刀扎向杜若。 马儿受惊狂奔,杜若被摔下马,持剑半跪。 “进攻。”武去疾下令。 白狼寨一方三万人,侯川军五万,两军如同两股洪流冲撞在一起。 江望舒和珏,现在应该称呼为江珏,两人都没动。江望舒没动是因为不好插手,江珏没动是因为厌倦杀人。 这一战一直持续到下午,白狼寨一方只余下万人,侯川军还有三万有余。尽管斩杀了侯川,但杜若手段不弱,并没有军心溃散。 战局开始朝对白狼寨不利的一方倾倒,不怪武去疾指挥不力,本来人数就有万余差距,再加上刀兵锋利程度弱了一筹。 “江侯你看。”亓官庄内心痒痒但还是抑制住了内心躁动没有上阵,他瞧见彩屏平原正南方有一支人马杀来。 “是小南蛮。”小沁一眼便认出来了,只是不知小南蛮是敌是友。 季衍青自然也瞧见了小南蛮人马,眼下白狼寨本就处于劣势,小南蛮再横插一脚恐怕此战必败无疑。她被杜若纠缠着脱不开身,两人实力相当谁也奈何不得谁。 妹妹,你慌了?。”杜若一剑杀来,轻笑道。眼下白狼寨必败无疑,再加上小南蛮和侯川军中间有白牛寨寨主黎刀撮合,白狼寨的赢面不足一层。 “便是死,我也会死在姐姐后头。”季衍青挥舞双刀追逐杜若,声音冰冷,双刀冷冽。 “夫人,我来助你,”小南蛮大王黎斤大喊道,“南蛮只能属于南蛮人,黎刀已经死了。”(南蛮土语) 绝境逢生,白狼寨本来必败无疑,小南蛮的支援无疑是雪中送炭,季衍青眉飞色舞提刀杀向杜若,如今小南蛮的加入让局势瞬间反转,她如何不喜? 杜若且战且退,身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快到天黑时候侯川军只余下不到两万人。 两军休战,侯川军不足两万人,白狼寨与小南蛮整合过的南蛮势力也不到两万。 小南蛮大王黎斤提着黎刀首级请罪,季衍青自然不会怪罪他,毕竟要是没有小南蛮的加入这一战已经败了。 原来当日黎刀抢了季衍青的马逃窜后没有随侯川离去,而是折道去了小南蛮想要趁小南蛮各位寨主都领兵在外策反,但黎刀的风评在南蛮向来不好,非但没有策反成功反而被小南蛮的人擒拿住。 黎斤兵败后回到小南蛮一刀砍了黎刀,此人如墙头蓬草摇摆不定但却收了三家好吃实在让人厌烦。随后小南蛮众位寨主合计后再整军而来,南蛮可以内乱,但侯川军终究是外来敌人。 “夫人,听说侯川死了?”黎斤半信半疑问。他只是听见一些风声,说是一个少年郎杀死了。若是江望舒出手他还信服,他和侯川交手过,不敌侯川,他还不信南蛮能有武力胜过他的少年郎。(南蛮土语) “怎么,黎斤寨主不信?”季衍青觉得小南蛮虽然暂且投靠但依旧不敢十分信任,于是有意打压一下黎斤。 黎斤倒没在意这个称呼,他望着季衍青说道:“那少年郎是谁?”(南蛮土语) “亓官庄,他问你家公子呢。”季衍青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亓官庄。(梁州官话) 亓官庄喜欢公子被万众瞩目的感觉,甚至觉得与有荣焉,于是答道:“我家公子姓江名珏,无氏。”(梁州官话) “江侯之子?”黎斤小声询问。(南蛮土语) “也是我认的干儿子。”季衍青答非所问,但在一众寨子耳里这个回答有两层意思,一是江珏是江侯之子,二是季衍青和江望舒之间的传闻是真的。(南蛮土语) 第一层意思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直觊觎的季衍青已经落入别人之手。 “要不是打不过,我定然和江侯打一场。”黎斤知晓自己斤两,虽说在小南蛮无人能敌,甚至比季衍青还强一些,但在江望舒面前还是矮了一分,语气都轻了些。(南蛮土语) “黎斤,打不赢江侯可以和江侯之子过过招嘛。”有人鼓动说道。(南蛮土语) 一群好事的南蛮寨主簇拥着江珏前往人堆中央,江珏本来在煮茶吃,被这群莽夫搅了雅兴,只好怒目直视亓官庄。 “公子,和我无关。”亓官庄缩着头辩解道,一脸无辜的样子看着极为真切。 江珏如何不知晓亓官庄好事的性子,他总结过亓官庄,此人贪财、好色、好酒、懒惰、狡诈……仅有的两个优点一个是听话,一个是机智。 狡诈和机智本来算是一种品质,只是评判标准不同便有了两种称呼。 江珏也没有和亓官庄过分计较,只是小声询问季衍青:“干娘,找我何事?” 季衍青指着黎斤说道:“这个莽夫想抢走你干娘,该怎么办?” 显然,季衍青在开玩笑,不过江珏读出了另一层意思,季衍青这是要立威呀。江珏没有十分把握,不过依旧抱剑作揖。 南蛮没有这些礼数,黎斤又是个莽夫,抽刀而来。他是莽夫不假,但他还不至于没有脑子,季衍青分明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人群散开腾出一个二十步宽的场地,黎斤仗着一身蛮力提刀劈砍,江珏自知蛮力连亓官庄也不如,若是用蛮力和黎斤交手便是以己之短搏敌之长。他尽量避开黎斤的攻势,时不时递出桃夭四式。 是猫戏老鼠还是猫住老鼠暂且看不出来,显然两人只是在试探。黎斤体型壮硕如水牛,单论体型江珏还没见过比黎斤更为惊人的,便是匪首阿大也要小一圈。江珏不足十五,前些年的颠肺流离让他只长骨头不长肉,直到在巴山才开始长个,如今和季衍青一般高,虽说练剑、练刀、练拳让他的身子不再羸弱但和黎斤一比如同猫儿之于老虎。 于是围观叫好的人只瞧见一个提刀6追逐一个持剑逃窜。黎斤虽然体型壮硕但却并不笨拙,他故意止住步伐往反方向提刀一记劈砍。这一刀如神祇下凡气势如虹大有一刀将江珏砍成两半的意思。 众人屏息凝神望着这一幕,江望舒站在一旁随时准备出手。 江珏恰好撞见这凌厉一刀,他狼狈不堪地打个滚堪堪避开这一刀,让围观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一刀未果,黎斤持刀再来,气势已经攀升到顶点。江珏提剑迎上,刀与剑碰撞在一起,激荡起一阵金铁鸣音。 “喔喔喔。”一众南蛮寨主纷纷喝彩。 “喔喔喔。”亓官庄自然是为自家公子鼓气。 刀剑一触即分,江珏退了三步,甩了甩手,这黎斤的蛮力实在惊人,若非换了杜若佩剑恐怕剑已经被砍断。 黎斤一步没退,虽然在力道了胜过了江珏,但他觉得这个少年郎有些意思,战意更浓。 “该我了。”江珏低声喝道,然后提剑而起。 江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西风萧瑟潦水寒,老羊匍匐舞长剑。 “这是大丈夫剑法,当一往无前,如同饮酒当一醉方休。”夏侯仲卿说道。 可惜江珏不是大丈夫,他做不到一往无前。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彼桃夭夭,其华灼灼。 桃夭剑法只有四式,第一剑,踏风,破土而出;第二剑,踏日,睥睨天下;第三剑,踏月,肃杀悲悯;第四剑,踏雪,踏雪无痕。 起手舞剑,他想起了塞上潦水的老羊匍匐舞长剑,也想起了巴山草舍的桃花农鹿隐于野鸣呦呦。 可惜这都不是属于他的剑,江珏摒弃过往剑技,递出平淡无奇的一剑。 “这一剑,名为阿大。” 第三十八章、再战夫错 - 弈士 - 赏一杯茶 这一剑,名为阿大。 阿大的拳头很大,他不光能分开两头因为发情而双眼发红角力的公牛,还能一天砸断一百颗青岗树。阿大的拳头义无反顾,所以这一剑义无反顾。 黎斤判断这是平淡无奇的一剑,他判断自己的刀比江珏的剑快,他犹豫了一下,不过这不碍事,这一刀已经落下。但刀落空了,脖子上有凉意传来。 “你输了。”江珏平静地说。他记着季衍青的话没有下手,即便义无反顾还是戛然而止。 黎斤懊恼地丢下刀挤开人群出去了,他虽然刀法不算入流但凭借着一身蛮力能够纵横小南蛮甚至还能压季衍青一头,今天却败在一个少年郎身上。他在思索那平淡无奇的一剑为什么比自己的刀快,甚至那个少年郎有自信他的剑比自己的刀快。 “这一剑,我很喜欢。”江望舒赞许说道。他并非是有意奉承江珏,无论是刀法还是剑技,自己摸索出来的使起来才更加得心应手,就像他三年如一日月下折枝练剑只练一招直刺。 江珏听见江侯夸赞自己有些难掩小雀跃,他也喜欢这一剑,就像阿大自知不敌桃花农依旧义无反顾挥拳而上,这一剑当义无反顾。 “瞧见没,这是我儿子,连我儿子都打不过还敢觊觎南蛮大王的位置?”季衍青心情不错,用一个秘密捡了一个便宜儿子,甚至她起先的打算只是让江珏在黎斤手下多过几招杀一下黎斤的威风,谁料想到江珏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南蛮土语) 一众南蛮寨主懊恼地散去,少年郎现在就可以小胜黎斤,将来岂不是下一个江侯?南蛮大王的位置他们再也不敢惦记了,只是希望季衍青可别少了每年的神龙酒。 翌日,破晓。 本以为昨日便是最后一战谁料到竟然险些落败,若非小南蛮驰援而来南蛮可真要易主。不过如今南蛮除了少数几个寨子归顺了杜若其余都重新归顺季衍青,所以今日之战季衍青有着绝对的把握。杜若一方除了杜若其余二品武夫不过十余人,几分这些个南蛮寨主除了黎槊之流几乎个个蛮力惊人虽然只是一品但不输寻常二品。 季衍青本以为杜若会退军,毕竟现在的局势几乎是一边倒的局面,不过杜若也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她竟然领兵而来甚至率先叫阵。 江珏和江望舒没打算插手,毕竟现在南蛮一方实力本就胜过杜若一方,若无变数几乎可以预见胜利属于南蛮。 江望舒在经历那夜之事后便有些病态,蒲音以为江望舒是受了风寒特地和亓官庄去附近山林寻了些草药,江望舒没有辩解,悄悄倒掉苦药。 只有江珏知晓江望舒这是心病,自己拼命守护的王族杀了自己心爱之人,甚至既是日覃杜若之父又是枳国太傅的日覃伯贤知晓其中秘辛也缄口不提。 江珏不知晓如何安慰,就像季衍青说的他是一个不擅长表达情愫的人。不过江珏自问如果自己站在江望舒的角度定然会心死,这样的枳国如何值得他守护?江珏对江望舒感到不值。 武去疾在指挥战场,蒲音和亓官庄进山寻药去了,珏小声询问江望舒:“江侯,等南蛮之乱落下我们去哪?” “回江城,教你练剑,教你治民、治军、治国。”江望舒的回答有些出乎江珏的意料。 “江侯,值得吗?”江珏沉声问道。 “值得,我在乎的不是王族贵胄,而是枳民五十万户。”江望舒喝了一口茶说道。 有一位南蛮勇士返回,很快小沁带着这南蛮勇士过来说道:“江侯,有变数。” 江望舒提剑随这南蛮勇士而去,珏抱剑跟随。 今日战场并没有全线交战,杜若军已经退出彩屏平原但没有彻底退出战场,两军拉开十来丈宽的战线。 “江侯,”季衍青见到江望舒过来,拉着他指着场中两军交接处说道,“那黑衣人连续斩杀了我军七八位寨主了。” 那是一个全身蒙在黑衣,或者说是黑布中的人,手提一柄长戟如入无人之境,大开杀戒。 “果然,是夫错。”江望舒认不出人,但绝不会忘记这柄霸王长戟。 “珏,喜不喜欢那把长戟?”江望舒说道。他有些愧疚没有给珏送一份大礼,这柄霸王长戟出自欧匠之手,位列天下八大名(器),倒是个不错的礼物。 并非江望舒托大,乌江赌战他的星河剑法只能挥出五道星辰剑芒便可以战平夫错,如今多了两道岂止是战平? “喜欢,”江珏点头,他更喜欢用刀,或是剑,还没试过用长兵,不过不想驳了江侯面子,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江望舒提剑出阵,南蛮勇士悉数分开给江望舒让路,杜若伏在夫错耳畔细语几句便离开,只留下夫错在场中。 两军很有默契地空出一大块地给两人,南蛮人大多不知晓夫错但楚人知晓,他们本来萌生了退意,直到杜若领着夫错而来。 霸王夫错没死,足以让楚军士气大振,夫错太无敌了,便是四征四镇在夫错面前也要矮一头。 “夫错,昔年你我乌江赌战胜负未分,今日你我再赌一战。”江望舒放声喊道。(大黎雅言) 夫错一言不发,只露出猩红的眼睛。 “江侯,我替他应下。”杜若答道。 江望舒望着夫错觉得有些蹊跷,不过夫错已经提长戟杀来,江望舒只能提剑迎上。 江望舒独步梁州每战必胜,夫错纵横荆楚从无敌手。 江望舒持位列天下八大名(器)的追星剑,夫错提位列天下八大名(器)的霸王戟。 江望舒有星河剑法可以挥出星辰剑芒七道,夫错有霸王枪法十二式可以抖出耀目枪花。 一个是独步梁州的人间惊鸿客,一个是纵横楚国的荆楚霸王,两人乌江赌战平分秋色都败给了老天,却又在南蛮重逢。 夫错手握霸王长戟劈砍而来,江望舒避开后持剑杀去。有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用心感悟,比如武圣之势,再比如杀气。江望舒不信武圣有势所以他察觉不到,但他可以感受到夫错的杀意。 此时江侯非彼时江侯,追星出鞘,在七道星辰剑芒的衬托下江望舒提剑杀去,如果夫错还是当年夫错定然难以招架。 夫错破开江望舒志在必得一剑,不过他的一袭黑衣被挑落,露出狰狞的面目和猩红双眼,江望舒险些没认出来。 当年夫错相貌英武不凡岂是如今这副狰狞模样?若非这长戟这枪法江望舒都怀疑眼前人不是夫错。 夫错如野兽怒吼,提长戟杀来,力道更重了些,或许不止一些。江望舒甩了甩被震得有些麻木的双手,不敢再大意。无论夫错经历了什么,但显然比起当年更强,他没时间深究其中细节,夫错已经杀来。 此一时,彼一时,夫错不是当年夫错,江侯也并非当年江侯,两人再次杀到一起,剑芒绚烂如星辰,枪花耀目如曜日。 “和江侯交手的是谁?”黎斤心有余悸地问。他刚才与夫错交手过,不过数十招便落败,若非季衍青出手相救恐怕他这条命就交代在那里了。更让黎斤接受不了的是他在力量上输给了夫错,要知道单论力量小南蛮二十几个寨主无人能与他抗衡,便是放眼南蛮也不会再有别人。 “荆楚霸王,夫错。”季衍青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头。 季衍青有十之八九的把握夫错已经死了,当日她归来时撞进不堪入目的一幕,提刀杀了黎戈,杜若则背着夫错往后山跑。季衍青追上杜若时杜若将夫错推下悬崖,两人在后山交手不分胜负。 不过夫错出现在眼前是事实,好在江侯心细答应等南蛮之乱彻底平定后才离开,否则有这尊荆楚霸王在恐怕胜负难料。 江望舒并不轻松,他擅长的是剑技而非力量,夫错的霸王枪法本就登峰造极,现在的力量比起当初强上许多,江望舒觉得有些棘手。 不过江望舒发现夫错变的不只是力量,还有理智,他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头失去理智的猛兽。 夫错如同魔王降世每一枪挥出都裹挟着无尽的怒火还有杀意,看得人心惊胆战生怕那一枪(夫错用的戟,但依旧是枪法)直接将江望舒拦腰折断。 江望舒如惊鸿翩飞没有用蛮力和夫错较量,而是一面躲避一面寻找机会。 追星是长剑,星河剑法讲究快,就像当初月下折枝练剑每一剑都追求比上一剑更快。 江望舒的剑,是快剑,是杀人剑。夫错一枪直刺而来被江望舒避开,江望舒趁机抓住长戟借力直刺而去。直刺,是江望舒练得最多,熟练度最高的一剑,这一剑往夫错面门直刺而去。 楚军一方个个揪心,杜若的脸上尽是担忧之色。反观南蛮一方个个面露欣喜之色,这一剑是南蛮之乱的平定之剑,是斩杀武圣的无敌之剑。 剧变再起,夫错一把抓住追星,手掌鲜血顺着追星滴落到地上,但硬生生地抓住了这志在必得的一剑。夫错仿佛不知疼痛,他左手抓住追星右手手肘砸在江望舒腰腹。 “江侯。”南蛮一方传来惊呼,有季衍青的,有江珏的,也有别人的。 江望舒被狠狠砸在地上,夫错双手持长戟从上往下想要洞穿江望舒。江望舒持剑砍在夫错小腿上,翻滚避开这凌厉一枪,他的嘴角溢出了鲜血,他的头发凌乱不堪,他的模样略显狼狈。 “江侯,你大可以认输,只要答应离开南蛮。”杜若好歹与江望舒是旧时,甚至她对江望舒有着更多一些的感情,只是江望舒当时只顾着沽酒买醉。否则为何江望舒在巴山空手挖出一个杜若湖后她会改名?小茶,杜若,还是杜若好听些。 可惜江望舒深爱的杜若不是她。 逃出枳国后她在楚地遇到了打猎的夫错,那时候夫错还不是武圣,她险些被夫错当作一只兔子或是鹿子射杀。 有余语言不通两人交流全靠着比划,她看着夫错笨拙地煎药,笨拙地给自己喂药,整颗心都被融化了。 在那个不大不小的屋子里,两人结为夫妻。后来才知晓夫错是霸王枪传人。 江望舒拄剑半跪在地,摇摇头,承次一诺,必守一生,他向来不是失诺之人。 提剑再起,剑戟之争还没有落下,在数万人的注视中两人再一起纠缠在一起。 夫错在乌江赌战后被一记天雷劈中本就是个将死之人,又被推下悬崖几乎连最后一丝生机也消散。杜若没敢将夫错带回侯川军阵,她只安排了两个信得过的亲信侍奉夫错,这是一个连侯川都不知情的秘密。 侯川领那十万大军第一批五万人是楚人,第二批五万人是百越人,杜若只能屈服侯川,直到彩屏平原之战那五万百越人大半战死,余下的侯川军几乎都被他掌控。 所以即便没有遇见江侯侯川也必须死,只是顺手卖一个人情,谁知道江望舒竟然死心塌地要帮季衍青不愿离去。 “杀死他。”杜若一字一顿说道。她早就不是小茶,她是夫错的妻子,无论是委身被黎戈侵犯还是跟随侯川这两年都是为了夫错。 夫错咆哮一声,挥舞长戟杀来,他只认杜若也只听杜若所言,即便已经丧失理智。二十多年同床共枕,曾经说过同生共死。 江望舒手持追星,七道剑芒再起,连缀成星,编织成河。 星河剑法,是少年江望舒在巴山草舍透过破烂屋顶望见漫天星辰时的一个梦,更是枳国上空多的那二十几万星辰的希冀。 夫错中了两剑,江望舒中了一次肘击一次枪扫,两人都狼狈不堪,但两人都没有倒下。 夫错有非胜不可的理由,因为这是心爱的女人的交代。就像杜若说想看自己扬名立万于是夫错提霸王枪(当时确实是霸王枪,不是霸王长戟,后来霸王枪被翟羽拿去,再落到凌寒手里)征战四方。 江望舒也有非胜不可的理由,这是承的诺。就像他提剑上峨眉承了玄郎一个诺换来蒲邈出手。承次一诺 必守一生。 第三十九章、霸王别姬 - 弈士 - 赏一杯茶 “杀。”季衍青亲自下令,她实在不忍看着江望舒再添新伤。(南蛮土语) 南蛮大军再度冲锋,楚军也拼死反抗。这一战没有正义与邪恶之分,说得更纯粹些是为了活命而战。 江望舒与夫错为了非胜不可的理由缠斗在一起,剑戟之争还在继续,两人没有丝毫留情。季衍青和杜若这两个要强的女人再度抽刀拔剑,姐妹相称,刀剑相争。南蛮勇士和荆楚雄兵如两股洪流冲撞在一起,生死早被置之度外。 “亓官,别死了。”江珏平静地拔剑,平静地说。 “公子不是说不插手南蛮之争吗?”亓官庄大喜过望,他早就心里痒痒,哪个男儿不想沙场扬名? “因为我干娘在啊。”江珏说道。 这一战的惨烈程度比起前几日更甚,南蛮所有势力悉数参展。 白狼寨一方数十个寨子和小南蛮重新整合的南蛮,荆楚霸王夫错和楚国征南将军杜若这一对夫妇领衔的楚军,还有江侯一方。 彩屏平原伏尸何止十万,一股腐烂的气息杂糅着新鲜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带给人截然相反的两种反应——作呕和亢奋。 江望舒与夫错两人比起当年都有长足精进,但依旧是在伯仲之间,两人只能以伤换伤。江望舒手持追星利剑挥出千剑万剑,星河剑法与追星利剑产生一种奇妙的共鸣,七道剑芒闪烁如星辰。夫错手握霸王长戟扫出千枪万枪,霸王枪法和霸王长戟也产生一种奇妙的共鸣,数朵枪花耀目如曜日。 季衍青和杜若是南蛮之乱的挑拨者,两人有着太多相似之处,无论是智力、武力还是相貌两人都平分秋色。季衍青手持双刀轻盈诡谲变幻莫测伺机而动,杜若手握长剑处变不惊剑法娴熟游刃有余。 南蛮勇士是天生的战士,他们血脉里流淌着蚩尤的鲜血。蚩尤主攻伐,有八十一个兄弟所向披靡;南蛮也主攻伐,有七十二寨主冲锋陷阵。荆楚雄兵历来为熊冉开疆拓土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他们是前朝后裔,他们的祖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披星戴月以拓疆土。 江珏已经彻底摒弃了桃花农教授的桃夭剑法和夏侯仲卿教授的剑法,他提剑义无反顾上前,只会一剑,这一剑名为阿大。 亓官庄刀法不入流,所以不敢离江珏太远。他想起了阿五,那个在外人面前是狼在公子面前是狗的男子。 “公子,我也做你的影子吧。”亓官庄忽然说道。 江珏随疾风前行再挥出一剑,这一剑名为阿六,迅捷如风。他想起了阿五,那个走得很快的阿六。 亓官庄死死护在公子左右,尽管他自知自己武力不如公子,但还是可以替公子挡刀。 楚将黄咸提刀而来,一刀朝亓官庄砍来,这一刀亓官庄避不开。 江珏仿佛无处不在再递出第三剑,这一剑名为阿五,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他想起来阿五,那个喜欢藏在瓮中又无处不在的阿五。 黄咸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刀没有落下,他生命中最后一件事情是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凌厉一剑洞穿自己胸口。 第一剑,名为阿大,又名义无反顾;第二剑,名为阿六,又名疾风;第三剑,名为阿五,又名留心。 从日出到日中,江望舒和夫错依旧伯仲之间难分高下;季衍青和杜若平分秋色;南蛮勇士余下万人,荆楚雄兵不足三千。 楚军败退,彻底退出彩屏平原沿彩屏山往西退,季衍青率军穷追不舍。 越过彩屏山有河名彩屏河,楚军被彩屏河挡住退路再也无路可退。 “好姐姐,结束了。”季衍青策马上前,她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自己的一生之敌终于走投无路,但她并没有欣喜,甚至有些哀婉。 “杀。”(荆楚官话) 三千荆楚雄兵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提戈带矛杀回来,没有一个后退,也没有一个怯懦。 “杀。”(南蛮土语) 一万南蛮勇士抱着必胜的信念抽刀拔剑掩杀而去,没有即将得胜的欣喜若狂,也没有驱除强敌的大喜过望。 彩屏河水浅,且冷,且宽,半个河面河水透红,有荆楚雄兵滚烫的鲜血,也有南蛮勇士滚烫的鲜血。 “夫圣,杜将军,渡河。”一名楚将身负重伤,话音落下他跳到彩屏河,不顾三冬水寒。(荆楚官话) “夫圣,杜将军,渡河。”(荆楚官话) 荆楚雄兵个个负伤,伤势轻一些的在前抵挡南蛮勇士,伤势重的纷纷跳到河里,架起一座人型浮桥。 宋将韩泽有过投尸截江的光辉战绩,如今楚人也有活人架桥的壮举,比起韩泽弱半分? “杜若与夫君拜谢诸位。”杜若牵着夫错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 荆楚雄兵越来越少,杜若不再犹豫,牵着夫错踏着还未死去的荆楚雄兵的身体渡河。 江珏的眼眶有些湿润,到底是怎样的兵才能做到义无反顾以血肉之躯在冰冷彻骨的彩屏河里架起人型浮桥,又是怎样的将才能值得麾下的兵愿意用血肉之躯架起人型浮桥。 彩屏河畔再也没有一个能站立的荆楚雄兵,他们的死状各异却又只保持着两种姿势,要么匍匐在彩屏河,要么保持着冲锋。 “追。”季衍青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她领军渡河追击杜若和夫错而去,江珏、江望舒、亓官庄三人随行。(南蛮土语) “江侯。”江珏扭头望着江望舒,心里百感交集却又苦不堪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战争没有对错,也没有善恶。”江望舒何尝不愿看到生灵涂炭,无论是枳国还是南蛮,甚至是天下九州。 夫错在江望舒身上留下了几道不轻不重的伤,代价是江望舒在他身上留下了几道剑痕。渡过彩屏河后夫错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 杜若花容憔悴,努力搀扶夫错起来,被夫错蛮横推开。 尽管神龙酒让夫错起死回生甚至让他的力量暴涨一截,但留下的后遗症便是他几乎彻底丧失了理智,唯一亲近的只有杜若。 他粗鲁地推开杜若,拄着霸王长戟傲然站立。他浑身是伤,有南蛮人留下的,也有江望舒留下的。 杜若拦腰抱住夫错,泪水打湿了夫错后背。杜若如何不知夫错的意思,她又如何舍得抛下夫错苟活? 生当同床共枕,死亦同棺共椁。 夫错的双手颤抖,他转身抱住杜若,尽可能轻地抚摸着杜若的发丝。昔日荆楚霸王沦为神志不清的可怜人,他只剩一抹温柔,只给自己妻子。 季衍青率军包围住两人,她没有急着动手,再心狠手辣之辈也不是铁石心肠。 “江侯,你好狠呐。”杜若双眼通红,她用十分憎恨的目光死死盯着江望舒。 江望舒没有答话,是愧疚?他并不觉得愧疚,战争本来就是无情的,自己只是承了一诺。 “姐姐,我和把你和夫将军合葬的。”季衍青诚恳地说。她并没有表现出胜利者该有的姿态,若非出现她不能容忍的事,两人应该是好姐妹,而不应该兵戎相见。(梁州官话) “不需要你怜悯,更不需要施舍。”杜若冷漠地说道。她扬起手中佩剑,表明了她的决心。(梁州官话) 夫错持戟挡在她面前,他的表情狰狞,他的神志不清,他的浑身大大小小伤口不下百道。 “杀了他们。”季衍青别过脸说道。(南蛮土语) 数十南蛮勇士提刀一拥而上,夫错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个可怕的男人在最后关头才出场,一人斩杀了南蛮近十位寨主和数百勇士,险些将占据逆转。 夫错握戟而上,他面对数十敌人,把后背交付给杜若,就像他曾经说过要替杜若遮风挡雨一样。他面对的是南蛮最精锐的勇士,守护着心爱的女人。 杜若提剑背对夫错,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安全感,同床而眠,同案而食,同棺而寝,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错。 夫错如同魔神下凡,数十南蛮精锐勇士尽数倒在他身前,代价是他再添两道新伤。 他的双腿被洞穿,拄着霸王长戟竭力不让自己倒下;他的双手颤抖,紧紧握着霸王长戟;他的后背温热,这是妻子的柔情,也是妻子的眼泪。 第二拨南蛮精锐勇士再度上前,夫错提戟再战。 一朵绚烂血花绽放,杜若握着肚子,她的嘴里有鲜血汩汩流出,她的眼神没有不舍,只有解脱。 第二拨南蛮勇士精锐全都倒在夫错脚下,代价是杜若为夫错挡了一剑,即将香消玉殒。 夫错拦腰抱住杜若,慢慢将她平放到地上。夫错半跪在地上,他的手掌全是血,是杜若的血,他能感受到杜若的生命在迅速流逝。 杜若嘴唇翕张,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她费力地抬起手揽住夫错的脖子,比胭脂还绚烂的热烈红唇印在夫错苍白的唇齿上。 第三拨南蛮精锐勇士再上,夫错一手揽着杜若,一手握着霸王长戟。 “杜若!” 第四十章、武去疾娶妻 - 弈士 - 赏一杯茶 距离彩屏平原战事落下已经有十来日,白狼寨迎来了一件盛事,季衍青嫁妹。 季衍青的妹妹自然是小沁,小沁要嫁的自然是武去疾。 大黎九州婚俗各异,但大抵都有一系列繁琐的过程,譬如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不过入乡随俗,既然是在南蛮举办婚礼也只得听从季衍青安排。 武去疾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不敢忤逆季衍青的意思。季衍青也不好受,若不是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她如何舍得让妹妹远嫁?要不是武去疾在彩屏平原之战的表现尚可她宁愿一刀杀死这个登徒子。 武去疾不知晓季衍青的这些小心思,他惴惴不安地向亓官庄请教经验,毕竟亓官庄是过来人。 亓官庄被戳中痛处不愿回答,拉上自家公子和蒲音进山寻药去了,江望舒又代做武去疾的长辈正在和季衍青商讨细节,于是留下武去疾一人扭扭捏捏。 武去疾已经三天没见着小沁,甚至三天来连房门都没出一步,这是南蛮的规矩,他觉得自己倒成了个小女人等待出阁,有些害怕季衍青会将他留在南蛮。 南蛮之乱平定后江望舒一行人肯定会返回枳国,他也必须得回到南疆这个新家园,不过一想到季衍青的强势他就懊恼不已,只怪自己酒后失态做了些风月旖旎事。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江珏一行三人采药归来,武去疾赶紧拉着亓官庄倒苦水,说什么兄弟情深到时候不要独自抛下自己。 婚礼是在晚上举行,白狼寨燃起了篝火,南蛮人无论男女老少悉数载歌载舞欢庆这一桩喜事,用季衍青的说法是冲冲喜,再过一个多月便开春了。 江望舒终于过来了,武去疾松了口气刚想向江侯请教一下经验,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亓官庄捂住嘴。 江望舒习惯了两人的打闹所以也没有在意,他嘱咐道:“武去疾,南蛮这边的习俗不同,第一项是认人,第二项是抢亲,你记住了。” 武去疾苦笑着点头,仅凭字面意思他如何知晓到底该如何,只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武去疾终于走出这个囚困了他三天的屋子,他朝一旁的江望舒投去求助的目光。不过不知江望舒是没有瞧见还是无暇搭理已经上前和季衍青并肩坐下。 “可以开始了。”季衍青说道。她不动声色地挽着江望舒的手,江望舒没有挣扎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南蛮土语) 七个头顶红盖头的女子从侧屋出来一字排开,又有侍女手里拿着一根小棍递给武去疾。武去疾一面茫然地接过小棍,这便是认人? “只准用喜枝去触碰她们的手,挑到谁便是谁。”侍女用蹩脚的梁州官话解释道。 “错了怎么办?”武去疾轻声问。 那侍女捂着嘴笑,倒是季衍青解释道:“外面有口大锅。” 威胁意味不言而喻,这叫做喜枝的小棍足足有一丈长,仅凭这喜枝如何分辨真假小沁?武去疾忽然好想回南疆,这南蛮的婚俗简直是强人所难。 七个女子只看得出大概身形,武去疾完全分辨不出来哪个是小沁,不过他想到小沁肯定会暗示自己,于是心里有底朝第一个女子探出喜枝。 第一个女子紧紧抓住喜枝,这让武去疾大喜过望,于是便要开口。音节已经快蹦出来的时候武去疾一阵后怕,硬生生憋了回去。万一这是在误导自己,他相信季衍青有胆魄把自己丢进油锅。 于是武去疾轻轻抽出喜枝递给第二个女子,这女子又一把抓住。武去疾心的心拔凉拔凉,自己的猜测没错,这第一关认人没这么好认。 隔着一根喜枝的距离他完全没法分辨哪个才是小沁,一筹莫展地朝江望舒投去求助的目光。 江望舒这次是真看见了但假装没看见并不搭理武去疾,亓官庄在一旁发出放肆又浮夸的大笑。 武去疾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一个试探,七个女子个个都抓住喜枝,让他无从下手。 季衍青似乎很喜欢看着武去疾焦头烂额的样子,以为她家的白菜是那么好拱的?她特地用梁州官话吩咐道:“火烧大些。” 武去疾觉得自己一半如临冰窟一半又被大火炙烤,正无计可施之时见到居中那女人露出一个指头。 一个指头并不能给武去疾什么提醒,不过指头上的小草环他记得真真切切,这是他结草为环给小沁戴上了。 武去疾大喜过望把喜枝递给居中女子,那女子转身取下红盖头果然是小沁。 季衍青自然瞧见了小沁的小动作,她只能装作没看见,这一关就算武去疾蒙混过关了。 六个女子簇拥着小沁离开,武去疾刚想开口问季衍青发话了:“还要抢亲。” 武去疾只好硬着头皮随季衍青出去,篝火熊熊燃烧,整个白狼寨尽是欢乐气氛。当然,武去疾现在有些不好受,他猜测到抢亲是个什么环节了。 南蛮尚武,抢亲自然是要男子孔武有力,武去疾自问自己的实力在一行五人当中只高过蒲音,这些南蛮勇士单论个个不比亓官庄弱,恐怕没那么好过。 季衍青可不管武去疾在想什么,规矩便是规矩。六个侍女簇拥着小沁,再外围是一大群未婚男子,想要娶小沁便得冲破这层层人群。 其实季衍青已经给武去疾开后门了,正经的抢亲是一群未婚男子凭实力抢女人,谁能抢到便属于谁。小沁毕竟是季衍青的亲妹妹,所以有这一群侍女簇拥着,否则指不定被这些精力充沛的男子趁机揩油。 武去疾硬着头皮冲上去,他的拳脚功夫虽然不入流但好歹也亲自上阵杀过楚人,所以也勉强看得。这群未婚的年轻南蛮男子自然不会让武去疾轻松过关,小沁和季衍青一母同胞眉眼刚好长开出落得美丽动人,如今要被这外来小子给抢走他们如何甘心? 武去疾刚冲上去便被两个南蛮男子放倒,这个在南疆威望顶天的代司马还是头一次吃瘪,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与这两个南蛮男子缠斗。 不只是心爱的女人给了他信心还是骨子里的骄傲让他振作起来一举放倒两人,围观的人纷纷拍手叫好。 那两个倒地的男子懊恼地退场,武去疾终于明白了只要放倒就行,他数了数还有五个。 那五个男子再分出两个上前拦住武去疾,武去疾已经有了经验不再躁动不安,他稳住下盘等其中一个冲过来时趁机一个过肩摔将那男子摔倒。 这一手过肩摔属实让季衍青高看一眼,无论是力量还是眼力都要准确把握。围观的南蛮人无论男女纷纷叫好,在南蛮只要有实力便会被人认可。 终于只剩最后一个人了,这是一个英武且壮硕的男子,如果不是武去疾横插一脚他本来是最有希望抱得美人归的人选,自然对武去疾怨恨有加。 武去疾感受着这男子散发出来的敌意知晓这个年轻人可能有些难缠,不过都走到这儿了他岂会轻易放弃? 两个年轻人像两头因为争风吃醋而双眼赤红的小公牛准备来一场最为原始的角力。 小沁停了下来用眼神给武去疾鼓气,武去疾备受鼓舞冲了上去拦腰抱住那年轻人摔倒在地,那年轻人从头到尾没有反抗,失落地爬起来挤出人群离去。 “他一直追求我,”小沁挤过来小声说道,“我没答应。” 不管过程如何反正结果是好的,武去疾在众人的欢呼声与簇拥中横抱着小沁往新房走,又被一群女人拦住。 “得喝拦路酒,这是规矩。”小沁把头埋在武去疾肩头说道。 武去疾只好硬着头皮一连喝了三大碗,三碗过后他实在不胜抱着小沁酒力踉踉跄跄进屋。 季衍青没有闲着,她悄悄离开人群离去,过一会儿便回来了。不过江珏嗅见了季衍青身上的血腥味,他小声说道:“干娘,杀人不好。” “有时候我不杀人,人便杀我。”季衍青话音落下便是一海碗酒下肚,当然,这酒并非神龙酒。 “干娘,你还不打算给江侯说吗?”江珏指着不远处江望舒小声问道。 “留不住男人的心便不要抱住男人的腿,”季衍青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珏,有没有瞧上眼的女子?” 季衍青用促狭之意很好地掩饰失落,不过刚得到姓的江珏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他想起了兰埔那个和米酒一样醉人的丫头,还有塞上莽原牧羊而歌的姑娘。 江珏有些失落,他倒了一海碗酒一口饮下浇灭心头疯狂生长的念头。 “有心事?”季衍青是过来人如何不知晓江珏的心思,她鼓励道,“喜欢哪个丫头便去抢,实在不行干娘带着十万南蛮勇士帮你抢。” 江珏被季衍青这一番很真心实意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其实他和季衍青很像,两人真的像一对母子。 “干娘怎么不抢江侯呢?实在不行我帮干娘。”江珏眨巴着眼睛说道。 第四十一章、人生到处当何如 - 弈士 - 赏一杯茶 从离开巴山草舍至今已经一个月有余,一行人终于踏上归途,季衍青没有送。她在回味昨晚,昨晚不只是武去疾和小沁的婚礼,还是一个值得回味终生的夜晚,此生无憾。 就像她给江珏说的留不住一个男人的心便不要抱住男人的腿,季衍青知晓江望舒舍不得放下枳国,所以她并不强求。 牛车依旧是那牛车,亓官庄架着牛车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在前开路,只是牛车上少了那只小狼,也不知在南蛮过得怎么样?是生是死? 此行收获颇丰,亓官庄长了不少见识也经历了数次生死之战,这个从十岁开始便在死人堆里刨食的恶匪已经彻底洗去了身上的匪气,精心打扮一番倒像个正经亓官。不过亓官庄一向不正经,他懒得打理边幅,用他的话说这是女人家才做的事。 蒲音收获不多,两颗老山参是唯一的收获,这样师傅便不会责罚自己了。他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危险,反正一行五人个个都比他有能耐,所以回去的路上他果断承包起了照料大家衣食起居的任务。 武去疾收获可不小,他本来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随江侯来南蛮溜达一圈顺便和江侯套套近乎,谁知道无辜卷入南蛮之乱还娶了南蛮夫人的妹妹。 小沁自然随武去疾回南疆,这是季衍青首肯的,如今南蛮和南疆綦民已经算得上是亲家,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对江望舒而言南蛮之行并不太好,杜若的一席话让他心里一直坚守的东西动摇了,他当然不会怀疑杜若话里掺假,日覃伯贤知晓其中细节却缄口不提能骗过他?只是没人提,他也只能独自咽下苦果,只是这苦果一直在肚子里折磨着他。日覃杜若有罪吗?没罪,但她的男人是威震梁州的江望舒,是枳国立国百年唯一一个异性王族。 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人心是最难窥测又最难改变的。 江珏算得上是此行收获最大的人,困扰他十几年的病症被南蛮神龙酒给彻底根治,甚至季衍青还当着众寨主的面特地送了他三坛神龙酒,让一众寨主口齿生津。 受之无愧,一众寨主也心悦诚服,撇开他和季衍青那一层稀奇古怪的母子关系,单单是提刀刺杀侯川的壮举放眼南蛮恐怕除了季衍青和先前的小南蛮大王黎斤再也无人能做到,甚至少年郎毫发无损。 杜若的佩剑、夫错的霸王长戟也落入江珏之手。杜若佩剑是杜若送的,质量虽然赶追星差了不知多少但比起寻常铁剑又要精良许多。毕竟是堂堂楚国四征四镇的佩剑,毕竟追星是欧匠出品,位列天下八大名(器)。 夫错的霸王长戟落到江望舒手里没人敢有异议,夫错的实力摆在那儿,不到半天的时间杀死南蛮近十位寨主和数百勇士,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斩杀夫错的功劳属于江望舒,霸王长戟自然也属于江望舒。江望舒先前承诺将霸王长戟赠给江珏当作礼物,这个礼两人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正如季衍青所言两人都是脸皮薄的人,不擅长表达情愫。 季衍青觉得三坛神龙酒太轻,毕竟是自己干儿子,江望舒都舍得将霸王长戟当作礼物她出手太寒碜岂不是落人口舌?于是她又赠给江珏一柄短刀。这短刀江珏曾借用过用来斩杀侯川,不说削铁如泥但锋利程度不输追星。 有舍才有得,江珏丢了短刀,那一柄从塞上莽原带回来的短刀。丢了也就丢了,正如他舍得把从塞上莽原带回来的短剑赠给只有数面之缘但喊自己一声“珏哥哥”的君仪。 丢了便丢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个大丈夫做不到一往无前甚至连夏侯仲卿教自己的剑法都摒弃了,一把刀而已。 一把刀而已?这是大丈夫之行。 大丈夫而已,那便不做大丈夫。 对江珏而言此行最大的收获是多了一个姓,这个姓他很喜欢,就像他喜欢孟先生赐的名一样。孟先生也赐了自己一个氏,可他不喜欢,所以他忘了。 还有一个收获便是在舍弃桃夭剑法和夏侯仲卿的大丈夫之行后他领悟到了三式剑法。一为阿大,又名义无反顾;二为阿六,又名疾风;三为阿五,又名留心。 武去疾和小沁两人策马在前,武去疾哄着小沁说南疆有多好对好,亓官庄则在一旁拆穿他的谎言。不过小沁倒是不在乎南疆,她在乎的只是武去疾。 亓官庄驾着牛车慢悠悠地走,连武去疾都不同他玩闹他只能和蒲音说上两句话。 “你有病。”蒲音一脸认真地说。 蒲音是蒲邈的弟子,亓官庄早在豫州便听说过妙手回春医圣蒲邈的大名。尽管官家说蒲邈是个臭名昭著的庸医,但官家是官家,民间是民间,蒲邈在民间是个医圣无疑。 既然蒲邈的弟子说自己有病那便是有病,亓官庄不敢怠慢连忙一脸殷切地询问:“什么病?” “此病名相思,你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蒲音促狭笑道。 亓官庄这才反应过来蒲音是在捉弄自己,不过他也不好辩驳。当真是相思?亓官庄有些失落,自从被兄弟和女人背叛后他便没有考虑过男女之事,毕竟自己是个草匪,活命才是第一件事。不过如今自己身份变了,遇到公子这位天下顶大的贵人,谁还敢说自己是个草匪? “公子,回去之后作何打算?”亓官庄问道。 “江城。”江珏吐出一个地名。 枳国重建后迁都江城,江城在枳江和綦水交汇处(注明:可以参考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只是参考),再往北便是旧綦国,只是如今归了楚国。 一行人抵达南疆后分道扬镳,武去疾临别时正色说道:“江侯,去疾有个想法,说到底綦枳都是巴人,如今郑氏已亡,綦地尽失,不如重建巴国。” 这一句话武去疾憋了一路,如今要分别才吐露出来,他是个闲散的人,綦国这个担子太重,他实在撑不起。 武去疾并没有留给江望舒回答的时间便领着小沁去往南疆,江望舒一行四人则继续北上,过了南疆便是南郡城,再往上走好几日才能抵达江城。 已经入了季冬,再一个月便是除夕和新岁两节,越往北越冷,亓官庄忽然有些怀念南蛮了。 亓官庄是一个怀旧的人,怀旧便是老了。其实他年纪并不大,不到三十。 还未抵达南郡城江望舒便发现了异样,綦民正在向南逃窜,江望舒下马问一个老伯:“老人家,发生了什么?” 这老伯并不识得江望舒,他用足够悲凉的语气说道:“枳军打来了,快些跑吧。” 江望舒不敢怠慢,一行四人策马极速前行,恐怕他不在这两个月枳国已经变了天。 翌日,枳军军帐。 “江侯,这是太保的意思。”杨羡目光躲躲闪闪,神色慌张。 “撤军,随我回江城。”江望舒竭力压制心头怒火,綦民立足南疆才一年,还没扎下根便再一次流亡,还能流亡去哪? 杨羡不敢忤逆江望舒的意思只好撤军。 又七天后,江城,这座见证了枳国险些灭国又废土重生的巍峨大城近在眼前。 江珏知晓这是枳国国事不好插手,于是他拜别江望舒后领着亓官庄和蒲音返回枳西。 江望舒怒不可遏还是竭力压制怒火,枳国庙堂齐聚江城,芥子温笑道:“江侯何必如此动怒?” “为何要再起战事?”江望舒质问道。 芥子笑道:“南疆本就是我枳国属地,枳国属地上的人不应该是枳民吗?我在自己的土地上镇压叛乱如何算得上起兵?” “太傅,綦民犯境,所以这才略施惩戒。”杨羡附和道。 “你住嘴,”江望舒愠怒道,“綦民再如何犯境值得大军镇压?” 杨羡怏怏不敢接话,芥子脸色难看,江望舒名为指责杨羡实际是在指责自己,只是含沙射影罢了。 “江侯,枳綦都是巴人,这是大家的意思。”巴莽牵着新王相凉,尽量委婉地说。 “大家?”江望舒扫视一眼,枳国庙堂三公、四境执圭、黍离行宫宫主和六位卿大夫悉数在列,他深吸一口气问道,“诸位都这样认为?” 六位卿大夫低头不语,江望舒的威望太高了,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枳民心中,甚至是庙堂。 芥子见到六位卿大夫缄口不言只好站出来说道:“太傅,枳国不光只有你一个江望舒,还有太保太师和六位卿大夫。” 满座皆惊,枳国有谁敢当面直呼江望舒的名讳?枳国没有,便是先前一直打压江望舒的祁子和卿伯,甚至是枳王相奚都不敢。他们可以排挤江望舒,可以打压江望舒,但明面上还是给与这位文能治国武能保疆诗文风靡梁州的枳江侯最大的尊重。 江望舒捂着心口,他本来就有裂痕的心险些碎裂开。 “好了,江侯刚回来,有事明日再议。”荆琦君察觉到江望舒的异样赶紧搀扶着江望舒。 江望舒摆摆手走出去,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四十三了。他忽然想起了当初祁子放下玉圭也是这样落寞,可惜,他不是祁子,他放不下玉圭。 江望舒彻夜未眠,他坐在离府邸不远的杨柳桥上。杨柳桥的血迹已经被冲洗干净,江城之战的痕迹已经消弭,恐怕只有漫天星宿记得。 他枕着手躺在杨柳桥上,想起了当年少年江望舒在巴山草舍透过草舍的窟窿抬头望星星。 枳地的星辰比当年多了太多,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作星辰,枳地多了多少星辰他不知晓,也数不清。 荆琦君来到杨柳桥上,坐在离江望舒不远不近的地方。她很想安慰一番江望舒,但实在开不了口。许久后,荆琦君觉得有些冷,她蜷缩着身子说道,“江侯,你不在的日子,枳国变天了,变了很多。” 江望舒一言不发,开始下雪了,他急着赶回来便是想看一场雪。 “黍离行宫现在只招收剑士。”荆琦君说道。重建枳国秩序的时候江望舒答应了荆琦君黍离行宫培养年轻人才,只是江望舒走后芥子便驱散闲杂人等,只留剑士。 “除却江城、旧都、黔中和武陵四地和南疆,其余各城的大夫大半换了人,六卿也是芥子任命的。”荆琦君小声说。 荆琦君害怕江望舒一时间难以接受,不过他低估了江望舒,祁子和卿伯向来排挤他他还不是照样闲时治民战时领军安安心心地当枳江侯?说是枳江侯,实际上不过管辖连江城在内的四座城池,不过是个闲职。 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怎么会是尸位素餐的庙堂贵胄?他在乎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五十万户黎民。 江望舒躺在杨柳桥上数了一夜星辰,雪花簌簌落了他一身,他不在乎。 荆琦君将枳国所有的变化都说给了江望舒,江望舒没回答,无非是害怕自己功高盖主,无非是一群蛤蟆坐在井里抢食蝇头小利,他们不知道井外面有多大,更不知道井外面还有天鹅。 “转告芥子,南疆不可以征伐,綦民自然会归顺,其余的都随他。”破晓了,江望舒抖落一身风雪,负剑离去。 “江侯去哪?”荆琦君追上江望舒,她害怕江望舒一怒之下抛下枳国不管不顾。 “去巴山,祭拜亡父。” 江城,大雪纷飞,只留下一串脚印。 他许久没诵诗了,今日诗兴大发。夫错是个可敬的对手,他是楚人,那便用楚地辞赋吧。 “霸王降兮乌江,操长戟兮被犀甲。汤汤兮江水,天罚降兮奈若何?临彩屏兮生杜若,涉人桥兮起长戟。生而为圣兮与子共生,死亦称雄兮伴卿长眠。” 再留一首给自己,自己是枳人,那便用新诗吧。 江望舒提剑在雪上奋笔疾书,末了负剑长歌渐去,歌曰: “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 第四十二章、应似惊鸿踏雪泥 - 弈士 - 赏一杯茶 枳西,三人纵马而来,马蹄留下一路月牙。 “那个痴儿又回来了。”有人喊道。 一群少年郎和稚子围着三人指指点点,嘴上喊着“痴儿”。 “走开,走开。”亓官庄驱赶着这群少年郎和稚子。 蒲音小心地查看江珏的脸色,发现他一如既往的平静,并没有因为这些少年郎和稚子的无礼而恼怒。他想起了许久以前在枳西遇见江珏,那时候他还没姓,单单只有名。江珏依旧这样平静,任凭别人推搡、谩骂。 “你们随处转转,”江珏把缰绳递给亓官庄,然后嘱咐道,“我去找玉伯伯。” 回枳西,有两件事,第一件便是来找玉牛。 经历了春种、夏忙和秋收,五谷藏于仓廪,农夫一年到头终于能够歇息一阵。 推门,一大一小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得像两颗一大一小的树。玉牛进灶房盛饭,只有一小碟白菜,两人面对面一言不发地吃。 吃过饭后江珏很懂事地替玉牛帮忙收拾碗筷,再煮了一壶茶。 “还走吗?”玉牛再一次败下阵来,他开口问道。 江珏点点头,说道:“伯母死了?” 玉牛“嗯”了一声,他诧异地望着江珏说道:“你好了?” 好了,自然是指长一岁忘一岁、过一日忘一日的奇怪病症,去年江珏回枳西时尚且没发觉玉婵的娘亲不在,所以玉牛猜测江珏好了。 “嗯,”江珏说道,“请问我娘亲去哪了?” 去年玉牛说过娘亲寻自己去了,现在江珏已经不再是个痴儿,甚至不再是个寻常人,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回娘亲,然后再跟随江侯历练。 “我不知晓,不过玉婵的姑父说了你要寻娘亲可以往西走,上峨眉。”玉牛如实回答。 “玉婵的姑父是谁?”江珏对玉婵有一丁点印象,但不知晓她的姑父是谁,不过已经得到了答案,往西,上峨眉。 玉牛说道:“玉婵的姑父单名白,无名无氏,和你一样。” “我有姓,我姓江。”江珏认真地说,自己再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人了,孟先生赐的名,江侯赐的姓,都很好听。 “玉伯伯,我要走了,”江珏作揖拜别,说道,“伯伯可知晓君仪家住哪?” “君仪死了,”玉牛如实答道,“今年刚过完禾丰节就不见了。” “不是不祭河神了吗?”江珏忽然心里一痛,那个给自己讲了十五个版本故事的君仪,那个喊自己珏哥哥的君仪,那个给自己煮白露茶的君仪,那个说好要当一名剑客的君仪死了? “不见了,也不是死,你可以去问良妹。”玉牛答道。 江珏夺门而出,亓官庄和蒲音守在一边,江珏没有理会他俩翻身上马去找良妹。 良妹在青枫浦,她说君仪在学剑,也在峨眉。 江珏舒了口气,看来这峨眉非去不可了。他听说过峨眉山上有谪仙,也听说过江望舒一剑斩杀了谪仙,看来还是要找江侯问问底细。 娘亲的下落暂且有了线索,君仪虽然没见着但好歹有个不算坏的消息,最后一件事便是去桃李学塾。 桃李学塾已经成了一片废园,罕有人至,枳西里正赵伯焘三番五次去巴阳寻教书先生未果索性自己在家开办学塾。 “这是孟先生待过的地方?”亓官庄自然知晓孟先生,孟先生孟兰,子丑爱徒,大黎王朝太师,天道圣人,集诸多头衔于一身,便是三五岁的稚子也听说过。 亓官庄对桃李学塾的两块石头来了兴趣,他算是个武夫,自然看得出来这两块石头是人为切开的。 “公子,你知晓这快石头谁切开的吗?”亓官庄大声喊道。 “剑陵缪斯。”江珏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还好,桃李学塾的六卷经书都在,这是孟先生留给自己的,以前不识字只取了《嘉禾》一卷,现在嘛,君子之道,要学。 可是孟先生远在黎都,太远了。 亓官庄听说过缪斯,毕竟他的父亲是威震豫州的武圣缪苦。武圣,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梦,不可望,更不可及。 不过自家公子可以,年不及十五便能斩杀侯川,虽然细节不能知晓但那是事实。况且还当着南蛮众人的面险胜黎斤,这是事实,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半点水分。 “公子,你要当武圣吗?”亓官庄对自家公子有着盲目的自信,区区武圣而已。 江珏和蒲音抱着六卷经书出来,他扬了扬手里的《礼经》说道:“你家公子要当文圣。” 大言不惭,若是让天下读书人听见只会耻笑一句大言不惭,放眼九州有多少文圣?。撇开圣人不说便是贤人、才人又有多少?也没多少,当年綦国灭国之际也只有两贤五才,便是如今宋国的三公里面欧尧也只是个贤人。 大言不惭?亓官庄对自家公子有着盲目的自信,公子的底细他还是略知一二,痴儿祭酒当时天下哗然,但毕竟是祭酒,便是邹固也觊觎这个位置。 “再去巴山草舍看一眼,然后我去峨眉,”江珏又对蒲音说,“你师傅何时来接你?” 蒲音摇摇头,蒲邈似乎并没有说过何时来接自己,莫不是把自己给卖了? “我先跟着你吧。”蒲音只好说道。 其实江珏有些抵触,毕竟峨眉在蜀国,枳蜀数百年的仇,他不敢保证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蒲音能顺利抵达峨眉。不过他没有说,毕竟蒲音是旧交,毕竟南蛮之行蒲音也吃了些苦头。 正如季衍青说的自己不擅长表达情愫,或者更直白一些叫脸皮薄。 天色已晚,江珏只好暂且找个地方歇脚,若是自己一个人可以回玉牛家,但多了两个人,他不想打搅别人,于是推开尘封许久的家。 当年孟先生便是从风雪中推门而来,江珏竭力模仿孟先生当年推门的姿势。亓官庄抱着两坛神龙酒进屋,还有一坛送给江侯了。 屋子空置了许久,满是灰尘。亓官庄任劳任怨地打扫了一下,又去抱了薪柴烧火。 “公子,我和蒲音还没吃饭。”亓官庄小声嚷嚷。 江珏这才想起来自己在玉牛家吃过饭了,并没有管亓官庄和蒲音,他红着脸出去,很快带着几个红薯回来。 “将就吃吧,不好打搅别人。”江珏说道。 亓官庄倒无所谓,他什么苦头没吃过?当年逃难时连个红薯都没得吃。 蒲音和蒲邈四处游历也吃惯了苦日子,他身上关于乔国公子的痕迹已经彻底被抹除,就像他已经改了姓一样。 枳西很冷,比南蛮冷太多。江珏在想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娘亲为何回去峨眉?玉牛以前不是说了娘亲找自己去了吗? 他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浓雾,浓稠到寸步难行。 翌日,雪停了,江珏起了个大早。屋后有片小竹林,一个小小的土包便是关于父亲唯一的记忆,或许是个衣冠冢吧。珏跪伏在小土包前磕了三个头,如果没记错的里面只有一卷竹简,那是孟先生送来的。 亓官庄烧好了红薯,三人分食过后便离开枳西,顺着小路往巴山草舍走。 去年黍离行宫大张旗鼓剿灭巴山匪后巴山再也没有匪人敢兴风作浪,匪害除了。三害中的大害日覃之虎也随桃花农离开了,至于狼,早被匪人除灭了,最后一只小狼又被江珏放到南蛮山中。 巴山无害,周遭僻里又有少量綦人涌入,于是商道也热闹了许多。 草舍,积雪没过脚踝,江珏忽然想起来鹿皮靴,也想起来草鞋。 来巴山草舍自然是祭拜六个匪的,六所土匪很整齐地排成一列,就像六个匪从阿大排到阿六一样。 不过草舍已经有人在生火,不用猜测便知晓是江望舒,毕竟江侯的马在。 不过江珏有些疑惑江望舒为何会出现在巴山草舍,他不是应该在江城吗? 江望舒在巴山草舍是事实,他既是来祭拜日覃伯贤和日覃杜若,也有散心的意思。枳国已经彻底翻天,他能理解芥子,毕竟芥子是枳国四氏中的樊氏独苗。他正好闲下来,枳国这么大个摊子压得他心累。 推门进去,蒲音瞧见师傅也在,惊喜喊道:“师傅,你也在?” “师傅一直在这儿等你,”蒲邈笑呵呵地说,“听江侯说你随我姓了?” 蒲音掏出两颗老山参递给蒲邈,说道:“师傅,你看我给你带回来个宝贝,这次没有不惦记着你老人家了吧。” 亓官庄随江珏一同去祭拜了六个匪,他很感激自己遇见了阿五,否则在黍离行宫清剿巴山草匪时即便不死也要再次逃难,更何况随公子在一起自己的人生都变得精彩了,喝过神龙酒,见识过南蛮风情,甚至参与平定南蛮之乱。短短几个月,比先前二三十年还值得回味。 江珏很在乎这六个匪,阿大孔武有力,阿二大智若愚,阿三阿四也不仅仅是吃饭穿衣这么简单,阿五阿六教会自己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 所以他摒弃了大丈夫之道,自创疾风与留心两剑,一剑名阿六,一剑名阿五。 第四十三章、守护之剑 - 弈士 - 赏一杯茶 “你要去峨眉?”江望舒望着江珏,认真地确认。 江珏点头,他对眼前这个男人有着极深的感情,但先前答应过他回来后就留在江城的约定恐怕要先食言了,不寻回娘亲他无法安心练剑习文。 “好,我随你去。”江望舒知晓峨眉有谪仙玄郎,甚至还有天下第一剑客伏白在,他不放心让江珏一个人上峨眉。 “江侯,你是枳国太傅,我不想耽搁你。”江珏拒绝道。 “无妨,现在没有战事,我有闲。”江望舒答道。他自然有闲,如今芥子雷厉风行把枳国都搅翻天了,他已经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况且他很好奇为何江珏的娘亲会去峨眉? “玉伯伯说的,”没等江望舒发问,江珏替他解开了疑惑,“是一个单名白的人告诉他的。” 单名白,江望舒猜测到个大概,应该是伏白了,只是伏白又怎么会和江珏扯上关系? 珏,江望舒仔细琢磨孟先生给江珏起的名,玄郎给他透露过一个秘辛,其中最大的一条便牵扯到玉珏。 江望舒没有细问,反正一切到峨眉都会水落石出。 一行四人又浩浩荡荡从巴山草舍出发,一路向西。至于那两坛神龙酒被江珏埋在桃树下,这可是能救命的宝贝。 半个月后,马上便是除夕和新岁,天气越发寒冷,江珏还好,他最大的本事便是耐寒,三冬水冷能在潦水里来回凫水的人还会怕冷? 蒲音有些难受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是喊冷,但还是咬牙坚持着。 这是江望舒第三次来峨眉,他的心境很难不起波澜。前两次一次算是败给玄郎,一次更是遇见伏白,仅仅一座山便有两位实力不输自己的人,遑论天下九州? 踏雪登山,江望舒每一步都很慢,慢就是稳,他的稳不只是脚步,还有心境。就算知晓了妻子之死与枳国王族脱不了干系,就算自己永远被排挤,他照样稳得住心神。 踏雪登山,江珏每一步也很慢,慢是乱,他的心心里有些忐忑。娘亲的消息便在峨眉,那位白到底是什么人?还有江侯为何带自己上山? 江望舒猜测白便是伏白,毕竟他在枳西见过伏白。所以知晓要来峨眉寻人他直接上山,消息在山上。 “江侯,峨眉到底有没有仙人?你上峨眉斩杀仙人到底是真是假?”亓官庄一连抛出两个问题。 “峨眉有仙人。”江望舒想起玄郎的大手笔,这样的人都不能称为仙人还有谁?单单是那一串身份便令人咂舌。 大黎王朝太傅,岐山剑阁之主,洛邑学宫宫主,老子高徒道家圣人,峨眉谪仙,任凭一个身份抛出来都能让各国君主十里相迎。 “我斩杀仙人是假。”江望舒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玄郎放出自己斩杀仙人的消息恐怕只是为了造势。 如今伏白不出,夫错身死,天下明面上的武圣只有号称贪狼的胡赛王卫秀。不过天下谁不知江望舒平霸王夫错?能平夫错的不是武圣又是什么?再加上斩杀仙人的战绩更是让江望舒的声望达到了顶峰,比起卫秀半分不弱。 天下人都不知晓江望舒为何不肯封圣,这是他和玄郎的约定。无缘封圣又何妨?依旧人间惊鸿客。 草庐还是那草庐,两个童子在老松下扫雪,见到一行四人踏雪而来作揖说道:“师傅在屋里等着贵客。” 江望舒朝江珏点点头让他放心,江珏认出来这两个小童是枳西人,一母同胞,男童叫丹典,女童叫丹姝,只是不知两人为何在峨眉。 进屋,有茶香氤氲,六只小巧玲珑的茶碗一字排开。 江珏心里暗暗惊叹,己方四人,对方两人,恰好六只茶碗。 他认真打量对方两人,一个童颜鹤发的老者,一个一袭白衣的俊美中年。 “远来是客,还请上座。”那位老者说道。 如沐春风,江珏觉得屋里屋外就是两个世界。 “朗大人,望舒又来叨扰了。”江望舒拱手道。 “江珏,枳西人,对不对?”江望舒口里的朗大人望着江珏说道。 江珏点点头,心里却在计较自己得姓之事如何会传到这位老者耳里? “还请三位移步,老朽和珏有些事要谈。”老者做出请的手势,江望舒不太放心,不过依旧照做了,毕竟玄郎若是要害江珏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江望舒不知道玄郎剑术到底有多强,不过伏白就在他身边站着,江望舒自认不敌。 “尽管梁州风俗不同,但男子还是称氏好,我赐你个氏要不要?”老者说道。 江珏摇摇头,恐怕这位便是谪仙了,果然手段通天。江珏握紧季衍青送的短刀,他不敢不戒备这个看似和蔼可亲但手段通天的谪仙。此行他只带了一刀一剑,刀是季衍青的刀,剑是杜若的剑,至于霸王长戟交由江望舒放在江城了,毕竟他不会枪法,使不来戟。 玄郎不顾江珏摇头反对,他继续说道:“以子为氏如何?子丑的子。” 江珏呼吸一窒,他得过两个氏,一个是孟先生赐的枳,枳江的枳;另一个便是在宋国得的子,子丑的子。 “老朽是玄郎,”玄郎望着一脸茫然的江珏,有些惊讶,“咦,江侯没给你说过?老朽是玄郎,又名朗轩,谪仙也是我。” 江望舒自然没和江珏说过这些,毕竟江珏还小,现在给他说这些为时尚早。 “你娘亲,是我的女儿,”玄郎说道,“所以你该喊我什么?” 江珏心境如有巨石投来,激起万丈波澜。他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情绪,故作镇定问道:“我娘亲呢?” 少年只能故作镇定,他信了一半,又不敢全信。不过这些对他而言无关紧要,他在乎的只是娘亲。 “我娘呢?”江珏问道。 “不在峨眉。”玄郎没有隐瞒。 “我为什么信你?”江珏有些失落,玄郎是不是自己外公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娘亲。 “他是白,你也可以叫他伏白。”玄郎指着站在他身旁的俊美中年人说道。 江珏隐隐约约猜到这人是白,但白就是伏白?伏白之妻会是玉牛的妹妹?他不信。 “你会信的,玉婵你总该信吧。”玄郎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道。 江珏起身,他只想去静静,信息太多他喘不过气来,于是江珏拱手退出来。江望舒和亓官庄在老松下,只是不见蒲音。 “蒲音呢?”江珏问。 “随那两个小童去了。”亓官庄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但他抑制住了好奇,他已经猜测到老者便是谪仙。 “江侯,那两个小童我认得,一个是丹典,一个是丹姝,都是枳西人。”江珏说道。 江望舒陷入了沉思,他上次只见到良妹和君仪,并不知晓这两个小童也是枳西人,如此说来,所谓的祭祀河神的童男童女都还活着? 一半庆幸一半不幸,庆幸的是没有用来祭河神,不幸的是这些小童的父母。 “亓官,随我去散散心。”江珏唤道。 亓官庄赶紧跟上自家公子,他可是立志要成为公子影子的男人。 江望舒不知道玄郎和江珏说了什么,伏白出来在门口,说道:“师尊请江侯进屋。” 江珏很不平静,他知道玄郎便是谪仙,还知道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前大黎王朝太傅朗轩。 两个身份,每一个都不轻,会是自己外公?他不敢信,但没有理由不信,毕竟玄郎没有骗自己的必要。可若是真的,玄郎岂会让自己蒙难? 江望舒进屋,玄郎等他坐下后说道:“江侯,又见面了。” 江望舒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玄郎和江珏说了些什么。他只好吃茶掩饰自己的尴尬。 “珏是我外孙。”玄郎语出惊人,江望舒手里茶碗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江侯不信?”玄郎说道,“以前无暇顾及他是因为力不从心,剑阁你也晓得。” 江望舒想起蒲邈说过就算自己不用那个天大的代价换他出手他也会出手,原来不只是给自己情面,而是玄郎。 “江侯是不是觉得被算计了?”玄郎笑道,“我脱不开身,所以只好出此下策请江侯带珏去南蛮寻神龙酒。” “郎大人如何肯定望舒会换这个条件?”江望舒问道。 “假如江侯换别的条件,我自然会让蒲邈去枳国一趟,”玄郎拱手笑道,“老朽给江侯赔个不是。” 江望舒自然不会受玄郎大礼,他问道:“为何白圣每年掳走枳国两个孩童?” 江望舒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毕竟先前撞见伏白掳走孩童是在禾丰节后,他以为只是伏白借此引诱他来峨眉,没把这件事和祭祀河神联系起来,直到刚才听见江珏说那两个小童是枳西才觉得有蹊跷。 伏白没说话,玄郎替他答道:“确切地说是枳西,十四年前伏白第一次去枳西恰好撞见祭祀河神,于是顺手救下,总比喂了河神强。” 原来从十四年前便开始了,江望舒有些自嘲,原来伏白在自己眼皮底下掳走人自己还不知晓。不过为什么是十四年前?十四年前是黎赫王十三年,那一年有什么特殊吗?江望舒竭力回想。 萧国伐中山!也就是那一年潜龙伏白横空出世。 “黎赫王十三年伏白不是在中山吗?为何会来枳西?”江望舒问出了心中疑惑。 “那一战我岐山剑阁少阳一脉百余人尽出,旁人只以为是伏白一人,真正的伏白已经护送我女儿来枳西了。我女儿,便是子修之妻。” 子修之妻,便是珏的娘亲?所以珏确实该以子为氏。孟兰、邹固、夏侯仲卿,甚至是他江望舒都以为不过是个痴儿的珏当真是子丑后人。 谁敢说他是个痴儿,背后站着子丑和玄郎,出身不输天子诸侯子嗣。 “我女儿动了胎气,本欲逃到峨眉,途径枳西的时候早产。为了这事她一直不肯谅解我。”玄郎有些懊悔。 一切都这样解开了,所以珏会落在枳西,所以珏会无姓无氏,所以珏是个痴儿。 “我是个死人,又老朽不堪,珏的娘亲又怨恨我,所以不便出面,”玄郎说道,“不过每年伏白都会代我去枳西看一眼。至于珏被掳去洛邑一事儿,我也让伏白一路随行。” 所以宋使没走多久缪苦便死了,只是当时宋骁瞒着,现在想来确实是玄郎的手笔,是伏白所为。 江望舒尽管没去过洛邑,但痴儿祭酒一事天下皆知又天下哗然,他当时不只是枳西人,所以没在意。 “所以我还让伏白吩咐子匡为珏造势,看看天下的态度如何。”玄郎想起当时天下诸侯依旧卖子丑一个面子便觉得滑稽。如何不滑稽?个个觊觎着大黎天下又不敢表露心思甚至甘愿让一个痴儿当祭酒,只因为他疑似子丑后人。 岂止是疑似,他本就是子丑后人,甚至不光是子丑后人,他还是玄郎后人。 “朗大人,这些你都和珏说过了?”江望舒终于知晓为何江珏脸色那么凝重,要知道江珏的心性在他所知晓的人当中当属第一。有个词叫宠辱不惊,但那往往是耄耋老者经历过一生的起起伏伏才有的心境。 江望舒自认心境过人,同辈里面无独一无二,但输给了两个后辈,一个是凌寒,一个是江珏。他一向把凌寒当作衣钵传人便是因为那一分心境。 宠辱不惊,江珏心境如同耄耋老者。 喜欢饮酒的人分为两种,十之八九是豪爽之辈,余下的是苦酒入喉浇灭心头杂念。 江望舒喜欢饮酒,他是第二种人,所以在得知日覃杜若的死的真相后他在彩屏平原痛饮苦酒浇灭了心头的杂念,所以在江城再度受排挤后他在巴阳大醉酩酊然后才回巴山草舍,还是用酒浇灭心头杂念,他害怕自己一直坚守的东西轰然倒塌。 喜欢吃茶的也分为两种人,一种是穷苦人,一种是老人。 穷苦人吃茶正如孟兰所言“茶性苦,黎民亦苦”;老人吃茶是茶叶沉沉浮浮可以比作人生,入口满是苦涩而后苦尽甘来。 江珏穷苦?能起死回生的神龙酒能痛饮三大碗甚至还有三坛存货算是穷苦?江珏老吗?虚岁不过十五还只是个折枝练剑少年郎算老? “这孩子脾气随他娘,倔,老朽只和他说了我是玄郎,也是他外公。”玄郎如实答道。 “那朗大人为何要告诉望舒这些?”江望舒有些疑惑。他如何不疑惑?不过数面之缘,朗轩能放心? 玄郎似乎有读心之术,他答道:“因为你是江侯,我放心。当然,还以为珏随你姓,他放心。” 江望舒觉得有些难堪,若是江珏只是一个枳西寻常人他自然有收为子嗣的打算,但江珏的身份摆在这里,他哪里还敢动心思。 不是不敢,是不想夺人所好。天下有江望舒不敢做的事儿?便是五位顶尖大将他照样逐一碾过去,便是数万楚军埋伏的凤凰城他照样单骑赴会,便是知晓伏白在峨眉他照样敢提剑杀来。 “本来老朽的打算是让伏白教他练剑,老夫教他君子、纵横、兵学、礼法、大丈夫,大道,”,玄郎顿了顿,继续说道,“珏对我有些排斥,这随了他娘,恐怕他也不愿意,那便请江侯多费心。” 玄郎不是仙人?不是仙人敢妄夸海口教君子、纵横、兵学、礼法、大丈夫、大道?放眼天下谁能做到?没有人。这般手段不是仙人是什么人? “望舒才疏学浅,恐怕……”江望舒有意推辞。论剑,他不如伏白;论百家学说,他只懂儒家君子仁义之道的皮毛;论诗文,世人称赞潜龙伏白是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 江望舒处处被压了不知一头,他有自知之明。 玄郎如有读心之术一般,他说道:“江侯不必妄自菲薄,论剑,江侯有人间惊鸿客的盛誉,老朽从未见过谁能挥出剑芒,独独江侯一人;论枳国治民,江侯的手段惊人只是那些鼠辈眼界太低;论诗文,开创新诗流派风靡一州妇孺皆知,草莽诗人这个名头不比人间惊鸿客弱。” “望舒尽力而为。”江望舒知晓再推脱也不合适了,只好接下。其实若不是来这一趟峨眉他本就有教导江珏的打算。 亓官庄引路,江珏在峨眉上散心。这个身份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做好准备,玄郎是道家圣人,是剑法不弱于江望舒的谪仙,更是前大黎王朝太傅。自己不过是枳西土生土长的痴儿,要不是去了一趟南蛮如今还是个长一岁忘一岁、过一日忘一日的痴儿。 江珏心很小,只装得下不多不少的人;江珏心又很大,因为害怕装不下不多不少的人。 孟先生要有两子呢,邹先生和孟先生在争天下道义,所以他没有重新取了六本经书,甚至他还记得邹先生教的纵横之术。他不喜欢邹先生,也不喜欢纵横之术,但想要帮到孟先生就得面对邹先生,纵横之术还是得学。 江侯要守护枳国,所以江珏答应随江望舒练剑,习治国、治民、治军,只因为自己也姓江。 “公子,你瞧,又有两个人过来了。”亓官庄指着山道喊道。 一男一女在宽不过一尺的山道一前一后奔跑过来。 两人江珏都认得,男童是君仪,是要成为一名剑客的君仪,是给自己煮白露茶的君仪,是用十五个版本给自己讲故事的君仪,是喊自己一声珏哥哥的君仪。 “珏哥哥。”君仪揉揉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他飞跑过来,扑到江珏怀里。 “君仪,长高了。”江珏比了比,是长高了些,到自己鼻子了。 “珏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君仪喜不自胜地问。 “我来看看君仪练剑有没有偷懒啊。”江珏揉了揉君仪的头说道。 “再次见面,我是江珏,”江珏望着君仪后面的女子说道,“可惜这时节没有野菊。” 女子是玉婵,玉牛之女玉婵。眉心剑目,这是给人的第一感觉,和季衍青很像,季衍青的眉毛像狭刀,玉婵的眉毛像剑。 玉婵小声“嗯”了一下,算是回答。 “珏哥哥,你记得了?”君仪终于发现了江珏的异样,他不光记得自己,还记得玉婵。 “我还记得君仪用一个真故事和十四个假故事糊弄我。”江珏眨巴着眼睛说道。 君仪憨羞地挠挠头,嘟囔道:“珏哥哥,不许笑我。” 见到了君仪,江珏心情挺好,也不用散心,于是四人结伴回草庐。 既然见到了玉婵,那么玄郎说的应该是真,他倒是有些唏嘘玉牛的妹妹竟然是伏白的妻子,不过玉婵都出落得水灵灵,她姑姑自然也不会差。 “珏哥哥,你还记得要当一个放浪形骸的侠客吗?”君仪缠着江珏问。 “我记得。”江珏扬了扬手里的杜若佩剑,现在自己勉强算个侠客了吧。 “珏哥哥,你还记得要去山那边的洛邑学宫和圣人论道吗?”君仪再问。 “我记得。”江珏指了指亓官庄背着的连嘉禾在内的七卷经书。 “珏哥哥,你还记得要娶一个天下最好看的美人吗?”君仪又问。 江珏觉得有些尴尬,毕竟有女子在场。 “玉婵姐姐是天下最好看的美人,珏哥哥喜不喜欢?”君仪瞧见江珏的窘态,故意大声嚷道。 玉婵羞得俏脸红扑扑。 “珏,喜欢便是喜欢,我做主。”已经到了草庐,玄郎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君仪感觉捂着嘴,奈何话已经出口收不回了,他只好躲在江珏后面。 “君仪也有怕的时候?”江珏努力地转移话题。 “玉婵,珏便是定娃娃亲的人。”玄郎走出来,笑呵呵地说。 江珏努力回想,并没有关于这段记忆的一丁点印象,他只好当个聋子哑巴,假装没听见,也缄口不言。 “当年我亲自定下的。”沉默如伏白终于开口,这一开口如同摘了两片云霞挂在玉婵脸上。 “江侯,我们何时下山?”江珏不知道如何面对玄郎,从蛛丝马迹中已经完全证实玄郎便是自己外公,他不知如何面对。不是敬,也不是畏,若是玄郎只是个寻常人他当然开心又多一个亲人,但玄郎的身份摆在那。江珏便像是山下的一颗野草,玄郎是山顶的一颗参天大树,两者云泥之别。 “江侯和伏白弈剑,末了你随他离去。”玄郎说道。 伏白!亓官庄上山后就觉得两人不一般,但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俊美中年人是伏白。 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伏白要和江望舒弈剑? 亓官庄有些晕眩,自家公子不是个痴儿不是个草匪吗?怎么随公子见识到的的都是些他一辈子连望一眼都是奢望的大人物。 先是遇见江侯,再是医圣蒲邈,再是南蛮夫人季衍青,再是荆楚霸王,再是楚国征南将军杜若、镇南将军侯川,再是荆楚霸王夫错,现在连天下第一剑客潜龙伏白都现身了。 亓官庄壮起胆子问道:“请问你是谪仙吗?” 玄郎点头。 亓官庄掐了掐自己,确信不是在做梦,谪仙,传说中的仙人。 江珏拖着亓官庄到便是腾地方出来,他也很期待江侯和伏白的弈剑,伏白如何只是传言,他相信江侯会赢的。 “玉婵,苦剑没带来?”伏白问道。 玉婵摇摇头,表示她忘了。苦剑,便是伏白斩杀武圣缪苦后的战利品。剑陵人铸剑,一生只铸一剑,缪苦的剑名苦剑,差一点跻身名(器)之列。 “珏,把你的剑借我用用。”伏白说道。 江珏抛出杜若佩剑,伏白接住,拔剑瞧了瞧说道:“剑不错。” 大雪纷飞,一个是潜龙伏白,一个是惊鸿江望舒,两人相隔十步。 “请。” “请。” 追星出鞘,杜若佩剑亦出鞘。江望舒没用星河剑技(剑技和剑法相同,又不是玄幻哪来的功法),伏白也是用的寻常剑技。 一个翩若惊鸿,一个婉若游龙,便是寻常剑技在两人手里也颇为不俗。 江珏喜欢用剑,因为江侯也用剑,就像他喜欢江这个姓一样,所以他认真观摩不敢错过一个细节。 “江侯这些日子剑法更为精进,”二十招过后,平分秋色,伏白掸去肩头雪花说道,“我若是不全力以赴恐怕会丢了天下第一的名头。” “虚名而已,白圣还在乎这些。”江望舒答道。 “我知晓江侯也不在乎虚名,可天下总有人在乎,他们不光在乎虚名,还在乎不应该在乎的东西,”伏白正色道,“所以剑阁的剑技,名为守护,守护该守护的荣耀,守护值得守护的国土,守护不得不守护的人。” 守护,江珏想起了自己挥出那名为阿大又名义无反顾的一剑,或许应该叫做守护。 伏白出剑,剑名杜若,剑技名守护;江望舒亦出剑,剑名追星,剑技名星河。 巴山草莽孤儿江望舒月下折枝练剑,这星河剑技承载着二十七年无数袍泽的希冀。 传说,每一个人死后都会化作星辰高悬夜空守护活着的人,所以江望舒的剑意,也是守护。 不谋而合。 第四十四章、草莽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一行三人下了峨眉,独独不见蒲音。不过既然蒲邈与玄郎有交情,江望舒也不担心。他怀疑峨眉另有玄机,或者是所谓的岐山剑阁便在峨眉。 江望舒有足够的理由来怀疑岐山剑阁在峨眉,不说玄郎和伏白两任阁主都在峨眉,单单是小童换了一拨又一拨但草庐永远只有两个小童便可以瞧见峨眉并非眼里所见那么简单。 别有洞天,不过江望舒不想深究,吃早会浮出水面的。 江珏没有问道娘亲的下落反倒知晓了一个并不怎么舒服的事情。他竭力回想关于娘亲的点点滴滴,奈何记忆全部停在十岁之前,便是孟先生踏着风雪推门而来赐自己名开始。 也许可以从玄郎处知晓更多信息,但他不想和玄郎相处。 峨眉,玄郎望着缓缓归去的三人,他老而不朽的脸氤氲着一种叫慈祥的表情。 “白,我这孙儿如何?”玄郎问道。 “很好。”伏白答道。 玄郎放肆大笑,能让伏白说很好的,还是头一回。 子丑有言:“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 这里的潜龙不单单是伏白,只不过伏白身后的岐山剑阁不方便透露,所以风采被伏白占尽。 伏白当不起这句称赞?他自然当得起,岐山剑阁有史以来最为惊才绝艳的人会当不起一句称赞?尽管灭萧一战岐山剑阁少阳一脉尽出,但斩杀萧国数十大将的是伏白,斩杀胡塞武圣卫灵的是伏白,斩杀天下第二缪苦的也是伏白。 “比你如何?”玄郎又抛出一个问题。 伏白没有回答,答案不言而喻,自然是不如。 “吩咐石头和赵淼下山,去追随珏;然后你去胡塞一趟吧,卫秀风头太盛,竟敢称天下第一了。”玄郎吩咐道。 “好。”伏白空手踏雪而去,他是一名剑客。 岐山剑阁,如何只是简简单单的要四枚玉珏才能召唤出世,不过是个幌子,依旧有人信。否则子丑和赫天子为何能请伏白出世? 已经临近岁末,天更冷,雪更大,三人走得很慢,走走停停,除夕的时候才抵达川东。 碍于江望舒的身份特殊,这一路都只能绕过城邑,否则蜀人知晓江望舒来蜀地岂会善罢甘休? 既然江珏不愿知晓那些过于缥缈遥远的东西,江望舒也不着急透露,该练剑练剑,该识礼识礼。 除夕,便是在川东一处山里过了,像极了草匪,或者说是草莽。 江望舒本就是个草莽孤儿,巴山草舍的第一任主人便是他,谁会信这颗巴山贫瘠土壤土生土长的狗尾草会长成足以庇护枳国的参天大树?然而这是事实,即便是芥子竭力打压江望舒也不敢过分得罪,芥子知晓江望舒的底线,所以只要不轻易触碰江望舒的底线江望舒便不会抛下枳国。 亓官庄从十岁开始便是在死人堆里刨食,后来又落草为寇,年不满三十大半辈子都在当匪,草匪。 江珏不用多说,撇开玄郎所说的他暂且还不知情的过往,他就像一颗卑微的种子,被随意丢在枳西僻里。破土已是不易,长得歪歪斜斜被一众同龄人奚落、嘲讽。 这颗卑微的野草又被命运捉弄,孟先生是个心善的人,赐姓为珏本是无心之举只是希望这个痴儿有个好名,留下《嘉禾》一卷和六艺经书照样是无心之举,一篇《嘉禾》整整一年记不住的痴儿能看懂六艺经书,能学君子之道?三入洛邑学宫见邹固不为道义只为痴儿还是无心之举,毕竟痴儿无端蒙难有自己的原因。所以孟兰在塞上莽原不肯见这个痴儿,不想再生缘分,不想把痴儿牵扯进诺大的棋楸。 江珏不知?江珏知晓,孟先生是天下最有学问和仁义的人,是天下最大的君子,所以孟先生在乎他,正如孟先生在乎九州黎民一样。 知晓又如何?江珏念及孟先生的好,或者说孟先生的心忧天下。所以他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这片近乎空白的莽原装下了天地这方棋楸。天地为棋楸,白露新煮茶,问“晚来天欲雪,能赏一杯否?”的是自己,能答“赏”的是孟先生。 洛邑学宫,痴儿是祭酒,又是邹固的棋子,纵横之术以前不学,现在当学,否则如何去山那边的洛邑学宫与邹先生论道? 塞上莽原,江珏舞剑瘦鱼凫水,连夏侯仲卿都放弃了江珏。大丈夫当一往无前饮酒负剑杀人,江珏以前做不到,现在依旧做不到。 于是他自创了三式剑法,一为阿大 本是义无反顾,在观摩伏白和江望舒弈剑后现在叫做守护;二为阿六,又名疾风;三为阿五,又名留心。 君子之道,要学,毕竟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 纵横之术,也要学,还要去山那边的洛邑学宫和邹先生论道。 大丈夫之行,不学,他做不到一往无前。 除夕,天雨雪(雨是动词,下),江望舒随手折了一根枝条说道:“我的剑法,名为星河,名头唬人而已,其实只是草莽剑法,是我当年月下折枝练剑自学的招式,我不教你剑法,我只教你练剑,你那三式很不错。” 亓官庄在生火煮茶,他主动承担起苦力活,毕竟自己也就这一点本事了。 江望舒折枝月下雪上舞剑,照样是星河剑技,没有剑芒的星河剑技也不过是寻常剑技。 “拿起剑,剑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拿起剑。”江望舒说道。 “那江侯为何拿起剑?”江珏明知故问,他要的是从江侯嘴里听到那一个确切答案。 “以前是为了自己活着,后来是为了守护枳人,以后我不知道。”江望舒答道。 江珏也折枝起手舞剑,只有三式,守护、疾风、留心,却有千百剑。守护,这是义无反顾一剑,就像阿大当初明知不敌桃花农依旧挥拳而上,因为他是匪首,拳头最大;疾风,这是迅捷如风一剑,就像阿六绕回匪窝去取竹简、短刀和黑马,因为他走得最快;留心,这是情深义重一剑,就像阿五跳到酒坛里,因为小七待他如朋友。 两人雪上折枝练剑,剑技不同但都是在巴山习得,两人不同但都是巴山草莽。 “公子,起个好听的名字,比如桃夭?”亓官庄看着欢喜,和公子在一起见识过两军大战,也见识过武圣弈剑,活得精彩恣肆,这才叫人生。 “就叫草莽吧。”江望舒说道。 “好。”江珏很喜欢江望舒给这三式起的名,就像他喜欢江望舒赐的姓一样。 这颗被随意丢在枳西的草籽艰难破土又长得歪歪斜斜,三年磨难将他拦腰折断,又在江望舒手里获得新生。 孟先生对自己是更多的是可怜,可怜自己是个痴儿,可怜自己无端蒙难,可怜自己被放逐到塞上莽原;邹先生对自己更多的是利用,利用自己谋取祭酒之位,利用自己得到子丑玉珏,利用自己和孟先生相争;夏侯仲卿对自己更多的是施舍,施舍自己几口酒肉饭食,施舍自己几招剑技,施舍自己大丈夫之道。 独独只有江侯江望舒高看自己一眼,为治困扰多年的病症亲自入南蛮寻药,为自己小小的请求护送上峨眉,江珏最在乎的是江侯赐的姓。可惜江珏不知晓江望舒是用多大的代价换来神龙酒的消息。 江侯图自己什么?江珏扪心自问,图自己是个痴儿?图自己是个草匪? 江侯不图自己什么,江珏宁愿不上峨眉,宁愿不见玄郎,安安心心地随江侯习文习武。 上峨眉已成事实,见玄郎已成事实。江珏放下枝条亲自斟茶递给江望舒,他很认真地说道:“江侯,我不要那个氏。” 那个氏,便是子氏,中山王族一脉便是子氏,前大黎太师子丑便是子氏。江珏并不知晓自己和子丑的关系,但玄郎不会平白无故赐自己这个氏,加上在洛邑学宫被强行安了一个子氏,他已经猜出一些端倪。 江望舒嘴唇翕张却不知如何开口,玄郎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了他,但他和江珏一样是个薄脸皮的人。 “江这个姓我很喜欢。”江珏再补了一句。 两人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反正都姓江,反正都是草莽,反正都吃一锅饭,这已经够了。 江望舒没作答,这是一个显赫不输宋、熊、柴的氏,这又是一个注定背负着少年郎尚且背不动的氏。 “江侯,我给你说个秘密。”江珏神神秘秘地说,又朝亓官庄喊到,“亓官,没水了,你去打点水回来。” 江望舒凑过去,他倒想知道少年郎有什么秘密,莫非是玄郎给他透了底? 江望舒呼吸一窒,看来江珏给他说了一个足够大的秘密,否则以江望舒的心性如何能两眼呆滞面朝南边? 南蛮,号称美女蛇的南蛮夫人站在白狼寨外的桥边痴痴地望着,天黑了才拎着两桶水离去。 满满两桶水,一滴不洒,一滴不漏。 第四十五章、川东遇阻 - 弈士 - 赏一杯茶 破晓,这是佳节新岁,九州同庆,黎赫王二十八年了。 三人依旧在川东,尽量绕开城邑关卡,但前面有雄关川东关不得不闯,否则绕路要多走半月。 川东关毗邻巴南、巴北两城,之前能随商队蒙混过关,今日等了半天依旧不见商队,三人只能硬闯。 “站住,哪里人?去往哪里?做什么?”守关士兵看着江望舒有些眼熟,所以格外留心。 “峨眉人,去楚国寻亲。”亓官庄殷勤地递给守关士兵三枚蜀国刀币。 这是规矩,大家都心照不宣,若是往常这士兵受了赏钱自然乐意放行,不过今日不行,川东大夫罗宝儿在此巡查。 几个士兵围上来想要搜身,三人如何能让他们搜?向来没有携带兵器过关的道理。 三人互相传递眼色,亓官庄踹开一个卫兵直接翻身上马抽刀开路,江珏提剑紧随,江望舒拔剑断后。 “闭关。”卫兵大喊。 关门缓缓闭拢,闯关不成。 川东关数百兵士悉数围了上来,有参与过西境之战的老兵一眼便认出了江望舒。 川东大夫罗宝儿,这位蜀国军中贵胄罗氏的独苗闻声赶来,瞧见三人大战数百人的热闹场面。 “停,”罗宝儿喊道,“江侯,许久不见。” 数百兵士死伤已经过百,余下的将三人团团围住。先前交手时守关士兵被三人的雷霆手段震慑住了,不提江侯无人可当,便是那清秀少年郎实力恐怕也不弱于军中千夫长,只有那一脸络腮胡的提刀莽汉差了些,也有百夫长实力。 “江侯,你看看我背后是什么?”罗宝儿得意笑道。罗宝儿背后数十弓手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只要我一声令下,恐怕江侯就算是武圣也不敢保证能躲过去吧。”罗宝儿高举左手说道。他只是体恤守关将士在除夕、新岁依旧不得与家人团聚,所以这才来川东关巡查。这是拉拢人心的手段,否则罗氏三代人如何稳掌兵权连蜀君都不敢轻易落子?蜀国罗氏声势滔天,甚至能稳压王姓李氏不是没有道理的,尽管西境与枳国交战没有侵占半分土地,北境与胡塞交战又是屡战屡败。 “你大可以试试。”江望舒下马提剑朝罗宝儿走来,说道,“我没记错的话罗氏只剩你一个独苗了吧?” 罗氏三代人除了死在楚军手里的罗平、如今蜀国司马罗战和眼前的川东大夫罗宝儿,其余悉数折损在江望舒手里,这是让罗氏唯一抬不起头的地方。 守关卫兵挡在江望舒和罗宝儿之间,生怕江望舒暴起将司马的独苗给杀了。 罗宝儿怕吗?罗宝儿自然怕了,当年在西境遇见江望舒独自出城迎战五千蜀军都退避三舍,江城之战江望舒连败五位顶尖大将再以一敌万的战绩蜀国家喻户晓,单单是罗氏墓地那七八所土坟便告诫着罗宝儿此人不好惹。 罗宝儿高举的左手微微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放下来,但他还是竭力止住了这个危险的念头,毕竟眼前的是上峨眉斩杀仙人的江望舒。 罗宝儿有幸上峨眉得到谪仙指点,所以自称是圣人门生也无可厚非,传言江望舒提剑上峨眉斩杀仙人后他亲自去求证,只见到玄郎之墓。 “江侯路过川东我作为守将理应招待,”罗宝儿终究是服软了,他呵斥道,“把你们的武器都收起来。” 江珏一脸平静地站在江望舒身侧,他右手提剑左手按在腰间,五步的距离他有把握杀死罗宝儿,只要一刀。 亓官庄虽说经历过不少小风小浪也随江珏经历过南蛮之战这种大场面,但还是双腿发软。 “不必了,鄙人途径此地不为战事而来也不想生事端。”江望舒推辞说道。 “开门,放行。”罗宝儿下令道。 关门大开,江望舒拱手后三人策马出关。 “江侯……” 亓官庄还想表露一番自己的崇拜之情,却被江望舒打断:“别说话,跑。” 身后数十箭矢呼啸而来,亓官庄肩头中了一箭,险些摔下马来。 “亓官,怎么样了?”江珏大喊道。 亓官庄咬牙说道:“无碍。” 三人不敢停留策马狂奔,一直跑出五里地才停下来。 “亓官,怎么样了?”江珏扶着亓官庄下马,这莽夫中箭都没丢下背上的六卷经书。 亓官庄嘴上说无碍但狰狞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江望舒赶紧生火。 “刀。”江望舒喊道。 江珏把短刀递给江望舒,又说道:“我去找些草药。” 和蒲音相处了些日子江珏也知晓了一些简单的药理,于是进山去找草药。 “亓官,会有些疼,你忍住。”江望舒烧烫了短刀的刀刃,扶着亓官庄说道。 “江侯,我亓官庄只是个草匪出身,能遇见江侯真是三生有幸,一句话喝退数百人,这等魄力……啊,”亓官庄龇牙咧嘴说道,“我家公子没过过好日子,他脸皮又薄,哪天我不在了江侯要替我照顾好公子。” 江望舒拔出箭矢,他对这个草匪出身的亓官庄刮目相看,箭矢入肩两寸没喊疼,刀子剜在肉上没喊疼。他没有吝啬夸赞,说道:“亓官,你也不简单,好好活着,你家公子来头比我大。” 江珏进山采药回来瞧见亓官庄哆哆嗦嗦,天色渐晚,恐怕赶不回巴南了,他只好捡了些薪柴回来。 亓官庄在思索江望舒说那一句公子的来头比他还大,莫非是和玄郎扯上关系了? 亓官庄是个粗中有细的莽夫,玄郎单单留下公子在屋内谈话,随后公子便神情失落。再加上伏白点头承认公子和那个丫头的娃娃亲,恐怕公子十有八九与那玄郎有关系。 “公子,你是玄郎的孙子?”亓官庄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公子,玄郎是你爷爷?” “亓官,中箭还堵不住你的嘴?”江珏佯怒道。 语罢,江珏与江望舒折枝对弈,练剑,总是一人舞剑也没意思,还是得有个对手。江珏运气不错,江侯愿意当个陪练。两人都折枝为剑,但江珏觉得差距很大,江侯就算是折枝为剑照样像在舞剑,自己则当真是拿着枝条。 “你知道伏白为何是天下第一吗?”江望舒停手发问。 江珏摇摇头,先前江望舒和伏白峨眉弈剑五十招,江望舒败。 “他是一名剑客,但他可以以万物为剑,”江望舒想起初次遇见伏白时的场景,继续说道,“用剑的人不习惯用刀,用短兵器的人不习惯用长兵,伏白不一样,他的刀不比剑弱。” 江珏瞠目结舌,他更喜欢用剑,至于用刀只会那唬人的一招三式。 “他用刀,败过我,”江望舒扬起手中枝条说道。 亓官庄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那神神秘秘的玄郎与天下第一剑客伏白关系似乎不错,自家公子居然有这么大三尊靠山? 一个是缥缈神秘的谪仙,一个是独步梁州的江望舒,还有一个天下第一剑客伏白! 亓官庄有些晕眩,他曾经屈服于阿五的阴狠,若不是自己懂些及笄礼恐怕不会在巴山草匪中脱颖而出,更不会被阿五看中。他虽然是个草匪,但却重情重义,否则季子杀了黍离行宫的年轻女剑士姜鱼儿之后他便逃之夭夭了。 亓官庄忽然有些感激阿五,如果不是阿五的引荐自己还是个四处逃窜的草匪。 谁又能想到巴山草舍的草匪头子不是心狠手辣如野狼的阿五而是一个痴儿,谁又能想到这个痴儿竟然有三座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例的靠山?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早在巴山草舍他便想把狼崽交给公子后一走了之,结果一碗清粥、一碗热茶硬生生地把他留住了。 情理之中,便是一个痴儿都能让一个心狠手辣如狼的阿五甘愿当一条狗,驯服他这个恶贯满盈但又义薄云天的草匪又有何难? 不过一碗清粥,一碗白露茶。 这个当过草匪也当过洛邑学宫祭酒的痴儿真需要这些靠山?不需要,纵然没有那三碗神龙酒亓官庄也会安心侍奉江珏,凭他几乎快跻身二流的刀法只要不遇到二品高手还不能养活两人?凭公子那一份宠辱不惊的心性是个痴儿又如何?山下米妮不是照样对这个痴儿死心塌地? 即便没有伏白和玄郎,自家公子照样是个惊才绝艳的角儿,单单凭年不及十五便能斩杀楚国四征四镇中的侯川,就能险胜蛮力惊人的小南蛮大王黎斤。 十四岁的二品高手惊人吗?惊人,天下二品有多少?便是放到宋、楚这等一等一的大国也是能拜将的大人物。 领万军中者为将,万里挑一也不过为过。 当真是那三碗神龙酒的功劳?亓官庄不信,他也喝了不少,虽说涨了一丁点力气,脑袋也开窍了些,也只此而已了。 亓官庄只知晓随公子这些日子他晨起练刀日落练剑,再加上蒙难那几年不为人知的经历,天下有几人能做到? 第四十六章、折枝为剑亦可杀人 - 弈士 - 赏一杯茶 “我一向不信什么武圣,不过是凡人敕封然后人人畏惧,于是便有了武圣之势。比如我,有人说我是武圣,有人说我不是,重要吗?”江望舒说到这顿了顿改用一种敬畏的语气说道,“不过我认可伏白是武圣,站在他面前如同面临一座不可逾越甚至看一眼都是奢望的大山。” “江侯也不输伏白,何必自惭形秽呢?”亓官庄不解地问道。武圣而已,夫错不就是一尊活生生的武圣吗?南蛮寨主大多蛮力惊人有二品实力,照样死伤在夫错手下近十人。便是这样堪称无敌的存在不是照样和江望舒伯仲之间? “亓官,等你达到我这个境界你就知晓了。”江望舒说道。 亓官庄挠挠头,自己连二品都算不上,合适才能达到武圣境界?此生无望。 “真正的剑客,十八般兵器皆可以未剑,便是折枝为剑也能杀人。”江望舒话音落下,持树枝往边上的老松树刺去,入木三分。 江望舒的蛮力大吗?可能还不如亓官庄,这便是二品武夫和三品武夫的差距,三品只会以力取胜,二品以技胜人。 不过亓官庄不太信折枝为剑亦可杀人,即便是强如江望舒有武圣的水准也不行。 “好了,休息吧,明日回巴南。”江望舒说道。 江珏一直在思索江望舒的话,真正的剑客万物都可以为剑?甚至折枝为剑亦可杀人? 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沉沉入睡。 破晓,三人再前行,亓官庄的箭伤还是得去巴南找军医处理,否则容易出现隐疾。 “站住,打劫。”矮树林里窸窸窣窣钻出来四五个草匪,都用刀。 江珏笑了,当了许久的匪居然有朝一日又被草匪打劫。这个又,自然是先前在巴山被自家人打劫过一次。 亓官庄替这群草匪感到悲哀,堂堂江侯在此还有人敢打劫,便是川东雄关几百号人遇见江望舒也只能开关放行。 为首的一个草匪刀上还有血迹,看起来今儿已经做过买卖了。 江望舒本来不愿和这些草匪计较,毕竟谁都不容易,但刀上的血迹激怒了他,他下马说道:“想不想看折枝为剑亦可杀人?” 亓官庄拼命点头,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势,疼得龇牙咧嘴。 “上。”为首的草匪见到这一行三人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提刀便上。 江望舒随手折了一根枝条,以枝代剑递出。那个还算英俊的草匪瞪大瞳孔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低头辨清楚没入胸口的树枝。 余下几个草匪哪里还敢兴风作浪,不见一点嚣张气焰直接窜回林子。 江珏提剑想追,江望舒说道:“不必追了,都是可怜人。” 亓官庄感同身受,若是日子有出路谁会愿意当一个把脑袋别在腰上过了今日没明日的匪? 草匪的出现只是闹剧一场,但江珏和亓官庄见识到了折枝为剑亦可杀人的手法,抨击心灵,何其震撼? “下辈子就别当匪了。”江望舒把匪首的石头安放在树下,希望他那些兄弟能替他收尸。 三人继续前行,正午的时候抵达了巴南。巴南守将是个年轻将领,巴南是枳国战事最多的城池,战事多 意味着凶险,也意味着机遇。江望舒当年便是在巴南从一个无名小卒爬到执圭的位置。 年轻将领见到江侯一路嘘寒问暖,让亓官庄都觉得有些过分了,他完全低估了江望舒在军中的地位,从军二十七年从无败绩每战必胜又如何不被行伍之人视为偶像? 医官过来替亓官庄上药,亓官庄疼得龇牙咧嘴哪里还有先前的坚韧模样。疼是真疼,药液洒在伤口上简直比中箭还疼,他有些怀念蒲邈了,至少蒲邈没有这么粗鲁。 江珏随江望舒去军中查探,巴南三千守军见到江望舒惊喜程度不下年轻将领。 “诸位保疆卫国辛苦了。”江望舒躬身行礼说道。 这个礼他们受得起,都是年轻的枳国儿郎,江城一战枳军死伤殆尽便是乡勇义军也为数不多,这些军中将士都很年轻。 江望舒没有久留,三人继续策马前行,不过走得慢些,毕竟现在江望舒不用操劳枳国的庙堂之事,所谓的太傅只是一个闲职,所谓的江侯只是一个称呼,所谓的执圭更是没有半点兵权。 和当年如出一辙,年轻的芥子和他祖父祁子一样。 不过江望舒原本的打算落空了,枳国出了一件大事——枳綦合巴。 枳綦分巴是在百余年前,巴国五氏内战,巴君被杀,巴氏没落,相郑划江而治,江北为綦,江南为枳。 綦国郑氏已亡,仅剩的綦国贵族只有司马武不古的幼子武去疾,綦民半数沦为楚人的奴隶,半数随武去疾迁徙到南疆。 江望舒本以为枳綦合巴是必然,但需要漫长的融合时间,甚至武去疾都有这个念头。 不过江望舒不急有人心急,否则芥子如何会说一句“这是大家的意思。” 大家,是指排出江望舒在外的三公六卿。 三人极速前进赶往江城,江望舒不知晓到底是武去疾主动要求的还是芥子用武力促就的这一事。 江城张灯结彩,既是庆祝新岁,又是庆贺巴国重建。 江望舒负剑进宫,被侍卫拦下:“还请太傅解剑。” 江望舒会解剑?便是先王也默许江望舒可以负剑上朝,因为他是江侯。 江望舒到底还是解剑了。 三公六卿除了江望舒都在议事,江望舒闯进来问道:“芥子,武去疾呢?” “太傅,私下你可以直呼我名,但在庙堂上我是太保,”芥子正色道,“况且满朝公卿都在议事,太傅这般举动有些不妥吧?” “太保,”江望舒竭力压抑住内心怒火,一字一顿说道,“南疆到底是如何处理的?” “太傅撂下枳国这么大一摊子事整日只顾着游山玩水,去南蛮刚回来不到一日又无影无踪,现在才想起还有南疆呢?”芥子说道。 江望舒忽然想起武陵之战少年背负祁子杀人出城一幕,短短三年不到,少年变了,已经是只手遮天的枳国太保了。 江望舒轻笑一声,阔步出来,取了剑,走出内城。江珏和亓官庄正在外郭等候,江望舒走过来说道:“去南疆。” 江珏知晓江望舒在枳国的地位有多高,看得出来江望舒在王宫并不开心,于是和亓官庄跟上,三人再马不停蹄往南赶。 数日后,南郡城。 杨羡战战兢兢地站在江望舒面前,他从未见过江侯在自己人面前发火,今日算是见着了。 “江侯,我只能听太保的。”杨羡有口难辩,江望舒离开枳国后芥子再下令攻打南疆,他实在没有办法,毕竟自己虽然名义上是南境执圭,实际上不过是个捡了空缺的好运儿,江侯的话他不敢不听,芥子的命令他也不敢忤逆。 “杨羡,你头上的代字该去了吧。”江望舒冷笑一声,离开了。 江望舒是从无名小卒慢慢爬上来的,他知晓一个多一个代字有什么不同,毕竟自己当初也是代枳江后,祁子考察了三年才去了代字。杨羡立功心切也在情理之中,杨羡只能听芥子的命令也说得过去。 三人出了南郡城一路往南,战火已经燃尽,按照杨羡的说法不到十天便结束了南疆战事。 江珏感受得到江望舒的冷,他一路一言不发,不过心里有些担忧武去疾。尽管和武去疾交流不多,但毕竟是患难之交。 一路可见尽是綦民流离失所、哭天抢地,江珏不喜欢战争,就像他不喜欢杀人一样。刀剑的锋利有限度,强如江望舒在白牛寨面对两千南蛮勇士也杀不尽,比刀剑更锋利的是权力,芥子一句话南疆数十万綦民再度流离失所。 芥子的权力不过只能用在枳国和南疆,天下还有九州还有许多国家,又是如何? “老人家,”江望舒取了干粮递给一个坐在冰天雪地上的老者,他悲悯地说道,“让你蒙难了。” 那老人家把干粮递给身后的小女孩,拉着小女孩给三人行礼。 江珏这才注意到老者只穿下裳上身连单衣也没有一件,小女孩身上穿着极不合适的深衣。 江珏想起了阿三阿四,阿三会编草鞋但不会做狼皮靴,阿三会做上衣但不会下裳;阿四最大的愿望是做一顿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是我无能了,”江望舒愧疚地说,“我希望有朝一日天下人食能果腹、衣能穿暖,我希望有朝一日天下人再无高低之分、贵贱之别。是我太想得太轻松了。” 江望舒忽然怀疑自己了,连区区一个枳国都改变不了,还妄图改变天下? “江侯,如何不是我……”江珏觉得很愧疚,枳国的这些震动定然和自己有关,若非自己三番两次拖累江侯。 江望舒打断了他,他说道:“迟早的事。” 江望舒如何不知晓,即便自己没有两次离开枳国这些照样会发生,迟早的事。他以为自己重建了一个让枳人都喜欢的秩序,可是总有人不喜欢,比如芥子。最难窥测的是人心,最难改变的也是人心,芥子觉得人有高低之分,贵贱之别,所以他不允许枳国重建秩序;芥子觉得南疆是枳地,所以南疆之民也是枳人。 “爷爷。”小女孩趴在老者身上哭喊着。 江珏收回心绪,那老者已经断气。 “公子。”亓官庄鼻子一酸,他自认为自己很苦,四岁亡父,十岁亡母,但眼前这个小女孩不过四五岁,和她比起来自己好歹享受过十年母爱。 “你叫什么名字?愿意和我走吗?”江珏蹲在地上问。 小女孩最后还是跟着江珏走了,不哭也不闹,有问必答,只是问不出姓名。 同病相怜,只可能是无名无姓更无氏,毕竟穷苦人家。 “随我姓好不好?”江珏试探性问道。 小女孩点点头。 “我姓江,”江珏说完,又朝江望舒说道,“请江侯赐个名。” “就叫静姝。”江望舒望着少年郎和小女孩这一对奇怪的组合说道。 静姝静姝,静女其姝,这是中原的诗经。 “你就叫江静姝了,记住哦。”江珏不太会哄孩子。 好在这小女孩乖巧,她用力点头,不久便趴在江珏怀里睡着了。 马儿走得很慢,慢就是稳,江珏害怕搅了静姝的清梦。 “江侯,当真能做到天下人食能果腹、衣能穿暖,天下人再无高低之分、贵贱之别吗?”江珏请教道。 江望舒点头说道:“做得到的,我做不到,但有人做得到,比如孟先生,比如朗大人。” 他终于释然了,枳国他改变不了一群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抢食井底的蝇头小利不知晓井外面还有天鹅的目光短浅之辈。他忽然觉得答应玄郎那个约定或许还不错。 “江侯,我也想做到天下人食能果腹、衣能穿暖,天下人再无高低之分、贵贱之别。”江珏想起了阿三阿四,他认真地说道。 “好,”江望舒爽朗一笑。 巴山六个傻匪,当真只是六个傻匪?江珏觉得他们是六个贵人。 阿大留给自己守护一剑,阿二留给自己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阿三阿四告诉自己要让天下人衣暖吃饱,阿五阿六留下留心、疾风两剑。 既然江侯有个草莽诗人的名头,自己是不是也该起个响亮的名头呢? 草莽痴儿,江珏觉得这个名头不错,是草莽,也是痴儿。 “请问你们的司马呢?”江望舒望见一伍在野地休整的綦国兵士,于是下马询问。 一伍士兵抽刀拔剑虎视眈眈,年长一些的伍长呵斥道:“在江侯面前抖擞威风?” “让你们蒙难了,是我无能。”江望舒惭愧说道。 “江侯,我知晓不是你的意思,司马被押解去了江城,江侯不知晓吗?”伍长恭敬说道。 武去疾被押解去了江城?偌大一个枳国没有一个人给江望舒说,江望舒怒不可遏又心灰意冷。 第四十七章、苦酒入喉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城,江望舒再也没有好脾气,他负剑进宫质问道:“太保,武去疾呢?” 这是江望舒第二次问这个问题,第一次芥子搪塞过去。 芥子瞧见江望舒脸色难看也不敢过分,毕竟枳国安宁还要仰仗这位武力独步梁州的江侯。 “武去疾在江城,正准备商议恢复巴国之事。”芥子答道。 “带我去见武去疾。”江望舒不太信芥子,这个年轻的太保狠厉程度胜过他祖父祁子不下十倍。 “带江侯去见南疆大夫。”芥子下令。 南疆大夫,连名头都已经改了,看来芥子是铁了心要恢复巴国。事情已成定居,江望舒无力改变也不打算改变。 侍卫带江望舒来了黍离行宫,武去疾也在。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他的精神很是萎靡。 “江侯。”武去疾见到江望舒起身行礼,不过嘴角却扯了一下。 江望舒赶紧搀扶住他,掀开衣袖一看身上有伤,不是刀伤剑伤而是乌青的伤痕。 “无碍,”武去疾摆摆手,神色悲哀地说,“綦国亡了,蜀国百年攻伐綦国没亡,宋国十万大军綦国没亡,楚国十万雄兵綦国还是没亡,想不到亡在我手里。” 江望舒愧疚吗?江望舒愧疚,从南蛮回来分道扬镳时武去疾便给自己说了他有恢复巴国的意思,本来枳綦就是一家人,有江望舒和武去疾的合力恢复巴国是迟早的事情。奈何芥子等不了,明明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却要殃及无辜。江望舒想起江珏收留的那个起名静姝的小女孩便觉得愧疚,静姝遇到了江珏,那其余没这么好运的呢? “江侯,我已经让小沁带着数万綦民返回南蛮了,这是我最后能做的。恢复巴国也好,毕竟我无能,无力庇护綦民。”武去疾有些失落地说。 让小沁回南蛮是武去疾的主意,不过带着数万綦民回南蛮却是小沁的主张,南蛮在经历南蛮之乱后缺少男丁,此举既能保留綦国余脉,又能振新南蛮。 有侍卫过来传信道:“江侯,南疆大夫,三日后便是立国大典。” 立国大典,好生讽刺,眼下綦民流离失所芥子还有心举办立国大典。荆琦君端茶进来给二人斟茶,她小心翼翼地查看江望舒的脸色。她知晓以前祁子和卿伯一直打压江望舒,如今祁子的爱孙芥子故技重施,她有些害怕江望舒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抛下枳国一走了之。 二十七年守卫四境大小数十战从无败绩,莫说是枳国便是放眼天下有第二人? 江城之战必败的局面一人连败苣臣、缪斯、韩泽、滕云、龙蠡,五人哪一个不是宋楚顶尖大将? 若非江望舒力挽狂澜枳国还在吗?枳国不在了。 荆琦君从小便爱慕江望舒,因为什么她也答不上来,或许是因为他的武力冠绝梁州,或许是因为他的诗文传唱梁州,或许是别的。江望舒单骑奔赴凤凰城只为救自己回家彻底将荆琦君的心给虏获了。 为什么要学杀人之间而不是花剑?只因为她想和江望舒并肩作战帮江望舒分担一些。纵然枳君青睐自己她也不想嫁,心里已经住了别人了住不进第二个。 江望舒的心确实一次次裂开,日覃杜若之死、祁子和卿伯的打压、日覃杜若之死的真相、芥子的打压…… 裂开一次,他便用烈酒浇灭心头的杂念,然后再拿起追星保疆卫国。他不在乎答应,他在乎的只是五十万户枳民。 “江侯,三日之后綦国便不复存在,我不再是綦国代司马,而是巴国南疆大夫,”武去疾解脱般说道,“其实这样也好,虽然换了个身份但依旧可以庇护綦民。” 江望舒起身告辞,这茶太苦,他想饮酒。 江珏和亓官庄带着静姝暂且在江侯府邸休憩,江侯府邸空荡荡只有一个老仆人。 “公子,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老仆人问道。 老仆人是江望舒救过的一个苦难人,虽然是个老仆人但江望舒向来没把他当外人,他得知江珏也姓江后眉开眼笑,毕竟他一直看着江侯孤零零也不是个滋味。 江珏被老仆人的过分殷勤给弄得无法适从,倒是静姝喜欢这老人家,大概是想起了她那苦命的爷爷。 老仆人征得江珏同意后牵着静姝在院里溜达,小静姝不哭不闹很招人喜欢,老仆人又长久一个人守家难得有人陪着所以格外疼惜静姝。 “公子,我觉得还是给她找个人家,不然带着总不方便。”亓官庄小声说道。 他知晓公子决计不会安安心心待在江城,在这个兵荒马乱大世带着一个小女孩简直是个天大的累赘。南蛮之行若非有江望舒庇护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蒲邈,便是他们三人也只会九死一生。 “到时候再看吧。”江珏点头,他心里还放不下娘亲,但线索已经断了,除非去找玄郎。 江侯抱着一坛酒进来,对老仆人说道:“秦叔,请炒点小菜。” “好。”老仆人点头,把静姝交到江望舒手里进灶房炒小菜去了。 亓官庄瞧见江侯便主动去接过酒坛,他喜欢饮酒,不过他心思瞧见江望舒眉眼之间有忧虑之色。亓官庄对哪一个国家都没有归属感,他这一辈子在遇见江珏之前是为自己而活,现在嘛多了一个在乎的人,所以他并不能理解江望舒。 国,还有家,这两个词对他而言都太遥远,他是一个没有国也没有家的草匪。 “珏,亓官,陪我喝点。”江望舒牵着小静姝喊道。 静姝挣脱江望舒的手扑到江珏怀里,江珏难得露个笑脸抱着静姝放在腿上。 老仆人端着两小盘炒菜进来,江望舒叫住他说道:“秦叔,不要忙了,来一起喝点。” 老仆人面露喜色点头,五人分四角对坐。 老仆人喝了半碗后不胜酒力告退,抱着小静姝到一边去了。 酒是苦酒,三人一言不发一碗接一碗。 季衍青说只有女人最懂女人,何尝不是只有男人最懂男人呢? 江望舒只不过是借酒消愁,亓官庄懂,江珏也懂,所以三人一言不发觥筹交错,竹梜没动过,两盘小菜都冷了。 亓官庄自认酒力尚可,三大碗后醉倒在桌子底下,这两个姓江的都是海量。 “珏,不久之后我要去中原。”江望舒苦酒入喉,缓缓说道。 江珏以为江望舒心灰意冷要抛下枳国,抛弃了也好,本就是枳国先抛弃的江侯。于是他说道:“我也去。” “你不去,”江望舒摇摇头说道,“我都没有把握能活下来,你别去。假如,我是说假如我死了,以后枳国若有外地入侵你尽量帮扶一下。” 一向脸皮薄的江望舒很少求人,今儿借着酒劲他半嘱咐半请求。 江珏问道:“是他让你去的?” 他,自然是玄郎,名字倒过来便是朗轩。 “以前我眼光太狭隘,总想着守护枳国、改变枳国,”江望舒再饮一大口,用向往的神情说道,“朗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他想守护天下、改变天下。” 江珏举着的酒碗停住了,喃喃道:“守护天下?改变天下?” “处处都是棋楸,人人都是弈士,”江望舒望着眼前少年郎认真说道,“以前我执着于枳国这方棋楸,不曾见过外面的风景,这次既然朗大人要当天下最大的弈士,那我愿意当一回棋子。” 江珏隐隐约约猜到了,他知道自己无力阻止江望舒,只好说道:“江侯说了要教我练剑习文,我剑还没练好文还没习好。” 少年郎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好,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回来的。”江望舒爽朗一笑,与江珏举碗对碰。 男儿当大碗饮酒,江望舒是个草莽,也是行伍之人,所以他饮酒向来只用大碗。 “江侯,我随你去。”江珏很认真地说。 江望舒没有做答,酒干了。不点头,便是不允,少年郎还小,不该牵扯进来,就像他原本打算让江珏成为第二个江侯但做了改变一样。 一是枳国这方棋楸尽是尸位素餐之辈,一个江侯尚且难容下何况第二个?二是江珏的身份注定了他不会被束缚在枳国这方不大不小的棋楸。 “我想知道江侯去做什么。”江珏忽然问道,他很想知道玄郎到底是用什么好处蛊惑江望舒去中原,连江望舒都认为中原之行凶险未卜。 “这是一盘以天地为棋楸的弈局,所有人都是弈士,有人从容退场,有人狼狈退场,还有人在执子对弈。”江望舒感叹道。 大手笔,江珏隐隐猜测到哪些人会是弈士,他满怀期待地问:“孟先生是不是弈士?” 江望舒点头。 “我要去。”江珏第锲而不舍地说,这是今晚第三次说出来。 “胜过我,便让你去。”江望舒知晓江珏脾气倔,于是说道。 “好。”江珏点头。 月下,雪地,两人折枝弈剑。 只一剑,江珏落败。 “还去吗?”江望舒问道,他没有一点留情,希望能让江珏知难而退,中原这淌浑水太深。 “去。” 第四十八章、恢复巴国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八年,惊蛰,江城。 对五十万户枳民和数十万流落枳国巴阳附近和南疆的綦民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枳綦合巴立国大典。 天下向来只有分家没有合家的道理,国也一样。枳綦合巴这是大黎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例。 年幼的新王在枳国庙堂三公六卿四境执圭、各地大夫和南疆綦人的注视下由太师巴莽牵着走上高台。 江珏和亓官庄在远处望着这一幕,两人对枳国都没有多少感情,亓官庄是宋人,江珏的心很小,没装下枳国。 亓官庄百无聊赖地站着,他忽然瞧见了个熟人,于是喊道:“公子,瞧,武去疾。” 武去疾,这位綦国贵族最后的根苗始终不肯去掉代司马的代字,更不肯加冕为王,他自知凭着他和数十万綦民无法重建綦国,所以早有并入枳国的念头。 枳綦都是巴人,有共同的敌人,所以即便是被杨羡领兵武力镇压他也认了。不认又能如何?綦军只有两万人,上得了台面的将领只有他和白霖。 武去疾不会忘记自己开城门放杨羡大军进城时白霖失望的目光,确实是让白霖失望了。 “原綦国代司马武去疾有功,封武去疾为南疆大夫。” 一锤定音,从此没有綦国,只有巴国。 “原枳国代南境执圭杨羡有功,封杨羡为南境执圭。” 杨羡伐南疆的细节全部被抹去,只留下两句有功便奠定了新格局。 立国大典还在持续,小静姝怕生人,于是江珏带着静姝返回江侯府邸。 立国大典后便是宴席,舞女宫娥起歌舞。 “拜见吾王。” 幼王相凉规规矩矩地坐在首座,他刚开始懂礼数,这是太师巴莽交代的,所以他正襟危坐望着下面几十个硕大的屁股翘着,几十个陌生的人匍匐在自己脚下。 “诸位请列坐。”太师巴莽代幼王说道。 左起首位是新巴国太师、西境执圭巴莽,他当得起。这位巴莽之子在江城之战中护卫着相奚幼子相凉躲在民房里避开了滕云的追杀,又割腕以血代乳保住了枳王血脉。位列三公,左起首座他当得起。 又起首位是新巴国太保、东境执圭芥子,他也当得起。这位樊祁子的孙儿背负祁子从武陵出,无论是收复国土还是征伐南疆都有他的功劳。位列三公,右起首座他也当得起。 巴莽之下是武去疾,作为旧綦民的代言人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让他如坐针毡。綦国代司马已经成为过去,他现在的身份是新巴国南疆大夫。 右起第二是新巴国太傅、北境执圭、枳江侯江望舒,他自然当得起。手执玉圭,他是位高权重的新巴国太傅;手持追星,他是战无不胜的新巴国执圭;泛舟江上,他是忧国忧民的江侯;端起酒碗,他是才情斐然的草莽诗人。 武去疾之下是杨羡,他当得起。这位本是千夫长的年轻将领在江城之战中立下不朽功劳所以才能一步登天位列旧枳国代南境执圭。一个代字有天壤之别,伐南疆后终于去了代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一步登天的幸运儿恐怕要成为江侯第二了。 荆琦君位列江侯之下,黍离行宫向来是个独立于三公三少六卿四境执圭三十二位大夫的特殊存在,不在庙堂之高,也不在江湖之远,向来是个镀金的地方,毕竟黍离行宫养了一半只会舞花剑的女子剑侍。 “诸位,枳綦两国百年来的夙愿在你我手里达成,我们是历史的见证者,见证了一个强大、富庶的国家新生,”芥子起身举着酒樽说道,“当饮酒庆贺。” 满座皆起身举着酒樽,唯独江望舒坐在桌案前不紧不慢地吃菜。江望舒不起身没人敢饮酒,个个端着酒樽望着江望舒,于是便出现了几十个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滑稽模样。 芥子瞥了江望舒一眼,冷哼一声一口饮下。 “江侯身体欠安?”芥子端着酒樽过去问道。 “鄙人不擅饮酒。”江望舒头也不抬答道。 谁人不知江望舒最喜饮酒且千杯不醉,饮酒后必留诗文? 尽管芥子如今威望日益高涨,但谁不知道枳国全靠着一个江望舒在支撑? 芥子微微弯腰双手端着酒樽说道:“还请江侯饮酒。” 江望舒伸手去接酒樽,满座数十人这才松了口气。气还没落下,“啪嗒一声,”精致酒樽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抱歉,手滑。”芥子一脸歉意说道。 满座皆惊,这是庙堂之争,这是新巴国立国后的第一盘弈局。一个是强势的年轻太保,一个是文武才情纵横梁州的老牌江侯。 “身为太保手滑如何操持庙堂?”江望舒笑道。 语罢,江望舒投梜负剑离去。 巴国不准负剑上朝,他还是负剑而来。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改。 盛宴还在继续,少了江望舒并没有多大影响,至少这满座数十人大半是芥子的人。 江望舒返回府邸,亓官庄问道:“江侯怎么这么早回来?” “一群尸位素餐的可怜人,”江望舒摇头说道,“珏呢?” “在屋里,”亓官庄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有个女子来找公子。” 江望舒进屋果然瞧见一个俏丽女子,挽着垂云髻,上身一件深红小袖长裙衣,下身一条深红流苏裳,肩头搭着白狐儿坎肩。 “小女子谷雨见过江侯。”这女子行了一个礼。 江望舒“嗯”了一声,他本以为是兰埔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丫头,似乎那丫头和江珏有门亲事,见到不是那丫头,江望舒又退了出去。 女子叫谷雨,巴阳大户卢布之女,与江珏有些缘分。 “我就说公子不是寻常人,可惜我早生了几年,”谷雨哀怨说道,“我害怕公子不识得我所以特地换了一身旧衣裳。” 不可否认谷雨是那种骨子里都是媚意的女子,江珏和亓官庄返回府邸时碰巧遇见她,于是她一路撵着来了江侯府邸。 江珏脸皮很薄,感情经历的匮乏让他不知道如何和这个艳丽女子交流,他只好楞楞地说:“吃茶。” 谷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吃了茶后说道:“好了,我还有事,下次再见公子可不能再冷落人家。” 谷雨出来老仆人牵着的小静姝不由得喜欢,说道:“好俊的丫头。” 小静姝怕生躲在老仆人身后,只露出一双黝黑眼睛打量着谷雨。 巴国大典还在继续,宴席上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尽兴。芥子虽然在江侯手上吃了点小亏但终究还是压了江侯一头,只要有这一次以后就好办了。 这叫权谋,是他的祖父祁子放下玉圭回武陵后日夜传授的。祁子生樊宇,樊宇生芥子,后继有人,所以祁子才会甘心死在楚人手里。 几个大胆的大夫将舞女宫娥拦进怀里惹得一阵娇嗔,武去疾想起了当年他也是用美酒、美食和美色诱杀各地乡勇义军将领。 不过芥子并没有理会这些,他离开桌案来到江望舒的桌案坐下,朝毗邻的荆琦君小声说道:“宫主,考虑得怎么样了?” 荆琦君咬着牙摇头。芥子见状再坐近一些,笑道:“那是我二爷爷的意思,况且黍离行宫交给一个外人我不放心。” “太保,我是老宫主养女,算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姑姑。”荆琦君沉声说道。 芥子摇头说道:“枳国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巴国,不同了。况且你都说了是养女,既然是养女,那你与我二爷爷父女身份也不能当真。” “太保是不是也要赶我走?”荆琦君眉头一皱,说道,“既然黍离行宫交给一个外人你不放心那便还给你。” 荆琦君恼怒不已,起身离去。芥子的二爷爷便是樊荼,樊荼从未说过将自己许配给芥子。 不过是芥子的托词,只是想将黍离行宫抓在手里,就像他趁江望舒不在的短短两个月把旧枳国从庙堂六卿到各地大夫换了一茬。 见到荆琦君起身离去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过一个江侯走了他们照样饮酒食肉何况是一介女流? 荆琦君是枳国庙堂出现的第一个女流之辈,众人很不屑,若非她是樊荼养女岂能踏足庙堂之高? 一个大夫将一个俏丽宫娥推到武去疾怀里,武去疾连忙避开。那宫娥幽怨地望着武去疾,这满堂公卿大夫大半半老不死,年轻一些的寥寥无几,巴莽、芥子位列三公她们不敢招惹,于是武去疾便成了她们眼里的香馍馍。即便不能在这些大人物手里得个名分但能共度良宵也有些不算少的赏钱。 她万万没想到武去疾如此不解风情,不过这是事实。武去疾称病告退,果然如同江望舒所言的一群尸位素餐之辈,他武去疾虽然少年时不学无术但也不屑于与这些半死不活的可怜人为伍。 “又走一个,有意思。”芥子在一个俏丽宫娥脸色啄了一口,望着武去疾的背影玩味说道。 第四十九章、他随我姓江 - 弈士 - 赏一杯茶 翌日,破晓,江珏起来练剑,他想随江望舒去中原,只要自己练好剑江侯肯定会改口答应,况且不练好剑如何与江侯并肩杀敌,又如何保护孟先生? 日子很近了,江珏有些期待见到孟先生,不知孟先生有没有收第二个弟子。 小静姝要赖着江珏,她已经把江珏当作最亲的人,便是睡觉也要黏着。孩子睡眠浅,江珏摸索着窸窣起床把她搅醒了,她就坐在门口望着江珏练剑。 “哥哥,厉害。”小静姝拍打着小手说道。孩子不会撒谎,小静姝说厉害那便是真的厉害。 老仆人比江珏起得还早,听见江珏舞剑动静他端着一碗茶水在一旁伺候着。 “秦爷爷,你不用管我。”(那时候还没发明“您”这个字)江珏无法适应老仆人的过分殷勤,自己有手有脚的哪要人伺候。亓官庄除外,亓官庄一身蛮力不拿来当个苦力使他自己都不自在。 老仆人笑眯眯地点头,依旧端着茶候着,江珏无奈之下只好接过茶碗。老仆人见到江珏饮尽了茶这才眉开眼笑说道:“公子的剑和江侯很像。” 江珏按捺住心头喜悦问道:“当真?” “当真,”老仆人说道,“我随江侯二十多年了,当年我和女儿逃难时被江侯收留才讨得一口饭吃,江侯从来没把我当外人,老了,老了。” 老仆人说完,进屋去准备早饭了。 江望舒推门出来,望着老仆人的背影说道:“他女儿是杜若。” 难怪杜若会卖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原来是为了报恩。 江珏依旧在舞剑,却心不在焉,他手里的剑便是杜若剑,他忽然觉得好讽刺,杜若的死自己也算脱不了干系。 “杀人,问心无愧就好。”江望舒看出江珏心境受了影响,于是说道。 江珏收好剑问道:“那如何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呢?” “为值得守护的人杀该杀的人。”江望舒正色答道。他这一生杀了多少人他记不清,但从没滥杀无辜,所杀之人尽是当杀之人。所以他沾满鲜血的双手还可以写下“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这般传唱梁州的诗句。 “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有人踏歌而来。 刚起床的亓官庄连忙到门口迎接,与武去疾勾肩搭背说道:“你找来了?” 武去疾和亓官庄两人身份千差万别,但命运的捉弄让他们在南蛮结了深厚的感情。 亓官庄欣赏武去疾能与草匪谈风月之事也能和江侯说治国理政,更欣赏武去疾能提剑杀人也能指挥千军万马。 “这些日子江城都在传唱江侯留下的这一句诗,可惜又有几人读的懂?”我武去疾撇撇嘴说。 有人抠门,亓官庄过去开门,瞧见是黍离行宫的荆琦君,他戒备地四下望望,问道:“请问找谁?” 荆琦君不识亓官庄,她越过亓官庄进来,瞧见武去疾,问道:“武大夫也在?” 武去疾行礼说道:“看来一群失意之人聚在一起了。” “亓官,随我出去走走。”江珏知晓无论是武去疾还是荆琦君都是来找江侯的,这是枳国庙堂之事,所以他不想掺和。 亓官庄心细答应,随着江珏出去。 “亓官,带钱没?”江珏抱着小静姝问道。 亓官庄挠挠头,翻遍了上下只摸出一枚刀币。 这一枚刀币放在枳西要三口之家半个月月才能攒出来,足够三口之家一整月的开支,更是足够支付一个蒙学稚子半年的学费。 一枚刀币,不少了。 然而这一枚刀币放在江城恐怕掉在地上都没人愿意去捡,还不够一盏茶。 一枚刀币,太少了。 “还挣钱了,亓官。”江珏正色说道。 他一向没有钱这个概念,在枳西的时候钱不过是除夕时候大人结草为绳挂一枚刀币吊在孩子脖子上,这叫压岁,又叫迎新。 江珏接过这枚刀币抽了一根丝穿上,挂在小静姝脖子上,说道:“这是哥哥迟来的新年礼物。” 小静姝欢喜把玩着这枚压岁或是迎新钱,迈着小步子到处跑。 “你这小丫头走路不长眼?”一个仆役打扮的人物推搡了一把小静姝。 眼看着小静姝就要摔倒,江珏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亓官庄不用自家公子吩咐上前揪住那仆役呵斥道:“你找死?” 亓官庄心细不假,但他是个莽夫,更是个恶贯满盈的草匪,即便摆脱了草匪身份将这一身匪气掩饰得极好,但归根结底还是个草匪。 一个一身贵气的青年冷漠地瞥了亓官庄一眼,说道:“杀了。” “杀了?”一众仆役面面相觑,这可是江城,若是在别处杀了便杀了,可这是江城。 “杀了。”贵气公子用毋庸置疑不容抗拒的语气说道。 四名仆役一拥而上,江珏没动手,亓官庄若是连这四个草包都摆不定那可真是丢了自己的人。 亓官庄好歹是一只脚迈进二品的三流武夫,一身蛮力虽然赶南蛮那些喝神龙酒长大的寨主,但岂是眼前四个草包比得?他提刀而起以一敌四。 周围人见到这大场面惊慌失色各自散开,有江城卫兵正从远方赶来。 四个仆役也不尽然是草包,还是有些底子,亓官庄以一敌四一时间还落了下风。 数十兵士将场面团团围住,圈子里分做两拨人,江珏、小静姝和亓官庄三人一伙,贵气公子和十来名名仆役一伙。 亓官庄和四名仆役缠斗,在一起,到底有些本事,他扭转局面反被动为主动。 亓官庄见到兵士赶来顿时有些急躁,不过他也不是怕事之人,况且若是追根溯源是对方挑衅。 江珏蒙着小静姝的眼睛说道:“哥哥和你玩个游戏好不好?不要睁眼,捂着耳朵。” 小静姝乖巧懂事地点头,江珏左手抱着小静姝,小静姝伏在江珏肩头闭着双眼捂住耳朵;江珏右手拔剑前行,那贵气公子身侧的十来仆役见状也抽刀拔剑迎上来。 亓官庄已经解决掉一个草包仆役,他见到自家公子对十来仆役熟视无睹自愧不如,分心之下又落入下风只好全力应付眼前这三个草包仆役。 江珏用余光瞥了一眼周围严阵以待的兵士和成百上千做出各种惊叹模样的看客,他提剑而上,剑起剑落,一个草包仆役倒地抽搐不已含恨而死,这一剑名为守护,守护的是小静姝;杜若佩剑再起,伤一人,这一剑名为疾风,且随疾风前行的疾风;江珏翻手持剑往后刺去,一名草包仆役难以置信地望着肚皮上的伤口,这一剑名为留心,阿五说过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 三剑,不过电光火石一眨眼间三名仆役两死一伤,余下的艰难地吞咽口水在上与不上之间挣扎。那名贵气公子冷漠的神情里全是不可置信,他悄悄退到兵士后面。 余下的仆役被江珏这雷霆手段震慑住了,不过总有那么一两个自恃有点本事或者妄图一步登天于是提剑而上,余下的仆役被这名勇士所感染尽数涌了上来。 亓官庄再杀了一个草包仆役,抬头看见公子提剑站在血泊中遗世独立不沾染血迹的模样让他想起来青桩。青桩是一种最接近惊鸿的鸟,傲慢,冷漠,且神秘。 兵士里走出来一个英武男人,这是江城守卫百夫长,他呵斥道:“大胆,敢在江城杀人,拿下。” 数十卫兵一拥而上,眼前这个少年郎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在江城,在成百上千人的注视下,在新王眼皮底下杀人。 与亓官庄缠斗的两名草包仆役负伤逃走,亓官庄和江珏背对而立,小声问道:“公子,这下怎么办?” 亓官庄心细不假,但绝不适合干个用脑袋吃饭的营生,他没有主意,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公子身上。 “拖,等。”江珏吐出两个字。 江珏没有反抗任凭数十兵士将自己围住,他有把握杀死这数十兵士,但没把握逃出江城。何况他为什么要逃? “你好大的胆子,恃强凌弱敢在江城杀人。”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质问道。 “大人不是亲眼目睹了吗?到底是我恃强凌弱还是我被当做弱者蹂躏?若不是小子有点本事今日怕是走不出江城。”江珏掷地有声答道。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还想再呵斥被那贵气公子拦住,那贵气公子开口说道:“本事不赖,可惜你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只知道若不是这些兵士拦着你是死人一个。”江珏没正眼看这贵气公子,他怜爱地拍了拍小静姝的背说道。 小静姝小声问:“哥哥,可以睁眼了吗?” “还不可以哦。”江珏轻声答道。 数十卫兵将两人围住,那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朝贵气公子说道:“公子,如何处置我做不了主,不如你消消气,只要不弄死都行。” “这是谢大人家的公子,位列六卿的谢大人,你惹了惹不起的人。”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冷笑道。 那一张英武的脸笑起来如同一只在主人面前摇尾乞怜又朝着外人龇牙咧嘴的狗的脸。 那谢家公子神情倨傲地拔出一柄花剑在手心拍打,他抬起头问江珏:“你怕死吗?跪下,从我胯下钻过去我不与你计较。” “公子,别杀死就成。”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生怕这位贵公子下手没轻没重,否则真不好往上面交代。 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赶来,江珏扫视一圈十之八九是充斥着冷漠与亢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的看客,余下的则是悲悯与同情。 视人命如草芥的谢家贵公子,颠倒黑白的江城守卫军,长着谄媚嘴脸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冷漠与亢奋参半的看客,这些便是江侯守护了二十七年的所谓的值得守护的人? “你知道我家公子的身份吗?”亓官庄朝那谢家贵公子说道,“不如你从大爷胯下钻过去今儿便不同你计较?” 谢家贵公子把玩着手里花剑用一副悲悯的如同看待傻子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个大言不惭的将死之人。 “江侯来了。”人群分开,江望舒、武去疾和荆琦君三人过来。 “参见江侯。”江城守卫军见到江侯吓唬单膝跪地行礼。 “参见江侯。”长着狗脸的英武江城守卫军百夫长单膝跪地行礼。 “见过江侯。”谢家贵公子收敛了倨傲神色恭敬作揖。 “为什么杀人?”江侯问道,他知道江珏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但在江城杀人属实让他觉得难办。 “该杀,所以杀了。”语惊四座,无论是江城守卫军还是守卫军百夫长甚至是谢家贵公子都觉得这个少年郎狂到没边,不过既然江侯在场任凭这少年郎有通天本事也翻腾不起浪花。 “杀了便杀了,随我回家。”江望舒说道。 何止是语惊四座,无论是江城守卫军还是守卫军百夫长甚至是谢家贵公子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江侯,这少年论罪当斩。”长着狗脸的英武江城守卫军百夫长壮着胆子喊道。 “那我杀了何其千人万人也当斩了?”江望舒反问道。 “江侯说笑了,”有人策马而来,正是芥子,他在外面看了许久,忍不住说道,“人不可无礼,国不可无法,若是在江城杀人还能全身而退说不定明日我的尸体便躺在这里了。” “芥子,你同你祖父一样,又不一样。”江望舒转身望着芥子说道。 芥子脸色阴晴不定。 “若是我非要带他们走呢?”江望舒问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芥子试探性问道,他还不想彻底和江望舒决裂。 江望舒点点头,即便是少年郎杀了不该杀的人他也要庇护,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姓江。 “江侯为何要庇护这少年郎?”芥子有些恼怒。 “每一个人我都在乎,如果太保真要一个理由的话那便是他随我姓江。”江望舒的答案如同巨石投入湖泊掀起滔天波澜。 第五十章、荆琦君抗婚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城人心惶惶,江望舒到底庇护着当街杀人的少年郎离开了。又有谁能奈何?数十江城守卫军不能奈他何,英武江城守卫军百夫长不能奈他何,谢家贵公子不能奈他何,堂堂巴国太保芥子也不能奈他何。 “宫主,记得裁剪好嫁衣。”芥子不能奈何得江望舒,不过荆琦君他可以奈何。 武去疾一言不发,江望舒一向给人的印象是草莽气息和贵胄修养并存的人,何曾见到江望舒如此强势过? 江望舒一向很强势,他的掌背对着外人,掌心护着自己人。所以当江望舒难得伸出掌背时江城守卫军、守卫军百夫长、谢家贵公子、芥子都沉默了。 江珏跟在江侯后面,摘了一朵梦花说道:“小静姝,可以睁眼了。” 小静姝这才睁开眼,江珏变戏法一样掏出那梦花递给小静姝,说道:“喜不喜欢?” “喜欢。”小静姝接过平凡无奇的梦花,笑靥如花。她自然喜欢这朵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芳香旖旎的梦花,就像她喜欢江静姝这个名字一样。 “下不为例。”江望舒走在前面说道。既然江珏说了该杀,所以杀了,江望舒也不细问,只是在江城杀人影响属实不好。 “好。”江珏点头。 江望舒望着荆琦君说道:“恭喜。” 恭喜?荆琦君咬着嘴唇惨然一笑,委屈地说道:“我不嫁。” 不嫁,是这个巴国庙堂唯一的女流最后的倔强,莫说没有养父樊荼的意思,便是有她也不嫁,当初便是先王她都不嫁,何况是芥子? “请江侯帮我。”荆琦君不敢奢求江望舒能用别样的眼光看自己一眼,只求能有江侯庇护不必嫁给芥子。 江望舒皱了皱眉头,荆琦君察言观色见到江望舒眉头紧皱只好说道:“若是江侯觉得为难便算了。” “当真不想嫁?”江望舒认真问道。 荆琦君摇头,她要嫁也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比如眼前江侯。 “不想便不嫁,”江望舒指着江珏说道,“你随他离开。” 江珏一愣,荆琦君他老早就认得,还在在枳西桃李学塾,平心而论他觉得荆琦君好看,但绝没有爱慕之心,毕竟已经辜负了一个丫头,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姑娘等着自己。 荆琦君难为地望着江珏说道:“江侯,我还不想嫁人。” 江望舒看着两人为难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没说清楚导致两人都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于是说道:“小静姝,你去找秦爷爷。” 小静姝脖子上挂着一枚压岁或者迎新钱,手上拿着梦花蹦蹦跳跳去找老仆人了。 江珏和荆琦君都不懂江望舒的意思,江望舒等小静姝跑到老仆人那里去了才问道:“珏,喜不喜欢江城?” 江珏猜不透江望舒的心思,所以他懒得去猜,果断摇头。他自然不喜欢江城,谢家贵公子的飞扬跋扈,江城守卫军的是非不分,守卫军百夫长的谄媚奉承,还有满城看客的冷漠与亢奋,这些他都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就离开吧。”江望舒说道。 江珏慌了,他以为江望舒责备自己当街杀人,毕竟自己所杀的人是江侯守护的人。只慌了一下,他又恢复了本来神色平平淡淡答道:“好。” 亓官庄知晓自己说到底还是个奴仆身份所以不敢插嘴,反正公子去哪他去哪,偌大一个巴国难道除了江城再无二人容身之所?即便巴国容不得自己二人还有天下九州。 “收拾一下,你们去游历,我会尽快赶来。”江望舒又说道。 亓官庄松了口气,江侯还是在乎自家公子的。 “小静姝呢?”江珏心里窃喜,表面依旧平静地问道。 江望舒自然有打算,说道:“有秦叔在。” 武去疾眼巴巴地望着江望舒,亓官庄瞧见武去疾的一副可怜嘴脸,于是捉弄道:“武大夫,你去不去?” “我得回南疆,綦民,”武去疾说到这连忙改口,“南疆人还等我回去。” 荆琦君心里窃喜,有江望舒的话她心里也有底了,什么黍离行宫宫主不当也罢,反正现在黍离行宫又开始培养女子剑侍拱那些蠢猪娱乐。 “江侯,那我去收拾了。”荆琦君告别。 “江侯,我也告辞。”武去疾拱手道。 武去疾绝尘而去,这位没心没肺的旧綦国司马武不古的幼子在经历了宋国伐綦,在楚国伐綦期间又不得不挺身而出代为司马用稚嫩的肩膀扛起綦国这片天,旧枳国伐南疆后摇身一变成了巴国南疆大夫。 “他长大了,”江望舒望着武去疾的背影说道,“比他爹有出息。” 武去疾的爹武不古不算是个人物,在位数十年毫无功绩建树,既没有征伐几座城池也没有赢过几场大仗甚至出了梁州没人知晓武不古这个名字。 可是这位位高权重的旧綦国司马掌权数十年间东境与孟、焦两国交好,南境与旧枳国更是秋毫不犯,至于西境重镇巴北也从未沦陷。 偶尔有人提起武不古便是一句无功无过一笔带过,当真无功无过?若是天下九州各国掌军人都和武不古一般还有战事吗? 江望舒和武不古是旧识,所以故人之后能提携尽量提携一分,他眼睁睁地看着武不古这个少年郎一步一步成长。 若是武去疾也要随自己去游历江望舒自然不会拒绝,平心而论他更喜欢武去疾回南疆,因为他是南疆旧綦民的精神领袖。 武去疾没让江望舒失望,作为南疆綦民的精神领袖他不得不回南疆,不能撇下数十万綦民。 翌日,江城,一行人四人准备出场又被那长着狗脸的英武江城守卫军百夫长拦住。 “江侯,得罪,你可以走,只是宫主不能走,”江城守卫军百夫长害怕不能说服江望舒又加了一句,“这是太保的意思。” 芥子很快赶来,他本就留了眼线在江侯府邸,江侯一行人前脚离去他后脚便赶来,他问道:“太傅这是要去哪?” “去哪与你何干?”亓官庄对这个所谓的巴国太保没有一点好脸色。 “亓官。”江珏佯怒道。 亓官庄见到自家公子的佯怒模样嘿嘿笑着。 芥子贵为巴国太保岂会和亓官庄这等草莽粗人计较?若非有江望舒给他撑腰这种货色死伤一百次都不为过。他伸手去拉荆琦君,尽量表现得温文尔雅,说道:“琦君,黍离行宫是你嗲嗲(梁州官话对父亲的称呼)的心血,你忍心抛下?” “所以大半是供你们娱乐的花剑?”荆琦君避开芥子,躲到江珏身旁故意挽着江珏的手。 芥子望着这疑似江侯养子的少年郎,将阴狠神色尽数收敛说道:“你嗲嗲说了已经将你许配给我。” “我已经有人家了。”荆琦君揽着江珏说道。 江珏好生尴尬,被当做挡箭牌遭受这一顿无妄之灾,不过他压根不在乎,毕竟芥子身份再唬人地位再高也与自己无关。于是他保持着温笑与芥子正视,尽管一言不发但不安分的手放在荆琦君腰间。 荆琦君脸色绯红自己哪里与男子这般亲近过,不过眼下只能压抑着恼怒任凭江珏摆布。 “开门,放行。”芥子拂袖离去,潇洒至极。 长着狗脸的英武江城守卫军百夫长打开城门,数十江城守卫军站在两侧,让亓官庄过了一把受人夹道相迎的瘾。 “怎么称呼?”亓官庄问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 “苟姓。”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碍于江侯脸面答道。 “我猜对了,”刚出城门,亓官庄捧腹大笑道,“我就说他是江城贵胄养的狗吧。” “放开。”荆琦君想要挣脱却挣不开,只好用脚尖碾了一下江珏。 江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拦腰搂着荆琦君,他松开手拱手赔礼道:“见谅。” 荆琦君和江珏接触不多,他以为这是个正派人,谁知也是个好色之徒,她忽然觉得自己跟着这两个人离开江城不是个好主意。 江望舒送走三人后便回去,他还有事,虽然权力几乎被芥子架空,但贵为三公还是有些话语权的。武去疾走马上任恐怕芥子不会拨粮,南疆人苦,他在乎。 杨柳巷是外郭,过了杨柳桥便是内城。内城住的尽是如今的巴国贵胄,最破落的自然是江侯府邸。 跨过杨柳桥,江望舒看见了血迹数点,一直往自家府邸方向延伸。他不敢怠慢冲会府邸,推门,院里冷冷清清。 老仆人和小静姝正在烤火,青冈木炭让这个冷冷清清的府邸多了一点温度。见到江侯,老仆人起身喊道:“江侯。” “外面的血迹怎么回事?”江望舒松了口气。 “几个宵小,让老朽打发走了。”老仆人抱着小静姝笑道,放佛拂去一粒尘埃,仿佛碾死一只蚊子。 “劳烦看好小静姝,我过两日便走。”江望舒很客气,他向来没把秦叔当成仆人。 “嗲嗲,哥哥去哪了?”小静姝跑来要江望舒抱。 一声嗲嗲,让江望舒有些失神。 第五十一章、卢老爷与谷雨 - 弈士 - 赏一杯茶 巴阳,这座巴国最北的城邑隔着枳江便是旧綦国,当然,如今叫做楚国綦地了。 三人游历第一步便是巴阳,选择这里的原因很简单,江珏想挣钱。他想起自己和阿五曾经来巴阳贩卖青杠薪柴、草药、鱼还有鹿皮,不过现在他不打算重操旧业,他轻车熟路来到一处府邸。 抠门三下,有仆役开门,见到一行三人,这仆役眼尖认出了荆琦君,堂堂巴国黍离行宫宫主身份何其显赫?于是赶紧迎了进去。 卢氏是巴阳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靠着贩卖布匹、丝帛和盐起家。卢老爷亲自相迎,他不知道江城这位大人物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不过卢老爷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见到无论是堂堂黍离行宫宫主荆琦君还是那个大汉都在少年郎身后一步,尽管不知道是什么人物但指定不小,于是他拱手行礼说道:“老夫卢布,不知几个贵客前来,有失远迎。” 江珏来过卢家一次,那是卢布嫁女,只是卢布不认得当初厚着脸皮蹭吃蹭喝的少年郎。 卢布前倨后恭又是看座又是看茶,弄得江珏都不好意思了。亓官庄不知晓公子还与这阔绰的巴阳大户有交情,啧啧称奇。 卢布好辛苦地侍奉三人,只是三人都不透露所谓何事,甚至连这个贵公子的身份他都不晓得,于是他斗胆问道:“公子驾临寒舍有事?” “我来找令爱。”江珏说道。 卢布摸不清自己女儿和这位疑似江城来的贵公子有什么交集,但这公子脸色有些冷,说不定是谷雨招惹到这位公子了。于是他屈膝打算赔罪。 江珏还以为卢布站不稳,一把扶住这把老骨头,说道:“我是枳西人,和令爱有些交情。” 卢布脸色挂不住了,感情这位自己以为是大人物的年轻人是是个僻里少年郎?他还是小心谨慎地问:“公子怎么称呼?” “我只是个僻里少年郎,叫我姓江名珏,以前还卖过鹿皮和薪柴给你家。” 荆琦君还在为江珏占她便宜的事情生气,补充说道:“还是个色胚。” “宫主大人与这位公子一道的?”卢布信了七八分,还是不敢完全确认江珏就是个僻里少年郎。 “谁和他一道的,我路过进来讨杯茶水。”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说得不假,荆琦君起身告辞。 江珏望着荆琦君扭着杨柳纤腰出去,背影实在好看。少年郎快十五了,再过一年便是大人了。 卢布已经彻底信了这少年郎是个登徒浪子,恐怕是想纠缠自己女儿。谷雨的性子她知晓,说得不好听叫水性杨花,在夫家那边的名声向来不好。不过既然是自己女儿卢布便偏爱一分,所以领着数十个仆役去谷雨夫家把人接了回来。 “谷雨呢?我家公子找她有事。”亓官庄瞧见卢布在这里愣神,不满地说。 “出去,你们出去,”卢布想到这儿就来气,不管是谷雨勾搭的还是这少年郎纠缠谷雨,反正是个登徒浪子,他大喊道:“来人,把这两个东西轰出去。” 江珏一连莫名其妙,这卢布刚才还和颜悦色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他只好和亓官庄在一众仆役的威吓下退出卢家府邸。 荆琦君又过来了,她本想气一气江珏,出面不远便撞进谷雨的车队归来,于是便跟随过来了。 “公子,奴家等得好辛苦。”谷雨如同软骨蛇整个人趴在江珏身上,江珏侧身避开,这女人太可怕了。 卢布卢老爷刚好撞见这一幕险些气得吐出一口老血。 荆琦君已经确信了江珏是个登徒浪子,只是不知江侯为何对这个登徒浪子另眼相待。 谷雨笑呵呵地领着三人回去,卢老爷让仆役闭门不许放进来,当真是丢人丢到家了,他一辈子就谷雨这一个女儿,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生出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儿,他这老脸已经没地方放。整个巴阳提起经商之道无一不提到卢氏,提到卢氏难免提到卢氏的缔造者卢布卢老爷,提到卢老爷又不得不提到谷雨,谁不知道她嫁到夫家还偷人?卢布带着数十家丁仆役去夫家领人一事更是闹得满城皆知。 有好事的巴阳人指指点点,总有些人嗓门大或者心大说话不留神,江珏听到了不少污秽之语,大多是说谷雨的,少数把他也牵扯了进去。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家貌美如花?一群残花败柳老娘们。”谷雨双手叉腰老气横秋地说。 卢布既丢不起这人又疼爱独女,心一软打开大门,呵斥道:“还不进来?” 谷雨拉着江珏进屋,摸不着头脑的亓官庄和眉宇间透露着厌恶之色的荆琦君只好跟进去。 “跟我来。”卢布沉着脸说道。 “嗲嗲,这位公子……”谷雨跟着卢布进屋说道。 还没说完便被卢布打断:“我知道,是枳西僻里贵公子。” “贵公子”三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他姓江。”谷雨翻着白眼说。 “姓江的多了去了,你要真心不想气死爹就赶紧找个人嫁了,要门当户对,那个枳西僻里少年郎可不行。”卢布语重心长地说。为了女儿的婚事她操碎了心,好不容易找了个好人家谷雨又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来。 “哎呀,嗲嗲,你听我说完嘛,”谷雨扭着卢布的手说道,“这位公子我可高攀不起,他住在江侯府邸。” 姓江,住在江侯府邸,身份还用多说?卢布多少有些见识,尽管知晓江望舒早年丧妻并未有子嗣,但也不敢确定,毕竟江侯离他太远。他疑惑地问:“当真?来我家为何事?” “贵客登门自然是好事。”谷雨笑道。 误会到底是解开了,卢布亲自给江珏奉茶,说道:“先前误会公子了,老夫赔个不是。” 江珏摆摆手,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趟不该来,这谷雨实在难以对付。 “到处留情。”荆琦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一句。 江珏假装没听见,一个谷雨他都疲于应付早多一个荆琦君岂不是自讨苦吃?他自然不愿招惹荆琦君,况且来卢家是有正事。 “你们年轻人慢慢聊,老夫告退,”卢布作揖说道,又嘱咐谷雨,“好生招待贵客。” 谷雨自然领会了父亲卢布的意思,只是卢布完全弄错了,她和江珏清清白白,况且当真高攀不起。 “公子找我有事?”谷雨恢复了正经,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你何时去贩卖布匹?还缺不缺随行侠客?”江珏说出了正事。 “你去当个侠客干嘛?”荆琦君一直不知道江珏为何要来卢家,原来就这么个破事? “囊中羞涩,生活所迫,”江珏难得厚着脸皮说道,“从江侯过来我花了你两枚刀币。” 荆琦君觉得好笑,但看着少年郎严肃的样子又笑不出来,于是认真地问:“为了钱?” 江珏点点头,反正也是历练,顺手挣钱多好。 谷雨忽然看不懂江珏了,最初见他是少年郎来巴阳贩卖鹿皮和薪柴,之所以关注江珏是因为江珏随行那个阿五是巴山匪首,谷雨的车队在巴山被劫是阿五摆手放过的。 那个恶贯满盈的巴山匪首阿五一口一个公子的人岂会是一个僻里砍柴少年郎? 一个僻里砍柴少年郎值得恶贯满盈的巴山匪首阿五牵马担柴? 去年立冬之后她瞧见江侯与江珏策马一路往南,留了个心,看来这少年郎身份当真不简单。 前几日在江城遇见江珏她特地离开车队一路随行到了一处不算富丽堂皇的府邸,江城内城这处府邸最为破落,但这座府邸的分量不比先前被王宫轻。 江城王宫是百余年前巴君所建,后来枳綦分巴枳国迁都枳都后江城王宫被枳王当初避暑殿宇,枳都覆灭之后迁都江城这处在江城之战中保存完好的宫殿重新成了枳国王宫,如今叫做巴国王宫。 江城王宫分量很重,江侯府邸分量又不重?撇开它是江城之战的见证者不谈,单单是冠名江侯府邸便不轻了。 然后便是少年郎在江城杀人,她赶去时已经散了,只听说少年郎叫江珏,有江侯庇护。 能在江城杀人还能当着巴国太保芥子的面全身而退,巴国有几人能做到?除了江侯再也没人,便是芥子、巴莽也不行。 少年郎不过杀了十来个人,还是十来个谢家贵公子养的草包恶奴。江侯却以一己之力庇护了枳国五十万户,所以只要江侯出面不过小事一桩,谁又能让江侯出面? 他随江侯姓江,所以江望舒出面了,身份不言而喻。 谷雨不知晓这位公子为何会来当个随行侠客,不过既然来了她也不会拒绝,正巧卢氏要去黔中买盐,此去凶险正需要几位侠客护送。眼前这位公子实力嘛,尽管没见过,但在江城传闻一剑杀了谢家贵公子养的十几个草包恶奴,应该弱不了。 “公子当真?”谷雨再确认一遍。 江珏点头,他自然当真。 第五十二章、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 弈士 - 赏一杯茶 巴阳卢氏商队要下涪陵贩卖布匹的消息不胫而走,此去路远,又要过国境,自然少不了雇佣的侠客和劳夫。 数百侠客、劳夫簇拥在卢家门前街上,等着接这个活儿,毕竟卢氏一向出手阔绰。 “要三十个劳夫,工钱十枚刀币。”卢氏胖子官家眯着眼,左手竖起三个指头,右手竖起一个中指。他只有九个指头,少的是右手食指。 一众劳夫如同野狗抢食争抢这三十个名额,整整十枚刀币足够讨个不怎么好看但手脚勤快的媳妇。 提剑或者带刀的侠客抱手冷漠地看着这群如野狗抢食的劳夫,他们心里有底,侠客价钱是劳夫的三倍,起码三十枚刀币足够讨个水灵媳妇了。 “够了,够了。”九指胖管家好不费力地挤出人群站在台阶上喊道。 抢到名额的劳夫欢天喜地,没抢到的抱怨着离去,整整十枚刀币就在眼前却不翼而飞。 “随我进来,当心你们的臭脚,别踩脏了地。”九指胖管家嫌弃地说。 二三十个侠客面面相觑,以往劳夫侠客是一同招募,怎么今儿只招劳夫不招侠客了? 九指胖管家领着三十个劳夫进去,不久三十个劳夫和二十来个仆役搬着布匹出来装在牛车上。 二十三个侠客心里着急但碍于脸面不好开口问,以为九指胖管家是忘了这茬。 “让开些,让开些。”九指胖管家催促这一众侠客让路。 一众侠客只好让开,心里却不约而同鄙夷这个狗仗人势的九指胖管家。 卢家车队已经开始出发,一个彪形大汉莽夫侠客拦住队伍问道:“卢家这是不招侠客了?” 谷雨和江珏一行三人恰好出来,谷雨瞧见那莽汉的鲁莽作为,巧笑着说道:“卢家车队的随行侠客已经招好了。” 一众侠客只瞧见三十个劳夫和卢家的二十来个仆役,除此之外车队哪里其他人? “这是诓骗我们大伙?莫不是卢家出不起那几十个钱?”莽汉嗤笑道。 “出不出得起与你无关吧,随行侠客便是我旁边这位公子。”谷雨让开一步,好让众人看清江珏的模样。 “当真是这个少年郎?莫不是卢家小姐藏在车里的姘头吧。”那莽汉瞧见是个少年郎,哪里信谷雨说的话。 亓官庄听不用江珏吩咐赤手空拳逼上去,那莽汉也不是个吃亏的角儿也还手,于是两个莽夫便在卢家门口大打出手。 那莽汉也有些实力,巴阳侠客他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只可惜他的对手是近半年极速成长的亓官庄。 亓官庄本来就有着一把不俗的蛮力,加上刀法也勉强入流,刀技几乎可以跻身二品。单论蛮力亓官庄赶这莽汉侠客弱了一筹,不过他又不是个纯粹莽夫,所以不出十招便一脚踢在莽汉侠客腰上。 莽汉侠客本来想出个头抖擞威风,谁知碰到个硬茬,于是只好狼狈离去,恐怕短期不敢出现在巴阳了。 “亓官。”江珏若有深意地喊了一声。 亓官庄自然知晓公子不太满意,毕竟这只是个小小巴阳城的侠客都这么吃力,他只好小声答道:“公子,我一定勤快练刀。” 莽汉灰溜溜地走了不代表其余侠客也会退缩,一个带剑侠客拱手说道:“虽然这位兄弟实力尚可,但一个人庇护这一只车队恐怕有些吃力吧。” 显然,这位带剑侠客眼里只有亓官庄,没把江珏和荆琦君放在眼里。毕竟一个少年郎,一个女流之辈,他看不上眼也是正常。 “诸位,承蒙大家照顾,卢家此行只到涪陵,人多了反而不方便。”谷雨说道。毕竟是卢家独女,一番话既不得罪人,又打消了一众侠客的心思。 众侠客让开,卢家车队开始起步。走出没几步谷雨听见那带剑侠客大声嚷嚷:“一个水性杨花的臭女人。” “公子,”谷雨听多了流言蜚语,但当着面听见还是第一次,于是她朝江珏说道,“劳烦公子出手。” 江珏说了两个字:“给钱。” 谷雨巧笑道:“好,都依了公子,十枚够不够?” 江珏下马提剑而去,谷雨想起江珏在江城杀人的事,于是连忙呼喊道:“公子,下手轻些。” 带剑侠客在巴阳好歹也是数二数三的大侠客,瞧见这少年郎提剑而来于是拔剑迎上。巴阳除了那位神秘的鹿蜀桃花农他还怕过谁? 剑起剑落,带剑侠客手里剑落地,抱着右手惊恐地退去。 这一剑名为阿六,又名疾风,迅捷如风,甚至带剑侠客都还没有出剑的意图,甚至围观的侠客都没有看清。 “多谢手下留情,”带剑侠客见到江珏收剑离去,松了口气,又问道,“你是桃花农?” “桃花农被我杀了。”江珏留下一句让一众侠客惊骇的话,最近确实少有听见桃花农的消息,莫非当真被这少年郎杀了? 鹿蜀桃花农自然活得好好的,江望舒都没能奈何他,甚至还带走了巴山首害日覃之虎。 不过桃花农该死,江珏早有计划,只要能遇见桃花农他会义无反顾提剑而去,就像阿大当初那样。六个匪的死,总需要个道理,就像桃花农提剑杀了阿大、阿三、阿四、阿六一样,道理便是手中剑。 卢家车队缓缓前行,荆琦君和谷雨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江珏和亓官庄吊在队伍尾巴慢慢走。 “公子,恐怕卢家此行不只是为了贩布。”亓官庄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江珏还是头一回随商队前行,不懂其中道理于是问道:“怎么说?” 亓官庄说道:“从巴阳往涪陵来回有千里,来回不遇见大雨也要一个月,这一路多高山险水,自然也少不了流寇草匪。” “所以你是说谷雨别有用心?”江珏问道。 “咱们还是小心些,若是遇见大股流寇草匪也不管他这车队了。”亓官庄告诫道。 亓官庄有着丰富的阅历,即便没当过随行侠客保护商队但打劫过的商队不少,一般这种长途商队随行侠客少说也有二三十个。 过江城的时候又遇见了那个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他来来回回检查了个遍才肯放行,自然是因为江珏的缘故。 不过他还算公道,并没有过分为难,毕竟卢家商队也是老熟人了,过江城后第二日,有一股草匪杀来,三十个劳夫缩成一团,二十几个仆役护卫着牛车。江珏、亓官庄、荆琦君三人杀退了这一窝草匪,只伤不杀,毕竟算起来也是同行,江珏没有过分为难。 “谢公子。”谷雨巧笑说道。 “加钱。”江珏吐出两个字,自然要加钱,说好的三个人每人一百枚刀币,出手一次加一百。 “公子,你就知道钱。”谷雨幽怨地说。 “我家公子要攒纳彩钱呢。”亓官庄想起兰埔那个丫头,尽管公子不肯去见一面但在枳西的时候总往兰埔方向看。 “我不要纳彩钱。”谷雨捂着嘴笑。 “有动静。”荆琦君喊道。 密林窸窸窣窣钻出来二十来个草匪,这才走了半里接连两窝草匪,是钻到匪窝了吗?江珏觉得头疼。 不过拿人钱财自然要替人办事,江珏三人再一次出手,毕竟这又是上门送钱的。 这一窝草匪实力不俗,七八个人围攻一个有条不紊,看不出来居然是一窝训练有素的草匪。 江珏还好,仗着一身剑术杀退这一窝草匪,亓官庄再一次负伤,不过他皮糙肉厚往往旧伤没好又添新伤照样活蹦乱跳。 亓官庄伤了手臂,被砍了一刀,不过不算大事。商队再一次启程,荆琦君留了个心眼等江珏和亓官庄赶上然后小声说:“有问题。” “我知道。”江珏点头说道,亓官庄点醒过偌大一个车队才己方三个随队侠客自然有问题。 “你看出来了?”荆琦君问道。 “什么?”江珏问道。 “这两窝匪不一样,”荆琦君认真说道,“前面一窝只是草匪,毫无战斗力可言,方才这批训练有素倒像是士兵。” 荆琦君年纪虽然不大但却立了不少战功,否则单单是樊荼的养女这个身份便能当上黍离行宫宫主? 一介女流?还是巾帼英雄? 江珏有幸见过三位巾帼英雄,一位是杜若,一位是季衍青,剩下的便是眼前荆琦君。 荆琦君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亓官庄也说出自己猜测,合到一起,似乎不简单。 “不管谷雨此行是不是去涪陵贩布,反正我们被盯上了,也许是芥子的人。”荆琦君总结道。 亓官庄有些不信,说道:“堂堂巴国太保不至于吧?” “芥子这人猜疑心重,又是个心肠狭隘之人,”荆琦君白了江珏一眼说道,“他在记恨你。” 看来这无妄之灾还没消停,江珏有些后悔那日在江城甘心当个挡箭牌。不说芥子对自己怀恨在心,便是眼前这个女人也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亓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江珏自问自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第五十三章、巴国盐贵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黔中、涪陵两地多盐水泉盐,楚国数次扰境不外乎是为了盐水泉盐,毕竟便是白鹿大王一盘动辄要几百只黄雀的白菱雀舌也少不了亮晶晶的盐巴。 少了盐巴,五谷菜蔬食之无味。然而如今黔中被楚国占去,于是只剩涪陵一地盐巴供给偌大一个巴国。 盐巴向来掌握在官家手里,巴国立国不久盐巴价格翻了一倍,由原綦民和枳民组成的巴民能如何?不能如何,毕竟巴国由庙堂贵胄说了算,毕竟六十万户巴民餐餐不可没盐。 楚王熊冉很大度地把黔中也划给白鹿大王,包括盐利。 巴国盐贵,黔中盐价依旧没动,不过民间贩盐是大罪,毕竟盐巴是官家垄断的。 江城,王宫,庙堂三公六卿都在,幼王自然也在。 “臣下以为食盐不宜调价,”江望舒进言道,“民以食为天,柴米油盐四样是根本。” 幼王年幼,听不懂这些庙堂之事,一心想着出去玩,眼巴巴地望着太师巴莽。 自从巴莽割腕以血代乳抱住新王相凉后相凉便只亲近巴莽,见不到便苦,于是巴莽只得整日带着新王。 不过他是西境执圭,毕竟要掌管西境军队,所以只得交由旁人去代管西境军队。 巴莽朝幼王摇摇头,表示这是规矩,于是年幼的新王只好绷着小脸正襟危坐。 芥子朝新王拱手进言:“当家尚且不易,太傅长久四处游玩不知治国理政比起当家做主更难,连年战事国库空虚少不了要银钱,除了盐水泉盐还有什么来钱地方?便是盐水泉盐也被楚国占了一半。” “太保所言极是,楚国侵占黔中、武陵已久,若不收回恐怕先王在天之灵难安。”谢卿也进言道。 两人一唱一和,所以收回黔中、武陵便是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除了巴莽,余下五位卿大夫也站在芥子一侧,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即收回黔中、武陵。至于盐价抬了一倍之事绝口不提,毕竟他们一年所领的刀币数目比一把粗盐还多,哪里在乎一年买盐那三五枚刀币? 三五枚刀币,够一个三口之家省吃俭用过几个月。 “江侯意下如何?黔中若是收回,莫说盐价回平,便是再降也好商量。”芥子笑道。 “太保可知巴人六十万户半数没有男人?太保可知巴人三百万有多少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太保可知巴人三百万有多少孩子不知父亲模样?”江望舒质问道。 战争,战争,又是战争,不过是所谓的贵胄为了私利看着天下黎民厮杀而已,受苦受难的终究是最底层。 庙堂众人哑口无言,江望舒说的是事实,不算綦民单单在枳民五十万户在与楚一战中死伤岂止三十万? 整整三十万,死得都是巴国儿郎。 “黔中、涪陵可以先不管,但綦地綦民抗楚之事江侯应该知晓吧?”到底是一国太傅,芥子很快神情自若说道。 巴国立国后还在綦地的綦民纷纷起义抗楚想要涉江,毕竟綦民说到底还是巴人,巴国和枳国对綦民而言是两个国家。 江望舒点头,巴阳与新里之间的浮桥被斩断,綦民纷纷从四方赶往活泉关并夺取了关隘,只等着重修浮桥过江了。 “据我所知巴阳也在建浮桥,只要两地浮桥相连綦民自然可以入巴,”江望舒说道,“至于安置事宜,可以照旧安置在南疆。” 芥子摇头笑道:“太傅,可以趁机一举夺取綦地三城安置綦民,只要守住活泉关楚军又能奈何?” 江望舒在权衡,芥子所言不失为一个好计策,只是这样做又与楚国交恶,恐怕战火会再一次席卷而来。 “诸位以为如何?”芥子朗声问道。 六卿点头,齐声说道:“太保所言极是。” 江望舒无可奈何,毕竟他只是三公之一,庙堂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芥子得意至极,虽说他也只是三公之一,但庙堂还真是他一言堂。 “太傅是北境,攻占活泉关自然要太傅出手。”芥子说道。 什么枳江侯,什么北境执圭,不过是虚职而已,江望舒手底下还有几个将,还有几个兵? 不过芥子说的不无道理,毕竟是北境执圭,北境战事还是要他做主,甚至南境当年与南蛮之战,西境与蜀之战和东境与楚之战全都仰仗这位北境执圭。 本来承诺的要去赶上江珏三人,眼下只能再耽搁了,江望舒有些愧疚,不过江珏剑术自成一脉不需要他随时指点,至于治国治民江珏也不大感兴趣。 又过一日,卢家车队再次遇见草匪,和先前那一拨一样训练有素不像寻常草匪,看来荆琦君的猜测是真的。 三人没有手下留情,既然是芥子的鹰犬走狗杀了便是。荆琦君和亓官庄两人勉强算得上二品,对抗数名草莽有些吃力,那些个劳夫仆役又全是一群草包,所以重担便交给了江珏。 再也没有人怀疑这位少年郎的实力,他提剑从血泊里走出来,看得众人一阵唏嘘。 谷雨再也没有调戏江珏,她不再怀疑江珏在江城一剑杀十来人的事,毕竟眼下江珏在众目睽睽之下独战二十来个草匪只受了点皮外伤。 江珏一身是血牵着黑马前行,前面是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江珏又做了一个让整个商队瞠目结舌的事情,他跳进河里洗了个囫囵澡。虽说节气已经过了惊蛰但天气依旧不算暖和,至于河水更是冷冽刺骨。江珏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洗了个囫囵澡后接过亓官庄递过来的赶紧衣裳躲进密林里换了。 “公子实在让小女子钦佩。”谷雨想了好久,才琢磨出钦佩这个勉强能表达她的意思的词。 江珏摆摆手,一身血污自己也不痛快,她可没有谷雨这么讲究,每到城邑必然洗个热水澡,他习惯了冷水。 所以他的性子也很冰冷,除了在乎的人再也装不下多余的人,可是自己在乎的人一个要守护巴国,一个更是心怀天下。 “以往这商道也这么不太平?”亓官庄试探性问道。 “都是如此。”谷雨巧笑道。 谷雨自然察觉到这一路也太不太平了,先前来涪陵一路也不过遇到一两批草匪流寇都是倒了大霉,这还没到涪陵便先后遇见三拨,实在有些不正常。 江珏三人和谷雨各怀心思,心照不宣。 等商队上前了亓官庄小声说道:“公子,谷雨这女人不简单,提防着些。” 江珏点点头,策马跟上,依旧吊在队伍尾巴处。谷雨等江珏赶上说道:“公子,想知道小女子的事吗?” 江珏没说话,无论谷雨打的什么心思他都不在乎,反正双方只是各取所需。所以谷雨的事他漠不关心,甚至不想知道,天晓得这厉害女人是不是想博得自己同情。 “小女人夫家是巴阳吕氏,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和我卢家算得上门当户对。” “卢家公子身体不太好,”谷雨用一个你懂的神情继续说道,“小女子嫁过去数月都没有同房过。” “小女子是个女人,总归有些需求的,也和嗲嗲诉苦过,他也不管,毕竟卢吕两家有许多生意上的往来。” “于是小女子当着夫家的面花钱请了个俊郎小哥调情,只是做做样子,好败坏自己名声。”谷雨苦笑着说道。 江珏自然知晓一点点谷雨风评不佳的事,想不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所以夫家那边便不待见我,我那名义上的夫君更是被气得卧床不起。” “我嗲嗲到底心疼我这个女儿,所以退了这桩婚事。” “吕家那边便散布谣言,闹得满城皆知,封不住的是人嘴,治不了的是人心。” “不怕公子笑话,小女子至今依旧是个完璧之身。”谷雨羞得俏脸绯红,把亓官庄都看呆了。 “哦。”江珏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完了。他手里捧着《礼经》,反正牛车走得慢,他骑在马背上安安心心看书也不耽搁。 谷雨气得娇嗔一声策马上前了,亓官庄望着那妖娆背影直咽口水。 “亓官,想女人了?”江珏问道。 亓官庄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是自家公子知晓自己的心思。 “把你那胡子剪了自然也是个俊俏模样,加上你这么甜的嘴,还愁没女人?”江珏收住《礼经》抛给亓官庄。 于是亓官庄收好《礼经》后特地去找谷雨讨了一把小巧剪刀剪去胡须,再找江珏要了季衍青送的短刀将胡茬刮干净。 到底是个亓官世家,虽说东西简陋但还是把自己收拾得规规矩矩的。江珏很满意亓官庄现在这幅模样,多俊郎,比胡子拉碴的好看多了。 亓官庄去归还剪刀的时候谷雨愣住差点没认出来,她上下左右将亓官庄打量了个遍,然后问道:“你是亓官庄?” 亓官庄憨羞地点点头,他虽然一手及笄礼不比他那惨死的爹差,但自己却不修边幅。 “你会梳头发吗?”谷雨自然知晓亓官这个氏的来历,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第五十四章、玉珏(穿插章节大爆料)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王朝国祚在霸主时代和动荡时代都没有断绝并非倚仗四方诸侯,相反,正是那些个诸侯屡次挑起事端搅得天下不太平。大黎王朝所倚仗的是一明一暗,也可以说是一文一武。 明处,也是文,自然是久负盛名的洛邑学宫。洛邑学宫是天下圣、贤、才三品读书人汇集的地方,百家学说在这里百花齐放,诸子百家在这里谈经论道。 洛邑学宫从何时开始修建的已经不可考证,或许是从礼乐时代,或许是从霸主时代,反正动荡时代洛邑学宫一直矗立在洛邑。 可考证的洛邑学宫首位祭酒是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学宫祭酒是天下首圣,天下首圣又是大黎三公,这似乎是一个规矩。 所以老子是学宫祭酒,掌管学宫事宜;所以老子又是天下首圣,天下道义执牛耳;所以老子还是大黎太师,黄老之学成为天下正统学说。 老子是天下第二尊天道圣人,第一尊自然是大黎开国功臣伯岐。 老子让位于弟子朗轩归隐问道山时有紫气东来云霾散,这是意象,也是吉兆。 老子门生只有两位,首徒朗轩,短暂地当过洛邑学宫祭酒,也当过大黎太师,自然也是天下首圣。 朗轩时代天下官学依旧是黄老之学,朗轩之死是宋骁的手笔,知晓的人自然不多。便是黎都那边也只是猜测,毕竟没有证据,凡事要讲个道理。 宋骁策划朗轩之死并非为了太傅之位,而是玉珏,他曾收留过一个萧国女公子,知晓些关于玉珏的秘辛。玉珏秘辛太过于骇人,所以觊觎玉珏的萧国亡了,所以萧国那位女公子也死了,即便她怀了宋骁的骨肉。 朗轩已死,玄郎再生,恐怕没多少人知晓,否则赫天子岂会拜宋骁为太傅,再尊为伯父? 化名玄郎的朗轩出手不多,子匡在洛邑学宫会盟之时声称痴儿珏是子丑后人便是朗轩落的子,不过是看看天下诸侯的嘴脸。 反正朗轩短暂当过洛邑学宫祭酒后便让位于师弟殷隐。 殷隐,鲁国人,老子门生,洛邑学宫祭酒,天下首圣,却没有当上大黎三公,毕竟朗轩还在世,朗轩是大黎太傅,于是殷隐屈身当了个鲁国太师。 殷隐自然也推崇黄老之学,影响最深的便是鲁国,鲁王柴考一生都讲究无为而治。所以无为而治的柴考与吴、宋联手均分了萧国土地,又与宋骁联手灭了齐国,再助宋骁灭乔。 虽然有这三段不怎么光彩的历史,但比起与他同辈的大国诸侯,他确实算得上最温柔的。 后来儒家学派创始人子丑来洛邑学宫与殷隐论道三日,殷隐辞去祭酒之位归隐问道山,受柴考屡次邀请只好继续担任鲁国太师。 子丑是儒家学派创始人,也是天下第一个君子。君子有所不为,君子亦有所不为。 既然是洛邑学宫祭酒,自然执天下道义牛耳,于是天下道义成了仁义礼信、忠诚孝悌;既然是天下首圣,自然受到天下圣、贤、才的尊敬,于是天下读书人都以君子之道约束己身;既然是大黎王朝太师,自然要上教天子,下启黎民,于是天下官学从黄老之学改为君子之道。 子丑死在宋鲁伐乔中,以身殉天下道义,所以从天子诸侯到黎民都悲苦不已。 子丑之后滑天下之大稽洛邑学宫祭酒竟然是个痴儿,好在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子丑有两徒,首徒邹固,爱徒孟兰。 邹固集君子之道和纵横之术于一身,既是洛邑学宫祭酒也是天下首圣,只是宋骁早年便拜邹固为司徒,所以无缘当大黎王朝三公。 子丑爱徒孟兰有幸被赫天子二十里相迎拜为太师。 子丑两徒分子丑一半才气,所以邹固继承了子丑的祭酒位置和天下首圣的名头,孟兰则继承了大黎王朝太师之位。 子丑两徒邹固和孟兰都是天道圣人,何其显赫?既然天下传言邹固和孟兰各得子丑一半才情,子丑当年又该是何等风采? 摆在明处的是执文脉牛耳的洛邑学宫,藏在暗处的自然是隐世不出的岐山剑阁。 天下知晓岐山剑阁的寥寥无几,宋骁只是从萧国女公子那里得到些玉珏的碎片消息,否则他岂不会踏平岐山寻找剑阁? 赫天子去过一次剑阁,那是萧国伐中山之时他与太师子丑一道去的,只有三枚玉珏,剑阁守门人闭门不见,子丑出面进了剑阁,于是有了潜龙出世覆灭萧国。 赫天子至始至终没见过传说中的剑阁阁主。 太傅朗轩无端失踪,太师子丑以身殉道,太保子匡不治而亡,老三公悉数身死,四枚玉珏除了赫天子交给长子邓闲的那一枚和子匡传给子汤的那一枚其余两枚都不在大黎庙堂手里。 起先赫天子与太保子匡和太师孟兰一致觉得子丑玉珏便是洛邑会盟之时宋骁拿出来证明痴儿珏便是子丑后人身份的玉珏便是子丑玉珏。孟兰三入洛邑学宫后终于知晓了那枚玉珏恐怕并非子丑玉珏,于是赫天子道出实情,他手里的玉珏早年便交给嫡长子邓闲,然后设计邓闲假死将他遣送到日覃夫人生父梁州枳国太傅日覃伯贤手里。 邓闲便是桃花农。 暂时由邹固保管的玉珏并非子丑玉珏,而是赫天子的玉珏。 桃花农在姨夫江望舒早年居住的巴山草舍隐居,巴山大害日覃之虎是日覃伯贤长孙。 乔国覆灭之后乔国公子淮与乔国司马乔叔随孟兰逃到梁州枳国,乔公子淮得到江望舒的举荐化名秦淮担任巴阳大夫,偶然间与桃花农邓闲相遇,又偶然间得到天子玉珏。 秦淮认得桃花农,他还小的时候质于黎都时这位公子闲喜欢吹埙,最喜欢的曲子是《桃夭》。 “彼桃夭夭,其华灼灼。树邓于庭,可齐家矣。彼桃夭夭,其叶蓁蓁。树邓于国,可治国矣。菉葹靡靡,其果恶恶。树菉葹兮,身患疾矣。菉葹靡靡,其心昭昭。树菉葹兮,天下殆矣。” 桃花农作为枳西车队的随行侠客抱埙吹奏《桃夭》,勾起了秦淮的回忆,自然认出了这位隐居巴山的真正的大黎王朝嫡长子闲公子。 闲公子逃出黎都时与他一道的,所以他知晓闲公子没死,只是没想到会在梁州枳国巴山相遇。 偶然间得到桃花农手里的赫天子玉珏,秦淮并不知晓这是天子玉珏,也不知晓其中秘辛,不巧又被宋使巧玉擒拿回宋国。 可怜的枳西僻里痴儿珏被无端误以为是乔公子音也带回宋国,于是有玉珏为证又有中山王子匡出面证实了他是子丑之孙,子修之子。 于是痴儿当了数个月的祭酒,天下哗然。 于是这枚天子玉珏落在邹固手里。 孟兰梳理清细节后终于认为余下三枚玉珏恐怕都落在宋骁手里。朗轩之玉随着朗轩失踪而不见踪影,朗轩之死几乎可以肯定是宋骁所为只是没有证据;洛邑学宫覆灭子丑玉珏也应该落在宋骁手里;天子玉珏阴差阳错之下又落在宋骁手里。 当然这只是赫天子、孟兰和子汤的猜测,不无根据。于是孟兰打听到神偷云良下落后到塞上莽原请云良出山去宋国窃玉。 宋国一方,宋骁手里有朗轩之玉,这是事实,只是没见到朗轩尸首。邹固与宋骁猜测子丑肯定将玉珏传给了孟兰,孟兰又去过梁州枳国,无论是与痴儿珏还是与乔国余孽秦淮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两人认定得到的玉珏是子丑之玉。 余下的子匡之玉应该在子汤手里,赫天子之玉应该在赫天子手里。 宋骁有的是手段,毕竟是狡狐宋骁。 宋骁之妹宋蔻是赫天子生母,贵为太后;宋骁之女宋瑶又是赫天子正室,贵为国母。 于是趁着蔻太后大寿之际宋骁面见蔻太后与宋瑶,希望得到两枚玉珏。 两方人围绕玉珏各怀心思,却都错了。 大黎一方以为宋骁手里有三枚玉珏,其实宋骁手里只有朗轩之玉和被误以为是子丑之玉的天子玉珏。宋国一方以为大黎手里有两枚玉珏,其实只剩下子汤手里的子匡之玉。 余下一枚,便是真正的子丑玉珏,下落不明且两方人都不知晓。 两方人只知晓岐山剑阁有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伏白,潜龙伏白,子丑盛赞“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除此之外,大黎庙堂赫天子、孟兰和子汤还知晓四枚玉珏集齐便可以找到岐山剑阁并请剑阁中人出山。至于宋骁与邹固只知晓四枚玉珏集齐可以镇压八荒,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信息。不过联想到伏白一年灭萧,宋骁心动了。 有一个关键人物,大黎王朝太傅朗轩,被宋骁围杀时假死隐居梁州峨眉化名玄郎,传言是道家圣人,又传言是谪仙。 这位曾经的洛邑学宫祭酒、天下首圣、大黎王朝太傅、岐山剑阁阁主随便丢出一个身份便能激荡起万丈波澜。 玉珏秘辛只有大黎先王和老三公知晓,新三公太师孟兰、太傅宋骁和太保子汤都只知晓细碎信息,甚至赫天子都不知晓再多一丁点的信息。 玄郎给江望舒透底江珏的身份,子丑之孙,朗轩外孙,何其显赫? 子丑,朗轩,这两位都是近几十年间大黎庙堂和天下道义最有话语权的人物。他们两人的后裔身份岂会简单?莫说是诸侯家公子,便是比起天子家公子也不遑多让。 知晓这身份的只有玄郎、伏白和江望舒,至于江珏则知晓个大概。 他信玄郎所言,但他不愿意当什么玄郎外孙,也不想以子为氏。他已经有名有姓了,姓江名珏。 赐名的是孟兰,是知晓自己是个痴儿还是耐性十足一年锲而不舍教自己《嘉禾》的孟先生;是三入洛邑学宫不为天下道义不为学宫祭酒不为天下首圣名头只为救自己的孟先生;是在塞上莽原将几乎冻死、饿死的自己送回枳西的孟先生;是留下一卷《嘉禾》和六艺经书的孟先生;是心忧天下的孟先生。 赐姓的是江望舒,是在枳西禾丰节跳水救自己的江侯;是在巴山野径拦住桃花农的江侯;是在巴山草舍给自己行束发礼的江侯;是领自己前去南蛮寻那缥缈神龙酒的江侯;是夜闯白牛寨提剑十步杀一人的江侯;是一生守护枳国(巴国)的江侯。 名珏,他很喜欢;姓江,他也很喜欢;江珏,他很喜欢。 子匡在洛邑学宫会盟之时一口咬定痴儿珏便是子丑后人,自然也是玄郎的安排。否则他远在兖州如何知晓梁州小国一处小到几乎可以不计的痴儿?否则他如何会帮着宋骁承认痴儿珏便是子丑后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只不过是宋骁和邹固的权宜之计,洛邑学宫已经不是专属大黎的天下道义所在之地,而是宋国的私宅,这祭酒之位早晚还是邹固的。 子丑告诉孟兰可以到梁州巴国枳西一间桃李学塾避难,恰好珏便在枳西。孟兰回到大黎黎都后猜测是因为公子闲隐居在巴山,只是他在枳西时与公子闲并没有多深交往,倒是公子枝与自己一同回的兖州。 按照玄郎的说法江珏之父子修死于萧伐中山之战,潜龙伏白则庇护着有孕在身子修之妻、玄郎之女一路逃难,目的地正是梁州蜀国峨眉。奈何在途中遇见萧国势力截杀,子修之妻动了胎气,于是便在枳西早产,于是生下了一个痴儿。因为这事江珏的娘亲怨恨玄郎所以不肯与玄郎相认,所以痴儿在总角之前无姓无氏无名。 孟兰遵从子丑的吩咐在梁州枳国枳西僻里桃李学塾教书授课,可怜痴儿无姓无氏连个名字也没有,他赐痴儿名珏,赐氏为枳。 赐名为珏本是无意之举,只是知晓痴儿和玉婵有娃娃亲,所以想让痴儿过得好一些,玉中最上品为珏,所以赐名为珏。 至于赐氏为枳则是因为痴儿门前便是大江,枳国人称大江为枳江。 第五十五章、谷雨的野心 - 弈士 - 赏一杯茶 卢家车队抵达涪陵时已经是半月之后,一路上遇见草匪两拨加上疑似芥子的鹰犬四拨。谷雨也算大度果然说道做到,到涪陵便给了江珏刀币九枚新币,一枚新币便是一百旧刀币。 九枚新币几乎是一笔巨款,江珏很大度地分了荆琦君三枚。荆琦君差这三百零二枚刀币?堂堂黍离行宫宫主好歹也是巴国庙堂人物,她自然不差这三枚巴国立国后的新币,但还是收下了。 “公子,你们在涪陵随处走走。”谷雨说道。 江珏点头,这是规矩,毕竟卢家商队还要去贩卖布匹丝帛。 涪陵这个地方江珏很感兴趣,因为江侯曾在涪陵与楚交战,更是在涪陵外的乌江与夫错赌战。 越过乌江再往东南走便是黔中,只是此地现在尽数归楚国征西将军白鹿大王了。 巴楚以乌江为界河划江而治,涪陵自然屯了不少兵,乌江以东楚国征西将军白鹿大王麾下苗兵也镇守此地,毕竟两国虽然停战但只是口头协议,随时可能大战再起。 谷雨与劳夫、仆役去贩卖布匹丝帛,江珏对这些商贾之事不感兴趣,于是便领泽亓官庄和荆琦君转悠。 “你小心点,涪陵是芥子封地。”荆琦君一路上对江珏的印象有所改善,甚至还有一点点愧疚,毕竟四次遭到疑似芥子鹰犬为围杀之事是因为自己而起。 荆琦君好不恼火,堂堂一个巴国太保心胸竟然狭隘到这个程度。芥子除了巴国太保这个身份外还有个身份是东境执圭,涪陵正是芥子封地。 “在城内我想还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吧。”江珏笑道。 荆琦君不由撇撇嘴,明明自己在巴国都城江城当街杀人,杀的还是谢家贵公子的仆役,现在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出城走走?”江珏虽然在征询荆琦君意见,但脚上动作却没停。 荆琦君望着出城而去的两人只好快步跟上。 “公子你看,对面的白鹿旗便是楚国征东将军白鹿大王的军中旗帜,传言那白鹿大王最喜欢吃白菱黄雀,一盘白菱黄雀要几百只鲜活黄雀,只取雀舌。”亓官庄指着隔着乌江迎风招展的白鹿旗说道。 “这一盘白菱黄雀好多少钱?”江珏听着咂舌,一盘菜肴便要几百只黄雀?不过他最关心的是这一盘白菱黄雀值多少钱。 “不可估量,楚王熊冉划给白鹿大王四五个城邑才能勉强填饱他的肚子。”亓官庄说道。 四五个城邑,那便是数十万人,才能养活一个白鹿大王?江珏忽然觉得悲哀。 “这种人叫做尸位素餐之辈,”荆琦君随江侯在涪陵与白鹿大王交手过,不可否认白鹿大王蛮力惊人,但她向来鄙夷这种尸位素餐之辈。 “江侯为何不收回黔中之地?”亓官庄问道。 “巴国在经历了连年战事再也无力支撑,能收回国土已经不易,黔中、武陵两地实在鞭长莫及。”荆琦君替两人解惑道。 江珏点点头,他亲历了南蛮之争,彩屏的之战虽然以白狼寨为代表的南蛮正统势力获胜,但整个南蛮二十万勇士死得七七八八,南蛮至少要养民四五年才能重新重新恢复生机。 “巴人六十万户半数没有男丁。”荆琦君说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六十万户,半数没有男丁,再打下去恐怕巴人再无一个壮年男子。 “回去吧,冷。”江珏叹了口气。 他最能耐冷,哪里会怕冷?他冷的是心,他那一副铁石心肠在听见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后也忽然软了。 江珏的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实在装不下太多人。奈何他装进了江望舒,一个装下整个巴国的人。 “如果巴国有难,你会怎么选择?”江珏很认真地问荆琦君。 荆琦君离开江城,便意味着不再是黍离行宫宫主,江珏很想听荆琦君的真心话。 “我说到底还是一个巴人,”荆琦君失落地说道,“如果巴国当真有难,我又怎么舍得袖手旁观?” 答案如出一辙,江望舒一生被打压又甘心守护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荆琦君被芥子赶出洛邑学宫依旧记着巴人这个身份。 江珏其实也算是在枳国土生土长的人,但他始终对这片土地没有归属感和认同感,无论是叫枳国还是巴国。他猜测应该是因为自己是玄郎的外孙,并非巴人,所以无论是以前的枳国还是如今的巴国他都没有认同感和归属感。 江珏忽然有些后悔没听玄郎说完,关于娘亲下落的线索也断了,关于自己的身份来历也很模糊。 谷雨在涪陵城门等着,江珏并不意外,毕竟这女人能掌管一只商队便可以看出能力不俗,自己一行三人的动向她不知晓才是怪事。 “公子,小女子等了好久,”谷雨愁眉苦脸说道,“涪陵布匹丝帛今年价钱低,又不好卖,还余下大半没有销售出去。” 江珏不知晓商贾之道但也知道价格低,又卖不出肯定是赔本买卖。他试探性问道:“所以现在回去?” 谷雨双手捻着衣角,小声说道:“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那便是请公子再护送一程,去楚国贩布。” 江珏没说话,三人早就觉得谷雨的动机不纯,毕竟偌大一个商队不招其余侠客只能是有紧要事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以免走漏风声。 谷雨见到江珏没说话急忙说道:“我加钱。” “好。”江珏点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谷雨愿意加钱他倒想看看谷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荆琦君略带担忧地说道:“这去楚国恐怕风险不小。” 巴楚虽然划江而治,已经停战许久,但荆琦君还是担忧。 “打仗是打仗的事,不妨碍商贾,”谷雨说道,“只要有钱哪里去不得?” 既然打算去楚国只能绕道往武陵走,涪陵这里把守严控不得过境。于是卢家商队再一次启程。 数日后,卢家商队绕过武陵抵达黔中,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武陵守军并未过分为难卢家商队,甚至江珏一路上遇见的商队也有好几拨,口音各不相同。 “商贾好啊,挣大钱。”亓官庄赞叹道。他当年还是草匪时最喜欢的便是打劫过往商队,遇见肥羊一次收获足够吃好几年。然而商队也分大小,大一些的商队寻常草匪流寇也不敢下手,亓官庄当年的匪窝是豫州第一大匪窝,莫说是商贾,便是军粮辎重也抢过。 谷雨白了亓官庄一眼说道:“旁人只看见商贾吃肉,没看见商贾挨打。这些布匹丝帛要本钱,家丁仆役要工钱,劳夫侠客又要工钱,过关卡要收税,过国境又要收税,若是劳夫侠客死了还要赔钱,这样算下来也只够糊口。” 江珏不知晓其中还有这些门道,毕竟一路上他吃了解决草匪流寇便是读书,两样都不耽误。至于打点关系全是谷雨出手,一介女流能把整个商队管理得井井有条有条不紊属实有些本事。 “公子不知,巴蜀两地的织锦丝帛是仅次于盐巴的硬通货,在楚地价钱比起巴国要高出两倍不止,”谷雨说道,“可惜我卢家家业小,不然做到富甲梁州又有何难?” 虽说是抱怨,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谷雨的野心不小,若是真能做到富甲梁州那比起一地大夫还要贵气。 车队最终抵达黔中,楚地地广数千里物阜民丰,楚王熊冉不在乎黔中盐水泉盐这些蝇头小利通通赏赐给白鹿大王。黔中是个复杂的地方,有留在黔中的枳人(巴人),有白鹿大王治下的苗人,还有楚人。不过楚国是一个包容的国度,无论是楚人、枳人、綦人、孟国人,焦国人、三苗人、百越人,只要能为楚国带来财富,熊冉一概纳入,甚至更早一些的别国人已经彻底被同化为楚人。 楚人是一个可怕的民族,南荆后裔,前朝遗脉,硬是从弹丸小国在七代明君的励精图治下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国。除了坐拥中原百城之地的宋国还有谁能在国力上与楚国媲美? 果然,卢家商队一到黔中布匹丝帛便大受欢迎,谷雨这个厉害女人硬生生将价格抬到巴国本地五倍,看得江珏都有些咂舌。 “差点信了这个女人了,开支再多也是毛毛钱,比起这一番暴利简直是沧海一粟。”江珏不得不佩服谷雨的魄力,过武陵时打点过关花了新币一千,当时江珏还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出手一次便收一百枚刀币有些坐地起价的意思,等现在见到谷雨的姿态才知晓什么才是坐地起价。 既然布匹丝帛也销售一空,应该回巴阳了,不知道出来这么久江侯有没有在巴阳等急。 谷雨心情大好,这次的收益比起去年一整年的利润还多,要不是自己嗲嗲魄力不足单单是这一次就能赚取过去数年的利润。 “公子,稍等,既然都来黔中了自然不能空手回去,经商行贾最见不得的便是空手,毕竟来回都要本钱。”谷雨说道。 第五十六章、贩盐 - 弈士 - 赏一杯茶 真是个精于算计的女人,经商有些可惜了,应当去当个权谋家。 不过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空手返回也是回,带货返回还是回。江珏想到这问道:“你不会是要运回巴国没有的东西也高价卖吧?” 谷雨巧笑着点头,然后说道:“商贾本就是做互通有无的事,所以一向不得人待见,便是官家也打压商贾。不过我已经很仁义了,只赚外人的钱,巴阳本地东西我都只涨五分。” 只涨五分仁义吗?比起在黔中把丝帛价格抬高四五倍来说已经仁义至极了。 江珏没打听谷雨在黔中买的何物,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他只管拿钱办事就行了。 卢家商队再度启程,抵达武陵的时候却一路北上,江珏问道:“不是这条路吧?” 谷雨巧笑着解释道:“这条路近些,路上草匪流寇也少。” 荆琦君岂会不知晓巴国各地状貌?从武陵去巴阳只有途径涪陵这一条路,这一路北上尽是楚地。 于是荆琦君找机会和江珏二人说了这事。 “这谷雨是不是在楚国有什么阴谋勾当?”亓官庄心很细,细腻到思前想后只有这一个说法勉强站得住脚,否则如何会绕远路回巴阳,并且这一路凶险难料。 从武陵往北,到綦地,然后过活泉关再涉江回巴阳,这条路远了几日路程,况且又是在楚国。 “应该不至于,卢家虽然不算干净但在商贾中名声还算好的,”荆琦君否定了亓官庄的猜测,问江珏,“你觉得如何?” “莫不是这些货物有古怪?”江望舒望着牛车上的大米问道,“巴阳缺粮食吗?” 荆琦君摇摇头说道:“这两年没有战乱,收成不好不坏,巴国除了南疆都不缺粮食。” “是盐巴。”江珏和荆琦君异口同声说道。 江珏猜测是盐巴是因为亓官庄特地和他说了黔中、涪陵两地多盐水泉盐,巴国盐巴是官家垄断,楚国却是在白鹿大王手里。 荆琦君猜测是盐巴是因为巴国盐贵,又全部掌握在官家手里,所以六十万户巴人敢怒而不敢言。盐巴不值钱,但六十万户两三百万巴人谁餐餐能少了盐巴?比起富商巨贾,官家才是最大的商贾。 “假装不知晓,找个机会与谷雨分道扬镳,否则一旦被抓到都是死罪。”荆琦君担忧地说。 她之前久居庙堂所以知晓触犯禁律的后果,这十几辆牛车上面是掩人耳目的粮食,下面肯定是盐巴,莫说是已经离开黍离行宫的荆琦君,便是江望舒也保不住他们。 江珏点点头,若是真出了事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这并非是失诺,毕竟这是雇主的责任他没必要掺和,就像六艺中的“君子有所不为,君子亦有所不为。” 知法犯法,不改为。江珏喜欢君子之道,也想当个君子。 入綦地不久卢家商队便被拦住,起先江珏没有在意,毕竟一路遇到关卡城邑总要打点关系。不过很快谷雨忧心忡忡过来说道:“拦路的是綦民,说是巴、綦、楚三方正在活泉关打仗。” “你先前不是说打战是打战,不妨碍商贾吗?”江珏说道。他还以为这谷雨当真天不大地不怕呢,冒着天大的风险私自贩盐,这是何等的魄力? 谷雨狡黠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可以走水路。” 江珏不由得对这个女人再高看一眼,不过便是走水路也不容易,毕竟是自下逆流往上,这一路又滩多水险。 卢家商队再一次出发了,谷雨低价贱卖了牛马由自家仆役搬运货物,劳夫们则乐得在一边说些有荤有味的话。 江珏三人与卢家商队分道扬镳,毕竟江珏的黑马是好马,是连江望舒和现任巴阳大夫敬夫都羡慕的好马。 三人随着一群綦民往活泉关走,一路上也知晓了些綦民的真心话,比如枳綦到底是两家人,立巴国便不一样了;比如楚人是如何如何压榨綦民;再比如江望舒正驻守活泉关与楚军交战。 江珏心里没底,再往前说不定会遇见楚军,若是小股还好,万一遇见大股楚军恐怕仅凭三人无力抵挡。 说什么来什么,离活泉关还有数日行程时便遭遇了楚军一个部。一个部,便是千人,这部楚军见到还在往活泉关赶的綦民直接赶尽杀绝。 “这群败类连手无寸铁的黎民也杀。”荆琦君拔剑策马而出。 江珏和亓官庄只好跟上,好在楚军分散一时间三人还能够抵挡。很快楚军发现了异样,在他们收割綦民的同时有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收割他们的生命。 “跑。”江珏拽着荆琦君上马,再不跑恐怕要葬身此地了。江珏不是江望舒,他无法做到以一敌千的壮举,只在外围杀了些落单楚兵。 “该死的楚人。”荆琦君的马被一个楚兵砍断了马腿,她只好和江珏同骑,几乎没有过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的经历让她有些难以适应,不过现在身后还有楚军在追她也不去计较这些。 江珏也很少和女子这般亲密接触过,他鼻尖抵着荆琦君的头发,有些痒痒。 三人两骑挑了小道窜进山林勉强摆脱了楚军,又一个难题摆在眼前,虽说三人身上有钱,但这荒郊野外的想花都没地方花。 “我饿了。”荆琦君小声说道。 “公子,我也饿了。”亓官庄大声嚷嚷。不得不说亓官庄剪去一把胡须后卖相不比那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差。 江珏猫着身子提着短刀进了山林,亓官庄用木燧生火,嘿嘿笑道:“有口福了,我家公子只会三样,煮清粥,煮茶,烤鹿肉。 江珏又干起了老本行,不负众望拖着一只肥美鹿子回来,他熟练地剥皮、烤肉,亓官庄变戏法般地从身上摸出来一小包盐巴。 江珏眼睛一亮,五谷菜蔬没有盐巴食之无味,便是那楚国征东将军白鹿大王那一盘无法用价钱形容的白菱黄雀恐怕也少不了盐巴调味。 “哪来的?”江珏用拇指和食指捻起一点亮晶晶的盐巴问道。 “晚上悄悄摸了一点,我还想着以后有机会再尝尝公子的烤肉,没想到这么快。”亓官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将鹿肉穿在桦树枝上,在火上炙烤烤至金黄,再撒上一点盐巴,亓官庄又去寻了一些野菜,一顿丰盛的晚餐便做好了。 亓官庄搓着手流着口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馋相,荆琦君虽然也饿了但矜持许多。 “开饭开饭。”亓官庄虽然馋,但还是懂礼数,先给江珏割了一块鲜嫩肥美的胸脯肉再给荆琦君割了一块,最后自己割下一只后腿。 “你是猪?”荆琦君瞧见亓官庄这幅吃相,忍不住说道。 江珏小口小口地吃着鹿肉,他在想一个严肃的事情,要是自己没遇见江望舒是不是还是在巴山草舍当个不正经草匪?或者老早就死在桃花农手里?或者死在黍离行宫剑下? 以前他是个痴儿,一窝六狼一狗七个匪就他最无能。阿大既能拳打兰埔苗芸,又能守护一窝匪人;阿二能识字会算数还有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的大智慧;阿三虽然不会做下裳但会做上衣,也会编草鞋,好歹能让一窝匪不被冻死;阿四会做一锅不要米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阿五善于躲藏;阿六走得很快。 于是这个最无能的匪在逃出桃花农追杀后开始煮清粥、煮茶、挣钱、编草鞋,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了阿五。 比起那时候江珏现在能力再大了一些,能让跟着自己的亓官庄和荆琦君吃饱穿暖。 可是这足够吗?便是方才那一群綦国流民不仅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活下去的资格都被楚军剥夺。 “唉。”江珏叹了口气,有晚归的鸟鸣啾啾。 “公子怎么叹气了?”亓官庄问道。 “你们说,让天下人吃饱穿暖是不是个奢望?”江珏忽然问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 荆琦君认真打量江珏脸色,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也很认真地答道:“虽然不容易,但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吗?” 亓官庄大大咧咧说道:“反正我跟着公子。” 让天下人吃饱穿暖谈何容易?可是总要有人去做。 可是天下人又有几个去做了?他们都在等着别人做。 孟先生留下的六艺经书有一句“君子有所不为,君子亦有所必为。” 所以孟先生去做这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去了,因为他在乎天下苍生。 江望舒不与芥子争权夺利甘愿受到打压也是因为他在乎的是巴人六十万户。 “亓官,吃饱了没?”江珏问道。 亓官庄摸着肚皮说道:“吃得肚儿圆圆。” 荆琦君扑哧一笑,这亓官庄虽然模样不赖但一身尽是俗气,不过比起江城那些表里不一的大人物要好相处得多。 “你家公子想让天下人吃饱穿暖,你觉得如何?”江珏问道。 “亓官庄一生追随公子。”亓官庄拍着胸脯说道。 第五十七章、少年扬名活泉关 - 弈士 - 赏一杯茶 綦地,活泉关,这是一座屹立不倒的雄关,见证了枳綦因为渔夫之衅而挑起的活泉关大战,见证了小小柴邑大夫郝萌火烧祁子大军一战成名,也见证了江望舒卷土重来取綦三城。至今活泉岭的草木依旧没有长起来,这是祁子伐木制箭和郝萌伐木引火留下的。 活泉关还被宋将韩泽的雄兵践踏过,宋将韩泽越过活泉关在新里一役险些将綦国庙堂一网打尽,只留下司徒郑爽幼子季郎和司马武不古幼子武去疾,韩泽更是在新里上演了抛尸截江的好戏,扬名天下,不过却是恶名。 活泉关更是被楚军践踏过,武去疾在这里假死设计生擒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綦军死士光腚阵前舞借箭,从将军白霖到一众守军都以衣裳为引火物火烧楚军,然后熊协还是越过了活泉关。 天下雄关只有两座,一座是豫州和雍州交界处的阳关,一处便是活泉关。 活泉关的城墙是暗红的,有枳人的血,有綦人的血,有宋人的血,还有楚人的血。 芥子改枳为巴后原来綦地的綦民备受鼓舞揭竿而起攻占了活泉关,綦地百万綦民纷纷奔赴活泉关过柴邑、高浦、新里三城再涉江到巴国。 对綦人而言枳綦到底是两家人,不过他们对巴国有归属感,所以愿意重新投入巴国怀抱。 楚军在綦地的大将是新任征北将军公孙骥。公孙在楚国是大家族,这一代出了三位大人物,公孙麒、公孙麟和 公孙骥。 公孙麒参与了对枳之战,最终战死。 公孙麟被熊冉拜为征北将军,显赫一时,然而在武陵被江望舒射瞎一只眼睛,又在活泉关被武去疾所杀。 公孙骥镇守綦地,自然是熊冉的意思,因为公孙骥和綦民有仇,一个是杀兄之仇,一个是灭国之恨,所以熊冉放心。 公孙骥整军而来,两万大军兵临活泉关。两万实在不少了,楚国连年四境作战,也经不起消耗,所以才和枳国停战。 枳綦合的巴国战事再起,不是黔中之地,而是活泉关。 綦民自发起义攻占活泉关后公孙骥便火速从旧綦都赶来,本以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想到在活泉关遇见了巴国军队,还有独步梁州的江望舒。 江望舒在楚国的声望有多高?乌江赌战平霸王夫错,要知道楚军雄兵百万只出了夫错一个武圣;江城之战本该死在天雷下的江望舒提剑而来连败韩泽、龙蠡、缪斯、滕云、苣臣这是何等的风采?这五人哪一个不是宋楚军中翘楚?大宋百将(旧)韩泽排第二,龙蠡第十一,缪斯是武圣缪苦之子。滕云和苣臣位列四征四镇,楚国百万雄兵除了霸王夫错还有谁出其右?再加上凤凰城设下数万大军江望舒依旧单骑赴会,这又是何等的气魄? 反正公孙骥见到江望舒时有些恍惚,让出活泉关和关内三城之地他又舍不得,若是不让又要面对江望舒。 江望舒手里只有三千人,其中一千还是现任巴阳大夫敬夫手底下的人马。 江城之战让巴国元气大伤,这三千人马已经是江望舒这个堂堂北境执圭能调动的所有人马,至于原本他麾下的江州军连兵带将在江城之战死伤殆尽。 綦民还有数十万没有撤回关内,尽数被公孙骥拦在活泉关外。既然不能破关,公孙骥便把怒火都撒在这群不知好歹的綦民头上。 “敬夫。”江望舒瞧见公孙骥这惨绝人寰的行径,胸中燃起怒火。 “末将在。”巴阳大夫敬夫单膝跪地准备接令,他知晓江望舒不会放任楚军滥杀无辜。 巴阳大夫敬夫,算得上是江望舒麾下唯一能用的将,出自江州军,文不及兰戈武不及凌寒,但胜在两样都还入眼。 “开关,迎国人回家。”江望舒下令。 “喏。”敬夫一向钦佩江侯,便是以三千对两万依旧风轻云淡,一句“开关,迎国人回家。”而不是“开关,迎敌。”让敬夫备受鼓舞。 “江侯,我们来了。”活泉关内数不清的綦民熙熙攘攘,江望舒没抛弃他们他们如何舍得抛弃江望舒? “多谢诸位,”江望舒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诸位请回,除非我这三千巴国好儿郎全都马革裹尸,否则活泉关不会丢。” 江望舒提剑出关,身后是三千巴国好儿郎。 “恭送江侯。”活泉关内,綦民高呼。 活泉关外,江珏三人再次杀退一小股楚军,他的身后汇集了数百綦民,拿着扁担和锄头或者捡来的刀剑。 “英雄,我们跟着你,”一个大胆的綦民说道,“与其在楚人的压迫下狼狈地死去不如轰轰烈烈活一场。” 江珏一向心如铁石,今日他心软了,转身说道:“承蒙厚爱,此去凶险,你们先不要去活泉关,等江侯打退了楚军再去。” 江珏如何不心软?这几日他遇见不下五拨楚军滥杀綦民,这几日下来他身后也有了这数百綦民追随。 江珏不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也不希望綦民去送死,毕竟战斗力差距过于悬殊。民不如匪,匪不如军,跟随卢家商队时遇见的两拨草匪和四拨疑似芥子的鹰犬战斗力差距属实太大,何况是拿惯了锄头和扁担的綦民? “公子,你要让天下人吃饱穿暖一个人哪行。你战斗,他们便会追随,这叫领袖气质。”亓官庄小声说道。 亓官庄说得在理,江珏拱手说道:“诸位,杀向活泉关,都好好活着,到时候我请大家喝酒吃肉。” 公孙骥见到江望舒亲自领军杀出关来,指挥大军迎上去,若是江望舒舍得缩在活泉关他还真拿他无可奈何。可惜,无敌的江望舒有个致命的缺点,便是心软。公孙骥知晓江望舒的软肋于是当着他的面滥杀綦民,于是江望舒果然上当出关迎敌。 区区几千人马,公孙骥不信江望舒真能以一敌万。 “将军,后方有綦国乡勇义军杀来了,人数在两千上下。”有士兵来报。 “乡勇义军?”公孙骥哈哈大笑,“巴人最喜欢这一套死忠,一群乌合之众。传令,分五个队的人马将这伙乌合之众杀干净。” 纵观天下除了梁州巴人所建的枳綦两国再无别的地方有如此规模的乡勇义军,每一次遭遇亡国之灾乡勇义军便自发而起。 “将军,死在那伙乡勇义军手下的已经有一个部的人,”士兵惴惴不安地说,“我们也杀了他们一千多。” 公孙骥大怒,綦民是羊,楚军是狼,向来只有狼吃羊的道理还没有羊被狼顶的说法。一群乌合之众能抵挡自己麾下的楚地雄兵?公孙骥不信,但这是事实。 “那位义军将领是个少年郎。”士兵再说道。 “传令,务必全歼这群乌合之众,再将那少年郎抓来阵前祭旗。”公孙骥呵斥道。 公孙骥口中的乡勇义军正是江珏所领人马,他一路杀到活泉关,倒下的同伴很多,但身后的人越来越多。 刚才与楚军一个部的人遭遇,乡勇义军以三倍于楚军的人数优势用一千伤亡的代价全歼楚军,酣畅大胜 振奋人心。 “前面便是活泉关,看样子江侯已经和楚军交战了,”亓官庄努力煽情道,“兄弟们,随我杀过去,与江侯会师,全歼楚军,活捉公孙骥。” 亓官庄喜欢冲锋陷阵的感觉,比当草匪有意思多了,整整两千人的军队,比他当年手底下草匪最多时还多出九倍。 身后又有綦民呼朋唤友而来,一个魁梧汉子嚷道:“哪个是江珏小将军?” 江珏没说话,但一众綦民都分开将他留在场中,看得出开这魁梧大喊有些威望。 “你便是江珏小将军?”那魁梧大喊打量了一番江珏说道,“我是义军将领白执,你若能胜过我我任你驱使,若是不能你归我部下。” 江珏摇摇头,他既不想驱使别人也不想被人驱使,所以他拒绝了白执的请求。 “你看不起我?”白执扯着大嗓门喊道。 江珏依旧不理会他,直接往外走去。白执怒火中烧抽刀朝江珏砍过去,江珏拔剑,这一剑名为阿五,又名留心。 “把你的力气留着杀楚人,”江珏收剑说道。 白执一身冷汗,自己本就是偷袭不算光彩,江珏不光挡下这一刀还顺势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只要再多半分力道他就不是个完整的人了。 “白执唯江珏小将军马首是瞻。”白执单膝跪地,表示服从。 江珏费力地把这个魁梧大汉拉起来,说道:“生而为人,大家都一样,没必要驱使谁或者跪谁,否则我和奴役大家的楚人又有什么分别?” 白执手里乡勇义军有万余人,加上江珏本来的两千,整整一千二,不少了。 “活泉关便在眼前,楚人践踏我们的家园,奴役我们的人民,这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问题,因为我们别无选择,要么为奴,要么反抗。”荆琦君朗声喊道。 “绝不为奴。”一万二綦民振臂高呼。 “杀。”江珏拔剑直指楚军,身先士卒策马而去。 身后亓官庄、荆琦君、白执三人紧紧跟随。三人身后是一万二乡勇义军,大半换了楚军的刀剑,少数依旧拿着锄头扁担。 公孙骥不愿亲自和江望舒交手,于是来到后方想要看看那少年义军将领到底有多厉害。 “这是你说的两千人马?”公孙骥望着与楚军混战在一堆的乡勇义军,粗略估算不下万人,他好不恼火,一剑将谎报军情的兵士砍倒。 局势似乎失控了,前有江望舒后有乡勇义军,公孙骥不敢肯定乡勇义军还有没有援军,单单这两万人马恐怕不足以收复活泉关。 “传令,撤军。”公孙骥做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决定,被一个江望舒和一群乌合之众给打得抱头鼠窜。 江珏见到楚军突围特意放开一个口子,这是在武去疾那儿学到了,谨防楚军做困兽之斗。 堂堂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骥丢下几千具尸体狼狈逃窜,整整两万楚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义军将领是哪位?”敬夫砍倒最后一名楚军后大声喊道。今日若是没有乡勇义军前来驰援恐怕公孙骥不会轻易撤走,三千对两万便是有江侯江望舒领军也几乎是痴人说梦。 一众乡勇义军把江珏推上前,高呼道:“江珏小将军。” “是你?”敬夫自然认得江珏,毕竟在兰埔一同吃过酒,他还知晓江珏和江侯关系莫逆,只是江珏如何会出现在綦地? “珏参见江侯。”江珏见到江望舒走来,行了一个礼单膝跪拜礼。 江望舒亲手扶着江珏起来,他的眉眼舒展开,少年郎比起当年江望舒强了何止一两分? “来了就好,没伤着吧。”江望舒将江珏上下左右打量了个遍这才放心。任谁都看得出来江望舒对待江珏的情感不一般,一半是师,余下一半是长。 江望舒很想夸少年郎一番,但他脸皮向来薄,开不了口,只好说一句“没事就好”,不浓不淡,少年郎听着刚刚好。 江珏何尝不是想在江侯面前得到一番认可?虽然没能得到江侯的表扬,但那一句情真意切的“没事就好。”让江珏有些晕眩,他忽然有些感激谷雨特地择道从武陵一路北上才给了自己这个表现的机会。 荆琦君站在江珏身后,忽然觉得嫁不了江侯嫁给江珏也不错,或者是她爱慕的不是江侯,而是有担当的英雄。 男人好色,女人慕强。 男人好色,所以江珏在江城贪恋荆琦君柔软的腰肢不肯松手,所以江珏随卢家商队行进时偶尔也会望着荆琦君和谷雨的背影发愣,所以江珏与荆琦君同乘时有些心猿意马。 女人慕强,所以荆琦君不学花剑不愿嫁给枳王相奚,所以在江侯单骑赴会营救自己时荆琦君几乎陷进去了,所以江珏今日扬名活泉关荆琦君忽然产生了嫁他也不错的念头。 第五十八章、我嫁你,娶不娶? - 弈士 - 赏一杯茶 綦民要越过活泉关投奔巴国没错,楚国信任征北将军公孙骥镇压叛乱綦民也没错,江望舒前来活泉关迎接綦民回家也没错。 尽管三方都没错,但这梁子是结下了,毕竟站在自己的立场都没错,但看别人总是错的。 綦民要回到巴国怀抱,巴国自然欢迎,毕竟人口就是最直接的生产力和战斗力,不过楚人却不乐意了,偌大一个綦地若是綦民都跑光了谁来种地种粮?所以楚将公孙骥要镇压綦民。 对楚人而言綦地便是楚地,綦民迟早也是楚民,綦民要走,他们自然不愿意,于是便起兵镇压,于是綦民又起义反抗。 对巴国而言和楚国本就有旧仇,綦民又是巴人,所以綦民要回家巴国自然乐意,楚军不准綦民回家巴国只好动用武力。 平静许久的巴国再一次与楚交战,江望舒不喜欢甚至谈得上厌恶战争,但有时候只有战争这一个手段能解决问题。 三千巴军,两万楚军,战斗力完全不对等但江望舒还是毅然决然开关迎敌,毕竟眼睁睁看着楚军屠杀綦民他于心不忍。 江珏领着一万二乡勇义军驰援而来解了活泉关之难,否则这一战可能会成江望舒征战至今二十八年的首败。 公孙骥两万大军为何不敢强行破关?江望舒的名头摆在那儿,他也摸不清活泉关巴军人数虚实,更何况谁知道綦地乡勇义军还有多少? 綦民在乡勇义军的掩护下过关,他们对大义凛然的江侯和乡勇义军心存感激,也记住了一个扬名活泉关的少年郎——江珏。 如何记不住这个少年郎?数十万綦民还在关外,若非少年郎领着乡勇义军大败楚军恐怕都过不了关。 反正少年郎一战成名,一战成名的人不少,比如郝萌活泉关之战火烧祁子大军,比如缪斯阳关之战连斩胡塞大将数人,比如淳于期困老吴王乃素与会稽。 江珏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显眼那一个,郝萌火烧祁子大军何其震撼?缪斯斩叛将蒙毅,杀兀柯,败沙毒何其勇猛?比起他们江珏这只是小场面。 便是这小场面救了綦民数十万。 数十万綦民悉数被安置在柴邑、高浦、新里三城,江望舒和江珏镇守活泉关严防楚军再度袭来。 楚军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楚国收敛了太久,虽然四境都在作战但都是欺辱小国和外邦,比如三苗、百越、孟焦、枳綦,便是东境和吴越之间也只是小打小闹。楚国收敛了太久,但没人敢小觑楚国,这些年见熊冉有不少大动作,和宋国的关系越来越密切。 活泉关不见楚军而来,甚至白执还请命去旧綦都查探敌情也不见一个楚人。 江珏这几日和乡勇义军混在一起,他喜欢他们身上的草莽气息,忽然发现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冷漠且亢奋的看客,至少现在人数激增到三万的綦民组成的乡勇义军都是一群热血儿郎。 他们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有退伍的老兵,甚至还有年纪和江珏相仿的少年郎。 既然楚军不来,江望舒抓紧练兵,毕竟这三万乡勇义军都是些没有战场经验的新兵。 “亓官,你说打完仗这些乡勇义军会怎么办?”江珏想到芥子那副嘴脸忽然有些担忧,恐怕芥子不会让他或者江侯掌军。毕竟江望舒集巴国太傅、北境执圭和枳江侯这三个分量极重的身份于一身手里也只有三千人马和一个能用的将领。 荆琦君端着一碗清茶递给江珏,答道:“若是楚军再来,这一万乡勇义军能活一般便不错了,一半里面又有一半伤兵,余下一半则编为正规军。” 亓官庄朝江珏挤眉弄眼,然后说道:“公子,你俩慢慢聊,我去看江侯练兵。” 荆琦君俏脸微红,对亓官庄的印象再改观一分,她挨着江珏坐下,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没有经验。 气氛有些旖旎,江珏慢悠悠地喝茶,他自然察觉到最近几日荆琦君对自己态度的转变。江珏心里苦涩,不会因为自己搂过她的腰她便打算缠着自己了吧,悔不当初。还有这亓官庄,有时候人太机敏也不见得是好事,他真希望亓官庄笨一些。 “好喝吗?”荆琦君到底年纪大一些,开口询问道。 江珏点头,这茶水太淡,他不太喜欢,但哪里敢说一个“不”字?他最怕的就是和女人打交道。 “公子,武去疾来了。”亓官庄远远喊道。 江珏猜测武去疾会来,毕竟名义上还是綦民的精神领袖。当然,也有可能是芥子派来安抚人心的。 荆琦君拉着江珏起身,江珏憨羞地起来,他任凭荆琦君攥着自己,扭扭捏捏倒像个女娃。 “你带我去哪?”江珏见到荆琦君拉着自己往僻静处跑,苦不堪言,这女人也太可怕了吧。 荆琦君放开江珏,瞧见左右无人这才开口说道:“我嫁给你,敢不敢娶?” 江珏无论如何也没猜想到荆琦君会没有任何预兆地说这样一番让他始料未及又措手不及的话。要是拒绝吧,肯定又伤了她的心;若是不拒绝,扪心自问自己对她并没有男女之情。 荆琦君说完转过身揉捻衣角,一个女子亲口说出这番话要多大勇气?可知她害怕有一天江珏和江望舒一样高不可攀,毕竟现在都扬名活泉关了说不定巴国人早有耳闻。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所以荆琦君鼓起勇气告白。 荒唐吗?荆琦君现在终于知晓了江珏的底细,五年前她在枳西便遇见过一回,不过那时候没有什么交集。 后来在巴山又被江珏打劫过一回,虽然并没有损失什么但她那会儿对这个草匪可是生气得很。 再遇见是在兰埔,黍离行宫年轻女子剑士姜鱼儿回家探亲被巴山草匪所杀,草匪头子便是这少年郎身边的阿五,这少年郎又和姜鱼儿的妹妹姜米妮有一些说不清的关系。荆琦君当时恨不得一剑杀了江珏,不过阿五自刎死在酒瓮里让她心软了 。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妙不可言,荆琦君误解了江望舒的意思以为江望舒要把他许配给江珏,当时她还不乐意现在竟然爱上了他。 图他什么?图他剑术高超?图他一个月能挣九百刀币?图他烤的鹿肉好吃?或者是图他少年扬名活泉关? 荆琦君什么都不图,只是喜欢少年郎那一句“我想让天下人吃饱穿暖”,只是喜欢少年郎见到楚军屠杀綦民拔剑而出的气概。 “我还小。”江珏终于找到个借口。 “我等你长大。”荆琦君说道,再过一两年而已,她等得起。 “我有一桩婚事了,”江珏实在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拿玄郎和伏白说过的事来开脱,“江侯知道,就是枳西那个叫玉婵的丫头。” 玉婵,这个名字荆琦君自然知晓,当初樊荼三番两次想把她弄到黍离行宫,不过荆琦君和江侯已经查证过玉婵已经祭了河神,莫非江珏不知晓? “那个,我说出来你不要难过,”荆琦君说道,“玉婵已经祭河神了。” 江珏刚想辩解忽然想到玉婵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多,于是只好作罢。他在思索到底要怎么拒绝荆琦君才能不伤人。 荆琦君瞧着江珏愁眉苦脸的样子以为玉婵的死打击到了他,她安慰道:“用童子祭祀河神的习俗已经被江侯废了。” “其实你要是放心不下兰埔那个姜米妮也没关系,只要我当正室就行。”荆琦君说道。 不提姜米妮还好,一提到她江珏就觉得愧疚,阿五之死能够让江望舒原谅自己,但能让姜米妮原谅自己?毕竟姜鱼儿的死和自己有关。 江珏不想去见姜米妮还有一层原因是他的心底已经住了个人,牙印还留在肩头的。江珏拒绝荆琦君也是如此,毕竟云朵先一步走进自己的心里。 “公子,公子。”亓官庄的声音传来。 江珏赶紧走出去,为了避嫌特意饶了段路,毕竟若是传出去对荆琦君的名声不好,虽然两人什么都没做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 “怎么了?”江珏有些感激亓官庄替自己解了围,亓官庄出现得恰是时候。 亓官庄四处张望,问道:“荆琦君呢?你俩不是一起的?她没和你一起?” “说正事。”江珏板着脸说,这亓官庄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操心的事情有些多了,自己都还打着单身到处操心别人的事情。 “武去疾来了,他现在奉命守关,”亓官庄正色说道,“然后江侯走了,江侯说东境楚国准备攻打涪陵,要你就在这里听武去疾的,务必小心,还有练剑不可以停,习文也要跟上。” 亓官庄这一点江珏很喜欢,那就是正事上面从不含糊,恐怕转告的话也是原封不动。 看来东境战事很急,否则江侯如何会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江珏忽然替江望舒感到不值,只有巴国蒙难的时候芥子才想起江侯。 第五十九章、好,我娶 - 弈士 - 赏一杯茶 武去疾的到来让活泉关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部分乡勇义军对武去疾当初抛弃綦民避难巴阳这种行径有些不齿,部分则认可这个綦民的精神领袖,余下部分则不冷不淡。 于是武去疾的处境有些尴尬,毕竟江珏已经深得人心。江珏主动找武去疾谈心,谈话内容没人知晓。 过了三日楚军来了,楚将依旧是征北将军公孙骥,领了三万人马而来。 在得知活泉关守将是武去疾后楚军阵前叫骂道:“武去疾,你这个抛弃子民避难敌国的小人怎么又回来了?” “武去疾,你爹死在宋军手里,你兄长死在宋军手里,你还苟活着有什么意思?” “别管他们,”江珏说道,“我们不出关迎敌就是,反正綦民都已经撤到关内了。” 武去疾早就在多次战事中磨砺了性子,楚军的骂阵他一笑置之,这份心性都没有他还愿意当个南疆大夫? 起兵抗楚也好,避难巴阳也罢,甚至是南疆不战而降,这些都是为了綦民,武去疾问心无愧,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怎么说他管不着。 任凭楚军叫阵、骂阵,江珏和武去疾就是不开关迎敌,三万守军守三万敌军,依托活泉关天险万无一失。江望舒嘱咐的收住活泉关保住关内三城便可,所以两人拒不应战。 楚军有使者前来,武去疾客客气气地迎了进来,他倒想看看楚军有什么打算。 “这是我军军师给江珏小将军的密信。”楚军使者把一卷竹简递给江珏,然后策马离去。 江珏打开竹简看过之后脸色苍白,他把竹简丢进火堆,一脸恍惚地看着竹简烧成灰烬。 “亓官,牵我马来,取我刀剑来。”竹简化作灰烬,江珏喊道。 亓官庄牵着两匹马,背上背着一包裹竹简,手里提着刀剑。他知晓自家公子要去做事,至于做什么他不关心,反正他要跟随。 “发生了什么?”武去疾瞧见江珏异样,连忙问道。 “没什么,你守好活泉关。”江珏勉强笑着说。 说完,他牵着马,提着一刀一剑打算出关。 “将军这是要迎敌?”守关兵士问道。 “算是吧。”江珏应和道。 武去疾拦不住江珏连忙叫来荆琦君,荆琦君瞧见江珏已经在关门口连忙追上问道:“你这是发什么疯?” “没发疯,做个小事,做完就回来。”江珏说道。 白执领着乡勇义军集结在后面,江珏转身鞠躬说道:“诸位,珏愧对大家的期望,要当个逃兵了,有武去疾在活泉关不会丢。” “将军救綦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綦民感恩戴德,执说了追随将军便绝无二话,除非将军杀了我。”白执决然说道。 “白执听令。”江珏喊道。 “在。”白执窃喜,以为江珏回心转意。 “约束好手底下的人,凡事由武大夫做主,”江珏说道,“不准出关。” 白执长叹一口气,点头。 “发生了什么?你说啊。”荆琦君急不可耐,天晓得江珏忽然发什么疯,早知道便不放那楚军使者进关了。 “这是珏的私事,不应该牵扯大家,”江珏苦笑道,“珏欠诸位一碗酒,若以后有机会必定酣畅大饮。” 自然是私事,关于娘亲的线索岂不是私事? 楚军就在关外百步开外列队迎战,江珏和亓官庄出了关,大声喊道:“关门。” 江珏去意已决,武去疾只好狠下心关门。荆琦君在关门闭上前追了出来,笑吟吟说道:“我可没有马,还请公子捎带一程。” “说不定会死的,”江珏认真地说,“亓官他是我的人,所以我知道劝不住他,你不一样。” “我也是你的人,占了便宜不认账吗?”荆琦君伸出手,想要江珏拉她上马。 “回去吧,若我能活着回来一定娶你。”江珏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荆琦君性子也执拗,和自己一样。 荆琦君摇摇头。 江珏只好拉她上马,荆琦君拦腰抱着江珏,把头靠在江珏背上说道:“你就是个痴儿,天晓得你发什么疯,谁叫我爱上你了。” 少年郎策马而去,身后是活泉关三万袍泽,身前的楚军三万。 到阵前时江珏下马左手牵着荆琦君,右手提着杜若剑,亓官庄牵着两匹马。楚军兵士想要过来收缴兵器,亓官庄提刀护着江珏,公子既然让取刀剑哪有任人收缴的道理? “就不收缴兵器了,小将军是客。”一个清秀青年说道。 “秦孟亭!”荆琦君一字一顿说道。 这清秀青年便是秦孟亭,被樊荼盛赞才能胜过他的后起之秀,在江城之战中与兰戈一同指挥大军,有儒将风范。后来与荆琦君一同被苣臣掳去了凤凰城,又拜在木尔门下。江望舒单骑赴会营救二人时秦孟亭不回来,他想给江侯行了大礼,江望舒拦住了,只说了一句:“你我非亲非故,哪里用行礼。” “听说你当上了黍离行宫宫主?”秦孟亭见到熟人笑道,“差点忘了现在不是。” 江珏紧紧握着荆琦君的手,望着秦孟亭说道:“我娘亲在哪?” 荆琦君和亓官庄终于知晓为何江珏会突然发疯,原来是秦孟亭在背后捣鬼。 “自然在郢都。”秦孟亭答道。 郢都,那是楚国都城,是繁华不输洛邑的大城。江珏不知晓为何娘亲会在郢都,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娘亲的下落。 “吾王对小将军可是赞叹有加,还请随我回郢都。”秦孟亭说道。 “好。”江珏自然不信秦孟亭所说的楚王都对自己赞叹有加,自己什么斤两江珏还是有数的,只不过在活泉关扬名而言。 “公孙将军,小生告辞,”秦孟亭朝公孙骥拱手说道,“吾王说了,半个月内要听到好消息。” 公孙骥脸色阴晴不定,熊冉大度是真,对有功之臣他自然大度,但对废物却不见得,兄长公孙麟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活泉关内,白执破口大骂:“武去疾,我念在老司马份上对你恭敬有加,江珏小将军救了数十万綦民,如今他蒙难你视而不见?” 武去疾有苦难言,于公,开关迎敌便是违抗了芥子和江望舒的命令;于私,他和江珏也算有些交情,虽然不知晓江珏为何出关,但这样袖手旁观他也是被逼无奈。 毕竟关内有三城之地数十万綦民 毕竟这是战争不是儿戏。 “我追随江珏小将军去了,武去疾你这个懦夫,一次又一次让人失望,”白执大吼道,“开关。” “不准开。”武去疾大喝道。懦夫他也认了,关门不能开,活泉关不能破。 “武去疾,你这个懦夫,以为人人和你一样是个懦夫?”白执呵斥道,“我兄长白霖就是信了你这个懦夫的谎话。” “你忘了江珏小将军说的了?”武去疾怒斥道。 “你还记得江珏小将军呢?”白执嗤笑道,“数十万綦民能过活泉关是江珏小将军的功劳与你无关,活泉关三万乡勇义军追随的是江珏小将军不是你这个懦夫。” 语罢,白执推开守关兵士打开关门,然后提刀出关而去。他没有鼓动其余乡勇义军随他而去,数千乡勇义军随他出关。 白执哈哈大笑,除了武去疾,綦民皆是好儿郎,乡勇连阿呈向祁子递他的独子樊荼首级何其悲壮?连阿之父以老朽之躯与楚将熊协陈江何其悲壮?綦地乡勇义军一次次揭竿而起何其悲壮? 公孙骥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若是拿不下活泉关恐怕兄长公孙麟便是前车之鉴。见到白执率军杀来公孙骥下令出战,没有了江侯,也没有了小将江珏,就凭一个避难他国的武去疾又能折腾起多大浪花? “走吧,”秦孟亭见到江珏回头望厮杀成一片的战场说道,“郢都还远着呢。” 江珏叹了口气,他先前和武去疾说过一切由武去疾说了算,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行军打仗的经验,还承诺帮忙武去疾约束手底下的人。可惜自己失诺了,自己这一走恐怕是白执执意要出关。 他自然听得出来秦孟亭话里的意思,只是楚人当真如此高看自己?一个活泉关少了自己又如何?雄关天险,三万义军。 或许还真少不了自己,江珏听着战场厮杀声,除了白执那莽汉领军杀出来还有谁?好在天色快暗了,这场本就无端的战事应该很快落下。 千余楚军簇拥在江珏三人左右,名为保护实为提防,毕竟秦孟亭可金贵着,毕竟江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人。 荆琦君依旧赖在江珏身上不走,她喜欢和江珏同骑。 江珏不用遮遮掩掩大胆地搂着荆琦君,毕竟她已经算是自己的女人。 秦孟亭一行人在野外过夜,荆琦君靠在江珏肩头,她有些小窃喜。 “好。”江珏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个“好”。 “什么好?”荆琦君回头问道。 “我娶你,等见到娘亲就过门。”江珏说道。 从荆琦君出活泉关,又走进了江珏那颗粗糙又冰块的心,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他终于体会到为何杜若甘愿受辱也要保全夫错,最后与夫错一同死在彩屏河畔。 生当同床共枕,死亦同棺共椁。 荆琦君羞得把头埋进江珏怀里,嗔怪道:“你就是个痴儿。” “以后要叫夫君,”江珏小声说道,“琦君,我给你说了你不要生气。” “你说。”荆琦君也小声说道。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我在乎的姑娘。”江珏觉得还是要给荆琦君坦白,毕竟隐瞒和欺骗是感情中最不能忍受的两样。 “有多在乎?”荆琦君反手掐住江珏腰间的肉,笑着问道。 江珏冷吸一口凉气,露出肩头那个浅浅的牙印,说道:“她叫云朵,喜欢牧羊而歌,这是她留下的……啊。” 话音未落已经变成一声哀嚎,荆琦君得意得扬起俏脸说道:“我也留了一个,现在公平了,不许再有其他人。” “好。”江珏点头,两个女子都这么厉害他哪里还敢招惹别人?如今两个肩膀一边一个牙印,他也没有第三个肩膀。 “你口中的那个玉婵呢?”荆琦君哪会信江珏的空话,说不定处处留情。 “我骗你的,”江珏只好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你都说了她死了,对不对?” 玉婵自然没死,她不光没死还活得好好的。江珏记忆中娘亲没说过和江珏的娃娃亲,但无论是玄郎还是伏白都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有这门亲事又如何?江珏自然不认,就像他不认玄郎这个白捡的外公一样。 江珏很倔,这大概是遗传自娘亲,印象中娘亲也是一个倔强的女人。 “那卢家的谷雨呢?她往你身上腻的时候也不见你躲闪,”荆琦君想起江珏和谷雨斤斤计较算钱的时候便好笑,“你不是贪财吗?要是娶了谷雨整个卢家都是你的。” “我和她话都没说两句,你都说了是为了钱,我这还不是攒纳彩钱?以后有机会给樊宫主弄点好酒。”江珏诚心说道。 “好。”荆琦君忽然觉得江珏也不是一个感情愚钝的人,只是以前他不在乎自己。 荆琦君猜得没错,江珏的心冰冷、粗糙,装得下的人不多。所以江珏在知晓娘亲消息后不管是不是陷阱依旧要出关,因为他在乎娘亲啊。 “夫君,”荆琦君声音微不可闻,叫出这么羞人的称呼太难为情了,“那兰埔米妮呢?你放得下?” 放下,区区两个字,寥寥十一笔,真要放下又谈何容易? “你后来去没去过兰埔?”荆琦君问道。 江珏摇摇头,兰埔是个伤心地,两个他在乎的人都在那里,一个叫阿五,一个叫米妮。 江珏这辈子穿过最舒服的鞋子有三样,一样是阿三换着花样编的草鞋,一样是云朵送给自己的狼皮靴,还有一样便是米妮亲手缝的鹿皮靴。 “有些人,有缘无分,所以我不想强求,”江珏认真地捧着荆琦君的脸说道,“我只想珍惜眼前人。” 两个笨拙的舌头交缠在一起,如蛇交尾。 第六十章、两个侠客 - 弈士 - 赏一杯茶 翌日,队伍再度出发。秦孟亭凑到江珏身侧问道:“小将军可知为何我们知晓你的底细?” 江珏摇摇头,他自问自己原本身份只是枳西僻里的一个痴儿,为何楚人知晓自己的底细,为何娘亲会远在郢都他他一概不知。 秦孟亭笑道:“小将军在江城杀人的事早就传到郢都了,这次在活泉关扬名更是传入吾王耳里,小将军不满十五吧?” 江珏点点头。 “实在难得,小将军日后定然也是个大人物,少说也能位列四征四镇,”秦孟亭说道,“至于小将军的底细,自然是巴国人透露的,小将军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比如说在江城,我只是说比如。” 江珏冷笑不已,果然是芥子,恐怕芥子不只是怀恨自己带走荆琦君,而是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江侯。 “我娘亲真在郢都?”江珏问道。 “自然在,说来也巧,”秦孟亭说道,“我在苗大人家做客时苗大人家有个客人,虽然说的大黎官话,但梁州口音我还是听得出来。” 苗大人,自然是农家圣人苗了,只是自己娘亲和苗圣又有什么关系?江珏只能恨当初没听玄郎说完,他印象中娘亲从未离开过枳西,哪里会认得苗圣? “你怎么确信那是我娘亲?”江珏问道。 “我和苗圣说起江城有个叫江珏的少年郎当街杀人,那客人神色慌张,于是我假称当街杀人的少年郎死了,那客人晕厥在地。为娘总是心疼孩子,老夫人现在在郢都好着呢,苗大人也在。” “小将军,巴国哪有什么意思?”秦孟亭说道,“你看江侯一生征战如今不是照样被打压?吾王宽厚仁慈,唯才是举,小将军自然会得到重用。” “哼。”荆琦君对这个叛国的软骨头很是不屑,她毫不遮掩自己的不屑。 “你这个黍离行宫宫主如今还不是寻常人了?”秦孟亭笑道。 “禀,前面有人拦路。”有兵士来报。 “若是草匪流寇杀了便是,”秦孟亭顿了顿说道,“若是綦民便放行。” 他自然是看在江珏面子上才这样说,毕竟江珏是熊冉指名道姓要的人。 “只有两个人。”兵士说道。 “两个人便把路拦住了?”秦孟亭冷哼一声,“杀了便是。” 秦孟亭随兵士上前,数十兵士正在和那两人交手,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 “在下木圣之徒秦孟亭,不知哪里得罪了两位英雄,若是要银钱我这里有些,还请笑纳。” “谁要你银钱了。”一个彪形大汉瓮声瓮气说道。 “石头,住嘴,”那个女子侠客盯着秦孟亭,或者是秦孟亭身后的江珏说道,“久闻公子大名,特来投靠,我们是一对夫妻,也是侠客。” 那叫石头的莽汉刚醒开口又被这女子呵住。 不得不说这一对年轻夫妻实力不俗,两人联手杀了不下二十个楚军,秦孟亭自然惜才,所以豁朗地接纳了两人。 男子叫石头,人如其名长得就像一座小山,便是亓官庄和他比起来也小了一圈。女子叫赵淼,水灵动人只可惜嫁给了这个糙汉。 荆琦君伏在江珏耳畔小声说道:“我觉得这两人是冲着你来的。” 江珏思忖并没有得罪过着两个人,在綦地他也没招惹是非,也不该有人来寻仇,于是问道:“如何见得?” “直觉,你要相信一个女人的直觉。”荆琦君神神秘秘说道。 “小心些,注意这两人,来者不善。”休息的时候,江珏小声嘱咐亓官庄。 “油水都没有,吃个锤子的饭。”石头打算嚷嚷。 秦孟亭知晓本事越大的人越难伺候,这两人既然实力不俗挑剔些也是自然。于是他拱手说道:“还请见谅,等到城邑自然好生招待。” “你这饭不吃给我吃。”石头不由分说抢过江珏的碗说道。 荆琦君颇为恼怒,这人也太过于粗鲁了吧。江珏按住就要发怒的荆琦君,然后绕有耐心地看着石头刨完一碗饭,问道:“吃饱了没?” “饱了,”石头抹了抹嘴,说道,“要是有酒喝就好了,最好还是神龙酒。” “你这臭石头,”赵淼揪着石头的耳朵给江珏赔罪说道,“还请见谅,这莽夫从山上来,没有教养。” 秦孟亭命人再给江珏盛了一碗饭,江珏斯里慢条地吃,这碗饭味道真不错。 神龙酒,山上,联系到一次不难猜测这两人是玄郎派来的,不过除了亓官庄没人听出言外之意。 江珏心里有底,只要不是来寻仇的就好,至于玄郎的这份好心他不想领,因为他很倔。 荆琦君还在为石头抢了江珏带我饭食而生气,这么多人他谁也不抢单单抢江珏的,不是摆明了看着江珏年纪最轻? “公子,该走了。”亓官庄说道,说话的时候朝江珏递了个眼色。 两人心知肚明,虽然不愿领玄郎的好意,但多两个实力不俗的帮手似乎也不错。郢都,这是一个天下数一数二繁华的地方,越繁华的地方越是危机四伏。 抵达武陵的时候武陵大夫盛情款待一行人,江珏不由得感慨钱和权真是好东西,谷雨有钱所以能轻松过国境还能沾染官营盐巴,秦孟亭有权所以让一城大夫甘愿让出首主坐。 江珏没在宴席上待太久便出来透气,里面的气氛实在过于压抑,便是吃饭喝汤都有些不自在,倒不如寻常清粥吃着舒坦。 “公子用剑?”赵淼笑着问道。 江珏随意扫视一眼,周围的仆役、守卫不下三十人,只好压抑着心思答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不过是个草莽痴儿。” “用不用剑与你何干?”荆琦君猜测这二人来者不善,于是也不给好脸色。 “公子能否指教一下?我也用剑,”赵淼客客气气说道,“我这剑法名为守护。” 江珏心里觉得好笑,这赵淼是以为自己当真是个痴儿还要提醒自己?他只好拱手说道:“请。” 秦孟亭和武陵大夫也出来打算观战,他倒想看看这江珏本事到底有没有传言那么大,赵淼的身手他见识过,大概有个底,在二品中也是不弱的存在。 “夫君,加油。”荆琦君替江珏整理整理衣裳,然后说道。 她对江珏有盲目的自信,护送卢家商队一路杀的草匪和芥子鹰犬还少吗?在綦地身先士卒大败楚军岂会弱了?一剑让大名鼎鼎的綦地乡勇义军将领白执心悦诚服岂是庸人? 两人提剑而立又提剑而起,外行人看着只是耍刀舞剑,秦孟婷好歹也懂些剑术的皮毛自然看得出来两人都有留手。 毕竟只是弈剑不是生死之战。既然是弈剑两人虽然留有余手又要争个高下。 十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江珏一剑挑飞赵淼的剑,算是胜出。 秦孟亭慎重地望着江珏,恐怕传言有些轻了,赵淼好歹也算是二品武夫,甚至在二品武夫中也不是弱者,十招败在江珏手下。 荆琦君很贴心地给江珏擦拭脸色压根不存在的汗。亓官庄缩在角落撇撇嘴,他实在没想到自家公子居然会和荆琦君走到一起。 在武陵稍作休整后再度出发,这次没有过黔中,而是直接往郢都方向去。 越接近郢都江珏便越心慌,他关于娘亲的记忆仅仅停留在总角之后到离开枳西之前这一段一年多的时间,再往前关于娘亲的记忆实在迷糊,或者说即便他喝了神龙酒也记不起来总角之前的事,似乎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无端去豫州那一段经历也离奇得像个梦。 江珏紧紧搂着荆琦君的腰身,他觉得踏实,即便再往前会遭遇未知的危机他也觉得踏实。身边有兄弟,怀里有佳人,前方还有一个目标呢。不管如何,郢都岂止是那么好去的地方? 江珏忽然觉得君仪说的没错,人活着总要有梦想,江珏现在的小目标是见到娘亲。至于之后如何那是之后的事情。 “公子,你这些日子都没看书,江侯嘱咐的。”亓官庄幽怨地说。 江珏惭愧地低下了头,懊恼地在荆琦君脸色啄了一口,说道:“亓官,你让多我堕落几日吧。” 亓官庄眉开眼笑地把书简装回包裹,公子变了,会开玩笑了。有个女人就是不一样,不过荆琦君这丫头也属实不错,人美,剑法也不弱,配得上公子。 荆琦君“咯咯”地笑,自从随江珏出江城后她便整日见到这少年郎不是在练剑便是在读书,从不懈怠。看来自己在他心中分量很大呢,荆琦君靠在江珏背上,觉得分外安心。 少年郎本就不该挑起天下道义三分,天下道义太重;少年郎本就不该拿起天下苍生,毕竟拿起不易,放下更难。 可是有些事总要人去做,孟兰挑起天下道义三分,江望舒拿起巴国黎民六十万户。 少年郎姓江,所以他拿起了剑,也拿起了綦民数十万;少年们名珏,所以他拿起了诗书,也拿起了仁义礼信。 第六十一章、霸王枪传人 - 弈士 - 赏一杯茶 “公子,快到了。”亓官庄提醒道。 郢都,这座楚国都城,便是放眼九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城邑,便是宋都武邑和黎都比起繁华也要逊色郢都两三分,繁华程度只有洛邑能和郢都媲美。 离郢都还有三十里,一伙人已经在候着。 “吾乃黄耿之子黄巧,听说江珏小将军扬名活泉关,特地前来讨教。”有人出列喊道。 “这是我楚国军中将领黄巧,黄耿之子,拳脚功夫不俗,小将军小心些。”秦孟亭说道。 黄耿之名江珏没听过,想来也是个草包,毕竟吃过伐枳之战有头有脸的大将江珏还是有所耳闻。 “黄耿在涪陵死在江侯手下,你小心些。”荆琦君嘱咐道。 她知道江珏的性子很倔,所以这一战不可避免,虽然知晓江珏的实力,但她还是嘱咐一遍,因为那是她夫君。 江珏握了握荆琦君的手让她放心,然后问秦孟亭:“我若是杀了他会不会引起众怒?” 秦孟亭笑道:“小将军请便。” 有了秦孟亭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江珏很满意,毕竟话里的意思是死一个草包也无所谓。 黄巧持刀而来,刀是荆刀,细长锐利。江珏抽出杜若剑,恐怕这柄杜若剑要在吃过饱饮一场。 一剑,名为疾风,黄巧没了声音。围观那一群郢都纨绔子弟个个冷吸一口凉气。 “小将军剑法造诣实在不俗。”秦孟亭心悦诚服地说道。 江珏用疾风一剑不是没有道理,他不想杀人也懒得杀人,所以以此震慑那些妄图踩在自己身上扬名的蠢货。 他不想杀人也不愿杀人,但有时候不得不杀,比如眼前。 一群纨绔子弟让开路,没人再阻挠江珏,这一剑实在震慑住了他们。 离郢都还有二十里,有一年轻小将领人候着。秦孟亭下马朝那小将拱手说道:“翟将军在这等人?” “嗯,”那小将提枪指着江珏喊道,“听说你便是江侯传人?” 江珏知晓来郢都不会顺利,但这离郢都还有二十里便有人要给自己下马威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江珏很倔,倔得让玉牛都败下阵来,所以他问道:“是又如何?” “我是霸王枪传人翟庄,家父翟羽,师从武圣夫错。”年轻小将提枪指着江珏说道。 霸王枪翟羽在江城之战死在凌寒手上,凌寒又是江州军部将,看来这翟庄是把气撒到江珏头上了。 “你爹死在凌寒手里,你师傅死在江侯手里,”江珏冷声说道,“你想死在我手里吗?” 翟庄气得牙齿打颤,提枪冲杀过来,江珏拔剑而出。既然别人都欺辱到头上了他岂会任人宰割?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武圣弟子,一个是扬名巴国的少年小将,两人岂止是意气用事私人之战?江珏背后是巴国,翟庄背后是楚国。抛开这一层面不说,江珏代表的是江望舒,翟庄代表的是夫错。 一个使剑,一个耍枪,让人想起了江望舒和夫错乌江赌战的事儿来。 楚军自然是希望翟庄嬴,甚至他们对翟庄有着莫大的信心,这位几乎已经内定为下一任大将军的少年将才欠缺的只是机遇。 江珏也并非势单力薄,至少荆琦君和亓官庄站在他背后,甚至亓官庄还扯着嗓门替自家公子呐喊助威。 秦孟亭已经见识过江珏的剑法,他倒想看看这个剑术惊才绝艳的少年郎能否过了翟庄这关。 翟庄一手枪法炉火纯青,霸王枪法十二式接连而出,霸道至极。荆楚夫氏本就是个将门,翟羽被夫错之父夫老将军收为养子,这翟庄自然也算是个将门之后。 江珏的剑法名草莽,只有三式,一式为守护,一式为疾风,一式为留心。比起翟庄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将门之后,他只是一个草莽痴儿。 这个草莽痴儿没有一样是自己的,剑是杜若佩剑,刀是季衍青佩刀,六艺经书是孟先生留的,代步黑马是邹先生送的,草莽剑法出自一窝匪,就连姓也是随了江望舒,名还是孟先生起的。 一个出身就是金贵的将门之后、夫错弟子、霸王枪传人,一个只是身无一物的草莽痴儿。 所以这个草莽痴儿知晓想要在郢都活下去,想要在郢都见到娘亲只能提剑而起。 他哪里是身无一物?有一个任劳任怨追随自己的亓官庄,有一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荆琦君,还有他那一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 江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他提剑而起,这一剑名为守护,守护自己在乎的人;这一剑名为疾风,是迅捷如风杀人的招式;这一剑名为留心,是留心一剑。 翟庄自幼随父亲翟羽和师傅夫错练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父亲翟羽的死记在凌寒头上,可惜凌寒死了;师傅夫错的失踪记在江望舒头上,他迟早要与江侯再赌一战。至于眼前这少年郎与江侯关系莫逆,所以可以拿他祭枪。 翟庄刚行了及冠礼,刚走出郢都打算去涪陵战场,遇见江珏只能说是碰巧。 “江珏,你真是不走运,先杀了你再去涪陵杀江侯,保证让你们死得整整齐齐。”翟庄大放厥词说道。 当真是大放厥词?据传言熊冉不立大将军便是给翟庄留着,所以翟庄有他的骄傲。 尽管翟庄实力非凡但遇上了实力不俗的江珏,一时间两人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一个跛脚老人拄着拐杖走过来,秦孟亭赶紧过去搀扶着,问道:“老师 你怎能来了?” 既然是秦孟亭的老师,那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纵横家圣人木尔了。 “吾王亲自来迎接江珏小将军,就在后面,”木尔朝翟庄喊道,“翟将军,停手吧。” 翟庄果然停手,他提剑而立说道:“既然木圣都开口了,我便放你一马,走运的东西。” 江珏不可否认翟庄枪法不俗,但他江珏懒得和这人做口舌之争,于是也收剑回到荆琦君身侧。 “江珏小将军,吾王在前面候着,还请移步。”木尔拱手说道。 江珏撇撇嘴,这木尔他自然认得,在洛邑学宫就见过。 “木圣,本将军这就去涪陵了,记得答应我的事。”翟庄辞别木尔后领着数十兵士往涪陵战场赶去,他已经沉寂了太久,是该扬名天下了,霸王枪的荣耀将由他来守护。 江珏不知晓翟庄的心思,他一心挂念着郢都的娘亲,再有二十里便到郢都了,他忽然有些忐忑。 “我答应翟庄若是他能一战成名我替他向王上求一把趁手兵器。”木尔不避嫌地说。 翟羽的那杆霸王枪落在凌寒手里,夫错那杆霸王长戟又落在自己手里,堂堂一个楚国将门之后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实在可怜。 江珏忽然后悔没把那杆霸王长戟带来,他挺想看看翟庄看见霸王长戟时惊慌失措的神情。 不过现在没有机会了,江珏不否认翟庄的实力不俗,不比自己弱,但江城有江侯江望舒亲自镇守莫说是他一个夫错弟子,便是夫错本尊又能奈何? “公子真是命中不凡,一个圣人一个君王竟然都亲自相迎。”亓官庄心思细腻,但又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于是便是当着木尔的面也敢直说。 “这位英雄怎么称呼?”木尔问亓官庄。 “亓官庄。”亓官庄答道。 “祖上是亓官?”木尔又问道。 亓官庄没答,明知故问的事。 “等会见了吾王就不要说这些。”木尔嘱咐道。 江珏也很纳闷为何堂堂楚王会屈身亲自来迎接自己。既然思前想后都想不透他也懒得费心思去琢磨,反正这郢都便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闯。 不知江侯在涪陵战场如何,涪陵战场的楚军主将应该是苣臣或者白鹿大王,相比江侯应该能应付。 至于活泉关,只要白执不上头凭借武去疾卓越的军事才能守住活泉关应该也不碍事。 “怎么了?”荆琦君瞧见江珏一脸恍惚的样子,轻声询问。 “没怎么。”江珏摇摇头说道。 怎么会没怎么?江珏摸着自己那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变得有些温度了。他忽然有些理解江望舒和武去疾了,原来放不下的感觉就是这样。 折枝练剑少年郎还是要拿起刀剑和诗书,还是放不下綦民。 仅仅是綦民,他对綦民的情感比对枳民深太多。数十万綦民过活泉关时无一例外都朝江珏行礼,三万乡勇义军面对楚军没有一个退缩,甚至是白执那个莽夫不顾自己的交代强行出关迎敌也让他有些感动。 比起枳西那些奚落自己的人和江城那些冷漠的看客,綦民好了太多。 綦民待江珏尊敬一分,厚爱一分 江珏自然放不下他们。少年郎很固执,他不知道是因为他救綦民于水火之中綦民才会爱戴他,他愿意为綦民而战斗綦地乡勇义军才会跟随。 离郢都越来越近了,未来是什么样江珏一概不知,就像他不知晓前面会遇到什么人,是黄巧这种草包还是翟庄这种高手,或者是别的人。 第六十二章、五湖鱼羹 - 弈士 - 赏一杯茶 少年郎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左手牵着牵着佳人右手提着宝剑阔步向前,身后还跟着亓官庄,亓官庄牵马,提刀,背负诗书。 再往前走十里热闹非凡,最显眼那位应该就是年轻有为的楚王熊冉,江珏猜测不无道理,毕竟一个熟人正伴在熊冉左右。 这熟人便是当初的宋使巧玉,或者说以前的宋国女公子巧玉,如今的宋夫人。 “老臣参见吾王。”木尔拱手行礼。 “臣下参见吾王。”秦孟亭跪地行礼。 江珏拱了拱手,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 “孤在郢都听闻小将军将那草包公孙骥打得落花流水,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熊冉笑道。 江珏会信熊冉的鬼话?他又不是没见过熊冉,那还是在洛邑学宫会盟之时,自己的身份是唬人的子丑后人。 江珏一言不发,毕竟他拿捏不准楚王的态度,但他不愿和秦孟亭一样当个跪地的狗奴才。 “吾王特地在郢都替小将军摆酒设席,十里相迎是爱才,小将军前途无量。”木尔说道。 宴席便在郢都王宫,宫娥奏歌起舞,御厨上三道菜肴,一是五湖鱼羹,二是三珍宴,三是团圆有余。 五湖鱼羹,楚地第一名菜,有楚水一碗盛的美誉,乃是楚地最高规格招待菜肴。木尔有些心惊,便是招待宋国来使也不见上这道菜肴,看来江珏在楚王熊冉心中分量比他估计的还要高。 三珍宴为粉蒸甲鱼、清蒸鲈鱼、封蒸桂鱼,三种水产鱼类,三种巧妙蒸法,味道奇妙无比。 团圆有余取鱼丸与汤圆烹制,秋收之时女人烹制团圆有余,寄托阖家团圆的美好念想,又有期待来年五谷丰登,鱼鳖满仓的美好念想。 “这道菜是团圆有余,小将军既然来了郢都,这道菜可少不了。”熊冉说道。 熊冉坐在首座,宋夫人巧玉陪坐。看得出来熊冉对倾国倾城有沉鱼之貌的巧玉很是喜欢。 左首是楚国国师木尔,这位三公之首虽然跛脚但不妨碍他走遍天下九州。如今的纵横家圣人有三位,一位是君子之道和纵横之术兼修的邹固,一位是先挂五国相印后挂七国相印的秦淮,第三位自然是木尔。 木尔之下是司农苗,苗和江珏一样,无名无姓无氏,所以称为苗圣或者苗大人。 苗只不过是个三苗之地的农夫,能培育良种,熊冉慧眼识人请入郢都拜为司农,位列三公。 苗之下是苣臣,也是苗人,如今的身份是楚国镇西将军,江城一战与巴闯浮图关弈刀,兵败后掳走荆琦君和秦孟亭这才一路逃出枳国。 江珏坐在右首,这个位置实在显眼,他却毫不在意,吃个饭而已还将就那么多规矩,是迂腐还是骄奢? 江珏之下是秦孟亭,这位原来的黍离行宫小将如今在楚国混得风生水起,这也是际遇,江珏不好说什么叛国贼子,毕竟他都不认可巴国。 亓官庄坐在秦孟亭之下,算是光宗耀祖了,想必他那些亓官祖先没有一个有机会坐在王宫吃一顿饕餮盛宴。 荆琦君执意要坐在江珏身侧,秦孟亭小声劝阻说不可以,这是礼数,甚至打算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荆琦君。江珏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牵着荆琦君坐下,楚王熊冉都可以怀抱佳人他又如何不可以?大家都是人,都是吃五谷的人,哪有这些礼数?礼数还不是人定的,既然是人定的就不该束缚人,而是教化人。 熊冉瞧见了也没有理会,毕竟他也是一国之君,不需要他动口。 所以在满堂震惊中江珏堂而皇之地牵着荆琦君坐在身侧。他现在还不是君子,只是个草莽,草莽自然不识礼数。 宴席吃到一半江珏起身问道:“王上,不知我娘亲身在何处?” 尽管熊冉特地用一盘团圆有余安抚了江珏,江珏还是不放心,没见到人他如何放心? “小将军,不急,先用食。”木尔笑呵呵安抚道。 江珏对这个木尔并没有好感,他记起来这所谓的纵横家圣人在洛邑与邹先生论道被羞辱得满面羞愧无话可说,如今在楚国开始抖擞威风了? “老夫人在舍下,小将军用过饭食之后老朽带小将军前去,”苗朝熊冉拱手说道,“这是吾王的意思。” 江珏对这个苗圣倒是破有好感,早就听闻苗圣一人养活楚民两百万户。能让一地的人吃饱,这自然值得尊敬。 江珏沉下心小口小口喝鱼汤,亓官庄哪有粗俗模样,他装模作样地细嚼慢咽。 “王上,老臣领小将军先告退。”苗拱手说道。 熊冉摆摆手,这江珏三番两次没礼,他也没有好耐性了。 江珏三人随苗圣出了王宫,亓官庄委屈地说:“苗圣家里可以饭食?我这饭量大,没吃饱。” 苗圣点头答道:“自然管够。” 郢都,王宫。 熊冉丢掉手里象牙梜,脸色阴沉。他自然在恼怒江珏,自己十里相迎又摆酒设宴这少年郎还没个好脸色,实在让他恼怒。 “王上,若想招揽江侯,必先招揽次子;若想招揽次子,必先招揽其母。这痴儿竟然和江侯牵扯上关系,实在让人意想不到。”木尔拱手说道。 “也幸亏他是个痴儿,否则如何骗他来郢都。”秦孟亭也说道。 一对师徒,相视一笑。 “木师。”熊冉喊道。 “臣在。”木尔拱手。 “劳烦木师亲自去一趟,”熊冉说道,“苣臣你也去。” 苗圣年老体弱乘车而行,江珏三人则骑马跟随。 “公子,有人跟着我们。”亓官庄小声说道。 江珏点头,跟着自己的人还不少,不用猜也知晓是熊冉的鹰犬。若是没有人跟着才是怪事,毕竟这是郢都。 “夫君,你不觉得奇怪?”荆琦君说道。她现在已经顺口了,不再觉得羞涩。 “为何熊冉如何看重我是吧?”江珏说道,“熊冉十有八九是想用我来要挟江侯。” “可是我不得不来,毕竟娘亲在这里,仁义礼信、忠诚孝悌,这些是孟先生教的道理。” “那寻到娘亲又该如何?”荆琦君忧心忡忡地问道。 “只管眼前,不管以后。”江珏扬了扬手里杜若剑说道。他想起便是宴席上楚王也要苣臣陪坐恐怕是担心自己吧,原来自己在江城杀人的人都传到郢都了。 石头、赵淼这对夫妻侠客还未抵达郢都便和队伍分道扬镳,只是两人又出现在郢都,还远远地朝江珏点了点头。 “唉。”江珏叹了口气,玄郎,玄郎,为何你要是自己外公呢?一个草莽痴儿凭什么和谪仙玄郎扯上关系,凭什么和大黎太傅扯上关系? 苗圣的府邸就在郢都内城,不算豪华,与江望舒如出一辙。 亓官庄打量了一番苗圣的府邸 撇撇嘴说道:“楚王这么大的家业连个像样的宅子都舍不得拿出手。” 江珏却猜测苗圣和江望舒一般不爱慕这些虚荣,否则位列三公养活楚民两百万户岂会没有个敞亮府邸? 苗圣下车请三人进屋,一个温婉女子过来搀扶着苗圣。苗圣介绍道:“这是我认的孙女。” 苗圣一生没有娶妻没有子嗣,单单有一个捡来的孙女,这件事郢都人尽皆知。苗圣的孙女名叫苗淼,温婉可人,就快到及笄年纪,不少郢都贵族请的媒妁都快将这个破落府邸门槛踏平。 比起江望舒的门可罗雀,同样是破落府邸,苗圣家却是门庭若市。 有人敲门声传来,亓官庄跑去开门,来人是楚国国师木尔和镇西将军苣臣。 “苗大人,王上特地派我领几个婢女来招待小将军。”木尔说明了来意。 说是几个,实则有十八个婢女鱼贯而入。 “我娘亲呢?”江珏不管这木尔是为何而来,他直接说明了来意。 “小将军先不急这一刻,”木尔说道,“我看着小将军面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江珏心里一惊,他可不信木尔不记得自己,当初木尔和邹先生在洛邑学宫当着自己的面论道时他还是洛邑学宫祭酒。 是在试探,江珏上上下下将木尔打量了个遍说道:“你是何人?” 荆琦君和亓官庄不知江珏这一出又是为何,不过两人都是心思细腻之人,猜测自然是别有用心。 “老人家,我饿了一天,有没有饭吃?”江珏又朝苗圣拱手问道。 苗圣望着江珏一脸真切的模样,只好吩咐苗淼去准备饭食。 “小将军怎么净是说胡话?”木尔笑道。 “木大人还请见谅,”荆琦君拱手说道,“我这夫君是个痴儿。” “谁是你夫君。”江珏躲开荆琦君说道。 “若不是江侯的意思谁愿意嫁你个痴儿。”荆琦君苦着脸说道。 几人说话间苗淼已经准备好饭食端来,木尔问道:“这么快?” “准备好的,所以快一些。”苗淼答道。 “苗大人家有个好丫头,我那不成器的徒儿可一直托付我找苗大人说说这事呢。”木尔说道。 苗淼放下食盘羞涩地跑开。 第六十三章、装疯卖傻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接过食盘摆在地上,自己席地而坐大口吃饭夹菜。很快一碗饭已经见底,江珏嚷嚷道:“还有没?” 苗圣苦笑着唤来苗淼再去替江珏盛饭,江珏一连吃了三碗,三碟菜干干净净,一碗汤一滴不剩。他这才拍着肚皮说道:“吃饱了,我娘呢?” “老夫人可能出去散心去了,”木尔朝苗圣递眼色,然后说道,“苗大人你说是不是?” 苗圣连忙称是。 苗淼过来收食盘,江珏一把攥住他,一脸傻笑说道:“你是不是我媳妇?” 苗淼挣脱江珏的手,羞得连食盘都没要跑回了屋子。 江珏懊恼地望着苗淼跑开,又叫住亓官庄:“我来找我娘干嘛?” “这才是你媳妇,”亓官庄指着一脸黑线的荆琦君说道,“江侯把这个丫头许配给你,要你与他成亲,没有父母之命哪里成,你忘了?” “和她?”江珏望着荆琦君说道,“可我喜欢刚才给我饭吃那个丫头。” 苗圣苦着脸陪笑,他自然听说过这个痴儿祭酒的事情,谁知道过这么久还是个痴儿。 “还有江侯是谁?是我嗲嗲?”江珏说道。 “江侯准许你从军,你又忘了?公子,你在江城杀人,又在活泉关杀人。”亓官庄硬着头皮说道,他都怀疑自家公子又成个痴儿了。 亓官庄朝木尔行礼说道:“我家公子向来痴傻,还请见谅。” 江珏拉着荆琦君说道:“你是我媳妇?那陪我睡觉去?” 不等荆琦君回答江珏拦腰抱起荆琦君进屋去了,留下木尔和苗圣面面相觑。 “苗大人,天色已晚,不便久留,”木尔辞别说道,“我那徒儿的事苗大人可以斟酌一下,回去我也好有个交代。” 苗圣点点头,送走了木尔,只是这十八个女眷如何安置倒成了问题,他这府邸住下江珏三人已是不易。 “哼,装疯卖傻,明日看你如何。”木尔拂袖离去,苣臣紧紧跟随。 满屋春色,荆琦君羞得躲在江珏怀里,小声说道:“我和苗淼谁好看些?” 江珏满脸苦涩,他只好费尽心思解释道:“我那只是权宜之计,自然是我媳妇,我媳妇天底下最好看。” “反正我是你的女人了,你要是再敢勾三搭四我咬死你。”荆琦君又在江珏肩头轻轻咬了一口。 “恐怕我娘亲不在郢都,这木尔是在试探我,好在我一向不怎么与人来往,所以还没人知晓我是不是痴儿,”江珏一筹莫展地说道,“是我做事太鲁莽把你也牵扯进来了。” 荆琦君伏在江珏胸口安慰:“说不定咱娘亲真在呢,放宽心。” “琦君,我现在只能继续装下去,你和亓官庄通通气不要露了马脚,假如我娘亲当真在郢都再做打算,若是不在我们找机会逃出去。”江珏心里有了两个打算,至于如何逃出去他还没有想好。当然,江珏还是希望娘亲真在郢都,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是怕他们拿你要挟江侯?”荆琦君问道。 “嗯,”江珏说道,“我可不信偌大一个楚国缺一个武将,楚王看重我只可能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除了江侯我还真不知晓我还有什么值得楚王惦记的。” “那赵淼和石头当真不是来寻仇的?”荆琦君问道。 先前江珏只粗略提了几句,荆琦君还是不肯放心,毕竟随时有两个二品高手潜伏在身侧让人寝食难安,今日又在郢都遇见两人更是让荆琦君戒备不已。 “我说他们是我的人你信不信?”江珏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毕竟关于玄郎他知道的也不多。 “我信,我家夫君可是个天底下顶厉害的人物。”荆琦君伏在江珏胸口说道。 “什么都厉害?”江珏笑道。 “那是自然。”荆琦君话说出口俏脸绯红,江珏这不怀好意的笑容已经出卖了他的话里的本来意思。 “唔。”两个笨拙的舌头交缠在一起,如蛇交尾,这是人最为原始的欲望,和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困了睡觉一样。 翌日,日上三竿两人才窸窣起床,初尝禁果的两人就像馋嘴的孩子趁娘亲转身的瞬间偷偷伸手拿盘里的小鱼干,尝到滋味后更是欲罢不能,于是满满一盘小鱼干上桌的时候少了半盘,于是两人也折腾到半夜。 还是苗淼亲自来叫两人起床吃早饭,江珏唤她进来,等苗淼进来后说道:“要不要一起睡?可暖和了。” “登徒浪子。”苗淼羞红着脸跑出去了。 不久亓官庄在门外喊道:“公子,木尔来了,快到门口了。” 亓官庄起得很早,他在院里练剑听见外面有声音,爬到墙根看了一眼只瞧见苣臣,所以他猜测木尔应该在那车上。 “来了便来了,我和我媳妇亲热还不成?”江珏懒洋洋地喊道。 数十兵士挤进院子,本就不大的苗圣府邸挤得是满满当当。还没瞧见楚王,便听见他那威严的声音喊道:“还没起来?” 苣臣抱着苗刃紧紧跟随,再后面是木尔和秦孟亭。 “公子,楚王来了。”亓官庄大声喊道。 “来了便来了,与我何干?我好不容易讨个媳妇还不让睡觉了?”江珏的声音依旧懒洋洋。 “你去告诉他,就说他娘亲来了。”熊冉说道。 苣臣原封不动地将熊冉的话转告给江珏,不多时江珏一个人出来,不见荆琦君。 “我娘在哪呢?”江珏四处张望,然后问道。 熊冉击掌三次,两个婢女搀扶着一位妇人进来,江珏眉开眼笑地跑过去抱着妇人,又哭得稀里哗啦。 眉开眼笑是喜,稀里哗啦也是喜。 熊冉和木尔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只要安抚住江珏还愁不能引来江侯?既然江珏上道那外面的人手就是白花心思了。 “我的儿,都长这么大了?”那妇人用梁州官话说道。 江珏牵着妇人的手说道:“娘,我娶了个媳妇,就等你见面了过门呢。” 荆琦君适时出来,朝妇人行礼,羞怯地喊了一声“娘。” “那孤也不打搅你们娘俩相聚了,暂且就在苗圣家住下,过几日孤再赐个府邸。”熊冉起身离去,苣臣跟在熊冉身侧半步,一直是半步。 江珏整日和妇人腻在一起,便是吃饭也要挤在一起,这一份母子情深看得荆琦君都有些嫉妒了。 苗圣府邸有了那十八个婢女,于是苗淼也不用亲自伺候人,她还记恨早上那羞人的一幕,所以一直躲避着江珏。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江珏朝着要和娘一起睡,被一众女婢拉着这才罢休。 “儿啊,娘先回去了,明日再来。”妇人说道。苗圣家府邸太小,住不下多余的人,甚至亓官庄都是在堂屋将就,不过他习惯了这种日子,只要有床褥子便行。苗淼很贴心地给亓官庄多加了床褥子,让亓官庄感激不尽。 “那不是我娘。”江珏小声说道。 荆琦君目瞪口呆,白日里江珏演得连她都信了,甚至有些嫉妒母子的感情。 “确实是巴人,甚至是巴阳人,口音和枳西很像,”江珏说道,“我们得找个机会逃走,亓官庄说了清早熊冉带着数百兵士将苗圣府邸围得水泄不通,现在想起来后怕不已,若不是我装疯卖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想逃出去恐怕不容易,说不定这苗圣家的府邸里外都有不少眼线。”荆琦君担忧地说道。 “嗯。”江珏一筹莫展,几乎是个绝境。 “要不我们挟持苗圣离去?”荆琦君提议道。 “算了,恐怕苗圣也不知情,白日里苗圣不是说了他偶然遇见的那个女人,恐怕这一切都是木尔和秦孟亭的主意,”江珏说道,“再说了,谁知道熊冉会不会舍得抛弃苗圣,毕竟黄土都埋到脖子了。” 郢都,木尔府邸。 “王上,巴阳卢氏来了。”秦孟亭迎着妇人进来。 “草民参见王上。”卢氏匍匐在地,操着一口蹩脚的梁州官话说道。 “卢氏,好好说说,这可是你立功的机会,”木尔呵斥道,“还想不想救你女儿?” “江珏应该是个痴儿无误,”卢氏说道,“他完全把我当做娘了。” “卢氏。”木尔冷喝一声,吓得卢氏匍匐在地颤抖不已。 “草民句句都是实话。”卢氏声音哽咽。 “你女儿私自贩盐,你又在黔中经营布匹丝帛,商贾商贾,你说说你们娘俩的命值多少钱呢?” 卢氏面如死灰不敢出声。 “好好歇着,明日好好表现,下去吧。”木尔说道。 卢氏如蒙大赦退去。 “孤乏了,真累。”熊冉打着哈欠离去,苣臣亦步亦趋。 “老师,为何不直接抓了江珏,还省事些,”秦孟亭说道,“他一路上缄口不言我也探不出虚实来。” “孟亭啊,你说一只鸡,是活的有价值还是死的?”木尔问道。 “自然是活的。”秦孟亭如实答道。 “这江珏不管是不是痴儿,反正武力倒是不俗,王上有爱才之心,自然想招揽,”木尔说道,“况且还不知江这个痴儿到底是不是江侯的私生子。他就是个鱼饵,王上想钓的还是江侯这条大鱼,大业就要开始了,楚国需要一尊武圣撑场面。” “那苗圣呢?万一那少年郎不是痴儿挟持苗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况且苗圣的安危……”秦孟亭问道。 “哼,一个老不死的东西,整天就是那套什么铜铁不铸刀兵只铸斧斤,若不是,大业早就开始了。”木尔嗤笑道。 “这是王上的意思?”秦孟亭问道。 “算是王上默许的,毕竟王上等不及了,”木尔望着爱徒说道,“孟亭,这件事你是首功,到时候王上自然少不了赏赐,你说说想要什么?为师自然替你求来。” “徒儿单单喜欢苗圣家那个丫头。”秦孟亭说道。 “我和苗圣说过了,等此间事了我去向王上说说,我就不信苗圣不卖我面子还敢不卖王上的,”木尔说道,“孟亭,可不要沉迷于女色,邹固爱徒谦修如今已经是贤人,孟兰爱徒石雁舟比你还小些也是贤人,甚至秦淮都已经是个圣人了。” 秦孟亭点点头,拱手说道:“谨遵老师教诲。” “那秦淮真是好手段,先前被七国联盟当成过街老鼠如今又重新挂上七国相印了,”木尔说道,“等此间事了,你也是个贤人了,老师还盼着能见到一门双圣,庙堂三公你我师徒各自占据一席的场面。” “弟子一定不辜负老师的期望。”秦孟亭跪地磕了个头。 郢都,王宫。 “王上不开心?”宋夫人巧玉替熊冉揉捏肩膀,柔声问道。 当年巧玉听说过伏白事迹后便对那位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倾慕不已,可惜那是一个近乎不存在的神秘人物,太过于完美。 后来出使梁州遇见了诗文造诣不俗且剑术独步梁州的江望舒,她沦陷了,比起伏白的神秘,江望舒是个真真切切的人,她不在乎江望舒年纪就是她两倍。可惜巧玉有心,江侯无意。 不过少女一场梦,嫁给熊冉已经是她不能掌握的命运中最好的结果了。 巧玉自然不识得江珏,当初江珏在洛邑时还是个尚未束发的痴儿,模样大变,如今已经成了能被熊冉高看一眼的剑客,她实在不会把两个素不相干的身份联想到一起。 “你父王催得紧,孤很为难。”熊冉揽着巧玉说道。 “王上有什么为难的,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巧玉笑道。 “所以说你是女人,女人总是想得简单,孤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是语气都要细细斟酌,唯恐有不妥的地方,”熊冉不以为意地说,“至于你说的扶持公子柳的事情,孤只隐晦提了提,你父王对公子谦修很是喜欢,恐怕难办。” 巧玉一心想扶持公子柳,熊冉自然也乐意,等宋骁百年之后若是公子柳掌管宋国他自然满意。只是狡狐宋骁不是好相处的人,便是自己是他女婿也一样,难办啊。 第六十四章、巴楚涪陵之战 - 弈士 - 赏一杯茶 涪陵是巴国东境城邑,这座不算坚固的城邑见证了枳楚涪陵之战,也见证了江望舒和夫错乌江赌战。 巴楚涪陵之战的起因是楚国认为巴国楚兵活泉关违反了当初定的口头停战协议,于是熊冉命征西将军白鹿大王鹿恩率军越过乌江挥兵涪陵。 涪陵大夫迎战被白鹿大王一剑砍去了脑袋,于是涪陵告急。黔中、武陵两地尚且还没收回,若是涪陵再失巴国东境便彻底沦陷。无法,太保芥子只得派南疆大夫武去疾顶替江望舒镇守活泉关,请江望舒奔赴涪陵救阵。 关键时候还是指望江望舒,江望舒没有怨言,所以他见到武去疾后便骑快马奔赴涪陵。 跑死了四匹马,江望舒终于抵达涪陵,迎来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巴莽被一个年轻小将所伤。 太师巴莽差点死在涪陵,这个消息让江望舒差点没缓过劲来,他并未在江城停留,所以并不知晓巴莽居然会赶来涪陵。 江望舒赶紧进城见到了昏死的巴莽,问道:“军医呢,看过了没?” 军医拱手说道:“江侯,小人尽力了,太师伤在腹部,能保住命已经是不易。” 江望舒退了出去,质问道:“为何太师会来涪陵?又为何太师差点死在涪陵?” “是太保的主意,”一个年轻将军说道,“太保认为太师久居江城恐怕生疏战场,于是请太师来涪陵抵挡一阵。” “太保呢?”江望舒嗤笑道,“太保莫不是还在江城赏歌姬宫娥歌舞吧。” 无人敢应声,毕竟这是巴国庙堂之争,他们都得罪不起。 “报,伤太师那年轻小将又来叫阵了。”有兵士连滚带爬而来。 江望舒提剑出城,有将领说道:“那年轻小将叫翟庄,据说是翟羽的儿子,师从夫错,自称是霸王枪传人。” 江望舒嗤笑一声,霸王枪传人? 楚军阵前有两人,一人正是刚到涪陵便重伤巴莽的年轻小将翟庄,一人则是被熊冉一顿龙肉宴席收服的白鹿大王。 “鹿将军,这江望舒当真那么厉害?”翟庄问道。他知道白鹿大王和江望舒交过手,所以应该知道虚实。 白鹿大王屏气凝神望着提剑出来的江望舒,他一脸凝重地说道:“翟庄,江侯可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尽管他没有被敕封为武圣但却又武圣之实,细数当今天下九州恐怕只有胡塞王卫秀能和江侯一较高下。” “鹿将军怕了?”翟庄轻笑道,“鹿将军可是连王上都不怕的人还怕一个江望舒?” 白鹿大王嗤笑道:“年轻人,这天下大的很,可不是郢都那些被酒色掏空肚皮的草包蠢货。” 翟庄脸色难看,他本就瞧不起鹿恩,楚王不过是要他安抚苗人,否则如何会封他为白鹿大王?有脸说郢都尽是酒色之徒,谁不知晓白鹿大王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奢靡之辈? “鹿将军且看好,待我去杀了江望舒。”翟庄说完,提枪而去。 江望舒与翟庄相距五十步,两人策马而出,没有多余的言语。 白鹿大王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望,年轻人总是心高气傲,他见得多了。不过王上吩咐过要保住翟庄,所以白鹿大王不敢怠慢。 翟庄是郢都年轻一辈第一人,一个郢都汇集了楚国将门之后十之八九,翟庄问鼎第一自然不只是嘴皮子厉害。 翟庄持枪而上,既然江望舒都没有承认自己是武圣,那定然是虚的,天下武夫侠客哪个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境界而奋斗? 一览众山小,只有武圣算得上是山上人,除了武圣都是庸人。 翟庄现在自然还不是武圣,甚至这只能算是第二站,第一战是前日大败那他记不住名字的巴国太师。 一个草包太师怎么能让翟庄扬名?宋地剑陵传人缪斯在阳关之战中连斩蒙毅、兀柯,重伤沙毒一举扬名天下直接位列大宋百将(新)第三,何其显赫?綦国柴邑大夫郝萌设计在活泉关火烧祁子大军一战成名一步登天当上綦国司马,何其耀眼? 翟庄觊觎的岂止是万夫长这个庸人草包终其一生都难以达到的位置?他要的是楚国大将军这个位置。大将军尚且在四征四镇之上,熊冉一直空缺着不立大将军既有等夫错回来的意思,还有便是没有武圣实力谁敢坐在这个烫屁股的位置上? 翟庄不得不急,他不知晓为何在活泉关扬名的江珏会去郢都,但他不得不正视这个潜在的对手,年纪比自己轻一些,实力不输自己。 天下人都知晓熊冉用人唯才是用,不论是楚人,是百越人,是三苗人还是綦人,反正到头来都是楚人。 翟庄不敢不往坏处想,比如熊冉是看重了江珏的武力还有领袖气质所以想要重用。 江望舒不知晓翟庄的这些心思,扰我国境者,当诛;伤我国民者,当诛;犯我国威者,当诛。 江望舒不擅长征伐,最擅长守御,所以二十八年来虽然并无败绩但最大的战功也只是两次夺取綦国新里、高浦、柴邑三城和西境取蜀国川东七城。 翟庄想踏着江望舒扬名天下,毕竟还有一个大将军的至高位置虚位以待,毕竟还有一览众山小的壮阔景象他没有见过,毕竟还有霸王枪的荣耀等他守护。 江望舒只想替巴莽报仇,不单单因为巴莽是巴国太师,而是他和巴闯是至交好友,故人之子他视若己出。 翟庄手持铁枪施展霸王枪法十二式,江望舒起手舞剑便是星河剑法。翟庄霸王枪法十二式还没施展完便被江望舒一剑刺中手腕。 翟庄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他忽然怕了,这便是江望舒,深不可测又可怕至极。 “跑,我来替你挡住他。”白鹿大王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游离,见到翟庄落败他提苗刃挡住江望舒,然后一脚踹开翟庄。 翟庄心有余悸地翻身上马离去,他托大了,连他那武圣师傅都只能和江望舒平分秋色何况是他? 白鹿大王膀大腰圆一身蛮力惊人,毕竟餐餐顿顿都是人间珍馐美馔。他手持苗刃挡住江望舒,仗着一把蛮力硬是将江望舒逼退。 一力降十会,白鹿大王双手抱着宽大厚重的苗刃朝江望舒拍去,一时间让江望舒难以招架。 到底是江望舒,很快稳住了身形,星河剑法再出,白鹿大王叫苦不迭只好边打边退。 翟庄返回军阵后下令冲阵,和江望舒单挑简直就是愚蠢至极的决定,他捂着手腕看着显现出颓势的白鹿大王,忽然觉得自己不单单是莽撞,而是愚蠢了。 好在楚军开始冲阵,江望舒只好逼退白鹿大王然后翻身上马回城,只是可惜今日没能留下那翟庄。 涪陵守军不足一万,楚军白鹿大王手底下整整四万人,江望舒只能避而不战。 东境在涪陵与楚国交战,北境在活泉关也与楚国交战,巴国实在耗不起了。 三日后,白鹿大王领着楚军撤回乌江对岸,江望舒松了口气,虽然不知为何但至少算是个好消息。 巴莽已经被送回江城了,毕竟军中条件简陋,去江城活下来的希望还大些。如今涪陵大夫战死,江望舒只好暂且驻守涪陵。 杨羡领军而来,愧疚地表示来迟了。这位江城之战中幸存的千夫长在平定南疆后终于摘去了头上那个代字。 江望舒摆摆手,南疆隔涪陵不过数日行程何至于如今才到?他从活泉关跑死四匹马都比杨羡早了四五日抵达。 “杨执圭。”江望舒喊道。 杨羡诚惶诚恐,在江侯面前他如何当得起这个称呼?整个巴国莫说他是他杨羡,便是巴莽和芥子江望舒也应该直呼其名。 “你当得起,我老了,巴国总要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江望舒诚心说道。 不管杨羡是为何拖延到现在才来,但他总归是四境执圭,甚至被巴人认为是第二个江侯,毕竟从枳綦分巴到重立巴国这百多年间庙堂贵胄几乎都只出自巴国五氏。 枳国的巴氏、樊氏、相氏和日覃氏,綦国的郑氏。 武去疾算得上是半个綦国贵胄也只能当个南疆大夫,而杨羡则是妥妥的四境执圭,连代字也去了。 杨羡以为江望舒在因为自己迟迟不驰援涪陵而恼怒,只好闭口不言。 “杨执圭,活泉关战事如何了?”江望舒问道。 他关心活泉关的战事,只因为那里有古人之子,只因为那里有个随他姓的少年郎。 江珏在活泉关立下的功劳足够领个一地大夫了,无论是战场还是官场都要慢慢来。江望舒心里有打算,自己已经过了壮年,江珏是他认定的下一任枳江侯。 本来他以前很看好凌寒,可惜凌寒走了。不过江珏的出现让江望舒欣慰不已,他就像凌寒和兰戈的结合体,有凌寒的武力和耐性,还和兰戈一样希望读书识礼。 “禀,活泉关无碍,楚军已经退去。”杨羡只知晓这么多,看来楚国也没打算大动干戈,否则为何两地相继撤军? 第六十五章、公孙骥 - 弈士 - 赏一杯茶 活泉关,楚军已经退去,不过武去疾心情并不好,这一战他让綦民失望了。 綦民组建的乡勇义军以白执为首纷纷杀出关去一路收复失地,一直打到綦都。至于活泉关除了江侯留下那两千人马再无一兵一卒。 先是白霖因为自己开关迎接杨羡大军入南疆而负气离去,再是白执因为自己拒收不出又离去。这一对兄弟离去时的眼神和语气都一模一样。 眼神是失望至极,语气是失望至极,甚至都留下一句“懦夫”。 江珏离奇离去后白执不听江珏留下的命令也不管武去疾的阻挠强行领着数千乡勇义军出关迎战,巴楚活泉关之战再度拉开。 正所谓哀兵必胜,尽管不知晓江珏为何离去,但显然是楚人的阴谋,否则为何那楚军使者前脚刚走江珏便要出关? 三万乡勇义军都对这位愿意拔剑为綦民而战的小将军感恩戴德,所以他们同仇敌忾与公孙骥大军酣战一场。 巴楚活泉关大战持续到天黑,自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只是公孙骥被那提着大刀的莽汉白执吓到了,于是撤回十里。 主将败走楚军自然军心溃散,接下来整整二十日楚军虽然也来过两次但都被白执领军打退。 半月之期已经过了五日,公孙骥让副将暂代指挥自己独自回郢都复命。此去郢都十有八九难逃一死,他大可以效仿当年的征西将军滕云逃亡到他国避难,但他可以走公孙家几十口人又该如何? 满门抄斩,熊冉仁义不假,熊冉狠厉也是真,当年薛缺不听楚王命令强行攻打白鹿大王驻守凤凰城,下场自然是自刎,这样好歹不牵扯到家人。 公孙骥回到郢都,熟识的人装假不识,他洒脱一笑置之,然后回家和妻儿老母相聚。 翌日,破晓,公孙骥窸窣爬起床,尽管动作已经很轻还是惊醒了他的夫人。 “你个死人还回来作甚?”女人一把抱住公孙骥,泪水打湿了他的后背。 公孙骥嘴唇翕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行浊泪顺着他那还算英武俊朗的面颊流下来。 他狠心解开女人的手夺门而出,又狠心撂下一句“你找个人家嫁了吧,农夫樵夫都行,可别是个将军。” 公孙骥走到王城匍匐在地爬到王宫,王宫里丝竹管弦、钟鼓金石八音具备,舞女宫娥伴乐起舞。这一切自然不是给他公孙骥享受的,熊冉在宴请江珏。 江珏坐席依旧在右首,除了他还有那个假的娘,至于荆琦君则单独坐着。 “娘,你尝尝这个,这个可好吃了。”江珏用精致雪白的象牙梜夹着一块肥美的鹿子肉喂给卢氏。 熊冉左手揽着巧玉右手端着酒樽一脸享受模样,完全没瞧见爬行而来的公孙骥。 “大王,他当真就是那个痴儿?”巧玉伏在熊冉耳侧问道,声音不高不低,恰好江珏听得见。 “现在他可是孤的爱将。”熊冉笑道。 “大王如此器重这个痴儿作甚。”巧玉撇撇嘴,她在洛邑学宫自然见过这个痴儿,这痴儿当真是好命,当上祭酒时天下诸侯和半数九州圣人都亲自观摩,好大的排场。 “爱妃有所不知,他可是个宝,据说是江侯的私生子,如今他落在我手里还怕引不来江侯?”熊冉小声说道,毕竟这不算光彩,还是不让这个痴儿听见的好。 宋夫人巧玉听见江侯二字愣了一下,手里铜觥掉在地上,她指着已经爬到王宫中央的公孙骥说道:“大王,公孙将军怎么这般模样?” 熊冉揽着巧玉说道:“爱妃吓着了?” 公孙骥灰头土脸,手掌和膝盖都磨破了皮,留下身后不规则的血污。 “王上,罪臣公孙骥参上。”公孙麟喊道。 “爱卿这是何故?”熊冉眯着眼问道。 “罪臣辜负了王上的厚爱,甘愿受死,只求王上念在公孙家世代忠诚的份上不予追究。” 苗圣出列拱手进言:“王上,公孙将军有过,但罪不至死,还请王上开恩准许公孙将军戴罪立功。” “王上,”木尔进言道,“大业在即,公孙将军位列四征四镇连个小小的綦地都守不住,若是不以儆效尤恐怕军心涣散。” 熊冉眯着眼问江珏:“小将军以为该当如何?” 江珏抬头恰好看见公孙骥,既然见到公孙骥那么活泉关应该是守住了。他一脸茫然地问:“你怎么跪着?” 公孙骥内心苦涩,此一时又彼一时,前不久自己还和江珏打得难解难分,转眼江珏便踩在自己脸色进的郢都王宫,自己则是个将死之人。 “小将军觉得怎么处置好?”熊冉再问。 “罚他去诵文章,我最怕被罚了。”江珏绷着脸说。 他忽然想起了在枳西时孟先生日日教自己念《嘉禾》,自己从来没记住过一次。 “既然小将军都这样说了,那孤便准了,”熊冉冷漠说道,“公孙骥,孤罚你去御马场喂马,再好生读读《战经》。” 公孙骥朝熊冉磕了三个响头谢恩,再朝江珏拜了一拜。 “滚吧。”熊冉嫌弃地说道,倒是将这王宫给弄脏了。 公孙骥如蒙大赦爬着出去,本来就是大赦何谈如蒙大赦? “木师,涪陵战事如何了?”熊冉问道。 “禀,”木尔拱手说道,“鹿恩已经撤军,翟庄小将军首战重伤巴国太师巴莽,这事在军中都传开了。恭喜你王上再得一员虎将。” “看来孤要亲自去涪陵一趟了,昔年文王三入岐山才请到伯岐下山,圣人都是有脾气的。” 江珏和巴莽不熟,所以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倒是荆琦君虽然被芥子逼婚不成离开了江城,但还是心系巴国,听到巴莽重伤的消息心神一颤。 当年他和巴莽都只是黍离行宫小将,彼此之间还是有些同门之谊;江城一战又并肩作战,算得上是袍泽;江望舒复国后又同在庙堂,又是同僚。听到巴莽蒙难荆琦君也有些不好受,这是人之常情。 至于江珏则听见另一层意思,那便是白鹿大王撤军了,想来是江侯已经抵达涪陵。 至于熊冉所说的另一番话,江珏早就猜到了,熊冉看重自己不过是看重了自己身后的江望舒。这些日子熊冉看管得紧,便是亓官庄出门身后也有人跟随,恐怕苗圣家府邸明处暗处便是屋顶和地下都藏了熊冉的鹰犬,想要逃走谈何容易? 江珏只能谨慎至极,一旦表露出心思恐怕便要落入万劫不复的下场,毕竟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兄弟还有女人。 宴席结束后熊冉让苗圣和木尔留下,江珏三人则由熊冉指派车辆送回苗圣府邸。 苗淼极其不情愿地给江珏开门,然后躲得远远的,这些日子江珏日日调戏她,还当着他女人的面,当真不害臊。 不久又有人敲门,苗淼以为是爷爷回来了,于是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俊朗贵公子,他拱手说道:“在下仰慕小姐多时,今日特地登门拜访。” 大街上有人边走边高喊:“小霸王回来了。” 这俊朗贵公子听见小霸王回来了,话没说完带着一众仆役逃走。 苗淼关好门,那俊朗贵公子是楚国士族,她有爷爷撑腰倒是不怕,但这小霸王翟庄可了不得。 “苗姑娘,那小霸王是谁?”亓官庄问道,“怎么门口那公子哥听见小霸王吓得屁滚尿流?” 亓官庄说的是实话,若是让那俊朗贵公子听见恐怕难饶了他。 苗淼躲得远远的这才放心说道:“小霸王是夫氏翟庄,一向在郢都是个没人敢招惹他他又喜欢招惹别人的主儿。” 有人砰砰敲门声传来,有了先前那俊朗贵公子的教训苗淼问道:“谁呀?” “你家夫君看你来了。”门外人说道。 苗淼脸色红白交替,又是羞又是怒,也不应声。 “亓官,去开门。”江珏说道。 亓官庄在苗淼惨败的神色中开了门,来人正是翟庄。 “哟,不是霸王枪传人吗?杀了江侯了?怎么还添了伤?”亓官庄嗤笑道。 “你找死,”翟庄提枪直指亓官庄,江珏拔剑挡在亓官庄身前说道,“你要在这儿抖擞威风?” 翟庄手上有伤,加上这又是苗圣府邸,他不敢造次,只好收枪,冷冷问道:“你为何在此?” “我在我女人家也要你管?”江珏朝苗淼喊道,“回屋去。” 苗淼咬着嘴唇进屋,两个她都谈不上喜欢甚至是厌恶的人都在外面,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你们也进去。”江珏喊道。 亓官庄和荆琦君走到屋檐下,没有进屋。 江珏和翟庄面对而立,江珏一脸轻浮模样,翟庄则一脸阴沉。 “谁让你来这儿的?”翟庄提枪问道。他可是郢都小霸王,莫说是大闹苗圣府邸,便是把郢都掀个底朝天他都做得出来。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人也有。翟庄的逆鳞便是苗淼,敢打苗淼主意的人哪个不被他打过? “孤让他来了。”熊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第六十六章、郢都小霸王 - 弈士 - 赏一杯茶 “臣下参见王上。”翟庄听见熊冉声音连忙跪下。 江珏望着熊冉说道:“你是不是今日请我吃饭了?我娘呢?没来吗?” “起来吧,”熊冉朝翟庄说,又望着江珏说道,“孤今日请你吃饭你还记得?可不许忘了。你娘去给你准备饭菜去了,她明日来。” “翟庄,去涪陵可见到了江侯?”熊冉问道。 “回王上,臣手上的伤便是江侯留下的。”翟庄如实答道。 输了便是输了,他并不觉得耻辱,不敢面对那才是耻辱。 “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熊冉说道,“你不在郢都这些日子都没人向孤告状了,孤耳根都清净了许多。孤认为你还是去战场好,孤还能多清闲几日。” 熊冉说的是事实,翟庄可是郢都小霸王,今日打了东家贵公子,明日又打了西家贵公子。至于理由嘛,要么是看东家贵公子不顺眼,要么是西家贵公子挡他路了。 郢都小霸王翟庄,人见人怕。今日东家人告状明日西家人喊冤,熊冉起先还管一管,后面随翟庄怎么折腾他也不愿再搭理。 “王上,翟小将军刚从涪陵回来,重伤巴国太师巴莽这可是大功一件,先前翟小将军就托我朝王上求个趁手兵器,老臣斗胆开口。”木尔拱手说道。 “好,翟庄有功,孤自然当赏,明日随你挑。”熊冉知晓夫氏的霸王枪和霸王长戟都落在巴人手里,所以翟庄还没个趁手兵器,实在对不起他霸王枪传人的名头。 “王上,可不可以换个要求?兵器嘛,”翟庄托着手里长枪说道,“这霸王枪我已经夺回来了,那巴国太师那个草包倒是懂事,乖乖还给我了。” 熊冉定睛一看,先前还没注意,以为只是翟庄换了把枪,原来真是霸王枪。 “你倒是会讨价还价,”熊冉笑道,“孤今日心情不错,准你了。” “臣下仰慕苗圣家的丫头,”熊冉半跪在地说道,“今日王上和苗圣都在,臣下恳求王上赐婚。” 木尔脸色阴晴不定,他身后的秦孟亭脸色惨败。至于苗圣则一脸无奈,本来苗淼都到了及笄年纪,只是偌大一个郢都苗淼数不清的贵公子没有一个中意的,苗圣就这么一个捡来的相依为命的孙女,自然由着她,所以还没及笄。 “换个条件。”熊冉说道。 “臣下父亲为国战死 臣下师傅不知所踪,如今夫氏就臣下一根独苗,臣下非苗淼不娶,恳请王上赐婚。”翟庄坚决说道。 “她是我的女人,”江珏一脸认真地说道,“你又打不过我还想和我抢女人?” “怎么回事?”熊冉问道。 木尔把那日江珏和翟庄在郢都外二十里打斗的事说出来,还顺口提了一下黄耿之子黄巧之死。 “怎么不和孤说?”熊冉佯怒道。 “王上说过但凡与翟庄小将军有关的事就不提。”木尔讪笑说道。 “大王,不如让两位小将军比试一回,也好让臣妾开开眼界。”巧玉说道。 “好,三日后两位小将军再比试一回如何?”熊冉又说道,“无关苗淼婚事 ,你们各凭本事。” 熊冉一行人离去,翟庄放下一句“洗好你的脖子。”然后也离去。 荆琦君掐着江珏的腰说道:“你当真了?” 江珏任凭荆琦君将他拽着进屋,然后关好门窗小声说道:“琦君,你听我说……” “当真?”荆琦君半信半疑问道,“你要是再敢看别的女人一眼我不理你了。” “好了,我都知晓,夫人,该睡觉了。”江珏不怀好意地说道。 天色还早,亓官庄在院里喂马,苗圣则随楚王熊冉离去了。至于熊冉送来那十八个婢女悉数被送了回去,只因为江珏嫌弃她们不是做饭难吃便是长得难看。 郢都,王宫。 “两位怎么看这事?”熊冉问道。 木尔拱手说道:“王上,若是江珏当真喜欢苗淼倒可以以此留住他。” “苗圣的意思呢?”熊冉问道。 “全凭王上吩咐。”苗圣觉得有些愧对苗淼,但他又能如何?他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行将就木之人,自然要安顿好苗淼,哪能都如愿呢? “好,孤收苗淼为养女,赐女公子名,这样名分也实在些。”熊冉说道。 “王上圣明。”木尔拱手说道。 “老臣代苗淼谢过王上。”苗圣拱手说道。 郢都,夫家府邸。 翟庄正在练枪,虽说楚王强调输赢与苗淼无关,但翟庄如何听不出话里意思?恐怕若是输了,这辈子都没法再翻身。翟庄还有个打算,那便是将江珏除去,这样郢都还有谁能和他竞争? 本来郢都这盘棋楸年轻一代里就他和秦孟亭两个最显眼,两人一个习文一个练武也互相碍不着,倒是江珏的仓皇入局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就像一盘明朗的棋局忽然杀进来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实在碍眼。 郢都,木尔府邸。 “孟亭,我看王上心意已决,所以只好顺着王上的心意说,莫要怪罪老师。”木尔惋惜说道。 他就这么一个弟子,连这么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实在愧为人师。本来能与秦孟亭争苗淼的也就只有翟庄,翟庄若不是还有个没有音信的师傅在背后撑腰敢在郢都当个小霸王?夫错不出来翟庄拿什么和秦孟亭争? “无妨,老师,”秦孟亭说道,“弟子只是在乎苗圣,至于苗淼,也不是非她不娶。只是老师要替我多在王上面前说说话,也好讨个王室血脉。” “不愧是我的徒儿,老师自然全力而为。”木尔笑道。 一师一徒对视一笑,纵横之术,便是算尽天下人,即便是天子诸侯也只是一枚棋子。 郢都,苗圣府邸。 “爷爷,没有商量的余地吗?”苗淼两眼泪汪汪地问。 “这是王上的意思。”苗圣心怀愧疚地说。 苗淼叹了口气,咬着嘴唇说道:“可是他都有女人了。” “男人嘛,有个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苗圣安慰道,“江珏虽然痴了些,但人还是不错的,王上又器重他。等爷爷死了你也有个依靠,爷爷也放心。” “爷爷不会死的。”苗淼抱着苗圣的手臂说道。 “爷爷还想能看着淼儿嫁人,再生个曾孙呢。”苗圣说道。 有人砰砰敲门声传来。 “淼儿,去开门。”苗圣说道。 苗淼乖巧过去开门,进来的是江珏,她羞红着脸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少年郎,模样还不赖,就是有点痴傻,还不正经。 “苗圣找小子有事?”江珏问道。 “珏,你不是痴儿吧?”苗圣问道。 “苗圣说什么?小子听不懂。”江珏装傻充愣说道。 “老朽吃了七十年的饭,没有白吃,这点眼光还是有的,”苗圣说道,“你也不必瞒着我,老朽是有话和你交代。” 江珏拱手说道:“还请苗圣替小子瞒着,小子也是误入郢都,实在是身不由己。” “何止是不痴不傻,倒是机灵,”苗圣说道,“王上的意思是把淼儿赐婚给你,老朽自知时日不多,以后还请小将军照顾好淼儿,她是个苦命孩子。” 江珏一脸茫然地回了房间,对荆琦君说道:“琦君,给我支支招,熊冉把苗淼赐婚给我了。” 江珏也是无奈至极,调戏苗淼包括当着熊冉的面与翟庄相争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在楚人眼里他是个痴儿。谁知道熊冉竟然当真舍得把苗淼赐婚给自己,可是江珏不想收啊。 “让你调戏人家,让你花心,”荆琦君攥紧粉拳如雨点落在江珏身上,幽怨说道,“这下好了,看你怎么逃出去。” 江珏有苦难言,继续说道:“还有一个比这件事更严重的事,那便是苗圣知道了我是在装傻充愣。” 荆琦君停下拳头,认真问道:“他看出来了?除了他还有谁?” “应该就他一个,还有苗淼,他和我保证了不说出去。”江珏说道。 “要么杀了他俩,然后我们杀出去。”荆琦君试探性问道。 “苗圣身份可不简单呐,他可是楚国三公,还是农家圣人,杀了他恐怕我们也要身首异处,”江珏苦涩说道,“再说了,无端杀人,杀的还是老人和女人,这等畜生行径和当初楚国那些杂兵有什么区别?” “那你说怎么嘛,当真娶人家苗淼?”荆琦君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委屈巴巴说道,“你答应过我的。” 江珏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哭,更何况是自己女人,他心一软抱着荆琦君哄道:“我答应你的,我不娶她,我们一起想办法,比如到时候我输给翟庄,然后熊冉肯定会赐婚给翟庄。” 荆琦君听见江珏这个主意终于止住了眼泪,说道:“那你小心些,可不要受伤了。” “你夫君天上地下除了江侯无人能敌。”江珏自吹自擂,其实他自己什么斤两岂会没有自知之明?不说潜龙伏白和玄郎,便是在南蛮还输在了季衍青手里,虽然两人在交手后认为母子,但输给一个女人让江珏耿耿于怀。 荆琦君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趴在江珏胸口说道:“夫君,你变了。” “哪儿变了?”江珏不知道荆琦君在说什么,于是问道。 “你摸摸看,你的胸口这里,你的心,原来是冷冰冰的,现在暖乎乎。”荆琦君说道。 在出活泉关之前江珏一向是个冰冷少年郎,所以他执拗地在巴山草舍当个不正经草匪也不随江望舒回江城,所以他还想当个正经的匪拦路打劫荆琦君,所以他在巴国都城江城还是选择提剑杀人。 江珏的心本就是一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 苍茫便是粗糙,莽原只有野草;凄凉便是冰冷,留下的人影不多。 “我当真变了?”江珏自问自答,“那是有你这个傻女人融化了我。” 江珏觉得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他设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自己会踏足兰埔去找那个和米酒一样醉人的丫头,也许会策马塞上莽原去追逐那个木尔而歌的丫头,甚至可能会如君仪所说娶了玉婵,但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荆琦君在一起。 初次见到荆琦君是在枳西,那时候他还是个彻头彻尾地痴儿,只觉得这位姐姐真好看。 再次见到荆琦君是在巴山,他想当一个正经的匪所以带着阿五拦路打劫,碰巧遇见荆琦君,最后不了了之。 然后是在兰埔,他记得当时荆琦君冰冷得眼神就像一把将想要将自己劈成两半。 在之后是在江城,虽然认得但并不熟,甚至江侯让江珏带着荆琦君离开江城时江珏还一脸不乐意。 原本素不相干的两个人走到如今同床共枕,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江珏那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被荆琦君的柔情融化了,从他提剑出活泉关荆琦君跟随而来执拗地伸手时他的心就开始融化了。 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玉婵,那门亲事自然不能作数,毕竟那是玄郎和伏白定下的,他都不认玄郎这个白捡的外公,岂会认这门亲事? 姜米妮,江珏觉得愧对这个丫头,只因为自己当初一句无心之话险些让这个丫头许以终身。无论是姜鱼儿的死还是阿五的死都是江珏心中过不去的坎,他不愿面对也不敢面对姜米妮。 云朵,那个喜欢牧羊而歌的姑娘,那个送自己狼皮靴的姑娘,那个陪自己看日落的姑娘,那个在自己肩头留下一个牙印的姑娘。以前江珏认定了这个姑娘,至于如今嘛,他只想对眼前人好一些,不再奢求更多。毕竟云朵留下的牙印都快消失了。 江珏只想对眼前人好一些,自己就这一份爱,怎么舍得分出去?一份,十分,自然尽数归眼前人。 “琦君。”江珏喊道。 “你说。”荆琦君抬起俏脸问。 “你真好看。”江珏本来想好好说两句情话,可惜嘴笨,最后只说了一句俗套至极的好看。 第六十七章、苗圣 - 弈士 - 赏一杯茶 扬名活泉关的年轻小将江珏和郢都小霸王翟庄约战一事传遍郢都,闹得是满城风雨。江珏先在江城杀人再扬名活泉关一事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名头可不小。郢都小霸王翟庄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毕竟一个人能将郢都闹得鸡飞狗跳连楚王都懒得管。 江珏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旧在苗圣家里安安心心过着,那卢氏假扮的娘在时他还是一副痴儿模样,却不怎么调戏苗淼了,他反而头疼得很。 苗淼已经接受了爷爷和楚王将她赐婚给江珏的事实,所以虽然还是羞涩但也不躲着,甚至还嘘寒问暖。江珏又要疲于应付苗淼的这一番好意又要安抚荆琦君,整个人苦不堪言。 亓官庄耐不住整日在这苗圣府邸,于是闲着没事便出去溜达,虽说背后总有甩不掉的尾巴,但却不妨碍他逛郢都。 “公子,”亓官庄闲逛一圈后,进屋关好门,小声说道,“你猜我在外面遇见了谁?” “你的老相好?”江珏还在思索到底该如何逃出郢都,明日便是三日之期了,他还没有头绪。 亓官庄摇摇头说道:“我今日在外面遇见了谷雨,被楚军押着的。” “谷雨?她不是回巴阳去了吗?”江珏问道。 当日江珏舍不得黑马,所以只好与卢氏商队分道扬镳。三人往陆路走然后介入了楚军和綦民的纷争,至于谷雨则带着卢氏商队往逆流而上了。 “我猜测是那谷雨透露了行踪,”亓官庄心思细腻,他说的,“那女人就是故意和我们分开然后好来郢都通风报信。” 江珏摇摇头说道:“若当真是她,恐怕我们在黔中就回不去了。” 江珏还是相信秦孟亭所说的是芥子有意除去自己所以这才向楚人通风报信。并非他信任谷雨,而是谷雨完全没有出卖自己的动机,她只想将卢氏商队发扬光大。况且谷雨来黔中只是为了贩盐,至于不带多余侠客是怕走漏风声,她看重自己的不过是自己的武力还有背后的江候。 “那她为何会出现在郢都,还和楚军在一起?”亓官庄问道。亓官庄经历过欺骗,也经历过背叛,早就对人心失望至极,所以他一口咬定便是谷雨走漏了消息。 荆琦君说道:“估计是在水路被楚军拦截,毕竟贩盐可是大罪。” “不说谷雨了,我们说说明日的计划。”江珏本来就一筹莫展,现在三人齐聚倒是可以商讨一下对策。 “我的意思的我假装不敌败给翟庄,”江珏说道,“如此一来熊冉自然会收回赐婚一事。”江珏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即便熊冉收回赐婚一事又如何?”荆琦君说道,“熊冉本来的意思就是要把你留在郢都,然后去要挟江候。” “亓官,你一向有主意,说说看?”江珏朝亓官庄投去希冀的目光。亓官庄不仅心思细腻还见多识广,说不定有什么好对策。 “公子,恐怕约战过后熊冉便迫不及待地要拿你去换江候了,”亓官庄说道,“算算日子公子到郢都的消息应该也传到巴国那边了。” “那你说如何?”江珏问道。 “公子,我说了你可不要骂我,”亓官庄说道,“我觉得还是直接挟持苗圣出城好些,除此之外想要出去可不容易。我每日出去也并非是在闲逛,而是在考察地形,这苗圣府邸和王宫都在内城,武场在外郭。等武场约战之时我们直接挟持苗圣,我就不信熊冉舍得苗圣这尊圣人。” “他舍得。”荆琦君正色说道,“否则熊冉岂会放心让你我三人住在苗圣府邸?这几日下来可以看见楚国庙堂并非和睦,木尔和苗圣两人的庙堂之争,熊冉显然是偏向木尔的。” 江珏点点头,毕竟苗圣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既没有子嗣又没有徒弟,单单有一个捡来的孙女,他的价值已经榨干了。 “不如这样,”江珏说道,“你们两人明日先找机会出城,我再找机会出来与你们会和。” “公子说的什么胡话,”亓官庄不满地说道,“先不说偌大一个郢都有多少兵士武夫,单单是路恐怕公子都不认得,如何逃得出去?我陪公子一道。” “总不可能让我一个人出去吧。”荆琦君挽着江珏的手说。 江珏叹息一声,说道:“都怪我连累了你们。” “我,亓官庄这条命都是公子的,若不是有公子庇护恐怕早被当做草匪砍了,”亓官庄说道,“这些日子见识到的风景太多,见识到的大人物也多,比我先前那二十几年活得有滋有味多了,我亓官庄是够本了。” “我可是你女人。”荆琦君也表露了自己的心意。 “会死的。”江珏认真说道。 “那便赢那翟庄,娶了苗淼再说。”荆琦君狠下心说道。 “小将军,国师来了。”苗淼在外面喊道。 三人窸窣出来,都只朝木尔拱手。 “你和翟庄约战之事推迟,”木尔说道,“明日王上要在王宫敕封苗淼为女公子,明早我会差人来迎接。” 话传完毕之后木尔便离去,留下三人面面相觑愁眉苦脸如吃了黄连,留下苗淼羞红了脸如三月樱桃,留下苗圣无声无言如一个草人。 “淼儿。准备些下酒菜,我和公子说会儿话,”苗圣吩咐道,又对荆琦君说道,“劳烦你去帮忙,淼儿手笨,以后还请多照顾。” 荆琦君不太情愿但还是去了,想要逃出郢都难如登天,只有赢了翟庄迎娶苗淼才有存活希望。她自然喜欢自己的男人是个大英雄,能和江候一样单骑赴会闯凤凰城;她也不想和人分享这份感情。但最难的时候不是难以抉择,而是压根没有选择,比如现在。 所以荆琦君只好答应苗圣去和苗淼相处,这也相当于变相承认了她愿意和苗淼分享江珏。 “家里没酒了,劳烦壮士去沽些酒,”苗圣掏出钱递给亓官庄,说道,“出门左拐那家的酒不太好喝,还请多绕些路去西边城门口。” 苗圣不动声色地支走了两人,领着江珏进屋说道:“公子,你和我说说你的心思。” “小子哪有什么心思,能得到楚王赏识是荣幸,能得到苗圣垂青也是荣幸。”江珏说道。他不知晓苗圣打的什么心思,所以只能敷衍。 “公子又诓骗老朽了,”苗圣说道,“其实若不是公子介入,淼儿要么嫁给翟庄,要么嫁给秦孟亭。比起秦孟亭,老朽挺欣赏翟庄,少年郎就该随性而为而不应该心思缜密。公子的心思可不比秦孟亭浅啊。” 江珏也不再苗圣面前遮遮掩掩,他说道:“苗圣以为小子心思太重?小子这也是无奈之举。” “我不是说这些,”苗圣笑道,“公子的事老朽也知晓些,公子日日读的是六艺经书吧?公子先前在活泉关救了数十万黎民的事老朽倾佩不已。公子的志向微妙大了些,既想肩挑道义二字,又想拿起黎民。少年郎的肩膀太稚嫩,手也小,如何挑得起道义二字,又如何拿得起芸芸众生?” 江珏对眼前的老人高看一眼,不亏的活了七十岁的老人家,虽然大半生都是在水田里捣鼓,但见识岂是江珏这等少年郎比得的?他在活泉关救了数十万綦民的事倒是不用多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单单从六艺经书就看得出来自己想肩挑道义,眼光何其犀利? “小子只是喜好看书识字,哪里敢说是想肩挑道义二字。”江珏答道。 “公子还不肯说实话,”苗圣说道,“你可识得石头和赵淼?” 江珏心里一惊,莫不是这两人已经被楚人抓获,所以苗圣是在探自己的底细?他自然不肯承认认得两人,本就没有多少交情。于是他摇头,表示自己不识得。 “你可识得圣人玄郎?或者说是大黎太傅朗轩?”苗圣再问道。 “听过。”江珏答道。 “仅仅是听过?”苗圣问道。 江珏点头,他有些惊讶苗圣为何会知晓玄郎便是朗轩的事实,但他拿捏不准苗圣的态度,所以不敢胡乱扯上关系。 “公子还在诓骗老朽,”苗圣说道,“老朽也不和公子打哑谜了,老朽当年只是个寻常农夫在大泽挑选良种,然后有幸见到了郎大人,郎大人指点我不要只是想着田地里的事,还要操心地上的事。田地里的自然是农事,地上的则是天下事。后来老朽才有幸在田地里悟道,才能走到这郢都庙堂。老朽已经见过了赵淼和石头,公子的身份不简单呐,所以公子只管说自己的心思,老朽自然鼎力支持。” 江珏松了口气,他还是不敢全信,于是说道:“小子哪有什么心思,哪有什么来历,能攀上苗圣这尊大人物都是三生有幸。” “老朽都开诚布公了,公子还隐瞒着就不像话了吧,”苗圣说道,“亓官庄这一去就不回来了,你先别急,老朽自然保他安然无恙,还有你的夫人,若是愿意出城老朽也当尽力。” “若是小子也想出城呢?”江珏试探性问道。 “老朽不敢把话说满,不敢说能保公子出城,但可保公子安然无恙。”苗圣说道。 江珏几乎信了九层,但他不敢全信,毕竟把性命托付给别人是个愚蠢至极的行为。 “公子若是不信今日便可送她出城,”苗圣信誓旦旦说道,“老朽用性命担保,若是不能出城公子可以提剑杀了老朽。” “好。”江珏点头,他本就打算让两人先出城,然后自己再寻找机会逃出去,毕竟荆琦君和亓官庄的武力还是有些欠缺,有些时候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而是多一分累赘。 “淼儿。”苗圣出门喊道。 苗淼过来问道:“爷爷,下酒菜还没做好,有什么事?” “不用折腾了,”苗圣说道,“亓官庄可能不识得路,你和琦君两人去找找看。” 苗淼端来两个小菜,然后和荆琦君出门去了。 苗圣说道:“西城门自然有人接应,公子不急,若是楚王问起自然有老朽应付。” 苗淼果然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说道:“爷爷,我瞧见国师了,王上应该会来。” “淼儿,你和公子等会亲热些,莫要羞。”苗圣说道。 不到半个时辰楚王和木尔都赶来了,苣臣自然也在。木尔问道:“先前我瞧见苗淼和荆琦君一道离去,怎么就回来一个人?还有那莽夫呢?” 苗圣拱手朝楚王说道:“王上,老臣的孙女岂有与他人共侍一夫的说法,于是老臣散些钱财让两人离去了。” 苗淼挽着江珏的说从屋里走出来,朝楚王行了个礼。江珏依旧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一口一个媳妇,羞得苗淼抬不起头。 “嗯,是这么个理,”熊冉说道,“明日先订个婚,然后搬去王宫,毕竟淼儿现在也是我女儿了。” 熊冉离去后江珏松了口气,还好,只要熊冉不下令追杀就好。 “多谢苗圣了。”江珏朝苗圣拱手说道。如今荆琦君和亓官庄都不在,他倒是没有后顾之忧了,明日只是订婚,恐怕婚期还久着,江珏就不信熊冉还时时刻刻盯着自己。 苗圣说道:“公子近期不要轻举妄动,恐怕王上现在看得紧。”苗圣嘱咐道。 江珏点点头,说道:“那是自然,小子冒昧多问一句苗圣是让何人送我夫人和亓官出城的?” “就是山上那两人,”苗圣说道,“他们自然还会回来的,公子安心即可。” 江珏叹了口气,不只是欠了苗圣一个人情,还欠了玄郎一个大人请。他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毕竟行走在外总有一天要还的。 “明日,订婚便订婚,公子若是喜欢淼儿以后好好对待即可,若是不喜欢也无妨。”苗圣留下一句话便离去,留下江珏不得其解。 听苗圣所言玄郎只是指点了一番,至于让苗圣如此对待自己?江珏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六十八章、可筚路蓝缕以挑道义 - 弈士 - 赏一杯茶 “老朽也再多问一句,”苗圣问道,“公子当真要肩挑道义,手拿黎民?” 苗圣已经七十了,他老得像一颗朽木,都不要风吹随时可能倒下。 江珏如实答道:“小子从没想过肩挑道义,手拿万民。只是我的名是孟先生起的,孟先生的恩情我记得;姓是随了江候,所以小子想替江候分担一些。至于肩挑道义、手拿黎民,实在重了些,如苗圣所言小子的肩膀嫩了些,手掌也小了些,所以做不到。” “还没去做怎么知晓做不到?”苗圣说道,“这些事总要人去做的,也有人在做,比如你口中的孟先生,比如江候,再比如山上那位。” “那苗圣呢?”江珏问道。 “老朽无能,只能在水田里摸爬滚打,如今年纪大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苗圣摆摆手说道。 “总要人去做,为何一定要是孟先生,一定要是江候?”江珏说道,“小子虽然以前从未来过楚国,但苗圣的风采小子也有耳闻,既然能养楚地两百万户为何不能养天下九州黎民?” 苗圣没有作答,他的两眼尽是看透了人间的睿智,和当年阿二一样。 江珏说道:“在来郢都之前,在巴国,在綦地,小子所见到的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黎民。来郢都小子也算是开了眼界,五湖鱼羹,何其美味,简直是人间珍馐。可便是这人间珍馐,小子也能天天吃到。何其美味的五湖鱼羹,可是小子吃着总不是滋味。在綦地,在活泉关,那些綦民自发组成的乡勇义军吃的是什么?整整三万人,粮草供给跟不上,只能刨草根、割书皮,能见到的荤腥还是綦地渔夫送来的鱼。” 苗淼回来的时候捎带了一小壶酒,只是寻常米酒。苗圣给江珏斟了一杯,说道:“公子这份心意难得。” 江珏继续说道:“小子以前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前不久小子发了笔横财,整整九百枚刀币,寻常人家终其一生恐怕也赚不到这个数字,可是这九百枚刀币折合成粮食还不足够三万人吃一天,小子就在想,天下那么多军队,这打仗要死多少人,又要吃多少粮食。” 江珏望了望杯中酒说道:“小子当初认识过一个匪,一个老匪,他的名字叫做阿二,他是一个富有智慧的匪。他和我说起过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这个晦涩神秘的问题。小子当初以为听懂了,可是现在想想简直是一头雾水。” “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苗圣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思忖片刻后说道,“你说说看。” 关于天空,阿二说:“天上有许多星辰,是人变的。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志,是最奇妙的智慧。有好的,叫礼乐;有坏的,叫权谋。” 关于大地,阿二说:“大地分为四海八荒,又化为九州,大地住着人,我们叫做黎民,又分为宋人、楚人、巴人许多人。人多了就有战争,有的人选择征伐,有的人选择守护。” 关于谷子,阿二说:“谷子天生地养,人是谷子的孩子,所以人也是天生地养。我听说世上有禾一苗两穗,两穗都是谷子叫嘉禾,一苗一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受教了,”苗圣心悦诚服地拱手说道,“劳烦公子有机会替我去向阿二敬杯酒。” “阿二死了。”江珏说道。 苗圣惋惜地说道:“天空,代表了统治者,代表了权力,所以天下九州最大的统治者叫做天子;大地承载着黎民的希望,是统治者赐给黎民的,用来种植五谷;黎民种植五谷,自然也是属于统治者。” “苗圣,小子不认可,”江珏说道,“人生天地间,为何要有贵贱之分、尊卑之别?都是吃五谷,当然了,所谓的统治者可能只吃肉糜不吃五谷菜蔬。但是都生在天地之间,为何不能做到平等,做到和平?” 苗圣哑口无言。 “孟先生教给我的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不能做到天下大同但好歹是个精神契约;江候教我练剑、教我治军,不能做到不起战事但好歹可以守护一方。小子当不起肩挑道义、手拿黎民的重任,小子只想让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 苗圣对眼前少年郎刮目相看,或者说是自愧不如。孟先生孟兰手里拿的是诗书,诗书可以教化人,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八个字何尝不是能让天下人人平等的精神契约?江候江望舒手里拿的是刀剑,保家卫国、守护黎民两个词何尝不是一地黎民不再遭受战乱之苦? 眼前少年郎拿起了孟兰的诗书,也拿起了江望舒的刀剑,甚至夸下海口要让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当真是口无遮拦、妄开海口?有些事总要人去做,既然总要人去做为什么一定是别人不能是自己? “老朽垂垂老矣,这七十年当真白活了,”苗圣朝江珏鞠了一躬,说道,“公子有远大抱负有卓远见识有赤子之心,老朽钦佩。” 江珏连忙搀扶起苗圣,说道:“小子哪里受得起。” 少年郎受不起?少年郎受得起。即便他受不起他肩头的道义二字,他手上的黎民二字就受得起。 先前苗圣只是看在山上那位玄郎的面子上才答应尽力帮江珏逃出郢都,尽力,可以说尽十分力,也可以说是尽绵薄之力。眼下苗圣有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江珏逃出郢都。 要变天了,黑云铺天盖地。要变天了,天下动荡不堪。 “公子,淼儿你带走吧,给不了名分当个婢女也行,”苗圣见到江珏想要拒绝,连忙说道,“公子先别忙着拒绝,老朽老不堪用,一身培育良种的本领都传给了淼儿,公子总有用得着的一天。况且老朽已经行将就木,恐怕她一个女儿家在郢都没人托付,公子既然在乎天下人,那淼儿的生死便在你手中。” 江珏叹了口气,哪里是老而朽之,明明是活成了人精。不过这也算是苗圣的嘱咐,江珏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毕竟自己能否逃出郢都还全仰仗苗圣。至于苗淼,江珏心里有了打算,若是能带她逃出郢都在替她寻个好人家。 “那苗圣你呢?”江珏担忧地说道。他觉得苗圣似乎是在托付后事一样,救自己逃出郢都的代价恐怕大到连这个农家圣人、一国三公都承受不了。 “苗圣,还是算了吧,”江珏说道,“小子自己找机会逃出去。” 江珏那一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已经融化了,他心很软,既然要牵连别人他真做不到。况且又不是死境,一个郢都而已,少年郎能在江城杀人再全身而退还在乎一个郢都?大不了自己再闹一回郢都。 郢都小霸王能将郢都搅得鸡犬不宁,何况是能压小霸王一头的江珏? “老朽一具将死皮囊,能为公子做点什么是荣幸,”苗圣说道,“少年郎可筚路蓝缕以挑道义,可披星戴月以拿万民。” 昔年楚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披星戴月而至山海,历经六代明君才给熊冉留下这一份家业。 如今少年郎一无所有,照样可筚路蓝缕以挑道义,可披星戴月以拿万民。 “苗圣,小子真不愿意牵连到别人,以为害怕牵连到江候所以我才想逃出郢都,再让小子牵连到苗圣小子恐怕要在愧疚中度过余生。”苗圣很固执,江珏也很固执,两人都不是轻易让步之人。 “若是公子觉得愧疚,可以给淼儿一个名分,”苗圣说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正事,公子歇息吧。” 苗圣不容江珏拒绝关门而去,这位七十高龄的圣人已经老到站不稳了,苗淼搀扶着他回房,小声喊道:“爷爷。” 苗圣如何不知孙女心思,他笑道:“淼儿,公子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淼儿有福气。” 这一夜,大雨倾盆,郢都险些成为一片水城。 江珏不想牵连苗圣,他一直坐到午夜,估摸着苗圣和苗淼都睡下后背负六艺经书,腰挎南蛮短刀,手提杜若佩剑悄声开门。 “小将军这是要去何处?”苣臣问道。 苣臣正候在门口,江珏瞳孔紧缩,这是一个嫉妒危险的人物,是江望舒都有些忌惮的人物,他并不擅长攻伐之道,但守御之道确实天下第一。江望舒只能败他不能杀他,整个楚国能和夫错过上百招的也仅有苣臣一人。 所以这位镇西将军不在凤凰城,不在涪陵,只待在熊冉左右。 “出门小解。”江珏答道。 “出门小解也要带着刀剑,还有包袱?”苣臣说道,“小将军大可不必担心郢都的安防,有我苣臣在,便是一只鸟也飞不进来。” 言外之意江珏听出来了,便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何况是一个活人,何况还是熊冉看重的活人。 江珏只好退房,苣臣问道:“小将军不是要小解吗?” “见着你又不想了。”江珏没好气地说。 第六十九章、御马场赛马 - 弈士 - 赏一杯茶 翌日,破晓。 苣臣喊道:“小将军,该起床了车驾已经备好。” 大雨初歇,雨后初霁,郢都一片爽朗清新,只是江珏的心情却正好相反。 他懒洋洋地喊道:“困倦了,不起不起。” “小将军若不起来苣臣只好将床榻抬去王宫了。”苣臣喊道。 “那有劳了。”江珏真不信这苣臣会做出这种行径,他只想再拖一拖,毕竟现在束手无策,再拖一拖,万一就想到对策了呢? 苗圣也在外面喊道:“公子,该启程了。” “你们先去,我等他抬我。”江珏懒洋洋喊道。 苗圣知晓江珏这是在装疯卖傻,所以也不拆穿。 郢都,苗圣府邸外街上,五人抬着一张床榻分外惹眼。至于为何是五人,四人抬一头,苣臣一人抬一人。床榻上酣睡的少年郎自然是江珏,他倒是睡得舒坦。 于是这个奇怪的组合在郢都万人瞩目下紧随车驾往王宫而去,然后又当着楚国庙堂文武的面进了王宫。 “王上,小将军到了。”苣臣说道。 苗圣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喊道:“公子,醒醒,到了。” “咦,那不是我媳妇吗?快过来伺候为夫就寝。”江珏瞧见苗淼,眼睛一亮。 翟庄牙齿都险些被咬碎,若不是这是王宫他指定要一枪挑死这个破皮东西。 “随他吧,”熊冉揉着眉头说道,“一个翟庄都让孤焦头烂额,又来一个更狠的。” 江珏索性酣睡,正好昨夜睡得不好,现在可以趁机补觉。他足足睡了一个时辰,又听见苗圣在耳边喊:“公子,醒醒,该回去了。” 江珏揉揉眼问道:“我媳妇呢?” 苗淼羞红了脸,过来扯着江珏的衣角说道:“走吧。” 她自然想快些离开,江珏酣睡这一个时辰敕封大典已经完成,再留在这里看人笑话? 熊冉说道:“小将军留步,孤听闻小将军有匹好马,正好御马场也有一匹野马王,不知小将军可会赛马?” 江珏不知熊冉心意,他只好装疯卖傻问道:“赛马?不就是比谁跑得快?那我会。” 苣臣会相马之术,他偶尔提起过江珏那匹黑马是好马,不比野马王差,于是熊冉边想见识一番。 这位英明神武的楚国明君什么都追求完美,比如四境要规矩方正,所以历年来扩地不已;比如庙堂柱臣要天下最好的,所以木尔和苗圣都是圣人;比如武将要天下最强的,所以大将军之位还虚位以待;比如女人也要天下最美的,所以熊冉娶了有沉鱼之貌的宋女公子巧玉。 至于马嘛,整个御马场只养了一匹野马王,别的他也看不上眼。 御马场便在王宫,于是熊冉领着庙堂文武和江珏来到御马场,又命人去苗圣家牵黑马来。 等江珏的黑马牵来,熊冉下令道:“套上车驾。” 苣臣亲自去给野马王套上车驾,这野马王桀骜不驯唯有在苣臣手里服服帖帖。至于江珏的黑马则温顺许多,江珏一度怀疑是邹固看走眼了,毕竟他当初赏给江珏这匹黑马时黑马很瘦。人是瘦鱼,马是瘦马,一人一马险些饿死、冻死在塞上莽原。 阿二把这一匹瘦马养得膘肥体壮,瞧上这黑马的人多了去了,江珏没卖。这可是邹先生赐的,迟早有一日他要骑着黑马去洛邑学宫和邹先生说一句:“邹先生,你瞧走眼了。” 苣臣先是和野马王打了一架,那野马王前脚踢后脚蹬,一张在马类中算得上英武的马脸和那一张丑陋的马嘴撕咬在苣臣身上。 苣臣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把野马王制服,奈何实在套不上车驾,他只好朝熊冉拱手说道:“王上,臣尽力了。” “罢了,那便不要车驾,还有意思些。”熊冉揽着巧玉说道。 江珏和苣臣下场,两匹都是黑马,一匹暴烈,一匹温驯。 “小将军,订婚一事再拖拖,毕竟要照顾翟庄面子,”苣臣说道,“你且放心,无论输赢苗淼都会嫁给你。” 江珏嘻嘻哈哈上马,朗声问道:“怎么个比法?” “绕场三圈算嬴。”木尔答道。 两匹马一齐奔驰而出,并肩而行,江珏知晓黑马的马力,他一向怜惜黑马,所以并不过分驱赶。 “小将军,那我先上前了。”苣臣一鞭子抽在野马王屁股上,野马王吃疼,极速前进,甩了江珏两三个身位。 “苣将军加油。”人声鼎沸,这些郢都贵胄自然喜欢热闹场面,他们自然也是站在苣臣一边。 “公子加油。”苗淼红着脸喊道。 翟庄脸色难看,他提枪站在离苗淼不远不近的地方,恨不得一枪挑死江珏。 熊冉捧着巧玉的俏脸问:“爱妃,你说谁谁能赢?” 巧玉笑答道:“苣将军有相马之术,骑术也是上等,又有宝马,自然回嬴。” 熊冉又问木尔:“木师怎么认为?” “臣看不出来。”木尔拱手说道。 “苗圣以为如何?”熊冉再问苗圣。 苗圣答道:“老臣自然是向着我那孙婿。” 熊冉哈哈大笑,说道:“孤也看好江珏小将军。” 第一圈结束,江珏已经落后十来丈,他依旧不慌不忙甚至还有心思朝苗淼招手。 苗淼大声喊道:“加油呀,公子。” 苗淼给人的印象一向是个温婉秀气的丫头,今日倒是颇有些爽快之气。 能改变一个人的,只有遇见一个值得让他改变的人。比如江珏遇见荆琦君,再比如苗淼遇上江珏。 翟庄提枪离去,再留在这里他恨不得立马提枪上去挑死江珏。所以他只想憋住,等约战之日再好生教训一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一连痴傻模样的外来客。 郢都小霸王,岂是浪得虚名?郢都贵胄有多少没人说得清,但还没有一个不开眼的家伙敢招惹他? 第二圈结束,江珏依旧落后数丈,恐怕想要追上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木师,我们打个赌如何?”熊冉说道。 “怎么个赌法?”木尔问道。 “孤赌江珏小将军会胜出,若是输了你大可以提一个要求,不算过分孤都答应。”熊冉神采奕奕又胜券在握地说道。 “王上和臣下打赌可是十赌九输啊,”木尔拱手问道,“王上当真要赌?” 熊冉哈哈一笑说道:“孤要赌。” “若是臣下赢了,替我这不成器的徒儿请一门婚事。”木尔拱手说道。 “准了,”熊冉在巧玉脸色啄了一口然后说道,“郢都还未出阁的女子任木师挑,孤自然会亲自去提亲。” 余下半圈,江珏依旧落后数丈,木尔笑道:“王上,看来臣下徒儿的婚事有着落了。” “那可未必,还没结束呢。”熊冉瞪着场中二人说道。 苣臣离终点只剩下十章,异变突生,那野马王倒地口吐白沫,抽搐不已。至于马背上的苣臣被摔成十步开外。 江珏稳稳当当地冲过终点,赢下这一局赛马。他压根没想着嬴,只是装疯卖傻应付下熊冉,谁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江珏松开缰绳,过去扶起苣臣,问道:“没事吧。” 如何没事?被摔出十步远还没事?他苣臣擅长防御之道但也不是铜头铁骨,照样还是血肉之躯。苣臣不是咬牙说道:“无碍。” “养马的是谁?”熊冉问道。 御马场马夫公孙骥连滚带爬过来。 “养一匹马都养不好,养你何用?拖下去,傻吧。”熊冉若无其事地说道。 公孙骥脸色惨白,既没有求情,也没有哭喊,从回到郢都他都没想过能活下去,命中注定的事,他连反抗的权力都没有。 “木师,孤赌赢一回了,木师说的条件孤照样算数,”熊冉朝木尔说完,又朝秦孟亭说道,“看上哪家姑娘了?说给孤听听?” 秦孟亭不敢回答,他猜不准熊冉的心思。于是木尔替秦孟亭答道:“王上,臣下输了自然愿赌服输。” “木师的赌品和孤伯仲之间嘛。”熊冉笑道,“好了,今日便这样吧,孤也乏了。” 熊冉只字未提赐婚一事,不过既然熊冉不提,也没人过问。 江珏拖着车驾套在黑马身上,把苣臣丢上去,驾车拉着苣臣出去。 “多谢小将军了。”苣臣喘着气说道。 “江珏,将苣臣放下吧。”熊冉喊道。 江珏解下车驾牵着黑马离去,野马王莫名惨死,喂马的公孙骥又被斩首,显然这一切是出自熊冉之手。 江珏不想掺和郢都或者楚国的事,他只想逃出郢都。 郢都,御马场。 “辛苦爱卿了。”熊冉难得朝苣臣拱手。 “能为王上分忧解难是臣子的分内之事。”苣臣说道。 “江珏今日已经赢了赛马,再让他赢了翟庄,郢都再也没人敢嗤笑这个痴儿了,”熊冉说道,“可惜是个痴儿,孤为了他真是煞费苦心。” “王上,国师他那?”苣臣问道。 “随他吧,希望今日过后他会懂得收敛些,臣子毕竟还是臣子。”熊冉说道。 一石三鸟,代价是野马王殒命和苣臣负伤。总要有些代价的,便是最精明的商贾也无法做到无本万利。 第七十章、宋使来楚 - 弈士 - 赏一杯茶 熊冉敕封苗淼为女公子后再经历马场赛马一事,郢都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宁静,便是一向不安分的郢都小霸王翟庄也没出来祸害郢都。 宁静背后自然酝酿着新一轮的风暴,来自巴国的草莽痴儿和郢都小霸王翟庄将迎来年轻一辈的巅峰一战。 熊冉一直在给江珏造势,甚至郢都传出胜出的一方将会被熊冉拜为大将军。 不单单是郢都,甚至不单单是楚国,两位年轻小将即将在郢都比试一事已经传开,有好事者自然闻讯赶来。 御马场赛马过后整整一月,苣臣基本痊愈,亲自到苗圣府邸拜访江珏。他和江珏本就无冤无仇,甚至还有些欣赏这个小将,奈何是个痴儿。 “小将军,王上的意思是再过三日你就要和翟庄比试了,无论胜负,王上自然会赐婚给小将军,”苣臣说道,“当然了,小将军尽量还是赢,这样也好看些。” 江珏疑惑地问苣臣:“什么比试?翟庄是谁?” 苣臣不知如何作答,这个痴儿有时候实在让人啼笑皆非,于是他只好告辞。 翟庄从没在郢都出现过,就像已经彻底销声匿迹。那些郢都贵公子试探后发现翟庄果然不再横行郢都,于是又开始了狂欢。 苗圣府邸冷冷又清清,除了偶尔木尔传达熊冉的意思外几乎没人来。不过江珏知晓苗圣府邸方圆一里藏着的熊冉鹰犬不下百人,都是些实力不俗但却名声不显的二品高手。 “那些人是禁卫,”苗圣说道,“是一群疯子,只听令于熊冉。” 假扮江珏娘亲的卢氏也没怎么来,偶尔来一次也走得匆忙。江珏要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识礼,要么在院子里练剑。至于如何逃出郢都他完全没有眉目,哪怕是苗圣信誓旦旦会竭尽全力保江珏出城现在也只能说一声抱歉。 于是时间一晃便到了约战之日,清早熊冉便差人领着江珏、苗圣和苗淼三人赶去武场。 武场在外城,占地极大,平日里是郢都守卫军驻扎之地,今日特地腾出来给二人比武,毕竟从四方而来的看客太多,只有武场容得下。 江珏提着杜若佩剑进场,他望着武场那一颗颗亢奋的人头忽然有些悲哀,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脱毛狗。 许久不曾出现的翟庄提着霸王枪出来了,他目光如炬,双眼里面有着浓浓的战意。这一战他等了太久了。 江珏知晓无论如何自己都摆脱不了受熊冉控制的命运,再加上苗圣的嘱托让他改变了心意,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苣臣负责武场比试一事,他见到该来的都来了,两名小将也入场了,于是问道:“王上,开始吗?” “不急,”熊冉说道,“还有贵客在路上。” 江珏抱剑站在武场西侧,翟庄提枪站在武场东侧,两人相隔百来步。 苣臣只好耐着性子等,他有些好奇还有什么贵客?毕竟郢都贵胄和楚国能赶来的商贾士人都赶来了。 郢都北城门,邹固乘车而来,同行的还有缪斯。 邹固望着雄伟巍峨的郢都说道:“能和洛邑比一比繁华的只有郢都了,能和宋国比一比国力的也只有楚国了。” 缪斯一言不发,他这还是初次来楚国。 “能和缪将军比一比武力的楚国没人了。”邹固笑道。 “邹先生,那苣臣的防御之道我破不开,”缪斯说道,“他可以接下江侯数十招不落下风,我做不到。算起来我要逊色他一些。” “缪将军又谦虚了,”邹固说道,“年轻人就应该意气风发,总是冷冰冰的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宋使入郢都,一位是大宋司徒、洛邑学宫祭酒、天下首圣、儒家和纵横两家圣人邹固,一位是大宋百将第三、武圣缪苦之子、剑陵传人缪斯。 “木师,邹先生此行可不单单是来瞧这一场比试的。”熊冉笑道。 “臣下晓得。”木尔一脸凝重拱手说道。当年他在洛邑学宫和邹固论道自愧不如,如今郢都是他的主场,他想再和邹固论道一番。 苣臣心惊,原来熊冉等的是邹固。 熊冉再对苣臣说道:“这些年名声大噪的缪斯也来了,你应该认得,可有把握?” 苣臣自信满满地答道:“武圣之下无人能败我。” 苣臣并非空口无凭,他最擅长的是防御之道,虽然攻击欠缺但防御确实密不透风,莫说是缪斯,便是缪斯老父亲缪苦复生他也敢保证百招内不落下风。 苣臣只说武圣之下无人能败他,并没有保证能胜,答案中规中矩,熊冉没有说话,楚国到底缺了一尊能坐镇军中,能震慑天下的武圣啊。 不多时有人领着宋使而来,熊冉率领巧玉、木尔、苗圣和苣臣四人亲自相迎,毕竟楚宋之间有姻缘之好。 “邹先生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熊冉说道。 邹固拱手说道:“楚王日理万机,固乃是闲人一个,哪里需要迎接。” 熊冉望着邹固身后的缪斯问道:“想必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缪斯缪将军吧。” 缪斯点点头,邹固答道:“还请楚王见谅,缪斯性子向来是这样,便是在宋王面前也是这般。” “开始吧。”熊冉吩咐道。 邹固说道:“且慢,我家师弟正在后面,不急。楚王若是觉得乏味那可以让缪斯舞剑助兴。” 缪斯深深地瞥了一眼苣臣,然后跳下武场,对江珏说道:“有意思,当年痴儿竟然能走到这一步。” 江珏认真地打量眼前缪斯,初次见面还是在枳西僻里桃李学塾,缪斯是手持那柄像是利剑又像是阔剑的剑一剑劈开桃李石还是如君仪所说一剑飞来劈开桃李石江珏记得不清,但桃李石被劈作两半是真,缪斯的剑术诡谲且霸道也是真。 苣臣得到熊冉准许后跳入武场与缪斯相对而立,一个是位列楚国四征四镇,一个位列大宋百将第三,都是名声响彻一州之地的顶尖大将,也是实力比名声还显赫的二品顶尖武夫。 江珏小声说道:“苣将军,我看好你。” 说完江珏退出武场,既然这是宋楚之争他只好退开,毕竟这不是属于他的棋楸。 一侧翟庄脸色阴沉,明明是自己的扬名之战却让缪斯和苣臣二人抢去了风头,他提着枪一言不发出了武场,心思自然只有他自己知晓。 “徒儿,可还记得为师?”邹固招呼江珏过来。 江珏与邹固对视,他如何不记得这位教自己纵横之术的邹先生呢,他如何会忘记送自己瘦马一匹的邹先生呢,他又如何敢不记得君仪所说的要去山那边的洛邑学宫与圣人论道呢? “邹先生好,”江珏朗声答道,“邹先生可没收我为徒过。” 熊冉再望着江珏,哪有丝毫痴儿模样。他不由得想起了上次去苗圣府邸时见到江珏在看经书的一幕。 邹固笑道:“我教你道理,你也喊我先生,怎么会不是我的徒儿呢?” “王上,大黎使团到了。”有人来报。 “今日难得让固和师弟相聚,”邹固说道,“我与珏一道去迎接吧。” 熊冉答应了邹固的要求,缪斯和苣臣二人自然也不急着开打,毕竟看客还没到齐。 “没想到这个鱼饵这么诱人,有意思,”熊冉问道,“木师,江候还有多久行程?” 熊冉就像一个老练的钓者,挂饵、甩竿后不急不躁等了足足两个月,终于等来了大鱼,还不止一条。本来以为手里的鱼饵能钓来一条便心满意足,谁知这并不被看好的鱼饵却给了他惊喜。 “一早收到消息,昨夜离郢都有五十里地,想必也快了。”木尔拱手答道。 “木师,孤又赌赢了,”熊冉笑道,“他不光不是个痴儿,还是个人精。” 熊冉就像一个精于算计的赌徒,十赌九输,输的都是小钱,只要赢一把便是盆满钵盈。 “王上英明,是臣下看走眼了。”木尔拱手说道。 “木师过于谦虚了,这次木师刻意赌输,孤自然心中有数,你那徒儿相中谁尽管提,孤说话自然算数。”熊冉说道。 木尔心中窃喜,有时候退步是赢,比如眼下。 “木师认为苣臣有几分胜算?”熊冉望着场中两人问道,“不如孤再与木师赌一场,就赌二人胜算,木师先选。” “苣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自然胜出。”木尔说道。 “缪斯近年来战绩如何?”熊冉问道。 “胡塞十八勇士死在他手上的有四位,和胡塞王卫秀又交手一次,依旧败了。虽说在大宋百将只拍第三,但武力独步宋国无疑,堪称武圣之下第一人。”木尔说道。 “木师这又是故意让孤赢啊”熊冉说道,“孤赌两人平手。” 木尔心头苦涩,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尽管他已经顺着熊冉的心意说了,但这一次是他赌错了,他就该赌缪斯胜。苣臣的实力他如何不知晓?虽然战绩并不算亮眼,但只会败不会死,只要不是便不是输。 第七十一章、矛盾之争 - 弈士 - 赏一杯茶 郢都,北城门。 江珏忽然有些紧张,他如何不紧张,也不知道孟先生是不是为自己而来,孟先生为何要来,孟先生可有收弟子? 孟兰终于缓缓而来,驾车的是石雁舟,除此之外再无一人。 “师兄好。”孟兰下车朝邹固行礼。 孟先生,自己捧起六艺经书便想起的孟先生来了,只有石雁舟相随。江珏躲得不远不近,他背过身,不敢面对孟先生。 “孟兰为何而来?”邹固笑问。 “孟兰自然是游学而来,只是不知师兄为何也在郢都?”孟兰笑道。 “师兄也是游学而来。”邹固笑道。 “两位圣人,王上还在武场等着,请移步武场。”有侍者提醒道。 “师兄请。”孟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兰是大黎太师,自然当上前,还是孟兰先请。”邹固也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兰坚持说道:“师兄是学宫祭酒,又是天下首圣,自然当走前面,还是师兄请。” “孟兰不是一向都喜欢和师兄争吗?还是孟兰请。” 邹固笑道。 “君子有所不争,君子亦有所必争。你是师兄,孟兰如何争得过?”孟兰说道。 “珏,朝孟先生问好。”邹固扭头喊道。 “孟先生好。”江珏远远地朝孟兰施了个礼。 孟兰瞧见江珏,问道:“珏为何也在郢都?” 江珏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果然孟先生只是把自己可怜自己,哪里会千里迢迢专程为自己而来呢? 江珏失魂落魄回到武场,他不在乎邹先生为何而来,他在乎的是孟先生。他希望孟先生为自己而来,又害怕孟先生为自己而来。 既然孟先生不是为自己而来江珏心里也安心了。安心之余更多的是失落。 江珏回到武场直接跳进场中找个角度站着,这个角度他可以看见楚王熊冉揽着宋夫人巧玉开怀大笑,可以看见楚国国师木尔一脸严肃地给秦孟亭训话,可以看见女公子苗淼在给楚国司农苗圣捶肩,还可以看见邹先生和孟先生谈笑风生缓缓而来。 自己是多余的,这些随便一个不是地位显赫便是名声远扬的大人物;自己是滑稽的,有缪斯和苣臣弈剑在前,自己和翟庄的比试就是笑话。 江珏忽然想起苗圣说道少年郎当筚路蓝缕以挑道义,当披星戴月以拿黎民。少年郎的肩头太稚嫩,手掌太小,实在是口出狂言。这些总要人去做的,可以是孟先生、邹先生、木尔,可以是江侯、苣臣、缪斯,这么多人都可以,真不缺一个少年郎。 “两位圣人稍待,”熊冉说道,“再等一人到来便开始了。” 既然熊冉都开口了孟兰和邹固也只好等着,邹固笑问:“孟兰心神不安?为何一直左顾右盼?” “孟兰见识浅薄,只是没见过如此雄伟壮观的城邑,忍不住多看两眼。”孟兰答道。 “孟兰怕是久居庙堂之高而不知天下大势吧。”邹固说道。 孟兰轻笑一声,回答道:“前不久中山王子汤借了一个一个小物件给天子赏玩,如今却遗失了,子汤正在王城埋怨天子,孟兰只好出来游学免遭无妄之灾。” “正巧,”邹固答道,“前不久有窃贼来洛邑学宫行窃,师兄那枚玉珏也给丢了,本来打算等珏长大后归还于他,现在倒是不好交代了。师兄也是丢了玉珏心情不佳,这才出来散心。” 熊冉夹在中间听得好笑,这两位圣人争起来表面云淡风轻背后确实一肚子坏水。 有侍卫过来伏在木尔耳畔小声说话,说完便退去了。木尔伏在熊冉身侧小声嘀咕一阵,然后熊冉点头,说道:“不等了,这位贵客还有些远,开始吧。” “敢问楚王这位贵客是谁?”邹固问道。 “是我楚国大将军。”熊冉笑答。 邹固听着一惊,那位荆楚霸王夫错了无音讯多年,不会又回来了吧? 场中两人持剑而立,苣臣手持的是苗刃,宽大、厚重,比寻常苗刃更为厚实,便是比起白鹿大王的苗刃也要厚实两分。 这把苗刃可以说是苣臣的标志,楚人可以不识苣臣模样,但无人不知苣臣的兵器如一块门板大小。 缪斯手持依旧是青锋,既是利剑,又是阔剑,比起苣臣的苗刃没有那么震撼人心,但依旧让人不敢轻视。 苣臣,三苗人,当年奉三苗长老如今白鹿大王之父的命令刺杀南巡的楚王熊冉,却被熊冉一碗饭食感动然后投入熊冉手下,最后位列四征四镇,镇守凤凰城。 江城之战苣臣与主将滕云不和,于是镇守浮图关,在浮图关与巴闯弈刀平分秋色。后与滕云、缪斯、龙蠡、韩泽四位大将合力战提剑而来的江望舒,败。兵败江城后滕云畏惧潜逃,苣臣挟持枳国黍离行宫小将秦孟亭和荆琦君一路逃出枳国。 三苗白鹿大王叛乱,苣臣奉命领军讨伐,只身入凤凰城与白鹿大王酣战,占优。 白鹿大王归顺后苣臣和白鹿大王合力再讨伐枳国,无果。 缪斯,豫州宋国剑陵人,其父缪苦是号称天下第二的武圣。缪斯少年学剑有成在洛邑与往来武夫侠客弈剑,胜少败多。成年后罕有败绩,与大宋百将(旧)中第三的田恬不分上下,被誉为剑陵传人,更是被子丑盛赞为寐虎。 黎赫王二十三年随宋女公子巧玉出使枳国,在黍离行宫弈剑败了枳国西境执圭巴闯,又为江望舒所败。 归国后在剑陵关与田恬弈剑,一剑败田恬;洛邑学宫会盟之日与胡塞武圣卫秀弈剑,惨败。 后在阳关之战先斩叛将蒙毅,再杀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三的兀柯,重伤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一的沙毒,最后再一次败在卫秀手里。 秦淮挂五国相印,打着“尊天子而攘诸侯”的旗号讨伐宋国,孟、焦两国合兵攻打剑陵关,缪斯领军讨伐北境三国,取得酣畅大胜。 宋楚结盟伐梁州,韩泽、缪斯、龙蠡三将领十万兵伐綦国,尽得綦地。后在江城与江望舒交手,败。 大黎王朝蔻太后大寿,宋骁前去,缪斯、韩泽二将跟随,归途再遇见卫秀,两人合力与卫秀平手。 从黎赫王二十七年至今,宋与胡塞在阳关交战,缪斯再杀胡塞十八勇士中两人,又一次败在胡塞王贪狼卫秀手里。 两位都是久经沙场的大将,眼下这场弈剑已经不是私人之争,而是宋楚之争。 宋楚虽然有宋女公子,如今的宋夫人巧玉在中间作为纽带,但两国之间也并非和睦。缪斯如今声名鹊起,代表了宋国的最强战力。苣臣虽然战绩并不算两眼但数次和江望舒交手表现尚可,又是荆楚唯一一个能在霸王夫错手下过百招的人物。夫错不在苣臣自然也称得上是战力荆楚第一,否则熊冉为何让苣臣贴身保护? 缪斯、苣臣之争,便是宋楚之争。熊冉不求苣臣能胜,只求不败,否则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楚民两百万户逾千万人却找不到一个能和宋使随便一人打平的人。 苣臣岿然不动,他擅长防守之道,自然喜欢后发制人。 缪斯与苣臣截然相反,他喜欢先发制人 擅长的自然也是攻伐之道。他手提青锋朝苣臣劈砍而去,苣臣提苗刃抵挡。 一个是豫州宋地地最利的矛,一个是荆楚最牢实的盾。矛与盾孰强孰弱?矛与盾孰强孰弱,自然要比过才知道。 熊冉望着场中,缪斯攻势一波接连一波,苣臣则防守得密不透风。熊冉也是用剑之人,自然喜欢看顶尖的武夫侠客弈剑,甚至希望有朝一日看见手底下有两位武圣的场面。 熊冉最大的战绩便是在洛邑学宫会盟之时一剑败了胡塞武圣卫秀。 缪斯擅攻,苣臣擅守。两人已经过手百招,缪斯攻势凌厉却破不了苣臣密不透风的防御;苣臣防御之道放眼天下无人能匹敌却在攻击上有所不足于是也奈何不了缪斯。 熊冉问道:“两位圣人怎么看?” 邹固答道:“缪斯不过是年轻气盛,比起苣将军还是弱了些。” 孟兰则心不在意无心赏两人弈剑,只是随口敷衍道:“孟兰不懂剑道,不敢随意点评。” 邹固的回答除了有儒家的谦虚还有纵横家的奉承,孟兰的回答则真切许多。平心而论熊冉更欣赏孟兰,他想来不喜欢奉承和虚伪,所以也不喜欢纵横家。 楚国国师木尔便是纵横家圣人。 楚国庙堂上木尔还压了苗圣一头,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楚王熊冉最喜欢的便是和木尔打赌,虽然十赌九输。 两百招,依旧平分秋色,两人暂且停手,毕竟体力消耗过大。 “苣将军的防御之道比起当初更为精进了,缪斯甘拜下风。”缪斯说道。 “缪将军何必谦虚,缪将军如今的剑法比起当初江侯也不遑多让,苣臣是在吃力。” 两人于是停手,平手就行,毕竟两人没有血海深仇,毕竟宋楚还算和睦,毕竟这是上面某两位的意思。 熊冉笑道:“木师,孤又赢了。” 第七十二章、郢都剑戟之争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依旧在角落候着,偌大一个武场没人在乎他,他倒是在乎孟先生。 缪斯和苣臣停手一个站在邹固身侧一个站在熊冉身侧。 邹固朝孟兰说道:“听说孟兰的弟子不光是个咸人,剑术也不错,不知可否让师兄开开眼界?” 孟兰的弟子自然是石雁舟,他抱剑站在孟兰身侧,气势比起苣臣和缪斯输了许多。 孟兰答道:“我这劣徒上不了台面。” “请江珏小将军和翟庄小将军进场。”苣臣喊道。 孟兰紧紧盯着从角落阴影里走出来的少年郎,已经束发了,长大了。 翟庄脸色阴沉,本来这是给他准备的扬名之战却被缪斯和苣臣抢了风头。不过他有必胜决心,自己朝思暮想的苗淼,整个郢都有谁敢和自己争?唯独这个草莽痴儿横插一脚。 江珏提着剑出来,少年郎的肩头太稚嫩挑不起道义二字,少年郎的手掌太小拿不起黎民二字。少年郎的心是一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只融化了表面浅浅的一层,露出内里更为冰冷和粗糙的部分。 江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没有天底下最美的人款款而来,没有一人一狗踏歌而行,也没有晚来天欲雪,能赏一杯否?不过痴儿一场梦,不过痴儿一戏言,不过稚子无遮拦。 洛邑学宫的邹先生,岂会专程为自己而来?兖州大黎的孟先生,又岂会知晓痴儿在郢都蒙难? 江珏持剑,他只会草莽剑法,只会三招。第一剑,名为守护,守护的既不是道义二字也不是黎民二字,而是自己。第一剑出,与翟庄那杆霸王枪碰撞在一起。 矛盾之争已经落下,剑戟之争才刚开始。谁说郢都风采尽数被矛盾之争给占去了?至少此时此刻,郢都武场这方不大不小的棋楸上,江珏是执子之人,是一名弈士,而场外任凭他是诸侯君王还是百家圣人,任凭他是郢都贵胄还是荆楚商贾,通通都只是看客。 翟庄有了趁手兵器实力大增,毕竟霸王枪是依着霸王枪法打造出来的,自然用着顺手。霸王枪法十二式接连施展而出,气势咄咄逼人。霸王二字,只有霸王枪法才担得起。 江珏从头到尾都只施展守护一剑,他只想活下去,这一次不为别人而活,不想着肩挑道义手拿黎民,只想着远方还有自己的女人,还有自己的兄弟。 有侍卫伏在木尔身侧轻声说了些什么,木尔朝熊冉望去,熊冉点点头,于是木尔离去。 场中江珏和翟庄正在酣战,放眼天下两人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一个及冠不久(大黎男子十七及冠,女子十六及笄),一个尚未及冠。 “次子,未来可期。”苣臣说道。 “看来我看走眼了。”邹固说道。 “师兄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孟兰问道。 “孟兰就没看走眼?”邹固笑道,“当初孟兰还是师兄领进门的,孟兰的心思师兄如何不知?若是孟兰当真没看走眼恐怕孟兰身边不单单只有一个石雁舟吧。” 孟兰脸色有些恍惚,他承认有过收痴儿为徒的心思,但还是放弃了。曾经答应过会回枳西看江珏,虽说去洛邑学宫三见邹固,但在塞上莽原他还是没有亲自看一眼江珏。 江珏和翟庄依旧在酣战,江珏被扫了一枪,翟庄被刺中一剑,算是伯仲之间。两人剑戟之争不比苣臣和缪斯矛盾之争,不单单是平手就好。 翟庄有非胜不可的理由,新仇旧怨算到一起。新仇,自然是江珏横插一脚想要抢走苗淼一事。起先在郢都外无意遇见江珏,翟庄只是想和江珏比试一下,毕竟郢都莫说年轻一辈,便是再老一辈要么是他不敢惹的,比如苣臣,要么是白吃了几十年饭的,那就多了去了。旧怨,自然是其父翟羽,其师夫错和巴人,确切来说是和江望舒的仇怨。翟羽被江望舒麾下的江州军部将凌寒一枪挑死连霸王枪都遗失在江城是事实,夫错和江望舒乌江赌战迄今音信全无还搭上了杜若和侯川也是事实。 新仇旧怨一起算,翟庄有非胜不可的理由,或者说有杀了江珏的心思。杀了江珏,再也无人和自己争抢苗淼,父亲和师傅的大仇得报,他也可以扬名荆楚。小霸王那个小字,翟庄不喜欢,正如他已经及冠,是个大人了。 江珏也有非胜不可的理由,他频频使出守护一剑,只想守护自己。少年郎误入郢都,郢都何止十面埋伏?如江珏所见苗圣府邸方圆一里禁卫不下百人,如江珏出门瞧见苣臣时听到那一句“便是一只鸟也飞不进郢都”,如江珏去北城门时瞧见的那数千郢都守卫军。 所以熊冉安心让江珏待在苗圣府邸,少年郎能以一敌百?况且明处便有不下百人,何况暗处?所以熊冉安心数次与江珏见面,有苣臣护卫便是江望舒亲自杀来一时半会也奈何不得他。所以熊冉安心让江珏随邹固去城门迎接孟兰,甚至是故意摆出那数千守卫军让江珏瞧一瞧。这只是一个城门,郢都东西南北四方哪一方都是如此。 比难以抉择更为难的是压根没有选择的余地,不如眼下。 江珏只能提剑上场,只能赢了翟庄,只能一步一步按着熊冉的心思走。 在武场这方不大不小的棋楸上他江珏是个弈士,但在郢都,在楚国,最大的弈士还是熊冉。 从江珏在活泉关出关开始,便一步一步顺着熊冉的心意走,别无选择。 从芥子口中得到自己的片碎信息,比如自己是枳西人,自己娘亲不知所踪,自己和江望舒关系莫逆。 派遣秦孟亭来活泉关给自己传递假信诱骗自己出活泉关再来到郢都。 让口音和枳西口音几乎没有区别的卢氏假扮自己娘亲,江珏只能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让自己迎娶苗圣孙女苗淼好把自己拴在楚国,甚至敕封苗淼为女公子。 害怕自己是个痴儿难以得到郢都贵胄的认可,于是给自己造势,先是和苣臣赛马,再是和翟庄比试。 下一步,便是将苗淼赐婚给自己。 再下一步,便是引江侯前来。 好大一盘棋,好大的代价。整个楚国从綦地活泉关到郢都,从綦地守将公孙骥到郢都贵胄甚至是三公都算计到了。 三公,国师木尔的弟子秦孟亭亲自去綦地活泉关送信;大将军夫错的弟子翟庄成为自己的垫脚石;苗圣的孙女嫁给自己。 熊冉如何不知晓翟庄喜欢苗淼?熊冉又如何不知晓秦孟亭对苗淼有意?熊冉还亲自敕封苗淼为女公子。 江珏自认只是个草莽痴儿,熊冉图自己什么?和亓官庄一样图自己烤的鹿肉好吃?和荆琦君一样图自己傻?熊冉图的不过是自己和江珏关系莫逆。 江珏不想连累别人,何况江望舒不是别人,他是少有的一个真心待江珏的人。 连自己都守护不了谈何守护天下?江珏只想依靠自己活下来,闯出郢都。他的剑还没有至于臻境,他的诗书道义还没有熟稔于心。 “多少招了?”熊冉问道。 苣臣答道:“两百有余。” “先前你和缪将军过了多少招?”熊冉再问。 “两百零八。”苣臣答道。 熊冉最为欣赏苣臣的便是这一点,做事一丝不苟,做人也是如此。所以楚将何止百人熊冉单单要一个苣臣贴身保护。 江珏再被翟庄扫中一枪,甚至枪刃已经划破了他的衣裳,划破了他的肩膀。 苗淼绷着俏脸攥着拳头,她已经认定了江珏是她的夫君,自己夫君受伤她如何不心疼? 孟兰有些坐不住了,他的眉宇之间尽是怜悯之色。 “孟兰不舒服?”邹固问道。 “车马劳顿,有些不适。”孟兰答道。 “爷爷。”苗淼小声喊道,她的娥眉弯弯,一颦一蹙尽是担忧之色。 “苣臣,去看看木师为何还没回来。”熊冉吩咐道。 “喏。”苣臣提着令人咂舌的苗刃而去。 “孟先生为何而来?”熊冉问道。 “为场中痴儿而来。”孟兰正色道。 熊冉点头,若是孟兰当真说是游学而来他只会对这位大黎太师低看一眼。 孟兰是公认的君子,天下君子只有两尊半,一尊是子丑,一尊是孟兰,余下半尊便是邹固。 熊冉说道:“孤听闻先前孟先生三入洛邑学宫不为道义而去,只为这个痴儿。孤还听闻孟先生特意去了塞上莽原一趟,也是专程为这个痴儿而去。孟先生此番又专程为他而来,这份情谊,恐怕他也不记得吧。” “他本就是无端蒙难,孟兰心中愧疚,所以愿意来。”孟兰说道。 “孟兰去塞上莽原可不是专程为他而去的吧。”邹固促狭笑道。 “师兄说是便是,师兄说不是便不是。”孟兰答道。 “孟先生,孤想知晓,”熊冉盯着孟兰问道,“他当真是子丑后人?” “不是,”孟兰摇头说道,“他只是枳西一个痴儿,无名无姓无氏,那名还是孟兰起的。” “那么多名为何孟兰单单起一个珏?”邹固质问道。 “珏和枳西一户农户之女有一门娘胎亲事,那户农家姓玉,所以孟兰替他起名为珏。”孟兰说道。 起名为珏本就是无心之举,奈何偏偏与玉珏扯上关系,孟兰实在愧疚。 “那先师的玉珏孟兰又如何解释?”邹固问道。 宋骁和邹固一致认为从秦淮手里得到的玉珏是子丑送给孟兰的,至于痴儿到底是不是子丑后人邹固并不关系,毕竟洛邑学宫祭酒位置已经稳稳当当,江珏也没有剩余价值了。不过玉珏事关重大,近来宋骁得了一枚玉珏,而邹固手里的玉珏又被窃走。 “先师的玉珏不是一向在师兄手里?” 孟兰笑道,“师兄为何反倒要问起孟兰?” “两位圣人都肩挑道义,又有同门之谊,为一块象征身份的玉珏争来争去倒是有些孩子气了。”熊冉打着圆场。 场中江珏和翟庄还在酣战,看台上孟兰和邹固也开始了唇枪舌剑,熊冉眼睛盯着场中武斗,耳朵听着左右文斗,实在是应接不暇。 “孟兰一向喜欢和我争,倒是让楚王看笑话了。”邹固拱手说道。 “先生教诲,君子有所不争,君子亦有所必争。”孟兰说道。 “孟兰总是这套说辞。”邹固说完便不和孟兰争辩了,毕竟玉珏关系重大,熊冉听着只以为这是道义之争,毕竟玉珏是身份象征。但邹固知晓熊冉不简单,所以这件事暂且搁置。 孟兰也不再与邹固相争,想法如出一辙。前不久神偷云良终于出手去洛邑窃到了邹固手里的天子玉珏,至于宋骁手里的两枚(大黎赫天子、太师孟兰和太保子匡认为子丑玉珏、朗轩玉珏和天子玉珏都在宋骁和邹固手里)则无法窃取。 几乎与此同时太保子汤手里的子匡玉珏被赫天子要去,然后再被蔻太后要走。 赫天子无法,毕竟那是生母,毕竟她两年里时时刻刻都在念叨,毕竟还有一个宋瑶吹枕边风。 若非云良窃取到一枚玉珏恐怕宋骁已经集齐了四枚玉珏。玉珏集齐,岐山剑阁再出世,恐怕大黎国祚还撑不到五百零八年。毕竟岐山剑阁只认玉珏不认人,毕竟岐山剑阁有伏白那等能一年覆灭一国的天下第一剑客。 邹固在得知孟兰要赶往郢都便率先一步赶来,孟兰如此在乎这个痴儿,只有一个原因,这痴儿和玉珏有着重大关系。 起先宋骁和邹固一致认为天子玉珏和子匡玉珏都在黎都,后来黎都那两位传来信息后宋骁觉得其中肯定有蹊跷,或许其中一枚玉珏遗漏在外。 无论是子匡一口咬定江珏便是子丑后人还是孟兰三番五次关系这个痴儿都让邹固觉得其中大有猫腻。 江珏和翟庄的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两人都受伤不轻,两人都已经累乏,两人都狼狈不堪,支撑他们继续战斗下去便是不得不胜的信念。 第七十三章、再无瓜葛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手里提着杜若佩剑,他的呼吸沉重,他的步伐沉重,他的手已经扬不起手里长剑。 翟庄提着霸王枪而来,翟庄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不过是以伤换伤。缪斯眯着眼睛望着场中两人,不说实力如何,单单是这份意志便属实不易。 “缪将军,还请出手拦下二位小将。”熊冉拱手说道。一个是前途无量的霸王枪传人,一个是至关重要的棋子,谁伤谁死他都心疼。 缪斯点头跳下武场,游离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既不干涉到两人比试,又能在关键时刻及时出手。 翟庄提霸王枪踉踉跄跄而来,江珏持杜若剑摇摇晃晃迎上。剑枪之争终于要分个高下了。 孟兰和邹固也顾不上斗嘴,两人一个神情肃穆,另一个也是神情肃穆。 楚王熊冉没料想到两位小将能打到这个程度,毕竟缪斯和苣臣在过了两百招便有些体力不支,而场中江珏和翟庄何止过了两个两百招? 霸王长枪裹挟着翟庄的愤怒和仇恨至此而去,这一枪并非什么霸王枪法十二式中任何一式,单单是寻常一刺。并非翟庄不拘泥于招式,而是他实在体力不支。 江珏提着杜若剑迎上,也是寻常一剑。这是他练剑迄今递出最自然的一剑,既不是日覃仲卿在塞上莽原潦水河畔舞的大丈夫之剑,也不是桃花农在巴山草舍练的桃夭剑法。不是江望舒教的招式,也不是从阿大阿五阿六那里悟出来的剑法。这是属于草莽痴儿自己的第一剑,那便叫痴心吧。 这一剑,名为痴心,是痴儿那一颗粗糙又冰冷的草莽心痴心妄想想要筚路蓝缕以挑道义,想要披星戴月以拿黎民的一剑。 剑枪交错,金铁齐鸣。 霸王枪刺中江珏腰腹,血肉一片模糊,杜若剑刺中翟庄心口。 缪斯终于动了,他一手抓住杜若佩剑一手抓住霸王长枪,硬生生地止住了两人的攻势。若是再慢一刻,霸王枪已经刺进了江珏的肚子,杜若剑也刺进了翟庄的心口。 数十卫士涌上来架走虚脱的两人。尽管有缪斯和苣臣这两位宋楚二品顶尖武夫先弈剑一场还是没能掩盖两位小将的风采。 邹固望着孟兰笑道:“孟兰失态了?” 孟兰没理会邹固,他望向场中江珏,恰好江珏也望向他。两人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遥遥对视,江珏挣脱卫士的搀扶踉踉跄跄走上来,拱手施礼喊道:“孟先生好。” “嘉禾离离,厚土之苗。烟火袅袅,星辰迢迢。困足下者,千里何求?起足下者,千里何求?”江珏温笑说道,“孟先生,我记得了。” 痴儿何止走了千里路?从枳西僻里到巴阳城,从巴阳城到洛邑,从洛邑到塞上莽原,从塞上莽原再回枳西。痴儿又从枳西僻里再度出发,先到巴山,再入南蛮,后上峨眉,然后回到江城,又去活泉关,如今来到郢都。 江珏不等孟兰答话,江珏又说:“孟先生是大黎太师,孟先生赐我名珏,小子受不起,还请孟先生收回。” 孟兰嘴唇翕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还是这么固执,还是这么冰冷。 他又对邹固说道:“多谢邹先生送的马,那匹黑马如今养在郢都御马场,邹先生可看走眼了。” 邹固冷哼一声拂袖离去,痴儿话里的嘲弄之意他如何听不出来?缪斯深深地瞥了江珏一眼,然后随邹固离去。 江珏朝楚王熊冉拱手说道:“楚王,小子先告退了。” 江珏右手拎着杜若剑左手捂着腰腹离去,苗淼咬着牙过来搀扶着江珏,被他轻轻挣脱。江珏说道:“我是一个草莽痴儿,你贵为女公子,还是不要过分亲近得好。” 江珏走出武场,只留下一个单薄且落寞的背影。 痴心妄想少年郎,连一个翟庄都胜不了还妄下海口要和江候一般拿起黎民;痴心妄想少年郎,连郢都都走不出去还口出狂言要和孟先生一般肩挑道义二字。 郢都,王宫。 熊冉设宴迎接孟兰和邹固两位圣人。熊冉依旧坐上席,只是巧玉不在身侧;木尔与苗圣各据左右首席,两位都是郢都柱臣自然当得起;孟兰和邹固各自坐在左右次席,石雁舟和缪斯分别站在两人身后。 木尔和苣臣先前先后离去只有木尔返回,苣臣则不见人影,看来熊冉口中的楚国大将军并未现身。 “王上,翟庄小将军负伤不来,江珏小将军也在苗圣府邸上酣睡,女公子淼正候着。”木尔拱手说道。 熊冉点头,然后问道:“两位圣人远道而来,孤这荆楚之地尽是毒瘴虎豹,一路上可还安稳?” 熊冉自然是在自谦,邹固和孟兰一路而来所见的尽是楚地繁华与富饶。 熊冉又问:“两位圣人远道而来所谓何事?” 孟兰拱手说道:“楚王,孟兰先前说过是为江珏而来。” 邹固答道:“楚王,吾王对女公子想念得很,只是染病不能远行,这才让固前来。” 孟兰既没有提到大黎,也没有提到道义,单单是为一个痴儿而来。这份豁达熊冉自然喜欢,他说道:“孤久闻孟先生有高才,不知孟先生可愿留在郢都?孤亦拜先生为太师。” 熊冉没有任何拐弯抹角,既然孟兰都如此豁达熊冉自然也不拐弯抹角,这是这席话当着众人面问出来却让孟兰为难。木尔眯着眼,楚国早就废了太师重立三公,国师为百官之首,司农负责农工之事,大将军负责战事。若是拜孟兰为太师,郢都岂不是要重新洗牌? 邹固附和说道:“孟兰,天下都知晓楚王最能爱慕人才,孟兰之才放眼天下也是首屈一指,若是投在楚王手下倒是让师兄嫉妒了。” 熊冉说道:“孤也仰慕邹先生,只是不忍夺人所爱,邹先生也瞧不上。” 孟兰正色答道:“孟兰是大黎臣子,楚王亦是大黎臣子,楚王招揽孟兰不合适吧?” 熊冉笑道:“孤也是随口一说,既然孟先生无意孤也不好强求。孟先生不用挂念江珏小将军,孤不光要拜他为将,还要将女儿赐婚给他。” “楚王长女还未总角吧?哪来的女公子?”孟兰问道。 “苗圣家孙女,如今也是孤的女儿,”熊冉答道,“江珏小将军和淼儿情投意合。” “王上,江珏小将军来了。”有侍卫传话木尔,木尔再传话给熊冉。 熊冉眉头一掀,说道:“那便请小将军进来。” 苗淼挽着江珏进来,江珏见到熊冉单膝跪地:“臣下拜见王上。” 熊冉欣喜不已,熊冉喜的不是江珏不再装疯卖傻,而是江珏肯跪地喊一声王上,肯和苗淼携手而来。 “爱卿请起,”熊冉说道,“给孤的爱将看座。” 江珏的坐席在邹固身侧,这自然是熊冉的安排。苗淼则在一旁陪坐,尽管她的身份是楚国女公子,是苗圣孙女,但她现在的身份是江珏的女人。 孟兰走过来问道:“珏,随我去兖州?” “孟先生,小子已经将珏退给了孟先生,哪里敢高攀,”江珏朗声答道,又朝熊冉拱手说道,“还请王上恩准让苗圣赐我名。” 熊冉点头,苗圣说道:“老朽不敢。” “小子和女公子有婚约在身,苗圣又是女公子爷爷,自然担得起,”江珏弯腰拱手深深作揖说道,“请苗圣赐小子名。” 苗圣只好无奈说道:“容老朽想想。” 江珏朝孟兰说道:“孟先生,如今你我之间已经再无瓜葛,你是大黎太师,小子在楚地好得很,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好一个再无瓜葛,孟兰在枳西僻里赐江珏名为珏,江珏在郢都将名还给了孟兰。 孟兰叹了口气退回坐席,邹固安慰道:“孟兰本就没认过这个弟子,又叹气做什么?” “老朽无能,”苗圣说道,“实在没琢磨出一个好名,暂且先叫珏吧。” “多谢苗圣,”江珏拱手答道。“王上,小子有伤在身,先行告退。” 说罢,苗淼搀扶着江珏出宫而去,他伤得不轻,不单单是腹部那一道即便被缪斯抓住但依旧划破的腰腹,还有那一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 已经将名还给孟先生了,从此和孟先生再无瓜葛。 “淼儿。”江珏小声喊道。 “公子,怎么了?”苗淼问道。 “多谢了。”江珏说道。 “希望孟先生能明白你的苦衷,这也是无奈之举,公子不会怪我出了个馊主意吧。”苗淼说道。 “哪里是馊主意,我这榆木脑袋想一个月都想不出来。”江珏答道。 “小心些,有伤。”苗淼搀扶着江珏上了车驾。 “抱歉。”江珏说道。 “公子没必要说抱歉的,淼儿愿意,”苗淼说道,“若是公子觉得为难,找机会离去便可,也可以不必理会淼儿的。”苗淼抿着嘴说道。 男人好色,女人慕强,这是真理。 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也是真理。 天下唯美酒与美人不可辜负,这还是真理。 第七十四章、郢都棋楸(一) - 弈士 - 赏一杯茶 郢都,王宫。 江珏上演一出还名大戏后便在苗淼的搀扶下缓缓离去,留下喜不自胜的熊冉和怅然若失的孟兰,还有没什么表情的邹固。 孟兰领着门生石雁舟辞别楚王熊冉从北城门离去。他从北城门来,自然也是往北城门离去。至于邹固则留在郢都,他当然不单单是来看一个痴儿的,也不是宋骁向女儿了,他来郢都有要事。 不过今日天色不早,邹固和缪斯被安排在舍馆住下,庙堂是只留下了熊冉和木尔。 “木师,江候没来?”熊冉问道。一百里,若是快马不用两个时辰,他可不信堂堂江候连匹快马都没有。 “王上莫急,想必江候已经快到了,苣江珏不是迎接去了吗?” 郢都以西,二十里。 “鄙人江望舒,还请开关放行。”江望舒喊道。 “巴国太傅来郢都莫不是要行刺吾王?未接到王上命令,在下不敢开关。”守关武将答道。 江望舒急得焦头烂额,这一路从涪陵过来屡次遭到阻拦,眼看着快到郢都了再被拦住,他实在恼怒不已。 “不如江候稍待,待我去郢都请命后自然开关。”守将答道。 郢都西,十里。 苣臣被一个莽汉拦下。 “听闻苣臣苣将军擅长防守之道,在下向来领教一番。”拦路那莽汉说道。 “你是何人?苣某没空与你比试,快些让开。”苣臣喊道。 那莽汉设置了两丈宽的路障,苣臣实在无奈,左右只有这一条路,他只好下马去搬路障。 那莽汉持剑便朝着苣臣砍来,那是一把不算大的阔剑,不算大自然是和莽汉相比。苣臣冷哼一声提刀迎上,砍来不解决这个莽汉是过不去了。 郢都北,数里。 石雁舟驾车,问道:“先生,珏似乎不痴了。” 孟兰苦笑道:“珏何止不痴,精明着的。” 石雁舟问道:“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孟兰捧着一卷书卷说道:“雁舟就没看出来?你说说看?” 石雁舟说道:“珏不愿牵连先生,所以特地将名还给先生。” “那你说说为何珏又要带伤进王宫?”孟兰再问。 “先前珏在武场喊的是楚王,方才在王宫喊的是王上,为的是向楚王表明心意。”石雁舟答道。 孟兰说道:“可不单单是如此,珏是特地赶去王宫和我划清界限是给我传递信号要我离去。” “那我们走了珏怎么办?”石雁舟问道。 “我们不走又能如何?难不成留在郢都?”孟兰叹道,“珏还是个痴儿。” “邹固来郢都为何事?”石雁舟问道。 “哼,他不为我而来,也不为珏而来,他显然找熊冉有事,总之不是好事,所以我急着赶回去。”孟兰忧心忡忡地说道。 “先生是说……” 石雁舟话没说完被孟兰打断,孟兰说道:“宋骁按捺不住了。” 郢都,苗圣府邸。 “公子,你待会要是疼就喊出来,我替你上药。”苗淼咬着嘴唇说道。 江珏只穿下裳,露出上身还算结实的身体和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除了霸王枪在腰腹留下这一道伤口还有几处淤青,苗淼看着就疼,何况是承受的人? “有劳了,”江珏说道,“你尽管上药,我这命贱,不怕疼。” 郢都,舍馆。 邹固和缪斯相对而坐,邹固问道:“缪将军,熊冉可有了动作,或许楚国就要多一尊武圣了,我宋国虽然有百将但能拿得出手的不多。缪将军可承载了王上的期望。” 缪斯说道:“邹先生,在下觉得夫错已经失踪多年不出意外必死无疑,这尊武圣应该是江望舒。” 邹固点点头说道:“除了江望舒还有何人?熊冉这人大度,为了一个江候把一个痴儿捧上了天,郢都可都再说苗圣之孙已经被熊冉敕封为女公子,又被赐婚给江珏了。” 缪斯疑惑说道:“赐婚?没这事吧。” “等着吧,早晚的事,”邹固说道,“缪将军去过梁州,可知晓这痴儿是否是江候子嗣?” “不是,当日江珏被误以为是乔公子音掳走的时候江候便在一旁,若是当真是他子嗣他如何舍得?”缪斯答道。 “我一直有个疑惑,”邹固说道,“我不知为何当初在洛邑学宫会盟之时中山王子匡一口咬定江珏便是子丑后人,不过当时正好合乎我和王上的心意,所以也没多想,事后再想起来总是蹊跷。” 缪斯不答,他对这些权谋之术不感兴趣,也不想去深究。 “还有便是当初你随巧玉出使枳国归来时,恰恰提前你们一日缪圣死在伏白之手,其中自然也有蹊跷。”邹固说道。 听到父亲之死缪斯呼吸紊乱又血气上涌,父亲的死一直是他最大的伤。本来缪苦已经退隐剑陵不再过问战事,还是没能善终。 “子丑的死必须有人偿还。”这是伏白托葭萌转达缪斯的话。 子丑的死必须要有人偿还,父亲的死就能一笔带过了?缪斯知晓现在自己还不可能是惊才绝艳的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伏白的对手,伏白就像一座何止高不可攀,简直让人高山仰止。 一览众山小,属于伏白的境界,一个尚且还凌驾于武圣之上的境界。 灭萧国,杀卫灵,杀缪苦。甚至就在不久前胡塞还传出消息说是卫秀遭到刺杀身患重伤,胡塞铁骑一夜之间从阳关撤军。 恐怕这也是伏白所为,伏白似乎寂寞太久了有些觉得这个江湖索然无趣,所以要么不出手,出手便是大动作。 当年中山彻底沦陷,只剩最后一座孤城,潜龙伏白横空出世一人覆灭放眼九州都是数一不数二的萧国,斩杀了声名鹊起的胡塞武圣卫灵。 剑陵关宋国守军数万人莫说是一个活人,便是一只鸟飞进来也不敢说做到悄无声息。可是伏白便是当着数万人的面潜入剑陵还杀了天下第二的缪苦。 “邹先生放心,”缪斯拱手说道,“胡塞贪狼卫秀,迟早我要杀他,我父亲能败他兄长,我自然可以杀他卫秀;荆楚霸王夫错曾来洛邑学宫找我父亲弈剑,缪斯自然会替父亲应下这场弈剑;在我看来梁州惊鸿江望舒比夫错和卫秀都更危险,不过迟早有一日我会胜他;至于潜龙伏白,杀父之仇若是不报枉为人子。” 邹固眯着眼望着缪斯,子丑先生盛赞“此子,寐虎也”,眼下这头寐虎已经逐渐苏醒,抛去几尊武圣明面上天下再无一人是他敌手。 武圣之下第一人,名副其实。 郢都,木尔府邸。 “娘。” 若是江珏在此,定然认出来此人便是谷雨。 谷雨见到卢氏先是一惊,然后说道:“娘怎么也在这?” “怎么来了?”秦孟亭说道,“你们娘俩实在厉害,一个在黔中贩布,一个来黔中贩盐,里应外合,实在是妙啊。” 卢氏面如死灰。 原来谷雨当日领着卢家商队和江珏一行人分道扬镳便往水路逆流而上回巴阳,结果刚走出数里便遇到楚军关卡,于是便被掳来郢都。 谷雨和卢氏一直未得相见,甚至谷雨并不知晓卢氏被抓到郢都的事。卢氏自然知晓女儿被掳来郢都甚至私自贩盐是死罪,所以她才甘愿为熊冉卖命。 卢氏见到女儿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她朝秦孟亭说道:“公子,还请躲在各位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我就单单这一个女儿。” 卢老爷和卢氏单单就谷雨一个女儿,水性杨花也好,伤风败俗也罢,说到底还是他们的女儿。 谷雨被掳来郢都便一直遭受牢狱之灾,今日才被放出来和卢氏见面。 “卢氏,”秦孟亭说道,“只要你肯配合自然保你女儿性命。” 卢氏简直对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物感恩戴德,能保住谷雨性命便好,她点头如捣蒜说道:“大人放心,大人放心,草民自然会配合。” “江候若是来了,你便亲自去迎接,身份可不能暴露,要记住你是江珏那个痴儿的生母,记住了吗?”秦孟亭说道。 谷雨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听到江珏和江望舒两个名字,也猜测出了一些。 “至于你嘛,”秦孟亭望着谷雨说道,“长得倒是俊俏,只要从了我,本公子自然会保你,还有你娘安然无恙。” “你也不用急着回答,郢都你哪里都去得,”秦孟亭说道,“若是你当真心疼自己娘亲今夜在这儿候着便可。你是商贾,这笔生意划不划算你自己衡量。” 谷雨和卢氏面如死灰,看似是一个选择,但却别无选择。 秦孟亭离去,强调了一遍:“你今儿可以随处走走,可以去领一笔钱置办一身鲜艳的衣裳。” 秦孟亭潇洒离去,留下卢氏和谷雨一对母子面如死灰。 “你干嘛去?”卢氏望着谷雨要出去,连忙拉住。 “随处走走。”谷雨苦笑道。 “不准去,陪娘说说话,今晚就不留你在这儿了,娘在郢都有个故人,你可以去寻他,城西,布商沈布。”卢氏严肃地说道。 第七十五章、郢都棋楸(二) - 弈士 - 赏一杯茶 郢都,王宫。 日头已经偏西,熊冉可不信江望舒这区区一百里要走上一日。他问道:“木师,信使一直是和木师互通有无,那信使都敢欺骗孤了?” 木尔脸色不变拱手说道:“已经派人去催了,江候最迟明日赶来。” “那孤便再等上一等吧,”熊冉说道,“好了,孤累乏了,想歇息。” 木尔告退。 郢都,王宫。 巧玉款款而来,问道:“大王有心事?” 熊冉拦着巧玉纤细腰肢说道:“木师变了,到底是个纵横家,竟然连孤都敢耍了。” 巧玉问道:“大王何以见得?” “若是连这些都看不出来孤还如何治下,如何治国?可惜孟先生不能为我所用。” “孟先生迟早会归顺大王的,不是吗?”巧玉说道。 “孤担心孟兰和子丑一样以身殉道,君子哪儿都好,就是太迂腐,”熊冉说到这念道,“‘君子有所不为,君子有所必为。’” “孟先生倒是挺在乎这个痴儿,”巧玉说道,“或许他还真能为王上带来一文一武两位柱臣呢。” 熊冉摇头说道:“爱妃还以为他是痴儿?他可机灵着的。他倒是好福气,孟兰挂念他,江候也挂念他。” 郢都以西,二十里。 江望舒左手牵马右手提剑朝关隘走来,数十楚军抽刀拔剑严阵以待。 “江候还请稍待,否则休要怪我无礼了,毕竟刀剑无眼。”守将喊道。 “你大可以试试。”江望舒从容而来,他进一步,楚军便退一步。 “江候,你我都是行伍中人,何必为难在下呢?”那守将喊道,“我也只是听命行事。” “鄙人来楚不是以巴国太傅身份而来,不是以巴国执圭身份而来,也不是枳江侯身份而来,还请放行。”江望舒拱手说道。 “放行。”守将喊道。 江望舒再作揖,然后上马而去。 有守卫问守将:“将军,不好和国师交代吧?” “你我几十人拦得下江侯?”守将嗤笑道,“本将军好歹也是江城之战的幸存者,那一战江侯风采实在让人艳羡。我一个百夫长,也就在这儿你们乐意喊我一声将军,我也听得喜欢。要是有朝一日能达到江侯的地步那才不枉活一场。” 守将只看到江望舒的显赫,不知道他这显赫的背后是一生坎坷。自记事起便是个孤儿,在巴山草舍看着包谷、红薯、草根、树皮度日,偶尔捡到一只蠢死的野猪才可以尝到荤腥。 巴山猛虎为害附近僻里,巴阳大夫悬赏捕杀猛虎的乡勇,江望舒用胆识和智慧终于捕获猛虎,然后得到巴阳大夫举荐,又在枳江和恶龙搏斗,最终搏杀恶龙。 入巴阳没多久便前去西境作战,从一个无名小卒慢慢爬到万夫长,再被封执圭,封枳江侯,娶太傅之女。 即将生产的妻子日覃杜若被害死,真相还是枳国庙堂所为,甚至日覃伯贤也剪口不提。 凌寒,他最为器重的后生在江城之战中尽力了,万军从中取蔡术首级再枪挑霸王枪翟羽,再一人独自镇守杨柳桥实在是尽力了。 他今年已经四十四,已经过了壮年,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单单只有一个随他姓的少年郎。 少年郎有病,于是他提剑上峨眉用一个他几乎不能承受的条件换来医圣蒲邈出手。 蒲邈说南蛮有神药名为神龙酒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于是江望舒不远千里亲自去南蛮替痴儿寻药。 少年郎要去峨眉寻找娘亲他亲自跟随,即便峨眉有深不可测的玄郎和天下第一剑客伏白。 少年郎在江城杀人他与芥子针锋相对保住少年郎,只因为他也姓江。 少年郎扬名活泉关他自然心里喜欢。 少年们在郢都蒙难他无法做到置之不理,奈何巴国一大堆繁杂琐事又落在他头上。 再往前二十里便是郢都,有一人提剑策马而来。 郢都以西,十里。 “阁下到底是何人?”苣臣提苗刃抵着那莽汉心口问道。 “是何人苣将军心里自然有数。”那莽汉露出一口白牙说道。 “你走吧。”苣臣收了苗刃说道。 “江珏是那位的外孙,亲外孙。”莽汉说道。 “我知晓了。”苣臣上马而去。 莽汉没入山林朝一个女子抱怨道:“你倒好,就在这儿看戏,就不怕他真杀了我?” “是你自己要去的,你不是常说自己的防御之道无人能匹敌吗?”女子嘟囔道。 “我不同你争,进城去。”莽汉提着阔剑上前。 郢都北。 “先生,我们走了珏怎么办?”石雁舟问道。 “自有贵人相救,你我留在郢都只是累赘。”孟兰答道。 “贵人?莫非是江侯?”石雁舟问道。 “嗯。”孟兰答道。 郢都,苗圣府邸。 苗圣提着酒进来说道:“公子,江侯快到了。” 苗淼还在给江珏上药,江珏摊开一卷《礼经》在读,偶尔龇牙咧嘴但没叫出来。听到苗淼说江侯快到了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我已经让石头和赵淼二人去拦住苣臣了。”苗圣又说道。 “拦他作甚?”江珏问道。 “公子听老朽慢慢说,”苗圣说道,“当年老朽在大泽培育良种时苣臣将军也随我一起的,朗大人不光指点我农事国事天下事,还指点了苣臣的武功,苣臣将军的防御之道便是朗大人亲自传授的。” 尽管不承认玄郎这个白捡的外公,但江珏不得不承认玄郎的手段。 “便是夫错的霸王枪法,也是朗大人指点的。”苗圣语出惊人。 江珏心里有疑惑,他问道:“霸王枪法不是荆楚夫氏的?” “夫氏是荆楚将门世家不假,但霸王枪法还是夫错夫圣才开始有的,甚至翟羽也是夫错指点的,”苗圣说道,“自然谁都喜欢让身价再显赫一些,所以外人以为霸王枪法是夫氏传下来的枪法。” 郢都,苗圣府邸。 有人叮咚敲门声传来,苗圣和江珏对视一眼,然后让苗淼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衣着华美的中年胖子,身后自然也跟了些家丁仆役。 “听说苗圣家女公子要订婚了,布特地送来些布帛。”那中年胖子笑道。 “这是郢都富商沈布,”苗圣朝江珏介绍道,又对沈布说,“你应该知晓这位公子。” “布自然认得,公子如今在郢都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沈布朝江珏作揖。 江珏还礼,他不知晓这位郢都富商巨贾来干嘛,不过自己和他既没沾亲也没带故所以也不多做理会。 “沈先生,屋里请,”苗圣说道,又朝苗淼喊道,“淼儿,沏茶。” “这位沈先生便是先前帮助公子那两位故人逃出郢都的人。”苗圣再一次介绍道。 江珏认认真真地施礼,既然这位沈布救了荆琦君和亓官庄,自然也是他的恩人。 “公子不必多礼,”沈布说道,“其实沈某也是想和苗圣,和公子攀上关系。” 苗圣说道:“你们二位慢聊。” “公子可认得谷雨?”沈布问道。 江珏点头,他想起了亓官庄说过在郢都遇见过谷雨,不过他也没在意。眼下这位沈布又提到谷雨,江珏已经确信谷雨被掳来了郢都,恐怕沈布也是为了此事而来。只是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管得了别人? “谷雨是我一位故人之子,我那故人公子应当见过。”沈布说道。 “卢老爷?”江珏试探性问道。 沈布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准确地说是卢布的夫人卢氏,他正是假扮公子娘亲的人。” 江珏有些震惊,假扮自己娘亲的人是卢氏,卢氏又是谷雨生母?世界这么大,又这么小。难怪卢氏的口音和枳西几乎没有差异,毕竟枳西也是巴阳治下的僻里。 “卢氏也是逼不得已,毕竟谷雨私自贩盐是死罪,所以她特地让谷雨来转告我,我这才亲自登门拜访。”沈布说道。 “谷雨在哪?”江珏问道。 “她只是假装买布匆匆忙忙与我见了一面便离去了。”沈布说道。 江珏点点头,示意沈布继续说。 “江侯已经快到郢都了,还请公子到时候为谷雨求情,若是能带走也一并带走。”沈布拱手说道。 “沈先生就如此肯定小子能脱身?”江珏问道。 “鄙人实在是没有其他法子,只能把希望放在公子身上了。”沈布叹息道。 “沈先生和卢氏的关系不浅吧。”江珏笑道。 沈布羞愧地点点头,说道:“说来惭愧,我年少时随父亲去巴阳贩布结识了卢氏,然后与卢氏情投意合。奈何当时鄙人家境不比卢布,所以卢氏百般不愿意还是嫁给了卢布。” 沈布见江珏一脸质疑的模样,解释道:“公子可别不信,当初在下也是翩翩公子,当然,比起公子还是差些,只是现在嘛,人到中年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为何沈先生还分外疼爱谷雨?”江珏再问道。 “她是我的女儿,”沈布嘿嘿笑道,“这是在下最为得意的地方,卢布那玩意不行,所以谷雨是我的种。” “所以卢氏才在黔中贩布?”江珏问道。 “毕竟家里那母老虎看的紧,在下只能在黔中藏着卢氏,咳咳,”沈布收敛了一脸猥琐神色,尽量正色说道:“公子,若是有机会离开郢都还请尽量帮忙。” 江珏拱手说道:“沈先生的恩情小子自然记得,若是能逃出郢都自然尽量。” 苗淼慌慌张张端茶进来说道:“国师来了。” 沈布拱手大声说道:“这些布帛还请公子收下,还望公子多多提携。” 木尔进来瞧见沈布问道:“沈大户这是?” 沈布打着哈哈说道:“小人见过木圣,小人只是一点心意,就先告辞了。” 沈布领着家丁仆役离去,木尔朝江珏说道:“小将军可不要和这等商贾走得太近,最能算计。这些布帛他可以十倍、百倍地从小将军手里赚回去。” 江珏也不再装傻充愣,毕竟没那个必要,他说道:“那小子还是将这些布帛送出去的好。” “那倒不必,”木尔摆摆手说道,“沈家是郢都是数一数二的富商,沈家的布帛放眼楚国也是首屈一指,小将军和女公子大婚也近了,自然用得上。” “大婚?”江珏疑惑问道。 “小将军当日在王宫酣睡之时王上已经将女公子淼赐婚给小将军了,”木尔说道,“小将军若是不信我可以问苗圣。” 江珏朝苗圣投去询问的目光,苗圣点头说道:“是王上的意思,老朽倒是忘了这事。” “好了,天色不早了,”木尔说道,“我也只是先前瞧见苗圣府邸人来人往好奇。” 木尔走后江珏忧心忡忡地问苗圣:“沈布和卢氏的关系有人知晓吗?” 苗圣摇头说道:“这事极为隐蔽,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否则沈布家夫人早就在郢都闹翻了,沈布的夫人是熊氏人。” 最后一句话可是大消息,沈布这人也是手段通天,虽然其貌不扬,放眼楚国商贾也几乎没人能出其右,能娶到王室中人不说,竟然还在黔中养着一只金丝雀。 郢都,舍馆。 邹固眯着眼打盹,过了许久才说道:“缪斯,我要救江珏。” 缪斯轻笑道:“我早知晓邹先生会如此了。” “哦?”邹固笑问,“缪将军如何猜出来的?” “论圣人,我宋国有邹先生和施惠先生,楚有木尔和苗圣,我宋国不弱楚国,”缪斯说道,“若是论武将,尽管我宋国有百将但大多数都是庸人,比起楚国四征四镇还要弱上一筹,若是让楚国再多一尊武圣恐怕压了我宋国不止一头,恐怕王上也不乐意。” 邹固点头说道:“缪斯,你开窍了。可有见过巧玉?” 缪斯摇头。 “你也不要怪宋王,若是你父亲还在巧玉自然嫁你。宋王也是无奈,否则谦修娶不到芷兰,否则宋楚之间必定要有大战。”邹固说道。 “我对女公子向来没有非分之想,”缪斯答道,“何况如今我和女公子都各自有了家室。” 第七十六章、郢都棋楸(三) - 弈士 - 赏一杯茶 郢都,王宫。 有一侍卫进王宫,说道:“王上,江候在路上被屡次拦下,苣臣将军出城又被一个莽汉拦下。” 熊冉点头说道:“孤知晓了,下去吧。” 那侍卫离去后,熊冉冷哼道:“木师越来越不把孤放在眼里了。” 有一女子说道:“大王,木师也是一番好意。” “不说他了,江候今日恐怕来不了了,明日孤亲自去迎接,”熊冉说道,“昔年文王请伯岐出山,三次进岐山又亲自背负伯岐下山,如今江候远道而来孤没能去迎接很是遗憾。” “楚楚,你也随孤去。”熊冉说道。 “喏。”那叫楚楚的女子说道。 “宋夫人去哪了?”熊冉问道。 “去舍馆了。”楚楚答道。 “她啊,总惦记着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熊冉说道,“可惜宋骁是个彻头彻尾的狡狐。” 郢都西。 江望舒不好恼火,一里一关五里一卡,饶是江望舒好脾气也憋了一肚子火。 苣臣策马赶来,呵斥道:“为何要设置关卡?” 那守将不答,苣臣亲自开关迎接江侯,下马拱手说道:“江候还请多担待,王上差苣臣前来迎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此时郢都城门已经闭上,苣臣只好说道:“还请江侯就在此地过夜。” 江望舒点点头,毕竟苣臣亲自来迎接,他也不好发作。 “江侯大可放心,小将军在郢都无恙,”苣臣说道,“今日小将军和翟庄在武场比试,翟庄重伤。” “江珏呢?”江望舒问道。 “小将军受了点伤。”苣臣并没有如实答道。 郢都,苗圣府邸。 江珏躺在床榻上,苗淼正在亲自给江珏喂食肉糜粥。 “放下吧,我自己来。”江珏挺不好意思地说。 “侍奉公子是淼儿的本分,”苗淼说道,“公子若是嫌弃淼儿,爷爷那里也不好交代。” 苗淼泫然欲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江珏都觉得愧疚了,他只好乖乖张嘴。 苗淼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轻轻吹凉肉糜粥,再喂给江珏。 一碗肉糜粥下肚,江珏有了六七分饱意。苗淼问询道:“我再去盛些来。” 江珏连忙叫住苗淼,说道:“已经饱了。” 苗淼依旧坐在床沿不肯离去,江珏挺不自在地说道:“家里什么都是你操持?” 苗淼点头说道:“爷爷向来不喜欢使唤人,所以府上没有婢女也没有仆役。” 江珏点点头,他说道:“苗圣两袖清风,小子实在佩服。” 苗淼歪着头望着江珏上身的伤口,颦蹙眉头说道:“公子还疼不疼?” 江珏摇摇头说道:“还好。” 轻描淡写两个字还好,他受的伤可不少,至少比起翟庄这种天子骄子要多得多。 “好了,淼儿,我要睡了。”江珏见苗淼始终不肯走,终于狠下心下了逐客令。 苗淼俏脸红扑扑慌慌张张离去,还不忘端走碗。 江珏望着苗淼的背影有些恍惚,多好一个女子,可惜自己只能辜负她了。 郢都,舍馆。 邹固虽然有心救江珏,但却一筹莫展,毕竟这是郢都,他现在手里能用的人实在太少。 “缪斯,你可有把握?”邹固问道。 缪斯摇摇头说道:“难度不下,况且我脱不开身,若是让熊冉知晓定然知道是我所为。” 有人敲门声传来,缪斯亲自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巧玉。 “你们在外面候着。”巧玉对婢女说道,然后再进屋。 缪斯关好门,站在门口候着。邹固朝巧玉拱手说道:“见过女公子。” “邹先生不必多礼,”巧玉说道,“巧玉在先生面前永远是小辈。” “女公子,王上可对你挂念得紧,奈何病痛不断不能远行,只好托我来传达思念之意。”邹固说道。 巧玉点头说道:“巧玉一直寻不到机会回武邑探望,愧疚不已。还请邹先生代我问候父王。” “女公子,我此番来楚是为了大计而来,”邹固说道,“王上自知时日不多,公子谦修又被仁义礼信荼毒,王上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大计要提前才行。” 巧玉红润小嘴微微张开,小声问道:“邹先生此话当真?” 邹固点点头,说道:“王上一辈子为宋国操劳,便是如今连床榻都下不了依旧操心,众位公子中只有公子谦修和公子柳出彩些。” 巧玉说道:“奈何父王还是喜欢我那谦修侄子,尽管他被仁义礼信荼毒。” 邹固高深莫测又讳莫如深地说道:“以后的事就难说了。” 宋骁可以考虑到眼前,可以考虑到下一步子,但他终究不能考虑到再往后扑朔迷离的棋局。 “缪斯,你也过来坐会儿。”邹固喊道。 缪斯抱着剑过来站着,不肯落座。 “你和女公子说会话,我出去一趟。”邹固说道,又朝巧玉拱手,然后离去。 郢都,大将军府邸。 翟庄躺在床榻上说道:“庄身负重伤不能起身相迎,还请公子见谅。” 秦孟亭关好门,小声说道:“将军今日风采让在下佩服,若不是缪斯横加阻拦将军已经一枪挑死了那个草莽泼皮。” “王上的意思你我还不知晓?王上已经将苗淼赐婚给了那个草莽泼皮,我若是当真刺死他恐怕已经横尸武场了。”翟庄苦笑道。 “王上其实不过是要一尊能震慑天下的武圣,并非当真指名道姓要那江候,”秦孟亭说道,“假如公子能一战扬名,自然也不用那什么江候了。” 翟庄瞪大眼睛望着秦孟亭,他和秦孟亭之间交往不多,但他知晓秦孟亭可不单单是新晋闲人,他还代表了木尔的意志。 “秦贤可不要说这些胡话,”翟庄说道,“若是让王上听见,牵连的可不单单是你我。再说,江侯已经快到郢都了,现在已经回天乏术。” 秦孟亭眯着眼说道:“假如若是江珏那草莽泼皮死了呢?” 翟庄没答话。 “马上变到了将军扬名之时,”秦孟亭说道,“将军安心养伤,在下告退。” 郢都,木尔府邸。 有人来报邹固造访,木尔亲自去迎接,隔着老远便朗声喊道:“不知祭酒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邹固摆摆手说道:“无妨,固只是随处走走,瞧见木圣的府邸实在是大气,心里喜欢于是唐突造访。” 秦孟亭归来撞见谈话的邹固和木尔,于是走到别院,问门口那侍卫:“谷雨人可回来?” 侍卫点点头,说道:“在里间候着公子。” “卢氏在否?”秦孟亭问道。 “卢氏自然也在。”侍卫答道。 “虽然年纪大些,但风韵犹存,有意思。”秦孟亭小声嘀咕着。 郢都,沈家。 沈布拖着臃肿的身体回来,还未进门便被夫人沈氏叫住:“又去哪儿鬼混了?” “夫人,冤枉啊,”沈布苦着脸说道,“我只是去苗圣家打点关系去了,你不信可以问那些下人。” 沈氏质问道:“白日里你见了一个俏丽小女子,那又是谁?” 沈布假装思索一阵,然后答道:“我想起了,那只是一个买布的女子。” “她是买了几车布匹,还要你亲自相迎?”沈氏再质问道。 沈布耷拉着脑袋无话可说。 郢都北。 孟兰和石雁舟在野地里过夜,石雁舟提着剑小声说道:“先生小心,有人来了。” 大约七八个人,都身穿黑色夜行衣而来。石雁舟冷哼一声拔剑而上。 郢都,苗圣府邸。 秦孟亭敲门,女婢开门后出来关好门。 秦孟亭望着屋里卢氏母女笑道:“当真去买了布?” 谷雨咬着嘴唇说道:“公子,按照规矩,草民要亲自裁剪一身衣裳。” 秦孟亭摇摇头说道:“什么规矩?你以为我是要娶你过门?再者说了,在这儿,我便是规矩。” 卢氏和谷雨脸色惨白。 郢都,苗圣府邸。 一个莽汉抱着一个女子在苗圣府邸外喊道:“还请大人救命,我家女人快死了。” 苗淼慌慌张张将这莽汉迎接进门。 数十个隐匿在阴暗处的熊冉鹰犬、郢都禁卫刚露了个头又重新隐匿下去。 “这样堂而皇之进来,恐怕要引起怀疑。”苗圣说关好门。 那女子从莽汉怀里跳下来,嫌弃地拍拍衣裳,说道:“苗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风声,恐怕有人不希望江侯来,恐怕有人想置公子于死地,所以我二人才仓皇赶来。” “谁说的?”苗圣问道。 “苣臣,苣将军,”那莽汉说道,“依苗圣所言,我特地拦下苣将军,后来苣将军给我透露恐怕有人要谋害公子。” “可是你们二人来我这儿的消息定然已经走漏。”苗圣皱着眉头说道。 “这倒无妨,公子的安危最大。”那莽汉咧嘴说道。 “你们就守在这儿吧,有老朽在。”苗圣说道。 “苗圣歇息去吧,有我们二人在。”那女子说道。 郢都这盘棋楸太大,人人都想成为最大的弈士,可是总有人仓皇出局,也总有人遗憾出局,甚至有人从头到尾只是一枚棋子,比如酣睡的少年郎。 第七十七章、居其所,然后众星拱之 - 弈士 - 赏一杯茶 郢都,入夜,宵禁。一派安宁祥和,正如那一轮皎月安然无恙悬挂在夜空。 今夜是个月圆之夜,漫天星宿如同一颗颗明珠璀璨、华美,又不可触及。 “居其所,然后众星拱之。”苗圣读完书,然后睡下。 外郭,沈家着火了。沈家在外郭,离王城一步之遥,称得上是除了内城王宫和三公府邸外最富丽堂皇的府邸。沈家着火可不是小事情,惊动了数百郢都守卫军,甚至惊动了两位守卫长。 沈家上上下下都在救火,这一把大火烧得是透透彻彻,分外红火。沈布阴沉着脸看着自己富丽堂皇的府邸化为灰烬,至于那些个家丁仆役则忙着救一些小物件,还有府上那些软如无力的老人、女人和孩子。 这显然是有人蓄意而为,甚至沈布知晓是何人所为。知晓又能如何?他不能如何,他无可奈何,再富甲荆楚他还是个商贾。士农工商,商贾最末,便是娶了熊氏旁支他照样还是个商贾。 内城,数十人影影影绰绰如鬼魅在月色下猫着前行。又一拨数十人从阴影里显现出来与这数十如鬼魅的人影酣战。 很沉默无声的打斗,除了金铁鸣音再无其他声音。有人死,有人伤,还有人继续前行。这两伙近乎百人不单单是兵器和夜行衣,便是行为也如出一辙。近百人,两拨人了,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 苗圣府邸院门被踹开,石头和赵淼对视一眼,石头提剑出来,迎上那三两个黑衣人。赵淼则对在一旁战战兢兢的苗淼说道:“还请进屋去。” 苗淼钻进了江珏的房间,赵淼则守在门口。石头提着阔剑迎上钻进来的三两个黑衣人,将他们赶出了院门。 “石头,把门堵上。”赵淼喊道。 石头用硕大如山的身体硬生生地抵住院门,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苗淼钻进江珏屋子时江珏已经醒了,毕竟院里的打斗声没能逃出他的耳朵。他提着剑戒备地看着门口,看见是苗淼进来才松了口气。 苗淼如一只受惊的鸟雀本能地寻求庇护钻到江珏身后喊了一声:“公子。” “发生了什么?”江珏问道。 “无事,公子安心歇着。”赵淼在门外喊道。 江珏有些心惊,这女人怎么也来了?他小声问苗淼:“那个女人怎么来了?” “我自然是来保护公子的。”赵淼又答道。 “你属驴的?”江珏问道。 赵淼没答话。 “苗圣呢?”江珏问道,他自然是问的苗淼。 “苗圣已经歇下,老人家睡得沉,公子大可安心。”赵淼说道。 江珏拉着苗淼坐下,然后忍痛提着剑站起来。看来自己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或者说是自己背后的江侯让有些人坐立不安了。自己刚身负重伤,这个时候正是最为虚弱之时,倒是会把握时机。 苗淼以为江珏要出去,连忙拉住喊道:“不许出去,是来杀你的。” 江珏心里自然有数,不是来杀自己的莫非还是来杀苗圣?他对苗淼说道:“我没那么傻,我就在这儿。” 府邸外又有厮杀声传来,确切地说是刀剑鸣音,石头朝赵淼喊道:“赵淼,似乎不是一拨人。” 赵淼又对江珏说道:“公子,你这得罪的人可不少。” 江珏苦笑不已,杀自己的会是谁?木尔是一个,还有一个应该就是其余郢都贵胄了,或许是翟庄,或许是黄巧家。 很快厮杀声停下,石头刚准备开门瞧瞧门被人一脚踹开,石头倒退几步稳住身形瞧见是一个提着重剑的冷冽青年。 石头提剑便迎上去,那冷冽青年持剑迎上,两人在苗圣府邸内大打出手。赵淼见到石头竟然落在下风于是也提剑迎上去,两人合力与这冷峻青年交手。 “你们是何人?”那冷峻青年与两人分开,然后问道,“有意思,还有女刺客。” 赵淼又好气又好笑,明明这人才是刺客竟然先污蔑自己。她按住石头,然后说道:“你是瞧不起女人?” 她的眉眼狭长,她的红唇单薄,她的身材曼妙,不过她的话语却是冷冷又冰冰。 那冷峻青年没答话,赵淼踢了石头一脚,呵斥道:“你一个大男人不晓得站我前面?” 石头苦着脸不知哪里得罪了赵淼,分明是她拉着自己不让自己上,于是石头提着阔剑再一次迎上那冷峻青年。赵淼和冷峻青年交手过知道他的实力胜过自己和石头,也不敢大意,再提剑迎上去。 院门外躺了一地尸体,远处有火光亮光还有马蹄嘀嗒声,那冷峻青年边打边退,退回院门外。 “好了,别追,”赵淼拉住石头,说道,“找地方藏好。” 马蹄嘀嗒声近了,数百人将苗圣府邸团团围住,然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严防。” 十来人列队走进苗圣府邸,领头那人高声喊道:“我是郢都禁卫大统领封肃,王上有令,还请江珏小将军移步王宫。” 苗淼搀扶着江珏出来,江珏戒备地望着这个所为的郢都禁卫大统领封肃,确定这不是来杀自己的才放心答道:“大统领这是为何而来?还有门口那具尸体又是谁的?” 封肃答道:“有人图谋不轨想要刺杀公子,封肃奉王上命令前来迎接公子前去王宫避难。至于这具尸体,在下不知。” “当真不知?”江珏眼神在尸体和封肃之间来回游走,然后笑道,“小子怎么瞧这衣着也和大统领的夜行衣一般无二。莫非郢都除了王上还有其余人有权调动禁卫?” 封肃摇摇头说道:“禁卫只听从王上,自然无人有权调度,还请公子随我移步王宫暂避风头。” 江珏质问道:“小子可不敢去,难不成王上闲着无聊让禁卫和禁卫厮杀一场,再让你这个大统领亲自来接小子?” “这是王上的意思,小人自然无法揣度,”封肃将姿态尽量放低,然后拱手恭敬说道,“还请公子莫要让小人为难。” “不去不去,”江珏摆手说道,“不如封统领便在这儿守上一宿,小子困了。” 不等封肃回答,江珏拉着苗淼喊道:“淼儿,侍寝。” 苗淼羞红了脸如一颗被三月阳春水洗涤过的新摘樱桃,她朝封肃报以歉意一笑,然后搀扶着江珏进屋。 又有人赶到,这伙人自然是郢都守卫军。守卫军见到禁卫插手此事只好绕开,虽然都是郢都是守卫,但两者身份天差地别,他们只是负责郢都治安,更多是管外郭,比如今夜沈家着火。至于禁卫,才算得上是郢都最强战力。传言,禁卫各个有二品实力。 江珏与苗淼进屋,苗淼打算替江珏脱去衣裳,江珏连忙抓住她的手问道:“这是为何?” “公子不是说让小女子侍寝吗?”苗淼声音越说越小,整个人水灵妩媚,如一颗三月被阳春水洗涤过的新摘樱桃摆在江珏面前,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江珏尝到过女人的滋味有些难以把持,他只好背过身压抑住莫名的欲望,然后说道:“你今夜就在这儿睡下,我出去守着。” 江珏提着剑拖着重伤之躯出去,带好门,然后朝那郢都禁卫大统领封肃招手。 封肃已经差人回去向楚王传话,没收到楚王的指示他不敢轻举妄动,正在门口站着。见到江珏招手他过来拱手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会喝酒吗?”江珏问道。 封肃摇摇头,说道:“不会。” “不会就好,去沽些酒来,再取些肉糜。”江珏说道。 封肃猜不透江珏的意思,只好再差人去王宫禀报。 郢都,王宫。 巧玉款款而来,熊冉问道:“爱妃这是上哪儿去了?” 巧玉答道:“大王,臣妾去舍馆找邹先生去了。” “邹先生不是去了木师府邸吗?”熊冉笑道。 巧玉答道:“大王,邹先生走后臣妾和缪将军唠了些家常。” 有黑衣人进王宫,熊冉挥手让巧玉歇息, 巧玉知晓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于是告退。 “有意思,孤倒是越来越喜欢这小子了,”熊冉笑道,“准了,让封肃守在府邸吧,送些猴儿酒去,还送些肉糜去。” 郢都,苗圣府邸。 江珏在露天院子里生火温酒、炙烤鹿肉。 “封将军,陪小子喝一点?”江珏举着酒碗说道。 封肃难为情地表示自己不会饮酒。 “还是这套说辞,有什么我替你担着,”江珏把酒碗凑到封肃嘴前说道,“哪有男人不饮酒的。” “就喝一点。”封肃小小地抿了一口。 半个时辰后。 “公子,来喝。”封肃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拿着一只大肘子,满口流油又一身酒气。 “封肃啊,你老实和我交代,”江珏有些醉意,他说道,“到底还有谁能指挥得动禁卫?” 封肃拍着胸脯说道:“公子,禁卫只听令于王上,旁人指挥不动。” 江珏犯难了,门外面摆着的尸体都是禁卫穿着无疑,总不可能有个绝世高手杀光了这些禁卫吧? 第七十八章、鄙人江望舒 - 弈士 - 赏一杯茶 翌日,郢都西十里。 熊冉率领郢都贵胄亲自等候,等候的人自然是江望舒。 江望舒和苣臣策马而来,熊冉远远望见,于是下车深深弯腰拱手。 “冉恭候江候。”熊冉喊道。 郢都贵胄悉数震惊,熊冉何曾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便是拜木尔为国师,拜夫错为大将军,拜苗圣为司农时都未曾如此低过。 江望舒下马拱手还礼说道:“鄙人江望舒,见过楚王。” 郢都,苗圣府邸。 江望舒率先进了府邸,瞧见正倚靠着桌案酣睡的江珏。 熊冉冷哼一声,封肃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歪歪斜斜地跪在地上。 “王上,臣有罪。”封肃说道。 江珏被这些动静搅醒,与江望舒对视,一个姓江,另一个也姓江。 哎,江珏叹了口气,江侯到底还是来了。 呼,江望舒舒了口气,江珏没事就好。 苗淼窸窣起床,和苗圣一同过来拜见了熊冉。 熊冉摆摆手出了府邸,苣臣和封肃两人跟随。府邸外半里地歪歪斜斜躺着数十具尸体,熊冉问道:“封肃,这些尸体是为何?” 封肃拱手答道:“有一半是奉命保护江珏小将军的,还有一半臣下不知。” “都收敛了,该安置的安置,该抚恤的抚恤,此事就此了了,”熊冉问木尔,“木师以为如何?” 木尔拱手答道:“王上宅心仁厚。” 郢都,苗圣府邸。 “跑这么远,不听话。”江望舒小声斥责道。 江珏愧疚地低下了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身上的伤,谁留下的?”江望舒朗声问。 “翟庄,他比我伤得更重。”江珏裂开嘴笑。 “琦君和亓官呢?”江望舒问道。 “他们没回巴国?”江珏心里咯噔一下,他有些慌了。 苗圣过来说道:“公子放心,两人无碍,老朽用命担保。” “江侯不该来的,”江珏说道,“楚王看重的不是我,而是江侯。” “你随我姓,我若是不来谁还来?”江望舒答道。 熊冉再进来,说道:“江侯来得倒是时候,正好明日便是淼儿和小将军的婚期。” 江望舒也知晓一些情况,有些是道听途说,有些是苣臣告知,他朝熊冉拱手说道:“多谢楚王这些日子的照拂,珏不懂事,给楚王添麻烦了。” 熊冉说道:“应该的,江侯暂且在舍馆歇着,小将军还有伤,应该静养。封肃,酒醒了就送江侯去舍馆,然后回来继续陪小将军饮酒。” “喏,”封肃朝江望舒说道,“江侯这边请。” 熊冉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江望舒也不好再说什么,否则便是拂了熊冉的面子。毕竟这是楚国,毕竟这是郢都,毕竟这是楚王熊冉的地盘。至于如何营救江珏江望舒心里也没底,但他不得不来,只因为少年郎随他姓江。 郢都,舍馆。 “江侯便在这里歇着,若是缺些什么尽管吩咐,这些婢女仆役任凭驱使。”封肃说道。 江望舒拱手,封肃告退。封肃如同劫后余生,昨夜与江珏饮酒过度,现在还是昏昏沉沉的,好在楚王并没有怪罪。不过经此一事封肃不敢再大意,更是下定决心此后滴酒不沾。 江望舒还未进院子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江侯也来了?” 江望舒回头望去,一个是有过两面之缘的缪斯,另一个他却不识得。 “在下邹固,久闻江侯大名,今日得以相见,还请进屋一叙。”江望舒不认得的自然是邹固,邹固拱手朝江望舒说道。 平心而论江望舒自然听说过邹固的大名,但他对这种人素来没有好感,更何况江珏被放逐到塞上莽原也是邹固的意思,江望舒就更不待见这个所谓的洛邑学宫祭酒和天下首圣了。 “关于珏的。”邹固小声说道。 江望舒半信半疑请二人进屋,他倒是不怕邹固使什么把戏,毕竟他身边只有一个缪斯。 缪斯抱剑守在门口,邹固随江望舒进屋,然后说道:“珏也算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不忍心看着他蒙难,所以特地从洛邑赶来。昨夜我让缪斯前去营救珏,不巧遇见两伙人厮杀,看样子一伙是熊冉的鹰犬,还有一伙嘛,自然是要杀珏的人。刚好缪斯遇见,于是全部杀了。等再进院子又被一男一女拦住,后面禁卫赶到缪斯才撤退。” 邹固一口气交代了许多,江望舒半信半疑。不过摆在苗圣府邸外的数十具尸体是事实。 “那一男一女不知是熊冉的鹰犬还是前来行刺的人,或者是第三方势力,两人实力皆是不俗。”邹固再说道。 江望舒问道:“邹先生说说怎么个营救法?” 邹固笑道:“既然江侯来了事情就简单多了,熊冉看重的不是珏,而是江侯。只要江侯转投熊冉门下珏自然能够脱身。” 江望舒不说话,若是邹固当真只有这些本事也枉为天下首圣了,邹固自然也不会来和自己商讨了。 “我只是随口说说,”邹固正色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江侯率先脱身,然后我再将珏带出郢都。” “邹先生可有主意?”江望舒问道,他问的自然是如何将江珏带出郢都,毕竟是一个活人。 “这并非难事,只要江侯找个机会脱身,否则便是我将珏带出郢都也无济于事,毕竟鱼儿都上钩了鱼饵也就没什么价值了。” “为什么帮我?”江望舒有些不信邹固,他可不信邹固当真是心疼江珏。 “我说了珏也是我的弟子,弟子蒙难我这当师傅的如何安心?”邹固答道。 江望舒摇摇头,这套说辞他早料到了,若是当真如此恐怕这江水都要倒流。纵横家最擅长的便是权谋,邹固又堪称天下数一数二的纵横大家。 “实不相瞒,我不想看到楚国多一尊武圣。”邹固如实答道。 江望舒这次信了,也只有这个动机能解释邹固愿意帮自己。但他还是不肯放心,毕竟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能悄无声息从熊冉眼皮底下送出郢都? “江侯找个机会离去,我自然有主意,”邹固有些不耐烦说道,“告辞。” 邹固和缪斯离去,江望舒却一筹莫展。似乎除了相信邹固再无他法,但自己又如何能离开郢都?郢都就像一个八面埋伏的巨大囚笼,自己知晓这是一个骗局但还是要来。 江珏,他放不下;巴国,他也放不下。巴国很重,他放不下是自然,江珏就轻了? 郢都,王宫。 熊冉问道:“楚楚,见着江侯了,可还喜欢?” 楚楚答道:“大王,喜欢。” “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如此称呼,”熊冉说道,“你说真心话,若是不喜欢孤也不为难你,毕竟孤可不是宋骁那种薄情寡义之人。” 楚楚很认真地点头说道:“喜欢。” “就等明日了。”熊冉说道。 郢都,木尔府邸。 木尔脸色阴沉,扇了秦孟亭一耳光,呵斥道:“你当真是活到女人肚皮上去了,竟然敢私自调度禁卫。你是嫌我命太硬了?还是你觉得你可以出师了?” 秦孟亭羞愧地低下了头说道:“此事极为隐秘,是借助翟庄之手调度的禁卫,如今那些人也死光了,自然无从查起。” “翟庄?他凭什么能调度禁卫?”木尔呵斥道。 “毕竟禁卫统领里有不少夫错的老下属。”秦孟亭说道。 郢都,苗圣府邸。 “王上让苗圣携女公子进宫。”有人传令道。 苗圣和苗淼进宫见楚王去了,如果江珏没猜错的话是在商讨明日婚事了。他忽然觉得好生悲哀,自己的婚事竟然自己毫不知情,从订婚到大婚都被楚王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江珏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痴儿,一个没有思想没有主见的痴儿。明明是属于自己的命运却被别人摆布,自己只是楚王手里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熊冉想怎么落子便怎么落子。 封肃将江望舒送到舍馆后再度回来,任凭江珏如何喊他都当个瞎子、聋子、哑巴,看不见、听不着、也缄口不言。 “封肃,你就告诉我是木尔要杀我还是翟庄?”江珏锲而不舍地问。 封肃如一尊门神守在门口。 “无趣,”江珏说道,“封肃,我要出去走走。” “公子若是去舍馆,不行。”封肃终于答话了。 “又是楚王的意思?”江珏说道,“我随处走走总可以吧。” “公子若是去别处,封肃陪着。”封肃点头答道。 江珏实在是乏味至极,苗圣不在,苗淼不在,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他端坐在车上漫无目的地在郢都闲逛,身后跟着数十禁卫,还有不苟言笑的禁卫大统领封肃亲自为他驾车。 “封肃,你是禁卫大统领,算起来官职不比四征四镇低吧?”江珏问道。 封肃依旧不言。 “封肃,你这样会讨不到媳妇的。”江珏又说道。 封肃还是不言不语。 于是江珏也懒得和这个聋子哑巴白费口舌,走到外郭,他瞧着被烧为灰烬的沈家府邸说道:“这是谁家?不烧还不知晓原来是这么大一个宅子。” “沈家。”封肃依旧惜字如金。 沈布远远瞧见禁卫而来,本来没怎么在意,只是所以一瞥,结果瞥到了江珏。江珏自然也瞧见了这个显眼的胖子,他朝封肃喊道:“停下,这胖子还欠我两尺布。” 封肃停车,江珏费力地下车,远远朝沈布招手。沈布颤颤巍巍颠着一身肥肉跑过来搀扶着江珏问道:“公子今儿有闲心出来?” 江珏用余光瞥了一身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封肃,然后朝沈布说道:“我说沈大户,你不是说送我五丈布匹的,我家淼儿量过,可还差了两匹。” 沈布点头哈腰答道:“等远处的布匹运来小人自然送到公子府上去。” 沈氏瞧见江珏,作揖说道:“见过公子。” 江珏朝沈氏点头说道:“我这有伤在身就不还礼了,夫人真是貌美如花,想必脾气也是极好,沈先生可是和我提起他能娶到夫人是上辈子吃了狗屎运。” 哪个女人不希望有人夸赞自己?沈氏心花怒放,原来自己家这死胖子在外面倒还是会说话。 沈布则憋红了脸如一块新鲜猪肝,他纠正道:“公子,是踩了狗屎运,是踩。” 为了强调,他还特地做出一个夸张的踩的动作。不过沈布倒是有些感觉江珏,这一番好话至少要让他舒舒服服地过一个月清净日子。 封肃望着江珏和沈布勾肩搭背越走越远提醒道:“公子,你身上有伤,可不能再伤了。” “我这是草莽命,命贱,”江珏说道,“你们一口一个小将军,一个一个公子听得我实在是有些惭愧。我就是草莽命,野草嘛,越是卑贱便越是命大。” 江珏说的是心里话,他就是最卑贱的野草,本来在枳西好不容易生根、破土,结果是歪歪斜斜一根野草,毫不起眼。于是这颗毫不起眼如狗尾草一般卑贱的野草在数次蒙难过后竟然慢慢地长成了一个树。 丑小鸭不会变成天鹅,狗尾草也不会长成一棵树。 丑小鸭之所以变成天鹅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天鹅只是欠缺一个成长的过程;狗尾草不会长成一棵树因为它一开始便不是草籽,而是树的种子。 郢都,舍馆。 有人敲门声传来,江望舒以为又是邹固,于是起身去开门。 “见过宋夫人。”江望舒认出来来人是当初出使枳国的宋女公子巧玉,只是她如今的身份贵为宋夫人。 “不请我进去坐坐?”巧玉竭力保持着镇定说道。 江望舒让开身让巧玉进屋,并未关门。 “我最近感染了风寒,见不得风,还请江侯观赏门。”巧玉说道。 江望舒只好关上门,他一言不发,因为他不知道巧玉为何而来。 “想不到再见到江侯却已经物是人非。”巧玉感叹道。 江望舒没什么好感叹的,他见过的人多了,若是每次重逢都要感叹一下岂不是一辈子都在感叹? 第七十九章、剑指江侯 - 弈士 - 赏一杯茶 翌日,江珏和女公子淼的大婚如期而至,荒唐得让江珏觉得可笑,没有一项是自己的意愿,平白多了一个女人,平白多了一处府邸,还平白多了一个郢都禁卫统领的官职。 府邸便是王城内的江侯府邸,从匾额上江侯二字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这是熊冉给江望舒准备的府邸,江珏又疑是江望舒的子嗣,所以江珏理应住进江侯府邸。 命运荒唐得就像一场不遂人意的雨,本该落在久旱的大地,却落在汪洋大泽。于是旱的人脸色紧绷如一块龟裂土地,于是涝的人已经溺水苦不堪言。 江珏能如何?他不能如何。此时他只是熊冉手里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他只能按照熊冉的意愿落在江侯府邸。 江望舒能如何?他也不能如何。这是属于熊冉的棋楸,他进来了,也只是一颗棋子。 可是总有的棋子不按照弈士的心意落在该落在的位置,比如江珏,他在王宫只是随便应付了一下便抱着苗淼回了江侯府邸,不光大摇大摆地关上江侯府邸大门拒不迎客,还将熊冉拒之门外。熊冉碰了一鼻子灰只是摇着头回了王宫,反正至今为止每一步子都是按着他的心意,虽然中途出了些小差池但并不妨碍局势的走向。 郢都贵胄想笑话江珏性急,又碍于情面赞赏一句真性情。翟庄称伤没来,他有伤不假,不过他的伤更多的是心伤。江珏也有伤,比起翟庄只重不轻,他还是大摇大摆抱着苗淼离去。 王宫还在摆酒设宴,毕竟苗淼名义上还是熊冉敕封的女公子。熊冉回到王宫说道:“楚楚,你不是一直仰慕江侯的才情吗?还不借此机会讨教一番?” 那叫楚楚的女子则微微颔首然后莲步轻挪款款走到江望舒桌案前拱。 “楚楚是孤的亲妹妹,向来仰慕江侯的才情,还请江侯不吝赐教。”熊冉又说道。 江望舒朝楚楚还礼,又朝熊冉拱手说道:“鄙人江望舒,一介草莽皮肤,哪里称得上才情二字?” 邹固笑道:“天下诗文才情有三斗,中原诗经一斗,荆楚辞赋一斗,余下一斗便是梁州江侯的新诗。江侯独占天下才情一斗,人尽皆知的事。” “久闻江侯大名,今日终于得见,还请江侯多指教。”楚楚跪坐在江望舒身侧, 江望舒挪了一步,勉强隔开些距离。 郢都,江侯府邸。 江珏抱着苗淼回来后便闭门谢客,倒也能理解,毕竟苗淼在郢都可是芳名远扬,多少阔绰富商子弟和郢都贵胄公子都垂涎不已。只是再垂涎又有何用?这是楚王赐的婚,嫁的还是一个痴儿。 封肃很正经地守在门口,任凭谁来拜访都一律拦下,不过礼品还是要手下的,这是江珏的意思。 “封肃啊,如今我也是郢都统领了,还请封大统领多照顾。” 封肃依旧不答话,他就像一尊门神杵在门口,除了必要的回答外几乎跟个哑巴一样。 沈布亲自驾着马车而来,马车上是整整一车布匹。毕竟少了江珏两尺布,自然要补上。虽然烧了宅子,但并不影响沈家的根基,一车布而已,没多大事。 封肃依旧拦着沈布,沈布便在门口大声喊,江珏听见声音过来揽着沈布说道:“小子只是随口一说,沈大户当真记着呢?真是有心了,随我进屋吧。” 沈布关好门后小声说道:“公子,那两位侠客被守卫军抓去了,恐怕我家那把大火也是和这事有关。” 两位侠客自然是赵淼和石头,当日郢都禁卫来了两人便逃出苗圣府邸,又藏身在沈布家中。结果一把大火引来了守卫军,而两人又被羁押而去。 “唉,真是麻烦啊,”江珏问道,“谷雨又怎么样了?” 石头、赵淼二人是奉玄郎的命令前来保护江珏,结果两人又落难,倒是让江珏有些难办了。毕竟这两人也在苗圣府邸替自己挡了刺杀,否则自己还是不是个囫囵人都不好说。 “谷雨这两日并未来找我,恐怕是怕引起猜忌,又或者是她又被羁押了。”沈布答道。都不是好消息,甚至沈布害怕会是第三个结果,木尔那弟子秦孟亭可不是什么正经人。 “公子,你这样……”沈布伏在江珏耳畔小声说道。 江珏点点头,送走了沈布。 “封肃啊,劳烦你去请一趟王上和江侯,按照我们那边的规矩新人得向长辈敬酒。”送走沈布后,江珏朝封肃喊道。 封肃差了一个禁卫前去,自己依旧守在门口。沈布则拱手告辞,他来只是给江珏传递信息,毕竟先前一直找不到机会。 江珏忧心忡忡地在院里来回踱步,事情越来越麻烦了,好不容易送走了亓官庄和荆琦君又多了一个赵淼和石头,好不容易送走了孟先生江侯又来了。 苗淼穿着鲜红嫁衣过来,说道:“公子,爷爷也尽力了。” 江珏摆摆手,事情都到这一步比他想象中更坏,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 未知的,才是最让人不能心安的,比如现在。 不久后熊冉与江望舒抵达江侯府邸,熊冉说道:“江侯可还满意?” 江望舒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江城的府邸,两相比较简直是天差地别。他摇摇头说道:“楚王的心意鄙人心领了,只是……” 熊冉打断了江侯的话:“满意就好,进去吧。” 封肃依旧守在门口,苣臣亦步亦趋跟着熊冉。江望舒前脚刚踏进院子便是一剑直刺而来。 这一剑名为痴心,是江珏自己悟出来的剑技。 这把剑名为杜若,是江珏从杜若那里得来的剑。 这一剑直刺入江望舒腰腹,有鲜血汩汩流出来。 苣臣一把抓住杜若剑,他的手心全是血,但还是止住了攻势。封肃则跑过来挡在熊冉身前,提剑对着江珏。 “江侯,你杀我父亲,这事已经有人告知我了,”江珏冷冷说道,“以前我奈何不了你,如今王上器重我,我早晚会是楚国大将军,还怕你不成?” “江珏!”熊冉呵斥道,“你这是为何?” 江望舒忽然笑了,腹部的杜若剑还有血迹,他半跪在地上望着眼前冷峻少年郎。 “江侯,从此你我的恩情一笔勾销,你安兴当你的巴国太傅,我安心当我的禁卫统领。”江珏说完拉着苗淼进屋。 封肃已经让人去请医官,他亲自搀扶着江望舒与熊冉一道退出府邸。 屋内,苗淼忧心忡忡地说道:“公子,你这是为何?” 苗淼没料想到江珏会刺出这一剑,更没想到他会一剑朝江望舒刺去。 “我这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江珏苦着脸说道,“只是以后和江侯怕是当真恩情一笔勾销了。” “是沈布的主意?”苗淼问道。 郢都,舍馆外。 沈布驾着马车疾驰而来,被缪斯拦住。 “原来是缪将军,吓死我了。”沈布抚摸着胸口说道。 “事情办妥了?”缪斯问道。 郢都刺杀之夜那冷峻青年便是缪斯,他一路追逐石头和赵淼,居然来到了沈家。与沈布接触后威逼利诱之下才知道原来沈布也想救江珏。 “办妥了,”沈布皱着眉头说道,“小人只能做这些,其余的就看将军和邹圣人了。” 江珏和苗淼大婚过后郢都迎来了短暂的平静,处处都是棋楸,人人皆为弈士,平静后面又是一轮新的博弈。 郢都,王宫。 熊冉召见江珏,说道:“刺杀小将军的人已经抓到了。” 江珏先是瞥了木尔一眼,然后问楚王:“王上,可是一男一女?” 熊冉点点头说道:“看来两位刺客险些得手,小将军居然知晓。” 江珏正色答道:“那两人是小子与秦孟亭回来途中遇见的侠客,两人只是来苗圣府邸讨口水喝,可不是什么刺客。秦孟亭应当知晓。” 秦孟亭拱手答道:“王上,那两个刺客心怀不轨,定然是杀光了禁卫再潜入院子想要刺杀小将军。” “他们若是要刺杀我还要等到郢都?”江珏嗤笑道,“难不成郢都禁卫都是些饭桶不成?数十人拦不住两人不说,没在两人身上留伤不说,还被杀光了?便是数十头猪恐怕也不会再封肃赶来之前被杀绝吧?” “那两个刺客显然还有同伙,只是恰好这两个被抓获。”秦孟亭说道。 “既然如此,为何恰巧抓到这两人?”江珏问道。 “这两个刺客先在沈家纵火把郢都守卫军引过去,然后再趁机到苗圣府邸行刺。”秦孟亭说道。 “既然是这两个刺客在沈家纵火,又如何会逃到沈家等着束手就擒?难不成秦贤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和小子一样是痴儿傻子任凭别人摆布?”江珏掷地有声地说道。 “小将军如何知晓这两个刺客是在沈家被抓获的?”秦孟亭笑道。 “猜的,”江珏说道,“秦贤可不要转移话题,你们纵横家最喜欢的便是诡辩,小子还是知晓的。” “好了,够了,”熊冉说道,“小将军无碍,刺客也抓获,此事就这样了了。” 第八十章、乐不思巴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望舒在医馆静养了三日,好在苣臣出手及时只刺入腰腹两寸,并无多少大碍。 第一日熊冉携带楚楚和宋夫人巧玉前来探望。熊冉愧疚说道:“江侯,孤实在不知江珏小将军为何突然出剑伤了你,孤深感歉意,楚楚便留在这儿服侍你吧,还请江侯不要推辞。” 熊冉走后楚楚便留在了医馆,江望舒拒绝了楚楚要亲自服侍的好意,说道:“鄙人一介莽夫,女公子身份尊贵,岂敢让女公子服侍。” 楚楚答道:“江侯,小女子仰慕江侯已久,能陪伴左右是福气。” 第二日熊冉携带苗圣和木尔前来探望。熊冉愧疚说道:“江侯,孤实在不知江珏小将军为何突然出剑伤了你,孤深感歉意,大将军之位还请江侯不要推辞。” 熊冉走后楚楚说道:“久闻江侯剑法独步天下,当年败夫错的事迹小女子可是早有耳闻。大将军之位能统御楚国四征四镇八十万大军,也只有江侯能担得起。” 第三日熊冉携带江珏和苗淼前来探望。熊冉愧疚说道:“江侯,孤实在不知江珏小将军为何突然出剑伤了你,孤深感歉意,特地领着珏和淼儿前来探望。” “珏,向江侯赔罪。”熊冉说道。 江珏固执地和江望舒对视,他嗤笑道:“老匹夫,你这辈子都休想摸到武圣的门槛了,和夫错那一站留下的隐疾又复发了吧?” 江珏还要再说,苗淼连忙拉着江珏退出去。楚王熊冉阴沉着脸说道:“江侯还请见谅,楚楚,好生伺候江侯。” 楚王熊冉刚从医馆出来便撞见邹固,邹固拱手朝熊冉行礼说道:“固见过楚王。” 熊冉心情不佳没空搭理邹固,只是随便应付后便在苣臣的护卫下上车离去。 “苣臣,传来鹿恩与翟庄进宫。”熊冉说道。 邹固进医馆说道:“还请女公子回避,在下和江侯叙叙旧。” 楚楚退出去关好门,邹固问道:“江侯,这剑的滋味还好受否?” 江望舒望着邹固说道:“这是先生的主意?” “在下也是出于无奈,只能如此,”邹固说道,“如此,楚王才肯放人。” 邹固在医馆停留不久便告辞离去,缪斯在医馆外候着,亲自替邹固驾车。 “妥了?”缪斯问道。 “想必熊冉已经开始质疑江侯了,这是好事。只是我那劣徒恐怕就离不开郢都了。”邹固答道。 “邹先生还在乎一个痴儿?”缪斯问道。 “虽然不在乎,但我还是于心不忍啊,”邹固笑道,“我还真看走眼了。缪斯有意收他?” 缪斯点头,说道:“倒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如今他和江望舒已经决裂,若是救他出去自然可以带回剑陵。” “再说吧。”邹固答道。 郢都,王宫。 熊冉来回踱步,苣臣与翟庄都在左右候着。 “鹿恩还没来?”熊冉问道。 话音刚落,鹿恩在人搀扶下摇摇晃晃走来,磕头说道:“王上,臣饮酒过多,来迟了,还请恕罪。” 熊冉端坐问道:“你们三人都是我楚国的军中翘楚,都和江侯交手过,说说看。” 翟庄拱手说道:“王上,臣和江望舒在涪陵交手,只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翟庄说的是事实,他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替父亲翟羽和师父夫错报仇,结果在涪陵和江望舒一战险些被斩杀,若不是白鹿大王鹿恩在一旁协助恐怕是有去无回。 熊冉点点头,其实翟庄能在江侯手下过招已经不易,毕竟年纪还小,未来可期。 白鹿大王也拱手说道:“王上,臣下与江侯数次交手,虽然不敌但并不觉得江侯有武圣实力,只是略胜臣下一筹。此前虽说江侯以一敌五还占上分,但臣下与苣将军练手可以逼退江侯。当日翟将军和江侯交战,臣下拦住江侯,对比之下发现江侯实力大减,甚至臣下还略占上风。现在想想是当时心虚,否则胜负难料。” 白鹿大王鹿恩与苣臣一同和江望舒交手过,又在涪陵救下翟庄时出手拦住江望舒,他明显发现江望舒当时的实力比起先前有所不如。只是当时忌惮江侯,所以他才草草收场。 熊冉思忖着白鹿大王的一席话,白鹿大王的实力和苣臣不相上下,他和苣臣联手拦住江望舒是真,他在江侯手下救下翟庄也是事实。 “苣臣,你说说看。”熊冉最想听的还是苣臣的意见,毕竟苣臣与江望舒交手最多,毕竟苣臣一句话没有半个假字,他的答案熊冉最放心。 “当年江侯在江城扬名一战中一人败我等五人,所以这一战奠定了江侯的武圣境界。那一战中江侯确实有武圣实力,臣下和夫将军交手不少,当时江侯比起夫将军只强不弱。”苣臣说道。 熊冉眉头一挑,江望舒与夫错在乌江赌战只能说是平分秋色,在江城独占中却比夫错更强? 苣臣继续说道:“后来与江侯在涪陵交手,臣下倒觉得江侯倒退了许多。臣下猜测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江侯在隐藏实力,不过这种可能实在太小,毕竟楚与巴是死仇,江侯没有隐藏实力的必要;第二种是江侯有隐疾,被天雷击中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江侯也许是旧伤复发所以实力倒退;第三种可能是江侯已过了壮年,实力不如以前。” 苣臣分析得头头是道,熊冉没失望,果然还是苣臣最靠谱。 “若是江侯实力依旧在巅峰,恐怕黔中和武陵两地不会轻易拱手相让吧?”苣臣说道,“臣下去迎接江侯时,江侯呼吸有些紊乱,臣下猜测江侯应该是已过壮年,然后旧伤复发,不再有武圣实力。” 一锤定音,熊冉相信苣臣的判断,苣臣的实力比起缪斯也不遑多让,算得上是楚国最为顶尖的战力,能接下夫错百招而不落下风的只有他一人,能贴身守护熊冉的也只有他一人。 “好了,孤知晓了,白费一番心思,白忙活了,”熊冉说道,“苣臣,传令让楚楚回来吧。” 苣臣领命而去。 白鹿大王打了个酒嗝说道:“王上何不亲自试探一番?” “言之有理,我便瞧瞧是江珏在做戏还是江侯确实不在巅峰。” 数日后,郢都,王宫。 “江侯伤可痊愈?”熊冉问道。 “承蒙楚王挂念,并无大碍。”江望舒拱手答道。 “孤有意拜江侯为大将军,不知江侯意下如何?”熊冉问道。 满朝震惊,大将军之职可是空缺了许久。如今江望舒来郢都没多久便拜为大将军,何其显赫? “楚王,鄙人担不起。”江望舒知晓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熊冉再拖下去,否则莫说是救不了江珏,恐怕自己也脱不了身,于是他拱手答道。 “江侯是放心不下巴国还是放心不下江珏小将军?”熊冉问道。 “鄙人年纪大了,所以想替巴国培养个年轻后生。这一剑过后鄙人与他恩断义绝。”江望舒答道 “江侯,你是高高在上的江侯,如何看得起小子。”江珏答道。 “你可知荆琦君还在日思夜念等你回去?”江望舒质问道。 江珏揽着苗淼笑道:“此间乐,不思巴。” “好一个此间乐,不思巴。”江望舒朝江珏走过去,质问道。 江珏也站起身和江望舒对视,他懒洋洋地笑着。 熊冉连忙说道:“江侯,当真不愿留在郢都?” 江望舒摇摇头,正色说道:“楚王可以留下鄙人尸骸一堆,不能留下鄙人初心一颗。” “临渊羡鱼,何必退而结网。既然江侯执意不留,孤再挽留就是强人所难了。江侯尽管离去,孤绝不阻拦。”熊冉大手一挥,说道。 熊冉的态度转变不单单是江望舒,便是满朝贵胄都措手不及,莫非熊冉当真舍得让江望舒离去?只是明眼人都瞧见了苣臣不在,还有几位武将也不在。 “好自为之。”江望舒朝江珏说道,然后饮了三碗酒,抚掌长歌渐去。 歌曰: 韶华悠忽步踯躅,清风何必催人醒,朗月何故弄云影?抚掌长歌自渐去,痴儿莫笑云之君,故国故人当微醺。 歌罢,江望舒取了剑,负剑而行。 楚楚想去追逐江望舒被熊冉拦下,熊冉说道:“不准去。” 楚楚红着眼,她小声说道:“先前我不愿你要我去服侍江侯,现在我愿意你又阻拦。大王,你是楚国大王,我只是可有可无的棋子而已。” “住嘴。”熊冉呵斥道。 巧玉望着江望舒的背影失神,才情天下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不是江望舒又是何人?当年少女一场梦,梦醒方知陌路人。 江珏自顾自地饮酒,一樽接连一樽,疯狂浇灭心头的杂念。先是再无瓜葛,再是恩断义绝,从此自己当真只是个痴儿了。 “不准喝了。”苗淼嗔怒道。 江珏左手提着酒樽右手提起杜若剑,他起身出列,望着熊冉。熊冉朝江珏点头,江珏提剑朝而出。 郢都庙堂贵胄悉数看着这伤病未愈的年轻外来小将提剑而去。 第八十一章、抚掌长歌渐去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望舒提剑缓缓而行,江珏提剑追上,后方熊冉领着庙堂贵胄远远跟随。 “夫君,你不许去。”苗淼拉住江珏喊道。 “去爷爷身边。”江珏挣脱苗淼的手,然后持剑上去,起手一式便是痴心一剑。 痴心一剑,痴儿痴心妄想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痴儿痴心妄想披星戴月以手拿黎民,痴儿妄想以孟先生为师,痴儿妄想以江侯为父。 江望舒剑未出窍回首也是一剑,挡住江珏的痴心一剑,说道:“你的剑心思太沉,少年郎哪有那些心思。” 江珏没答话,持剑再起,痴心一剑、守护一剑、疾风一剑、留心一剑四式轮流出手。草莽剑法起劲只有这四式,也是他唯一的依仗。 江望舒只是递出寻常剑技,说道:“我没教你剑法,因为世上本就没有剑法。虽然恩断义绝,但还是教你一招,这一剑名为剑心。” 这一剑名剑心,只是寻常一剑,稀松平常如稚子嬉闹。尽管剑未出窍,江珏依旧不敢大意。虽然江侯没教过自己剑技但却一直指点自己练剑,这一剑自然非同小可。 一剑落空,江望舒说道:“所谓剑心,你可以理解为武圣境界,不以力御剑,不以技御剑,只以心御剑。” 剑心一剑,以心御剑,江望舒心太软,没能刺下。 “星河剑法,并非剑技,也非剑法,只是我比你还小时折枝练剑起了一个花哨名头。你的剑勉强能入眼,试试能接下几剑。”江望舒说道。 追星出鞘,星河显现。 熊冉感叹道:“孤从未见过有人用剑有芒。” 星河剑法有剑芒,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朗朗乾坤之下。 星河剑法第一剑出,第一道剑芒显现而出。江珏持剑抵挡,疾风一剑出手挡住这凌厉一剑,退了一步。疾风一剑尽是攻伐之意,比起江望舒的星河剑法还是弱了不止一筹。 星河剑法第二剑出,第二道剑芒显现而出。江珏持剑抵挡,改为留心一剑。留心一剑攻防具备,还是不敌,依旧退了一步。 星河剑法第三剑出,第三道剑芒显现而出。江珏持剑抵挡,改为守护一剑。守护一剑重在守护,他不信还是不敌。结果照旧是不敌,江珏已连退三步。 星河剑法第四剑出,第四道剑芒接连显现而出。江珏依旧持剑抵挡,痴心一剑,这是他悟出来的一剑,是他最为自信的一剑。依旧不敌,江珏再退三步。 已经接下了四剑,江珏退一步看客们便退一步,更是将熊冉护得严严实实的。 “这是第五剑。”江望舒说道,然后持剑而出。 星河剑法第五剑出,第五道剑芒显现而出。江珏神色,守护一剑出手,两把剑交错,杜若剑脱手而出。 江望舒没有停手,第六剑接连而出,第六道剑芒显现,六道剑芒连缀又编织,仿佛神祇下凡,仿佛剑仙再世。杜若剑已经脱手而出,江珏手里再无依仗,他解脱般地望着那璀璨一剑刺来,没有逃避,也没有抵挡。 江珏解脱般闭上眼,这样也好,自己在郢都这方棋楸上都只能当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竟然痴心妄想想要替江侯分忧,想要替孟先生解难。孟先生和江侯都是天下这盘棋楸的弈士,自己不过是一个痴心妄想的草莽痴儿。 这一剑戛然而止,离江珏心口一寸之遥。 追星归鞘,江望舒提剑前行,郢都禁卫悉数分开。 王城门口,封肃抱剑站着,朝江望舒拱手说道:“请江侯指教。” 封肃,郢都禁卫大统领,实力不详,但肯定不会弱。 追星再出鞘,江望舒没有丝毫手下留情,追星六剑接连而出。 从来没人见过封肃出手,或者说从来没有活人见到封肃出手。郢都禁卫大统领,人送外号冷面将军封肃。禁卫大统领,可是不下四征四镇的官职。 封肃出手,剑和他人一般简约,毫不拖泥带水,更不花里胡哨。每一剑都是简约到极致又实用到极致的一剑,就像他每一句话都是简约到极致又实用到极致的一句。 “多少招了?”熊冉问道。 江珏答道:“已经过了百招。” “百招了啊,”熊冉笑道,“封肃藏得够深。” 江珏认真地观摩两人弈剑,一直被熊冉安排替自己看门的封肃竟然是能和江望舒有来有回的高手,二品顶尖,恐怕离武圣也只有一步之遥。 百招过后封肃终于落了下风,不过他还是勉强能稳住身形,每一剑都尽可能地简约,简约,再简约。 简约而不简单,这是江珏对封肃的印象。封肃是郢都禁卫大统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郢都禁卫首领,算起来自己还要归封肃管。先前江珏也猜测过封肃是个高手,但没想到能高到这个程度,恐怕比起苣臣也不遑多让。 能让熊冉任命为郢都禁卫大统领的人岂会是寻常人?能和苣臣一般跟在熊冉左右的人岂会是寻常人?况且封肃便是落了下风依旧敢主动出击。 封肃终于败下阵来,他的手腕中剑,江望舒收剑归鞘,抱剑说道:“承让。” 封肃让开路,过来单膝跪在熊冉面前说道:“王上,臣惭愧。” 江望舒负剑出了王宫,王城人海汤汤都在围观这位远道而来的江侯。江望舒走一步人群便让一步,一直簇拥他走到内城与外郭接壤处的沈家,或者说是沈家废墟。 “江侯,又见面了。”翟庄手提霸王枪遥遥喊道。 江望舒拔剑出鞘迎上去,翟庄持枪高喝一声而来,起手便是霸王枪法。 昔年荆楚霸王夫错提霸王长枪(注:夫错早年确实是用霸王长枪,后来改用霸王长戟),使霸王枪法打遍荆楚无敌手,南征百越北战诸藩,东伐吴越西讨梁州,何其显赫? 如今郢都小霸王翟庄提霸王长枪,也使霸王枪法在沈家废墟与江望舒一战。 这位郢都小霸王说是郢都年轻一代第一人也不为过,更是被誉为荆楚未来的希望,有望问鼎武圣的将门之后。 他手提长枪迎上江望舒, 尽管自知不敌还是迎了上去。在与江珏一战之后虽然负伤但他却长进许多,或者说是熊冉将苗淼赐婚给江珏让他变得冷厉,冷厉如枪尖森寒,他就像一只被激怒的豹子朝着江望舒扑去。 “翟庄,适可而止,”熊冉朗声喊道,“江侯,还请手下留情。” 翟庄自知不敌江望舒,所以也不抱着拼命的念头,但还是尽力而为。尽管不知晓江珏和江望舒打得如何,但自己起码不能落了下风。 星河剑法剑芒合计七道,江望舒只出剑芒五道。 霸王枪法十二式,翟庄不拘泥于招式,十二式全数倾泻而出。 其实江珏并不厌恶翟庄,甚至还有些欣赏,除了身份天差地别,两人都一样,都是固执的人,都是心很冷的人。 翟庄提枪和江望舒酣战,两人在从郢都大道打到沈家废墟,激荡起尘土、木屑四处飞扬。 “多好一个宅子,说没就没了。”熊冉感叹道。 尘埃落定,翟庄躺在残垣断木上吐血不止,江望舒收剑再离去。 “江侯下手很了些吧。”熊冉朗声问道。 “鄙人不想杀人。”江望舒答道。 不想杀人,言外之意便是否则翟庄便是一具死尸了。 江望舒负剑继续前行,走了不到一里遇见一男一女。 “江侯,得罪了。”那女子抱剑喊道。 江珏自然认出来是石头和赵淼,他松了口气,还活着就好。 石头提着一把阔剑,赵淼抱着一把长剑,石头在前,赵淼在后,两人吵江望舒冲杀而来。 江望舒不识得两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来拦自己的,反正都是熊冉的人。 石头体型大得令人咂舌,便是已经算得上魁梧的白鹿大王和苣臣比起石头也要小了一圈,遑论体型匀称的江望舒了。赵淼则体型婀娜,模样俏丽,便是比起郢都丽人也丝毫不差。不过没人敢小觑她,能被熊冉放在这里等江侯的人岂会是庸人?女子又如何? 石头主防,赵淼主攻,两人互相配合,竟然不落下风。 熊冉笑道:“小将军以为这两人如何?日后替你看家护院可好?封肃到底还有别的事不能长久在你府邸前守着。” 江珏点头,他不知道为何熊冉还看重自己,既然江侯都要走了,自己还有什么剩余价值? 石头一身蛮力实在惊人,硬生生一剑逼退江望舒,然后沉身,赵淼接力踩踏在石头肩上,一剑刺去。江望舒提剑抵挡住赵淼的攻势,再一剑震落赵淼手里长剑,抓住她脚踝将她摔翻在地,毫不怜香惜玉。 “拉我起来,臭石头。”赵淼一脸委屈地朝石头喊道。 石头急忙拉起赵淼,听她一阵数落。 “承让。”江望舒抱剑再度前行。 郢都,西城门。 江望舒在郢都贵胄,在郢都民众的瞩目下提剑而来。守在西城门的是征西将军白鹿大王鹿恩和镇西将军苣臣。 “江侯,除了城门再无阻挠,孤保证。”熊冉说道。 言外之意便是要破了苣臣和白鹿大王鹿恩联手。 “江侯,请。”苣臣说道。 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都是三苗人,都使苗刃。两人一左一右朝江望舒逼来。两人都是楚国威名赫赫的大将,但两人依旧不敢大意,只因为眼前是江望舒。 那个拿起玉圭便是巴国太傅的江望舒,那个拿起宝剑便是巴国执圭的江望舒,那个端起茶碗便是枳江侯的江望舒,那个端起酒碗便是诗人的江望舒。 人间惊鸿客,江望舒。 那个抚琴而歌,歌名《袍泽》的江望舒;那个持剑赋诗,诗曰“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的江望舒;那个踏歌而行,歌曰“痴儿莫笑云之君,故国故人当微醺。”的江望舒,那个“无缘封圣又何妨?依旧人间惊鸿客。”的江望舒,那个在巴山草舍月下折枝练剑,替自己起名望舒,取姓为江的江望舒。 苣臣擅长防守之道,白鹿大王则蛮力惊人,两人一左一右逼近江望舒,然后同时发力迎上去。江望舒以一敌二在两人魁梧大汉中穿梭,如惊鸿翩飞,如游龙宛转。 “王上,若是江侯胜了,当真放人?”木尔问道。 为了引诱江望舒前来,郢都庙堂可是煞费苦心,甚至早在许久之前熊冉便着手开始建造江侯府邸,只是缺了匾额。显然熊冉是蓄谋已久,熊冉爱才,天下皆知,不论是楚人,是三苗人,是百越人,是綦人还是枳人,反正到最后都会是楚人。 楚国是一个包容的国度,只要你能够替楚王熊冉办事。所以楚国历经七代明君除了在熊冉手里臣服的三苗、百越、綦,其余人都彻底成为楚人。 “江侯若是连苣臣和鹿恩联手都敌不过也称不上是武圣,孤大可放行;江侯一路连败数人,若是还能败苣臣和鹿恩联手自然是武圣无疑,孤舍不得,”熊冉说道,“孤言出即法,不舍得也要舍得。” 苣臣一人可以和江望舒过上百招而立于不败之地,有鹿恩联手自然更为轻松,已经和江望舒过了两百招,依旧不分上下。 两柄苗刃一齐挥向江望舒,。江望舒被击退三步,他咳嗽了一声,嘴角溢出了血迹。 两柄苗刃再度朝江望舒砍来,江望舒翻身避开,再提剑而起。 “这一剑,名为剑心,可能会死人的。”江望舒说道。 “武圣,不是一个名头,不是一个境界,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只属于一个瞬间,比如现在。”江望舒提剑逼来,气势陡升,一种巨大的压力笼罩着两人。 武圣,不是一个名头,不是一个境界,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只属于一个瞬间,比如现在。所以江望舒心无杂念挥出剑心一剑,这一剑与星河七剑迥异,剑未出,但气势已经先发制人。 “好了,”熊冉说道,“开门,放行。” “鄙人多谢楚王。”江望舒拜谢,然后抚掌长歌渐去,歌曰: 痴儿莫笑云之君,踯躅荆楚当微醺。抚掌长歌自渐去,抚掌长歌自渐去。 第一章、以九州为棋楸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八年,六月,季夏,小暑。 宋国迁都洛邑,宋骁请天下诸侯于立秋在洛邑会盟,庆贺迁都之喜。 天下还有几家诸侯? 最北边的冀州,魏、陈、梁、唐、汤、卫、苻七国组建了七国联盟北据白狄、赤狄等异邦,西挡胡塞铁骑,南据宋国雄师,东挡齐国大军。秦淮再一次身挂七国相印。 冀州最北是燕国,燕公子延卿继位。 兖州除了大黎便是中山,整个兖州之地被宋鲁两国夹在中间。 最东边的青州,鲁王小白横扫周边小国和莱夷,绕过兖州将手伸到了冀州。如今的路过地跨青州、徐州和冀州三州之地,不容小觑。 豫州自然只剩下一个宋国。宋骁喜欢整数,所以宋国占据中原沃土千里,富城百座的宋国;宋骁喜欢整数,所以在割二十城为纳彩钱给大黎后再度征伐冀州取了二十城;宋骁喜欢整数,所以宋国雄师足足有百万人,大将恰好百位;宋骁喜欢整数,所以宋国连年征战兵力还是维持在百万,大宋百将旧死得七七八八后他再敕封新的百将。 徐、扬两州自然是吴越这一对相爱相杀的兄弟,两国之间从未停下过战事,甚至都不有需要师出有名,仇怨实在太深。 雍州,从祁木到拜厄到卫灵再到卫秀,历经三代,三代出了三位武圣,胡塞铁骑已经将雍州踏了个遍,便是西羌和犬戎也臣服在胡塞王卫秀的铁骑下。胡塞铁骑有三十万,占据天下半数。霸主时代盛行战车作战与步战,动荡时代则骑兵则成为了利器。虽然胡塞恶土五谷难以生长,但却在畜牧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荆州自然是楚国,论疆域,楚国地阔数千里远胜宋国;论人口,楚民两百万户不下宋国;论国力,比起宋国不遑多让;论兵力,宋有雄师百万楚有雄兵八十万,伯仲之间;论人才,宋有邹固、施惠,楚有木尔、苗圣,也不比宋国弱。 梁州如今只有两国,一是枳与綦合并的巴国,二是蜀国。百余年前梁州便是巴蜀两国,如今还是;百余年前巴蜀之间交战不已,如今还是;百余年前巴蜀都亲近大黎,如今却不为人知。 天下是一张以九州为棋楸,以黎民为棋子的弈局,旁人叫得出名字的便是弈士,比如天子诸侯,比如诸子百家,比如武夫侠客。 郢都又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棋楸,江珏仓皇入局,能做到从容对弈已是不错,虽说现在成了熊冉手里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但好歹郢都贵胄与万民都认识了这个少年郎。 江珏正漫无目的地在郢都闲逛,熊冉也没有再对他过分关注,甚至没让他履职,只是让封肃离开了江府。 是江府不是江侯府邸,江望舒离去后熊冉便让工匠扣去了“侯”字,单单一个“江”字突兀地摆在王城最显眼的位置,比翟庄所住的大将军府邸还气派,比木尔所住的国师府邸还气派,遑论苗圣那个破落府邸了。 当然,江珏并非独自一人,苗淼自然伴在左右,毕竟她是江珏的女人。除了苗淼还是石头和赵淼二人,这两位本熊冉认定为刺客的人如今成了江珏的护卫,自然是寸步不离。 江珏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沈家废墟,沈家废墟上,木匠瓦匠络绎不绝,新的府邸已经完成大半,比起先前更为富丽堂皇。 沈布瞧见江珏抖擞着一身肥肉过来问好,他艰难地收住肚腩拱手,说道:“多谢公子相助。” 沈布说的自然是江珏出面朝楚王求情放了谷雨,至于卢氏的去向江珏则不知晓。江珏摆摆手说道:“我和谷雨也相识一场,救她是分内之事。” “沈大户。”江珏喊道。 沈布连忙做出倾听的姿势,江珏却没了下文。 “公子有什么吩咐?”沈布问道。 “没事,就是随口喊一声,”江珏说道,“你去忙吧。” 有些事,还是不要告诉沈布的好,对谁都好。江珏挽着苗淼慢悠悠地走,一路上倒有些郢都贵胄和他打招呼,不管认得不认得他都是拱手还礼。 郢都,王宫。 “江珏整日在做些什么?”熊冉问道。 封肃答道:“江统领整日便在四处晃荡。” “由他吧,”熊冉说道,“也不差这一口饭食,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邹固和缪斯已经离去,毕竟再过一个月便是宋国举办洛邑会盟之时,两位都是宋国柱臣,不能少了。 邹固此行的目的既不是和木尔论道,也不是宋骁想念女儿,更不是为了救江珏,当然也不是专程来郢都和孟兰争辩,他来的目的是找楚王熊冉,至于两人说了些什么旁人一概不知。 “木师,你可听闻过玉珏之事?”熊冉问道。 木尔思忖片刻后答道:“可是当年江珏为祭酒时那枚子丑玉珏?” 熊冉点头说道:“邹固和孟兰专程为了玉珏之事争辩了一场,甚至涉及到的人不少,”熊冉说道,“先前孤还没怎么在意,后来一想,孟兰派人去洛邑窃玉,邹固设计让人从黎都窃玉,恐怕玉珏不是同一块,又恐怕玉珏关系重大。” “所以王上特地将江珏留下?”木尔问道。 熊冉点头说道:“或许江珏当真是子丑后人呢?否则为何孟兰千里迢迢而来只为了救他?当年孟兰三入洛邑学宫不为天下道义,不为天下首圣,也不为学宫祭酒,只为了救江珏,恐怕没那么简单。” 木尔说道:“王上是说,这玉珏关乎国运?” 熊冉摆摆手说道:“不说这些了,准备贺礼,孤要亲自去给丈人庆贺。” 郢都,苗圣府邸。 苗淼想来见见爷爷,江珏自然允了。苗圣推辞不搬去江府与二人同住,熊冉亲自送来仆役和婢女照料苗圣的衣食起居,于是这件事作罢。好在江府与苗圣府邸相隔不远,苗淼担心婢女做的饭食不合爷爷口味,于是每日三餐都让石头送来。 江府合计四人,至今没履职的郢都禁卫统领江珏,女公子淼,还有便是石头和赵淼。至于那些婢女、仆役都让江珏赶走了,他向来不喜欢被人伺候,也喜欢清净一些,于是偌大的江府冷冷又清清。 苗淼和苗圣在唠家常,苗圣笑道:“不知道爷爷还能不能抱重孙哦。” 苗淼羞红了脸,整个人如浸在水里的三月新摘樱桃,红得晶莹剔透。 石头和赵淼守在门口,江珏百无聊赖地问道:“你们当真就在郢都待着了?” 赵淼摇摇头说道:“不然去哪儿?” “回山上去。”江珏说道。 “师尊说了让我二人护卫公子周全,公子在哪我二人便在哪。”赵淼说道。 “随你们了,”江珏忽然有疑惑,他问道,“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是指楚王没杀你们?” 江珏有些担忧是不是有人朝熊冉说了自己与玄郎的身份,否则为何两人能够安然无恙?否则熊冉为何不派别人单单派他两人守卫江府?否则自己已经没有剩余价值为何还不被熊冉抛弃? “熊冉听说我二人实力不俗,于是就让我们去拦住江侯,然后就这样了。”赵淼答道。 石头沉稳不动如一块大石头,江珏个子不算矮,但在石头勉强就像个稚子小童。赵淼的这个答案似乎说得过去,毕竟熊冉有爱才之心,两人合力能和江侯过招实力也算是不俗。 江珏左看看身材窈窕、模样俏丽的赵淼,右看看体型魁梧、五大三粗的石头,忍不住问道:“你们当真是夫妻?” 不怪江侯问出这个问题,毕竟两人都只住一个房间,只是两人没承认,也没否认。 “是。”赵淼说道。 与此同时石头瓮声瓮气答道:“不是。” “夫君,爷爷找你。”苗淼喊道。 江珏只好进屋问候苗圣,然后问道:“爷爷找我有事?” “过些日子我便要辞官归隐了,你务必小心,无论是在郢都还是离开,还请带上淼儿。”苗圣嘱托道。 “那是自然,”江珏问道,“爷爷为何突然要辞官归隐?” “要变天了,”苗圣说道,“我这把老骨头只会妨碍楚王的战车前行,能有个善终还是看在还有些苦劳上。” “洛邑会盟,尽量别去,”苗圣说道,“我知晓你心不在郢都,想要肩挑道义,想要手拿黎民,任重而道远啊。” “爷爷,还请告知琦君和亓官庄在何处,否则我心难安。”江珏问道。他一直没问苗圣这个问题,因为他相信苗圣的为人。但他更懂荆琦君和亓官庄,两人都不是安分的角儿,若是见到自己许久不出郢都肯定会折腾一番,自然也会传来一些消息。可是两人的消息如石沉大海,让江珏实在放不下心。 “去山上了。”赵淼远远答道。 “这么远也听得清?”江珏问道。虽说没关门,但院门口距离屋内好歹有二十步远,江珏自问说话声音并不大。 “公子夜里动静小些。”赵淼答道。 第二章、禾得两穗 - 弈士 - 赏一杯茶 翌日,郢都,王宫。 苗圣颤颤巍巍地拱手说道:“王上,老臣老不堪用,还请王上恩准告老还乡。” 满堂俱惊,再仔细看苗圣,他确实老了,老得如一块龟裂的土地,老得如老松树的树皮。 苗圣老了,这位无名无姓无氏又无父无母无子嗣的苗圣终于老了,这位大半辈子在水田里劳作的苗圣终于老了,这位养活了荆楚两百万户的苗圣终于老了。 熊冉动容了,他眼角滚落两颗热泪,下来亲自搀扶苗圣落座,拱手说道:“苗圣,冉不能没有你,冉请苗圣再留些日子。” “王上,老臣已经七十了,活到这个年纪知足了,淼儿有个归宿知足了,”苗圣说道,“老臣去意已决,还请王上莫要怪罪。” 毫无征兆,甚至昨日苗圣还对江珏说过些日子再告老还乡。 “冉拜送苗圣。”熊冉朗声说道。 满朝贵胄拱手施礼喊道:“拜送苗圣。” “还请苗圣在郢都养老,冉可以时时请教。”熊冉拱手说道。 “王上,落叶总念想着归根,老臣从哪儿来,便想回哪儿去。”苗圣说道。显然,他不愿留在郢都养老,他想回到故土。故土,自然是三苗之地,并没有给与他温暖的三苗之地。 “鹿恩,苣臣。”熊冉喊道。 “臣下在。”白鹿大王鹿恩与苣臣两人齐声答道。 “送苗圣回三苗,不许有半点差池。”熊冉说道。 “臣领命。”白鹿大王鹿恩与苣臣齐声答道。 三人都是三苗人,三人撑起了楚国小半边天。 “王上,淼儿想陪伴爷爷回去,还请王上恩准。”苗淼说道。 “准了”熊冉说道,“不过江统领可不能陪同,孤要去洛邑赴会,江统领自然要随同。” 江珏和苗淼一左一右搀扶着苗圣离去,熊冉望着苗圣那单薄的背影,若不是江珏和苗淼搀扶着恐怕都不要风吹,只要哈一口气就会倒下。 郢都,苗圣府邸。 熊冉领着满朝贵胄把院里院外挤得水泄不通。苗圣收拾行李出来了,只带了一根拐杖,再无一物。 苗圣留念地看了看这处府邸,年纪大了总是念旧,这府邸住了不少年,真要离开还是舍不得。 堂堂楚国三公,没有一分钱财,没有一件宝物,有的只是一根拐杖。 郢都,大道。 苗圣在满朝贵胄的注视下离去,随行的有苣臣、白鹿大王鹿恩,还有苗淼。熊冉领着郢都贵胄一路送行,郢都民众聚集在道路两侧。 “拜送苗圣。” “拜送苗圣。” “拜送苗圣……” 马车走一步顿一步,整个郢都无一例外从楚王熊冉到满朝贵胄到富商巨贾再到寻常人都汇聚在从王城到西城门的路上,这是苗圣归家的必经之路。 熊冉送到西城门,拱手说道:“冉拜送苗圣。” “我送爷爷回去了。”苗淼拉着江珏的手依依不舍地说道。 “路上小心些,”江珏说道,“去吧,莫让爷爷久等。” 苗圣下车过来朝江珏小声说道:“珏,要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要披星戴月以手拿万民,少年郎的肩头不算嫩,手掌也不小了。” 江珏拱手,送别苗圣。 苣臣驾车,苗圣和淼儿坐在车上,白鹿大王骑马跟着,再无一人。这排场小了?这排场不小,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都是位列楚国四征四镇的大将。 翌日,破晓,白鹿大王鹿恩策马进城,直奔王宫而去。 苗圣死了,昨夜死了。 这一个噩耗如同一个响雷落在郢都。 “推迟去洛邑学宫的事,先为苗圣送行。”熊冉大手一挥,说道。 熊冉亲自率领郢都贵胄,加上随行军队,足足有万人浩浩荡荡从郢都而出。这排场小吗?这排场不小,便是楚王都亲自替苗圣送行。 “国失一柱,国失一柱啊。”熊冉在车上痛哭流涕。 五天后,万人队伍送苗圣遗体到了三苗之地。一入三苗,三苗人便自发站在道路两侧。苗圣养了楚民两百万户,更是替三苗人多求了一亩地。三苗从头到尾没给苗圣任何东西,没给过他生养的父母,没给过他一口饱饭,甚至连姓名都不曾给一个。 所以熊冉当初拜访苗圣时只能称为苗,后来天下都称他为苗圣。 苗圣葬在一处山谷,那是苗圣早就挑选好的坟地,是一片砂石地,没有占去良田一寸。良田是用来种植五谷的,这是苗圣的意思,熊冉再不愿意也只能答应。 一个小小的土坟,孤零零又冷清清。苗圣生前就说过一切从简,能看着禾苗抽穗扬花,能看着仓廪富足,能看见楚民不再忍饥挨饿,这便是他毕生最大的心愿。 “孤这一生很少敬佩过一个人,孤却对苗圣佩服得五体投地,”熊冉双膝跪地,跪在苗圣坟头说道,“苗圣养了楚民两百万户,莫说是千石万石禄,便是一石也不取;苗圣培育楚地多少良种,却只肯在这山谷砂石地上安寝。” 熊冉何许人也?楚国君王,便是见了赫天子也没见他跪过,但他跪了苗圣。 只因为那人是苗圣,苗圣担得起。 “王上,该走了,”木尔说道,“再不走赶不及了,只有不到二十日。” “苗圣,待孤下次再来祭拜。”熊冉起身拍干净身上泥土,朝苗圣的土坟拱手。 “淼儿,你和珏替苗圣守头七,”熊冉交代道,“苣臣,你在此地陪着珏。” 楚王允许江珏和苗淼替苗圣守头七,自己则率领郢都贵胄返回郢都,再过不久便是洛邑会盟,耽误不得。赵淼和石头自然也留在三苗之地,甚至苣臣也留着,白鹿大王则随熊冉去了。 江珏与苗淼跪坐在苗圣坟前,坟前便是好大一块水田,这是当年苗圣培育良种时的水田,他便是在这里培育出能养活楚民两百万户的稻子。 此时禾苗开始扬花抽穗,长势喜人。赵淼追逐一只蝴蝶到远处,她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侠客,她还是一个比江珏长不了多少岁的女人,到底还是有些玩心。 “石头,你过来。”赵淼喊道。 石头小跑过去,赵淼扎了一个花环戴在石头头上,歪着脑袋看。 “不许摘。”赵淼瞧见石头打算摘下花环,喊道。 于是石头放下了手,裂开嘴笑。一个壮硕如小山的人头顶着花环,极其不违和。赵淼越瞧越满意,说道:“好看。” 石头趴在水渠边打量自己这幅模样,照样咧开嘴笑。 “公子,你若是要离去尽管离去。”苣臣说道。 江珏听苗圣说过苣臣和玄郎有过一面之缘,但他没料想到苣臣竟然愿意放自己离去。 “我若是走了,你不好朝楚王交代。”江珏说道。 “那公子也刺我一剑,就说是你和他们二人合力而为,我也好交代。”苣臣指着不远处的石头和赵淼说道。 “公子,这株禾苗好生奇怪,”赵淼喊道,“你过来瞧瞧。” 江珏起身携带苗淼过去,眼前的一幕让他热泪盈眶。 “先生,何为嘉禾?”当年江珏在桃李学塾撅着屁股问道。 “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孟兰答道。 “嘉禾离离,厚土之苗。烟火袅袅,星辰迢迢。困足下者,千里何求?起足下者,千里何求!”江珏小声念道。 原来世上当真有嘉禾,当真有一禾两穗。 传闻子丑身死后次年,也就是黎赫王二十三年,洛邑郊外有嘉禾生,一禾两穗。 眼见苗圣身死后,黎赫王二十八年,三苗之地,苗圣坟前有嘉禾生,一禾两穗。 “苣臣,得罪了。”江珏提剑刺向苣臣。 苣臣擅长防守之道,但他没动,任凭江珏这一剑刺中他的手臂。 “爷爷,恕珏不能替你守头七了。”江珏拉着苗淼在苗圣坟前磕了三个头。 “爷爷要是泉下有知不会怪罪你的。”苗淼搀扶着江珏站起来。 “公子,”苣臣抱着手臂说道,“王上和宋骁打算以秦岭、淮河为界均分天下。” 江珏心惊不已,难怪邹固要出使楚国,难怪熊冉急着拜江侯为大将军,难怪宋骁要迁都洛邑,恐怕两人是蓄谋已久吧。 “走,去山那边的洛邑学宫与圣人论道去。”江珏说道。 “公子可以一路往西,出了三苗沈布在那候着,可以离开楚地,”苣臣说道,“这是苗圣的意思。” 江珏叹了口气,自己还口口声声质疑过苗圣,眼下不光拐走了苗圣的孙女,还要承苗圣的情。这个人情太重,江珏不知要如何才还得起。 “苣将军,”江珏说道,“后会有期。” 少年郎心如莽原一片,不再是苍茫,也不再是凄凉。左手牵着邹固看走眼的黑马,右手提着杜若送的宝剑,腰挎着干娘季衍送的南蛮短刀,身边有俏丽佳人苗淼陪伴,身后有石头赵淼跟随。 少年郎可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少年郎亦可披星戴月以手拿黎民。少年郎的肩头稚嫩又如何?少年郎的手掌太小又如何?有些事,总要人去做的。 第三章、身世之谜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随沈布商队从三苗过沅城、凤凰城,再入从武陵入綦地,经谷城抵达。 “沈某祝公子此行顺利,”沈布拱手说道,“再往前过孟、焦便是剑陵关,过了剑陵关就到了宋地。” 沈布绕了一大圈路,这又是一个人情。江珏拱手还礼说道:“沈大户,还请送我夫人去巴国,找一个叫武去疾的人,若是找不到便暂且安置在巴阳卢家。” 江珏要去洛邑,自然不会带着苗淼前去,有石头、赵淼二人跟随便足够了。江珏一剑刺伤了江望舒,那一剑不光伤了他的人,还伤了他的心,江珏问心有愧,所以不敢将苗淼托付给江侯。 “夫君,我等你。”苗淼拉着江珏的手舍不得放开。两人素不相识又毫不相干,却走到一起,江珏愧疚不已,不单单是对苗淼,还有对荆琦君。苗圣说了荆琦君和亓官庄二人已经去了山上,山自然是峨眉山,所以他暂且不用担心。 三人策马前行,算算日子离处暑只有不到七日了,不知还能不能赶得及。 除了巫城便到了孟焦之地,孟焦夹在宋楚之间实在为难,在秦淮游说下加入五国联盟打着“尊天子而攘诸侯”的旗号讨伐宋国,结果落得个割地求和的境地,又因为公孙麟借口孟国的牛国境吃了楚国禾苗,于是兴兵讨伐,两国便被抹去。 孟兰是孟国人,确切地说是孟国没落贵族。 除了孟焦之地便到了剑陵关,剑陵雄关巍然傲立在秦岭上,江珏故地重游未免有些感慨。不过眼下不是感慨的时候,赶去洛邑才是正事。 过关算得上是有惊无险,好在那守将不识得江珏,虽然有些诧异石头的体型,但还是放行了。过了剑陵关一路畅通无阻,已经入了宋地,洛邑,不远了。 洛邑是天下第一大城,这点毋庸置疑,便是郢都也赶不上。大黎四百多年国都都在洛邑,后来大黎迁都后洛邑归了乔国,再后来又落入宋骁手里。 天下才气,半数在洛邑。这并非是无稽之谈,毕竟洛邑有洛邑学宫。尽管宋骁将洛邑当作私家后院后天下圣、贤、才来往少了些,但还是有近乎半数在洛邑。 “石头,洛邑学宫有过哪些祭酒?”江珏问道。 石头用求助的眼神望着赵淼,赵淼说道:“当年到家学派创始人老子是一位,从老子起天下道义便是黄老之学;后来又有老子次徒殷隐,推崇的依旧是黄老之学;再后来子丑到洛邑学宫与殷隐论道三日,殷隐辞去祭酒之位归隐问道山,天下道义也从黄老之学转为君子之道;子丑以身殉道后便是邹固了,这位邹固可不是什么君子,还妄称子丑才情他和孟兰各得一半,他表里披着君子的皮,却长了一颗纵横家的祸心。” 江珏摇摇头说着说道:“错了,子丑之后,邹固之前,洛邑学宫祭酒是我,是我这个痴儿。” “公子也不对。”赵淼狡黠地说道。 “哪里不对?”江珏问道。 “老子之后,殷隐之前,还有一位祭酒,”赵淼煞有介事地说道,“那位祭酒是老子首徒,是殷隐师兄,也是大黎太傅。” 江珏心神一颤,他知晓玄郎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大黎太傅朗轩,但他不知晓玄郎曾经是洛邑学宫祭酒。 “公子为何要来洛邑?”赵淼问道。 “因为孟先生要来啊。”江珏说道。 “公子为孟先生而来?”赵淼说道,“师尊也会来,他自然是为公子而来。” “公子不知晓师尊的苦心,师尊虽然在山上,但还是一直照拂着你,每年都派白师兄前去探望。”赵淼说道。 “既然他放心不下我和我娘,那为何不将我们娘俩接去峨眉?他的手段连这点都办不到?”江珏质问道。 “师尊本来不愿将公子卷入这场乱世的,他只想让公子安安心心过一生,”赵淼答道,“况且老夫人执拗,不肯与师尊相认,也不肯接受师尊的帮助。师尊原本是打算将玉蝉接去峨眉练剑,然后下山与你成亲,能护你周全。” “那我蒙难的时候他又哪?”江珏问道。 “公子落难的时候师尊也派遣白师兄一路随行,剑陵缪苦便是白师兄杀的,子匡大人一口咬定公子便是子丑后人也是白师兄传达的。”赵淼答道。 “所以我当真是不是子丑后人?”江珏盯着赵淼问。 赵淼点点头,说道:“子丑先生一生未娶,有一独子子修养在中山国珏山,此事极为隐秘。子修便是公子的父亲,他与师尊的女人相爱,两人住在珏山。” 江珏尽量保持着冷静,这涉及到自己的身世,他在峨眉时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他抚了抚胸口,捋顺了气,说道:“你继续说。” “萧国得知玉珏秘辛后先是抢了子丑先生的玉珏,然后讨伐中山。中山在萧国面前毫无抵挡之力,最后只剩下一城。子修便是死在乱军之中,当时老夫人已经怀了公子。”赵淼说道。 “师尊被宋骁陷害后被夺去了玉珏,然后他归隐峨眉,化名玄郎。岐山剑阁便在峨眉。”赵淼说道。 “大黎有两大支柱,文脉是洛邑学宫,执掌天下道义;武道自然便是岐山剑阁,肃清四境。只是岐山剑阁到师尊手里已经破落不堪,于是一直隐世。岐山剑阁有四脉,少阳一脉传人便是白师兄,人称潜龙的伏白;少阴、老阳、老阴三脉悉数叛出。” “中山覆灭之际,子丑先生和赫天子入岐山请岐山剑阁出世,当时只集齐了三枚玉珏。不过玉珏本就不是召唤剑阁出世之物,所以当时岐山剑阁百余人尽数出世,一年灭了萧国,除了白师兄悉数战死,而留名的也只有白师兄。” “其实白师兄在斩杀胡塞卫灵之后便奉命携带老夫人离开兖州,准备去峨眉避难。” “你不是说子丑先生和赫天子去的岐山请剑阁出世吗?怎么又说他在峨眉?”江珏问道。 “师尊出现在岐山只是做样子给赫天子看的,毕竟赫天子为人软弱,其母寇太后和国母宋瑶过于强势,师尊和子丑先生担心赫天子走漏消息,这样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赵淼说道。 “当时白师兄护送老夫人从兖州逃往峨眉时路上遇到无数刺杀,老夫人从马上摔落,所以公子以前是个痴儿应该是摔的。”赵淼小心查看江珏的脸色。 江珏忽然觉得好笑,难怪自己是个痴儿,原来是摔的。他摆摆手说道:“你继续说。” “当时白师兄和老夫人抵达枳西时,老夫人疼痛难耐,生下了公子,比预计产期早了一个月。”赵淼说道。 江珏面无表情,自己不光还没生出来就摔成了痴儿, 还是早产儿。 “老夫人便留在枳西不肯离去,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记恨师尊。”赵淼说道。 “你不是说一路上有许多追杀吗?为何我娘能在枳西把我养到十岁?”江珏问道。 “当时有许多外地流民逃到巴阳附近避难,所以老夫人混在人群中倒也无人察觉,况且一路追杀的人悉数被白师兄杀尽了,”赵淼说道,“那时候正好是秋收,禾丰节,我和石头又是被选中的祭品。白师兄如仙人一般踏水而来,然后救了我和石头,带去了峨眉。” 江珏撇撇嘴,定然是赵淼在胡说八道,哪有踏水而行的人?不过再联想到君仪,他问道:“所以伏白一年来一趟枳西专门挑在禾丰节,然后掳走童男童女养在峨眉?” 赵淼点点头说道:“若不是白师兄出手恐怕枳西一年就要少两个孩子。然后白师兄便与玉牛长女相爱,个中细节就不多说了,反正是英雄救美。恰好玉牛幼女玉婵与公子一天出生,于是师尊便让白师兄替你定下了这桩亲事。” 江珏点点头,所以玉牛说的玉婵随她姑父去了是真,伏白还当真是她姑父。只是江珏实在琢磨不透明明是个庄稼汉的玉牛为何生出的两个女人都是不凡,一个能被伏白看上,赵淼也说了是英雄救美,自然是个每人。至于玉婵,江珏在峨眉见到时已经出落得美艳不可方物,便是比起有沉鱼之貌的巧玉也不遑多让。 “所以师尊的一片苦心,公子当真是误会了。”赵淼说道。 江珏没说话,虽然真相揭开了,自己的身世也水落石出,但他对这个白捡的外公属实没有什么亲切感。 “再说说那玉珏的事。”江珏问道。 “玉珏有四枚,天子和三公手里各持一枚。师尊的玉珏落在宋骁手里,天子的玉珏便是秦淮手里那枚,后来落在宋骁手里,如今被云良窃走。”赵淼说道。 “云良?可是塞上莽原的云良?”江珏问道。 他想起了塞上莽原有一个老牧户也叫云良,他有一子能驱狼驭虎,人称塞上鹰云歌;他有一女在自己肩头留了一个牙印,如今已经愈合了。江珏摇摇头,那老牧户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声名狼藉的神偷。 “这就不知晓了,”赵淼继续说道,“赫天子的玉珏交给了长子公子闲,那闲公子隐居在巴山,公子和他应该有过过节,然后又机缘巧合落在秦淮手里。” 桃花农,江珏岂止是和他有些过节,巴山六个匪四个死在他手里,这岂是一点过节?只是江珏好奇为何赫天子的长子也会隐居在巴山。 “公子闲是日覃夫人所生,日覃夫人是日覃伯贤长女。公子闲早了宋瑶之子公子寒数日,于是日覃夫人为了庇护二字,临终之前托付赫天子将公子闲送出黎都,当一个平凡人。赫天子当时想将玉珏作为信物交给公子闲,然后设计假死,于是公子闲就在巴山隐居,他和江侯可有着不浅的关系。”赵淼说道。 江珏自然知晓江望舒的妻子便是日覃伯贤的幼女日覃杜若,所以无论他是桃花农还是公子闲,他都要喊江望舒一声姨夫,不过这并不妨碍江珏和他有仇。 “子匡大人的玉珏传给了子汤,估计赫天子借去送给了寇太后或者宋瑶,反正这玉珏又落在了宋骁手里。”赵淼说道,她也只是猜测,毕竟是新发生不久的事,消息没那么灵通。 “这玉珏到底有什么用?既然不是召唤岐山剑阁的,赫天子和宋骁抢来抢去做什么?”江珏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因为真正的玉珏秘辛只有子匡大人、师尊还有子丑先生知晓,便是赫天子也不知晓,”赵淼说道,“真正的用途只有师尊晓得。因为赫天子和宋骁都不知晓,所以有了白师兄覆灭萧国的行为,他们都以为这玉珏可以召唤岐山剑阁出世,所以才争抢。” “等等。”江珏脑子里有灵光一闪而过,他怎么也抓不住。 “公子是想问只有三枚玉珏,第四枚,也就是子丑大人的玉珏在何处是吧?”赵淼狡黠笑道。 江珏点点头,他刚才就是想到这儿,似乎子丑先生的玉珏既没有交给孟兰也没有交给邹固,难道是?江珏心里有了猜测。 “公子猜对了,”赵淼说道,“公子名为珏是天意,师尊也觉得这个名极好。公子便是第四枚玉珏,不是吗?” 江珏忽然想起枳西,屋后,小竹林,娘亲在那里埋了一个小土包。他忽然想起娘亲逢年过节边让自己跪在土包前,那时候他一直以为那里埋的是父亲。 “公子,洛邑到了,”赵淼说道,“公子大可放心,师尊一直在。” 江珏左手牵着邹固看走眼的黑马,右手提着杜若剑,深吸一口气,再度踏足洛邑。 这一次,他不再是个痴儿,他也不再是一枚棋子,他要做的是弈士,是和圣人论道的弈士。 江珏少带了一样东西,那便是遗留在郢都江府的一卷《嘉禾》和六艺经书,不过无妨,已经记在心中。 江珏多了一样东西,那便是一招剑技,一招名为剑心的剑技。 第四章、尽是弈士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一行三人在洛邑城门口被拦下,理由是宋骁正召集诸侯会盟,旁人不许进出。江珏便是奔着洛邑会盟而来,他岂会心甘情愿离去?于是说道:“劳烦去向邹先生请示,就说有个痴儿来了。” 那守卫半信半疑离去,江珏三人则在城外候着。 “这宋骁倒是好大的架子。”赵淼嗤笑道。 不久那守卫跑回来,恭恭敬敬地替江珏牵马,说道:“公子,请。” 洛邑是天下第一大城,此时见不到一个行人,只有身着甲胄手拿冇戈的守卫,满城皆是如此。江珏已经到了洛邑,所以他不急,慢慢又悠悠地走,犹如在自家后院赏玩。石头和赵淼一个体型魁梧又五大三粗,一个身材婀娜又俏丽美艳,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有一个面若冠玉的公子迎面而来,拱手行礼说道:“邹先生让我来迎接公子。” “在你面前我哪里敢谈公子二字?公子公子,本来是你这等诸侯之子才用得上的,在下当不起。”江珏还礼说道。这位面若冠玉的公子便是邹固首徒贤人谦修,也是宋骁嫡长孙公子谦修。 公子谦修僵着脸没答话,在前面引路,那守卫识相地把缰绳递给石头,然后返回西城门去了。 “公子,会盟开始了没?”江珏问道。 “昨日已经开始,诸侯还没来齐,孟先生也是今日才抵达。”公子谦修答道。 有公子谦修引路,一路自然畅通无阻,会盟之地正是洛邑学宫,毕竟学宫是天下道义所在之地。如今的道义,自然是学宫祭酒、天下首圣邹固说了算,依旧是君子之道。虽说邹固既是儒家圣人,也是纵横大家,但他说到底还是更在乎儒家圣人这个身份,毕竟他师从子丑。 洛邑学宫熙熙又攘攘,仿佛不是,天子诸侯贵公子,诸子百家圣贤才,武夫侠客喧嚣吵闹声便是隔着一堵厚厚的宫墙也清晰可闻。 江珏随谦修进洛邑学宫,喧嚣声戛然而止,白来颗脑袋齐刷刷转过来。 “诸位继续,小子只是来见识一下。”江珏被这么多目光盯着只觉得毛骨悚然,于是说道。 “闲杂人等赶出去。”鲁王小白随意瞥了江珏一眼,并非是四方诸侯或者是一地圣贤才,随口说道。 “这位是鲁王吧?”江珏拱手说道,“什么是闲杂人等?还请告知在下。” 孟兰出声说道:“这是我弟子,也算得上是闲杂人等?” “孟兰又说笑了,珏与你再无瓜葛,倒是和我亲近些,是我的弟子。”邹固说道。 孟兰和邹固,向来喜欢争辩,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见到两人剑拔弩张又要开始唇枪舌剑,熊冉摆手说道:“江统领要来洛邑孤自然准许,何必打伤苣臣呢?” 苣臣正站在熊冉身后,显然他比江珏早一步抵达洛邑,毕竟江珏绕了好大一圈路。 在场有认得江珏的,有不认得的,还有的在猜测。毕竟这一个脸生的少年郎不光与孟兰、邹固两位圣人关系莫逆,还和熊冉有着关系。 江珏朝场中拱手说道:“鲁王说小子是闲杂人等,小子可不同意。小子今日来洛邑学宫只是路过顺道回家看看,小子的身份,是子丑后人,是洛邑学宫前任祭酒。” 一石激起千层浪,虽说江珏口口声声以小子自称,但这狂妄之意却毕露无疑。众人终于知晓了这个少年郎的身份,便是当初那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痴儿祭酒。当时不过是权宜之计,这少年郎还当真了。 “赐座。”邹固说道。 有侍卫引着江珏坐下,座位自然在末席。石头和赵淼则站在江珏身后,他们的身份是随从。 “诸位,宋王身体不适,所以在武邑静养,特地让固和谦修代为主持。”邹固拱手说道。 “宋王邀请诸位来洛邑一聚,自然是想念诸位,大家都是大黎臣子,宋王身体不适不能经常走动,心里却是挂念得很。”邹固继续说道。 “怕不是挂念我那三分薄地吧。”秦淮嗤笑道。 如今的秦淮已经不是乔公子淮,而是身挂七国相印的纵横大家。仗着身后有冀州七国撑腰,秦淮大胆质问邹固,说道:“鹿岭要寨以北还有十城之地在宋国手里,淮身后的七位王上催促得紧,若是不归还恐怕淮不好交代。” 公子谦修皱着眉头求助般地看着邹固,邹固泰然自若说道:“秦圣人,北境十城之地之事改日再议。” “今日为何不可?”秦淮咄咄逼人,看样子不取回十城之地誓不罢休。 “若是秦圣人真要选在今日,那请去武邑和宋王说道说道,这事我做不了主。”邹固硬气答道。 宋国一向只许进不许出,不论是人口还是土地,哪有拱手归还的道理?便是割二十城为纳彩钱迎娶天子之女女公子芷兰后,宋骁也从冀州取了二十城填补空缺。 “好了,今日只谈交情,不谈国事。”熊冉打圆场说道。 秦淮冷哼一声坐下,虽然不甘但也无可奈何。江珏打量着秦淮,当年这位避难梁州的乔国余孽如今已经是圣人了,自己蒙难自然也是因为秦淮而起。不过江珏并不记恨秦淮,反而有些感激,若非他带自己离开枳西,恐怕自己现在还是一个被人嘲弄的枳西痴儿。 众位执掌天下这盘棋楸的弈士各怀鬼胎推杯换盏又寒暄问候,江珏则在辨认在场的这些大人物。 宋国是东道主,自然坐在上席,宋王宋骁没来,宋国是公子谦修和邹固两人出席,一位是宋国继承人,一位是宋国庙堂三公。除了公子谦修和司徒邹固,宋国一方还有缪斯和龙蠡两位武将。 大黎在左首,来了两人,一位自然是太师孟兰,还有一位便是孟兰首徒石雁舟。除了两人大黎再无一人到场,当然,太保子汤不算,毕竟他另一个身份是中山王。 楚国在右首,楚王熊冉自然亲自到来,宋夫人巧玉亲自陪同。庙堂上则有国师木尔和木尔之徒秦孟亭。然后便是武将,随行武将有负伤的苣臣,郢都禁卫大统领封肃和郢都小霸王翟庄。 大黎之下便是中山,中山国来的自然是中山王子汤,还有一个文人打扮的人,江珏也认不出来,甚至子汤都是赵淼指给他的。 楚国之下是鲁国。鲁国一方鲁王小白亲临,随行的几人江珏都认不出来,其中一个发须尽白的老者,一个中年武将,还有一个模样丑陋的中年人。 “那个老者是老子次徒殷隐,也是鲁国太师;那中年武将是从楚国避难鲁国的大将腾云,如今在鲁国显赫得很;余下那模样不怎么好看的是法家圣人告誓,正是此人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赵淼小声介绍道。 吴越两家坐在相邻坐席,吴王流苏和越王由生都亲自来了,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若不是碍于场面恐怕已经大打出手。吴越两国都带了武将三五人,赵淼只挑了两个说给江珏,一个是当年在会稽山围困老吴王由生的越将淳于野,他的兄长淳于期则在当年洛邑会盟时死在卫秀手上;一位是吴将,无名无姓,住在东汉缥缈神山,人称海民。 “想不到海民竟然顺服了吴王,看他手上的剑应该是越王剑了。”赵淼说道。 越王剑位列天下八大名(器),也是出自欧将之手,落在吴王手里不算意外,吴王以越王剑为重礼请海民出山也不算意外。 “这海民,实力不输江侯,”赵淼凝重地说道,“白师兄去缥缈神山和海民打过一架,虽然赢了但很艰难。” 北境七国联盟只来了三人,一位是身挂七国相印的秦淮,一位是江珏认得的那位乔叔,还有一位也是武将打扮,赵淼说那是桑国顶尖大将桑离。除了这三人,北境七国联盟并无一位君王亲自来洛邑。 秦淮之下是燕王延卿,这位当初去黎都求亲的燕公子已经成长为一国君王。燕国在冀州最北,与孤竹、白狄、赤狄之间有战争,有融合,模样倒是很好辨识。燕王随行的只有一人,也是一个中年武将。 “那是北原艾诗,实力也不输江侯,”赵淼说道,“北原艾诗有御兽本领,手里的长鞭也是天下八大名(器)之一。” “又是一个不输江侯的人物?”江珏咂舌问道,“这天下八大名(器)是哪八大?” “公子莫急,”赵淼说道,“我先给你说说到场这些人,坐在你对面的就是蜀王,没想到蜀国竟然也会来洛邑,倒是出乎意料。” 江珏顺眼望去,那蜀王察觉到江珏的眼光与江珏对视,朝江珏拱手敬了一樽酒,江珏还礼。 “随行的那年轻将领就是蜀国军中贵胄罗氏唯一留下的子嗣罗宝儿,当年可是哭喊着要拜在师尊门下。”赵淼说道。 除了梁州巴国和雍州胡塞,天下九州诸侯势力都有人来,足以见宋王宋骁的面子有多大。 第五章、八大名(器)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天下有八大名(器,会被和谐,所以隔开,还请见谅),名(器)首先要有上等矿石,再经名匠之手千锤百炼,最后还得看落在谁的手里。 八大名(器)排第一的是天子钺,天子钺是八大名(器)中唯一一柄青铜武器,或许说是礼器更为恰当。天子钺并未开锋,也没见过血,只因为冠以“天子”二字,所以排在第一。 天子钺自然在天子手中,这点毋庸置疑,每年太庙大祭赫天子总会手持天子钺。 八大名(器)其余七件并未排名,只有天子钺凌驾于其余七件之上。其余七件都是铁制武器,都是杀人喋血的大杀器。 提到八大名(器)不得不提到欧匠,天下八大名(器)半数出自欧匠之手,分别是追星剑、踏月匕、越王剑、霸王戟。 追星剑与踏月匕是一炉铁汁所锻,是欧匠最得意的两件作品,两件都落在大黎天子手里。 赫天子迎娶梁州枳国太傅日覃伯贤长女日覃小翠时将追星剑作为纳彩礼,于是这柄名剑落在了梁州枳国太傅日覃伯贤手里。 日覃伯贤将追星剑交给长子日覃桑,在日覃桑手里追星剑险些蒙尘,险些玷污了欧匠的名声。 日覃桑战死在川东后日覃伯贤又将追星剑作为嫁妆交给了女婿江望舒。那时候的江望舒正是壮年之时,实力独步枳国,手提追星剑无人可挡。 追星剑的材质无可挑剔,作为欧匠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其工艺自然也是至于臻境。剑是宝剑,只是缺一个好主人,恰好遇见了江望舒。天下出剑有芒唯有江望舒持追星剑使星河剑法,三者缺一不可,便是天下第一剑客伏白也做不到。 踏月匕自然也落在天子手里,伏白出世覆灭萧国拯救中山之后赫天子将踏月匕赐给了伏白,所以伏白才会手持踏月匕在枳西江上与江望舒一战。 踏月匕和追星剑使姊妹,一炉铁汁所锻造,自然不比追星剑弱。虽然踏月匕几乎没怎么现世,但有追星剑的名气在前,踏月匕自然分毫不输。 欧匠出品的名(器)还有霸王戟和越王剑。霸王戟是当年夫错扬名天下是觉得手里霸王枪不趁手于是耗尽家财收集天下神铁请欧匠出手锻造。欧匠欠了夫错一个人情,所以出手打造了这柄利器。 材质是神铁,又出自欧匠之手,最后落在夫错手里,于是便有了霸王戟的威名。 夫错手持霸王戟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为熊冉开疆拓土何止千里?荆州小国悉数臣服,熊冉坐拥荆州一州之地;吴越两国甚至有过短暂的和平时期,那便是夫错征伐吴越之时;往北,一直打到孟焦国境;往南,百越诸邦一路败退,退回南岭以南;往东,征伐三苗之地,扩地到枳国东境武陵群山。 世人只知晓霸王长戟最后的风采是荆楚霸王夫错在乌江畔与梁州惊鸿江望舒赌战的悲壮,世人不知晓霸王长戟最后的荣光是神志不清的夫错在南蛮彩屏河畔霸王别姬的凄凉。 霸王长戟落在江望舒手里,江望舒承诺送给江珏,江珏使不惯长兵,于是让江侯代为保管,如今恐怕已经蒙尘,毕竟江望舒有追星剑。 郢都小霸王翟庄已经取回了霸王长枪,对霸王长戟自然也是念想不已,只是他恐怕连霸王长戟的下落都不知晓。 出自欧匠之手的最后一件名(器)便是欧匠的封炉之作——越王剑。当年不可一世的越国大将淳于期便是手持越王剑与族弟淳于野一道围困老吴王乃素于会稽山;当年不可一世的越国大将淳于期便是手持越王剑在洛邑与胡塞贪狼卫秀比试,然后落得个身死的下场;如今越王剑落在了吴王手里,吴王又以越王剑为重礼请东海缥缈神山上实力深不可测的海民出山。 欧匠出品的四件作品,追星剑最为惊艳,毕竟它的主人是独步梁州的人间惊鸿客江望舒;踏月匕最为神秘,见过它的人都死了,比如胡塞卫灵,比如剑陵缪苦;霸王戟最为霸道,他的主人是武力卓绝的荆楚霸王夫错;越王剑最为不堪,第一任主人越将淳于期落得个身死下场,第二任主人越将淳于野被越王敕封为兵家圣人和武圣,结果名声不显不说,连剑也丢了,第三人主人则还未展现锋芒,毕竟这海民怎么看也只像是一个勤勤恳恳又憨厚老实的渔夫。 除了天子钺和欧匠出手的四件名(器),余下三件分别是寒星重刀,苦剑和驭兽鞭。 寒星重刀出自萧国名匠之手,当年伏白出世无人可挡于是萧王以寒星重刀为礼请胡塞武圣卫灵前来刺杀伏白。结果自然是人没了,刀还在。 胡塞一脉祁木使弯刀,创贪狼九刀术,成为有记载的第一位武圣;祁木之子拜厄早期使弯刀,习贪狼九刀术,结果未能封圣,只好摒弃弯刀和贪狼九刀术,该用宽仁刀,创拖刀术;拜厄之徒卫灵习拖刀术,用宽仁刀,封圣;卫灵之弟卫秀使寒星重刀,习贪狼九刀,也习拖刀术,再度封圣。 一门三代三位武圣,天下只此一户。 卫灵死在伏白手上后寒星重刀落在其弟卫秀手里,又在卫秀手里大放光彩。先是扬名胡塞无人可挡,卫秀麾下胡塞十八勇都是臣服在卫秀脚下的绝顶人物,有胡塞人,有犬戎人,也有西羌人;再是扬名洛邑,第一次洛邑会盟时卫秀独占鳌头,任凭其余诸国武夫侠客轮番挑战,下场非死即伤;再之后是扬名阳关,胡塞与宋以阳关为棋楸轮番落子,并无什么外交,只有战争,卫秀斩杀的宋将有多少?大宋百将旧的一批半数死在阳光,死在阳关的半数死在卫秀手里。 第七件名(器)是北原驭兽鞭,出自艾诗父亲之手,传于艾诗。艾诗是冀州人,准确地说是燕国人,虽然名声未曾传遍天下但中原之地也是偶有耳闻。天下第一侠客艾诗,称得上天下第一的,不多,天下侠客几何?武夫侠客,武夫侠客, 不过是对习武之人的统称,武夫指的是行伍中人,侠客则是流连山野之间的习武之人。 天下侠客几何?便是小小的梁州巴国巴阳一户富商要去涪陵贩布便有二十来个侠客自发过来,何况是天下九州?天下第一侠客,便是艾诗。 驭兽鞭能位列天下八大名(器),不无艾诗行侠仗义留下的风采与美名造就。 最后一件名(器)便是剑陵缪苦亲自锻造的苦剑。苦剑是否能位列天下八大名(器)尚有争议,毕竟缪苦锻造苦剑的时候已经半隐半退,不再参与宋国之事,于是苦剑的风采也罕有人能亲眼目睹。 剑陵铸剑,一生只铸一剑,被称为天下第二的缪苦铸造的剑便是苦剑。缪苦身死后苦剑的下落不得而知,反正没落在缪斯手里,缪斯用的还是宋骁赏赐的青锋。 江珏自然知晓苦剑的下落,缪苦是伏白杀的,苦剑自然落在伏白手里,甚至伏白还问过玉婵是否带来了苦剑,结果玉婵没带来,所以伏白这才借用的江珏的杜若剑和江望舒再峨眉弈剑。 当真除了天子钺之外的七件名(器)无论材质或是工艺都凌驾于天下其余兵器?只因为它们都遇见了对的人。 天子钺不多说,单单是冠以天子二字便是分量不轻,毕竟承载了天子的意志。虽然只是青铜材质,虽然只是礼器,但还是压了其余七件名(器)一头。 江望舒手持追星剑独步梁州守卫国土二十八年,留下的不只是除了一地安宁还有才情斐然的新诗,江望舒提剑在雪上写下“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何其惊艳,所以追星也是天下名(器),所以追星剑惊艳如江望舒。 踏月匕留下的痕迹不多,那是世人知晓的;世人不知晓的还有伏白提踏月匕追杀岐山剑阁叛出去的三脉。世人评价追星剑冠以惊艳二字,世人提起踏月匕只觉得神秘,神秘如隐世不出不争天下第一但无人敢争的伏白。 霸王长戟则是霸道,正如荆楚霸王夫错尽显霸道之意。长戟本就是霸道的兵器,又遇到霸道的荆楚霸王,两者契合之下,谈起夫错便是霸道,谈起霸王长戟也是霸道。 越王剑正如它历经的两位无能主人一样名声不显,甚至有人怀疑欧匠封炉是技艺不如从前,这封炉之作自然也只是凡品,只因为是封炉之作,所以意义不轻。 寒星重刀在胡塞贪狼手里扬名天下,胡塞卫秀人称贪狼,贪狼嗜血,寒星重刀也嗜血,死在寒星重刀手上的不谈下品武夫,单单是二品,单单是宋国就有数十之多。 驭兽鞭则是洒脱二字,便如同天下第一侠客艾诗在北原策马驰骋,扶危救困,驭兽鞭自然也随了主人的性子。 至于苦剑,名为苦剑,主人亦名苦,若是要定性自然也单单是一个“苦”字。 名(器),看材质,看工艺,更看主人。名声显露的除了天子钺只有这七件,蒙尘的武器又有几何? 第六章、武圣之战(一) - 弈士 - 赏一杯茶 赵淼向江珏说完八大名(器)在场的弈士们已经吃饱喝足,又因为邹固说过只谈交情不论国事,所以这些大人物们都坐不住了,毕竟交情有恩有怨,说到恩大人物们有说有笑,谈到怨则剑拔弩张,比如吴王流苏和越王由生之间就险些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属实乏味,不如舞剑助兴,叔叔意下如何?”吴王流苏提议道。 “正有此意,”越王由生喊道,“淳于野,舞剑。” “麻烦先生了。”吴王流苏朝身后海民拱手说道。 “吾乃越国大将、武圣、兵家圣人淳于野,剑下不杀无名之辈,”淳于野出列说道,“你是何人?可有什么战绩?” “在下山下渔夫,无名无姓,请赐教。”海民拱手说道。 “没有赌注属实乏味,不如就赌这把剑,叔叔觉得如何?”吴王流苏说道。 越王剑落在吴国手里是越王心中痛处,甚至淳于野都不知晓剑是如何丢的,若不是今日看见这农夫打扮的海民手里拿着越王剑,越王都以为是淳于野说谎。越王由生自然愿意,只要能拿回越王剑便是割一个城池他也舍得,于是他说道:“怎么个赌法?” “若是你越国赢了,越王剑流苏自然奉上。”吴王流苏说道。 “若是输了呢?”越王由生说道,“只是假如。” 越王自然对淳于野有足够的信心,虽然敕封淳于野为武圣,为兵家圣人并未得到天下承认,不过淳于野率领越国军队在与吴国交战中屡占上风是事实。 “若是输了,还请叔叔留下一根指头,”吴王流苏说道,“当然,若是我吴国输了,不单单奉上越王剑,孤也割一个指头,再割三城与叔叔。”吴王流苏说道。 显然,吴王流苏胜券在握,否则无论是越王剑还是三城之地或是指头他都不敢答应。 越王由生心里打鼓了,吴王流苏这般胜券在握的模样让他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农夫打扮的中年人。 “有把握没?”越王由生问道。 “王上稍待,待臣下杀了这农夫,王上可要亲自敬酒。”淳于野拍着胸脯说道。 “好,孤替将军斟酒三樽,等将军回来饮酒。”越王由生答道。有淳于野的保证他心里有底,就看着这流苏到底是哪来的底气? 淳于野提剑朝海民而去,海民双手持越王剑一剑刺出,堂堂越国兵家圣人,堂堂越国武圣淳于野最后一个念头是回头看了看越王由生,此时越王由生正在斟第二樽酒。 “公子怎么看?”赵淼不管在场的大人物个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笑着问江珏。 江珏没答话,他在假想假如自己是海民,这一剑是不是也有这般风采;假如自己又是淳于野,又该如何应对这一剑?很纯粹的一剑,没有任何花哨,纯粹到极致,仿佛农夫手把青秧插满田,仿佛渔夫泛舟撒网。 海民抽剑,越王剑上还在淌血。他看也没看一眼死不瞑目的淳于野,而是望着越王。 越王觉得自己仿佛是黑夜中的独行者撞见一头野兽,他端着酒樽的手微微颤抖。 “越王,得罪了。”海民朝越王拱手说道,然后提剑过来。 越王身后的两名护卫拔剑上前,被海民一个眼神逼退。他按住越王的手,像一个老练的庖丁一样挥剑砍下。三尺越王剑,分毫不差,说只取一个指头便只取一个指头。 越王由生额头汗如豆大,他脸色煞白,气喘如牛,硬是没有叫喊出来,但还是硬气。 海民和淳于野的比试不过眨眼之间便结束,看客们正觉得索然无趣又瞧见这一处大戏,大饱眼福,又开始推杯换盏。 海民提着越王剑回到吴王流苏身后站立,模样依旧和寻常农夫无异。不过有一剑击杀淳于野的战绩摆在眼前,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农夫模样的武夫。 “吴王,这位大将又是何处觅得的?”楚王问道。 “楚王莫非是想挖墙脚?”吴王流苏笑道,“听闻楚王最能爱慕人才,只是这位海先生已经归在本王麾下了。” 楚王熊冉吃了闭门羹,于是也不再搭话,只是小声问道:“苣臣,封肃,你两人觉得如何?” 苣臣答道:“看不出太多,虽说淳于野也是徒有虚名,但也算得上是二品中等,不好说。” “封肃觉得呢?”楚王熊冉问道。 “很强。”封肃依旧惜字如金。不过很强两个字,从封肃嘴里说出来可不容易,能让他说一句很强的不多,荆楚霸王夫错是第一个,剑陵寐虎缪斯是第二个,梁州惊鸿江望舒是第三个,眼下海民是第四个。虽说封肃是第一次离开郢都,但楚国郢都大将几何?称得上很强两个字的只有荆楚霸王夫错一人。 “要不要去试试?”熊冉说道,“你大可放心,孤可不会打赌,孤只和木师赌。” 木尔在一旁陪着笑,熊冉不是嗜赌之人,十赌九输,但是赌品没得说。 封肃掂了掂手里剑,出列。吴王流苏见到封肃出列,再度朝海民拱手。海民提越王剑出来,两人相对而立。 “怎么称呼?”封肃问道。 “海民。”海民答道。赵淼说了海民只是东海缥缈神山上的一个渔夫,无名无姓,所以叫海民。海民,泛指看海吃饭的黎民,正如农民是靠务农吃饭一样。 “在下封肃,替王上守门的。”封肃抱剑说道。 两人话都不多,两人又持剑而上。封肃的剑简约到极致,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就连力道也是能省则省。海民的剑很纯粹,纯粹到没有什么繁缛招式,只是平平常常出剑。 两个很相似的剑客一剑又一剑,平分秋色,难分高下。两个剑客很相似,都是沉默寡言,都是简单纯粹。两个剑客的剑也很相似,都是简约道极致,都是纯粹到极致。 “楚王手下还有这等人才?”吴王举着酒樽远远敬楚王。 楚王没答话,他盯着场中两人,脸上尽是紧张之色。封肃很少出手,甚至楚王熊冉都不知道他的实力深浅,只知道不弱。所以他给了封肃一个郢都禁卫大统领的闲职,保护他的安危足够了,物尽其用。 所以熊冉在郢都拦江望舒的时候把封肃摆在王宫门口,真正的重头戏是西城门苣臣和白鹿大王鹿恩。封肃给了熊冉惊喜,论表现,在郢都拦下江侯的数人中他的表现最为出彩。 于是熊冉带着封肃来到了洛邑,总待在郢都,实在是屈才了。熊冉爱才,也懂得用才,物尽其用,用人也是如此。 两人交手过了百招,两把剑交错在一起,然后又分开,封肃退了三步,海民退了两步。 “厉害。”封肃收剑拱手说道。 “承让。”海民抱剑还礼。 两个极其相似的剑客心心相惜,然后又各自回到两位君王身后,都挺直地站着,站如老松。 “封肃那天留手了。”江珏凝重地说道。 那天,自然是指熊冉拦住江望舒那天,赵淼说海民是不下江望舒的武圣,是天下屈指可数的武圣,封肃能和海民平分秋色,却败给了江望舒,实在不该。 “或许他是念公子的情吧。”赵淼说道。 念自己的情?江珏笑了笑,自己不过是和封肃喝了一夜的酒,这算得了什么情?不过事情已经过去江珏也不再纠结。在场的不是诸侯贵公子就是诸子百家圣贤才或是各国顶尖武将,只有江珏是个例外。洛邑是一盘装下了整个天下的棋楸,众位都是大人物,唯有江珏是个仓促入局的小人物。 小人物又如何?天下九州,处处尽是棋楸;黎民千万,人人皆为弈士。 邹固起身拱手说道:“诸位,除了迁都一事,我宋国还有一件大事。” 众人都望着邹固,等着他的下文。邹固很满意地说道:“缪斯,在两个月前斩杀了胡塞王卫秀。” 满座俱惊,胡塞王卫秀可是明面上的天下第一人,缪斯虽然战力不俗,但比起卫秀恐怕还是差了些,毕竟四战卫秀四次落败。 第一次是在洛邑与卫秀比试,落得个重伤垂死的下场;第二次是宋骁给寇太后祝寿归来时偶遇卫秀,缪斯和韩泽合力与卫秀战平;第三次是在阳关斩杀蒙毅、兀柯,重伤沙毒之后再战卫秀,落败;第四次则是在季春时分,也就是在出使楚国之前和卫秀在阳关一战,还是落败。 “诸位不信?可见到胡塞来人?”邹固笑道。 在座除了一向少于外界往来的梁州巴国,只缺了胡塞一国。和胡塞接壤的只有蜀国、宋国和北境联盟,所以在座众人也不知虚实。 “第二件事便是缪斯封圣,王上觉得有些草率,不过众位将士确实竭力请命,所以王上特地让缪斯在这里让诸位评判一番。”邹固说道。 缪斯提剑而出,傲立在场中。显然,这是宋骁要立威。 “公子,那日前来刺杀公子的除了楚王的人,还有一人便是缪斯。”赵淼说道。 她和石头当日联手和缪斯交手,后来郢都禁卫大统领封肃领着禁卫赶来三人才撤去。 “恐怕他不是来刺杀我的,”江珏说道,“如此说来就理清了,他应该是邹先生派来救我的。”江珏说道。 赵淼想起缪斯说自己是刺客,莫非他真是来救江珏的?赵淼可不信邹固会那么好心。 “邹先生不过是不想看见楚国多一尊武圣,救了我,自然留不住江侯,”江珏笑道,“可惜,便是没救我熊冉也没留下江侯,甚至楚国还是多了一尊武圣。” 多这尊武圣,便是稍逊海民一筹的封肃,便是为人低调的封肃,便是熊冉都看走眼的封肃。 “诸位,缪斯斩杀武圣卫秀,但够不够得上武圣这个名头还另说,请诸位评判。”邹固说道。 没人敢动,毕竟邹固都说了缪斯斩杀了卫秀,自认能比得上卫秀的有几人? 赵淼撇撇嘴说道:“卫秀定然不是缪斯杀的。” “为何?”江珏问道。 “师尊让白师兄下山,只是白师兄一向不喜欢露脸,恐怕这天大的好处就让宋骁捡了去。”赵淼说道。 又是伏白所为?江珏心里暗惊,小声说道:“死在伏白手里的武圣有三位了吧?” 第一位,自然是贪图寒星重刀最后刀有了人没了的胡塞武圣卫灵,第二位是号称伏白之下第一人的天下第二剑陵缪苦,第三位便是声名鹊起的胡塞王贪狼卫秀。 赵淼狡黠答道:“可不止三位。” 江珏更是心惊,他走了何止千里路?走得越多,便越是发现这天下太大,以前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武圣一个个出现在眼前,北原驭兽者艾诗,东海缥缈神山海民,荆楚郢都禁卫大统领封肃,还有即将封圣的剑陵缪斯。 “吴王,听说东海缥缈神山上有能力博海兽的海民,恐怕便是此人了吧?”邹固问道。 吴王点头说道:“正是。” “让海将军出手指教一下缪斯如何?”邹固笑道。 “海先生刚经历两场比试,要休整一番。”吴王流苏答道。 “燕王,”邹固又望向燕王延卿说道,“听说北原驭兽者艾诗乃是天下第一侠客,指教缪斯一番如何?” 燕王延卿小声征询着艾诗的意见,艾诗点头,拱手洒脱笑道:“都是别人胡吹的,我不过是有些本事而已,上不得台面。既然邹先生有意,我也不好推辞,指教谈不上,讨教倒是可以。” 江珏今日大饱眼福,先是海民与封肃这两位崭新的武圣交手,再是缪斯和艾诗这两位新晋武圣即将交手,这一趟来洛邑,实在值得。不过江珏又在隐隐担忧,自己可是要来和圣人论道的,和在场的大人物比起来不说身份地位,单单是实力,自己一方仅有自己加上赵淼和石头三人吗,实在是势单力薄。 少年郎可记得苗圣说过要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要披星戴月以手拿黎民。如今这道义就摆在眼前,道义二字,不知少年郎只能的肩头能否挑得动? 第七章、武圣之战(二)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还是初次见到长鞭这种另类武器,倒是有些期待。武器分为长兵和短兵,还有独立于两者之外的远程杀伤利器——弓弩。常见的长兵有枪戟矛戈,长剑的短兵则是刀剑币斧。 胡塞与楚国这两个前朝遗脉重刀,胡塞最为出名的是弯刀,胡塞铁骑三十万都用制式弯刀,杀伤力颇大。楚国则喜好荆刀,荆刀起源于南荆国,后来南荆覆灭之后楚国先民则用荆刀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到现在成为楚国最常见的兵器。 大黎后裔更重剑,所以大黎藏有追星剑,缪苦亲自铸造苦剑,越王请欧匠铸造越王剑。 论喜好,刀剑两样是侠客和武将最为顺手的兵器,比如眼下缪斯手持的便是青锋。至于长鞭,江珏还是初次见识。 缪斯手持青锋傲立在场中,邹固说卫秀是缪斯所杀那便是,毕竟在座几乎所有人都不知晓真相。江珏想起了缪斯在郢都武场和苣臣比试时也不分上下,是缪斯留手了还是苣臣的防御之道当真至于臻境? 江珏忍不住问赵淼,在他看来赵淼简直无所不知,天下这些武圣她如数家珍,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 “你可以问石头,他和苣臣习的一样,都是防御之道。”赵淼用手肘顶了顶石头说道。 “哦?”江珏眉头一挑,问道,“莫非苣臣的防御之道是岐山剑阁的招式?” 江珏这样问不无根据,毕竟玄郎曾经指点过苣臣。 “公子,”石头瓮声瓮气答道,“我和苣臣交过手,他的防御之道比我强,恐怕武圣之下无人可以破开他的防御。” “所以缪斯也没留手?”江珏理清脉络,说道,“所以缪斯封圣也是真?” 能小压防御之道天下第一的苣臣,缪斯或许当真有武圣实力。 “公子可知为何师尊要让白师兄杀剑陵缪苦?”赵淼问道。 江珏可不信伏白单单是因为子丑之死而杀缪苦,更不可能是为自己而杀缪苦,联想到赵淼所说伏白一直在追杀其余叛逃的三脉,江珏试探性问道:“剑陵也是剑阁一脉?” 赵淼点头说道:“剑陵的涅槃剑技,便是我岐山剑阁老阴一脉的绝学。所谓涅槃剑技,便是在绝境中激发自身潜能,又汇集各家所长。所以缪苦资质平平前半生不显山不露水,后来在阳关败胡塞卫灵一战成名。” “缪苦是剑阁人?”江珏问道。 “他可不是剑陵人,不过是个走运的小武夫罢了,”赵淼说道,“缪苦年轻时候是个小痞子,带着妹妹一路逃难到宋国,又因为他妹妹模样俏丽被宋骁看上封为缪夫人。不学无术又身无长技的缪苦在宋骁照顾下领了个闲职,整日游手好闲,唯一值得说道的便是喜欢练剑,后来碰巧救了重伤的剑阁一个女子,然后习到了涅槃剑技。缪苦本以为此事天衣无缝,不曾想那女子剩下缪卜后遭遇了白师兄。白师兄自然斩杀了这个叛逆,倒是没对缪卜下手,毕竟祸不及家人。师尊从未想过缪苦会偷习涅槃剑技,直到缪苦封圣后才猜测。” “难怪便是萧国重金请缪苦出手缪苦避而不出甚至开始半隐半退。”江珏忽然对这个神奇的剑阁开始好奇了,深不可测的玄郎,天下第一剑客伏白,玄郎随手指点的防御之道天下第一的苣臣和荆楚霸王夫错,都和剑阁有着不深不浅的关系。 说话间,缪斯和这位号称天下第一侠客的艾诗已经交上手了。缪斯的剑冷冽又诡谲,防不胜防;艾诗则飘逸洒脱如林中麋鹿,时而闪避缪斯的剑,时而扬起驭兽鞭主动出击。 一个是豫州最强剑客,一个是天下第一侠客,两人过招已过百招,还是平分秋色。 “公子猜测得没错,”赵淼凝重说道,“缪斯的确有武圣实力了。” 缪斯年纪几何?二十出头,便有武圣实力,多少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触摸到这个玄妙的境界。 子丑盛赞寐虎缪斯,如今这头寐虎已经转醒,成长为一头猛虎。 “公子,向往了?”赵淼轻笑道。 江珏点点头,他确实向往了,虽说江侯说了武圣不是一个名头也不是一个境界,甚至不属于某一个人,武圣是一个瞬间,但江珏还是觉得有武圣,比如伏白。 江珏那颗不算冰冷但依旧粗糙的草莽心忽然蠢蠢欲动,假如自己有武圣实力是不是可以守护自己在乎的人?是不是可以不必做那些艰难的选择? 只有弱者才会选择,比如江珏。虽说少年扬名活泉关,又在郢都和郢都小霸王翟庄打得难解难分,但接不住江侯六剑是事实。 “等此间事了,公子随我回峨眉,有师尊和白师兄指点,武圣又有何难?”赵淼说道。 “不去。”江珏固执地摇摇头。 “去。”江珏忽然想起亓官庄和荆琦君还在峨眉,看来不去都不行。 赵淼捂着嘴轻笑,这位公子可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公子,想要走出洛邑可不简单呢,”赵淼小声说道,“在场的人想杀公子的不在少数,比如楚王熊冉,比如鲁王柴小白,又或者是邹先生。” “我知道。”江珏答道。他自然知晓洛邑道义氤氲表面所掩盖下的尽是权谋与危机,但他不得不来,毕竟孟先生要来,毕竟自己说过要去山那边的洛邑学宫与圣人论道。 “公子,先前我骗你了,师尊不会来,”赵淼说道,“师尊他不好抛头露面,毕竟他的身份见不得光。” “与我何干。”江珏说道。他心底里不肯认可这位虽然不露面但处处有他留下的痕迹的外公,所以自然也不奢求他庇护。 表面上虽然依旧固执,但他还是一直在承玄郎的情意,甚至跟在身侧的石头和赵淼二人便是玄郎的弟子。 “不过白师兄会来。”赵淼说道。 江珏翻了个白眼,赵淼实在是玩心重,一句话非要分两遍说。 缪斯和艾诗已经交手不下两百招,一个冷冽且诡谲,一个飘逸又洒脱。两百招已过,还是不相上下。 两人同时收手,毕竟已经精疲力尽,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 鲁王小白脸色阴沉,宋有缪斯,楚有封肃,吴有海民,就连区区冀州燕国也有艾诗。鲁国国力只在宋楚之下,但能拿得出手的大将只有滕云,还是从楚国叛逃而来的。 缪斯回到邹固身后站着,经此一战,没人再怀疑他已经有武圣实力。 邹固拱手说道:“年轻人也该露露手嘛,我徒儿,珏,让他习文不习,倒是喜欢到处游历,当个潇洒侠客,不知在座可有人指教一番?” “这邹固真阴损,想要借刀杀人,”赵淼低声说道,“公子不应战就好。” 滕云出列,拱手说道:“听闻江珏小将是梁州惊鸿江望舒的子嗣,用剑也有江侯几分风采,我来领略一番如何?” 说有人要杀自己便有人,先生邹固想要借刀杀人再是鲁王小白指使滕云来迎战,就差楚王熊冉了。 “师兄,珏年纪尚轻,若是要比试自然也应该是同辈吧?”孟兰说道,“滕将军出手若是胜了也不光彩,不如让我这劣徒上去试试。” 石雁舟提剑出列,他抱剑朝江珏说道:“又见面了,你长大了。” 石雁舟,这位枳西僻里大户石家的爱子不光在文道造诣不俗,年纪轻轻已经是贤人,便是用剑也不弱。 江珏叹了口气,望着这位自己儿时少有的挚友,和他比起来自己完完全全是个配角。当年在枳西僻里,孟先生最喜欢的弟子便是他,更是带他离开了枳西这个小地方,去往大黎王城那等繁华之地。 孟兰首徒,大黎王城年青一代的风云人物,年纪轻轻已是贤人,郢都北一人杀尽十余个刺客。 他太过于瞩目,瞩目到让江珏觉得自惭形秽,站在他面前自己无端矮了一头。孟先生收他为徒不收自己,不是没有道理。 江珏拔剑,他终于和石雁舟站在了对立面,虽然自惭形秽,但他还是拔剑了。若是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自己如何说要肩挑道义,手拿黎民? 石雁舟持剑上前,江珏出剑,第一剑便是疾风,这一剑迅捷如风,却被一剑拦下。再一剑守护,这一剑义无反顾,再被拦下。石雁舟连着拦下江珏两剑,主动出剑,江珏认出来这一式是桃夭剑法的踏风一式。 留心剑,堪堪挡住了踏风一剑,江珏狼狈不堪。 石雁舟抱剑行礼,回到孟兰身后站着。赵淼拉扯着神情恍惚的江珏回到桌案坐下,说道:“公子,没事吧?” 江珏摆摆手,猛灌三樽酒。输得是惨不忍睹,输得是一败涂地。 “公子,桃夭剑法也是我们岐山剑阁的剑技,大黎王城也有人习,不过那是师尊传授的。”赵淼说道。 “这剑法,我也会,”江珏说道,“只是我不喜欢。” 江珏自然会桃夭剑法,桃花农曾亲自传授过,只是他并不喜欢,所以不用。 第八章、学宫论道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在洛邑学宫首次出手便草草落败,倒是落得个笑柄。学文,被孟兰、邹固嫌弃;习武,被夏侯仲卿嫌弃,又败在石雁舟手下。 他来洛邑学宫本就是个笑话,还真把自己当成是祭酒了?不过是当年权宜之计,痴儿还当了真。 比试落下,自然该论道了,毕竟在场的除了四位崭新的武圣还有诸子百家的圣人,比如集儒家和纵横两家圣人于一身的邹固,比如天道圣人孟兰,比如荆楚纵横家木尔,比如鲁国法家圣人告誓,再比如身挂七国相印的纵横家秦淮。 “孟兰,你总说不与我争,可孟兰从小到大都喜欢和我争,”邹固说道,“既然孟兰喜欢争,那师兄便将珏让给你吧。” “多谢师兄,”孟兰招手说道,“珏,过来。” 江珏摇摇头说道:“孟先生,我与你已经再无瓜葛。” 孟兰沉默不言,江珏还是这么执拗,执拗得让他无可奈何。 “孟兰不与我争道义二字?”邹固笑道,“还是孟兰自愧不如?” “邹先生,”江珏起身拱手说道,“邹先生总喜欢拿道义二字说话,小子斗胆问一句,道义几钱?卖我两斤可好?” 好一句“道义几钱,卖我两斤可好。”一句话问得邹固面红耳赤。 到底是天下首圣,邹固很快定下神说道:“你可知道义二字怎么写?” 江珏提剑在地上写了两个字——道义,写得是龙飞凤舞,写得是汪洋恣肆。 “不知小子写得对不对?”江珏问道。 邹固没答话,江珏继续说道:“邹先生总拿道义二字说事,小子便问问,何为道义?” “道义自然是出自学宫圣地。”邹固答道。 “按照邹先生的说法,道义便是一地之言,一家之言,甚至是一人之言?”江珏质问道。 邹固笑道:“你与我谈道义,那你说说。” “邹先生,所谓道义,便是天道意志和人间仁义。天子秉承天道意志,众生合力造就人间仁义。道义不是一地之言,不是一家之言,更不是一人之言。邹先生说的道义恐怕是宋国的道义,是纵横家的道义,是邹先生的道义吧?”江珏说道。 “痴儿妄谈道义,属实可笑。”邹固嗤笑道。 “痴儿又如何?当初邹先生不是规规矩矩跪在我这个痴儿面前喊一声祭酒?痴儿又如何?四海九州被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人物当成痴儿的还少了?痴儿又如何?痴儿今日便在这洛邑学宫当着诸位的面和邹先生说道说道道义二字。” “你是圣人否?是贤人否?是才人否?”邹固三问。 “小子既不是才人,也不是贤人,遑论圣人,”江珏答道,“小子是千千万万小人物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小子既然能站在这里,便是替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小人物发声。” “好,”孟兰击掌三次,说道,“师兄,你又看走眼了。” 一个“又”字,实在奇妙。 “仁义礼信,忠诚孝悌,”江珏说道,“这八个字不知邹先生可还记得?或者已经被纵横权谋四个字代替?” “自然记得。”邹固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邹固为祭酒后天下道义依旧是君子之道,君子之道便是子丑留下的仁义礼信和忠诚孝悌。 “可小子听到一些不好的声音,”江珏说道,“小子听说宋楚两家想要均分天下。” 语惊四座,在座众人都人心惶惶。毕竟这是在宋国,毕竟在座的不是诸侯贵公子便是文武大能,他们的命很金贵。 “何人说道?”邹固笑道,“莫不是你在胡说吧?” 江珏说道:“既然邹先生都这么说了,那也许是小子听到的谣传。” “诸位,本王回国有事,便不久陪了。”鲁王小白拱手说道。 “本王想起也有事,刚好顺路,与鲁王同行可好?”吾王流苏说道,“叔叔走不走?” 越王由生阴沉着脸点头。 在座除了楚王熊冉和孟兰悉数表示有事要离去,恐怕是江珏那一席话让这些大人物都人人自危了。 “诸位,天色不早,若要离去不如明日趁早,如何?”邹固拱手说道。 洛邑学宫外有繁杂脚步声传来,从门口望出去,显然洛邑守军已经将洛邑学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 “邹固,你是要将我等一网打尽?”吾王由生质问道。 洛邑学宫气氛很微妙,宋楚两国走在一起,孟兰与石雁舟两人占据一方,江珏一行三人孤零零,余下的都报团取暖。 “不敢,只是请诸位再坐上一坐,宋王还要亲自来与诸位叙叙旧。”邹固笑道。 江珏起身走到孟兰身侧,说道:“孟先生,我在三苗之地见到了嘉禾,一禾两穗。” “珏,孟先生一直挂念你,去郢都也是专程为你去的。”石雁舟说道。 “我知道,”江珏说道,“孟先生,那六艺经书我都记得了。” 六艺经书落在郢都了,不过无所谓了,因为江珏已经熟记在心。 “好,”孟兰说道,“珏,还恨我吗?” 江珏摇摇头,小声说道:“如何会恨孟先生,我就怕孟先生已经有了两个弟子了。” “先生可是一直为你留着的。”石雁舟说道。 眼下不是叙旧之时,一行五人汇聚在一起,还是势单力薄。 “邹固,你可要想好了,”秦淮说道,“若是我回不了冀州,恐怕宋国再无安宁之日。” “自然不敢,只是请诸位再留一日,宋王明日便赶来。”邹固答道。 “若是本王今日非走不可呢?”鲁王小白冷声说道。 “请便。”邹固伸手说道。 滕云率先出门,鲁王小白随后,其余人也悉数离去。 “我们也走吧,往北走,有人接应。”孟兰说道。 邹固并未出手拦住任何一人,鲁王小白往北而去,他不敢往东,也不敢往南,其余诸侯悉数紧随,加上随行人员浩浩荡荡数百人往北出洛邑。 江珏与孟先生一同也往北走,出了城门江珏松了口气,还好,邹固并未眼下还未出手,还好,自己来得及时。 出了洛邑北城门,大黎、北境联盟与燕国军队都驻扎在此,眼下算是安全了。 “多谢。”鲁王小白朝江珏拱手说道。 “多谢。”其余无论是诸侯贵公子还是诸子百家圣人,或是武圣,都悉数朝江珏拱手。 “多谢,”孟兰也朝江珏拱手说道,“不要推辞,这是应该的,我是替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黎民道这一谢。” 大黎、燕国和北境联盟的军队护送着这些大人物日夜兼程,半月之后终于抵达兖州。 直到出了塞上莽原抵达兖州,这些大人物才彻底松了口气,狡狐宋骁,并未现身但下了好大一盘棋,若不是江珏点醒,恐怕这些大人物真要被一网打尽了。 “诸位,宋楚的虎狼之心已经昭然若揭,还请诸位看在天下黎民的份上齐心协力,保卫大黎。”孟兰朗声说道。 “诸位,淮说过,独梜易断,众梜难折,淮代表冀州七国表态,愿意与大黎一道捍卫天下道义。”秦淮率先说道。 “我燕国自然与大黎一心。”燕王延卿说道。 中山王子汤也表态:“我中山五百年来一向忠臣。” 还未表态的有鲁国、吴、越和蜀国,蜀王最为为难,毕竟他难得出梁州一回便遭遇这等不测之事,现在又来了兖州,离梁州越来越远了。 孟兰也不强求,说道:“我已经派快马去黎都了,想必天子已经亲自来迎接诸位,还请到黎都一聚。” 众人只好无奈地点头,毕竟都到了兖州地界,不去觐见天子也不合适,何况是天子亲自相迎? 虽说大黎已经式微到不成样子,但名义上还是天下共主,面子上还是得照顾。 于是这一行众人又浩浩荡荡往黎都而去,这一去,恐怕真要变天了。 “先生,你说为何邹先生不拦住我们?”江珏问道。他一直觉得疑惑,若是宋骁愿意出手,恐怕这一行人没有一个能出洛邑吧。 “你以为这些大人物都是好相处的?”孟兰说道,“恐怕个个都已经陈兵边界,只要邹固敢轻举妄动,恐怕战火一日之间便要烧进宋楚两国。” “那为何他们又对我感恩戴德?”江珏问道。一路上这些大人物时不时便和江珏唠上几句,三句不离感恩五句不离感谢。 “总要个人出头,他们碍于面子不好说破而已。”孟兰答道。 “那为何他们还是要来呢?”石雁舟也忍不住问道。 孟兰答道:“若是不来,岂不是驳了宋骁的脸面?毕竟宋国迁都是大事一桩。” “原来如此。”江珏恍然大悟。 “都不简单啊,”孟兰感慨道,“北境七国、燕国实力微弱,所以愿意与大黎一心。吴越和鲁国国力强盛,有争霸天下的心思,所以不愿表态。至于蜀国,实在地处偏远,不愿掺和到其中。抵御宋楚两个大国,守护大黎国祚,任重而道远啊。” 第九章、大乱将至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古往今来第一位圣人是帮文王打下天下的伯岐,伯岐说:“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天下分九州。” 于是文王效仿大禹铸造九鼎,每一鼎代表一州,放置太庙,镇压国运。 秩序是人为缔造,自然也应该由人来打破,只不过有人站了出来。 伯岐定下的秩序是”四等为鄙人,也叫野人,僻野之所皆为野人,受上三等人约束;末等为奴隶,由俘虏和罪犯组成,地位最低。 ”阶级又分成各行各业,杂糅成一条斑驳大江,承载着贵族这一条条或大或小的舟船,至于奴隶依旧是末等,如同水底泥沙终年不见天日。 九州像是一条大河,天子诸侯是河中舟船,或大或小,稍有不慎便会被吞没;黎民是河中水,托着或大或小的舟船,翻腾着或大或小的浪花;诸子百家则是舟船上的楫与橹,一半在船上,一半在水中。 舟船或大或小,有的倾覆,有的将沉,有的踏浪而行。 舟船终有倾覆的时刻,强如虞朝也被浪头打翻;楫与橹并非不朽,往圣逝去后舟船不会停下,新的的楫与橹会重新一半在船上,一半在水中。 九州像是一座高山,天子诸侯是头顶苍穹,或阴云蔽日或云开雾散;黎民是山中厚土,承载着各自头顶的苍穹;武夫侠客则是山中乔木,或高或低,或大或小。从军武夫或独秀于林,或苍翠浓郁,或泯然于众;也有洒脱侠客如锦绣芙蓉,山中发红萼,奈何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乔木发于厚土,泽于苍穹,最终的结局逃不过化作春泥,又催生种子破土而出,新芽拱绿。 大黎头一位圣人是伯岐,伯岐是千古第一圣,是唯一被供奉在太庙的非王室人员。 文王三请伯岐出岐山,伯岐出山,有鹿鸣呦呦,有鸟鸣啾啾,有鸾鸟环身,有白泽引路。 伯岐说:“虞无道,天命文王伐之。” 于是文王伐虞立黎。 伯岐说:“日月所照之地,皆为黎土;五谷生养之民,皆为黎臣。” 于是大黎王朝东至东夷,西抵西羌,南达百越,北壤北狄。 伯岐说:“够了,免得后来人居安不肯思危。“ 于是东夷、西羌、百越、北狄留给了后人。 伯岐说:“天下分九州。” 于是文王仿照大禹铸造九鼎,放置太庙。 伯岐说:“一年有四季。” 于是一年分为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五日,又冠以孟、仲、季。 伯岐说:“仁义礼信。” 于是文王赐长子名伯仁,赐次子名仲义,赐三子名叔礼,赐幼子名季信。“ 伯岐说:“长子为嫡,其余的让他们去各地建国。“ 于是文王立长子伯仁为嫡,封次子仲义于东营,封三子叔礼于西乔,幼子季信于北原。 伯岐说:“胡塞有功,可以去西方恶土。“ 于是文王封胡塞于阳关以西恶土之地。 伯岐说:“前朝遗民忠诚,可以去南方毒瘴之地。“ 于是文王将前朝公子驱逐到南荆之地。 伯岐说:“人分三等。“ 于是天下便分为天子、贵族、黎民。 伯岐说:“人分九阶。” 于是天子为第一阶,天下皆臣;二阶为诸侯,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阶为卿大夫,可以参与政事;四阶为士大夫,可以协助卿大夫参与政事;五阶为国人,住在城之外、郭之内;六阶为鄙人,也叫野人,只能住在僻野鄙里,不得随意进出城邑;七阶为奴隶,不得以面目示人;八阶为罪犯,食不能用簠簋,不能持梜;末阶为异族,不得踏足九州。 伯岐说:“王有德行,政治清明,所以两苗共秀,嘉禾生。” 文王问:“一苗是孤,一苗是伯岐?” 伯岐说:“三百年后有六苗共穗,嘉禾不生。” 文王问:“三百年后的事情,伯岐如何知晓?” 伯岐说:“四百年后有一苗两穗,一禾一稗。” 文王问:“四百年后的事情,伯岐如何知晓?” 伯岐说:“五百年后,有一苗两穗,一禾以稗。” 文王问:“五百年后的事情,伯岐如何知晓?“ 越明年,洛邑有嘉禾生,果然一苗两穗,于是开启了礼乐时代。 大黎自文王立国至今五百又三载,从当初分封的六国到最鼎盛时期的四百三十六国期间的三百年为礼乐时代,嫡长子继承天子之位,庶子则分封到九州成为一方诸侯,天子与诸侯是大宗与小宗的关系,天子作为天下共主,诸侯则需要服从、朝贡、作战。 诸侯作为黎臣是小宗,在国内又作为君主是大宗,爵位由嫡长子世袭,庶子则分封为卿大夫,享有大宗分封的土地、人口。 卿大夫在封地作为大宗再分封子孙为士大夫,士大夫为小宗。 于黎民而言,士大夫又是大宗,享有一定的土地、人口。 大黎历三百年,礼乐时代达到顶峰,有记载的有四百三十六国。 礼乐时代天下人分三等九阶,尊卑有序,等级分明,越界便是死罪。 大黎历三百零一年,大河畔有禾生,六苗共穗。 礼乐时代瞬间解体,霸主时代到来。起因不详,大概是诸侯、卿大夫、士大夫太多,熙熙攘攘九州棋楸装不下,一个士大夫仗着自己的身份显赫辱骂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以为是国民甚至是鄙人贱人的卿大夫,于是卿大夫便兴师问罪,于是牵扯出背后的诸侯。反正多如牛毛的诸侯终于开始了称霸之战,实力不济的小国灭亡,短短一百年间从四百三十六国削减为两百余国。 百年间天子依旧是天下共主,只是逐渐式微,诸侯占据一方称霸一地,先后涌现了六位无耻且伟大的诸侯,他们不满足称霸一方,甚至强行代天子行政,只是缺一个合理的名分,至于那名分,他们依旧不敢觊觎。 六位无耻且伟大的霸主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萧穆侯、齐献公、燕文侯、乔召伯、吴季公、邓邵侯;一说是萧穆侯、齐献公、鲁庄公、乔召伯、吴季公、楚灵王。 大黎历四百年左右,具体是左还是右并无详细记载,甚至是哪位天子都不可察,最后一任霸主不满足行天子之事,却无天子之名,于是觊觎九鼎。这里又有两个说法,一是邓邵伯问九鼎,最后黎天子召集诸侯与邓交战,胜出的自然是黎天子一方,战败的邓则永远消失在九州这张棋楸上;二是南荆内乱,楚国国君从南荆后裔、蛮夷之君到代天子执政,成为天下霸主,于是邀请黎天子泛舟大江,凿穿黎天子舟船,被诸侯群起而攻之,这位野心勃勃的最后一位霸主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九州,自封为王。 这位谥号楚灵王的君王结局不可考证,不过楚国七代明君便是从楚灵王开始,诸侯称王楚灵王也是第一人。 无论是哪个版本,反正无耻且伟大的霸主有六位,六位都显赫一时但又毁誉参半。 诸侯蠢蠢欲动,反思六位霸主之内显赫一时最后草草收场是因为土地不够广,人口不够多,于是开始征战邻国,索求更广阔的土地种植更多的五谷;更多的五谷又足够养活更多的人口,于是诸侯又开始掠夺人口;更多的人口又可以种植更多的五谷,于是诸侯又开始索求更广阔的土地…… 霸主时代轰然结束,动荡时代到来,楚灵王第一个称王,扩地到江汉流域,手里竟然有了十城之地。黎室越发式微,只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诸侯割据一方不听天子言,不行臣下事。于是在楚灵王无声的号召下取了头上的公侯伯子男,换上一个王字风靡九州。 如果说霸主时代的主题是称霸,那么动荡时代的主题便是征伐。短暂的一百年只有征伐与灭亡,漫长的一百年尽是血泪和悲歌。 礼乐时代的历史与霸主时代的印记在动荡时代被毁去了七八分,甚至动荡时代年代稍久远一点的印记都模糊不清,譬如黎室为何衰弱,譬如黎室是何时、何人、何事开始式微,不再能王天下,又譬如现存诸侯都有意渲染始祖的足迹,追溯到文王直系后辈那里,国祚也是始于那时,最为显著的便是宋本是西乔后裔,始祖在礼乐时代最多不过是卿大夫,是因为立下战功破例升为子国还是在霸主时代异军突起成为诸侯尚且不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宋骁宣称宋始于叔礼之子季昌,采邑为宋,至今四百八十五载的历史不无夸大嫌疑。 动荡时代九州尚存两百余国,像是九州这潭清水里养了两百尾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至今只余下十八尾鱼儿。 黎赫王二十二年,大黎历四百九十九年,洛邑发生了一件怪事,一苗两穗,一禾一稗。 兖州有两尾老鱼偎依取暖,一尾叫大黎,一尾叫中山。 冀州有一尾不大不小的鱼儿游离在潭水边缘,又有七条小鱼缩成一团。 豫州有一尾体型肥硕的大鱼躁动地搅动潭水,浑浊一片。 青州有一尾半大的鱼儿冷眼旁观。 扬州与徐州两尾半大鱼儿正在抢食。 雍州有一尾大鱼不安地搅动潭水,却被豫州鱼挡住路,眼下恐怕已经半死不活了。 梁州一尾半大鱼儿对邻近的小鱼虎视眈眈。 荆州有一尾藏身在石缝里的鱼儿,鱼头在梁州,鱼尾在扬州。 动荡还在持续,历史破碎不堪,强如萧国本来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国,也不知为何惹恼潜龙伏白一年灭国,其中的秘辛只有少数人知晓,少到凑不齐一张酒桌。 黎室有岐山剑阁,有洛邑学宫,知晓的人恐怕也凑不齐一张酒桌。毕竟这些是秘辛,是不为人知的事儿。 黎室为何迁都?迁都的背后究竟是诸侯的压力还是岐山剑阁与洛邑学宫的衰弱? 岐山剑阁为何需要四枚玉珏才能出世?为何只有三枚玉珏岐山剑阁肯卖子丑面子?岐山剑阁四象中为何仅余少阳一脉,其余三脉为何叛出?如今又在何方? 大黎太傅、圣人朗轩何时、何地被何人所杀? 洛邑学宫殷隐之前的祭酒是何人?有迹可循的圣人除了现存的几位只有道家老子,其余诸子百家似乎是凭空冒出来,又是为何?为何子丑与殷隐论道三日侯殷隐归隐? 九州像一条大河,礼乐时代河清海晏,留下了文王三请伯岐、伯岐出山、文王伐虞、桃花仙姑、伯岐定礼、文王赦虞、四方来朝、嘉禾离离等一系列美好故事,一辈一辈口口相传,还未蒙学的稚子都能说出一两个脍炙人口的故事。 霸主时代则是九州先人在沙滩上精心绘制五彩斑斓的画卷,天子居中央,在色为黄;诸侯守四境又战八荒,在色为赤;黎民居九州,在色为白;山川河泽遍布九州,在色为黑;五谷牲畜养民,在色为苍(青)。 动荡时代则发了一场洪水,持续至今百年有余不休不止,将先人精心绘制的画卷毁去了七八分,只留下粗糙、浅显且神秘的符号,留给后人去揣摩。洪水完全没有停止下来的意图,画卷依旧在消弭,只有近些年新留下的涂鸦还清晰可见却又在消弭的过程中。 至于如今,宋楚两国的国力已经膨胀到足以支持均分天下的野心,或者叫雄心了。 均分天下,好大的口气,当真大吗?若是胡塞王卫秀死在缪斯手上是真,胡塞恐怕也快要沦陷了,秦岭淮河以北还有谁能抵挡宋国铁蹄?北境七国联盟只能报团取暖甚至没有一个君王敢来洛邑。燕国地僻人稀,又如何抵挡?大黎和中山如两尾老鱼,已经衰老不堪。唯一有一战之力的便是鲁国,只是鲁王小白的态度还不明朗。 秦岭淮河以南又有谁能挡住楚国?梁州巴蜀?东边吴越?巴蜀之间战事不绝,吴越之间内战不休,抵挡楚国恐怕不易。 所以孟兰竭力邀请各国到黎都一聚,所以赫天子亲自出来相迎,为的不过是国祚不绝。 第十章、凌寒战伏白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天下最大者,还是大黎,毕竟名义上大黎天子还是天下共主。 赫天子亲自相迎,这是天大的礼遇,一众大人物没好推辞,随赫天子回到黎都。宋楚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赫天子战战兢兢,诸侯也诚惶诚恐,毕竟宋楚的国力摆在那,毕竟都被打怕了。 上次洛邑会盟时天下还有百十个诸侯,到如今还剩多少?没剩多少,除了鲁国扫清青州的小国,又征伐冀州占去冀州三分,余下的悉数被宋楚两国灭了。 所以秦淮主导下的冀州七国联盟和燕国都不假思索又斩钉截铁地加入到大黎的阵容。燕国还好,毕竟地处偏远,更多的是与白狄、赤狄等外邦交战,北境七国则在宋国的淫威下瑟瑟发抖,实在是难熬。 胡塞王卫秀死了,宛如一个晴空霹雳,尽管众人已经信了几分,但得到证实后还是觉得万分震惊,毕竟是明面上天下第一,居然死了,而且确实是死在卫秀之手。 江珏小声问赵淼:“你不是说伏白出手了吗?怎么是死在缪斯手里?” 从时间上看缪斯斩杀伏白应该是在邹固和缪斯出使楚国之间,然而以宋骁的性子恐怕沉不住气吧? 不过胡塞王卫秀死了是事实,胡塞大乱也是事实,甚至此次洛邑会盟只见宋国大将缪斯和龙蠡二人,不见排行第一的韩泽和第四的汤栩,恐怕宋国已经挥兵阳关,染指胡塞了。甚至宋国圣人只见到邹固,兵家圣人、宋国司马施惠却不在。 赫天子在黎都摆酒设宴,宴请对象自然是这些大人物。江珏没去,准确地说是刚到黎都他便被赵淼拉走。 “公子,带你去见一个人。”赵淼说道。 “伏白?”江珏问道。虽说赵淼说过不止一次伏白在暗中保护自己,但始终没现身。赵淼说要见一个人,除了伏白恐怕再无别人。 “去了你就晓得了。”赵淼说道。 三人一路往北走了大概有五里地,有人抱埙而立,面带和煦笑意。江珏自然认出这人是谁,他一言不发下马提剑而去,起手一剑便是疾风。 “公子。”赵淼焦急喊道。 抱埙而立的自然是桃花农,除了巴山侠客鹿蜀桃花农这个名头之外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日覃夫人之子,赫天子嫡长子邓闲。他笑道:“无妨,我不伤他。” 江珏已提剑杀去,桃花农不紧不慢地抽剑抵挡,用的自然是桃夭剑法,第一式名为踏风,第二式名为踏日,第三式名为踏月,第四式名为踏雪。 黎都,王宫。 赫天子沉默不言只顾着饮酒,其余诸侯也不好发声,于是黎都王宫沉寂如一潭死水。死水,养不了活鱼。 “诸位,天子有疾,病入膏肓,”孟兰拱手说道,“宋楚虎狼之心昭然若揭,大黎国祚悬于一线,孟兰请诸位念在同是大黎后裔的份上砥砺一心,抵御虎狼。” “孟先生言之有理,”鲁王小白笑道,“既然早知宋楚有虎狼之心为何还代代与宋国结亲?” 赫天子脸色煞白,想辩解又无话可说,毕竟鲁王小白说的是事实,先王迎娶了宋骁之妹宋蔻,便是如今寇太后;赫天子迎娶了宋骁之女宋瑶,便是如今国母宋瑶;赫天子之女女公子芷兰又嫁给宋骁嫡长孙公子谦修,一门三代代代与天子结亲,天下独此一家。便是赫天子见了宋骁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伯父”。 黎都北。 江珏和桃花农过了数十招,然后有一柄长枪介入,将两人分开。 江珏冷艳瞥了这冷面的持枪人一眼,提剑继续杀向桃花农,又被凌厉一枪拦下。 “让开,”江珏喝道,“以为我不晓得你?冷面将凌寒。” 凌寒说道:“看在江侯份上,我不杀你,你也别得寸进尺,否则休怪我手里凌寒枪不长眼。” “你动他试试。”有一人一袭白衣胜雪缓缓而来。 “白师兄。”赵淼和石头两人都行礼。 “白圣。”傲慢如桃花农也低下高贵的头颅拱手行礼。 江珏侧目看着仿佛飘然而至的伏白,虽然见过一次,但再次见到依旧觉得深如千尺潭水可望而不可测。 唯有凌寒傲然立着如凛冬腊梅向雪而开。 他叫凌寒,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伏白望着凌寒说道:“还不服气?他,你动不得,他是我侄女的人。” “请赐教。”凌寒提枪说道。 赵淼拉着江珏退开,小声说道:“凌寒和白师兄交手过好几次,不用担心。” 江珏点点头,退开一些,看着场中二人战意陡升。 凌寒,他从江侯口中听过,也从巴人口中听过凌寒在江城一战一人提枪在万军从中取楚将黄阑首级,又枪挑霸王枪翟羽,最后在江城杨柳桥一人持枪守桥硬生生拦住楚军万人。 冷面将凌寒,冷如凛冬寒梅向雪而开。 伏白温文尔雅倒不像是天下第一剑客反而像是一个书生,或者说是翩翩贵公子,他并没有拿踏月匕,又或者是苦剑,他手里的是一柄长戟,江珏自然认出来是他让江侯代为保管的霸王长戟。 江侯说伏白是天下第一剑客,十八般兵器都可以当成剑使,便是折枝也能杀人,江珏忽然有些期待,看看他拿霸王戟又如何当剑使。 凌寒持枪而去,人名凌寒,枪名凌寒,枪法也名凌寒。于是这位冷面将凌寒手持凌寒枪使凌寒枪法朝伏白杀去。 节气刚过白露,天气不算冷,但江珏平白觉得有些冷意。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势吧,那玄而又玄的势。 伏白轻描淡写以戟代剑挡住凌寒的凌厉攻势,江珏看在眼里,凌寒的攻势凌厉又迅猛,连绵不绝;伏白单单是随手出招,仿佛慢到极致,凌寒却始终不能奈何他分毫。 江望舒说过:“我不信世上有武圣,如果当真有,只有伏白称得上是武圣,一览众山小。” 武道就像是一座巍峨高山,武夫侠客都是攀山者,近乎所有人都只能在山下徘徊,寸步难行,这些便是多如过江之鲫的三品;少到极致的一小撮人能爬到山腰,足以俯视山下那些庸人;其中又只有凤毛麟角几人能够脱颖而出登山绝顶,这些便是武圣,足够睥睨众生的武圣。 天下有名有姓的武圣有几位?冀州只有一个号称天下第一侠客的北原驭兽者艾诗;雍州胡塞一脉除了祁木、卫灵、卫秀三位武圣;繁华如豫州也只有剑陵缪苦、缪斯两位武圣;荆州出了一个荆楚霸王夫错,还有郢都禁卫大统领封肃;梁州算上江望舒也只有一位;兖州一个没有;青州也一个没有,徐、扬两州合计出了一个缥缈神山海民;除此之外便是独立于这些势力之外的岐山剑阁玄郎和伏白两人。 武圣是登山绝顶的境界,伏白则是一览众山小的境界,尚且凌驾于其余武圣之上。伏白出世一次之后隐世不出,可除了近来死在缪斯手下的胡塞贪狼卫秀还有谁敢称天下第一?便是剑陵缪苦也只敢称天下第二,便是北原艾诗也要加上侠客二字。 凌寒枪法冷厉又凌厉,江珏拿他和郢都小霸王翟庄两相比较,凌寒要胜出翟庄不少,自然也胜出自己不少。不过饶是凌寒枪法凌厉又冷厉,在伏白手上却讨不到半点好处。江珏终于信了,原来真有人可以万物皆可以为剑。伏白是一名剑客无疑,但他却没有一把趁手的剑,杀胡塞武圣卫灵用的踏月匕,杀剑陵缪苦用的何物江珏不知,和江望舒在枳西交手用的踏月匕,和江望舒峨眉弈剑用的杜若剑,眼下和凌寒交手用的霸王戟,他还有一把苦剑。 伏白手持霸王戟,或挑或刺,一招一式尽是剑招。江珏在峨眉见过伏白和江望舒弈剑,所以认得出来伏白用的还是所谓的守护剑技。 折枝为剑亦可杀人,江望舒只不过能杀寻常草匪,江珏觉得眼前伏白折枝为剑可以杀武圣。他觉得这是错觉,于是摒弃这些繁杂念头,精心观看伏白和凌寒交手。 与其说是交手,不如说是指教,伏白并未出全力。江望舒用剑,翩若惊鸿;伏白用剑,婉若游龙。 凌寒终于败下阵来,他并无半点懊恼神色,反而难得见到这张冷脸有一些喜色。他朝伏白拱手,然后提枪站在桃花农身后。 “珏,这霸王戟我借用一下。”伏白朝江珏说道。 江珏苦涩地点点头,都用了还谈什么借用?况且他是在江侯手里拿的,恐怕江侯现在对自己很失望。 如何不失望?江侯千里迢迢奔赴郢都只为救他,结果江珏无情一剑朝江望舒刺去。 江望舒只用六剑便败了江珏,那名为剑心的一剑,江珏记得真真切切。下品以力御剑,中品以技御剑,唯有上品以心御剑。 草莽剑法共有四式,第一式为守护,第二式为疾风,第三式为留心,第四剑为痴心。 除了仅有的草莽剑法,江珏还会一剑,这一剑名为剑心。 第十一章、塞上练剑 - 弈士 - 赏一杯茶 “好了,走吧。”伏白说道。 “走?去哪里?”江珏问道。 “孟先生请云良去洛邑窃玉,然后云良在塞上莽原被宋人截住,已经身死。现在宋骁手里有三枚玉珏,正想着去岐山一探究竟呢。”赵淼答道。 “恐怕宋骁已经从黎都那两位的口中得知当年赫天子与子丑也是手持三枚玉珏便请出白圣出山,宋骁也想去一探究竟,”桃花农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给他个惊喜。” “不去。”江珏转身便走,有桃花农的地方他实在不想去,毕竟巴山那群匪不该无辜而死。 “真不去?”赵淼问道。 江珏又转身回来,他还是得去,毕竟荆琦君和亓官庄和玄郎在一起,不见到人他心里不安。 桃花农朝伏白拱手说道:“多谢白圣。” 江珏知晓桃花农的身份,也知晓伏白的身份,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又草草闯入新的一局棋楸,一局有惊才绝艳的武圣的棋楸。他自忖自己勉强算得上个二品,自己能依仗的实在不多,又如何能在这局棋楸伤活下去? 想不透的事江珏懒得去想,他只想做好能做到的事,毕竟自己的肩膀还太稚嫩,自己的手掌太小,想要和孟先生一样担起半个天下的道义,想要和江侯一样守护一地安宁恐怕还做不到。 “珏,你还在恨我呢?”桃花农说道,“不过是几个匪,值得吗?” 江珏忽然觉得好笑,在这些所谓的大人物眼里,不过是几个匪,不过二字,实在太轻,值得二字,又太重。他认认真真地盯着桃花农说道:“不过?值得?”江珏嗤笑道,“匪又如何?你可知他们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可知他们若是日子有着落又何必落草为寇?” 没人答话,江珏捋了捋气继续说道:“九州之大,富者如宋骁坐拥沃土千里,贫者如渔樵竟无立锥之地;九州之大,贵者如熊冉锦衣玉食,贱者如农牧筚路蓝缕。” “抱歉。”桃花农说道。 江珏没再理会桃花农,他想起在綦地的时候那些綦民竟然只有一块破布烂条遮羞,却依旧愿意为了家园扛着锄头拿起镰刀而战。 战争,从来就没有正义可言,只有强弱之分。楚国是强者,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掌控綦民的生死;綦民是弱者,活不下去的时候自然会抗争。 “珏,说得不错,”伏白说道,“我们此行就是要将为天下道义做点事。” “这一番高见闲很钦佩,若是可以,下次去梁州闲亲自去他们坟头敬酒。”桃花农说道。 一行六人除了兖州,抵达塞上莽原。江珏深吸了一口气,熟悉的味道,和心里那一片苍茫且凄凉的莽原一样。他左顾且右盼,又侧耳聆听,想要听见熟悉的歌谣。 “公子,想什么呢?”赵淼瞧见江珏自从来到塞上莽原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问道。 到底是个女人,心思细密,瞧见了江珏的异样。江珏失落说道:“没什么。” 他伸手摸了摸肩膀,肩膀上那个压印已经彻底愈合,莽原上再无歌声响起。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江珏一怔,真有人和歌,他热泪盈眶,伸手抹了把泪。 “公子?”赵淼小声问道,“没事吧。” 伏白抬头望天,说道:“天色不太早了,就在这里过夜吧。赵淼,你随珏出去走走。” 莽原。 有一英武男子手持一张硕大的重弓,弯弓、松弦,整套i动作一气呵成,凭空“噼啪”炸裂,可惜没有搭箭。 “走吧,朵儿,或许早忘了你了。”持弓男子说道。 两人策马离去,留下悠扬又哀伤的歌声飘到云朵上去了。 江珏策马狂奔,他第一次全力驱赶这头通体黝黑的骏马,把赵淼甩开十来丈远。 “公子,慢些,等我啊。”赵淼在后面焦急喊道。 “公子,你在追什么?”赵淼远远喊道。 江珏也不知晓自己在追逐什么,或许是在追逐那悠扬且哀伤又飘到云朵上去的歌声。 入夜之前江珏和赵淼缓缓归来,江珏一脸落寞。 “饿了。”石头低着头只用余光瞧着赵淼。 一路上的饭食都是赵淼负责,毕竟他是一行六人唯一一个女人,这些家常事擅长些。赵淼不在,几个都还空着肚子,便是简简单单的煮粥都懒得动手。 赵淼下马动手窸窣准备饭食,伏白则喊江珏到远一些的地方。他问道:“没追到?” 江珏摇摇头说:“看到了。” “那怎么还一脸哀伤?”伏白问道。 江珏摆摆手,不愿意说。既然江珏不愿意说,伏白自然不强行追问。他说道:“江侯是不是教了你一招剑心?” 江珏点点头。 “那是我教江侯的,”伏白说道,“所谓剑心,不单单是以心驭剑;剑心,也不单单是一招一式。” 江珏疑惑地望着伏白,他实在不懂。 “天底下没有武圣,”伏白说出一个让江珏瞠目结舌的事实,他继续说道,“江侯说得对,武圣不是一个名头,也不是一个境界,武圣不属于某一个人,却属于每一个人。剑心一剑,是我毕生最大的成就,所谓剑心,便是拿起该拿起的,放下该放下的,心无杂念又包容万物,每一剑,都是剑心。” “其实我在出岐山剑阁之前实力平平,”伏白说道,“奈何中山危机,我和师兄弟们不得不出。萧国大将,是我那些师兄弟们拿命换的;武圣卫秀前来杀我,当时我万念俱灰,于是挥出了平生最为得意一剑。” “所以天底下那些武圣不过是笑话,”伏白说道,“多少九州名利客,就为了那压根不存在的浮名。” 听了伏白一席肺腑之言,江珏心有所得,于是持剑起舞,有老羊夏侯仲卿在潦水旁舞的大丈夫之剑,有鹿蜀桃花农在巴山草舍月下舞的桃夭四剑,有江望舒在楚国郢都递出的星河六剑,有江珏自己的草莽四剑。 “这就对了,”伏白说道,“既然要担起天下道义,既然要拿起九州黎民,要是连这些都包容不下又如何做到?包容每一个人,每一个,自然也包括闲公子。” 舞剑完毕,酣畅淋漓又意犹未尽,管他什么大丈夫之剑,管他什么桃夭剑法,管他什么星河剑法,只要能用,就是好剑法。 “白圣,他是不是你们打算扶持的下一任储君?”江珏认真地问道。 他,自然是桃花农,也是大黎赫天子真正的长子——公子闲。 伏白点点头说道:“赫天子为人软弱,公子寒又性情乖张,只有公子闲有治世之才。” “我的身世是真的?”江珏解释道,“赵淼都和我说了。” “真的,是师尊授意赵淼找机会告知你的,否则她哪里知晓那些隐世不出的所谓的武圣。”伏白答道。 江珏就有些纳闷为何赵淼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原来一切都是背后的玄郎在操纵。 “你在洛邑学宫的表现很不错,师尊说了若是你不喜欢公子闲,这天下共主的位置由你坐。”伏白说道。 好大的口气,当真大吗?恐怕未必,玄郎的手笔实在太大,从楚国到大黎都有他留下的手笔,谁敢说他不是藏得最深的弈士? 江珏摇摇头,他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欣喜,他知晓自己是个什么人,自己不过是一个有一个粗糙又冰冷的草莽心的痴儿,在乎的人实在不多,只是赐自己姓和名的孟先生和江侯在乎的人太多。 “只是随口说说,自然不得当真,”伏白转口说道,“你娘的下落我探寻到了。” 江珏呼吸一窒,自己就是因为寻找娘亲的下落才被困郢都数月之久,本以为再也查询不到娘亲的下落,简直是意外之喜。 “在哪?”江珏问道。 “在梁州,你放心,很安全,师尊专程派人暗中保护。”伏白答道。 江珏松了口气,朝伏白拱手道谢。 “你若要回去,我让赵淼陪你回梁州。”伏白说道。 又是一个选择,选择回去,放下了自己口口声声说过的道义和黎民;选择不回去,又实在放不下娘亲。 “先不回去。”江珏说道。 他没有过多犹豫,毕竟还有得选择,又不是别无选择。 “你犹豫了,”伏白说道,“等什么时候不再犹豫的时候,你便真正长大了。” “若是都选呢?”江珏问道。 伏白说道:“未必不可。” 赵淼已经准备好了饭食,正在招呼两人吃饭。此时已经彻底入夜,江珏乘兴而归,伏白一席话让他受益匪浅。 吃过饭食过后江珏又在练剑,心无旁骛地在莽原,在月下练剑。 “师兄,你教的他涅槃剑技?”赵淼问道。 伏白点点头说道:“所谓涅槃,便是包容百家,集百家之长,方为剑道大者。” 涅槃剑技,并非真实的剑技,而是一种海纳百川的剑道思想。剑陵缪苦与剑陵缪斯习的便是涅槃剑技。 江珏在不经意间习了涅槃剑技,恐怕他自己都不知晓。 第十二章、胡塞之殇 - 弈士 - 赏一杯茶 总有人说伏白是才情天下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一样是才情,一样是武力,两样都占去天下第一,实在过分。 若是单单是天下第一剑客,江珏自然认同,但才情第一实在过分了。诸子百家与各国文人才情还会被一个剑客比下去?若是说天下最有才情的武夫自然是江望舒,除了有人间惊鸿客这个名称外还有一个草莽气息浓重的称号——草莽诗人。 但天下人说起伏白时最全的名头是才情天下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潜龙伏白。 才情天下第一是才情,天下第一剑客是武力,潜龙是美称,伏白则是被以讹传讹的名字。伏白本就单单一个白,既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一个称呼。 江珏忽然觉得原来不止自己一个可怜人,若不是遇见孟先生和江侯自己也是一个无名无姓的痴儿,但走得越远越发现无名无姓无氏的可怜人实在太多。 巴山六个匪没有一个有名有姓,所以一次叫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阿六。六个匪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可怜人,生无立锥之地,所以落草为寇。 楚国司农苗圣也是无名无姓无氏之人,因为是三苗人,所以以苗称呼,外人冠以圣或者是大人,便成了苗圣或者苗大人。苗圣前半辈子确实是个可怜人,后半辈子却受到万人景仰,单单是苗圣身死之后队伍所到之处尽是楚民悲哭声。 吴国新晋武圣,东海缥缈神山上的海民也是无名无姓无氏之人,因为靠海而生,所以便叫海民。 至于伏白本来也单单是一个白,只是最开始被人弄错称为伏白,于是天下都这样喊了。 伏白为何无名无姓无氏江珏不知,他也不想无端去窥测别人的隐私。但自己心里好歹好受了些,不单单是自己无名无姓无氏呢。 “你问白师兄为何才情也是天下第一?”赵淼说道,“你得问白师兄了。” 伏白笑道:“我可没说过。” 不可否认伏白是江珏平生所见最为俊美的男子,与他同行江珏有些自惭形秽。能让他自惭形秽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任一方面都要胜过自己的石雁舟,一个是俊美到仿佛天上仙人的伏白。 “白师兄,和我们说说胡塞。”赵淼殷切问道。 有胡塞王贪狼卫秀,有胡塞十八勇,有胡塞铁骑三十万的胡塞仿佛一夜之间就消亡,没有一点响动。胡塞单轮军力能常年征战四境,能让宋骁数次吃瘪,却一夜消亡,实在难以置信。 不过这是事实,江珏所知晓的唯一消息便是胡塞王贪狼卫秀死在剑陵缪斯手上了。 江珏侧耳便是很想听,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石头也嘿嘿笑着。 “既然你们想听,那我便说说。”伏白说道。 胡塞,前朝,也就是虞朝时期便存在了,是一个主体为胡塞人的游牧部落,摄于虞朝武力被征服。 虞朝无道,文王伐之。圣人伯岐出岐山,游说九州,争取了胡塞、巴、蜀等国,与虞朝在逐鹿决战。 逐鹿之战虞朝败,文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被尊为天子,成为天下共主。 胡塞有功,于是伯岐请文王封胡塞为胡塞国,领三等伯爵,国土在阳关以西。 文王与伯岐将胡塞与南荆这两支前朝遗脉分封在极西与极南的恶土。雍州是五谷难生的恶土,又有西羌和犬戎时刻犯境;荆州是豺狼虎豹横行,毒气瘴气肆虐的恶土,百越、三苗等诸多外邦也在荆州。 文王与伯岐此举,既不至于让有功之臣寒心,又能保西与南两境安宁,实在是妙招。 礼乐时代胡塞被当成是没有教化的外邦人,与中原各地言语不通,雍州与豫州、冀州又有高山大漠阻绝,难以互通往来。礼乐时代胡塞刚从部落时代过渡到邦国政权,凡事都没有体统,于是一向被中原各国嫌弃,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笔墨。 霸主时代称霸的诸侯都是坐拥良田沃土的大国,胡塞五谷不生长,所以又与霸主沾不上边。胡塞唯一的优势便是得天独厚的草原能养牛羊牲畜,胡塞骏马更是占去天下一半,所以中原各国时不时去胡塞打家劫舍抢一群骏马牛羊。霸主时代的胡塞完全是最莫等的存在,豫州数十个小国都能欺压胡塞一头。 再到动荡时代,胡塞国力积贫积弱,外有西羌、犬戎等外邦侵犯,内有公子分家不均,于是胡塞开始四分五裂,一直持续到武圣祁木出世。 武圣祁木是胡塞一支王族后裔,部族人被敌对部族屠杀殆尽,祁木更是被赶入苍茫大漠。好不容易摆脱了仇敌追杀,祁木又遭遇九匹饥饿难耐的恶狼。狼是造物主创造的近乎完美的杀戮机器,它们冷血无情,它们阴险狡诈,它们韧性十足,它们穷凶极恶。但凡是不好的词用在狼身上都只能勉强概括它们的本性,又或者是换个说法,但凡是最好的词用在狼身上都只能概括它们的本性。冷血无情可以说是心无旁骛,阴险狡诈可以说是足智多谋,韧性十足本就是个好词,穷凶极恶不如说是至于臻境。 九匹恶狼跟在祁木身后却不急着扑杀,毕竟祁木手里有一把明晃晃的弯刀。胡塞狼与胡塞人打的交道不少,祖宗留在血液里的记忆告诉它们这把弯刀很危险。 祁木在大漠里走了三天三夜,他的嘴唇因为过分口渴而皲裂,他的眸子因为恐惧而涣散,他的四肢因为过度用力而沉重。祁木已经在濒死边缘,九匹恶狼腹中空空再也忍不住于是扑杀上来,想要将这顿不足够果脯但能够塞牙的肉糜吞咽下肚。 死亡,有时很远,有时很近。 祁木在濒死关头迸发出无限生机,他因为过度缺水而皲裂的嘴唇发出第一个音节,他因为恐惧而涣散的瞳孔一片清明,他因为过度劳累而沉重的双脚发力,双手持弯刀扑向九匹恶狼。 祁木饱饮一顿贪狼血,手提弯刀走出大漠,一人屠近了敌对部族整整万人大军。 大黎五百年来有记载的第一位武圣诞生,他的名字响彻胡塞,名为祁木。 祁木生子拜厄,拜厄早年也使弯刀,学父亲祁木的贪狼九法。祁木老死后胡塞开始了拜厄时代。 拜厄是一位惊才绝艳的武夫,但始终未能封圣,只因为雍州之地已经被其父亲祁木打怕了,拜厄所到之处无人敢抵挡。拜厄中年弃弯刀,弃贪狼九刀术,自创拖到术,使一柄宽仁刀。 拜厄是孤独的,前半生有父亲的名声庇佑,无人敢与他交手;自创拖刀术后不久便坠崖离世。弯刀留给了独子沙毒,宽仁刀留给了徒弟卫灵。 其子沙毒习贪狼九刀术,却始终未能抵达武圣境界,只在胡塞十八勇中位列第十一,阳关之战又被剑陵缪斯重伤,不久便不治而死;其徒卫灵习拖刀术,使宽仁刀。 拜厄死后胡塞各部族和西羌、犬戎等外邦蠢蠢欲动,毕竟沙毒赶他的祖父和父亲差了太多。 又一个人站了出来,他便是拜厄徒弟卫灵。卫灵手持宽仁刀习拖刀术纵横胡塞无人可挡,再次将那些不安分的部族狠狠打压了一遍,又将西羌、犬戎等异邦尽数逐出雍州之地。 卫灵之后其弟卫秀再一次撑起了胡塞整片天,甚至夺得了胡塞王的位置,麾下十八勇士,三十万胡塞铁骑,何其勇武? 手提寒星重刀,身骑贪狼骏马,人称贪狼卫秀。 刀是寒星重刀,是位列天下八大(名)器之列的宝刀;马是贪狼骏马,是天下三骏马中的首位。其余两匹是胡塞进贡给大黎的千里雪和楚王熊冉得到的野马王。 黎赫王二十八年,春,胡塞与宋国在阳光再度爆发大战。胡塞王卫秀被宋将缪斯再度在阳关交手。这一战的结果自然是缪斯胜,卫秀身亡,只是其中细节不得而知。 “白师兄,卫秀当真是缪斯所杀?”赵淼依旧不太情愿信,毕竟当初白师兄奉命下山便是去斩杀那个敢妄称天下第一的卫秀。 伏白点头说道:“我赶去时卫秀已经身死,胡塞十八勇士本就只剩半数,在这一战中几乎悉数战死。” “那怎么不见缪斯拿出寒星重刀或者是贪狼宝马?以宋骁的性子恐怕忍不住拿出来显摆。”赵淼继续问道。 “这倒是不知,那一战缪斯重伤,宋军撤军,胡塞也撤军。再之后缪斯养好伤了才随邹固出使楚国,宋将韩泽与汤栩则领兵过阳关直指胡塞,如今胡塞之地几乎尽数归宋了。”伏白说道。 难怪宋骁不急着显摆缪斯杀了卫秀足够封圣一事,原来是缪斯又一次重伤,甚至江珏怀疑缪斯随邹固出使楚国的时候伤未痊愈。 “宋骁得到的不单单是胡塞之地,还有胡塞骏马二十万匹,足够建成一支二十万的骑兵。二十万铁骑,所到之处谁人可挡?”桃花农感叹道。 “所以宋骁才有如此底气邀请天下诸侯在洛邑一聚,”伏白继续说道,“甚至宋骁特地迁都洛邑不无深意,谁不知晓洛邑是我大黎旧都?” “当然了,胡塞并未就此灭绝,胡塞十八勇中还有那么一两个人领着数万败军一路西进,躲避宋骁的追杀。”伏白说道。 胡塞有武圣卫秀,有十八勇士,有三十万铁骑,照样被宋国荡平,天下除了楚国还有谁能挡得住宋国?鲁王小白恐怕是高估了自己,又恐怕是低估了宋国的国力。 “哼,邹固竟然觊觎我大黎天下,其心当诛,”桃花农义愤填膺地说道,“可怜我大黎臣子半数连声援都不敢做到,又可怜忠心耿耿如孟焦被楚国一夜荡平。” 对大黎忠心耿耿的有多少?中山自然是第一个,然后便是孟焦,除此之外再无一国。此番愿意与大黎砥砺同心的燕国和北境七国联盟是最弱者,所以才愿意投靠大黎,但凡国力稍微强盛一些的如鲁国、吴国、越国都保持着观望态度,甚至也有争霸天下之心。至于巴、蜀两国实在偏远,蜀王也是好不容易来参加一次诸侯会盟,结果被宋骁吓得逃到兖州避难,至于巴国,从头到尾不参与天下之争。 “江侯此番会来?”桃花农问道。 伏白摇摇头说道:“江侯不来,至少暂时不来。” “哼,我那姨夫在梁州风光惯了,看着我大黎在危急存亡之际而置之不顾。”桃花农嘟囔道。 江珏没辩解,甚至他很想笑。众人只知晓江侯独步梁州被称为人间惊鸿客,不知江望舒一生守护国土国民勤勤恳恳如老牛。众人只知晓江侯才情斐然留下“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不知江望舒还曾饮酒抚琴和歌,歌名《袍泽》。众人只知晓江侯位列太傅、执圭、枳江侯,不知江望舒从卿伯、祁子时代到芥子世代一向被庙堂排挤。 “闲,你还年轻,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伏白说道。 伏白称呼桃花农本名,为何?单单是他长了一辈?莫说是想要执掌天下,单单是要夺回嫡位都要仰仗眼前这位白圣。 有求于人,所以桃花农自然就矮了一截。 桃花农被伏白小小训斥一番不敢还嘴,甚至还拱手答一声“受教。”江珏在想若是自己有伏白这般实力是不是就不用做那些艰难的选择又或者是会陷入别无选择的境界? 实力,才是自身最大的依仗。身份,不过是虚名。虽然自己确实是子丑与玄郎两位顶天的大人物的后人,但江珏不愿拿这个身份说事,毕竟早年在洛邑学宫虽说那些大人物都承认自己这个痴儿祭酒但自身没有实力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习文,习武,江珏犯难了,自己两样都选是不是有些奢望? 过了塞上莽原,一路前行了数日便抵达了岐山。岐山,是天下的圣山,天下首圣伯岐的发迹之地,昔年文王便是在岐山三请伯岐下山,又迎娶了伯岐之女桃花姑。 第十三章、岐山剑阁 - 弈士 - 赏一杯茶 岐山,承载了大黎五百年国祚之重,如今已经被剥夺去了圣山之名,沦为寻常山岭。当年文王三进岐山请圣人伯岐出山, 伯岐出山有异兽异象,文王又迎娶伯岐之女桃花仙姑。大黎的历史源于岐山,此言不虚。 岐山剑阁,本来自然在岐山,就跟洛邑学宫在洛邑一样。只是洛邑学宫是在明处,岐山剑阁在暗处。 岐山剑阁究竟发生过哪些惊天秘事江珏不知,不过他也不是刨根问底之人。江珏是一个实在的人,缅怀过去,立足脚下,偶尔也憧憬未来。 岐山剑阁的前世今生江珏不知晓也不想知晓,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亓官庄和荆琦君还在峨眉。 众人随着伏白在岐山剑阁蒙头乱窜整整两日,终于抵达一处隐匿在山林和溪谷之间的宽敞之地,数十座木屋依山而建,倒像是个小村落。 “这便是岐山剑阁了?”桃花农大有指点江山的气魄,他感慨道,“可惜。” 可惜,寥寥两字,恰好把岐山剑阁的没落给修饰得恰如其分。 岐山剑阁有数十年纪参差不齐的弟子窸窣出来,江珏瞧见了两个熟人,一个是君仪,还有一个是月婵。 “珏哥哥。”君仪自然也瞧见了江珏,他冒冒失失地跑过来喊道。 江珏心里一暖,多么熟悉的称呼,多么暖心的称呼。 “君仪,长高了。”江珏比划了一下说道。 “君仪,师祖呢?”伏白问道。 玄郎是前岐山剑阁阁主,伏白是现任岐山剑阁阁主,君仪自然该喊玄郎一声师祖。 “师祖也来了,正在小鱼潭钓鱼。”君仪说道。 江珏一下有些懵,岐山剑阁到底是在岐山还是在峨眉?赵淼说过岐山剑阁早在玄郎时期便搬去了峨眉,那为何这些剑阁人又出现在岐山? “赵淼,你接待一下,”伏白朝赵淼吩咐完,又拱手说道,“诸位,失陪,我去找师尊。” 桃花农和凌寒二人在赵淼的引路下先进了岐山剑阁,江珏则和君仪在叙旧,至于石头还是闷声站在江珏背后,江珏转过身险些被这壮硕如一座下山的壮汉给吓到。 “君仪,你不是在峨眉吗?怎么又来岐山了?”江珏忍不住问道。 “我们剑阁本来就有峨眉和岐山两处,师祖多数时候待在峨眉,师尊则在岐山。峨眉其实是蒲邈先生的隐居之地,师祖和蒲邈先生交好,所以暂住在岐山。”君仪如实答道。 江珏点点头,他心中明了了,难怪峨眉山下关于谪仙的传闻不尽相同。江珏听过峨眉山下那些樵夫猎户谈起过谪仙,争得面红耳赤,有人说谪仙是一名剑仙,有人说谪仙能医死人肉白骨。恐怕这些山下人瞧见的不是同一个谪仙,毕竟用剑的是才是玄郎,有妙手回春之术的是蒲邈。 “珏哥哥,你这是什么剑?”君仪好奇地问道。 江珏答道:“这叫杜若剑,是一个叫杜若的人送我的。” “珏哥哥,你瞧我这把剑,这是师尊给我的。”君仪扬起手中长剑说道。 这是一把不算精致甚至有些粗糙,粗糙之外还有古朴味道的长剑。江珏问道:“这是什么剑?” “苦剑。”一向沉默寡言的石头终于开口。 君仪张大嘴,问道:“小师叔,当真是苦剑?” 石头点点头。 君仪如抱着一块滚烫的铁,赶紧把苦剑丢给江珏,说道:“珏哥哥,那我可不能要,你去还给我师尊。” 江珏想了想说道:“君仪不是说了要当一名剑客吗?剑客怎么能没有一把好剑?” 江珏还扬了扬手里杜若剑,继续说道:“你瞧,我有一把好剑。” “姑父然后你们过去。”玉婵瞥了江珏一眼说道。 江珏脸皮薄,不知如何面对玉婵,他和玉婵之间那一桩荒唐的婚事虽说他并不认可,但好歹也是儿时玩伴,江珏脸色发烫。他拱手说道:“好。” 于是江珏左手拿着苦剑右手提着杜若剑跟着玉婵走,来到山腰一处稍大一些的屋子。屋子本无什么奇妙之处,但江珏却有些迟疑,他不知如何面对玄郎。毕竟玄郎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外公,毕竟玄郎数次暗中帮助自己,毕竟荆琦君和亓官庄还在玄郎手里。 他想起了伏白说的所谓剑心便是心无杂念,于是心上莽原有一个赤条条的痴儿挥剑斩去杂念三千。江珏还是迈出了步子,就当自己是个痴儿,不去理会这些就好。江珏忽然觉得一片清明,心里也有了底气。 “这把剑,君仪不要。”江珏先把剑递给伏白,也好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伏白笑道:“不如你用这霸王戟换苦剑如何?” 江珏迟疑了一下,他不确定霸王戟还是不是自己的,毕竟自己那草率一剑刺中了江望舒。 “不舍得?”伏白问道。 江珏摇摇头说道:“霸王戟是江侯的,我做不了主。” “可江侯说了是你的,”伏白说道,“换,还是不换?” “换,”江珏斩钉截铁回答,然后把苦剑递给君仪,说道,“君仪说了要当一名剑客,剑客,怎么能没有一把好剑。” 君仪眼眶微红,说道:“我喜欢另一把,这苦剑太沉我用着不顺手。” 另一把,自然是江珏从杜若手里得来的杜若剑。江珏如何不知晓君仪的心思,就和当初在桃李学塾一样,君仪百般推辞不肯收那把短剑。 “这可不行,我喜欢这把。”江珏把杜若剑藏在身后说道。 “珏哥哥,你当初就把剑给我,自己拿刀。你总念着别人好,自己总吃亏。或者给我杜若剑,或者我都不要。”君仪噘着嘴说道。 执拗如君仪不是当初那个总角稚子了,自然分得清轻重。苦剑和杜若剑也不是当初短刀、短剑,自然有轻有重。 江珏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杜若剑递给君仪。君仪眉开眼笑,说道:“师祖,师尊,珏哥哥,我去煮茶了。” 屋里人很少,连江珏一共四人。须发尽白的玄郎,一袭白袍的伏白,提着匕首的玉婵,还有提着苦剑的江珏。 “珏,”玄郎开口说道,“你长大了,也该成家了。” 玉婵脸色有些白,她朝伏白轻轻摇头。 江珏答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况且我已经成家了。” 想到这里江珏一脸苦涩,和荆琦君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和苗淼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实。对她两人,江珏都很愧疚,如何会再答应? “有三妻四妾也无妨。”玄郎说道。 江珏摇摇头,他肩负的道义便是平等,天下再无尊卑贵贱之分,若是连男女平等都做不到,又如何做到让众生平等呢? 江珏自己都没做到,和荆琦君,是荆琦君出关而来融化了他那颗粗糙又冰冷的草莽心;和苗淼,是苗圣的托付。 玉婵面若寒霜推门出去,伏白说道:“师尊,我去找婵儿,这丫头脾气倔。” 伏白也出门而去,只留下江珏和玄郎两人,气氛舒适微妙,江珏一时间觉得压抑。 “亓官庄,出来吧。”玄郎说道。 亓官庄从里屋出来,江珏又惊又喜,既然亓官庄在,那荆琦君自然也在。只是江珏会很快发现亓官庄的脸色很冷,冷到让江珏觉得陌生。那个口口声声喊“公子”的亓官庄阴沉着脸看也不看江珏,更是没有喊一声“公子”。 “亓官,怎么了?”江珏问道。 亓官庄站在玄郎身后不肯说话,玄郎说道:“亓官庄,你说。” 亓官庄这才说道:“当初苗圣让我去西城门沽酒,石头和赵淼二人将我送出城门,不久荆琦君也出来了,只是途中苗圣指使送我二人去峨眉的人突然出手,我和荆琦君也走散了,若不是遇见白圣,恐怕我早就尸骨无存。” “亓官庄,这不是珏的本意,他也不知晓。”玄郎说道。 江珏呼吸一窒,险些瘫软在地。他不敢信自己敬重的苗圣会出手杀害两人,更害怕荆琦君已经…… 江珏紧紧按着胸口问道:“亓官,琦君她人呢?” “你敢说这不是你的主意?”亓官庄嗤笑道,“莫不是嫌贫爱富瞧上苗圣家孙女,才想将我二人置于死地。” “亓官,”江珏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在哪走散的?” “出武陵不久,”亓官庄说道,“好了,我愿意见你一面只是和你撇清关系,从此你我再无瓜葛。我亓官庄终究只是一个草匪,配不上公子这等高贵之人。” “告辞。”亓官庄朝玄郎拱手说道,然后大步离去。 江珏咬牙切齿地瞪着玄郎说道:“他说的真话假话?” “你觉得是真便是真,你觉得是假便是假。”玄郎答道。 江珏心里自然有答案,亓官庄向来不会撒谎,亓官庄的愤怒也明显不是装出来的。江珏进门前才斩去了烦恼三千,如今又多三千烦恼。这件事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毕竟关系到自己的两个女人,一个是荆琦君,一个是苗淼。 第十四章、剑阁弟子 - 弈士 - 赏一杯茶 平心而论江珏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他无力挽回。要怪只能怪自己过于大意,轻信别人。 江珏不知晓苗圣为何要欺骗自己,难道单单是因为自己和苗淼有婚约在身?苗圣当着江珏的苗和楚王熊冉说过他的孙女不可能和别人共侍一夫,这是唯一说得通的一点。 但江珏不敢相信自己敬重的苗圣会做出这种小人之事,甚至苗圣遗言还特地让苣臣放自己离去。 亓官庄说是走散了,江珏只能期盼荆琦君能活下来。他知晓这是奢望,毕竟荆琦君的实力还赶不上亓官庄,亓官庄还是伏白出手才救下来的,何况是荆琦君? “玉婵并不知晓,你不说,我不说,白也不会说。”玄郎说道。 江珏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他心乱如麻,锋利如苦剑也斩不断三千烦恼。 “珏,有些事过去了便过去了,目光要长远一些,”玄郎说道,“想当一个弈士,不只要落好眼前的子,还要想好之后一步,十步,甚至百步。” 玄郎的声音传来,不过江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君仪捧着一碗茶递给江珏,说道:“珏哥哥,喝茶。” 江珏伸手接了茶一口饮尽,然后循着水声而去。“扑通”一声,江珏跳入小鱼潭,他把头扎入水底深处暂且摒弃那些繁杂念头。 念头如草,江珏心头尽是杂念,所以他心上莽原有杂草在疯长。 “珏哥哥,我要去练剑了,不然师尊又要责罚我。”君仪说道。 “姑父。”玉婵委屈喊道。 伏白轻轻摇头,说道:“婵儿,我很看好珏,不要觉得委屈。” “嗯。”玉婵轻轻咬着嘴唇,小声答道。 “他在小鱼潭,多和他相处就不生分了。”伏白说道。 玉婵提着踏月匕往小鱼潭而去。 “白,你会怪我吗?”玄郎悄然而至,实在是悄无声息。 伏白摇摇头说道:“师尊心忧天下,白岂敢怪师尊。” “玉婵很像婉儿。”玄郎感慨一句。 婉儿,便是玉牛之女、伏白之妻玉婉儿。 江珏泡在小鱼潭里,听见有窸窣脚步声踏着竹叶而来。 “上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江珏从小鱼潭爬起来,浑身湿漉漉,问道:“找我?” 踏着竹叶而来的自然是玉婵。玉婵捡起江珏的苦剑,递给江珏,然后手持匕首摆开阵势。 “你要和我打架?”江珏掂了掂手里苦剑问道。 玉婵提着短匕杀来,江珏只好抽剑抵挡。他有一式名为守护,不重攻击,只重防御,倒是堪堪挡住了玉婵的攻势。 玉婵手持短匕再一次杀来,江珏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南蛮认那个干娘,她最擅长的便是短刀。 南蛮,彩屏平原。 当年横尸遍野的彩屏平原如今长满了五谷,南蛮勤劳的子民们正在彩屏平原上忙着秋收。 南蛮夫人季衍青望着忙着收割的女人和忙着搬运粮食的男人,对身边的人说道:“妹妹,多亏你带来了五谷种子,今年也不用围猎储存过冬粮食了。” 小沁抚摸着肚子说道:“姐姐,星儿快有伴了,姐姐帮忙起个名字?” 季衍青哄着怀里的小子说道:“起名这事还是要当爹的来,等秋收结束了姐姐亲自去南疆把那个臭男人给你抓回来。” “星儿的名字不是也是姐姐起的吗?”小沁瞧了瞧季衍青的脸色,问道,“姐姐不想他?” “不提了,回家吧,风大。”季衍青说道。 岐山剑阁,小鱼潭。 玉婵终于罢休,江珏挺恼火的,本来自己就满肚子苦水,又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打,实在憋屈。他脱下上衣拧干,毕竟湿漉漉的穿着难受。玉婵羞得背过身去,小声问道:“你就在这里不走了?” “什么?”江珏被玉婵这个没头绪的问题问得没头没脑。 “你不留在这里?”玉婵又强调道,“留在剑阁。” 赵淼远远过来喊道:“公子,玉婵,吃饭了。” 江珏穿上湿漉漉的上衣上前走,玉婵则不紧不慢地跟着。 赵淼用肩膀撞了一下江珏说道:“公子,你俩怎么了?” 江珏摇摇头,他也一脸茫然又觉得莫名其妙,先是无缘无故跑来找自己打了一架,然后又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岐山剑阁不大不小,那些年纪参差不一的年轻弟子分散在各处,江珏则随着赵淼来到山腰那栋大一些的房子。 饭桌不大不小,玉婵却偏偏挨着江珏坐,更是让他局促不安。饭食只是清粥,倒是合江珏口味。在座的人江珏也都认得,有发须尽白的玄郎,有一袭白衣的伏白,有石头和赵淼,然后便是江珏和玉婵。 江珏喝了几口清粥便离去,然后问赵淼:“那些人怎么不在这儿吃?” “那些是小辈,自然要多磨砺,”赵淼得意地说道,“师尊仅存的弟子只有白师兄、石头和我,那些都是小辈。” 江珏不由得高看一眼赵淼,算起来赵淼还是和伏白一辈的?于是他继续问道:“那你可收有徒弟?” 赵淼脸红了,小声答道:“我都还没出师,哪里能收徒弟,这些都是白师兄的弟子,玉婵除外。” “为何玉婵除外?和伏白有关?”江珏问道。 “玉婵天赋异禀,师尊喜欢得很,所以亲自调教,”赵淼说道,“算起来他才是小师妹。” “公子,”赵淼神神秘秘地说道,“你知晓玉婵手里那匕首吗?” 江珏试探般问道:“踏月匕?” 赵淼点点头说道:“师尊和白师兄都对玉婵喜欢得紧,白师兄特地将踏月匕送给她了。” “那君仪呢?”江珏问道。江珏在乎的还是这个见了自己还是喊一声珏哥哥的君仪,还是这个给自己煮茶的君仪。 “君仪,白师兄最喜欢的弟子便是君仪,不然怎么舍得把苦剑给他?”赵淼说道。 江珏笑了,发自肺腑的笑,君仪有伏白这个天下第一剑客当师傅,当一个天下一等一的剑客又有何难? “赵淼,你喊我一声公子觉得委屈吗?”江珏问道。 赵淼摇摇头说道:“为何觉得委屈?公子身份尊贵,能和公子相识倒是一场缘分呢。” “真心话?”江珏问道? 赵淼狡黠说道:“公子,一开始我自然是瞧不上你的,甚至都替小师妹打抱不平,还想着找机会杀了你。” 江珏倒是不恼,笑道:“这才是真心话嘛,那后来呢?” “后来?”赵淼说道,“一开始师尊让我和石头下山去保护你,公子在綦地所作所为赵淼钦佩;公子在郢都归还孟先生赐的名,又一剑刺伤江侯的举动更是让赵淼钦佩;再之后公子在洛邑学宫替天下黎民发声与圣人论道更是让赵淼心悦诚服。这一声公子,没惨半点水分。” 江珏苦笑道:“当真吗?” 自己虽然在綦地救了数十万綦民,但又弃活泉关于不顾离去,恐怕已经被綦民称为懦夫;自己在郢都归还孟先生赐的名是情非得已,和孟先生自然看得出来,不会怪罪自己;但是自己刺江侯那一剑恐怕不止是外伤,还有心伤;至于在洛邑学宫,正如孟先生所说哪一个大人物不是活成人精?只是自己当了出头鸟。 剑阁有打斗声传来,一个年轻弟子慌慌张张跑来喊道:“师尊,师尊,赵师姐,君仪和丹典打起来了。” 听到君仪,江珏马上赶去,不算大的空地上围着年纪不一的剑阁弟子,君仪正和一个年纪相仿的人在打架。 赵淼过来后两人分开,都懊恼地站在赵淼面前,等着挨训。 “为什么打起来?”赵淼呵斥道。 江珏还是初次见到赵淼严肃的一面,毕竟在这些年纪更轻的弟子面前他是师姐。 君仪气呼呼地说:“他骂珏哥哥是痴儿。” 江珏倒是没恼,丹典和他的同胞妹妹丹姝都是枳西人,知晓自己是个痴儿倒不是什么怪事。 “丹典,你说,为何要辱骂别人?”赵淼呵斥道。 丹典没说话,倔强地瞥了江珏一眼。倒是他的同胞妹妹丹姝拉着丹典的衣角小声说道:“哥。” “随他们,年轻人就是要盛气凌人,打吧打吧,打出两个武圣来。”玄郎远远喊道。 赵淼拉着江珏离开,小声说道:“公子不知,这丹典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对玉婵喜欢得很,见到公子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江珏想起丹典那双眼睛,原来里面藏着的神色是愤恨。又是无妄之灾,江珏撇撇嘴,不做理会。 石头正光着膀子撞树,树叶簌簌落地。 “小石头,受打击了?”玄郎笑道。 “你和苣臣想比,缺少的是历练,以后多下山走走,便可以出师了。”玄郎说道。 “好。”石头瓮声瓮气答道。 “倒是赵淼,整天嬉嬉笑笑不肯用功,你瞧瞧人家玉婵。”玄郎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赵淼无辜地说道:“师尊。” 玉婵正在练武,伏白在一旁指导,江珏疑惑地问赵淼:“桃花农和凌寒呢?” 第十五章、宋骁造访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还在问桃花农和凌寒的去处,两人便从岐山剑阁那块巨大的石头外走来。 “朗大人,我们去查探过了,宋骁的人马已经抵达山下,明日便能到达。”桃花农拱手说道。 “宋骁当真来了?有意思,三枚玉珏放在他手里我还不放心,”玄郎笑道,“白,明日迎接贵客,罚君仪和丹典两人去守山门。” 一夜便草草过了,江珏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闭上眼不是荆琦君凄惨的哭声就是苗淼哀伤的眼神。破晓之后,石头敲门说道:“公子,今日你不要出门,被宋骁撞见就不妥了。还有公子的苦剑,借用一下。” 江珏应了一声,困意袭来,终于入睡。 正午,岐山剑阁。 宋骁拱手问站在山石上的少年郎:“敢问这可是岐山剑阁所在之地?” 站在石头上的少年郎是君仪,他提着杜若剑说道:“是,你是何人?” 宋骁咳嗽两声,呵呵笑道:“我是大黎太傅宋骁,还请带路。” “为何而来?”丹典丝毫不忌惮宋骁的身份,朗声质问道。 宋骁没恼,倒是身后汤栩耐不住性子说道:“剑阁这么没有规矩?” “规矩?”伏白提着霸王长戟翩然而至,说道,“在剑阁,我便是规矩。” 汤栩、龙蠡两人都护在宋骁面前,一脸戒备地看着眼前伏白。 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客伏白便是一袭白衣,宋骁从黎都那两位的口中还知晓伏白便是剑陵人。 缪斯冷眼望着伏白,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客伏白,杀他父亲缪苦的伏白。 “鄙人大黎太傅宋骁,特地来剑阁拜访。”宋骁拱手说道。 “剑阁之主,伏白。”伏白简短说道。他本名为白,被误传为伏白,他也懒得计较;他才情一般,被误称为才情天下第一,他也懒得辩解。 宋骁带来的人不少,单单是百将就来了二十位,卫兵更是站满了山头。 “请。”伏白手提霸王长戟上前,丹典手持踏月匕,君仪则拿着苦剑。 天下八大名(器),三样在剑阁手里。 缪斯紧紧盯着君仪手里的苦剑,父亲的剑,他如何不认得? “冷静些。”龙蠡安抚道。 缪斯轻轻点头,按捺住内心的躁动。 “白圣不愧是天下第一武圣,”宋骁称赞道,“没猜错的话白圣手里的是荆楚霸王夫错的霸王戟,我剑陵缪苦的苦剑,还有便是大黎王宫的踏月匕。” 伏白说道:“给这些年轻弟子玩耍的。” “不知宋王可有持信物而来?我剑阁的规矩,宋王应该晓得吧?”伏白转身说道。 宋骁点头,从袖袋里取出三枚玉珏,一枚是从秦淮手里得来的天子玉珏,一枚是从玄郎手里得来的太傅玉珏,一枚是从大黎得来的太保玉珏。只是宋骁和邹固还以为天子玉珏便是太师玉珏。 “还差一枚吧?”伏白说道。 宋骁脸色变了变,邹固咳嗽了一声,宋骁会意,说道:“老朽记得当年太师子丑也是手持三枚玉珏就进了剑阁。” “自然可以,”伏白说道,“请吧。” 宋骁和邹固对视一眼,松了口气,两人只带了缪斯、龙蠡和汤栩三位大将,其余人都守在外面。毕竟这是剑阁,规矩自然是伏白说了算。宋骁本来心里没底,毕竟只有三枚玉珏,又毕竟自己身份特殊,他不知晓岐山剑阁和大黎到底有多深的关系。 岐山剑阁的年轻弟子们都在练剑,对宋骁一行人置之不理。至于江珏则还在酣睡,宋骁来剑阁一事他毫不在意。 宋骁一行人走马观花,看得是目不暇接,几十座木屋坐落在山林和溪谷之间,自然简朴;几十个年轻弟子在各处练剑,剑法不俗;石头光着膀子在撞树,瞧见缪斯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赵淼在和玉婵比试,两人都是美人,一招一式都美不胜收。 缪斯小声说道:“王上,这两人我见过,在郢都。” “自然见过,缪圣还把我当刺客了,”赵淼说道,“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刺客吗?” “她叫赵淼,前些日子去过郢都一趟,”伏白说道,“她最擅长耳力,可以闭眼用竹梜分毫不差夹住蚊蝇。” 宋骁对赵淼高看一眼,这耳力恐怕天下再无第二个了。 “轰隆。” 一颗合抱青杠树轰然倒下,激荡起满地尘埃。 “汤栩,你能做到否?”宋骁问道。 汤栩力大无穷,被誉为豫州第一力士。但那是百木中最为坚硬的青杠树,是合抱粗的大树。 汤栩摇头,又见到石头竟然把合抱粗的大树一把抱起,丢到一丈远外。 “他叫石头,空有一把蛮力,这剑阁的树都被他撞断完了,这是最后一颗。”伏白继续说道。 剑阁地上依稀可见数十个木桩,都是这个莽夫的杰作?宋骁一行人瞠目结舌。 石头咧开嘴笑了笑,撞断了三十二棵树,可以出师了。 玉婵转过身,缪斯对她有些印象,竭力思索,终于想起了是在当年在枳西僻里所见的那个小丫头,眉心剑目小丫头。 “她已经有人预定了。”孟兰说道。 缪斯想起孟兰说过玉婵早有人预定,难道真是剑阁?如此说来,大黎和岐山剑阁恐怕关系不浅。 缪斯忍住没和宋骁说明,毕竟有个耳力过人的赵淼在。 “你叫缪斯?”伏白望着缪斯笑道,“听说你封圣了,恭喜。” 缪斯神色紧张,尽管自己斩杀了胡塞卫秀,尽管自己已经被宋骁封为武圣,但这天下可不单单是明面上那几个强者,比如眼前伏白,便是如今缪斯也觉得深如千尺寒潭不可测量。 “指教一下?”伏白笑道。 缪斯不答,他敢三番两次和卫秀交手是知晓自己和卫秀的差距越来越小。 “请。”伏白折了一枝青杠树枝,表示自己折枝为剑。 缪斯迟疑了,他不敢拔剑,毕竟这是剑阁,规矩是在伏白手里。 “又或者,你们两位一起?”伏白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大宋百将排行第一的韩泽不在吧。” “韩泽他……” 缪斯没说完邹固出口说道:“韩将军他有军务在身,脱不得身。” 缪斯、龙蠡、汤栩三人联手,伏白依旧手持青杠树枝。 “白圣是不是托大了?”宋骁问道。 “我拔剑,不见血收不了。”伏白说道。 龙蠡用枪,缪斯用剑,汤栩也用剑,三人合力而上,伏白手持青杠树枝以一敌三,虽然并不占上风但三人却奈何不得他。 “白圣的身法实在是奇妙无比。”宋骁赞叹道。 “这叫游龙步,练到臻境可以踏水而行。”赵淼又说道。 青杠树虽然在百木之中最为坚硬,但比起铁枪铁剑却是远远不如。伏白也知晓青杠树枝不能和枪剑争锋,于是一味躲避,靠着游龙步游走在三人中间。 “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邹固吟道。 汤栩在三人之中最为年轻,也最为盛气凌人,见到伏白只会躲避,于是提剑先一步上前递出凌厉一剑。 伏白嘴角咧开一个微妙的笑意,持枝为剑一剑刺过去。 铁剑落地,青杠树枝则没入汤栩胸口。 龙蠡连忙扶住汤栩,汤栩绝望地想抬起手,却没了力气,死不瞑目。缪斯则戒备地望着伏白,持枝未剑亦可杀人,杀的还是大宋百将第四的汤栩。 “一时兴起,没忍住,抱歉。”伏白虽然嘴上说着抱歉,却没有一丝歉意。 宋骁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甚至还要赔笑。 “信物给我。”伏白说道。 宋骁有些为难,他担心玉珏给伏白后便收不回来。 “宋王不是要请剑阁出山?”伏白见宋骁舍得不玉珏,于是说道,“若不是还请下山。” 宋骁连忙将三枚玉珏奉上,说道:“自然是白圣出山。” 伏白取了三枚玉珏,然后说道:“还请宋王下山,剑阁自然会出山帮宋王。” 宋骁半喜半忧,喜的是伏白答应出山,忧的是还放不下心。 “信物,等我下山自然会完璧归还,”伏白答道,“送客。” 君仪和丹典两人齐声说道:“请。” 宋骁只好离开剑阁,龙蠡和缪斯两人则架着汤栩的尸体。 刚出剑阁,缪斯忍不住说道:“王上,剑阁恐怕和大黎关系不浅。” 宋骁点头说道:“我知晓,你说说看。” 缪斯把玉婵之事说给宋骁,玉婵一个枳西农家丫头,出现在剑阁不是孟兰的手笔还是谁的? 邹固也说道:“王上,那莽汉石头和赵淼两人也出现在郢都,恐怕和那痴儿关系不浅,要知道子匡可说了那痴儿是子丑后人。” 宋骁点头,但玉珏已经交给了伏白,他只好离去。 “若是剑阁不肯出世,那便起兵把岐山都踏平吧。”宋骁说道。 猖狂吗?不猖狂,宋国百万大军,踏平一座山不算难事。当年韩泽在梁州投尸截江的战绩被传得沸沸扬扬,也为他位列大宋百将第一添了一笔大功绩。宋骁想踏平一座山,也只是一句话而已。 宋骁离去后桃花农和凌寒两人才出来,桃花农拱手说道:“多谢白圣。” 话音落下桃花农伸手去拿玉珏,却被伏白用树枝拨开。伏白说道:“这玉珏可不属于你,这是天子和三公之物。” 桃花农只好收回手,他问道:“白圣为何不出手杀了宋骁?” 桃花农就藏在不远处看着宋骁一行人大摇大摆而来又大摇大摆而去,险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冲出来与宋骁搏杀一场,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出手,所以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伏白身上。可惜伏白只出手杀了汤栩,虽然在大宋百将中位列第四,但确实这一行人中最不起也最无关紧要的一个。宋骁是宋王,是大宋这乘战车的主人,杀了宋骁宋国必定群龙无首;邹固是宋国司徒,是洛邑学宫祭酒,也是天下首圣,杀了他再无人能和孟兰争夺天下道义;缪斯已经封圣,战力卓越,是宋骁的一大助力,杀了他宋骁如断一臂;龙蠡武力不俗,又是个智商绝顶的智将,被兵家圣人施惠看重,有望成为下一个武圣;唯有汤栩,虽然位列宋国百将第四,但和其余众人比起来却是微不足道。 “你是在质问我?又或者是在命令我?”伏白问道。 桃花农脸色青白交加,拱手说道:“闲不敢。” “我剑阁做事有剑阁的规矩,按照道理要集齐四枚玉珏才能出山,”玄郎走出来说道,“今日卖你个面子,只要你寻来最后一枚玉珏我们剑阁便出山。” 桃花农依旧弯着腰拱着手不敢答话,岐山剑阁,岂是那么好相与的? “离去吧。”玄郎说道。 桃花农请教道:“离去后又该如何?” “继续隐姓埋名,若是这点耐性都没有还想争取嫡位?”玄郎说道。 桃花农点头,带着凌寒选择和宋骁相反的路下山而去。 玄郎摩挲着三块玉珏,感慨道:“就差一枚了。” “师尊看重这玉珏又是为何?”伏白问道。 “我与子匡、子丑、先王之间的情谊都在这四枚玉珏上,人老了,总是念旧,”玄郎说道,“再说了,这玉珏也可以等平定天下后作为天子和三公的传承之物。” 伏白又问道:“师尊,那为何让我答应宋骁?” “不答应他,如何得这三枚玉珏?狡狐宋骁,不简单。”玄郎答道。伏白又问道:“师尊,那我们当真下山?” 玄郎环顾一圈岐山剑阁,说道:“自然要下山,岐山已经成为历史了,把这些年轻弟子送去峨眉,然后剑阁,也该出世了。” 剑阁,是天下最为锋利的剑,是守护大黎国祚之间,所以剑阁首脉少阳一脉的剑技名为守护。 宋骁的造访只是一个小插曲,宋骁的野心已经毕露无疑,只是他赌错了,岐山剑阁岂是有玉珏就能请出世的,岐山剑阁又如何是只要三枚玉珏就能请出世的? 那个名为珏的少年郎还在熟睡,三枚玉珏,加上他的名,恰好四枚。 第十六章、珏山围猎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八年,立冬。 从洛邑会盟至今天下迎来了短暂的太平,宋楚并未大动兵戈。 立冬,赫天子应大黎太保、中山王子汤的邀请去珏山围猎,太师孟兰,公子寒、公子枝三人跟随。 珏山在兖州中山,先圣子丑便是珏山人。 赫天子与中山王子汤在岐山围猎,只有大黎和中山两国参与,不算隐秘,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赫天子久居深宫难得出来一趟,还是借着祭拜老太保子匡的名义而来,围猎只是子汤竭力邀请,一时兴起。 赫天子、中山王子汤、太师孟兰三人说是围猎,却连弓都没有一张。赫天子策马在前说道:“两位爱卿,宋骁和熊冉越是沉住气,孤便越是担忧。” 赫天子的眉宇尽是哀伤神色,大黎五百来年从未有一个天子憋屈如他。天子不过笼中鸟,呕哑嘲哳谁人听?愿意听的,恐怕只有身后两位柱臣了。 “天子,吴越两国已经表态,现在兖州、冀州、扬州、徐州四州之地都还是大黎臣子,只差青州齐国了。”孟兰答道。 “辛苦太师了,若是没有太师四处奔波,恐怕我大黎国祚已经断绝了。”赫天子由衷说道。 他自然对孟兰感恩,孟兰这些日子一直在吴越两国奔波,终于游说两国暂且放下恩怨,共同抵挡宋楚虎狼之臣。 子汤拱手说道:“天子,放宽心些,宋楚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宋骁是在忙着吞下胡塞之地,二十万骏马,放眼天下再无二家,”赫天子说道,“等宋骁消化了胡塞,恐怕天下再无安宁之日。” 赫天子身骑的白马正是胡塞进贡的千里雪,天下三大宝马之一。其余两匹一匹是胡塞王贪狼卫秀的坐骑贪狼,一匹是被养在郢都御马场又被马夫公孙骥毒死的野马王。 “不说这些了,弓拿来。”赫天子喊道。 有侍卫把弓递给赫天子,赫天子一扫哀伤神色,提弓策马而出,侍卫则紧紧护卫在两侧。 “太保,费心了。”孟兰朝子汤说道。 珏山围猎是子汤安排的,这些侍卫也是中山侍卫。孟兰自从入黎都就没见过天子像眼下这么昂扬。 子汤拱手还礼说道:“你我都是臣子,这些事本分。” 两人追逐赫天子而去,赫天子已经出手两次,只收获到一只无辜的野兔。 “枝,你与我比一比箭法如何?”公子寒握着一张精致的短弓,挑衅般说道。 公子寒是国母宋瑶之子,也是赫天子嫡子。公子枝是日覃夫人之子,正是早年去梁州的少年郎,如今已经及冠,模样英武不凡。 “我疏于弓马骑射,比不得王兄弓马娴熟。”公子枝说道。 公子寒策马而出,弯弓搭箭松弦一气呵成,一只不大不小的獐子应声倒地。 “好。”众人都击掌叫好。 “献丑了。”公子寒把短弓递给侍卫,拱手说道。 “凌寒,请你去保护我父王,我这边不用担心。”公子枝说道。 凌寒一言不发又提枪策马追逐赫天子而去。 公子枝望着凌寒挺拔的背影,赞叹道:“不知枝何时寻觅到如此良才,好生嫉妒。” “我姨夫手下的人,借我用用而已。”公子枝说道。 公子枝的姨夫,便是其母日覃小翠的妹夫江望舒,这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凌寒却是新近才在黎都崭露头角。 年轻一代都聚集在这里,自然是唯公子寒马首是瞻,除了公子寒和公子枝,还有子汤之女鱼书,孟先生之徒石雁舟,其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物。 一只四不像游离在密林边缘,公子寒弯弓搭箭想要射杀,石雁舟阻止道:“四不像,是传说中第一位圣人伯岐的坐骑,四不像是圣兽,现身自然是祥瑞之兆。” “那便不杀,”公子寒收了弓,遗憾地说道。珏山并无豺狼虎豹等猛兽,顶大的猎物便是鹿子、獐子,这头四不像算得上的最大的猎物,可惜。 一群晚归的大鸟正在往南迁徙,叫声凄厉,公子寒弯弓搭箭,一只硕大的白鸟落地,挣扎了几下不甘地死去。 “枝,谁不知晓你最喜欢的便是弓马骑射,是瞧不起我?”公子寒笑问。 公子枝也弯弓搭箭,一箭咻咻穿云而去,有白鸟中箭凄厉惨叫然后落到林中。 几个眼尖的侍卫跑过去,然后提着猎物归来。这一箭穿着两只白色大鸟。 “枝公子厉害。”鱼书巧笑说道。 “侥幸而已。”公子枝答道。 公子寒的脸色不太好,毕竟被比了下去,一箭穿俩,他自问便是用绳子绑缚着两只鸟他都不一定能做到。 赫天子收获了不少猎物,心情不错,说道:“伯父,有心了。” 众人只知晓赫天子要尊称宋骁一声伯父,众人不知晓赫天子私底下喊子汤从来都是伯父。 子汤拱手说道:“臣下能做的只有这些。” 赫天子下马不行,子汤和孟兰两人自然也下马随行。 “天子不必时常哀伤,或许宋王单单是迁都洛邑,并没有二心呢?说到底他还是天子的伯父。”子汤说道。 “衰弱国家庇护的子民,骨子里无疑不充满着哀伤和悲凉,何况是孤呢?”赫天子说道,“九州人才辈出又人才济济,唯有我兖州人才凋零,子丑之后竟然没出过一位圣人。” “天子,那可未必,”子汤说道,“公子枝带回来的那个凌寒凌将军便足以封圣了,一人一枪震慑楚国万人大军,一人一枪扬名兖州。” 凌寒是新近才在兖州扬名,扬名之战便是一人挫败黎都战将五人。好在凌寒是公子枝的门客,否则真不知晓要如何收场。 “凌寒他也算不得兖州人。”赫天子摇头说道。 凌寒正游离在三人身侧,他面若寒霜,手提长枪,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天子,不能再前行了,再走就出了兖州地界了。”孟兰说道。 珏山,处在兖州与豫州交界处,过了珏山便是塞上莽原,塞上莽原自然是宋骁的底盘。 “天子乃是天下共主,哪里去不得?”子汤说道,“太师恐怕多虑了,天子年轻时最喜欢的便是骑射,这塞上莽原辽阔宽敞,千里雪又是天下宝马,不如臣下陪天子策马塞上?” “善。”赫天子点头答道。 赫天子早年最喜欢的便是弓马骑射,这点基因也完美地遗传给了子嗣,公子寒和公子枝都是骑射好手,只是赫天子已经许多年没有再骑射过了。大概是从迎娶宋瑶之后,宋瑶说天子不该贪图玩乐,所以赫天子便不再骑射。 倒是子汤懂事,先是精心准备围猎,再请自己纵马塞上,赫天子难得找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感觉。当年赫天子也是一个意气风发少年郎,自从迎娶宋瑶之后便不是了。 孟兰不擅长纵马,只好待在原地,他嘱咐凌寒:“好生保护天子。” 凌寒点头,策马追逐赫天子而去。 这边公子寒觉得索然无味,于是追着那四不像而去,众人只好跟随,不知不觉误入山林深处。 “是我听错了?”公子寒疑惑地问道,“为何先前我听见了猛兽咆哮声?” 鱼书信誓旦旦地保证珏山没有猛兽,便是最小的野猫也没有。 “你们听见了什么声音没?”公子寒问道。 众人都摇头,哪有什么猛兽咆哮声?听见的只有马蹄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公子,便不要前行了。”石雁舟说道。 “有你这个高手,便是真有猛兽又如何?”公子寒说完策马而去,越走越远。 塞上莽原。 赫天子尽情纵马,好不畅快。毕竟马力有不少差距,子汤在后面费力追逐却只能吃灰。 “天子,别跑远了,”子汤喊道,又朝凌寒说道,“我跑不动了,劳烦将军保护好天子。” 然而赫天子身骑千里雪已经只有小小的人影,凌寒被甩开一大截,至于其余侍卫还在凌寒后面。 孟兰还在原地等待,见到子汤独自归来,急忙问道:“天子呢?” 子汤答道:“天子还在纵马,我吩咐凌寒保护。” “太保,”孟兰拱手说道,“云先生便是在塞上莽原被截下的?” 云良窃玉,从塞上莽原而归,赫天子在黎都没等到玉珏,只等来云良的死讯。子汤说云良是在塞上莽原被截下的,孟兰好不痛惜,过了塞上莽原就到兖州,自然有人接应,可惜云良死在了塞上莽原。 子汤皱眉说道:“如今宋骁已经取了三枚玉珏,若是四枚集齐,岐山剑阁当真倒在宋骁一侧,恐怕就雪上加霜了。” “岐山剑阁可不会顺从宋骁。”孟兰摇摇头说道。 “哦?为何?太师师从子丑,应该知晓些端倪吧?”子汤连忙询问道。 “我只是猜测,”孟兰改口说道,“况且我家先生的玉珏不知落在何处,宋骁集齐四枚玉珏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子汤说道:“我还以为太师知晓些端倪呢,万一真让宋骁集齐四枚玉珏了呢?” 第十七章、鹿蜀桃花农 - 弈士 - 赏一杯茶 公子寒一行人追逐四不像已经进了珏山深处,果然没有再听见猛兽嘶吼声。公子寒总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是听见过,他在黎都呆腻了,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能遇见猛兽自然更好,他可想见识见识人兽之战呢。 石雁舟不单单是名声响彻黎都的年轻闲人,他还是一位二品武夫,文武两全,天底下有几人? 公子寒敢以身涉险,底气便是石雁舟在,况且身后几十上百的卫士,还拦不住一头猛兽? 越走越深,四不像早没了影踪,公子寒有些兴义盎然,实在乏味。 “四不像,在那。”鱼书指着树林深处说道。 公子寒顺眼望去,只有树叶窸窣声传来,哪有什么四不像?不过他也不想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围猎,于是准备前往。 再往上马匹不便,公子寒只好下马步行,只带了十余个身手不俗的侍卫,石雁舟自然也跟随。 “你不去?”公子寒问道。他问的自然是公子枝。 公子枝摇头说道:“不去。” 鱼书自然也不去,她一个女儿家实在没体力再往上走。 “人生便如同攀山,登山而绝顶方为人上人。” 公子寒领头上山,留下一句肺腑之言。 他是嫡子,自然也是下一任天子,普天之下,唯他最大。 “枝公子。”鱼书欲言又止。 “无妨,又不是我让他去的,”公子枝说道,“反正你也不愿意嫁他,这样岂不是更好?下山。” 公子枝大摇大摆下山,有七八个侍卫跟着,鱼书望了望公子闲的背影也随公子枝离去。至于还有数十侍卫依旧在原地等,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毕竟公子寒的身份比起公子枝尊贵多了。 公子寒继续攀山,忽然瞧见山中有炊烟升起,公子寒想起当年伯岐便是隐居在岐山,如今道家圣人殷隐也是在问道山隐居,甚至传言梁州峨眉有谪仙,隐居在这珏山上的恐怕是位隐士高人,于是公子寒心生拜访之意。 珏山有溪谷水流淙淙,溪谷畔有小屋炊烟袅袅,小屋前芳草旖旎凄凄,芳草前有人鹿鸣呦呦,麋鹿旁有人背对而立。 公子寒越发觉得是位隐士高人了,于是恭敬地拱手说道:“拜见前辈,追逐麋鹿,不曾想迷了路,还请见谅。” 那人转过身来,公子寒心惊不已,竟然只是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人?不过此人如何看着也不像是个乡野春夫,恐怕当真是位仙人。于是公子寒更加敬重了,若是能请这位仙人出山,那岂不是效仿当年文王三请伯岐出山,也将是美事一桩? “我前些日子夜观天象,发现紫薇居其中,然后众星拱之,推算有一位大人物回来珏山,”那人抚摸着麋鹿说道,“这位公子想必便是当今大黎嫡子邓寒了吧?” 被人直呼其名,公子寒非但不恼,反而更加敬重,莫非这位仙人当真有推演一切的能力?竟然预测到自己会来,竟然连自己的身份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正是,不知仙人怎么称呼?”公子寒拱手问道。 “山中闲人,你可以称呼我为桃花农,山下人起了个雅名,鹿蜀。”那人答道。 鹿蜀,桃花农。公子寒心里很是欢喜,原来自己当真遇到个隐世高人。雅名鹿蜀,大抵是因为这头他追逐的四不像,也就是麋鹿;桃花农则应该是一边只剩枯枝的桃树。 以麋鹿为坐骑,自然称得上鹿蜀这个雅名。桃花高洁,文王之妻便是桃花仙姑,桃树自然也是美树,甚至大黎经典文章首篇便是《桃夭》。 “寒公子为何而来?”桃花农笑问。 “麋鹿引路而来。”公子寒答道。他有些沾沾自喜,麋鹿是瑞兽,既然有麋鹿引自己来见这位仙人,恐怕也是天意。 桃花农起身,麋鹿顺从地跟在他身侧,公子寒也紧跟上去。石雁舟小声说道:“公子,小心些。” 石雁舟不熟悉鹿蜀,但听过桃花农,巴山有侠客也叫桃花农。 公子寒遇见仙人心情大好,哪里顾得上石雁舟的告诫,追随桃花农而去。石雁舟放不下心,不紧不慢地跟着,若是公子寒出了事,他也不太好交代。 桃花农请公子寒喝清粥,仙人的食物,公子寒受宠若惊,吃惯了美味珍馐的舌头还是初次品尝清粥,公子寒只觉得比自己吃过的任何美味珍馐都要可口,甚至粗陶碗他都舔食得干干净净,连米汤都没留下。 吃过清粥过后,桃花农下了逐客令:“下山吧。” 公子寒知晓隐士高人都有脾性,强行待在这只会惹恼到仙人,毕竟文王都要一而再,再而三进山才能请出圣人伯岐下山。他不舍地问道:“鹿蜀先生,敢问何时我可以再来拜访?” “有缘自然会再见的。”桃花农说道。 公子寒毕恭毕敬作揖,然后离开草舍。他一脸落寞地说道:“只是不知缘分是何时才到。” 石雁舟不知晓这位桃花农和巴山那位侠客是否是同一人,本想提醒一下公子寒,但瞧见他这副模样作罢了。公子寒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哪里听得见别人的话?既然他听不进,石雁舟也懒得说。 公子寒一行人离开草舍下山,草舍被远远甩在身后。 “虎子,去吧。”桃花农喊了一声。 林中有窸窣声传来,桃花农抚摸着麋鹿说道:“有意思,自己送上来了。” 公子寒还沉浸在遇见仙人的喜悦之中,他还在琢磨到底何时才是有缘再见之时,他实在没有足够的耐性等下去。 林中有低沉兽吼声传来,十来个侍卫都抽刀拔剑严阵以待,石雁舟将公子寒护在身后,叮嘱道:“公子,有动静。” 四五头斑斓大虎从密林里扑杀出来,十来个侍卫被吓得手脚发软。何曾见过这个阵势?都说一山难容二虎,五头斑斓大虎一同出现,闻所未闻,何况是见到? 但这是事实,五头斑斓大虎扑杀过来,一个倒霉的侍卫被一口咬掉半边脸,模样凄惨。 “公子,跑。”石雁舟艰难地吞咽了口水,然后护送着公子寒下山。那几个侍卫哪里还愿意留下来抵挡?早就斗志全无了。 “回去,否则一剑杀了你。”石雁舟抽剑拦住一个侍卫喊道。 那侍卫一脸绝望,但还是选择杀向斑斓大虎。逃?兖州谁不知晓君子剑石雁舟,既是君子,又是剑客。十来个人,选择抵挡还有一线生机。 那十来个侍卫和五头斑斓大虎搏斗,已经倒地两三人,模样一个比一个凄惨。 公子寒大口喘着粗气,手脚不听使唤,全凭着石雁舟拖拽着下山。 前面有一人一虎在拦路,石雁舟说道:“公子,你待在此地,等我去杀了这畜生。” 公子寒死死抓住石雁舟的手说道:“我与你一同去。” 他如何敢一个人留在这里?有石雁舟庇护,自己好歹还多一线生机。那十来个草包侍卫如何拦得住五头斑斓大虎? 公子寒也腰佩长剑,但他只会些花哨的剑招,哄骗无知的黎都丽人还凑合,哪有杀敌之力?石雁舟抽剑而上,那人没动,比先前那五头斑斓大虎还大的猛虎扑杀上来,石雁舟轻捷避开,一剑刺中猛虎。奈何猛虎皮糙肉厚,这一剑恐怕还没刺破皮,哪里伤得到它半分? 后方猛虎嘶吼声阵阵传来,公子寒两腿发软,竟然吓到失禁。不过他哪里顾得了这些?眼下能保住小命才是要事。 石雁舟既要搏杀猛虎,又要保护软弱无能的公子寒,实在难以分心。甚至那个披头散发的野人还没动手,石雁舟有种无力感。 那野人喊了一声,斑斓大虎顺服地回到他身边坐下,乖巧如猫,只是体型太过于让人咂舌。 石雁舟现在已经确信了此地桃花农便是梁州巴山桃花农,毕竟这一人数虎摆明了便是巴山首害日覃之虎。杀公子寒,自然是桃花农的主意,只是石雁舟不知为何他明明可以亲自动手却不动手,偏偏让这一人数虎出手? “你拦我作什么?”石雁舟问道。 日覃之虎并未答话,他和猛虎连比划带叫喊,那猛虎竟然人性般地点点头,又人性化地朝石雁舟和公子寒二人笑了笑。 石雁舟看出来那实打实的是蔑视,他竟然被一头出手奚落了。 身后四头斑斓大虎齐齐跑来,缺了一头。日覃之虎勃然大怒,吼叫一声,那四头斑斓大虎齐齐朝二人扑杀上去。 人有尊卑之分,贵贱之别,这是人定的规矩;人都要生老病死,这是天定的规矩。人定的规矩可以改,天意却无法违抗。 石雁舟已经顾不上这位身份高贵的公子了,四头大虎,自保都做不到,又如何管得了他人?石雁舟撇下公子寒往山下狂奔,哪里还生得出战意?原来日覃之虎不是人,也不是虎,而是连人带虎。 公子寒已经被吓到肝胆俱裂,他如同死人一般站着,瞳孔里的四头斑斓大虎越来越大,然后虎口大张,世界一片黑暗。 第十八章、天子驾崩 - 弈士 - 赏一杯茶 珏山下,孟兰问道:“太保,天子为何还不回来?” “有凌寒在,无碍,”子汤说道,“太师,我家鱼书若是替寒留下子嗣,还请太师赐一个名。” 圣人赐名,这是福气,更是殊荣。赫天子之女女公子芷兰便是子丑赐名,邹固嫡长孙谦修也是子丑赐名。仿佛子丑能预料到身后事,果然他赐名的两个小辈一个有羞花之貌,一个有惊艳才学,又结了白头之好。 鱼书与公子寒已经订婚,假如天子门是迟早的事,成为国母也是迟早的事。如此,鱼书若是替公子寒留下子嗣也理所当然是嫡,子汤也跟着沾光。 孟兰随意应了声,他无暇顾及这些,倒是担忧赫天子的安危,毕竟那是在塞上莽原,是在邹固的地盘。 于是孟兰翻身上马,策马而去,子汤也只好跟随。孟兰是个文人,虽然骑得了马匹,却不擅长纵马。马蹄踏起草屑和尘土,跟在孟兰身后的子汤吃了一肚子的灰。 “太师,慢些,你又不精通骑术。”子汤喊道,又吃了好大一口灰。 孟兰轻轻叹了口气,他有幸和医圣蒲邈见过一面。蒲邈说疾病可察,人心难测;疾病可治,人心难医。 到底是个医圣,一席话不无道理,大黎五百零五年一向忠心耿耿的中山恐怕心已经不在大黎了。孟兰现在只能指望凌寒了,凌寒是公子枝的人,他信得过。 塞上莽原,赫天子尽情纵马,好不快活,抛去了三千烦恼,就和当年意气风发的大黎赫公子一样,而不是赫天子。 身后只有凌寒一人跟随,其余侍卫都被远远甩开,毕竟千里雪是天下三大名马,马力岂是那些庸马比得的?人有庸人,马亦有庸马。 “天子,回去。”凌寒说道。他的言语很冷,并没有多少尊敬意味,更是带着不可辩驳的态度。 与蔻太后一般无二,赫天子调转马头望着凌寒,一脸凄楚。自己的母后蔻太后也是这般,她要代自己理政,赫天子允了;她要自己娶宋瑶,赫天子允了;她要自己册封宋瑶为国母,自己也允了;她要自己离公子寒为嫡,自己还是允了。 自己这一生,没有一件事是自己愿意去做的,什么大黎天子,什么天下共主,比起当年那个洛邑学宫的痴儿祭酒,自己还不如,一个痴儿天子。 赫天子一脸凄楚地盯着凌寒,凌寒依旧冷着脸,言语缓和了一些,说道:“再往前,危险。” 赫天子点头,懊恼地随凌寒往回走。赫天子走得很慢,他想让时间再走慢些,再好好看看这大黎山河风光。黎都,是深宫,也是樊笼,他呆腻了。 天边有黑云压过来,一片黑压压。凌寒冷眼瞥了瞥,一枪拍在千里雪身上,千里雪吃疼狂奔。赫天子紧紧抱着马脖子才不至于衰落下马,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弓马娴熟的大黎赫公子了,骑术,比起以往实在差得太远。 天边黑压压的黑云压了过来,竟然是大片骑兵,数量多到充斥着整片塞上莽原。 赫天子环顾四周,脸色煞白,自己大意了,又或者自己放纵过了头,终于引来了宋国骑兵。 骑兵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千里雪又被赫天子尽情纵马一回已经有些疲惫,步子也慢了些。 凌寒不紧不慢地跟着赫天子,喊道:“天子,一直跑,别回头。” 已经晚了,大批骑兵已经逼近,赫天子和凌寒二人在这数万骑兵面前太过于渺小,渺小到如同苍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都不要浪花,只要哈一口气就会被打翻。 骑兵距离两人不过数十步之遥,这不是后方的骑兵,而是从两侧掩杀过来的。马是胡塞马,刀是胡塞弯刀,人自然也是胡塞人。凌寒本以为是宋军,毕竟塞上莽原是宋骁的地盘,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是胡塞人。 是谁已经无所谓,或者说毫无意义,如何脱身才是当务之急。 动荡时期骑兵已经成为了战场利器,可以奇袭后方,可以组成骑兵战阵冲杀,可以快速转移。兵家圣人施惠所著《战经》开篇便是“夫惟战事,五样为最,一为哀兵,二为良将,三为粮秣,四为刀柄,五为战马。” 战马,已经成为和兵将粮器并列的战事五大要素。 胡塞马匹占去天下半数,胡塞更是盛产良马。胡塞王卫秀的坐骑贪狼是胡塞马,赫天子的坐骑千里雪是胡塞马,甚至先前养在楚国郢都的野马王算起来也是胡塞马,毕竟孟焦与胡塞相邻。天下三大名马,都产自胡塞,足以见胡塞马的厉害之处。胡塞三代人能一统雍州不无胡塞铁骑的功劳,卫秀能在阳关屡次挫败宋军不无胡塞铁骑的功劳。 这一群胡塞铁骑已经将两人团团围住,韩泽扬着手中凌寒枪喊道:“我身边这位是大黎天子。” 只有半句,没有下文,下文自然很明朗,这半句话也是警告。 胡塞铁骑围着两人欢呼,却始终没人出来答话。 “凌将军,不用管我,你冲杀出去,日后好好辅佐我儿。”赫天子平静地说道。 赫天子并不畏惧死亡,甚至有些期待,自己这被当成痴儿的一生本就没有多少值得留念的,值得留念的已经没了,已经化为了巴山一抔黄土。可惜自己却从未去巴山见她一面,这是唯一的遗憾。 几名胡塞铁骑缓缓上前,凌寒持枪上前,一枪凌厉胜过一枪,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胡塞铁骑尽数挑落下马。 “天子,有我在,还请天子安心驭马。”凌寒终于有空答话。他又一枪拍打在千里雪身上,然后跳到千里雪身上,与赫天子同乘。 千里雪横冲直撞,凌寒手持长枪一枪接连一枪,枪枪致命。 中山的侍卫终于赶到,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无一畏惧,都策马上来。虽然人数不多,但还是有点胆识,凌寒抡长枪一记横扫,又是三个胡塞铁骑倒地。 千里雪终于冲杀出敌阵,奈何身后追兵实在太多,如何也甩不掉,凌寒索性跳下马持枪冲杀而去。他忽然想起了后来听人描述的自己落水后江侯提剑杀入江城,也是一人独自闯万人军阵。 凌寒身上中了两刀,一刀伤在小腿,那是之前保护赫天子时受的伤;一刀伤在手臂。小腿的伤让他的步伐慢了些,手臂上的伤则让他少了两分力道。 那又如何?他照样持枪朝胡塞铁骑冲锋而去。都说胡塞铁骑冲阵天下第一,凌寒不信。闯阵天下第一的是枳国西境执圭巴闯,冲阵天下第一的是人间惊鸿客江望舒,第二是他凌寒。 孟兰和子汤领着数十侍卫正在狂奔,子汤指着天边小小的黑影说道:“那是千里雪。” 千里雪洁白胜雪,远远看着却漆黑如夜。 赫天子回到黎都时已经是五日之后,那日千里雪驮着他归来,他已经半死不活,身上还有四五道刀伤。 黎都乱了,赫天子一病不起,公子寒死在珏山。 医圣蒲邈赶来时已经过了小雪,距离赫天子受惊已经过了半月。这半月,自然是蔻太后代为理政。 蒲邈又一次被拒之门外,毕竟他除了医圣这一个响当当的名头之外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头——庸医,还是天下第一庸医。先王死在他手里,老吴王乃素死在他手里,老中山王子匡也死在他手里。 蒲邈到底还是进宫了,这是赫天子的意思。 再说立冬之事,祭拜老太保子匡在情理之中,但围猎一事却是中山王子汤邀请的,赫天子纵马一事也是子汤请求的,所以子汤难辞其咎。不过念在中山国一向对大黎忠心耿耿的份上,蔻太后只拿走了子汤的太保之位,并未有其他惩罚。 中山王子汤最后一面是进宫去见了赫天子,然后和孟兰交代了一番话,再之后便落寞离去。 从此他不再是大黎太保,至于女儿鱼书,公子寒都死了鱼书又嫁给谁? 鱼书自然还是要嫁给公子寒,这也是蔻太后的意思,所以中山王是独自离去的。 “禀。” “中山王子匡投水而死,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 一波未平再起一波,蔻太后还在忙着给公子寒下葬一事,又传来子汤死讯。 公子寒的葬礼在今日举行,蔻太后和宋瑶已经哭成了泪人,宋瑶就留下了这一个子嗣,还是被猛虎撕成碎片,连一块完整的血肉都找不到,只是一滩碎肉里的玉璧无声地说明了一切。 宋瑶正捧着这块玉璧嚎啕大哭,连个囫囵人都见不到,丧子之痛,一个痛字,无法诠释她的苦楚。 “好了,该让寒儿入土为安了。”蔻太后拍着宋瑶的背安抚道。 宋瑶眼睁睁地看着这枚玉璧下葬,寒儿没有一块完整的囫囵肉,只好用玉璧代替,立个衣冠冢。 “姑姑。”宋瑶趴在蔻太后怀里,声音已经嘶哑,喊出两个字已是不易。 “鱼书,过来送一程你的夫君。”蔻太后喊道。 鱼书被两个侍卫押过来,她没有哭,甚至还在放肆地笑。 蔻太后一掌扇在她脸上,呵斥道:“跪下。” 鱼书执拗地不肯跪,两个侍卫强行把她按倒在地。 “寒儿已经没了,你活着也是守活寡,这份苦,你受不了,下去陪他吧。”蔻太后悲悯地说道,直接宣判了鱼书的命运。 鱼书挣扎了两下,说道:“我有话要说。” “说。”蔻太后说道。 “我有孩子了。”鱼书答道。 蔻太后大喜,亲自搀扶起鱼书,喊道:“传医官。” 就连半死不活的宋瑶也活了过来,呆呆地望着鱼书,喃喃道:“孩子,孩子。” 医官来了,把脉之后证实了鱼书有身孕,于是蔻太后又命人将鱼书送回王宫,毕竟外面风大。 “刘竟,你是寒儿的贴身侍卫,本该也殉葬的,今日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答得好,日后便是荣华富贵;答得不好。”蔻太后瞥了一眼墓穴中的几具尸体,又没了下文。 刘竟战战兢兢匍匐在地。 “寒儿与鱼书同房过?”蔻太后问道。 “禀,”刘竟身体颤颤巍巍,声音颤抖答道,“在中山的时候公子的确去找过鱼书,一夜未归。” “好了,下去吧,再无第二次。”蔻太后说道。 刘竟千恩万谢。 王陵外,山之巅,有两人与五头斑斓大虎组成的奇怪组合正在俯视这一场大戏。 “我这祖母比当年还残忍。” 鱼书离去后他喊道:“虎子,走吧,可以放心了。” 王宫。 蒲邈叹了口气,拱手退了出来。 孟兰在面前等待,见到蒲邈退了出来,脸色不怎么好。虽然知晓结果,但孟兰还是问道:“医圣,如何?” 蒲邈摇摇头。 赫天子自从从中山归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昨日才醒了过来。本以为无碍,谁知晓医馆看后也是束手无策。好不容易等来了医圣蒲邈,若是蒲邈都无能为力还有谁能救赫天子? “医圣,你不是有妙手回春之术吗?”孟兰跪地求道,“请医圣出手,请医圣出手。” 蒲邈连忙将孟兰搀扶起来,说道:“孟圣,在下实在无能为力。若是外伤,好治,但天子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破碎不堪了,恕在下无能为力。” 孟兰失魂落魄险些昏厥,蒲邈扶住他说道:“孟圣,在下告辞。” “疾病可察,人心难测;疾病可治,人心难医。”蒲邈离去,再说了一句口头禅。 蒲邈走出王宫,弟子蒲音正在恭敬候着,一大一小离去。 “天子驾崩了。”这一声,自然是传遍了王城。 “天子驾崩了。”这一声,自然是传遍了黎都。 “天子驾崩了。”这一声,自然是传遍了兖州。 “天子驾崩了。”这一声,自然是传遍了天下九州、四海八荒。 “师傅,往哪儿走?”蒲音问道。 蒲邈歪歪斜斜坐在牛车上,说道:“往东,去问道山。” “音,为师身上又多了一笔,恐怕这庸医之名已经洗不脱了。”蒲邈笑道。 “师傅不是说‘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天下唯医圣医死医活’吗?师傅还在乎这些?”蒲音答道。 第十九章、序幕 - 弈士 - 赏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八年,大黎历五百零五年,冬月,初一,赫天子驾崩。 黎赫王二十八年,大黎历五百零五年,冬月,初七,节气大雪。 黎都,王陵,赫天子葬礼。 赫天子的生平实在太过于简单。 大黎历四百六十一年,先王生子名赫。 同年,先王立公子赫为嫡。 大黎历四百七十七年,先王驾崩。 大黎历四百七十八年,公子赫登基,结束了他意气风发,弓马骑射的悠闲时光,为黎赫王元年。 黎赫王二年,大黎历四百七十九年,赫天子迎娶豫州宋王宋骁之女女公子瑶,封为宋夫人。 黎赫王二年,大黎历四百七十九年,赫天子迎娶梁州枳国太傅日覃伯贤之女日覃小翠,封为日覃夫人。 黎赫王三年,大黎历四百八十年,日覃夫人生子,起名为闲。 黎赫王三年,大黎历四百八十年,宋夫人生子,起名为寒。 黎赫王四年,大黎历四百八十一年,赫天子迎娶青州鲁王柴考之女柴楸,封为柴夫人。 黎赫王五年,大黎历四百八十二年,日覃夫人生女,太师子丑赐名芷兰。 黎赫王五年,大黎历四百八十二年,赫天子立公子寒为嫡,册封宋夫人为国母。 黎赫王七年,大黎历四百八十三年,日覃夫人生子,起名为枝。 黎赫王九年,大黎历四百八十五年,日覃夫人患病而死。 黎赫王十三年,大黎历四百九十年,大黎太傅玄郎疑似身死。 同年,赫天子拜宋王宋骁为太傅。 黎赫王二十二年,大黎历四百九十九年,大黎太师子丑在洛邑学宫殉道而死。 黎赫王二十三年,大黎历五百年,赫天子拜子丑爱徒孟兰为太师。 黎赫王二十三年,大黎历五百年,宋骁在洛邑学宫邀约天下诸侯,商定学宫祭酒一事。 黎赫王二十三年,大黎历五百年,大黎太保子匡身死。 黎赫王二十四年,大黎历五百零一年,赫天子拜子匡之子、中山王子汤为太保。 黎赫王二十八年,大黎历五百零五年,冬月,初一,赫天子驾崩,享年四十四岁。 天子驾崩,四方诸侯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赫天子只留下四个子嗣,公子闲早夭,如今公子寒也身亡,只剩一个公子枝。孟兰拱手说道:“太后,国不可一日无主。” 太傅宋骁也拱手说道:“枝公子德才兼备,可以为天子。” 蔻太后点头说道:“善。” “禀,中山居心叵测,天子与公子寒都因为中山而死,请太后下令伏诛贼子。”宋骁拱手说道。 孟兰站出来质问道:“太傅,天子是死于胡塞人之手,又与中山何关?况且子汤已经自溺而亡,还不够?” “当时本王知晓天子在塞上莽原遇难,于是调兵遣将,已经将游荡在塞上莽原的胡塞铁骑尽数消灭。中山王居心叵测,若是不加以惩戒,秩序两个字岂不是彻底乱套?”宋骁反问道。 孟兰盯着宋骁,哈哈一笑,说道:“宋王,你还知道秩序两字?” “够了,天子尸骨未寒,两位便在朝堂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蔻太后质问道。 黎赫王二十八年,冬月,宋将缪斯、龙蠡领军破中山,中山亡。 黎赫王二十八年,腊月二十八,距离除夕还有两日,蔻太后身死,享年六十三岁。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正月,初一,公子枝登基,册封宋瑶为太后。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二月,公子枝迎娶中山遗孤鱼书,册封鱼书为中山夫人。 宋使邹固来黎都。 “拜见天子。”邹固跪伏在地。 “宋使为何而来?”枝天子问道。 “奉太傅之命而来,”邹固答道,“太傅重病缠身,不能亲自来拜见天子,心里愧疚,于是让固代为拜见。” “莫不是来耀武扬威的?”枝天子问道,“宋王强行起兵破中山,可曾把我这位天子放在眼里?” 邹固正色答道:“天子,中山王害死天子,又害死公子寒,其心当诛。中山王畏罪自杀,宋王身为太傅,自然当肃清庙堂。” “师兄,中山王有罪,中山黎民亦有罪乎?”孟兰问道。 邹固使黎,不过半日便原路返回。 大黎这一艘千疮百孔的舟船几乎倾覆,掌舵人赫天子极其继承人公子寒接连而死,新近登基的枝天子还是弱冠之年,三公里面子汤先被革职然后又溺水而亡,宋骁又早有虎狼之心。 枝天子登基,信得过的庙堂柱臣只有太师孟兰一人。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 三月,豫州。 宋王宋骁在洛邑敕封缪斯为武圣,拜缪斯为大执戈,统领大宋百将和百万大军。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三月,荆州。 楚王熊冉在郢都敕封封肃为武圣,拜封肃为大将军,统领楚国四征四镇和八十万大军。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四月,青州。 鲁王小白敕封北原艾诗为武圣,拜艾诗为大将军,统领鲁国大军。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四月,徐、扬两州。 吴王流苏和越王由生在会稽会盟,吴越重修盟好,敕封苍茫东海缥缈神山海民为武圣,拜海民为大将军,统领吴越两国大军。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四月,冀州。 燕国刚痛失武圣艾诗,于是加入北境联盟,北境联盟由七国增加到八国,秦淮身挂八国相印,八国敕封白狄人胡荻儿为武圣,统领八国大军。 天下局势终于明朗,一个个文武圣人都冒了出来。这是一个大世,也是一个乱世。 正如赫天子所说的“一个衰落国家庇护下的子民无一不充满着哀伤和悲凉。”如今的兖州人心惶惶,黎都更是人人自危。近半数兖州贵胄拖家带口离去,留在黎都的只剩些老臣还有无辜的大黎子民。 “太师,孤如何庇护得了这偌大天下?”枝天子忧心忡忡地请教太师孟兰。 当年肩扛竹竿踏遍千山万水抵达梁州替父王看一眼娘亲的少年郎,当年在巴山庇护软如无力枳西车队的打虎英雄,便是前不久还在珏山弓马骑射的公子枝,一夜之间换了身份,意气不再风发。 孟兰瞧着枝天子,恍惚间他觉得枝天子这张脸和赫天子完美契合。当年自己的先生子丑先后经历了两任天子,自己也是这样。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先王赫天子和如今的枝天子,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年子丑和如今孟兰。 孟兰恍惚走神没答话,枝天子继续说道:“孤本来打算请兄长回来,奈何兄长不肯。” 枝天子的兄长,便是桃花农,便是先王真正的长子公子闲。 “禀,”有侍卫说道,“未找到凌将军人,也未寻到石贤人人。” “继续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枝天子说道。 孟兰摇头说道:“罢了,前前后后寻了半年,也不必再费心思了。” 天下只知晓赫天子驾崩,子汤自溺,公子寒身死,蔻太后驾崩,天下不知晓凌寒一人持枪护住赫天子,自然也不知晓石雁舟下落不明。 “禀,江侯已抵达兖州地界。” 枝天子蓦然起身,难掩脸上狂喜之色,说道:“孤亲自去迎接姨夫。” 江望舒自梁州而来,除了他还有一老一小。枝天子与孟兰百里相迎,见到江侯那一刻枝天子热泪眼眶,哭喊道:“姨夫。” 这一声姨夫把江望舒的心都融化了,他拱手说道:“我来迟了。” “只要江侯肯来,就不算迟。”孟兰诚心说道。 天下都有自己的武圣,唯独兖州没有,江侯肯来,孟兰安心,枝天子安心,大黎也安心。 如今的兖州冷冷又清清,不单单是满城贵胄,便是寻常人家大半也离去,黎都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五月。 枝天子敕封江望舒为武圣,拜太保,拜镇国执圭,统领大黎兵马。 江望舒,这位早年使出星河四剑独步梁州却在峨眉被玄郎所折服于是不肯封圣,这位在乌江畔与荆楚霸王夫错战平一时间被誉为和贪狼卫秀齐名的惊鸿江望舒仍旧不肯封圣,这位江城一战连败宋楚五位顶尖大将更是以一敌万的惊鸿江望舒还是不肯封圣,如今江望舒终于封圣了,因为那个叫他一声姨夫的天子能依仗的人实在不多。 鱼书的肚子大了起来,瑶太后整日陪伴着她,目光总是自然地望着鱼书越来越大的肚子。虽说鱼书是枝天子册封的国母,但鱼书肚子里却是公子寒的血脉。 随江望舒同来的一人一小,老人叫秦叔,女娃则叫静姝,也随江侯姓。一老一小正在当年日覃夫人所住的地方暂住。院里有颗桃树,此时硕果累累,静姝在树下折枝舞剑。 “秦爷爷,是不是这样?”静姝问道。 老仆人秦叔点头。 “秦爷爷,你不是说哥哥在这里吗?你又骗我。”小静姝鼓着腮帮子气鼓鼓说道。 “小静姝练好剑,哥哥就回来了。”老仆人笑呵呵答道,露出半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秦爷爷,你叫什么名字呀?”小静姝继续问道。 “以前叫拜厄,”老仆人说道,“可不许和别人说起,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第二十章、痴儿下山 - 弈士 - 赏一杯茶 梁州,峨眉。 蒲邈与玄郎相对而坐,桌案上摆着的是一张棋楸,玄郎执白,蒲邈执黑。 “音,去把珏叫进来,”玄郎落下一子,说道,“这一子叫潜龙。” “朗大人,伏白下山多时,宋骁倒是憋得住气,”蒲邈说道,“算算日子,江侯应该抵达黎都了。” 玄郎点头说道:“邓闲倒是当真沉得住气,我以为赫天子死后他就要浮出水面了。” “朗大人,邓闲此子不简单,心思缜密。”蒲邈答道。 “哼,我看是深藏不露,我将一切都和盘托出,等他转告孟兰,却不想他倒一字不提。”玄郎冷哼道。 两人说话间江珏提剑进来,朝两人拱了拱手,没有说话。 玄郎一脸慈祥地看着江珏说道:“珏,可以下山了。” 江珏掉头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小声说:“多谢。” “珏,此去鳞抓飞扬,”玄郎的声音传来,“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 江珏提剑牵马下山,心无杂念,所谓剑心,不单单是练剑,还要练心。他那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被打磨成两半,一半是利剑,一半是诗书。 “公子,等我。”赵淼追来,石头自然也提着一把阔剑跟随。江珏终于知晓了石头和赵淼的关系,两人都是剑阁弟子,也是一对夫妻。 石头六岁上山,十六年撞断三十颗青杠树,却始终撞不断第三十一颗。从郢都归来后便接连将第三十一颗和三十二颗都撞断,第三十二颗更是有成人合抱粗。 撞断三十二颗树,可以出师,可以下山,石头却赖着不走,又在峨眉待了半年之久。 石头不言,江珏自然知晓,石头要等自己下山。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更喜欢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情愫。 江珏心里感激,重重地在石头胸口捶了一拳。 “疼。”石头龇牙咧嘴说道。 “长安,如意,随珏下山,”玄郎又说道,“玉婵,去不去,你自己做主。” 玉婵朝玄郎拱手,然后追来。 长安,自然是江珏儿时挚友刘长安;如意,自然是邵老太爷的掌上明珠邵如意。 一个叫长安,一个叫如意,倒是好兆头。 “师祖,我也想下山。”君仪喊道。 玄郎摇摇头说道:“你还小,你现在帮不了他,安心留在山上。” 君仪懊恼地退了出去,遥遥招手喊道:“珏哥哥。” 江珏抿了抿嘴,口齿里尽是白露茶余香,他头也不回阔步下山。 “我想先回巴国看看。”江珏询问道。他的的确确是在询问,想要征求大家的意见。 一行六人个个都是枳西人,自然没有拒绝。于是一行六人一路往东,从川东莽山里穿行而过,抵达巴国。还未到巴阳,路上已经有了流民。江珏拦住一个老伯问道:“老伯,请问发生了什么?” “楚国又打来了,快跑吧。”那老伯悲伤地说道。 既然巴阳地界都有流民,说明楚军已经攻破了活泉关,已经涉过枳江了。枳西,属于巴阳治内僻里,与綦地仅仅一江之隔。众人心里挂念,加快了行程。 还好,楚军并未涉江,但是也攻破了活泉关,占领了柴邑、高浦、新里三城。 江珏关心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活泉关守将是不是还是南疆大夫武去疾?第二件是江侯又身在何处? 不过眼下,他想去巴阳卢家一趟。至于其余几人都去了枳西,只有赵淼不愿回去,于是便陪着江珏。 巴阳卢家,卢氏已经人去房空,甚至整个巴阳的人都在往西、往南逃窜。 江珏叹了口气,所谓战争,受难的到底还是这些黎民。 “公子,打听过了,活泉关守将已经战死,不是武去疾,”赵淼说道,“江侯已经去了兖州。” “还有呢?”江珏问道。 “我还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赵淼答道。 “说。”江珏说道。 “说江侯置巴国生死存亡于不顾,说江侯去兖州享福去了,”赵淼说道,“江侯在兖州被天子拜为太保了。” 江珏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自然无可奈何,他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只是一生守护国土国民二十八年的江望舒竟然也会被他手心捧起的黎民痛骂一顿,实在让人有些寒心。 “值得吗?”赵淼问道。 “值得吗?”江珏想起了綦地那些只能用破布烂条遮羞、只能吃草根树皮的依旧义无反顾地提着锄头棍棒跟在他身后守护家园的可爱的綦民,他答道,“自然值得。” 一日后众人都返回,毕竟国是大家,家是小家。大家不能顾,小家也不能安生。 “还好吧?”江珏问道。 “我父亲从军了,”玉婵说道,“只是我嗲嗲一向憨厚,我怕他吃亏。” 刘长安苦笑道:“我娘死了,我草草给她老人家立了个土坟。” “爷爷过世了,可惜我都没有给他老人家送终。”邵如意说道。 “我家已经搬走了,我啥也没找到,”石头挠挠头又对赵淼说道,“你那个傻子弟弟也从军了。” 赵淼是枳西里正赵伯焘的长女,赵伯焘有个傻儿子,和江珏一同被称为枳西痴儿。 众人说话间有一个身骑高马的人喊道:“停下。” 那人身后跟着千余人,他远远喊道:“可是江侯家的公子?” 江珏望向那人,居然遇见了熟人,这人便是巴阳大夫敬夫,江珏和他在兰埔有过一面之缘。 “敬大夫,”江珏拱手问道,“你要去綦地?” 敬夫走过来苦笑着摇头说道:“太保的意思是让我镇守巴阳防范楚人过江,不准出战。” “又是那芥子?”江珏嗤笑道,“果然是个尸位素餐的蠢材。” 敬夫脸色变了变,连忙说道:“公子,话可不能乱说。” “活泉关守将是谁?活泉关内三城之地的黎民都尽数撤离了?”江珏问道。 “只撤离了半数,活泉关守将是白执,已经战死,”敬夫叹了好长一口气说道,“憋屈啊。” 白执,江珏神色僵了僵,白执战死了。 江珏神色凝重,朝敬夫拱手,然后策马往北。 “公子去哪里?”敬夫连忙问道。 “去綦地,救綦民。”江珏说道。 自己当初毅然出关离去恐怕让綦民寒了心,自己若是再作壁上观恐怕这辈子都要活在悔恨中。 “公子,我们还要赶去兖州。”赵淼小声说道。 “去兖州做什么?”江珏问道。 赵淼答道:“自然是救天下黎民,这可是公子说的。” “连綦地黎民都救不了,谈什么救天下苍生?”江珏说完,策马而去。 敬夫望着江珏策马而去的背影,他嘴唇数次翕张,终于下令道:“全军听令,涉江。” “将军,太保的意思是不准涉江。”副将说道。 “国人遭罪,吾心凄凄,食而无味,寝则不安。”敬夫说道。 枳江畔,有巴军正在斩断浮桥,浮桥上还有流亡而来的綦民,甚至江中还有溺水的人在哭喊。 江珏扬起手里苦剑高喝一声:“住手。” “你是何人?”一个兵士质问道。 “他是江侯之子,”敬夫来得很及时,他说道,“江侯走了,公子还在,修缮浮桥,迎战楚军。” 江珏等不及修缮浮桥,有老渔夫过来拱手说道:“公子,老朽可以载公子过江。” 江珏恭恭敬敬朝老渔夫拱手答谢。 数十渔舟下水,尽是巴阳渔夫。敬夫站在船头惭愧地说道:“我一个巴阳大夫,竟然不如渔夫有种。” “敬夫,我觉得可以用绳索把渔舟连起来,当成浮桥。”江珏提议道。 敬夫一脸喜色,答道:“公子好计策。” 这一段江水平日里水缓风小,上百渔舟练成一条线,竟然阻绝了江流,形成了一座浮桥。 昔年有宋国大将韩泽投尸截江,今日有巴国无名渔夫连舟为桥。 江珏率先过桥,千余巴军紧随其后,又有数百乡勇义军自发而来。 “多谢。”江珏朝那些无名渔夫拱手,这一礼,他们担得起。 “多谢。”江珏朝敬夫拱手,敬夫违抗军令随自己涉江,这也是情义。 “多谢。”江珏朝千余巴国将士拱手,千人征战几人还?但他们还是跟来了。 “多谢。”江珏再朝数百乡勇义军拱手,他们愿意来,才是莫大的情义。 “公子,我认得你,我是綦民,去年还是公子救了我一家老小,”有乡勇义军说道,“公子在我们綦民心中便是第二个江侯。” 江珏的眼眶湿润了,原来綦民并没有记恨自己。 肩负重任是什么感觉,就是一千将士又几百乡勇义军还有百来个渔夫全都翘首以盼看着自己。 江珏深吸了一口气,扬着苦剑带头而去,身后跟着剑阁五人,一千巴阳将士,还有数百乡勇义军。 敬夫和歌,一千巴阳兵士齐唱,歌曰: “巴山凄兮枳水凉,携吾袍泽战四方。操长戈兮衣旌旗,驭虎豹兮驾蛟辇。刀呜咽兮剑嘲哳,矢呼啸兮矛咻咻。左骐殆兮右骥伤,鼓长锤兮金哀嚎。进不入兮同砥砺,退无路兮道踯躅。餐西风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婵娟。阳晖晖兮白昼尽,日晓晓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泽既死兮身不倒。” 第二十一章、袍泽 - 弈士 - 赏一杯茶 歌名《袍泽》,是草莽诗人江望舒所作。 楚军还未攻破新里,算是个难得的好消息。抵达高浦已经是两日之后,江珏身后的人越来越多,足足破万。这些都是綦民,都是江珏去年在活泉关救下的綦民。这些綦民再度见到江珏,抹干眼泪加入队伍,浩浩荡荡来了高浦。 活泉关内三城并未全数沦陷,綦地乡勇义军还在抵抗。江珏还知晓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白执战死后綦地乡勇义军首领叫亓官庄。 高浦,綦地乡勇义军正在和楚军交战。 “哼,不过是一群负隅顽抗的蠢货。”楚国新任征北将军公孙休嗤笑道。 公孙一家是楚国将门世家,公孙休正在公孙麒长子,年纪很轻,不足三十。 “将军,退吧,再不退就来不及了。”一个乡勇义军一刀劈死一个楚人,然后朝亓官庄喊道。 “高浦綦民都撤走了?”亓官庄问道。 “都撤走了,我们也撤吧。”那个义军喊道。 话音未落,他痴痴地回头,瞧见有一支不多不少的骑兵正急速而来,高举的分明是巴国旌旗。 “将军,我们有救了,”那义军抹了一把脸,一脸血迹,他亢奋地喊道,“终于有人舍得来救我们了。” “哈哈哈,随老子杀。”亓官庄又恢复了一身匪气,哪里像个义军首领,又或者是将军? 公孙休瞧着急速赶来不足百骑的巴军,没太在意,又是一群蠢货,不过是在他的功劳簿上多加一笔。 数十骑杀入战场,加上乡勇义军不足两百,而楚军却不下千人。 这数十骑正是江珏一行人,马匹实在稀少,仅仅凑足了不足百骑,剩下的万人队伍都还在后方。 江珏提剑率先冲杀而去,身后的既是骑也不甘落后策马而上。 亓官庄无心顾及身后到底是什么人,不过余光一瞥却让他怔了怔。怔神瞬间有一把长戈呼啸而来,直朝他面门而去。 “亓官,可别走神,”江珏一把抓住长戈,笑了笑,递出一剑,说道,“不认得我了?” 亓官庄似哭似笑,含糊不清地喊了声公子。 千人对两百,无论如何也是一边倒的局面。公孙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那双明亮闪烁有光泽的眼睛,他只觉得自己麾下楚军就像一颗颗熟透的稻子等着巴人的镰刀割断。 半个时辰后一千楚军无一生还,公孙休已经往柴邑方向逃去,这一战,实在诡异。 当然,江珏一方也不好受,近两百人还活着的几乎不足二十,除了剑阁出来那几位人人都负伤,便是敬夫也中了一剑。 “公子,你怎么来了?”亓官庄抹了一把脸,一脸血污。 亓官庄最爱干净,把自己,把江珏都收拾的规规矩矩的,但他现在的模样实在狼狈,一身血污不说,便是身上也裹了一条短裙遮羞,至于胡须则又长了出来。 “不记恨我了?”江珏搀扶着亓官庄坐下,问道。 亓官庄摇摇头说道:“我哪里会记恨公子。” 见到那十几个人都在远一些的地方,亓官庄小声说道:“公子,小心玄郎。” 亓官庄心思细腻如女人,但江珏却觉得亓官庄多虑了。虽然自己不承认玄郎那个外公,但玄郎对自己的帮助却不少。不说别的,单单是这半年在玄郎的指导下自己的剑法更是一日千里,甚至能和伏白过上十来招。当然,江珏知晓那是伏白在让着自己,若是伏白全力出手恐怕自己一招便落败。江珏从未见过伏白全力出手,和江望舒在峨眉弈剑时一脸轻松写意,和宋国缪斯、龙蠡、汤栩比试时更是折枝为剑杀了堂堂大宋百将第四的汤栩。 众人在高浦休憩,江珏也知晓了战事情况。自己走后不久活泉关战事便落下,武去疾回了南疆,乡勇义军中威望最足的白执则担任活泉关守将。公孙休领兵攻破活泉关后白执战死,活泉关守军尽数战死,亓官庄以江珏的名义募集乡勇义军奋力抵挡,先前那不足百人已经是乡勇义军仅存的人了。 “亓官,公孙休有多少人?”江珏问道。 “尚余两万。”亓官庄答道。 “两万?”江珏衡量了一下说道,“你觉得我们有没有胜算?” 亓官庄哭丧着脸答道:“公子,我们这不足二十个人再如何也挡不住两万人啊。” 敬夫神神秘秘说道:“亓官庄,你家公子可不单单是这几十个人。” 身后有大队人马露了个头,亓官庄狂喜不已,说道:“公子,还是你厉害。我本来是路过綦地,被白执强行留了下来。活泉关被攻破后我打算过江,结果被这小子认了出来。” 亓官庄身侧的义军嘿嘿笑道:“我非要拉着亓官将军去抵抗楚军。” 一万两千人抵达高浦,欣喜之余江珏更多的是忧虑,如何养活这一万两千张嘴成了难题。 “公子,我派快马去江城调集粮秣,”敬夫说完马上又改口说道,“我亲自去。” “好,”江珏答道,“亓官,把我的马牵来。” 被宋骁看走眼的黑马不输号称天下三大名马中的野马王多少,江珏心里自然有的,当初自己是爱惜黑马舍不得全力驾驭,否则不说压野马王一头,至少不会落后它。 翌日,破晓。 楚将公孙休领军而来,江珏自然应战。毕竟若是公孙休死守活泉关他还真拿他没有办法,能正面交战自然最好不过。可惜武去疾不在,否则以武去疾那装下整整一本《战经》的脑袋定然有好计策对付楚军。江珏不懂兵法,能带军的敬夫又去江城请求调粮了。不过他有亓官庄,亓官庄这人心思细腻又见识不少。 “公子,人数上我们少,楚军多;战斗力上,公孙休麾下是正规军,我们多是乡勇义军。若是正面交战自然不敌。”亓官庄说道。 江珏问道:“那你有没有好计策?” “行军作战,最重要的不是兵、将、粮食、武器、战马,还有一样是士气,”亓官庄说道,“我们可以挫败楚军士气,莫说是两万楚军,便是二十万也是一群草包。” 亓官庄朝赵淼说道:“还请你去叫阵。” 赵淼张开小嘴指着自己问道:“我去?” 亓官庄点点头,江珏说道:“去吧。” 赵淼挺不乐意但还是提剑出列叫阵。 “公子,以赵淼的身手恐怕楚军里没几个人比得过,若是输给一个女人,楚军自然士气大衰。”亓官庄说明了原由。 江珏回头望了望,自己这边虽然人数上比不上楚军,但能用的人才却是不少,亓官庄鬼点子多,敬夫是江侯亲自调教的江州军部将,随自己下山的赵淼、石头、玉婵、刘长安和邵如意五人都是年纪轻轻的二品高手,这等战力放在哪里不是足以拜将的人才? 当初岐山剑阁尽出,百来个二品高手,所以才能覆灭萧国,这些可不单单是伏白一个人的杰作。 公孙休见到竟然是个女流之辈在叫阵,于是喊道:“巴国没人吗?竟然让一个女人上战场,莫不是知晓军中疾苦,来送我们温暖的?” 赵淼气得咬牙切齿,她最瞧不起两种人,一种是瞧不起女人的人,一种是男人。恰好,公孙休两样都占去了。 “末将愿意出战,将这美人擒拿回来给将军暖床。”有将领请战。 公孙休本来打算亲自出手,但一想到若是胜了一个女人,恐怕名声也不太好,于是点头说道:“好,黄将军请出战。” 这位黄将军长得是膘肥体壮,手持一把精良荆刀出战。荆楚黄氏,单论人数是楚国出将领最多的世家,这位黄将军也是个将门之后。 黄将军上前打量了赵淼一番,然后说道:“小娘们,你这柔软腰肢,我还真怕压坏你。” “软弱无力的男人,我瞧不上。”赵淼提剑一剑刺去。 只一剑,便让这不正经的楚国黄将军闭嘴。楚军一方一片哀嚎,这位黄将军好歹也是能领万军的人物,竟然被一个女人一剑给杀了? 反观江珏这一方,万人欢呼,一时间士气大振。 “公子,可以击鼓进军了。”亓官庄说道。 “以后这种货色就别让我出手了,脏手,”赵淼鄙夷地对亓官庄说道,“软弱无力的男人,竟然要一个女人去叫阵。” 亓官庄嘿嘿笑着不答,和赵淼也相处过一段日子,他自然知晓赵淼的口头禅便是“软如无力的男人。” 江珏下令击鼓,然后自己身先士卒冲杀而上。 江珏一方马匹实在太少,还凑不齐百匹,所以干脆步战。公孙休麾下也只有不足千人的骑兵,于是也选择步战。 战鼓擂起,两军冲杀在一起。江珏一方这几位剑阁的年轻弟子个个勇猛无比,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一时间江珏一方竟然占了上风。 江珏持刀砍翻一名楚将,笑道:“痛快。” 亓官庄想起了和江珏在南蛮夜窗白牛寨的快意,想起了和江珏在綦地与楚军交战的快意,更享受眼下与江珏并肩作战的快意。 石头个头实在太过于耀眼,便是体型比正常人还要壮硕一些的亓官庄也只抵到他耳朵。这位莽夫并没有用重剑,而是抡着一根木头,扫得楚军叫苦不迭,五步之内无人能近身。天生神力,江珏想起石头在岐山剑阁用身体撞到合抱粗的青杠树时,那才叫震撼,眼下不过是小场面。便是这位神勇无敌的石头,竟然被玄郎和赵淼叫做小石头,反差实在太大。 赵淼游离在石头身侧, 一旦有被扫翻在地的可怜楚军她便毫不留情地补刀,倒是有些轻松。 刘长安和邵如意两人联袂而战,跟在石头后方一路杀进去。两人朝夕相处培养出来的默契看得江珏都几乎以为两人心意相通。 于是江珏一方便以石头为矛尖一路势如破竹往楚军军阵里挺进。有石头开路,简直无人可挡。 江珏还在后方拼杀,亓官庄护在他左右。倒是不见玉婵,于是江珏喊道:“亓官,别管我,去保护玉婵。” 亓官庄比起江珏他们六人实力低微,但这是公子的吩咐,于是他只好领人砍杀过去,到处寻找玉婵。 “公子,没找到。”亓官庄又杀了回来,懊恼地喊道。 “公孙将军死了。”楚军军阵里有人喊道。 听到公孙休的死讯,楚军来不及思索明明在后方的公孙将军是怎么死的,早已经没了战意。本来先前黄将军信誓旦旦请命出战竟然被一个女人一剑刺死就打击了楚军的士气,公孙休的死讯直接让楚军士气溃散。 没有士气的军队如同没有思想的稻子,无可奈何地等着江珏一方的镰刀收割他们可怜的生命。楚军放弃了战斗,往柴邑方向逃窜而去。 高浦之战落下,江珏一方大获全胜,楚军抛下数千具尸体逃往柴邑。江珏没有再追,他在想一个严肃的问题,这么多张嘴该怎么才喂得饱? “公孙休怎么死的?”亓官庄问道。 赵淼想也没想答道:“我那小师妹精通暗杀之术,定然是她所为。” 果然,玉婵提着踏月匕从密林里钻了出来,头发上沾了几根草叶。 “别动。”江珏叫住她。 玉婵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江珏,江珏伸手,她紧紧闭上眼。 大战虽然落下,但这一万张嘴刚吃了早饭,这会儿正腹中饥饿,江珏冥思苦想却没有头绪。 “将军。”有人喊道。 江珏领着几人出城去,瞧见数百人从新里方向而来,有的牵牛赶猪,有的挑粮担米。 “多谢诸位。”江珏拱手答谢,这些綦民送来的物资刚好解了燃眉之急。 “将军与大家在前方厮杀,我们这些人总得做点什么。”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说道。 “敢问怎么称呼?”江珏问道。 老人家答道:“老朽姓白,一对儿子,一个名霖,一个名执。” 江珏肃然起敬,这位老人竟然是白执之父? “霖儿战死南疆,执儿战死活泉关,我老人家替他们骄傲。”老人家声泪俱下。 江珏这才注意到这数百人竟然没有一个精壮男子,全是妇孺老人。 “珏代我綦地袍泽感谢白老,感谢大家。”江珏拱手行礼、 白老牵着身边稚子说道:“这是我孙儿,再过两年我送到将军手里,我白家,没一个孬种。” “叫什么名字?”江珏问道。 “白戈。” 第二十二章、綦地自由民 - 弈士 - 赏一杯茶 公孙休军兵败后尚余万余人,退守柴邑。江珏并未下令追击,先将两军战死战士都掩埋了,以免再度引发瘟疫。 不过高浦一战江珏一方却借此机会将武器都换了一茬,楚军的战矛、长戈、荆刀做工精良,巴阳军的武器都比之不上,遑论綦民乡勇义军的锄头棍棒。 敬夫在第三日回来了,一脸凝重。江珏已经猜到了结果,说道:“没事,军中粮秣还能撑两日。” 可两日过后又如何?綦民已经是生活困苦,恐怕这些粮食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公子,芥子说涪陵也在和楚国交战,让我撤军退守巴阳,这綦地三城守不住。”敬夫忧心忡忡地说道。 江珏没说话,毕竟敬夫是巴阳大夫,军令不可违。若是自己强行劝阻,倒是有些不厚道。 敬夫满脸苦涩,无奈说道:“公子,你也随我撤吧,楚军还有增援,远不止公孙休手下的两万人。楚国大军八十万,是我巴国五倍之众。” 江珏回头看着这一万双乡勇义军殷切的眼神,还有背后仍然在送粮草的綦民,他摇摇头,说道:“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江珏终于体会到了江望舒为何愿意守护国土国民二十八年,因为背后都是值得守护的人。 敬夫走了几十步,又扔掉甲胄,骂骂咧咧说道:“老子不当这劳什子巴阳大夫了,黎民未撤我先撤,当真做不到。” 亓官庄搂着敬夫的肩膀说道:“这才对吧,我给你讲,我家公子是个痴儿,痴是病,比瘟疫还严重,会传染的。” 敬夫哈哈笑道:“难怪我看你就像个大傻子。” “二傻子,你说我傻?”亓官庄嘴上也不肯饶人。 这是一支被巴国庙堂抛弃的巴人后裔,他们叫綦民。他们是数次亡国又数次在无数乡勇义军手里收复失地的綦民,他们是饱受创伤但依旧百折不挠的綦民,他们是自由与浪漫共存的綦民。 “公子,既然巴国都已经抛弃我们了,不如改个旗号,”敬夫把巴国旌旗丢开,说道,“其实不瞒公子,我也是綦民。” 每一个饱受创伤的种族心中无一不充斥着自由与浪漫。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夏秋之交,一个崭新的旗号活跃在綦地三城,他们叫綦地自由民。 翌日,江珏亲自领着一支精锐小队摸到柴邑探查敌情。柴邑空空又荡荡,看来公孙休之死对楚军的打击不小,楚军已经尽数撤退。于是綦地自由民再度占领柴邑,治内有柴邑、高浦、新里三城之地,军队也扩充到两万人。 军中粮草已经消耗殆尽,江珏拒绝了白老再度送来的物资,毕竟綦民的状况也不好,许多家已经揭不开锅。 敬夫与玉婵领着一支斥候小队去活泉关查探敌情,带给了江珏一个好消息。活泉关守军只有败走的万余人,活泉关屯的军粮足够大军吃上半月。 于是江珏便召集众人商议如何攻占活泉关。活泉关必须攻占,这是一座雄关,易守难攻,占据活泉关后才有和楚军打长久战的资本,占据活泉关后才可保关内三城之地无虞。 三城之地尚有綦民五十万,许多涉江的綦民又返回来了,毕竟这是家园,家国情怀在这些数度亡国的綦民心中早就氤氲成一个共同的理念,如吃饭喝水已经成了本能。 当年枳綦并未合巴的时候綦民有足足两百万,如今南疆余下五十万,散布在巴阳附近的有不到十万,余下的便是綦地自由民五十万。短短几年,綦民死了半数,余下半数又被分化为三个独立群体。 玉婵擅长刺杀之术,所以才在两万楚军军阵的保护下悄无声息刺杀了在后方自以为高枕无忧的楚国镇北大将公孙休。既然擅长刺杀之术,自然也擅长隐匿,让她去查探消息,自然再好不过。 敬夫又是硕果仅存的江州军部将,是江望舒的直系人马,江州军人数向来不多,但战力却是巴国数一不数二的。敬夫愿意留下来,简直是江珏的得意大将,有他陪同,自然更为稳妥。 玉婵、敬夫带着数十人精锐斥候连夜摸到活泉关下,活泉关戒备实在森严,于是众人只好沿着山中小径摸到活泉岭。 “敬将军,有没有主意?”玉婵问道。 敬夫摇摇头说道:“毫无思绪,这活泉关最是易守难攻,想要多回来恐怕不容易。” 玉婵说道:“疑则生变,恐怕楚军大队人马已经朝活泉关赶来,此时不夺取活泉关,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甚至关内三城也难守。” 敬夫不由得对玉婵高看了一眼,敬夫是个行伍中人,自然知晓先得活泉关便先胜了一半,况且己方本就是弱势一方。 “不能再拖下去了,此时楚军军中没有主将,又刚经过一场败仗,正是士气低落之气,明日便破关。”玉婵说道。 “有主意?”敬夫何尝不知晓此时是破关的最好时机,但綦地自由民的实力实在难以支撑强行破关,便是破了恐怕也会死伤殆尽,又让谁来守关? 玉婵转身便走,说道:“我自有主意。” 翌日,正午,天气阴沉。 江珏领着綦地自由军兵临关下,两万大军铺开,阵势实在骇人。 “都吩咐过了?”江珏问敬夫。 敬夫点头,说道:“玉姑娘好计策,今日恰好天时地利人和三样都齐了。” 亓官庄回头瞧了瞧身后的白老,说道:“公子,若是楚军当真出战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又如何抵挡?” “楚军不会出战的。”江珏信誓旦旦保证道。 不过江珏心里也没底,真正的綦地自由军大半都在山上,身后只有些老弱病残。除此之外还有万余草木充当兵士,否则哪里凑得齐这站满岭上关下的大军? 公孙休死后活泉关守将是黄粱,见到綦地自由军前来叫阵他丝毫不慌,只要拒收不出,除非有数倍于他两万大军的人马,否则想要攻破活泉关简直是痴人说梦。再拖上一拖援军自然抵达,到时候莫说是关内三城,便是巴国他也要践踏一番。 活泉关下,两万大军齐声叫阵;活泉岭,又有数万身穿甲胄头戴头盔的兵士齐声呐喊。 关下、岭上,数不尽的綦地自由军叫阵声连成一片,喊声震天。 黄粱心虚了,他不知晓为何明明已经所剩无几的綦地乡勇义军怎么纠集了数目不下五万的人马。 “景将军到哪了?”黄粱问道。 “恐怕还有四五日行程。”有人答道。 一阵剑雨从活泉岭方向而来,活泉关在射程之外,虽说是虚惊一场,还是把黄粱吓出了一声冷汗。 活泉岭,赵淼指着黄粱说道:“石头,瞧见那个人没有?看样子肯定是楚军主将。” 石头点点头。 赵淼捡起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说道:“砸死他。” 敬夫以为赵淼在说笑,这都什么时候两人还打情骂俏。不过他不敢恼怒,公子带来的这些人个个年轻轻轻但个个又实力不俗。 石头当真接过小石子,然后抡起手臂用力将小石子投掷出去。却砸在城墙上。虽说没能砸中人,但这三十丈距离将一块小石子投掷出去这等臂力实在不俗。 “软弱无力的男人,”赵淼揪着石头耳朵骂道,“这都砸不到,丢人。” 石头憨笑着,取了一杆长矛,掂了掂。那个憨厚的体型壮硕如一座小山的男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下山猛虎,如同一头鳞抓飞扬的出水潜龙。 长矛划过阴沉沉的天空,起于活泉岭,落在活泉关。 “黄将军死了。”活泉关楚军不敢信,但这是事实。 这一杆长矛从三十丈开外飞掠而来,准确无误地插在黄粱胸口。 活泉岭上的綦民对这个壮硕如山的汉子刮目相看,宛如一尊神祇降世,还没来得及展现风采又恢复了憨厚的模样。 “小石头,棒棒的。”赵淼抱着石头的手臂亲昵地说道。 活泉关下,江珏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活泉关上楚国守军乱作一团。 很快有人下来报喜,说楚军守将已经被石头一矛刺死。江珏大喜,虽然不知道经过但还是猜测到了。活泉岭距离活泉关起码三十丈,对常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对天生神力的石头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但在三十丈开外一矛投掷而去准确无误地命中敌军主将,这可不是单单天生神力就能办到的事情。 楚军悬在活泉关上的旌旗已经落了下去,活泉岭上的两万綦地自由军也悉数下山,由石头打头,一齐朝活泉关冲去。 江珏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活泉关,本来活泉关万余楚军见到江珏一方关下岭上都站满了人都心里没有底气,石头那诡异一矛更是将楚军最后的士气也击溃了。余下的楚军,弃关而逃,留下一座空荡荡的雄关给江珏。 活泉关在手里,江珏终于肯安心了。活泉关的储备粮食足够大军吃上半个月,再加上有这座雄关在,可以庇护身后三城之地无虞。 第二十三章、庆功酒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在活泉关举办庆功宴,如此酣畅大胜,自然值得庆祝。除了这两万綦地自由军,还邀请了白老等数十綦民。 行伍与农家喝酒都喜欢大碗。行伍中人都性格豪迈,得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才有力气打仗。至于农家,则实在是无力负担那么多复杂的酒器,况且一年能饮酒的机会实在不多,更多时候是喝茶。 子丑说:“茶性苦,黎民亦苦。” 孟兰说:“茶性苦,黎民亦苦。” 江珏也说:“茶性苦,黎民亦苦。” 酒是綦民自发送来的,不算多,也不够喝。好在有两个伙计赶着四辆牛车而来,一辆牛车装了四大瓮酒,合计十i六大瓮。这十i六大瓮酒可算是解了江珏的燃眉之急,他询问一个伙计是谁送来的,那伙计只说是巴阳富商。江珏留两人加入庆功宴,两人推迟说还有事,不肯停留,于是江珏只好让两人替他捎带去一句感谢。 江珏端起酒碗,第一碗酒,自然是要敬给白老。 “白老,小子敬你老人家一碗。”江珏端起酒碗一口喝干,滴酒不剩。 白老颤颤巍巍地端着酒碗,说道:“公子,是老朽要替数十万綦民感谢公子。若不是公子两度出手,恐怕我綦民已经彻底沦为亡国奴了。” 綦民也跟着应和,他们从来没怪过江珏,就像江珏没有放下綦民不管过。 “这碗酒,敬大家。若不是诸位愿意援助,恐怕我这两万张嘴都要造反了。”江珏端起酒碗对这些可爱的綦民说道。 全是老幼妇孺,多多少少都喝了一些,这碗酒是江珏敬的,他们喝着舒坦。 “爷爷,我也要喝。”白老的孙儿白戈喊道。 “好,喝,男儿当饮酒,当负剑,当保家卫国。”江珏赞许说道。 他忽然想起了当年自己也这般大的时候刚好离开梁州去往豫州。 “第三碗酒,我敬你们。感谢诸位愿意送我们过江。”江珏对十来个渔夫说道。 当日若不是这些渔夫不顾危险愿意连舟成桥,江珏如何涉江?恐怕亓官庄也已经死在楚人刀剑之下了。 渔夫都是枳人,枳綦虽然已经合巴,但綦地的綦民依旧守着家园,毕竟分家容易,合家难。枳綦当年爆发渔夫之衅,继而才有了祁子伐綦、郝萌火烧枳军、郝萌兵临巴阳、江望舒连破綦地三城等一系列战事。这些枳民渔夫与綦地自由民坐在一起却格外融洽,到底都是巴人。 “第四碗酒,我敬你,以及巴阳军袍泽,”江珏端着酒碗对敬夫说道,“委屈你了,堂堂巴阳大夫,竟然在我一个痴儿手底下做事。” 敬夫连忙说道:“公子,不委屈。我是江侯的部下,自然也是你的部下,只管差遣。” 一千巴阳兵,只剩下不到三百。巴阳兵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甚至有部分是江侯麾下的江州军,都是精锐。与楚交战,这一千巴阳军袍泽冲在最前,伤亡也最惨重。 江珏瞧见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兵,他朝他拱手。这般年纪本应该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却愿意继续在战场冲杀,实在值得敬重。 那老兵说道:“江州军千夫长庄安见过将军。” 敬夫说道:“公子,庄安当年江侯麾下的江州军部将,本来已经退伍了,前年重新回来的,如今在我手底下当个百夫长。” 将军点头,说道:“当百夫长实在委屈你了,继续当千夫长。” 庄安半跪在地朗声答道:“綦地自由军千夫长庄安见过将军。” “第五碗酒,我敬在座诸位,敬诸位愿意随我战斗。”江珏端起酒碗对两万綦地自由军说道。 “公子愿意为綦民战斗,綦民自然愿意追随公子。”有人喊道。 江珏扫视一眼这些到今日才换上合身衣裳,才凑齐一套武器,半数还没有甲胄的綦地自由军,不争气地落了几颗豆大热泪,滴落在酒碗里。他仰脖将这碗滚烫的酒一口喝下,好不尽兴。 两万綦地自由军也纷纷饮酒,最年轻的比江珏还稍小,年纪最大的已经五十出头。 綦地自由民五十万,除了眼前这两万綦地自由军再无一个精壮男子。綦民,这个饱受创伤又百折不挠的种族艰难且豪迈地在这三城之地苟延残喘。五十万,再也找不到一个精壮男子,何其悲哀?又何其悲壮? “最后一碗酒,我敬你们,”江珏对几位剑阁弟子说道,“谢谢。” 赵淼在高浦一剑斩杀楚将黄将军,军心大振,当饮酒庆功。 玉婵在万军从中刺杀楚军主将公孙休,当饮酒庆功。 石头在活泉岭一矛从三十丈开外刺死楚军守关大将黄粱,当饮酒庆功。 刘长安与邵如意杀敌有功,也当饮酒庆功。 六碗酒下肚,江珏有了些醉意。他酒量不错,但不是嗜酒之人,自从离开南蛮后就很少饮酒,便是饮酒也有度,从来不肯多饮。今日,他狂饮六大碗,如牛饮水。 江珏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边躺下,枕着手臂望漫天星宿。 梁州有一个传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化作一颗星宿庇护地上的人。 江城之战后那几夜,梁州枳国头顶的苍穹星宿比往常多了太多,多到天空悬挂不住,多到大地承载不起。 有窸窣脚步声踏着草入耳,江珏猜测到是亓官庄,于是喊道:“亓官,你说这么多星宿,是多少人啊。” “不知道。”一个清丽女声传来。 江珏酒醒了一半,连忙坐起身,望着来人。 来人自然是玉婵,她坐在江珏身边,问道:“你为什么选择留下来帮他们?” 为什么?江珏说道:“不忍心看到他们遭罪。” “你不是说要去黎都见孟先生和江侯吗?宋楚两国的野心已经毕露无疑了。”玉婵说道。 江珏望着玉婵的眼睛,难得有一回没有闪躲,他答道:“救天下苍生是救,救綦地綦民也是救。没有大小之分,我都在乎。” 我都在乎,这是江珏的答案。他在乎天下苍生,这天下苍生自然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他都在乎,没有大小之分。 玉婵伸开手,递出两颗杨梅,说道:“解酒的。” “谢谢。”江珏接了一个,放入嘴中。酸,且甜。 两人都没话说,并肩坐着看星星。江珏想起自己的两段感情,便像这杨梅一样,酸,且甜,多出来的滋味是苦涩。 荆琦君,这个年纪轻轻便是巴国庙堂大人物的女人不嫁枳君,不嫁芥子,却愿意随自己出关,江珏感动了。他心是粗糙又冰冷的草莽心不假,但脸皮却薄得像一块丝帛。所以荆琦君出关,他感动了。 荆琦君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死了。江珏悔恨,又愧疚。如果自己没让她出关,如果自己不让苗圣送她出城,该多好。 苗淼,这个温婉秀丽的苗圣孙女、楚王熊冉认的女儿。江珏对她的感情不好说,更像是对苗圣嘱托的一种顺服。无论苗圣到底是何居心,苗淼没错,错在遇见了自己。 江珏本来打算去卢氏找一找,毕竟当初让郢都富商沈布将她送来了巴国。可惜卢氏已经举家搬走,武去疾又远在南疆,苗淼的消息江珏半点都寻不到。 这两段过于青涩的感情,如杨梅入口,酸,且甜,多出来的滋味是苦涩。 江珏在想,要是自己早些遇见伏白,早些听一番教导,恐怕就能像在塞上莽原一样远远地看一眼那个牧羊而歌的姑娘就心满意足,而不是非要死皮赖脸追上去。 两人都沉默着,一言不发。江珏觉得气氛有些怪,于是想找点话说。 “你为何要下山?” “你知晓我为何要下山吗?” 两人异口又同声。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人还是异口又同声。 玉婵把脸别开,不再说话。江珏说道:“谢谢。” “谢我什么?”玉婵小声问。 “谢谢你刺杀了楚国大将公孙休,”江珏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谢谢你下山。” 巴阳治内,兰埔。 一个美得醉人如一坛美酒的丫头正在一座土坟前跪着。 “爷爷,他又回来了,听说他已经打到高浦了。” 四五个伙计还在忙着酿酒,如今的丰家酒坊酿的酒远近闻名,甚至巴阳人都愿意棹舟而下来兰埔沽酒。沽酒是假,恐怕更多的是来一堵酒家的芳容。谁不知晓兰埔丰家酒坊米姑娘比她家的酒还醉人? 巴国,涪陵。 巴国南境执圭杨羡和南疆大夫武去疾正在领军作战。楚国此番来势汹汹,那位征西大将白鹿大王更是有万夫莫当之勇,巴国无人能敌。 “唉,要是江侯在就好了。江侯在的时候何人敢造次?”杨羡忧心忡忡地说道。 杨羡,这位当初的枳国年轻千夫长在江城一战中迅速崛起,更是代任南境执圭。枳綦合巴之前他又亲自领军征伐南疆,斩杀南疆叛将白霖,迫使綦国代司马武去疾开城相迎。巴国成立之际,他终于摘去了头顶上的代字,终于将剩下半只脚也迈进了巴国庙堂。 居庙堂之高,才知晓责任之重。 第二十四章、故技重施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领军安安心心在活泉关驻守,巴国无暇顾及綦地三城,楚军又败退,倒是无人打搅。至于追出活泉关,这个念头江珏不是没有过,实在是綦地自由军单单两万人,能守住活泉关都是万幸,更多的江珏不敢奢求。 中间赵淼找江珏说过该走了,毕竟只要守住活泉关便足够保证关内三城。江珏放心不下,打算再过些日子再来去。这几天以来江珏让敬夫抓紧操练兵马,毕竟綦地自由军多数是乡勇义军,战斗力实在不足。 今日楚军终于再度袭来,来势汹汹。主将是楚国镇北大将景瑟,此人是老牌名将,是在夫错时代便活跃在楚国的四征四镇,所以宋楚当年险些起冲突时熊冉放心让景瑟镇守北境。景瑟是老牌名将,不是公孙骥、公孙休这等临危受命的武将比得。 五万大军有序而来,阵势好不骇人。 历史总是惊人的一致,楚军再派遣使者而来。亓官庄很是揪心,唯恐又和当年一样,但江珏还是执意让这使者进关。 “公子,请。”那使者递上一卷竹简。 江珏看也没看,随手丢在地上,说道:“是不是我娘又在郢都?” 那使者说道:“在下不知。” “杀了吧。”江珏随意说道。 他在乎每一个人,但敌人除外。对敌人怜悯、慈悲,便是对自己最大的伤害。 楚军有人叫阵,喊道:“江珏,你娘在我们手里,开关,否则难保你娘安全。” 江珏如何信他?自己就是在活泉关,便被楚人骗了一回,还要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不成?再说了,玄郎早告知自己自己娘亲在江城,安然无恙,只是自己无暇去探望。 “回去告诉景瑟,总是使这些阴谋诡计,还对得起他那个响当当的名字吗?”江珏站在活泉关上高喊。 有一乘战车缓缓而来,活泉关上数百弓箭手蓄势待发,只等江珏一声令下。 战车越走越近,三十步开外,江珏呼吸急促。 “怎么了,公子?”亓官庄赶紧搀扶住江珏问道。 江珏摆摆手,没说话。战车后面,数千楚军紧随战车而来。三十步,已经到了弓箭攻击范围,江珏却不肯下令放箭。 “公子,放箭吗?”敬夫询问道。 “那战车上,是我娘。”两行清泪从江珏面颊流淌而出。 活泉关上,江珏身侧的众人一个个哑口无言。江珏的娘亲就在楚军手里,楚军距离关门不足二十步,除了战车,还有撞车,这可是攻城利器。 楚军终于停下了,先前叫阵那楚将挟持着江珏的娘喊道:“江珏,你看我可有骗你?开关,我自然放人。” 江珏脸色苍白,嘴唇被咬出血。他无暇捋清为何娘会出现在楚军手里,他现在心里又是乱糟糟。 又是这种无力的感觉,又要面对选择。有时候,选择摆在面前比别无选择更加残忍,比如现在。 “珏,你长大了。”娘喊道。 江珏再度泪流满面,一别多年,几度寻找,再见却让江珏痛彻心扉,不如不见。 “公子,楚军距离关下不足十步了。”敬夫喊道。 “不准放箭。”亓官庄洪声喊道。 “娘,珏对不起你,”江珏跪在城上,声嘶力竭喊道,“放箭,迎战。” 江珏昏厥了过去,敬夫代为指挥战事。 楚军此番来势汹汹,但綦地自由军也不是并无准备,数百弓箭手几轮齐射,将走在前列的楚军射成了筛子。 亓官庄悲愤难耐,想要开关迎战。玉婵喝道:“你家公子愿意看到吗?” 亓官庄把刀丢在地上,骂骂咧咧地抱着江珏离去了。 活泉关箭矢还是新近赶制的数十捆,箭杆好寻,箭羽好做,但弓却极为不容易,这数百张弓半数还是綦民捐赠而来的。 江珏大病不起,亓官庄精心照料。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十八,楚军被击退,楚军伤亡三千有余,綦地自由军无一伤亡。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十九,楚军再度来犯,活泉关关门被破,但击退了楚军。楚军伤亡五千,綦地自由军伤亡四千。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二十,大雨,无事,活泉关箭矢已经消耗殆尽。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二十一,石头领军出关与楚军交战,斩杀楚将两名。楚军伤亡三千, 綦地自由军伤亡三千。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二十二,敬夫率军出关与楚军交战,楚军伤亡三千,綦地自由军伤亡五千有余。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二十三,楚军未来挑衅,无事。活泉关粮草只剩不足五日之数。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二十四,玉婵、邵如意、刘长安三位剑阁弟子领斥候继续查探楚军粮草路线,遭遇楚军,邵如意负伤。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二十五,石头、赵淼二人领军出战,石头与楚军主将征北大将景瑟战平。楚军伤亡两千,綦地自由军伤亡两千。 交战数日,楚军伤亡一万七,綦地自由军伤亡一万四,这还是仰仗前两日的箭矢消耗。楚军伤亡一万七,但还余下三万余人。綦地自由民只有两万出头,死一万,重伤四千,还有战斗力的不过六千人。唯一的好消息是这几日几位将领领军出关迎战的时间活泉关关门已经被修缮,但还是抵挡不了撞车的攻击,也算不得什么多大的好消息。 屋漏偏逢连夜雨,除了人数的极大劣势,活泉关粮草只剩下五日之数,这还是数千人战死后腾出来的口粮,否则恐怕只能支撑三两日。五日后,都不用楚军进攻,恐怕活泉关不攻自破。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二十六,总算传来了一个好消息,玉婵连日出去查探,终于探寻到了楚军粮草动向。 数万人的大军,一旦切断楚军粮草供应,楚军恐怕不比綦地自由民好过。 “公子,明日玉婵打算领人去偷袭楚军辎重队伍,让我和你说一声。”亓官庄喊道。 江珏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知晓了。数年相逢,几度寻觅,再见却是生死之别,还是自己亲手所杀。 “公子,你可不能倒下,我们少不了你。许多人要来探望都被我拦下了。”亓官庄说道。 这几日江珏只是勉强喝些清粥,一概不问,一概不说,病得更重了。公子这样,亓官庄也难受,綦地自由军也难受。 亓官庄许多次想和江珏说战事情况,但战事实在不容乐观。话都到嘴边了他还是和着口水吞下肚子。若是让江珏知晓,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亓官将军,有人来探望。”门外守卫喊道。 “不见,谁也不见。”亓官庄正心烦意乱,说道。 门外有沧桑声音传来:“亓官庄,连我也不见?” 亓官庄可以拦下敬夫和巴阳军,可以拦住綦地自由军,可以拦住剑阁弟子,但无论如何也不敢拦这位白老。自家公子对这位白老可是分外尊敬,他又哪里敢拦? 江珏听见白老声音传来想下床迎接,但实在没力气翻身,只好半坐起来,让亓官庄去迎接。 亓官庄搀扶着白老进来,白老坐下后问道:“老朽听说小将军病了,特地来探望。” “有心了。”江珏艰难地抬起手行礼说道。 “小将军的事我都听说了,小将军对綦民的恩情,綦民永生难忘,还请节哀,”白老说道,“綦民已经请愿了,小将军可以离去,若是牵连到小将军,我们问心有愧。” 江珏都听进去了,道理他都懂,但真要事情落到头上却不一样了。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愿离去。自己说过要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要披星戴月以手拿黎民。若是连綦地三城的綦民都护不住,又如何心忧天下? 一面是娘亲,一面是綦地五十万自由民,这个无比艰难的选择他还是做出了选择,代价是问心有愧。哪一个选择都会问心有愧,也没有大小之分。 况且,有的时候,拿起了,就放不下,比如竹梜,再比如綦地五十万自由民。 “小将军,离去吧。”白老再一次说道。 江珏再一次摇头,他的手掌不小了,已经拿得起綦地五十万自由民,要他放下,比拿起更难。 要么不拿,要么别放。江珏拿了,所以不放。 “离去。”白老呵斥道。 江珏还是摇摇头。 “唉,”白老痛声说道,“小将军,你不离去,我们綦民欠你的恩情如何还得清?” “白来,”江珏说道,“小子已经辜负了綦民一回,自然不会辜负綦民第二回。请转告綦民,活泉关不破,綦地寸土不失;我江珏不死,綦民一个不死。” 白老还想再劝阻江珏,江珏说道:“亓官,送白老出去。” 亓官庄只好将白老送了出去,然后又回来,安安心心地守着自家公子。 江珏挣扎着下床,问亓官庄:“亓官,战事如何?” 亓官庄撒谎说道:“自然是我军屡次击退楚军。” “军中粮草还有多少?”江珏再问道。 “管够。”亓官庄圆谎说道。 “我军将士死伤几何?”江珏还问道。 “不过数千,楚军死伤近两万。”亓官庄心虚地说道。一个谎撒下去,要一百个谎来圆,比如现在。 “亓官,你撒谎了,”江珏虚弱地说道,“去给我盛碗粥来。” 亓官庄眉开眼笑而去,公子竟然愿意主动喝粥,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快准备肉糜粥食,公子要喝粥。”亓官庄一路跑一路喊。 江珏喝了满满两大碗肉糜粥,又吃了一碗茶,恢复了一些力气,他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亓官庄连忙说道:“玉婵这几日出去查探消息,终于查探到楚军的自重路线,明日准备去偷袭。” “今日有没有战事?”江珏问道。 亓官庄点头说道:“石头又领军出战了,有他在,我军伤亡小一些。” “请其余人来议事。”江珏吩咐道。 亓官庄又火急火燎跑出去,公子愿意议事,自然无碍了,全靠白老来一趟,早知道该早些去请白老来。 众人都聚集在房间里,有如今的万夫长敬夫和数位千夫长,有剑阁赵淼、刘长安、玉婵三人。 “如意呢?”江珏问道。 “如意负伤了,正在养伤。”刘长安答道。 “庄安哪去了?”江珏没见到庄安,询问道。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敬夫低声说道:“庄安战死了。” 说完,这个原本在巴阳手底下只有千人的巴阳大夫又在綦地统领两万人的汉子转过身抹了把泪。他见到过太多袍泽战死,太多熟悉的名字化为黄土一抔,但他那颗热血沸腾的心并没有麻木,反而一片清明。 江珏深吸了口气,忍不住落了两颗泪。前不久还把酒言欢的老兵庄安没了,这只是他知晓的,还有多少袍泽埋骨沙场恐怕连名字都被黄沙掩埋,被大风吹散。 “说说战事。”江珏问道。亓官庄明显撒谎了,亓官庄他还不了解? 敬夫说道:“我军战死万人,重伤四千,轻伤三千,还有战斗力的还有六千左右。军中粮草本来只够三日,现在够五日了。白老又准备募集一批粮食送来,我推辞了,但白老执意要送来。” 江珏点点头,继续问道:“楚军呢?” “楚军伤亡近两万,还有战斗力的有三万多。”敬夫继续答道。 一个个鲜活的数字摆在眼前,如今活泉关已经无力再战,想要击溃楚军只能出奇招了。江珏对一切了然于胸,于是说道:“你们出去吧,我累乏了。” “公子,你是綦地自由民的支柱,是活泉关大军的支柱,你不能倒下,我们需要你。”敬夫红着眼睛说道。 “我这是安心养病,明日偷袭楚军辎重部队我也去。”江珏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敬夫。 一群人悉数离去,玉婵走在最后,小声说道:“其实我爹去从军了,也战死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江珏想起了玉牛,自己和那个沉默如一棵树又固执如一头牛的农家汉子相处过一段日子。 第二十五章、火烧粮草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二十七,凌晨,一支千人队伍悄无声息从活泉关摸出,钻进山岭。 “从这里进山,可以摸在楚军前面截住他们。”玉婵说道。 这一千人都是活泉关六千守军中最为精锐的部分,除了需要坐镇军中的石头、要指挥战局的敬夫和重伤的邵如意,能用得上的人江珏都带上了。此战,关乎到活泉关战局的走向,关乎到关内三城五十万綦地自由民的命运。 所以江珏昨日静养了了一日,今日便主动领军偷袭楚军粮草辎重队伍。 千人精锐翻过几座山,淌过几条溪谷,在下午时分抵达预定地点,万户山。 万户山是从武陵到旧綦都的必经之路,再绕道要多两日行程,恐怕楚军也等不及了,毕竟活泉关的粮草都被江珏领人占了去。 等了近一个时辰,并未见到一兵一卒,江珏心里有些烦躁,他不敢想象若是错过这次战机的后果将会有多严重。 江珏咬得牙齿咯嘣作响,他脸色煞白了,若不是自己这几日意志消沉,恐怕便不会有这些难题了。 “公子,莫急,玉婵查探敌情去了,或许楚军运粮队伍还没抵达呢?”亓官庄安慰道。 江珏走到一棵树前面,攥紧拳头便是一顿乱砸。当初阿大在巴山一日用拳头砸断一百颗青杠树,他连这一颗碗口粗的小树都锤不倒。自己的拳头这么小,如何能庇护得了綦民五十万? 江珏的拳头已经裂开,血迹斑斑。亓官庄一把拉住江珏,喊道:“公子,你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江珏挣开亓官庄,继续砸树。他心烦又意乱,一拳接连一拳。 “轰隆”一声,碗口粗的青杠树应声倒下。 “你要是这个样子,我还是会山上吧。”一个清丽的女声传来。 江珏万念俱灰地扭过头,瞧见玉婵提着踏月匕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 “一个好消息是楚军运粮队伍还没抵达,估计要等明日。”玉婵说道,终于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楚军估计今日又要进攻,活泉关五千人大半是伤病。”玉婵继续说道。 万户山有一条不深不浅的溪谷,江珏“扑通”一声跳进水潭,只露出一个脑袋。他在竭力思索要破局,两面为难。若是此时驰援活泉关,或许今日能守住活泉关,但再过两日呢?若是留在这里等明日阻击楚军运粮队伍,有可能能切断楚军粮草辎重,但活泉关恐怕难守。 两面为难,两面为难。 “都在等你做决定呢。”玉婵站在水潭旁,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江珏小声答道。 肩负重任是什么感觉?不光光是一千双、一万双殷切的目光都翘首以盼地盯着自己,还有一千双、一万双眼睛等着自己做决定。 玉婵伸出手,江珏迟疑了一下,抓住她的手上岸。 “亓官庄。”江珏喊道。 “在。”亓官庄答道。 “领八百人回去,死守活泉关。活泉关若失,提头来见。”江珏喝道。 亓官庄点头,领着八百人沿路赶回活泉关。 “玉婵听令。”江珏再喊道。 玉婵答道:“在。” “领路,阻击楚军粮草队伍。”江珏喊道。 江珏不敢再留在这里等,虽说万户山是楚军运粮队伍的必经之路,虽说万户山是绝佳的埋伏地点,但眼前时间不等人,每一刻都无比珍惜,江珏浪费不起。 两百人从下午跑到黄昏,再从黄昏跑到入夜,终于停下来草草吃饭。 “我们继续赶路还是原地休整?”玉婵询问道。 “继续赶路,昼夜兼程,时不我待。”江珏一双漆黑的眼睛透过黑夜望向远方。星光尽头,那里便是楚军粮草运输队伍。 “还有五十里,”玉婵说道,“我是说抄近路。” 夜间新军速度慢许多,山路又崎岖,五十里,恐怕到天明也难赶到。江珏望着饿了一天正在狼吞虎咽的两百袍泽,于心不忍,但还是下令:“诸位,今夜我们还得赶路。” 这两百人所带的粮食不过够一顿,还只能吃个五分饱。江珏指着星光落下的地方说道:“那里,有楚军的辎重队伍,到哪里兄弟们敞开肚皮吃个肚儿圆圆,这些炊具就不带了,楚军那里有。” 说罢,江珏喝完最后一口清粥,将陶碗砸在地上。两百人纷纷效仿,公子都说了楚军那里有吃不完的粮食,还要这些破烂碗碟釜瓮作甚? 两百人披星戴月又披荆斩棘,终于在第一点晨曦冒头的时候望见了楚军的运粮队伍。 牛车不下百乘,守卫不下两千。整整一百多乘牛车,不知有多少粮食,但江珏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两千守军。己方仅仅两百人,楚军十倍于己方。若是在万户山,恐怕还能借助地利,但此处地势平坦,江珏一方毫无半点优势。 “兄弟们,”江珏努力记住每一张脸,他迟疑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前面,有楚军数千人,我们别无选择。这一战过后,恐怕你我都会埋骨此地,怕不怕?” “不怕,”有人答道,“将军,我女人已经有孩子了。” “我儿子已经会走路了。”有人再答道。 不到半个时辰,楚军运粮队伍抵达。江珏一声令下,两百勇士从密林里杀出。 “敌袭,”楚军运粮军队指挥官喊道,“戒备。” 两百人,有巴阳兵士,有綦地自由军,有剑阁赵淼、玉婵、刘长安,甚至还有七八个草匪。这一支杂牌军队从密林里杀出来,面对十倍于己方的敌军,没有一个畏惧。 “玉婵,刺杀那个主将,”江珏喊道,“赵淼,掩护玉婵过去。” 斩杀敌军主将,是当前唯一的选择。江珏不能去,他要与这两百袍泽并肩作战,尽量多杀几个楚军,也尽量少死几个袍泽。刘长安与江珏一道,除了江珏,他是正面战场的最强战力,冲杀在最前面。 赵淼和玉婵两人游离在战场边缘,尽量等到好时机,找个好位置刺杀楚军主将。刺杀,讲究一击毙命。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所谓天时,便是时机,时机千载难逢又稍纵即逝;所谓地利,便是位置,既要足够隐蔽又要能接近目标;所谓人和,玉婵不需要,手里有踏月匕,足够了。 赵淼返回阵前和江珏并肩作战。江珏问道:“她呢?” 赵淼说道:“我这小师妹一个人够了。” 江珏无暇分心,只用余光瞥了一眼,玉婵隐匿在一具死尸旁,距离楚军主将还有十步之遥。这十步,有足足上百兵士守卫,看来这位楚军主将已经知晓了綦地自由军有个精通刺杀的女刺客,不敢大意了。 堂堂楚国征北大将公孙休在两万军阵中都被那名行踪诡异的女刺客给刺杀了,何况是他呢?所以他一路上战战兢兢,只在白日里赶路,所以行程慢了两日。 慢了两日,却还是被这群胆大包天的綦地自由军给拦住了,区区两百人,便敢对他这两千还多的大军动手,不过是以卵击石,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而已。 江珏的手已经酸了,他还是一副病体,本就无法发挥十成实力。但他不能停下,身边的袍泽不停倒下,那些他昨夜还努力记住的面孔也将化作黄土被风吹散。 杀不尽的敌军如潮水扑袭而来,想要将这不自量力的两百人给尽数吞没。但他们都低估了这两百人,这两百由巴阳军、綦地自由民、草匪和剑阁弟子组成,由一个痴儿统领的两百人。 江珏身边的袍泽不停倒下,换来数倍于己方的敌军倒下。但这还不够,不尽数击溃这两千敌军,还是解不了活泉关之危。 “将军死了。”有人喊道。 江珏大喜,这个声音何其悦耳,何其动听? 玉婵提着踏月匕杀翻两名敌军,然后说道:“幸不辱命。” 楚军主将死了,但楚军还是没有溃散,毕竟将粮草送到旧綦都是楚王熊冉的死命令。 死了一个主将又如何?军中还有两位千夫长。便是千夫长死尽了还有百夫长二十位。 綦地自由军只剩不到百人,楚军还有一千五,江珏且战且退。 “怎么办?”赵淼问道。 “防火,烧了。”江珏咬牙说道。 这百来车粮食江珏本就带不走,既然带不走,那便毁了,不能留给楚军。烧了,江珏也于心不忍,整整两百车粮食,足够活泉关吃上多久?就这样烧了,也是无奈之举。 十几个綦地自由军点起火把朝牛车丢了过去,终于有两辆牛车燃了起来,那两头拉着老牛受惊一路逃窜,火势越烧越大,楚军想要救火也无从下手。 江珏喜于神色,那两头受惊的老牛简直是帮了大忙,他且战且退,喊道:“撤。” 不足百人的綦地自由军再退回密林,彻底消失了行踪。 一日一夜未休,但江珏来不及休整,后方的楚军追兵还没甩脱,继续领着数十人在密林中逃窜。 第二十六章、万家灯火千家熄 - 弈士 - 赏一杯茶 离开活泉关已经有三日,江珏归心似箭,他实在担心活泉关是否守得住。数十人披荆斩棘又披星戴月,终于遥遥看见了活泉关。此时楚军正在攻关。 活泉关出战的还是石头,这位天生神力的莽夫如同一尊远古神祇降临,这几日几乎日日出战,硬是领着綦地自由军数次击退楚军。活泉关的、人马实在不多了,甚至敬夫和亓官庄都亲自出关迎战。 江珏一行数十人刚长途奔波,还来不及休整又加入战局。 江珏提着苦剑杀入战场,草莽剑法、大丈夫之剑、桃夭剑法、星河剑法、守护剑法……但凡是他会的剑技悉数使出来,只要能杀敌便是好剑法。 綦地自由军,甚至是綦地自由民的主心骨便是这个痴儿。见到江珏归来,綦地自由军军心大振,居然再一次扭转颓势,将楚军击退。 “亓官庄、敬夫、石头”江珏喊道。 三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江珏松了口气。还好,他好怕没人应答,好怕这三个名字也化作黄土一抔被风吹散。 “公子,”敬夫这个久经沙场的如今綦地自由军万夫长用沾满鲜血和泥土的脏手抹了一把脸,说道,“我们只剩这几个人了。” 江珏扫视了一眼,一眼便能望到头,仅仅余下不足千人,个个带伤人人挂彩。 “都是好样的,”江珏从头走到尾,朗声说道,“我江珏感谢诸位。” 赵淼说道:“我家公子脸皮薄,有些话说不出口,我代他他说。我们已经火烧了楚军粮草,楚军,看似来势汹汹但不出三日必定退军。” “当真?”敬夫喜不自胜说道,“你们才两百人。” 赵淼答道:“我们两百人,遭遇楚军运粮队伍两千之众,击杀了楚军五百余人,火烧了楚军粮草。” 敬夫惭愧说道:“公子,你不在,我实在难以挑起大梁。” 江珏先是连病数日不起,再是去阻击楚军运粮队伍,这些日子军中一切都是敬夫做主。他是巴阳大夫不假,他是江州军部将不假,但此战的惨烈程度不下当年江城之战。 两万还多的綦地自由军,只剩不足千人。若不是石头勇猛无敌数次领兵打退楚军,恐怕活泉关早失了。敬夫还是第一次统御万人大军,他以前无数次期望过统御万人大军作战的快意,但真正落在头上,他只觉得自己的肩膀挑不起这份职责。 江珏是綦地自由军乃至五十万綦地自由民的主心骨,否则白执战死后亓官庄为何可以打着江珏的旗号募集乡勇义军继续与楚军交战?否则为何江珏涉江身后足足有两万乡勇义军紧随? 来不及感慨,江珏命人修缮关门,预防楚军再度来犯。活泉关这座天险雄关,这座巍峨雄关,遭受了多少战火?这斑驳城墙的暗红色,尽是血液染红,大多数是綦民的,余下的还有宋军的,有楚军,有枳军的,有蜀军的。 这座巍峨雄关见证了綦国的衰亡史,当年祁子领着数万枳军报丧子之痛兵临活泉关,当年柴邑大夫郝萌在活泉关火烧祁子大军一战成名,当年枳綦交战活泉岭两面山岭草木尽数被砍伐,当年江望舒领军攻破三城之地兵临活泉关,当年宋将韩泽领十万大军攻破活泉关在新里投尸截江,当年武去疾在活泉关上演了一出苦肉计诱捕楚国征北大将公孙骥,当年公孙骥在活泉关上被杀,当年江珏在活泉关拯救綦民数十万一战扬名…… 这不单单是一座雄关,而是一部綦国衰亡简史,而是綦民的血泪史。 对江珏而言,活泉关,是庇护关内三城之地五十万綦民的最后也是唯一一道屏障。 活泉关不能失。 翌日,楚军再度袭来。恐怕楚国镇北大将景瑟也得知粮草被江珏一把火烧了的事,正要一鼓作气破关。 “人在关在。”江珏扬起苦剑,亲自出城迎战。 “人在关在。”身后一千余人呐喊道。 这一千余人,有巴阳军,有枳人,有綦地自由民,有草匪,有剑阁弟子,甚至还有数百女人。 还有女人,还有数百苦苦哀求江珏要求入伍的女人,还有綦地这数百丈夫已经埋骨沙场的女人。 没有战鼓,因为实在抽不出人手击鼓,每一个人,每一双手,都抽刀拔剑,握戟执戈。 綦民五十万,二十万户灯火,恐怕此战过后万家灯火千家熄。 楚军战鼓声、杀喊声,震天动地,綦地自由军则尽是沉默。这是一支哀军,一支由綦地自由民、枳民、巴阳军、草匪、剑阁弟子还有女人组成的哀军。 “戈,看好了,眼前那些人,是夺走我们家园,杀害我们亲人的楚人。”白老站在活泉关上说道。 刚刚总角的白戈手里提着一杆比他高出太多的长戈,眼神坚定。 “小将军。”白老高声喊道,却没了下文。 江珏回过头,关上,是数百綦地自由民,都是老幼妇孺。他咧开嘴笑了笑,笑得很僵硬。 白老抚琴而歌,歌曰: “巴山凄兮枳水凉,携吾袍泽战四方。操长戈兮衣旌旗,驭虎豹兮驾蛟辇。刀呜咽兮剑嘲哳,矢呼啸兮矛咻咻。左骐殆兮右骥伤,鼓长锤兮金哀嚎。进不入兮同砥砺,退无路兮道踯躅。餐西风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婵娟。阳晖晖兮白昼尽,日晓晓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泽既死兮身不倒。” 一千余綦地自由军踏歌而行,他们都抽刀拔剑,都握戟执戈。 江珏心如莽原一片,不再苍茫,不再凄凉,莽原上不光有一人提剑踏歌而行,还有一千余人紧随在后。 他这颗粗糙又冰冷的草莽心,终于不再只装得下那为数不多的十来个人,还装下了綦地自由军一千,战死袍泽两万,綦地自由民五十万。 一个人,一支军队,一座摇摇欲坠的本该是雄关的破关,一个种族。 綦地自由民五十万,这是一个悲惨的种族,但他们心中无一不充斥着自由与浪漫。綦地自由民五十万,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拿起刀剑的男子,只剩下老人、孩子还有一个个挺着肚子的女人。 “孟先生,痴儿再也不能替你担起天下道义三分了。”江珏说给自己听。 “江侯,你可知晓我刺你那一剑不是本意。江侯,你可知晓我愿意帮你拿起一些黎民。江侯,你可知晓我不愿意以子为氏,只愿意以江为姓。” “还有小静姝,不知晓乖不乖。” 从三苗之地往洛邑学宫的路上,江珏以为自己参悟了剑心一剑,但败在石雁舟手下后他才知晓自己连皮毛都不懂。 从兖州黎都往岐山剑阁的路上,江珏以为自己参悟了剑心一剑,但见了伏白,才知晓自己勉强知晓些皮毛。 在峨眉练剑半年,江珏以为自己参悟了剑心一剑,但下山之后,才知晓自己连皮毛也忘了。 今日,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三十,他没有做到心无杂念,他提着苦剑出关。 没有用草莽剑法,没有用大丈夫之剑,没有用星河剑法,没有用桃夭剑法,没有用守护剑法,没有用防御之道,没有用涅槃剑技,他只是递出寻常一剑,百剑,千万剑。 “世上哪有什么剑法,不过是起了个雅名,比如我的星河剑法。”江望舒说过。 綦地自由军处在灭绝的边缘,他们,和她们甚至寡不敌众,深知自己装备贫乏,深知自己筋疲力尽。但他们和她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抽刀拔剑、握戟执戈,迎接这必败无疑的一战。 江珏手持苦剑,优雅镇定地挥舞着苦剑,用平平常常的剑技在楚军千军万马中穿行,递出平平常常的一剑,百剑,千万剑。 没人记得时间,所有人都忘记了时间。后来根据一位幸存者的口述,说这一战从破晓开始,结束的时候满天繁星。 苦剑沾染了多少敌人的鲜血江珏不知晓,他仿佛不知疲倦,优雅镇定地递出一剑又一剑。 他的两侧有綦地自由军万夫长亓官庄、敬夫,有剑阁石头、赵淼、刘长安、邵如意、玉婵五人,他的身后有巴阳军,有綦地自由民,有枳民,有草匪,还有女人。 这一支自由且浪漫的军队拼拼凑凑凑齐一千人,和着白老的琴声、綦地自由民的歌声,踏歌而行,与十倍,甚至二十倍于己方的楚军撞击在一起。 不是以卵击石,不是螳臂当车,也不是蚍蜉撼树。这一支自由且浪漫的千人军队以江珏为矛尖,直插入楚军阵地。 “景瑟,死来。”江珏声嘶力竭喊道。他一脚踏在石头肩头,然后借力而去,扑到战车上。 这一剑,名为剑心,不是以心驭剑的剑心,而是以心铸剑的剑心。 欧匠铸造四大名(器)用的最好的材质也只是神铁,剑陵铸剑是以一生见闻铸剑,江珏铸剑,以心铸剑,用他那一颗清明又温情,浪漫且自由的心铸剑。 这十剑,百剑,千万剑,剑剑名为剑心。 第二十七章、婵月何姝姝?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中旬。熊冉拜征西将军白鹿大王为主将,领十万大军涉乌江讨伐巴国。巴国太保芥子下令让南境执圭杨羡与南疆大夫武去疾镇守涪陵。距离开战至今已经有半月之久,两军以涪陵为中心博弈,最终巴国兵败涪陵。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七月初。涪陵告破,杨羡退守旧枳都,武去疾退守南疆,巴国东境再失一城。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中旬。蜀国川东大夫罗宝儿领军过川东关兵临巴国西境巴南小邑。巴莽,这位巴国太师的另一个身份是西境执圭,自然要去镇守西境。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七月初。巴莽战死西境,西境五城尽数失去。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中旬,熊冉拜征北将军公孙休为主将,领三万大军从綦地进攻活泉关,准备一南一北破巴国。活泉关守将白执战死,亓官庄募集乡勇义军继续抵挡楚军。芥子下令让巴阳大夫敬夫斩断浮桥,死守巴阳。江珏下山,仓皇入局,竟然杀了楚军征北将军公孙休。熊冉大怒,再拜楚国镇北将军景瑟驰援活泉关。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六月末。活泉关战事落下。七月初,活泉关传来消息,楚将景瑟战死,楚军并未破关。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七月初。巴国除去南疆、武陵和黔中三地,其余二十九城只剩下不到半数。此时的江城,则沉浸在痛苦之中,年幼的巴君相凉溺水而亡。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更是如此。于是巴国四姓王族仅剩的太保樊芥子在庙堂六卿半推半就中百般不情愿地执掌了巴国大全。 巴君芥子,这是庙堂六位卿大夫竭力进言的结果,他们说这是众望所归。 这位年轻的巴君芥子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召见各地大夫、庙堂卿士、江城贵胄欢庆三日,美其名曰普天同庆。 第三日的时候,在巴君芥子竭力邀请下,那位在活泉关以一千残兵击退楚军三万,更是斩杀楚国老牌名将镇北将军景瑟的年轻将领终于姗姗来迟。 他是提着剑来的,他叫江珏。 “王上,臣下以为,当敕封江珏为武圣,再册封为枳江侯,可以安定北境。”谢家卿大夫远远瞧见那提剑而来的江珏,拱手说道。 “善,”巴君芥子点头说道,“江望舒忘恩负义置巴国六十万户黎民于不顾去兖州享福了,这枳江侯的位置也该腾出来。” 芥子和那个叫江珏的少年郎有间隙,不过他是大人物,大大可不计前嫌甚至为这位立功的小将封疆拜侯。只是这叫江珏的小将越走越近,芥子这才发现他并非自己认得的江珏,甚至眉清目秀得像个女人,或者本来就是个女人。 谢家贵公子见巴君芥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来人,于是小声提醒道:“王上,该赐座了。” 芥子这才恢复本来神色,故作镇定喊道:“赐座。”只是他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如一只饿得半死的瘦毛野狗盯着一块肉糜。 “小将军可有婚配?”巴君芥子问道。 江珏摇摇头。 “孤立你为国母,如何?”巴君芥子正色说道,并无半点开玩笑的心思。 庙堂震惊万分,这位江珏明显不是当年在江城杀人的少年郎,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娃,但巴君芥子这么问实在有些不妥。不过如今芥子是巴君,是巴国君王,既然是他开口,便没有什么不妥。 所谓的江珏抬起头瞥了一眼芥子,那一对眼神平静得像两湖毗邻秋水,不起波澜。他起身提着苦剑阔步而来,有十余兵士上前拦他,被他轻盈避开,步伐如游龙宛转。 芥子没闪躲,他是巴君,他不信有人敢在庙堂之上杀他,况且这位化名江珏的女子实在好看,平生所见从未有过第二人,芥子喜欢得很。 这位化名江珏的女子把剑插到巴君芥子身前的桌案,然后悲悯说道:“你,不配。” “当真是一群尸位素餐之辈。”那化名江珏的女子嗤笑一声,然后翩然离去。芥子没让人阻拦,他盯着这眉清目秀女子的背影,体态婀娜比起模样分毫不输,恐怕美名动天下的沉鱼巧玉和羞花芷兰也不过如此。 三日后,活泉关。 赵淼正在训练一批年轻的兵士,个个都是女兵。 “那些个软弱无力的男人总说我们女人怎么,女人怎么,我们女人,难道当真只能操持灶房猪舍?”赵淼说道。 赵淼很满意地扫视这群义愤填膺的女人,继续说道:“活泉关守住了,是两万还不算软弱无力的男人用命守住的,是江珏他用命守住的。既然綦地再无一个男人,那綦地的安宁,我们女人也可以守护。” 敬夫正在一边训练一批年幼的孩子,最年长的还未束发,最年幼的刚刚总角,都是一群稚子。 “我们男人怎么就软如无力了?要不要证明给她们看?”敬夫喝道。 “要。”一群稚子齐声说道,虽然声音稚嫩,但语气却是意气风发。 数十老兵,个个带伤,今儿阳光明媚,这些老兵都出来活动筋骨,舒展身体。 活泉关最后一战,只有这数十老兵活了下来,他们是綦地最后壮年男子。 石头,这位在活泉关之战中宛如神祇降世的莽夫只剩左手,他也在老兵之列,朝赵淼憨笑。 江珏不在,活泉关之战中他手提苦剑递出一剑、十剑、百剑、千万剑,更是一剑斩杀了楚将景瑟。他不知疲倦地挥舞着苦剑,在这场必败之战中展现出惊人的战斗力和无以伦比的领袖气质,硬是守住了活泉关。有人传出消息说江珏已经战死,和战死的两万袍泽一起都被埋葬在活泉岭上,并未传出他的死讯只是为了安抚綦地自由民五十万。 玉婵一手拿着踏月匕,一手拿着苦剑,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独自坐在活泉关上仰头数漫天星宿。綦地三城上空的星宿太多,她一坐便坐到破晓,依旧数不清有多少。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八月初,节气处暑之后,白露之前。 今年綦地的谷子熟得比往年早一些,活泉关这群由女人与稚子组成的军队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五十万綦民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 距离活泉关战事落下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月,江珏如同人间蒸发了无音讯,活泉关没有一人谈论他,綦地五十万黎民也似乎遗忘了这位小将。江珏的名字,如同黄土一抔,被风吹散了。 这一月间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楚军再度攻关,被一阵箭雨招待后离去;二是武去疾从南疆赶来,不是奉巴君芥子之命,而是以綦民的身份;三是巴君芥子亲自涉江来慰问活泉关将士,还未涉江便被新里渔夫打了回去。 这一月间巴国也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远巴国太保、东境执圭樊芥子登基为巴君;二是巴国西境被蜀国攻陷了五城、东境丢失了涪陵;三是南蛮称巴国三线作战之际攻占了南疆。 独步梁州的人间惊鸿客江望舒离开梁州后巴国四境除了北境活泉关,其余三境尽数有大片土地沦丧,半个国土已经不再属于巴国。 从六月初到八月这短短两个的时间天下也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宋国与北境八国联盟再度开战;二是楚国与吴越两国开战;三是鲁国介入宋与北境联盟、楚与吴越两国的战事。 天下还算太平的,只有兖州,只有新任天子枝脚下的兖州一地。 活泉关。 武去疾的到来并没有收到綦地自由民欢迎,甚至险些和巴君芥子一样被打了回去。还是敬夫与赵淼两人亲自去新里迎接,才将这位被綦地自由民骂作懦夫的武去疾迎接到了活泉关。 “武大夫,一路辛苦,”赵淼斟了一碗茶采摘得有些早的白露茶,然后说道,“我家公子时常念叨……” 话音戛然而止,赵淼眼睛微红,屋里众人也一言不发,气氛有些怪异。 武去疾本来不愿再回到綦地的,毕竟他是綦地自由民口中的懦夫,但江珏难得让人送信来,说请他回活泉关,他权衡许久这才来。众人的情绪不太稳定,气氛有些凝固,武去疾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但不敢开口。 “没事,”赵淼不争气地抹了抹泪,说道,“我家公子在活泉关斩杀楚国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景瑟,何其惊才绝艳?” “江侯当年和我在兰埔饮酒后和我说起过公子日后必定是人中龙凤,江侯看人一向很准。”敬夫抿了一小口茶,苦,苦到难以下咽。 敬夫还有一句话没说,那便是江侯看人一向很准,比如当年巴阳大夫兰戈,比如当年江州军部将凌寒。只是江侯看重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兰戈在江城一战中代樊荼指挥枳军,表现出卓越的军事才能,最后也战死江城。凌寒更是在江城一战中宛如第二个江侯,万军从中斩杀楚将蔡术,枪挑霸王枪翟羽,单人镇守杨柳桥,何其威武?最后坠桥而亡(凌寒被兰埔兰素救起又被桃花农带去兖州之事少有人知晓)。 江珏,这位被江侯视为己出的少年郎,用还不算宽大的手掌拿起綦地五十万自由民,始终不肯放下,输兰戈分毫,输凌寒分毫? 玉婵依旧在活泉关上数星星,她对武去疾的到来置若罔闻。江珏嘱托了两件事,一件托付众人,一件单单嘱托自己。 第一件事,便是请武去疾回綦地,能守住活泉关的,只有武去疾;能守护綦地三城的,只有武去疾;能守护綦地自由民五十万的,只有武去疾。 第二件事则是嘱托了自己。玉婵摊开手心,手心是一块小巧温玉。江珏说他有个秘密,只告诉自己一个人。在他家屋后的竹林里,有一个小土包,小土包里埋的不是他的爹,也不是孟先生留下的经书,而是一枚玉珏。这枚玉珏,是娘说了要留给心爱之人。 有窸窣脚步声传来,玉婵把玉珏藏在胸口。来人是赵淼,赵淼轻声安慰道:“小师妹,没事的。” “嗯。”玉婵小声说道。 “公子让我和你说个事,”赵淼似哭似笑,说道,“他脸皮薄,说不出口。” “你说。”玉婵说道。 “他说他有过两段酸,且甜,还苦涩的感情,”赵淼说道,“他还说了,怎么遇见你的时候是个痴儿。” 玉婵沉默不语,赵淼离去,又说了一句:“公子还说了,他给你留了个东西,是什么我不知晓。你若是喜欢,自己留着;若是不喜欢,可以找机会亲自交给孟先生。” “喜欢。”玉婵捧着玉珏说道。 不多时石头也来了,他只剩一只左臂,右手没了。他尽量放低声音说道:“刚从枳西回来?” 玉婵点头,自己的确刚从枳西回来,但为何一个个接二连三来找自己?她询问道:“你是不是也有话和我说?” 石头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笑,说道:“小师妹,是公子让我转告你的。” “你说。”玉婵说道。 “他说等你从枳西回来再和你说,”石头似乎记得不清了,又或者在竭力组织语言,甚至要模仿江珏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公子说了,为值得守护之人而死,他喜欢。” 只一句,石头硬是憋足了气,又竭力模仿了江珏当初的神色,很郑重地说了出口。 江珏是为了守护綦地五十万自由民,也是为了守护自己。那一枪朝自己刺来,刺中的却是江珏,正中心口。 “石头师兄。”玉婵叫住了石头。 石头转身看着玉婵,没有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 玉婵望着石头的断臂说道:“为什么要替师姐挡刀?” 石头咧开嘴笑了笑,说道:“喜欢。” 石头刚离去,刘长安与邵如意两人又过来。 “是不是他有话要说?”未等两人回答,玉婵赌气般说道,“我不听,让他自己来说。” 第二十八章、泰山封禅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七月,楚国开始了全面称霸之路。 西境,熊冉命白鹿大王镇守涪陵,与南疆南蛮势力、巴国旧枳都南境执圭杨羡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西境战事暂且停下,已经占据了涪陵,对巴之战算得上大获全胜。 綦地,征北将军公孙休战死,镇北将军景瑟战死,楚国无暇再顾及活泉关,于是退守旧綦都。活泉关简直是熊冉的一处伤心地,原楚国征北大将公孙麟便是在活泉关被武去疾一出苦肉计被擒拿,再被斩杀在活泉关;楚国王族熊协迈过活泉关后在新里被一个无名老渔夫诱骗到江山溺水而亡;原楚国征北大将公孙骥又在活泉关兵败;楚国征北大将公孙休好不容易攻破活泉关又在高浦在万军阵中被人刺杀;楚国镇北大将景瑟,那是随熊冉开疆拓土的第一代功臣,竟然也战死活泉关。 “一个痴儿,当真还成了气候。”熊冉嗤笑道。 翌日,郢都富丽堂皇江府邸被毁去,荆富甲荆楚的沈布被抄家,郢都苗圣府邸也被踏平。 南境,百越已经退回南岭以南,对楚国再无半点威胁。百越被楚国打怕了,楚国从百年前便开始往南扩地,一点点地蚕食百越土地。夫错更是用铁血手段将百越之民赶到了南岭以南。 熊冉把重心放在吴越两国。吴越两国在第二次洛邑会盟后便结为盟好,对楚国来说算不上是个好消息。既然吴越已经结盟,熊冉也不必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于是拜大将军封肃为主将统御中军二十万,拜征东将军管婴为左军大将统御左军十万,拜镇东将军季良为右军大将统御右军十万,合计四十万大军、数十位大将,兴师动众讨伐吴越。 吴越两国已经和楚国小规模交战有一月之久,面对楚军四十万大军的大举进攻,吴王流苏与越王由生在会稽紧急会盟,然后拜武圣海民为大将军统领两国三十万大军抵御楚国,又派遣人与鲁国议和,最后遣使者去兖州求援。 吴越本就是一家,老吴王乃素与越王由生还是亲兄弟。当年公子乃素之才不如公子由生,威望也不如公子由生,奈何公子乃素是长子,自然该立为嫡。 于是公子由生一气之下领着部将在自己征战而得的江南百越之地建国,国号为越。吴越从此分家,吴越从吴王乃素、越王由生时代打到老吴王乃素之子公子流苏继位,再到现在。 面对咄咄逼人又来势汹汹的楚国,吴越两国终于彻底放下了间隙,终于肯在江上假设浮桥连接江南、江北,终于肯砥砺一气结盟应对这即将到来的楚国四十万大军。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七月,中旬。吴越联军与楚国在太湖遭遇,爆发一场近十万人的大战,留下近乎十万具尸体,一时间一湖水尽数被染红。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七月,下旬。楚军侵占吴越两国五城之地,吴越两国退守彤城。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八月,初。楚国大将军封肃与吴越联军大将军海民在彤城一战,这是两位新近成名的武圣的巅峰一战,两人难分高下但不得不分高下,最后两人都身负重伤,只留下两人弈战的惊心动魄与触目惊心。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八月,中旬。鲁国斩杀了吴越两国使臣,出兵侵占吴国三城之地。一时间,吴越两国遭受北面鲁国、西面楚国两个大国的夹击,危在旦夕。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八月,中旬。江望舒率领兖州十万人马驰援吴越,在徐州遭遇鲁国武圣大将军艾诗。江望舒与艾诗在徐州一战,江望舒胜,艾诗重伤,鲁军撤回鲁国国境。有了封肃与海民的巅峰一战,本以为新近才封圣的人间惊鸿客江望舒与号称天下第一侠客的北原驭兽者艾诗也会是以平手收场,但结果却让人瞠目结舌。到底是征战二十八年每战必胜的江侯,鲁王小白请艾曲请来的武圣艾诗还是差了些火候。 熊冉在得知江望舒与艾诗一战后扼腕叹息,真恨当初心软了没有强行留住江侯,或者干脆一杀了之,结果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毕竟有鲁国入侵徐州也能减轻楚国的负担,加快征伐吴越的步伐。 “可惜天下只有一个江望舒,那个痴儿还妄想成为第二个江侯,还不是死在活泉关了?”木尔进言说道。 熊冉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木尔一眼,那个痴儿以一千老弱病残硬生生挡住楚国三万大军的步伐守住了活泉关,还斩杀了他的爱将景瑟,这还不够? 与此同时,坐拥豫州沃土千里,富城百座,手下大将百人,雄师百万的狡狐宋骁再也掩饰不住他的野心,开始举国征伐冀州。 第二次洛邑会盟之后冀州燕国天下第一侠客北原驭兽者艾诗受鲁国太傅艾曲邀请投靠鲁国,被鲁王小白敕封为武圣,拜为大将军。北境七国联盟相国、年轻纵横家圣人秦淮游说燕王延卿,邀请燕王延卿加入北境联盟。燕王延卿痛失爱将,在秦淮的游说下加入北境联盟,北境联盟扩充为八国,分别是魏、陈、梁、唐、桑、卫、符、燕。 宋骁拜武圣缪斯为大执戈,拜百将第二的龙蠡为左军将领,拜百将第五的柳颂为右军将领,统领五十万大军从塞上莽原征伐冀州八国联盟。 不甘寂寞的鲁王小白拜大将腾云为主将领十万大军征讨北境联盟,北境八国联盟也遭遇了来自两面的夹击。 北境联盟八国拜白狄女将胡荻儿为主将,拜大将桑离为左军将领,拜大将乔叔为右军将领,统领八国兵马合计三十五万迎战宋军。 至于鲁国的威胁,则由符国大将符琦领八万大军迎战。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七月,上旬。宋国右军将领柳颂在塞上莽原被一支毒箭射中身亡,刺杀柳颂的是一个手持牛角重弓的牧民打扮男子,一击得手后便逃走。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七月,中旬。宋军在鹿岭要寨被北境联盟伏击,两军展开了鹿岭要寨争夺战。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七月,下旬。鹿岭要寨被破,北境联盟退守王屋山。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八月,初。宋国大执戈缪斯与北境联盟大将军胡荻儿在王屋山下一战,胜负未分。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八月,上旬。鲁将腾云斩杀北境联盟将领符琦,连破十城。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八月十五,节气白露,月夕节,禾丰节。 身既是收获的日子,也是团圆的佳节,天下九州迎来了短暂的和平,五谷芳香冲淡了弥散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桂子旖旎勾起了沙场武夫的思乡情怀。 宋王宋骁、鲁王小白、楚王熊冉、蜀王在鲁国境内泰山会盟。会盟是假,祭天是真,或者是封禅是真。 八月十五,节气白露,月夕节,禾丰节。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四位诸侯在泰山会盟祭天,次日一个消息如同惊雷落在九州千万黎民耳畔——称帝。 宋王宋骁为北帝,鲁王小白为东帝,楚王熊冉为南帝,蜀王吴归为西帝。 兖州还有一位年轻天子,天下竟然多了四位帝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当真滑天下之大稽?恐怕除了蜀王吴归,其余三位都有王天下的实力了。 不单单是四位诸侯称帝,这四位伟大又无耻的诸侯还划分了天下九州的归属。兖州自然留给天子,虽说是暂时的;宋国则统治豫州、雍州和半个冀州之地;鲁国统治青州、徐州和半个冀州之地;楚国统治荆州、扬州和梁州綦地;蜀国则统治梁州除了綦地之外的地方。 四位君主,不对,应该是四位帝王已经将天下九州都划分得妥妥当当,甚至还体贴地给天子留了兖州这一块八百里的底盘。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八月十七。兖州终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出来,不认可这四位无耻的帝王。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八月十七。大黎枝天子、北境八国联盟相国秦淮、吴王流苏、越王由生在黎都会盟,大黎、北境八国联盟、吴越三方势力终于在四位诸侯称帝之后签订了兖州之盟。兖州之盟明面上的旗号自然是尊天子而攘虎狼,背地里恐怕只是各方势力自己的利益。不过摆在明面上的旗号是尊天子而攘虎狼,这便足够了。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八月十五,节气白露。月夕节,禾丰节。 活泉关暂时一派安宁祥和,楚国明显把重心放在了东境对吴越两国的战事上,暂且松懈了对活泉关这块折损了数位大将的硬骨头的关注。这对活泉关,对綦地自由军,对綦地自由民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赵淼还在忙着训练女兵,这些本来一辈子就该操持家里家外,就该赡养老人服侍丈夫抚养稚子的女人便是在禾丰节也不敢懈怠。谁也不知晓楚军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她们的男人用血肉之躯守住了活泉关,活泉岭上漫山遍野都是土坟,如今守护背后家园的重任,她们责无旁贷。 敬夫也不敢懈怠,他手底下尽是綦地的稚子,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用当初江侯训练江州军的法子训练这批稚子实在过于残忍,但他不得不这样做。现在对他们残忍不过是遭受皮肉之苦,总比在战场上送命强。 白老又领着数百綦地自由民挑担提篮而来,有今年的新米,有枳江的肥鱼,有山中的肥鹿,还有家养的肥猪。 武去疾领着众人前去迎接,他惭愧地说道:“白老,你们总送这些来,我们心里不安。” “心里不安便守好活泉关。”白老的脸色不算好,也不算坏,正如綦地五十万自由民对武去疾的态度不算好,也不算好。 武去疾是綦国庙堂王族仅存的血脉,当初也是綦国代司马,也是綦民的精神领袖。但武去疾是个懦夫,是个避难他国的懦夫,是个闭关不出的懦夫。如果不是江珏交代让武去疾镇守活泉关,恐怕这些綦地自由民不会给他半点好脸色。 赵淼见武去疾有些难堪,连忙拉着白戈过来说道:“白老,小白戈现在可是这群稚子的榜样,未来可期。” 白老这才有了好脸色,他嘱咐白戈:“好好训练,以后可要和这些哥哥姐姐一样保卫家园。” 白戈点头,白老又追加一句:“可别随那个人那样当个懦夫。” 那个人,自然是武去疾。白霖之死武去疾难辞其咎,綦地之失武去疾难辞其咎,綦民之苦武去疾难辞其咎。 又有四个伙计拉着整整八辆牛车而来,一辆装有四大瓮酒,合计三十二大瓮。不用多说,这便是那位始终不肯透露姓名的巴阳富商送来的。赵淼还是照例询问伙计,伙计还是不肯透露自家主人的姓名,卸下八大瓮酒后又把前一批酒瓮装上牛车,还嘱咐道:“酒瓮可别弄坏了。” 活泉岭,漫山遍野的土坟密密麻麻挤在一堆,有的有名有姓还有氏,有的有名有姓,有的只有名,甚至有的只有一块写着“战死活泉关的綦地自由民”。 有一个身着红色嫁衣的俏丽女子独自在活泉岭上,她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坟,梨花带雨哭道:“你还不如当个痴儿。” 她下山的时候遇到一个让她都有些自惭形秽的女人,这女子一手提着剑,一手提着酒。两人擦肩而过,没有任何交集,她忽然出口喊道:“节哀。” 又是一个年纪轻轻丈夫便死在活泉关的可怜人,她叹了口气,下山而去。 那一手提剑一手提酒的女子正是玉婵,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红衣女子,生得如此俏丽,还穿着嫁衣,恐怕男人是死在活泉关了。她叹了口气,在一座土坟前跪下,说道:“我代珏来看你了,你不要怪他,他是个痴儿。” 玉婵去下一枚小巧好看的玉珏,捧在手心,说道:“这玉璧我很喜欢,谢谢。” 第二十九章、峨眉山上有仙人 - 弈士 - 赏一杯茶 梁州,峨眉,峨眉山上有谪仙。 峨眉山上有谪仙,这是峨眉山下人口口相传的事情。传闻梁州惊鸿江望舒提剑上峨眉斩杀了仙人,但不久过后又有山下的樵夫、猎户不止一人也不止一次亲眼目睹过谪仙风采,谪仙究竟长什么样却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有猎户说谪仙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手持一把长剑,能腾云驾雾,将他从山中们猛虎口中给救了下来。怕人不信,他还掀起下裳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这便是当时山中猛虎抓的。 有樵夫说谪仙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手拎一个酒葫芦,身后跟个后生,能医死人肉白骨,只好了他多年的眼疾。怕人不信,他还指着百步外的峨眉山脚说道:“那里有人走来了,合计四个。” 果然有人峨眉山上而来,一共四个,一个空手,一个提刀,一个挂着小酒葫芦,一个负剑。 四人只有提刀那位年长一些,其余三个都是少年郎,个个神采不凡。 众人连忙拦住四人,那猎户恭恭敬敬拱手说道:“四位公子,敢问是不是从山上来?” 空手那少年郎点头说道:“是。” 猎户大喜,继续问道:“几位也是去山上拜访谪仙?” 空手少年郎还是点头。 “可曾见到?”猎户还没开口,那樵夫先发问了。 猎户有些恼火,樵夫这么粗鲁无礼,要是引起这四位公子的反感恐怕也问不出关于谪仙的事情。 空手少年郎说道:“见到过。” 众人皆是大喜,猎户也不怪樵夫无礼了,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表示想听听关于谪仙的事迹。 “峨眉山上有谪仙,负剑,也提小酒葫芦。能斩杀天下虎狼,能治天下疾病。”空手少年郎说完,领头离去。 一群人面面相觑,樵夫挺着胸膛说道:“我就说了谪仙是有妙手回春之术的神医。” 猎户也不肯让步,针锋相对答道:“明明谪仙是有提剑的仙人。” 两人还是争执不下,都嚷着亲眼目睹过仙人风采,都嚷着对方是在胡说八道。 “山下人,有山下人的活法;山上人,有山上人的事情,”空手少年郎说道,“我们从山上来,为山下人的活法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九月初一。 活泉关关门大开,四个人,领头的两手空空,身后有一个提刀的络腮胡汉子牵着两匹马,一个腰间悬挂着小酒葫芦的少年郎牵着一匹马,一个手负剑的少年郎也牵着一匹马。 “公子回来了。”敬夫站在活泉关上高声喊道,笑着笑着就哭了。 “公子回来了。”这个声音传遍了活泉关,那些正在训练的女人和孩子都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公子回来了。”这个声音传遍了关内柴邑、高浦、新里三城。二十万户綦地自由民屋门大开,拄着拐杖的老人,玩泥巴的孩子,挺着大肚子或者抱着婴孩的女人从这二十万户小屋里出来,从收获过后的田埂道、阡陌上汇集,都朝着活泉关而去。 “诸位,”江珏望着活泉关自由且浪漫又可爱的人们,许久才说道,“我回来了。” 敬夫冲下来扑过去,一把抱住牵着两匹马的亓官庄,喊道:“大傻子,你回来了。” “二傻子,害不害臊?”亓官庄嫌弃地推开敬夫。 石头只剩一只左手,他挥起独臂一拳砸在江珏心口,快要砸到的时候又收住了劲道。 “疼。”江珏浮夸地说道。 刘长安与邵如意两人联袂而至,刘长安说道:“师祖说了,这里会长治久安。” 邵如意说道:“师祖说了,你会万事如意。” 长安,如意。 数十在那几乎没有一丝希望的死战中幸存的老兵相互搀扶着,倚靠着城门,一个个铁打的汉子哭得稀里哗啦。他们没有一个囫囵人,要么缺了胳膊,要么少了腿,要么瞎了眼睛。 “我回来了。”江珏朝这数十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笑了笑,笑得没心没肺,笑着笑着也哭了。 进了关门,尽是陌生面孔,全是女人和孩子,都睁大眼睛望着这位禁止被人谈论的英雄。是活的,是活生生的,是他们亲眼看着的活生生的英雄。 他不知疲倦地优雅且镇定地挥舞着苦剑,递出一剑、十剑、百剑、千万剑,从破晓到黄昏,从黄昏到漫天星宿,硬是守住了这座摇摇欲坠的已经算不上雄关的破关,硬是守护住了关内三城之地五十万由他起为叫綦地自由民的的族群。 江珏从这些现在陌生,将来也会熟悉的脸庞中望见一张熟悉的稚嫩脸庞,于是喊道:“白戈。” “白戈拜见公子。”白戈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江珏还礼,却哑口无言。一个族群,到底是要到什么地步才会让女人和孩子来守关。一个族群,又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他们在灭绝边缘数次揭竿而起为自由而战。 江珏还看见了一个熟人,只不过他背过身,格格不入。 “武去疾。”江珏笑着喊道,笑得没心没肺。 “你回来了。”武去疾笑道,笑得也没心没肺。 还是痴儿的江珏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郎,枳西稚子羞辱他,嘲笑他,他也不恼,反而笑得没心没肺。 还是武家公子的武去疾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郎,整日遛狗斗鸡,武不古恨铁不成钢,他没心没肺地笑,笑着说“有大哥在。” 时过境迁,当年被枳西稚子奚落为痴儿的,如今成了被五十万綦地自由民尊为公子的大英雄,他还是没心没肺地笑。 时过境迁,当年被父亲骂作不成器的家伙,如今成了被五十万綦地自由民和南疆数十万綦民口中的懦夫,他还是没心没肺地笑。 “我走了。”武去疾笑着说道,笑得没心没肺。 “去哪儿?”江珏笑着问道,还是笑得没心没肺。 去哪儿?武去疾不知晓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南疆綦民喊自己一声懦夫,綦地自由民喊自己一声懦夫,巴国更是不待见自己。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他武去疾的一处立锥之地。 “当年我说过什么?”江珏问道。 当年?武去疾想啊想,也没过多久,就是江珏被楚人设计诱骗出活泉关之前。 “当年你说不是谁天生就是英雄,也不是谁天生就是懦夫,”武去疾继续说道,“当年你还说若是真要选择,你当懦夫,让我当英雄。” 一语成谶,没想到江珏转身就当了懦夫离开了活泉关,把当英雄的机会留给了武去疾。 “有些人天生就是英雄,比如你,”武去疾没心没肺地笑道,“也有些人天生就是懦夫,比如我。” 江珏选择了当懦夫,把当英雄的机会留给了自己,但自己还是被白执指着鼻子骂了一句懦夫。正如在南疆时自己大开城门迎接杨羡大军进城白霖指着自己鼻子骂了一句懦夫,然后提剑杀出城去。 “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也没有人天生就是懦夫,”江珏不再没心没肺地笑,他朗声对着活泉关众人说道,“他爹,武不古,那是江侯都敬佩的人物,一辈子守护綦地寸土不失。” 武去疾摇摇头,说道:“我爹我知晓,一辈子没立过功,也没犯下什么过失,不称职的司马。” 江珏继续朗声说道:“武不古,及冠从军,二十五被拜为司马,五十九战死新里,从军四十年,为大司马三十四年。四十年里綦国寸土未失,三十四年綦民有增无减。” 江珏说的是真心话,这是江侯说的。原话是“世人只知晓梁州惊鸿江望舒守护国土国民百战百胜,不知晓百战百胜背后是枳民五十万户半数没有儿郎;世人只知晓綦国司马武不古戎马一生无功无过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庸人,不知晓武不古爱兵如子、爱民如子四十年綦国寸土未失、三十四年綦民有增无减。” 江侯还说过杜若之死前他一心只想攀登那缥缈无踪的武圣境界,杜若之死后他终于知晓了原来生死才是黎民大事所以不愿再起兵戈,不再锋芒毕露,甚至让追星剑蒙尘。 江侯还说过比起人间惊鸿客这个誉名,他更喜欢草莽诗人这个名头。如果可以选择,他甘愿当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教书育人,而不是当个威名赫赫的梁州惊鸿叱咤疆场。 武去疾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原来还有人记得我爹,我以为都忘了。” “没人忘记,你会,我不会,他一生守护的綦民也不会。” 武去疾沉默不言,江珏继续朗声说道:“你们可知晓,綦国老司马武不古膝下两子,两子延祚,次子去疾。所谓延祚,便是国祚永延;所谓去疾,便是驱除敌人。延祚,去疾,是这位你们以为一生无功无过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老司马留给綦民最后的美好愿望。延祚,为守护綦民而死,只剩下一个去疾,你们还不肯珍惜?” 江珏话没说完,武去疾已经哭成泪人。原来这世上还有人理解父亲,还有人理解兄长,还有人理解自己。 第三十章、英雄、懦夫 - 弈士 - 赏一杯茶 那位被世人称为是一生无功无过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綦国老司马武不古膝下两子,长子延祚,次子去疾。 所谓延祚,便是国祚永延;所谓去疾,便是驱逐敌人。 延祚、去疾,是这位备受被众人推崇的人间惊鸿客江望舒推崇的綦国老司马武不古留给綦民最后的美好愿望。 当时世人总喜欢拿江望舒和武不古作比较。 人间惊鸿客江望舒,岂止是独步梁州?简直是声名远扬九州传唱的大英雄,一生征战百战百胜未逢一败,蜀国军中贵胄罗氏三代人数位顶尖大将悉数折损在他手里,与天下仅存的两尊武圣中的荆楚霸王在乌江赌战何其惊才绝艳?江城一战一人连败宋楚五位顶尖武将又以一敌万硬生生将要覆灭的枳国给一手托住。 提到武不古,实在想不起他有什么功绩,甚至碑文上也只含糊记载了他戎马一生,罕有败绩。他从军四十年又在司马位置上待了三十四年,这几十年里只守不攻,恐怕加起来也不到十战,自然是罕有败绩,还是罕有胜绩。 两相比较,江望舒瞩目耀眼如同他名字里面望舒二字悬挂在九天之上让人高山仰止,武不古卑微渺小如同一粒尘埃,被踩在脚下。 如今綦地自由民总喜欢拿江珏和武不古作比较。 綦地自由民只知晓江珏初次出现在綦地便提剑杀人拯救了綦民五十万,不记得武去疾两次募集乡勇义军为了自由而战;綦地自由民可以原谅江珏抛弃活泉关出关而去,却不能谅解武去疾为了綦民不绝而领着数十万綦民涉江避难;綦地自由民感恩江珏连舟为桥,提剑涉江死守活泉关,却将放弃綦王之位只想为綦民争取一方家园的武去疾唾骂为懦夫。 “延祚死了,所以綦国亡了;去疾还在,所以綦民不绝。”江珏朗声喊道。 一席话掷地有声,又戛然而止。不过够了,江珏相信这些拄着拐杖的老人,玩泥巴的孩子和挺着肚子或抱着婴孩的女人会懂,也会理解这位与他父亲武不古一样宁愿横眉冷对千夫指,也要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武去疾。 活泉关的女人和稚子们都沉默了,都重新审视这位早已泣不成声的武去疾,从残存的记忆中回忆武不古、武延祚、武去疾这一家两代三人。 武不古,从军四十年,为大司马三十四年,重养民轻战事,所以在这几十年里綦民从三十万户、一百万人增长到六十万户、两百万人。当真无功无过?三十四年人口增长一倍,这还算不上是天大的功勋? 武延祚,武不古长子,是綦国年轻一代里最为耀眼的人,更是被江望舒盛赞綦国有此子,可保国祚永延。就是这位论才华、才气、才能都远胜他父亲武不古的被誉为綦国未来柱石的武延祚在新里之战中庇护着武去疾,然后毅然赴死。 武去疾,武不古幼子,是个没心没肺又不学无术的綦都纨绔。每每武不古教训他时总说:“你学学你兄长。” 这位不学无术又没心没肺的綦都纨绔总是顶嘴说道:“有兄长在,我安心当个浪子,不怕。” 新里之战后綦国覆灭,但綦民还在,于是这位不学无术又没心没肺的武去疾募集乡勇义军提剑而起为了自由而战,设计在綦都斩杀那些拥兵自重的义军将领,设计在綦都逼迫那些利欲熏心的乡绅富商捐出物资的计策难道不能展现这位年轻少年郎的才华、才能和才气? 率领乡勇义军镇守活泉关使苦肉计擒获楚军主将公孙麟,火烧楚军,又会是被綦民口口声声唾骂的懦夫? 领着数十万綦民涉江实在是无奈之举,白霖说是为了保全綦民,所以武去疾以大局为重。老渔夫乡勇连阿之父唾骂武去疾一顿,武去疾认了;留在綦地不肯涉江的綦民唾骂武去疾一顿,武去疾也认了;不当綦王只当南疆大夫只为为綦民寻一块新家园的武去疾回到活泉关接替江望舒守关再被唾骂为懦夫,他还是认了。 这个如今被唾骂为懦夫的当初不学无术又没心没肺的綦都纨绔长大了,整张脸和他死去的父亲武不古一模一样,整个人和他那被世人成为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武不古一模一样。 当年武不古战死新里前嘱咐两子延祚、去疾好好活着。延祚,代表着国祚永延;去疾,代表着驱逐敌人。 当年武延祚战死新里前嘱咐武去疾好好活着。延祚可以死,去疾不能死。国祚可以断,国民不能绝。 这位不再不学无术又装作没心没肺的武去疾以为不会有人理解父亲,不会有人理解兄长,更不会有人理解自己。他那颗当年为了自由而抗争的清明又温情的心变得荒芜苍茫,变得冰冷凄凉。和江珏正好相反,以前是,如今也是。 平心而论他有时候很嫉妒江珏,嫉妒他随江侯姓,嫉妒他和自己当初一样没心没肺,嫉妒他成了英雄。可是现在啊,他再无半点妒忌之心。一生有一知己,足矣。他不需要别人懂他,江珏懂便足够了;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他,江珏理解便足够了;他不需要别人认可他,江珏认可便足够了。 江珏举着武去疾的手,振臂高呼:“去疾还在,綦民不绝。” “去疾。”这一声是江珏喊出来的。 “去疾。”这一声是活泉关由剑阁弟子、老兵、女人、稚子组成的綦地自由军喊出来的。 “去疾。”这一声是白老喊出来的,越传越远,传遍綦地三城二十万户五十万人耳畔。 这一刻,武去疾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懦夫,他成了英雄。 “我甘愿当一辈子的懦夫,需要的时候,我也会当英雄,哪怕只有一天,甚至只有一刻。”武去疾小声对江珏说。 他抚摸着自己的胸膛,皮肉之下有一颗清明又温情的心富有韵律地跳动,呐喊着自由与浪漫。 “你一直是英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江珏说道。 江珏望着远方缓缓而来的人,沉默了许久,低落地说道:“和你比起来,我更像个懦夫。” 半个时辰前。 赵淼听见马蹄踏地声传来,让敬夫和石头开门迎接。敬夫和石头还以为楚军再度来犯,赵淼说道:“只管开门。” 赵淼的耳力很准,她听见马蹄踏地声很轻。留下一句没有头绪的话后她便到处去寻找玉婵,果然在一个僻静之处找到了。 “他回来了。”赵淼说道。 玉婵很认真地抬头望着赵淼,确定她没骗自己后小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他说自己是个懦夫,但至少那一刻,希望当你的英雄。”赵淼说道。 “嗯。”玉婵还是轻声答了一声。 赵淼猜不透小师妹的心意,这位天资聪颖又性情冷淡的小师妹从来没对一个男子有过好脸色,更何况江珏他有过两段感情?虽然一段是被动的,一段是被破的。 玉婵的眼眸闪动,仿佛里面有两颗星辰,她望着赵淼问道:“师姐,你喜欢石头师兄哪一点?” “哪一点?”赵淼不假思索答道,“他没有哪一点好,但我就是喜欢。” 半个时辰后。 江珏心如莽原一片,清明又温情,有天底下最好看的人缓缓而来。 身后背负杜若剑的君仪说道:“珏哥哥,君仪说过珏哥哥要娶一个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哦。” 敬夫说道:“公子,大傻子和你去峨眉后玉婵一连七夜夜夜提剑出去杀人,楚军七日里不敢有人起夜。” 江珏想起了自己当年还是个痴儿的时候在枳西,折了一束野花,蹦蹦又跶跶。 “珏。”有老农笑呵呵叫住自己。 “你是谁啊?”痴儿江珏歪着脑袋问。 那老农笑呵呵答道:“我是你玉伯伯。” “玉伯伯好。”痴儿江珏恭恭敬敬行礼。 “她是谁啊。”痴儿江珏指着玉牛身边的女孩问。 “我女儿,玉婵,”玉伯伯说道,“婵儿,向珏问好。” “初次见面,你好,我叫珏。”痴儿江珏把一束野花递给玉婵。 江珏又想起了自己在峨眉练剑的时候,月下,有人手提短匕在山巅起舞,将天上的云朵裁成布帛,将月亮和星辰都重新缝在布帛上。 他难得诗兴大发,吟道:“踏月起舞弄清影,疑是天上瑶池客。” 赵淼先过来,她扑到江珏怀里,哭着说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石头还看着呢,害不害臊,多大个人了,”江珏嫌弃地推开赵淼,然后解释道,“我那颗草莽心长在右边。” 那一枪刺在左胸口。 玉婵一手提着苦剑,一手提着踏月匕,缓缓而来。 江珏红着脸,不敢去看玉婵,原本准备好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软如无力的男人,”赵淼鄙夷说道,“不光是个痴儿,还是个懦夫。” 江珏挤开人群,不久又回来,手里拿着一束野花。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江珏。”和当年如出一辙。 第三十一章、延祚去疾,长安如意 - 弈士 - 赏一杯茶 延祚,延长的是国祚;去疾;驱逐的是敌人。延祚、去疾,是这位从军四十载身居高位三十四载却无功无过被称为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綦国老司马武不古对綦国最后的美好愿望。 被称为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綦国老司马武不古那名为延祚的长子死了,綦国年轻一代才情、才华、才能最为耀眼的延祚为了保护去疾死了,江望舒盛赞的“有此子可保国祚永延”的延祚死了,所以綦国亡了。 被称为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綦国老司马武不古那名为去疾的的幼子苟活了下来,最为不学无术又没心没肺的去疾苟活了下来,被武不古指着鼻子骂回一句“有兄长在,我安心当个浪子”的去疾活了下来,所以綦民不绝。 两百万綦民,只剩一半,如今巴阳散布数万,南疆数十万,南蛮数万,綦地还有自由民五十万。这个悲哀的的族群被践踏得支离破碎,但骨子里无一不洋溢着自由与浪漫。 綦地自由民五十万,从日偏西到日落,从日落到月出,从月出到日上中天。从新里到高浦,从高浦到柴邑,从柴邑到活泉关,连缀成一条线,编织成星河。 “去疾,我是兄长,应该护着你。”那个被誉为綦国年轻一代才情、才华、才能第一的延祚第一次笑得没心没肺,提剑而去。 五十万綦民,从三城、数十僻里络绎而来,只为看一眼那位传闻用血肉之躯守护活泉关又埋骨活泉岭的英雄。 “巴国庙堂尽是一群尸位素餐之辈,巴国庙堂不肯接纳我们,我们便不去巴国,我们是綦地自由民,”江珏举着武去疾的手说道,“他不单单是武去疾,他是綦国老司马武不古与惊才绝艳的武延祚留给綦民的希望。去疾还在,綦民不绝;綦民不绝,国祚不断。”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九月初一。江珏拥戴武去疾为綦地自由民领袖。武去疾百般推辞,先是江珏拥戴,再是活泉关这一支由老兵、女人和孩子组成的守关军队拥戴,最后是以白老为首的五十万綦民拥戴。 武去疾,这个被綦民唾骂的懦夫终于在这一天成了英雄。 武去疾知晓江珏喜欢白露茶,他特地斟了一碗茶,双手奉上递给江珏,说道:“谢谢。” “我知道你会来的。”江珏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江珏知晓武去疾会回活泉关,正如他知晓武去疾不是被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懦夫,而是个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英雄。 “我有孩子了,男孩。”武去疾温笑着说道。 “恭喜,”江珏由衷地说道,“叫什么名?” 武去疾说道:“还没起名,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要不你给起个名?” 江珏连忙推辞,说道:“我不行。” “圣人赐名,这是我儿的福气,”武去疾说道,“我知道活泉关留不住你,我还知道你会成为和子丑,和孟兰一样肩负天下道义的圣人。” “长子长安,幼女如意。” “我就一个孩子。”武去疾急忙说道。 江珏没心没肺地笑,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道:“你都说我是圣人了,圣人说你会儿女双全。” 武去疾也没心没肺地笑道:“我爹说过,我和兄长的名字是江侯起的。” 武去疾被白老拉走,又被那些可爱的綦民簇拥着。已经天黑,活泉关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或者如同地上连缀着星辰。 这位武不古的不学无术又没心没肺的幼子向来不是一个懦夫,他与他那个被世人误解为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爹武不古一样是个英雄。 白戈,这位白老的独孙不过总角年纪,正在月下持枝练枪。恍惚间江珏想起了当年江侯也是在月下折枝练剑,恍惚间江珏想起了自己也曾月下折枝练剑。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要你站出来守护他们,”江珏指着綦地自由民说道,“你愿不愿意?假如要你用生命来守护,甚至假如你站出来了,用了生命守护也是徒劳。” “如果有一天,需要我站出来守护他们,我愿意;如果有一天,要我用生命来守护他们,我也愿意;如果有一天,用生命守护他们也是徒劳,我还是愿意。”白戈斩钉截铁回答。 “我也是。”江珏问的是白戈,也是自己。 以前痴儿只知晓巴山六个匪苦,不知山下人更苦。如今痴儿很想去巴山祭拜那六位如兄长一样的草匪,但他实在无暇抽身,距离那四位诸侯称帝已经有半月了啊。 “敬夫,”江珏喊道,“请你替我去巴山草舍给六个匪敬一碗酒。” “请你对阿大说一句我学会了守护一剑,可以庇护比我弱小的人。” “请你对阿二说一句我参透了天空、大地和谷子的秘密。” “请你对阿三说一句我会让所有人都能穿上下裳和鞋子。” “请你对阿四说一句我会让所有人都吃得肚儿圆圆。” “请你对阿五说一句我学会了留心一剑,我会留心的。” “请你对阿六说一句我学会了疾风一剑,我也走得很快。” “再请你代我替一个老人向阿二敬一碗酒,就说有一个老人很敬佩他。” “还请你去兰埔酒家对她说,就说她家的酒很好喝。” “如果见到巴阳富商卢布之女谷雨,请让她替我说一句抱歉。” “最后请你和武去疾说一声,就说我把他留在这里当英雄,让他不要愧疚,我也不是要当懦夫,我要去更远的地方当英雄。” “最后的最后请你在合适的时候转告武去疾,就说江侯说了,他还起了一个名字,若是男娃单名酒,若是女娃叫彩屏。” 敬夫一一记下,这位硕果仅存的江州军部将武力不及凌寒,才情不及兰戈,但却是江珏可以托付之人。只因为他是江州军部将,他是江望舒带过的兵。 江珏手捧着白露茶,茶碗里乘着一轮月牙;江珏抬头望天,天上也悬挂着一轮明月;江珏在瞄了一眼身侧,身侧也站着一个月婵。 一口白露茶下肚,苦,苦不堪言。 “茶性苦,黎民亦苦。”江珏叹了一声。 这是子丑当年说过的话,茶性苦,黎民亦苦。 这也是孟兰当年说过的话,茶性苦,黎民亦苦。 这还是江珏此时说的话,茶性苦,黎民亦苦。 “婵月何姝姝?温婉自恰如。”这位草莽痴儿竟然也出口成章。 “江侯写的?”亓官庄问道。 江珏摇摇头,难得正视玉婵说道:“我写的。” 君仪望着被众人簇拥着的武去疾说道:“珏哥哥,你总是把好的给别人。” 江珏摇摇头,说道:“武去疾舍弃了南疆来到綦都,他本来就是个英雄。” 君仪挥了挥手里杜若剑,说道:“珏哥哥才是个英雄。” “君仪,”江珏说道,“我想听桃李石的故事。” 君仪憨羞地笑了笑,当年他在桃李学塾一连半月编了十五个版本关于桃李石来历的故事,讲得是天花乱坠。 江珏喊道:“石头,还能搬得动石头?” 石头不吭声,单手推着一块硕大的石头过来。 “传说有一个仙人提剑而来,一剑将桃李石劈成两半。”江珏手持苦剑对着石头搬来的硕大石头说道。 这是君仪所讲的十五个故事里最后一个,也是江珏最喜欢的一个。 翌日,敬夫说道:“公子说了,他把你留在这里当英雄,这回他不是当个懦夫,他也要去更远的地方当英雄。公子还说了,江侯也给你的孩子起了名字,男娃单名酒,女娃叫彩屏。” 武去疾摇头说道:“这可不是给我的孩子起的。” 武去疾追出关门,左边立着一块硕大且光滑的巨石,上面写着“延祚去疾”,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右边也立着一块硕大且光滑的巨石,上面写着“长安如意”,四个大字鳞爪飞扬。 “你把我留在这里当英雄,也希望你去远方当大英雄,”武去疾小声说道,“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当个懦夫,我愿意当一辈子懦夫。” 延祚去疾,是那位无功无过被称为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綦国老司马武不古留给綦民最后的美好愿望。 长安如意,是那位隐居峨眉的老人对这个始终不肯喊一声外公的孙儿的美好祝愿。 江珏把“延祚去疾”留在了活泉关,把他的美好愿望留给关内二十万户五十万自由民。 江珏把“长安如意”留在了活泉关,把他的美好祝愿留给了关内三城数十僻里。 经历过活泉关死战的那一支由巴阳军、草匪、綦地自由民、枳民组成千人军队仅存的数十老兵没有一个囫囵人。他们无力再上阵杀敌,无力再守护家园,又不忍心整日白吃白喝,于是请命去了活泉岭守墓,守护在那一战中为守护家园而死的袍泽。 许多年以后,一个老兵费力地将最后一个袍泽放到土坑中,然后用极其富有感染力的语句述说当年他与那位大英雄在活泉关从破晓到日中,从日中到日落,从日落到月出的一战。 第三十二章、胡塞恶善 - 弈士 - 赏一杯茶 “公子,现在已经入了雍州,如今已经是宋国地界,务必当心,”赵淼说道,“过了雍州再入豫州,这样绕道虽然远了些,但没有宋楚的爪牙。” 江珏点点头,极目所见尽是荒凉与萧瑟。本就五谷难生的胡塞恶土随着那号称天下第一的胡塞王卫秀被剑陵传人缪斯斩杀后胡塞更是被宋军踏了个遍。 “公子,有马蹄声,很急,很乱,也很多。”赵淼下马将她那婀娜身段伏在地上侧耳听了一阵后说道。 江珏相信赵淼的判断,但自己一行人从未招惹宋军,一路上更是小心谨慎尽量避开城邑,专门挑人迹罕至的小路,行踪应该没人发现。 一个体型魁梧程度不输石头的莽汉手持一柄重刀,胯下是一匹乌青骏马,呼啸而过,身后数百都手持弯刀、身骑骏马的兵士也呼啸而过。 “胡塞铁骑。”赵淼说道。 一行人隐匿住行踪,不敢暴露身形。好在这群胡塞铁骑呼啸而过,并未注意到高处的江珏一行人。 亓官庄疑惑说道:“胡塞不是亡了吗?” “胡塞亡了不代表胡塞人死绝了,更不代表胡塞铁骑就销声匿迹了,”赵淼说道,“赫天子还是在塞上莽原被胡塞人所害。” “我看不见得,”江珏嗤笑道,“胡塞铁骑能越过阳关抵达塞上莽原?不过是狡狐宋骁的托词,谁不知晓塞上莽原是宋国的官家牧场?” 不过既然宋骁一口咬定在塞上莽原围杀赫天子的是胡塞铁骑那便是,毕竟无论是赫天子还是中山苟活下来的卫士都亲眼所见那些人都身穿胡塞战甲,手拿胡塞弯刀。 “如果我没认错,领头的是胡塞勇士第一的恶善。”赵淼说道。 胡塞贪狼卫秀麾下有十八勇士,除了排行第一的恶善其余十七位都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唯独这排行第一的恶善声明不显。甚至不是赵淼说出来江珏都不知晓胡塞十八勇士排行第一的是恶善。 “你怎么知晓的?”亓官庄问了一个大家都很关心的问题。 “我是谁?”赵淼得意地自问自答,“我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淼仙女。” “还不是嫁给一颗石头。”亓官庄还嘴。 赵淼抱着石头的独臂说道:“我喜欢,总比你这种软弱无力的男人强。” 亓官庄憋红了脸又无力反驳,只好作罢。 “看方向,恶善这是往东北去的。”江珏说道。 往东去,恐怕是要去找宋军的麻烦。胡塞没亡,胡塞人还在抵抗宋军,这是一个好消息。不过江珏自然不会去掺和胡塞的事,他还忙着去兖州,去黎都。孟先生在那里,江侯也在那里。 八月十五,宋王宋骁、楚王熊冉、鲁王小白、蜀王吴归四位诸侯在泰山封禅为帝意欲瓜分天下。 八月十七,北境八国联盟相国秦淮、吴王流苏、越王由生应大黎太师孟兰之邀在黎都会盟,正式签订了兖州之盟。 这一场关于天下九州的大战终于正式分为两个阵营。宋国与北境八国联盟全力开战;吴越联军与楚国全力开战;大黎一方江望舒亲自领军与鲁国开战;蜀国趁江望舒离开梁州的机会也大军出川东关与巴国开战。 再多的消息,江珏不得而知,甚至自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赵淼也不得而知。 给自己起名的孟先生在兖州,赐自己姓的江侯也在兖州,江珏自然也要赶去兖州。 江珏没打算插手胡塞之事,等胡塞铁骑彻底消失了才领着众人重新出发。 日落的时候一行人开始生活做饭,准备过夜。有了蒲音的加入赵淼也闲了下来,毕竟蒲音不单单精通药理,和蒲邈在山中游历时学了一身洗衣做饭的本事。赵淼拉着玉婵和邵如意去寻水流,哪像这些个糙汉子几天下来连脸也不洗一把,浑身更是脏兮兮又臭烘烘。 江珏在抓紧时间练剑,练剑一日都不能懈怠,白日里要赶路,也只有抽空隙时间才能练剑。 亓官庄规规矩矩地盘坐在地上看自家公子练剑,江珏喊了一声:“亓官,就你最弱,还懒。” 亓官庄指着蒲音嘿嘿笑道:“我可不是最弱的。” 江珏白了亓官庄一眼,说道:“你去煮饭试试?你来熬药试试?” 亓官庄连忙摆手道:“我不行,我还是喜欢吃现成的。公子,我练刀,我这就练刀。” 君仪、刘长安也开始练剑,这可是下山前师祖的交代,再说了江珏都在练剑,他们也不好偷懒。 石头左手持阔剑比划,动作很慢,眉宇更是写着沉思两字。 江珏走过去问道:“少了只手,不习惯?” 石头难得皱眉说道:“公子,我现在实力弱了不止一半,恐怕要给你丢脸了。” 江珏佯怒道:“谁说的?谁不知晓你石头如同神祇降世一连七日守住活泉关?少了只手又如何?不照样可以推动石头?” 石头苦笑着,没作答,江珏看着有些心酸。 剑心,剑心,他忽然悟了,一脸热切地盯着石头,看得石头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 “石头,你知晓剑心?”江珏问道。 石头点头,说道:“剑心是白师兄毕生最高的成就,是以心驭剑,无所不破。” 江珏摇头说道:“剑心可不单单是以心驭剑,而是以心铸剑。既然可以以心铸剑,铸一只手又有何难?” 石头似懂非懂,还是慢悠悠地递出一剑又一剑,江珏一脸殷切地望着石头,石头这几日神情低落,江珏自然看在眼里。正如他所说石头是个英雄,他不愿看到石头就此意志消沉,他更想看到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石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便是这个魁梧又沉默的汉子在活泉关的表现,在江珏病倒时一连七日日日守关,硬是挡住了楚军的步伐。 不知何时赵淼来到了江珏身侧,刚沐浴的她犹如仙子下凡,两眼水汪汪地望着石头。石头察觉到赵淼的目光咧了咧嘴。 “我现在当真是软如无力的男人了。”石头放下剑,有些失落地说道。 “傻瓜,”赵淼一把抱住石头,说道,“你是我的英雄。” 石头不光是活泉关守军眼中的英雄,他还是赵淼的英雄,他本能地伸出右手挡在赵淼面前。 江珏走开了,没有打搅两人,让这颗被赵淼骂作脏兮兮又臭烘烘还黑乎乎且硬邦邦的石头享受难得的温存。 玉婵正背对江珏盘坐着,邵如意跪坐在她身后给她梳头。 “这是什么?”邵如意拽出来一根细线。 玉婵赶紧一把捂住,不过江珏还是看到这一幕,忽然心头一暖。 那枚让黎都和洛邑的大人物绞尽脑汁的玉珏才是真正的子丑玉珏,不在洛邑,不在黎都,而是在枳西僻里;不在邹固手里,不在孟兰手里,而是在他这个痴儿手里。 月下有一匹乌青战马疾驰而来,江珏喊了一声:“石头。” 石头瞧见那乌青战马直冲而来,一把推开赵淼,然后拔腿冲了上去。 一人一马相撞,人倒地,马也倒地。 石头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朝江珏喊道:“疼。” 江珏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才是石头嘛。 赵淼一边抹泪一边喊道:“你吓死我了。” 马是先前胡塞第一勇士恶善所骑的乌青战马,胡塞第一勇士恶善随战马摔倒在地不知死活。 江珏费力地将这个体型魁梧程度不下石头的莽汉翻了个身,探了探鼻息说道:“没死。” 蒲音赶紧拿着小酒葫芦过来,揭开盖子又翻翻捡捡,最后倒出两颗黑乎乎的药丸,放到恶善嘴里。 “救他干嘛?死就死了。”亓官庄说道。 蒲音摇摇头说道:“救死扶伤是医者的本分,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要是敌人也救?”亓官庄问道。 蒲音点点头说道:“只要没死透都救。” 喂了药丸过后,蒲音又用竹筒乘了热水,试了试水温,恰好合适。 “石头,请你把他扶起来。”蒲音说道。 恶善体型实在太过于惊人,蒲音实在无力搀扶起他,只好请石头帮忙。石头过来扶起恶善,蒲音又一点点地往他嘴里灌热水。 做完这些,蒲音又支着火把拔了两颗草回来,掰开马嘴喂给口吐白沫的乌青战马。 “牲畜也救?”亓官庄又问道。 “是命都救,”蒲音答道,“万物皆有灵。” 在这一行数人中蒲音最为不起眼,所以他主动承担了做饭的责任。不过在这一刻,他却最为耀眼。 清粥已经煮好,众人喝粥的隙儿,蒲音又去割了一抱草丢在乌青战马嘴前,然后从小酒葫芦里抖出来两颗药丸塞进乌青战马嘴里,说道:“吃吧,可别吐,吃了就好了,你这是累了。” 乌青战马长嘶一声,仿佛在回应这位年轻的医者。至于恶善,已经被石头挪到了火堆旁,这也是蒲音的请求。夜里气温低,若是随意丢下他,恐怕铁打的汉子也捱不住。 天与地之间,处处尽是棋楸;行走在天地间,人人皆为弈士。 第三十三章、不属于人间的怪物 - 弈士 - 赏一杯茶 恶善悠悠转醒已经是翌日正午,听见的第一个声音便是“公子,要不把他扔了吧。” 这是亓官庄说的,亓官庄倒是眼馋这匹今早又活蹦乱跳的乌青战马,至于恶善,与自己一行人并无半点关系,救他一命已经是仁慈了。 恶善睁开眼,这才注意到自己像个货物一样被随意丢在马背,又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亓官,蒲音说得对,每一个人都该救。” 蒲音一直在观察恶善的情况,见到恶善挣扎了一下,连忙喊道:“他醒了。” 众人策马散开,又下马将恶善围在中间。 恶善只觉得脑袋昏沉沉,他问道:“你们是谁?”(胡塞语) 恶善用的胡塞语,众人都是面面相觑,表示听不懂。倒是蒲音竟然也用胡塞语答道:“我们是路过的人。”(胡塞语) “我又是谁?这是哪?”恶善一连发出两个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胡塞语) 蒲音一时间语塞,对众人说道:“他好像失忆了。” “恶善。”赵淼喊道。 恶善无动于衷。 “你用胡塞语叫他试试。”赵淼说道。 蒲音点头,用胡塞语喊道:“恶善。” 恶善还是无动于衷。 “看来当真失忆了,”赵淼狡黠说道,“公子,恭喜你收获了一元虎将。” 江珏苦笑着,他可没打算乘人之危,带上恶善赶路也只是担心将他独自丢在野地就算不被宋军发现也会被恶狼叼走。 “你,过来,”赵淼朝恶善招手,等恶善过来了她才指着江珏说道,“这位是公子,听我念,公子。” “鸽子。”恶善含糊不清喊了一声。 “是公子。”赵淼笑得直不起腰,还是努力地纠正。 “鸽子。”恶善朝江珏嘿嘿笑着。 “好了,赵淼,别调皮,”江珏白了赵淼一眼,又对蒲音说,“你告诉他,他可以回家了。” 说完江珏上马先行,蒲音用胡塞语转告江珏过后也跟上。恶善手里牵着乌青战马,在原地愣了许久,等江珏走远了才上马追上,嘴上喊着:“鸽子,鸽子。” 多一个人,可不单单是多一张嘴,本来石头的饭量就大的惊人,再来一个饭量不输石头的恶善简直让江珏伤透了神。带的粮食不多,胡塞又难以见到人烟,便是见到人烟不是游荡的胡塞铁骑就是宋军的小队,江珏一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敢去找粮食。 江珏当年也是个痴儿,感同身受之下不准赵淼再欺负恶善。中途倒是强行甩下恶善好几回,可每回这个胡塞第一勇士都喊着“鸽子,鸽子”追了上来。一行人一致认为恶善这匹乌青战马不俗,否则如何每次都能追上自己一行人? 无奈之下江珏只好带着恶善,他可不敢把他交到胡塞人手里,说不准自己还没说上话便被认为是宋军被乱刀砍死了。胡塞铁骑冲阵天下第一,无人敢挡。 日落的时候众人又开始生火过夜,过了今日便彻底断粮,原本的计划是到冀州再补充粮食,奈何石头和恶善这两个大家伙随便一个便抵得上其余众人的饭量。 离冀州还有五六日行程,江珏发愁了。 亓官庄拉着蒲音出去了一趟,江珏以为两人要做什么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勾当,等两人踏着星光归来时手里抱着许多野菜。 “公子,我尽力了。”亓官庄望着两人发愁。 江珏眼睛一亮,蒲音能辨识百草,亓官庄又有着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还不至于饿死。 人才的重要性忽然显现出来,武力低微的亓官庄和并无半点武力的蒲音忽然成为了江珏眼中的粮食,又或者说有他们在,就不愁饿死。 第二日,江珏有了新的想法,既然恶善执意要跟着自己,他也不强行甩下他,毕竟每次恶善追上来后委屈的眼神让他都觉得惭愧。 第一件事是要教恶善学会大黎官话,否则连正常交流都不会只会喊“鸽子,鸽子”实在不妥当,连明明在这支队伍里面只比亓官庄小一些本该持重但却鬼灵精怪的赵淼都喊自己鸽子了。 于是江珏休息便找蒲音要了一卷药理竹简,然后教恶善识字。本来他以为教恶善识字识礼会无比艰难,毕竟自己还是个痴儿的时候整整一年连《嘉禾》一篇都记不住,谁知道不知恶善是天资聪颖还是别的原因,第一日便会简单的日常交流,比如“吃饭”、“喝水”、“骑马”这些常用词他都能熟练地掌握,只是“鸽子”二字还是改不过来。 几日下来靠着亓官庄和蒲音便是野菜,加上玉婵与邵如意抓获一只野羊,终于喂饱了这两个肚子里能装下一整头牛的莽汉,也顺利地抵达了冀州。 恶善识字识礼进展飞快,甚至能熟练地叫出一行人的名字,只是依旧喊江珏“鸽子”。 “鸽子,看来是改不过来了。”赵淼靠在石头怀里笑得花枝乱坠。 亓官庄愤愤不平喊道:“凭什么要我给你牵马?” 赵淼挥着拳头说道:“不服?要不要再打一架?” 亓官庄不再说话,昨日他实在不能忍受赵淼的挑衅忍不住和赵淼打了一架,结果被揍得鼻肿眼青,正乖乖听赵淼的使唤。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实力只比不会拳脚的蒲音强一些,和这些剑阁弟子比起来实在是云泥之别。 抵达冀州之后江珏一行人都下马而行,整日策马赶路实在折磨人,还是踏在地上的感觉实在,说得违心一些可以感受到大地的温度。 “鸽子,人。”恶善缩着身子躲在江珏身后。 江珏忽然有种诱拐无知少女的罪恶感,原来这位神神秘秘的胡塞第一勇士竟然还是个怕生的人。 江珏一行人想不引起别人注意都难,一个大胡子,两个体型壮硕的莽汉,三个年纪不大但都体态婀娜、模样美丽的女娃,还有四个碍眼的少年郎。 冀州最西与雍州紧邻的是唐国,一个民风剽悍的国度,完美地融合了胡塞、北狄和大黎三种文化的优点,比如勇敢、尚武、仁义,也分毫不落地融合了三种文化的缺点,比如蛮横、无礼、虚伪。 一行十人本就不打算在唐国多待,只想补给粮食过后再赶路去兖州。只是来得很不是时候,正好唐国在募兵,江珏这一行十人自然也被当做了募兵对象。 一行人自然不会屈服,于是推搡之间裹着头巾的恶善被人推了一把,居然嚎啕大哭。 让恶善裹上头巾是江珏的赵淼的主意,毕竟恶善虽然神秘,但那是对远一些的人来说,冀州唐国紧邻胡塞,难免有人认出来,也难免会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一个提醒壮硕的汉子当街嚎啕大哭,其中的反差让围观的唐国人都觉得好笑。更好笑的是那个领头的少年郎竟然还安慰了这个汉子一番,然后那汉子果然不哭了,只是畏畏缩缩地躲在那个少年郎后面。 有人当街闹事自然惊动了一城地方官,一个叫唐谋的人走了出来,让围观的看客诧异的是这个他们头顶上大人物竟然朝那领头少年郎拱手行礼,还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公子。” 于是这些看客开始猜测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郎到底是什么来路。 唐谋认得江珏不算是怪事,他正是第二次洛邑会盟时驻扎在洛邑外的北境联盟将领。 既然有熟人那就好办事了,这位唐谋先是摆酒设宴宴请了江珏一行人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饭。起先他还没觉得什么,等到那两个壮硕汉子合力吃下一头烤全羊后竟然只吃了个半饱他才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命人马上准备。 “公子,别来无恙。”唐谋朝江珏拱手说道。 好在除了那两个简直不像人的壮硕汉子外其余人都很正常,甚至在礼节细节上比他还要讲究,倒让他有些拘束。 江珏也朝唐谋拱手说道:“见笑了,我这两位朋友食量有些大。” 岂止是食量有些大,不过唐谋这点小钱还是舍得的,他笑道:“能吃是福,这两位壮士一看就是……” 唐谋本来想说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福将,结果恶善因为吃得太尽兴头巾掉落在地,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脸庞。 当然,这副脸庞人畜无害是对江珏一行人而言,唐谋被吓得后退几步,绊倒了桌案。 “唐将军,怎么了?”江珏连忙问道。 有四位唐国侍者抬着一只囫囵烤全盐进来,才到门口竟然丢下烤全羊夺路而逃。 恶善见到烤全羊被丢在地上有些不开心,过去一把提了起来,朝着江珏笑了笑。 唐谋又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确定了恶善并无威胁这才说道:“公子,他是恶善啊。” 江珏点头说道:“我知道啊。” “公子怎么遇见的恶善?他有没有伤你?”唐谋苦着脸说道。 江珏疑惑地摇头,问道:“他有什么问题?” 唐谋尽可能地远离恶善,然后说道:“公子,你有所不知,恶善是我们唐国人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的。” 唐国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话:出林猛虎啃人骨,下山恶狼叼走羊,若是恶善出了世,猛虎变猫狼便羊。 江珏望着恶善,这一路走来恶善给他的感觉不坏,甚至有些怕生。难道恶善当真是比猛虎恶狼还要可怕的存在? 恶善见到江珏在看自己,用油腻腻的手抹了一把嘴巴,喊了个:“鸽子。” “唐将军,你亲眼见恶善有过行凶?”江珏问道。 唐谋摇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只是众人都这样传。” 想必那四个侍卫也是见了恶善才丢下烤羊肉落荒而逃,江珏有些担忧若是将恶善带到兖州后恶善好了会怎么办? “那你怎么认得是他?”江珏有些疑惑,赵淼认得恶善那是因为赵淼随伏白行走过许多地方,自然也见识多,倒是这唐谋与四位侍卫并未见过恶善却一眼认出来实在让江珏觉得纳闷。 “家家户户都拿恶善画像吓唬孩子,所以认得,”唐谋说道,“恶善出世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黎赫王十八年,胡塞武圣卫灵已经死去多时,卫秀还没有封圣。胡塞一时间被犬戎、西羌、冀州、豫州等多方势力围攻。 胡塞恶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世,多方势力在多日后都逃出了胡塞,幸存者对发生了什么缄口不提。 终于有一日,剑陵缪苦奉命进胡塞,然后带伤归来,说道:“那是一个不属于人间的怪物。” 冀州唐国与胡塞接壤,自然最清楚胡塞恶善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十年来,恶善被制成画像用来去灾辟邪,那些不听话的小子听见恶善二字便乖巧温顺如小羊不敢动弹。 关于恶善的记载最为准确的是剑陵缪苦那一句“那是不属于人间的怪物”,除此之外都是那些并未见过恶善的人风传,至于亲眼见识过恶善的人迄今还是缄口不言。 江珏半信半疑地望了望唐谋,确定他没有说话,然后又盯着恶善看。他实在难以猜测到恶善当初是做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才能让人闻风丧胆。 恶善见到江珏一直盯着自己,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石头赶紧起身护在江珏前面,唯恐恶善忽然暴起伤人。恶善终于下定了决定,单手抓住半只羊肉递过来,说道:“鸽子,吃。” 江珏答道:“你吃。” 恶善欢天喜地地开始狼吞虎咽。 唐谋简直对这位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竟然连恶善这等不属于人间的怪物都能降服,他也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了,于是说道:“公子,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那些都是风言风语,当不得真。” 有那么一瞬间江珏很想狠下心将恶善送回胡塞,但送回去又能如何?看着他神志不清?看着他再次去找宋人复仇? 江珏比其余任何一个人都更能理解恶善,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都是痴儿。只不过当年他那个痴儿被众人嘲讽,恶善是被众人敬畏。 敬,所以用来去灾辟邪;畏,所以用来吓唬孩子。 江珏小声念着:“出林猛虎啃人骨,下山恶狼叼走羊,若是恶善出了世,猛虎变猫狼便羊。” 第三十四章、我叫蒲音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还是带着恶善走了,别人说恶善是不属于人间的怪物那是别人说的,他只知晓恶善是个怕生又可爱的大孩子。几乎相同的遭遇让他对恶善有着别人不能察觉也不能理解的感情,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不是利用,他就像在弥补自己儿时缺少的情感。 抵达塞上莽原的时候北境八国联盟正与宋国交战,江珏本想避开,但八国联盟的相国秦淮却派人来相迎,江珏征询了蒲音的意见后还是去见了秦淮一面。 “恶善,要裹好头巾,不要再弄丢了。”江珏嘱咐道。 “鸽子,鸽子。”恶善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口鼻,兴高采烈如孩子。 八国联盟中走出一个英武男人,他叫秦淮,如今的身份是北境八国联盟的相国,是纵横家圣人,也是北境八国军师。当然,他另外的身份是旧乔国公子淮,是巴阳大夫秦淮。 八国联盟竟然在与宋国的战争中占据了上风,已经重新打回鹿岭要寨以南,重新打回了塞上莽原。 八国联盟最大的依仗便是骑兵,奈何宋骁吞下胡塞这一块肥肉后弥补了军事上最为薄弱的一坏,也是骑兵。如今的宋国骑兵建制已经超过二十万,放眼天下再无人能和宋国争锋。 “你哪里得的这匹马?”秦淮指着恶善牵着的乌青战马问江珏。 江珏回头看了一眼恶善牵着的乌青战马,疑惑地问:“这匹马有问题?” “这可是胡塞贪狼,是胡塞王卫秀的坐骑,是天下三大名马之首。”秦淮一连说出三个这匹乌青战马的来历。 江珏没有震惊,他已经猜到了端倪,这匹乌青战马的马力比起他的黑马更胜一筹,恐怕比当年楚王熊冉养在郢都的黝黑野马王也丝毫不输。 “他,”秦淮指着恶善小声说,“想必你知晓吧?” 江珏点头,他有些好奇为何秦淮认得恶善。 “胡塞王卫秀被剑陵缪斯所杀后贪狼宝马、重刀寒星都落在缪斯手里。”秦淮说道,“这算不上什么秘密。” “缪斯领军西进追逐胡塞残兵败将,然后带伤而归,贪狼宝马、寒星重刀都遗落在了胡塞。” “后来缪斯养好伤后随邹固出使楚国,宋将韩泽领军征讨胡塞,五万大军入胡塞后无一生还,韩泽被寻回时只剩个头颅。” “后来胡塞有一位勇士数次领着小股胡塞铁骑头偷袭宋军,斩杀了宋将二十余人,让宋军苦不堪言。” “胡塞战力第一的不是贪狼卫秀,而是那再次出世的恶善。”秦淮望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恶善说道。 唐国大将唐谋所说的恶善第一次出世可能有些夸张色彩,但秦淮却是用最保守的口吻说出了恶善的战绩。当年重伤缪苦,如今重伤缪斯,斩杀宋将二十余人,这等战绩何其瞩目? 江珏眼睁睁看着恶善领着数百胡塞铁骑朝宋军方向而去,他倒是好奇到底是谁伤了恶善?是宋军设伏?那为何恶善身上没有伤口? 扑朔又迷离。 “是潜龙伏白,”秦淮用一种苍白无力的语气说道, “伏白出世了,在宋国,虽然宋骁竭力隐瞒,但我还是知晓些。天底下能降服胡塞恶善的只有潜龙伏白,当年或许恶善也是被伏白降服的,所以这十年来恶善才没有出世,让人险些遗忘了他。” “之前赫天子之死,宋骁一口咬定是胡塞恶善所为,谁不知晓塞上莽原是宋骁的私家牧场,谁不知晓胡塞铁骑被拒在阳关以西连家园都彻底沦丧。狡狐宋骁,最是祸国殃民,最是老而不死。宋骁不死,大乱不止。” 秦淮说的是实话,祸国殃民是真,宋骁一家三代代代与天子结亲,却又是祸害天下的头号人物;老而不死也是真,宋骁从几年前便开始称病少有出面,但八月十五还亲自登上泰山封禅,哪里有病态模样? “请让我和音说几句话。”秦淮拱手说道。 江珏一行人识趣地避开,秦淮则上前走,蒲音跟在后面。 宋军与北境八国联盟正在塞上莽原交战,赵淼指着战场中央那两个人说道:“公子,宋国大执戈缪斯,你应该认得;那个女将便是叱咤疆场的女武圣胡荻儿,是北狄人,也是秦淮的夫人。” 江珏有些诧异,他还不知晓秦淮竟然娶了一个异邦人。 谁说女子不如男?巾帼不肯让须眉。 荆琦君,在江城一战中以女将身份上战场,是当年枳国,如今巴国第一个女将。 季衍青,自己那个便宜干娘,南蛮夫人美女蛇季衍青,南蛮七十二寨可有一个男儿比得上她? 杜若,忍辱负重只为保住霸王夫错,位列楚国四征四镇,如此高度又有几人达到? 便是自己身后的玉婵、赵淼、邵如意,哪个不是在活泉关扬名的女子? 江珏向来没有觉得女子不如男,他所向往的是一个平等、和平、自由、浪漫的世界。 女武圣胡荻儿正与缪斯交手,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同行的唐谋解释道:“公子,胡荻儿已经是第三次与缪斯交手了,前两次都是平手。” 秦淮是统军之帅,胡荻儿是治军之将,所以才能率领北境八国联盟在与宋国之战中稍占上风。 缪斯的实力自然不必多说,有斩杀胡塞王卫秀的战绩在,无人敢小觑他。但却还和一个女人平手,恐怕他心里不太好受。 胡荻儿与缪斯第三次交手,竟然还是平手。大军开始在塞上莽原冲阵了,都是骑兵,整整数万骑兵组成战阵,又开始冲阵,实在让江珏都有种恨不得加入的冲动。 胡荻儿归来,众将亲自迎接,那胡荻儿望着江珏问道:“你是江珏?” 江珏点头,只是对自己何时竟然如此出名有些意外。 “我听说过你,”胡荻儿一口大黎雅言说得很是清脆,“鼎鼎大名的……” 胡荻儿说道这里停住了,捂着嘴笑。 “鼎鼎大名的痴儿祭酒嘛,”胡荻儿正色说道,“不过第二次去洛邑学宫与邹固论道我倒是喜欢。” 江珏有些脸红,也无暇再关注战场骑兵冲杀,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个痴儿祭酒竟然都传到北狄那便去了。 胡荻儿收敛神色继续说道:“若是去黎都见到孟先生,还请替我儿求个名字。” 江珏者才注意到胡荻儿小腹微微鼓起。 “好。”江珏记下了,毕竟北境八国联盟还是与大黎一条心的,虽然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但明面上还是大黎臣子。除此之外,他更钦佩胡荻儿已有身孕还上阵杀敌的魄力。 恶善很怕打打杀杀,他畏畏缩缩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不敢露头。识破他身份的人在场的除了江珏一行人只有唐谋和秦淮,至于贪狼战马恐怕只有秦淮识得。有将士嗤笑这个壮硕如山的汉子竟然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他们不知晓他们嘲笑的人是儿时的阴影。 大军还在冲阵,数万骑兵在辽阔的塞上莽原冲杀,没有正义与邪恶之分,没有善与恶之分,他们绝大多数是无力反抗命运的可怜人,在那些住在城里的人眼中恐怕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音,这些年过得还好吗?”秦淮转身望着个头已经快赶上自己的蒲音,柔声问道。 蒲音点头,答道:“还好。” “我知道你怪我。”秦淮说道。 蒲音摇摇头,说道:“我从未怪过你。” “这些年,我四处流浪,被七国联盟驱逐过后我更是流落到北狄,”秦淮用一种足够悲凉的语气说道,“国破家亡,我只能放下你,我只能选择找势力依靠然后向宋骁复仇。” 蒲音扬起小酒葫芦说道:“我真没怪你,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也很喜欢现在的身份。” 秦淮半信半疑地望着蒲音,蒲音洒脱一笑,说道:“师傅对我很好,把一身医术毫不保留地传给我,也把医道信念毫不保留地传给我。” “我结识了许多蒲音,比如江珏,比如君仪,他们都对我很好。” “师傅说了,让我下山,他说我以后会成为医圣,一个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医圣。” “还有,我现在叫蒲音,这是我的姓名;我现在是个医者,这是我的身份。” “最后,该放下的还是放下吧,比如仇恨;该拿起的还是得拿起,比如苍生。” 蒲音说完洒脱离去,遥遥招手喊道:“珏,走了。” “音,没事吧?”江珏问道。 蒲音摇摇头,洒脱笑道:“没事,算算日子,我师父应该也到宋国了。” “你师父被山下人喊作谪仙,喊作医圣,只有那些城里人才叫他庸医,”江珏沉默了许久,然后才把手放在左心口说道,“若不是医圣出手,恐怕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可师父他一辈子也甩不掉庸医的身份了。”蒲音笑着笑着,竟然哭了。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江珏念出上半句,这是蒲邈的口头禅。 “天下唯医圣医死医活。”蒲音含泪念完下半句,这是蒲邈的口头禅。 第三十五章、潦水清寒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一个大胡子,两个莽汉,三个女娃,四个少年郎,合计十人从塞上莽原一路往东。 北境八国联盟竟然在对宋之战中占了上风,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毕竟八国联盟表面上和大黎还是同枝同气。如此,江珏也不必再绕路,可以直接从塞上莽原穿行,抵达兖州。 唐谋送了江珏数里才返回,赵淼喊道:“鸽子,你现在可是个大人物了。” 江珏岂会没有自知之明?他说道:“北境八国联盟看重我是因为我和孟先生的这一层关系,等什么时候你可以拿我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了那才叫大人物。” 一行人在潦水畔停下来过夜,江珏难得下水,他不单单是沐浴,而是怀旧。江珏不否认自己是个念旧的人,潦水带给他的记忆太多,太多。时值季秋,快入冬了。江珏在一行人异样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跳下水。 潦水清寒,再无老羊舞剑,夏侯伯贤已经战死,这是江珏入了冀州从唐谋那里得到的消息。 潦水清寒,再无云朵放歌,两军交战,塞上莽原的牧户早已撤离。 潦水清寒,再无云歌弯弓,这位驱狼驭虎的塞上鹰云歌如今成了塞上莽原的一个传说,一个神出鬼没弯弓搭箭射杀宋人的传说。 潦水清寒,还有瘦鱼凫水,江珏这尾曾经的瘦鱼还是徜徉在清寒潦水中。 亓官庄和蒲音两人正在温酒做饭,亓官庄自从和赵淼打了一架后就服服帖帖,赵淼让他做饭他便做饭,赵淼让他温酒他便温酒。 赵淼与石头在一旁散心,石头意志还是有些消沉,饭量都小了,只能吃四个人的量,哪像恶善能吃足足八个人的量。 江珏在冀州时特地找来竹简写了一篇《嘉禾》和六艺经书,恶善正抱着竹简抓耳挠腮,鸽子说了等会不能诵文章不准吃饭。 刘长安与邵如意竟然并肩坐着看日落,场面有些温馨。若是没有祭祀河神那一处恐怕两人一辈子也不会有太多交集,一个是在地里刨食的苦命人,一个是枳西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君仪正在舞剑,越是接近兖州,他便越是抓紧每一刻,不敢有丝毫懈怠。 江珏望着众人,忽然好想让时间就此停住。可惜时间如潦水终年不绝又一刻不歇,他伸手抓住了,又从指尖溜走。 玉婵坐在河边,与江珏不远不近。 江珏没敢看玉婵,他又潜入潦水底,竟然抓了一尾肥鱼抛上岸。亓官庄兴高采烈地来捡鱼,嘟囔道:“公子,多捉几条,这还不够大个子塞牙缝。” “冷不冷?”玉婵眼睛瞟向别处。 江珏忽然觉得冷了,自己那颗草莽心不再苍茫凄凉,所以他也不再耐冷。于是他窸窣爬上岸,只穿着下裳,上身有刀伤剑伤,左胸口有一个狰狞的疤痕。 玉婵这次没有躲避,她挪了一点,江珏憨羞地坐下。 “这么多伤?”玉婵问。 “这个是郢都小霸王翟庄留下的,”江珏指着右边腰腹那道伤疤说道,“他比我伤得更重。” “这个是洛邑宋骁幼子嘉柳留下的”江珏指着手腕的伤疤说道,“因为他打骂一个婢女,我拦着。” “这个是塞上莽原牧户扎兀留下的,”江珏指着肩膀的伤疤说道,“一个耍小聪明的大孩子。” “这个是南蛮寨主黎刀留下的,”江珏指着左边腰腹的伤疤说道,“他已经死了。” “这个我知道,”玉婵说道,“胸口这道伤,是我留下的。” 江珏不言,玉婵不语。若不是潦水还在淙淙流淌,恐怕时间就会从此停止。 “疼不疼。”玉婵小心地触碰了一下江珏胸口的伤痕,颦蹙眉头问道。 “不疼,蒲邈有妙手回春之术。”江珏鬼使神差地一把抓住玉婵的手按在右胸口。 玉婵脸色微红,如同从清酒里捞出的一捧三月樱桃。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日落西方又月出东方,塞上莽原月下有痴儿舞剑,塞上莽原月下有玉婵烹茶。 江珏舞得酣畅淋漓,许久没有次般尽兴了。他收起苦剑,结果一碗清茶,清茶入口,江珏头一回觉得茶不苦。 酒是唐谋送的,众人围着火堆吃饱喝足,亓官庄滴酒没沾。赵淼以为是自己欺负他过了头,连忙安慰,只有江珏知道,亓官庄有心事。 亓官庄站在潦水畔,望着头顶那轮残月,如同一个思考一个足够晦涩问题的智者。 “亓官,”江珏跟了过去,问道,“有心事?” 亓官庄别过脸强颜欢笑,摇头。 “你跟我多久了?”江珏问道。 “好久了。”亓官庄答道。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初那个在巴山都只能算是个不正经的匪竟然能走这么远。 “所以你的心思我还不知晓?”江珏笑道。 “公子,”亓官庄指着东边说道,“你说我们能不能活下来?” 江珏摇摇头答道:“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甚至他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亓官庄转身回到火堆旁坐下,终于肯喝了一点酒,然后抹了把嘴巴说道:“我喜欢过一个女孩。” 众人没说话,等亓官庄继续说。 “假如我能活着回去,我想娶她。”亓官庄继续说。 “是谷雨?”江珏试探性问道。他提到谷雨不是没有理由,毕竟亓官庄接触过的女子不多,在去黔中的路上还给谷雨梳过头发。 亓官庄眼睛有些红,继续说道:“有人说她水性杨花,我不在乎,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江珏拍了拍亓官庄的肩膀说道:“谷雨是个正经人,那些是风言风语。” 江珏还知晓一段不为人知的事情,谷雨不单单是个正经女人,还是个孝顺的孩子。谷雨当然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不过那要看从什么角度看,毕竟大恶人是那位道貌岸然的木尔弟子、郢都贤人秦孟亭。 “如果能活下来,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亓官庄忽然问了一个很古怪的问题。 众人先是被这个古怪的问题问住了,气氛忽然有些沉重。 他们一行人本就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过了塞上莽原就是兖州,兖州有个地方叫黎都,黎都有位被虎狼环侧的年轻天子。 “亓官庄,尽数丧气话,我们是去当大英雄,”赵淼瞪了亓官庄一眼说道,“师尊都说了天下会长治久安,我们会万事如意。” 赵淼一席话一扫沉重气氛,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飞去兖州当大英雄。 最先回答的是蒲音,他说道:“听师傅的话,当个医死医活的医者,可以的话不被人说成是庸医就好。” 蒲邈是天底下名声最响亮的医者,有人叫他医圣,有人喊他庸医。有人说他能生死人肉白骨,有人说他是厄运医者,走哪人哪儿死人。 石头咧着嘴望着赵淼,赵淼说道:“给这颗臭石头生一堆小石头。” 众人一阵大笑,赵淼也难得羞涩一回,把脑袋藏在石头怀里。一向古灵精怪的赵淼难得正经一回。她已经回答了,石头只憨羞地笑,赵淼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他这个体型壮硕的汉子最听的便是赵淼的话。 “我和如意约定了,以后一起回枳西,当两个普通人。”刘长安说道。 如果没有伏白出手救下两人,如果没有禾丰节祭拜河神那一处戏,两人本来就是普通人。 君仪扬了扬杜若剑说道:“当一个侠客,扶危救困。” 君仪以前的梦想是当一个剑客,杀尽楚人。 “恶善,你,有没有打算?”赵淼连说带比划,“就是想做什么。” 恶善严肃地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说道:“和鸽子一起。” 江珏很喜欢恶善的回答,自己当初也依赖过一个人,现在恶善依赖自己,说明自己还算不赖。 “鸽子呢?”赵淼问的是江珏,却朝玉婵挤眉弄眼。 江珏也不纠正赵淼,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像一开始阿五和亓官庄也是喊自己公子,后来也习惯了。 江珏偷偷瞧了玉婵一眼,等玉婵察觉到时又急忙收回来,然后说道:“回桃李学塾,当个教书先生,听那些蒙学稚子喊一声夫子。”江珏说道。 江珏的梦想,从来不是什么娶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不是什么当一个放荡不羁的侠客,更不是去山的那边与圣人论道,他只想和当年孟先生一样在桃李学塾教书育人。 他把这个小小的愿望藏在心底,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会忘记,奈何这个小小的愿望如同一颗草籽,还是破土而出,长在江珏心中那片莽原上。 “珏哥哥,我和玉婵谁煮的茶好喝?”君仪问道。 江珏谁也不敢得罪,只好说道:“都好喝。” “以后我去当个放荡不羁的侠客了,可不会给你煮茶了。”君仪也狡黠说道。 江珏瞪了一眼赵淼,肯定是不正经的赵淼把君仪带坏了。赵淼朝江珏办了个鬼脸,然后又问玉婵:“小师妹,你有什么打算?当真给这个痴儿煮茶?” 玉婵没作答,只倒了一碗茶水,递给江珏。 第三十六章、塞上鹰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一个大胡子,两个莽夫,三个女娃,四个少年郎,一行人行走在天与地之间。塞上莽原有雄鹰翱翔,忽然一只雄鹰凄厉叫了一声从苍穹坠落下来。 “好箭法,不知是谁。”君仪赞叹了一句。 江珏脑子里蹦出一个名字——塞上鹰云歌。 有人弯弓射雄鹰只是一路上风景中不值一提的一处,众人继续前行。不到一个时辰见到身前有数十骑奔驰而来,细看之下这数十骑竟然在追逐一个手持牛角重弓的身影。 “救不救?”赵淼问江珏。 “救,”江珏吐出一个一个音节,然后嘱咐亓官庄,“亓官,你看好蒲音和恶善。” 江珏领着六人纷纷扬起手里兵器朝那数十骑冲杀而去,那手持重弓的英武男子爽朗一笑,调转马头也朝那数十骑冲杀而去,喊道:“我是云歌,多谢诸位。” 他忽然见到领头那个少年郎回了个头,但没看清,只觉得很熟悉。不过眼下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他拔出腰间狼刀,朝这些卑劣的宋军挥去。 云歌实在诧异这七个年纪都不算大的人是什么来路,竟然将这数十宋国骑兵杀得丢盔弃甲。等到领头那少年郎转过身来他忽然从背后取出一根箭枝搭在弓上。 只有赵淼和玉婵略微知晓些端倪,众人都冷眼看着云歌,君仪更是出口质问道:“你这人毫不讲理,我们救了你你不感谢也就算了,还摆出这幅模样。” “我要你们救的?”云歌轻笑一声,收了弓与箭,转身上马,然后继续说道,“珏,你还有脸回来。” 见到云歌认得江珏,众人不知晓两人之间有什么恩怨,但都敌视地看着云歌。 云歌继续说道:“你离开塞上莽原的时候,我妹妹追了一路,你头也不回。你第二次与那些大人物过塞上莽原,我妹妹天天在路上等。你第三次从塞上莽原离开的时候,我妹妹如何也没等到。” 江珏哑口无言又百口莫辩。他今天才知道自己离开塞上莽原时云朵追了一路,他一直以为耳畔的歌声是梦;他今天才知道自己与诸侯过塞上莽原的时候云朵一直在等自己;他今天才知道自己与伏白从塞上莽原去岐山时云朵还在等自己。 他一直以为自己放下了,就像肩头那个牙印已经消失了。 云歌见到江珏不答,嗤笑道:“还装傻?谁不知道你是多大的人物,是孟兰之徒,是子丑与朗轩之孙,是江侯养子,是活泉关的英雄。” 云歌越说越气,又下马过来。石头和赵淼伸手拦住云歌,江珏说道:“不用。” 云歌一拳打在江珏脸上,怒骂道:“痴儿。” 第二拳砸在江珏脸上,再骂一声:“懦夫。” 第三拳砸在江珏脸上,还骂一声:“大人物。” 江珏没还手,欠云朵的,只好这样还了。云歌还想再砸一拳,被石头一把抓住。赵淼怒斥:“还不够?你只知晓我家公子是个痴儿不知晓他当年差点死在塞上莽原;你只知晓我家公子是懦夫不知晓他听见歌声追了一路;你只知晓我家公子是个大人物不知晓他背负了多少。” “够了,”江珏叫住赵淼,说道,“让他打吧,能解气就好。” 云歌轻蔑地瞥了江珏一眼,问道:“去见朵儿?” 江珏摇头。 “你去不去?”云歌再问一声。 江珏还是摇摇头。 “过了今日,再见我一定杀了你,”云歌转身上马,继续说道,“好好活着,但愿能活到下次再过塞上莽原。” 话音落下,云歌策马而走,一次次弯弓搭箭,一只只雄鹰凄厉落地。 塞上鹰云歌,每弯弓一次,便有一只雄鹰坠地;塞上鹰云歌,每松弦一回,便有一个宋军倒地。 “公子,没事吧。”赵淼小声问道,这回没喊鸽子了。 恶善也凑过来,眼泪汪汪问道:“鸽子,疼。” 一行人里恶善最在乎江珏,正如最在乎他的人是江珏。他叫恶善,一半是恶,一半是善,他则行走在善与恶之间。有人说他是不属于人间的怪物,江珏说他是长不大的孩子。 江珏摆摆手说道:“没事。我已经放下了,也不会再拿起了。” 离兖州越来越近,一路都走得很快,遇见云歌之后走得很慢。慢不是稳,而是想再听听那飘到云朵上的歌谣。 可惜,一直出了塞上莽原都没能再听见那飘到云朵上的歌谣。 塞上莽原。 云歌下马,在一座土坟前跪下,说道:“父亲,我今日又斩杀了一位宋国百夫长,数十宋人。” 末了,云歌又提起重弓上马而去。 “哥,你回来了?”有个怀抱小羊的姑娘喊道。 “嗯,朵儿,宋人越来越近,我们得继续往北走了,”云歌又问道,“凌寒呢?” “神神秘秘的,找他干嘛,过几天又回来了。”怀抱小羊的云朵说道。 “其实我倒挺欣赏凌寒的。”云歌忽然说道。 云朵瞪了云歌一眼,说道:“我不喜欢。” “好,你说了算,”云歌哄道,“你放心,要是见了那个小子,我一定把他拎回来。只是这小子现在可是大人物了,他想去兖州当英雄。” “你怎么知道他要去兖州当英雄?”云朵问道。 “听说的,”云歌不擅长撒谎,差点暴露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从宋人嘴里听到那痴儿已经到兖州了,没从塞上莽原走。” “那他一定是个大英雄。”云朵满怀憧憬地说。 “好了,朵儿,我饿了,快些做饭,”云歌说道,“我去找凌寒,真不知晓这冷面将又哪去了。” 云歌再策马去寻找凌寒,他很欣赏凌寒,可惜云朵却对那个痴儿死心塌地。 凌寒是他在塞上草原游荡寻找小股宋军时见到的,半死不活地挂在一匹马身上,身后跟着数百追兵。本来他以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倒霉蛋,但还是出手救下了他。数日后他在塞上莽原游荡时见到了一地尸体,横七竖八不下百具,正是救凌寒那日见到的胡塞铁骑,只是面孔却是中原人。 凌寒受了很重的伤,但他始终不肯透漏名字和来历,直到云歌将那炳遗失在塞上莽原的凌寒枪捡来回来。 人名凌寒,枪名凌寒,枪法亦名凌寒,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塞上莽原以东有个小山丘,以前没有名字,后来云歌问起凌寒说是小珏山。 小珏山是一座野山,少有人来,此时小珏山却有一缕炊烟升腾而起。 “公子,我要走了。”说话的是凌寒,他手持凌寒枪,脸色冷峻。 被凌寒喊作公子的是桃花农,他点头说道:“走吧,转告孟兰一声,就说石雁舟已经拜在邹固门下。”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可我这条命属于江侯,欠公子的情,我也还了。”凌寒拱手,然后提枪下山。 小珏山有虎啸嗷嗷,桃花农喝道:“虎子,安静。” 虎啸停了下来,桃花农望着提枪远去的背影,神色阴翳,一拳砸在门口树上。 “走吧,走吧,都走吧。骗我,骗我,都骗我。” 凌寒先往西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又调转马头往东而去。往西,是有救命之恩的云歌,他很欣赏这位弯弓射杀宋人的塞上鹰云歌,只是没法去道一声别;往东,是有赐名之恩的江侯,他很敬重这位一生保家卫国的惊鸿江望舒。 凌寒提枪策马,一路往西。 “公子,背后有马蹄声。”赵淼提醒道。 众人都拔出武器,已经出了塞上莽原,难道宋军还察觉到了? 赵淼又说道:“就一个人,应该是云歌。” 众人都松了口气,亓官庄幽怨地望了赵淼一眼,又被赵淼瞪回去了。 来人不是云歌,而是凌寒。 凌寒也很诧异居然撞见了江珏一行人,两位与江侯关系莫逆的人在塞上莽原的尽头相遇。 凌寒先是望着石头问道:“你的手?” “没了。”石头装作若无其事说道。 赵淼问道:“你没死?” 凌寒被传言已经死了,为了救赫天子与胡塞千人骑兵搏杀,连尸体都没寻到。 凌寒摇摇头,他这一声遇见了三位贵人。第一位是江侯,是自己快要饿死、冻死时遇见的江侯;第二位是桃花农,在江城之战自己坠桥落到杨柳河,醒来时在兰埔僻里,救自己的不是兰埔老农兰素,而是隐姓埋名的侠客桃花农;第三位是云歌,自己在将死之际翻身上马一路逃窜,醒来时在一处毡房里。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凌寒对此深信不疑。遇见江侯,得到江侯赐名,得到江侯赏识是一生最大的福气;遇见桃花农又见识到了天下第一剑客伏白,更是数次得到他的指点;遇见云歌,自然也会有福气。 两个与江侯关系莫逆的人在塞上莽原的尽头相遇,两道目光碰撞在一起,凌寒难得朝江珏笑了笑,江珏也朝凌寒笑了笑。 “江侯总和我提起你,说你是他最满意的后生。”江珏说道。 凌寒摇摇头,说道:“我知道的,你比我优秀,江侯最满意的是你。” “去黎都?”江珏试探性问道。 “去黎都。”凌寒斩钉截铁答道。 “去杀他个天翻地覆,去闹他个天昏地暗。”亓官庄在一边嚷道。 “中山已经亡了,半个兖州都是宋地。”凌寒提醒道。 国祚长远的中山都亡了,大黎文王分封天下时的中山都亡了,忠心耿耿的中山都亡了。 “那便杀过去。”江珏冷声说道。 到了兖州,再也无路可绕,只能强行从中山杀过去。江珏望着前方的关隘,说道:“亓官,你看好蒲音和恶善,也看好自己。” 亓官庄点头,凌寒加入队伍,他还是垫底。不过蒲音和失忆的恶善却是比他还弱的人,他心里有了安慰,也多了一份责任,还有温暖。公子说了要看好蒲音和恶善,他自然放在心上;公子说了看好自己,亓官庄觉得分外温暖。 “正好要活动身子,闯关,我凌寒一人足矣。”凌寒提枪策马而去,眼前关隘有不下百人守卫。 君仪有些担忧,说道:“真让他一个人去?” 江珏点头说道:“他叫凌寒。” 他叫凌寒,他是江州军部将最为惊才绝艳的凌寒;他叫凌寒,是在江城万军从中取楚将蔡术首级的凌寒;他叫凌寒,是在江城枪挑霸王枪翟羽的凌寒;他叫凌寒,是在杨柳桥一人守桥的凌寒;他叫凌寒,是在塞上莽原从以一千铁骑手里救下赫天子的凌寒;他叫凌寒,是江望舒赐名的凌寒;他叫凌寒,是向雪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凌寒提枪杀去,守关的百十宋军见到有人闯关纷纷出来阻拦。凌寒手持凌寒枪使凌寒枪法,人冷,枪冷,枪法冷。 百十宋军而已,江城上万楚军他没怕过会怕区区百十人?塞上莽原上前铁骑他没怕过会怕区区百十人? 如一树寒梅向雪凌寒独自开,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他持枪而出,便是天地也要黯淡三分颜色。 亓官庄走过关隘的时候忽然打了个寒颤,嘟囔道:“天冷了。” 后来云歌回忆,他一路追逐新鲜的马粪和尸体,一连走了五日,一路上一共七个关隘,一座城邑,每个关隘至少是百人之队,城邑则是千人之部,再没有一个活着的宋军。 云歌回忆此事的时候顺手取了一张重弓,他那具又老又朽的身体仿佛重新活了,他如同一尊神祇一般弯弓搭箭松弦,一只雄鹰凄厉坠地。 “那十一个人呢?”有稚子围在他身边问道。 “那十一个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苍老的云歌用一种凄凉的语气说道。 “那领头那人呢?”稚子不依不饶地追问。 “他?”云歌从陈旧的记忆中竭力搜寻那个领头人的片碎信息,然后说道,“他被许多人称为英雄,或者是圣人。他是个懦夫,还是个痴儿,一辈子都是。爷爷我曾经还教他驱狼驭虎,爷爷我年轻时也差点成了英雄。” 稚子撇撇嘴,他如何信自己这个喝了黄汤便满嘴胡话的老头,明明一辈子都是个羊倌。 第三十七章、孟生梦鱼 - 弈士 - 赏一杯茶 道义,区区两字,寥寥数笔,能担得起的人,实在不多。 先圣子丑一人肩负天下道义,子丑以身殉道后道义二字由子丑两个徒弟肩负。子丑首徒邹固是洛邑学宫祭酒,是天下首圣;子丑爱徒孟兰是大黎太师。 两人合力,才担得起道义两字。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初一,立冬。豫州,洛邑,洛邑学宫。 孟兰只身而来,见了邹固,没有作揖,也没喊“师兄好。” “孟兰为何而来?”邹固笑道,“为了救你那爱徒?” 孟兰摇摇头,只是瞥了一眼躲在邹固身后畏畏缩缩的石雁舟,然后答道:“孟兰不为他而来,孟兰是来争祭酒之位,争天下首圣,争学宫祭酒。” 上百兵士将孟兰团团围住,邹固喊道:“让路,请孟先生进来。” 上百兵士守好手里刀剑矛戈,孟兰手持竹简一卷,迈入学宫。 “已经许久没人来与我论道了,我也有些寂寞。”邹固在前面领路,用足够寂寥的语气说道。 孟兰平静说道:“去年珏还与你论道的,你忘了?” 邹固转身盯着孟兰,悲悯说道:“孟兰,你变了,你不喊我师兄了。” 孟兰笑了笑,说道:“孟兰还是孟兰,变的是你。” “去沏一壶茶,”邹固吩咐石雁舟,“孟兰自远方来,渴了。” 孟兰说道:“不必,你沏的茶,我喝不下。” 石雁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邹固说道:“雁舟,有话就说,别学孟兰总把心思藏着。” 石雁舟吐了口气,恭恭敬敬朝孟兰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孟先生,雁舟多谢先生的教导,如今我已经拜邹先生为师。” 孟兰扶起石雁舟,说道:“你我已无师徒名分,不必行礼。” 石雁舟冷着脸退回邹固身后,邹固朝他说道:“雁舟,你瞧瞧,孟兰到底更喜欢那痴儿一些。” “孟先生,我有我的苦衷,”石雁舟说道,“公子寒之死我难辞其咎,若是回了黎都恐怕已经是个死人。” 孟兰不答,邹固不恼。 石雁舟继续说道:“况且,大黎气数已尽,如今这天下九州,早晚姓宋。” “第一句是假话,”孟兰说道,“第二句才是真话。” “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邹固笑道。 石雁舟脸颊有些烫。 孟兰不答,因为那是假话;邹固不恼,也因为那是假话。孟兰答了,因为那是真话;邹固还是不恼,也因为那是真话。 “孟兰,你说要与我争,如何争?”邹固大手一挥,说道,“孟兰总喜欢与我争。当年与我争谁肚子里装的诗书多,后来与我争女人,再后来与我争一个痴儿,如今又要与我争这天下首圣、学宫祭酒、道义二字。” “和你争诗书,那是孟兰少不更事;与你争玉婉,那是君子之争;与你争痴儿,你扪心自问到底有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与你这天下首圣、学宫祭酒,是你担不起道义二字。”孟兰答道。 “诗书之争,你赢了;玉婉之争,你我都输了;痴儿之争,师兄让你一步;可是这道义二字,我担不起难道孟兰担得起?”邹固质问道。 “孟兰可以试试。”孟兰与邹固四目相对,语气却是很平静。 珏山,小学塾。少年邹固伐竹,少年孟兰研磨,中年子丑提笔写下“夫惟道义,天道在前,仁义于后。得道义者,上承天道,下得民心;失道义者,天不遂意,民不归心……” 少年孟兰歪着脑袋瞧啊瞧,念了出来,引得伐竹的少年邹固也过来了。 “先生,我要研磨,我不伐竹了。”少年邹固苦着脸说道。 “先生,我不伐竹,我要研磨。”少年孟兰争执道。 两个弟子在耳边吵吵嚷嚷如麻雀,子丑实在写不下去了,于是说道:“先生考考你们,谁答得好,谁就研磨;答得不好就罚去伐竹。” “好。”少年邹固与少年孟兰异口同声答道。 “这道义二字,作何解?”中年子丑问道。 少年邹固与少年孟兰又开始吵吵嚷嚷,都要先答。 “我是师兄,我先答。”少年邹固说道。 “既然你是师兄,就要让着我,这是礼。”少年孟兰寸步不让。 少年邹固又说:“孟兰都说了是礼,那你要尊重师兄,要我先答。” 子丑摇摇头,劝道:“固,你是师兄,要让着兰。” 少年孟兰朝子丑拱手,还不忘朝少年邹固拱手,然后说道:“先生说了道义二字,道是天道,义是仁义。所谓天子,那便是天子,所以仁义,那便是黎民。道义二字,是要爱天子,也要爱黎民,这样才能做到上承天道,下得民心。” 子丑满意地点点头,又让邹固回答。 少年邹固气鼓鼓地捡起篾刀去伐竹。 又过了几年,两人都到了及冠年纪。 “固,兰,”子丑喊道,“你们二人今日出去游学。” 两人背着诗书,一齐朝子丑拱手。 “固,你是师兄,要让着兰,”子丑又说道,“兰,你是师弟,要谦逊一些。” “好。”两人又是异口同声,然后结伴走出珏山。 珏山外有一处僻里就叫珏山,两人珏山僻里停留了数日,与一位自称是中山王室没落子弟名为子修的才子结为好友,那子修对两人的言论很是欣赏,于是请两人下榻家中。子修虽然是中山王室没落子弟,但家境殷实,为人阔绰。 两人欣欣然而去,要么谈论诗文,要么抚琴吹埙,要么结伴出游。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子修说道,“两位高才,不知师从何人?” “家师子丑,山野中人。”青年邹固回答。 青年孟兰纠正道:“我家先生有大才,只是还未出世。” 子修笑道:“确实没听过,不过或许真有治世之才。” 三人在河边遇见了一个泛舟采莲女子,准确地说是一个名为玉婉的泛舟采莲女子,模样清丽,青年邹固、青年孟兰都爱慕不已。 “那是玉婉。”子修说道。 于是青年邹固取了一张六弦琴就地抚琴,子修吹埙,青年孟兰和歌。歌曰: 采莲采莲,其叶田田;拟作莲叶,任卿采撷。 采莲采莲,其水涟涟;孟生梦鱼,常戏莲间。 采莲采莲,其人晏晏;拟作舟子,棹舟千年。 于是那位叫玉婉的女子棹舟靠岸,款款而来。 “可棹舟否?”她递给青年孟兰一朵莲花。 “可。”青年孟兰接过莲花,然后棹舟。 青年邹固独自游学去了,青年孟兰在珏山僻里陪玉婉儿棹舟多日,终于有一日他拱手说道:“孟生还要去游学,待我归来。” 洛邑学宫。 孟兰叹息道:“待我归来,玉婉已经坠湖而亡。” 邹固嗤笑道:“‘孟生梦鱼,常戏莲间。’孟兰所为是君子乎?” “当不了舟子,把船毁了,邹固所为是君子乎?”孟兰针锋相对。 “子匡说珏山僻里子修是先生之子,我不太信。”邹固说道。 “邹固是默认了?”孟兰质问道。 “孟兰总与我争,既然喜欢争,那便毁了都争不了。”邹固笑道。 “所以邹固要将珏放逐到塞上莽原?”孟兰再质问。 邹固笑道:“是又如何?孟兰连个痴儿都与我争。” 孟兰也笑道:“可惜这回你没争过我。” “我徒雁舟,论诗文才情,胜那痴儿三分;论剑道造诣,胜那痴儿十倍。”邹固得意地说道。 “你看走眼了,”孟兰强调道,“以前是,现在还是。” 石雁舟左手拿着一卷书简,右手提着一把剑。他与宋骁一样,左手刀剑,右手诗书;他与江珏一样,左手刀剑,右手诗书。 “雁舟啊,孟兰喜欢的到底还是那个痴儿,”邹固摇头说道,“就像先生还是更喜欢孟兰一样。” “邹固游学见识到天下风景后便觉得酒香茶苦不肯再听先生教诲,”孟兰继续说道,“雁舟见识到宋国国富民强后是不是也觉得酒香茶苦不肯再听先生教诲了?” 邹固哑口无言,石雁舟面红耳赤。 “先生说了他算不上一个良师。”孟兰说道。 邹固嗤笑道:“他当然算不上一个良师,偏爱孟兰一人。” “先生过世后洛邑郊外那不是嘉禾,禾得两穗,而是一谷一稗,不知我说道对与不对?”孟兰继续质问道? 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这也是子丑写的。 “可我听说楚国三苗之地苗圣坟前也有一禾两穗,我有谦修、雁舟,不知孟兰有哪两个弟子?”邹固问道。 “邹固只知晓苗圣坟前有一禾两穗,不知晓那并非一禾两穗,而是两禾共穗,孟兰是一禾,江侯是一禾。”孟兰答道。 “孟兰又要与我争,还无凭无据,”邹固说道,“先生说过千古第一圣人伯岐有言五百年后有一禾两穗。” “先生还说了那是他故意说给你听的,”孟兰笑道,“先生说了千古第一圣人伯岐有言五百年后有两禾共穗。” “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孟兰继续说道,“先生说他不是个良师,我孟兰也算不上良师。但是,两禾共穗,亦为嘉禾;两师共子,双玉为珏。” 第三十八章、宋骁驾崩 - 弈士 - 赏一杯茶 邹固望着孟兰说道:“孟兰总是喜欢与我争。” 孟兰答道:“先生教诲,君子有所不争,君子亦有所必争。” “先生还教诲了,君子有所必为,君子亦有所不为。孟兰难道不知晓大黎国祚五百年,还是伯岐用通天手段才能延续八年?”邹固笑道。 孟兰摇头:“先生还教诲,君子当以身济世,济世该为;君子不当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 “孟兰这算不算以身涉险呢?涉险该不该为?”邹固问道。 孟兰望着邹固,说道:“我且喊你一声师兄,你知晓先生为何偏爱我?” 邹固问道:“为何?” “师兄当初以为学有所成于是不再听先生教诲,其实先生话没说完,”孟兰竭力模仿当初子丑的语气说道,“先生教诲,君子当以身济世,济世该为,至死方休;君子不当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除非不得不为。” 子丑偏爱孟兰,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称邹固为子丑首徒,孟兰为子丑爱徒。 “孟兰偏爱珏,这也将会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痴儿孟兰我不远千里而来,所以雁舟与你我并无半点伤心。”孟兰笑道。 痴儿蒙难洛邑,孟兰三入学宫,不为祭酒之位,不为天下首圣,只为救那个痴儿;痴儿蒙难塞上,孟兰送他归乡,岂止是如在乎天下黎民一样在乎他?痴儿蒙难郢都,孟兰不远千里而去,不是游学,不是游说,而是救他。 “只要你不回大黎,这学宫祭酒,这天下首圣,这道义二字,我送你也罢,”邹固说道,“不知孟兰舍得吗?” “舍得。”孟兰答道。 邹固怔了怔,没想到孟兰回答得如此果决。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初二,立冬之后。洛邑传出消息邹固让出祭酒之位,孟兰成为学宫祭酒。 收到这个信息的时候江珏领着一支万人军队去驰援吴越,刚刚抵达徐州。 来兖州,来大黎,来黎都,没见到孟先生,也没见到江侯,他单单见到了年轻的枝天子。枝天子欣喜不已,欲拜凌寒为主将,拜江珏为副将,领军随吴越两国来使驰援徐州抵抗鲁将滕云。凌寒百般推辞甘愿为副将,于是年轻的枝天子只好拜江珏为主将,凌寒为副将,领军随吴越来使驰援徐州。 “先生说过君子不以身涉险,他还是以身涉险了。”江珏叹道。 “将军,再往前数里便抵达里城,滕云大军就驻扎在此地。”有斥候来报。 “传令,原地休整,明日取里城,杀滕云,驱狼驭虎,匡扶大黎。”江珏意气风发,都说了来当英雄。 赐我名者,是我之师;赐我姓者,是我之父。 江珏来兖州,来大黎,来黎都,只想亲口喊一声先生,只想亲口喊一声父亲。 孟先生在困于洛邑,江侯挥兵青州,他领军出兖州。 玉婵换了一身戎装,英姿飒爽,问道:“想什么呢?” 江珏遥望南方,说道:“我在想,要是我取得胜利,孟先生和江侯是不是会夸我一句。” 正如武去疾不需要天下人认可只要江珏认可一般,江珏也不需要天下人认可只要孟先生和江侯认可自己便知足了。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初五,豫州,剑陵关。 蒲邈腰系小酒葫芦嚷嚷道:“我千里迢迢来给宋帝看病,你们把我老人家拒之关外像什么话?” 宋公子嘉柳正在剑陵关守关,有人来报:“禀,那个庸医已经在关外嚷了五日了。” “啰啰嗦嗦,随他嚷吧。”嘉柳被父王冷落,丢在这没有任何建功立业机会的剑陵关,心情本来就不太好。 “禀,”有声音传来,“王上病危。” 宋公子嘉柳先是一怔,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放蒲邈进关,护送他去洛邑。” “传哑奴来。”宋公子嘉柳又说道。 不多时有个中年女人过来,宋公子嘉柳说道:“哑奴,你也去洛邑,我那些无无能的兄长,能杀几个杀几个,可别下不了手。至于谦修侄儿,看着办吧。” 哑奴领命而去,她走后宋公子嘉柳松了口气,他真担心驾驭不住姐姐送给自己的这份礼物。 “恭喜公子。”兵圣施惠拱手说道。 “这还是施圣和邹圣的功劳。”宋公子嘉柳朝施惠拱手。 “孟兰已经入主洛邑学宫,”施惠说道,“谦修每日早起便去,日落才肯离开。”施惠继续说道。 “孟兰还当真以为谦修是嫡就是嫡了?”宋公子嘉柳说道,“施圣,那个欧尧,也杀了吧。秦淮,欧尧,现在也没什么用了。” “公子,臣下先去洛邑,再过些日子亲自迎接公子回洛邑。”施惠拱手说道。 “父王,你要是立我为嫡,哪有这么多事呢?”宋公子嘉柳摇头叹息,“别怪我啊,我那几个兄长都是庸人,我那谦修侄儿又过于软弱。”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初八,豫州,宋国,洛邑。 “宣医圣蒲邈。” 蒲邈腰系小酒葫芦进宫,宋骁卧病在床,只睁大眼睛瞪着蒲邈,嘴里却说不出两个囫囵字。 “王上,你别激动,蒲医圣有妙手回春之术,有他出手,自然能保王上长命百岁。”侍奉在宋骁身侧的卫夫人说的。 “医圣,有劳了,”卫夫人朝蒲邈施礼,然后又对宋骁说道,“臣妾告退。” 蒲邈放下小酒葫芦,放下拐杖,放下背上布包。蒲邈老了,比宋骁还老,若不是通晓药理,恐怕早就老死了。 “宋王,宋帝,”蒲邈笑道,“到头来都是一抔黄土。” “老朽今年七十八,长了宋帝十几岁,也活够了,”蒲邈不急着诊治,如同与老朋友叙旧一般,他笑的时候整张脸如同一颗石头在湖面激荡起波纹,“老朽此生有个衣钵弟子,不知宋帝可有满意的嫡子?” “山下人十之八九喊我医圣,城里人十之七八喊我庸医,”蒲邈说道,“不知宋帝以为我是医圣还是庸医?” 蒲邈又背好布包,系上小酒葫芦,拿起拐杖,摇头而去,朗声说道:“宋帝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无药可救。” 卫夫人在门外恭恭敬敬递上黄金二十两,然后说道:“去请几位公子。”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初九,豫州,宋国,洛邑。 “王上驾崩了。” 这位戎马半生扩地十倍的宋王宋骁驾崩了,即位时宋国不足十城之地,如今占据豫州、雍州和半个兖州。 这位一门三代代代与天子结亲的大黎太傅宋骁驾崩了,一门三代代代与天子哦结亲,天下只此一家。 这位称帝不足两个月的北帝宋骁驾崩了,留下两女国色,十子无能和嫡长孙谦修。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初九,住在洛邑的宋骁四子嘉靖挂枝而亡。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初九,住在洛邑的宋骁六子嘉骞坠井而亡,打捞上来的时候还穿着红装。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初十,从洛邑郊外赶回来的宋骁五子嘉庆被一支流箭穿心而过;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十一,从水路归来的宋骁七子嘉梁在洛邑外沉江而亡,尸体都没打捞到。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十一,刚祭奠过宋骁正在吃饭的宋骁九子嘉协中毒而亡。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十二,从剑陵关赶回来的宋骁十子嘉柳遇刺,所幸只受了皮外伤。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十二,夜。宋国司徒邹固下令调集高手保护宋骁八子嘉熹和宋骁十子嘉柳。根据宋骁八子嘉熹所言,是一个行踪鬼魅的刺客,若不是有哑奴保护,他也死在刺客手里。至于哑奴,在与刺客交手中受了重伤。 “谦修呢?”邹固问道。 有人答道:“谦修公子还在学宫,有龙将军在。” 邹固冷哼一声:“谦修可以是个君子,但若是为帝为王实在不称职。” 宋公子嘉柳说道:“司徒,我那谦修侄儿可是父王指定的继承人,他最有才华。”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月十二,夜,洛邑学宫。 “公子,该回去了,明日还要祭奠王上。”龙蠡说道。 宋公子谦修恋恋不舍地朝孟兰作揖,然后随龙蠡离去。刚走出洛邑学宫,这位宋公子谦修又退回门内,龙蠡满手是血,艰难地把门关上。 孟兰入了洛邑学宫便没出去,他也听闻过宋骁那些不成器的儿子这几日接连死在刺客手里,不过他却漠不关心。 宋公子谦修对孟兰拱手说道:“孟先生,有刺客,要当心。” 龙蠡腹部中了一刀,他还是提着长枪警惕地守在学宫内,这名刺客他似乎见过,但只交手一下,那刺客便退去了。退去了,可不代表不会再来。 “公子,孟先生,都小心些。”龙蠡交代一声。 “看来有人不想看着谦修继位,”孟兰对谦修说道,“躲我后面,小心些。” 墙头有砖瓦掉落声,龙蠡回头望了孟兰和宋公子谦修一眼,然后提枪追出门去。洛邑学宫外很快有打斗声传来,只是迄今为止,竟然没有一个洛邑守卫军赶来,恐怕此时都在保护宋骁八子嘉熹和十子嘉柳。 打斗声戛然而止,门开了。嘉熹以为是龙蠡归来,刚出口便看见一个鬼魅身影闪了进来。 “你是谁?”宋公子谦修问道。 孟兰一把把谦修拉到身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到底是在城里长大的贵公子,腹中诗书再多见识还是少了些。 这鬼魅身影步步紧逼,孟兰将谦修护在身后,手里只有一卷诗书。 刺客并没有迟疑,提着一把短刀冲刺而来,孟兰闭上了眼睛。他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堂堂大宋百将排行第二的龙蠡都挡不住这个刺客,何况是他? 没有刀尖入肉,没有鲜血流淌,孟兰睁开眼,那名刺客已经已经从门口逃了出去,站在身前的是一个一袭白衣的俊朗中年人。 “孟兰,可还记得我?”那一袭白衣的俊朗中年人问道。 “白兄。”孟兰朝他拱手。 当年孟兰游学归来时听到玉婉儿已经坠湖而亡的死讯竟然寻了短见,他慢慢失去了知觉,恍惚间梦到自己成了一尾鱼。 孟生梦鱼! 再睁开眼眼前有一个一袭白衣的俊朗青年。 孟兰拱手问道:“怎么称呼?” “白。” 时隔多年,又是白救了自己。 “我是宋王请来保护公子谦修的。”这一袭白衣的俊朗中年人说道。 宋公子谦修脸色苍白,自己那些叔叔可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继位。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是自己的八叔嘉熹,还是小叔叔嘉柳? 宋公子谦修朝这俊朗中年人拱手说道:“多谢。” 这位单名白的俊朗中年人又出门把不知死活的龙蠡拎了进来,随意丢在递上,公子谦修歪歪斜斜端着一碗热水喂给他。 “你以为一个龙蠡就能庇护你了?”白说道,“笼子里长大的鸟儿恐怕早忘记了飞翔。” 宋公子谦修哑口无言,竟然被白这一句话给说哭了。 数百洛邑守卫军终于姗姗来迟,在外面高喊着“抓刺客”的口号,然后在司徒邹固的带领下一众宋国庙堂贵胄和宋骁十子嘉柳将洛邑学宫挤得水泄不通。 “伏白?”邹固喝道,“放开谦修,放开孟兰。” 不知晓这位一袭白衣的俊朗中年人身份的人全都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这位便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客也是天下第一,潜龙伏白? 伏白没说话,只是善意地朝孟兰点了点头。宋公子谦修止住了泪,说道:“白圣是奉我父王之命保护我的,那名刺客伤了龙将军后被白圣伤了,已经逃走。” 伏白终于说话了,他说道:“刺客被我重伤,循着血迹找应该能找到到底是谁才是幕后主使。” 宋骁十子嘉柳喝道:“来人,追,我倒看看是谁杀了我几位兄长,又要谋害我大宋储君。” 这一夜,洛邑灯火通明。谦修执意要留在洛邑学宫,既可以听孟先生讲学,又有天下第一伏白保护,留在这香气氤氲的洛邑学宫比那冰冷的大宋王宫强上百倍不止。 第三十九章、伏白现身 - 弈士 - 赏一杯茶 刺客找到了,正是在八子嘉熹府邸养伤的哑奴。哑奴一具重伤之躯,硬是杀死了数十宋军才被擒获。 “说,幕后主使是谁?”宋骁十子嘉柳怒不可遏地质问道。 奈何哑奴是个哑巴,她说不出话,只是望着宋骁十子公子嘉柳笑。 嘉柳拔了一把剑,一剑刺入哑奴胸口,然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道:“几位兄长,我替你们报仇了。” “公子,还请节哀。”邹固瞥了一眼哑奴,她被一剑刺中心口还没有立即死去,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宋骁八子嘉熹终于赶回来,他的脸色惨白。 邹固冷喝道:“嘉熹,你迫害同胞,残害忠良,为人不仁;王上尸骨未寒,你意欲篡夺帝位,不忠且不孝。” 嘉熹痛哭流涕又失魂落魄朝还未断气的哑奴走去。 “王上遗言,让固为护国司徒,上责储君,下理庙堂,”邹固朝宋骁灵柩方向拱手说道,“今日固代王上执法,来人,将嘉熹收押,剥去公子身份。” 宋骁八子公子嘉熹冷眼瞥了一眼围上来的数名洛邑守卫军,然后推开嘉柳,半跪在哑奴身前。 哑奴朝他摇摇头,嘉熹一把抱住哑奴,直到她眼神涣散,身体没了温度。 “你们这群阴谋家,这群刽子手,吃人不吐骨头,饮血不要水兑。”宋公子嘉熹放下哑奴尸体,破口大骂。 “他疯了,收押到牢里。”邹固惋惜地说道。 洛邑学宫。 伏白与孟兰对坐,谦修在一边奉茶。这位大宋储君并没有因为祖父宋骁之死而过分悲伤,每日除了必要的祭奠之外都待在洛邑学宫,恨不得吃住也在这里。 “孟先生,我不当什么大宋储君,我当你弟子吧。”谦修说道。 “你,你要当,”孟兰摇头说道,“只有你当了宋王,国难才能平息。” 谦修忽然又眼泪巴巴,他一向敬重孟兰,孟兰才是他心中的子丑后人,天下仅剩的一位君子。便是他最为敬重的孟先生竟然也把自己当成一个棋子。 伏白说道:“谦修,你不懂。孟兰不是把你当成棋子,孟兰是把希望放在你身上。所以孟兰才会以身涉险来着洛邑学宫当一个名为祭酒实为囚犯的天下首圣。” 谦修望着孟兰,想从孟兰的眼里看到答案,孟兰起身,透过厚厚的宫墙望去,这天底下最繁华的洛邑,繁华的外衣包裹侠,里面是肮脏的权力博弈和一颗觊觎天下的心。肮脏的权力博弈肮脏到骨肉相残,觊觎天下的心又要九州黎民来承受这份恶果。 有人驾车来请谦修,说今日宋骁下葬,下葬之后也要他这位储君继位。谦修不想去,只是望着孟兰。他很希望孟兰摇头,然后他可以放弃这储君之位随孟兰四海游学。但他看见孟兰迟疑了,最终还是点头了。 伏白随谦修而去,谦修不能死,谦修要继位,这是师尊的交代,这是宋骁的交代,这也是孟兰的眼神。 孟兰的眼神里面透露着悲悯,悲悯之外还是悲悯,一层又一层。 伏白说得对,邹固将祭酒之位拱手相让,只因为洛邑学宫就是一个囚笼。他把孟兰囚禁在这里,把天下道义也囚禁在这里。 道义永远是掌握在胜利者手里,他暂且把道义还给孟兰,等到大黎国祚断绝,等到宋军踏遍天下九州,这道义二字,还是属于他。 纵横家的心思,哪有那么简单? 孟兰如何不知晓邹固的心思?但他还是来了,用邹固和伏白的话说就是以身涉险。 君子不当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除非不得不为。 宋骁不死,国难不已。 这位算得上是位明君但绝对算不上是个好臣子的狡狐宋骁死了,但国难当真就没了? 谦修继位,国难方休。 宋骁十子,子子无能,嫡孙谦修,大仁大义。 只有这位子丑赐名的宋公子谦修继位宋国才会停下称帝王天下的步伐,只有这位大仁大义的宋公子谦修继位宋国才会遣回百万雄师;只有这位不学纵横之术只学仁义礼信的宋公子谦修继位九州才会安宁。 所以孟兰自远方来,为的是学宫祭酒,为的是天下首圣,为的是肩挑道义。 宋公子嘉柳忧心忡忡地问:“邹先生,施圣,谦修怎么办?” 嘉柳知晓自己继位最大的阻碍不是那几位废物兄长,而是侄儿谦修,毕竟谦修是父王宋骁亲自立的嫡长孙,也自然是储君,也自然会是新的宋帝。 邹固与实惠对视一眼,施惠小声答道:“公子,实在不行只能武力夺嫡了,洛邑万二守卫军都是我的嫡系。” 宋公子嘉柳摇摇头,说道:“我父王最讲究仁义二字,我自然也讲究仁义,谦修好歹是我侄儿,我不忍心。” 好一个不忍心! “王上竟然留下了伏白这个大手笔,竟然把我都瞒过去了,”邹固说道,“先前胡塞恶善屡次杀我宋将,后来传来消息说恶善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所伤,恐怕也是伏白之手。” “他伏白再勇猛无双,还能挡得住我洛邑万二大军?”施惠嗤笑道。 “能不能挡得住,你大可以试试。”身后有声音传来,不是伏白又是谁? 没人知晓伏白是如何来到身后的,三人转身时伏白身着一袭白衣,手提一杆霸王长戟含笑而来。 宋公子谦修下车阔步而来,孟先生说了只有自己继位才能止住天下大乱,伏白说了有他在万事无忧,这便是谦修的底气。 数百兵士抽刀拔剑,握矛执戈,却没有一个敢上前。那可是一人覆灭一国的潜龙伏白,那可是斩杀不可一世的胡塞武圣卫灵的伏白,那可是在剑陵关数万守军眼皮底下斩杀天下第二剑陵缪苦的伏白。 洛邑守卫军很快将王宫围得水泄不通,伏白笑道:“我还以为洛邑守卫军尽是一群草包呢。” “谦修,祭奠宋王。”伏白喊道。 宋公子谦修跪在宋骁灵柩前,行三拜大礼。 “谦修,你现在是储君。”伏白又说道。 谦修捋了捋气,转身对数百庙堂贵胄说道:“我谦修以储君之名,恭送吾王下葬。” 无人应答,都望着邹固、施惠与宋公子嘉柳。 “莫非储君还比不上庙堂三公?”伏白喝道。 终于有兵士上前架起宋骁灵柩,往武邑王陵而去。谦修领头,伏白和谦修之妻芷兰跟在他身侧,再后面是邹固、施惠、宋公子嘉柳三人,最后是庙堂贵胄和万二洛邑守卫军。 宋骁安然无恙地下葬,送行规模之恢弘便是赫天子驾崩也赶不上,除了宋人还有鲁国和楚国派来的使臣,甚至宋夫人巧玉也亲自赶了回来。 洛邑学宫。 谦修朝伏白拱手说道:“多谢白圣。” “我可不是看在宋骁的面上帮你,帮你,是以为我把你当成棋子。”伏白笑道。 谦修没有恼怒,伏白愿意把自己当棋子,那是高看自己一眼。天底下能得到伏白亲自保护的,恐怕自己还是头一个人。 谦修想错了,享受伏白一路护送这份待遇的,有个痴儿还在娘胎里便享受过了。 谦修亲自煮茶,先给孟兰斟茶,再给伏白奉茶。他忽然觉得当个棋子也挺好,他也有信心能当好这颗棋子,毕竟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位是肩挑天下道义的孟兰,一位是镇压四境武夫的伏白。 谦修想对了,孟兰现在的身份是洛邑学宫祭酒,是大黎王朝文脉圣人。伏白现在的身份是岐山剑阁阁主,是大黎王朝武道圣人。 “多谢白兄。”孟兰朝伏白拱手说道。 “是不是我若是不出来,你又要学你家先生以身殉道?”伏白笑道。 孟兰答道:“为道义而死,死得其所。” 伏白笑道:“还和当年一样。” 孟兰沉默了,自己两次都被伏白救了,可是玉婉儿呢?有有谁救他? 伏白难得神情低落一回,他说道:“其实婉儿落水后并没有死。” 孟兰死死盯着伏白,他不知晓为何伏白知晓自己的心思,又关心婉儿到底身在何处,他还忽略一个问题,那就是伏白为何认得婉儿。 “是你救了婉儿?”孟兰问道。 伏白苦涩地点头,又苦涩地摇头,说道:“是我救的婉儿,也是我杀的婉儿。” 伏白陷入了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痛苦之中,他抱着头,孟兰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可以想象到伏白那副俊朗到让天下人都嫉妒的面孔因为过度自责而扭曲的模样。 孟兰没有打搅伏白,至于谦修识大体,在远一些的地方看书。 “我救了婉儿,然后带着婉儿离开了。”伏白开始回忆。 “后来萧国入侵中山,一直打到珏山。我与师兄弟们领军击退了萧军。” “再后来我奉师尊之命带着子修之妻去峨眉避难,我也顺手带走了婉儿。” “那时候婉儿和子修之妻都有了身孕,抵达枳西的时候两人同日生产。” “中山危急,我只能赶回去,只好把子修之妻和婉儿托付给了枳西一户姓玉的老农。” “等我再赶去枳西的时候,婉儿已经没了。” 第四十章、谁敢伤我侄儿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保护好婉儿?”孟兰歇斯底里,再无半点儒雅风范。 谦修抬起头,刚好见到孟兰挽起袖子一把揪住伏白,一手捏拳砸在伏白那俊朗的脸上。 一向温润如玉的孟兰动手打人了,打的还是天下第一伏白。天下第一伏白挨打了没有还手,打他的是天底下仅存的君子。 龙蠡提枪进来,沉声说道:“他们来了。” 龙蠡被哑奴所伤,好在哑奴下手知晓轻重,只是将龙蠡打晕过去,并没有下重手。众人只知晓宋骁八子公子嘉熹手底下的哑奴的实力不弱,但大宋百将排行第二的龙蠡没能挡住他,便是被伏白重伤后依旧杀死数十洛邑守卫军,恐怕也是一尊武圣。 可惜哑奴死了,还牵连了他的主子宋骁八子公子嘉熹。宋骁刚死便发生了这起震惊天下的夺嫡凶案,幕后主使竟然是宋骁八子公子嘉熹。这场浩劫牵连到了宋骁的子子孙孙,宋骁十子如今只剩下十子嘉柳和被剥去公子身份收押入牢的八子嘉熹,甚至一些年纪大一些的宋骁孙儿也遭殃。 龙蠡说他们进来了,来的自然是宋骁十子嘉柳。如今宋国这天下,能坐上宋帝之位的只有宋骁嫡长孙谦修和宋骁十子嘉柳这两位弈士。 孟兰拉着谦修进屋,谦修不能死,这万二洛邑守卫军便让伏白一人应付吧。 龙蠡本想和伏白并肩作战,但被伏白赶进屋内去了,只因为伏白嫌他碍手碍脚。 龙蠡也没恼,训斥他的是天下第一伏白,若不是伏白出手恐怕自己辜负了宋帝宋骁的嘱咐,如何护得住谦修? “伏白与孟兰串通一气想要插手我宋国内事,想要谋害公子谦修。”邹固一席话如同宣判了伏白和孟兰的罪状一般,洛邑守卫军络绎进了学宫。 伏白手提霸王长戟一人守住门口,洛邑守卫军进去一个便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声音,进去十个也如石沉大海再无声音,进去百个还是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声音。 “孟兰以文乱法,伏白以武犯禁,挟持了公子谦修,”施惠的声音传来,“长弓手,放箭。” 如同一场末日浩劫降临在洛邑这一方净土上。这座承载了大黎文脉的洛邑学宫在箭雨的摧残下再无一块完整瓦砾。 施惠再下令,数十洛邑守卫军鱼贯而入,又是石沉大海再无声音。 “伏白,”邹固咬牙切齿喊道,“劝你善良。” “白不愿杀人,奈何有人偏要送死。”伏白温和的声音传来。 “放火,放火,放火。”邹固一连喊了三声。 “当真要烧?”施惠有些担忧,“这可是洛邑学宫。” “已经烧了一次,再烧一次又何妨?”孟兰的声音传来。 邹固亲自夺过一支火把抛进洛邑学宫,数百洛邑守卫军也将手里火把丢进洛邑学宫。这座被宋人烧过一次又被宋骁重建的洛邑学宫再一次遭受邹固的怒火。 龙蠡护送着孟兰和谦修跑出学宫,谦修眼泪巴巴地望了一眼被熊熊大火燃烧的洛邑学宫,然后朝孟兰喊道:“孟先生。” “龙蠡,把孟兰和谦修丢到井里去。”伏白吩咐道。 龙蠡把绳索一段系在石碾上,另一端抛到井里,孟兰与谦修两人窸窣下井。 “你也下去。”伏白喊道。 龙蠡朝伏白拱手,把枪留在地上然后顺着绳索滑下去。 洛邑在这场谋杀风暴中仅有洛邑学宫是一片净土,奈何这片净土也被邹固一把火烧了。 “伏白,束手就擒,我保你荣华富贵。”邹固的声音传来。 “白瞧不上眼。”伏白答道。 话音刚落,伏白一手提霸王长戟一手提龙蠡之枪冲出学宫,一枪朝邹固激射而去。 这一枪没杀死邹固,但却将挡在邹固身前的三个洛邑守卫军穿成一线。 “长弓手,”施惠下令,“放箭。” 百十长弓手纷纷弯弓搭箭松弦,动作一气呵成。 伏白步伐飘忽如鬼魅,或者如游龙,在宋军里自在穿梭,莫说是那百十箭矢,便是刀剑矛戈也沾不到衣角。 游龙步,婉若游龙。 江望舒在江上亲眼看见伏白踏水而行。 梁州峨眉山下人上山打猎砍樵时见到谪仙腾云驾雾。 江珏在活泉关优雅且镇定地挥舞着苦剑在楚军军阵里穿梭。 伏白踏着一个可怜宋军的脑袋借力飞上屋檐,如履平地而去。 “邹固老贼,谦修之死我不在乎,孟兰之死我也不在乎,但洛邑学宫,你不该烧。”伏白温和的声音从云端传来。 后来有不少洛邑黎民信誓旦旦地说那日洛邑有一个白衣仙人踏云而去,好不潇洒。 洛邑学宫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承载大黎文脉之重的洛邑学宫第二次倒了。 洛邑以北,有数万铁骑掀起尘埃而来。 洛邑北城门守卫军设下路障又升起浮桥,宽三丈有余的护城洛邑将这数万铁骑拒之城外。 缪斯身骑骏马跃马洛河,拔剑喊道:“我乃缪斯,谁敢动我谦修侄儿一分一毫,我定当血溅洛邑。” 数十洛邑北城门守卫军战战兢兢,缪斯两剑砍断绳索,浮桥落下,数千铁骑随缪斯进城,数万铁骑将纷纷扬刀,血溅洛邑,只要缪斯一句话。 洛邑守卫军纷纷退往王城和洛邑学宫,缪斯一马当先,身后数千铁骑,一路势如破竹。 邹固上前拱手道:“大执戈,没有军令,为何从北境撤军?” “我来给王上送终,我来请我谦修侄儿继位,”缪斯不曾下马,指着只剩下余烬的洛邑学宫说道,“我那谦修侄儿何在?” “伏白和孟兰串通一气竟然挟持了公子谦修,我们正在找。”邹固答道。 “胡说八道,”缪斯喝道,“伏白是王上请来保护谦修的。” 缪斯下马,扬起青锋剑,数千铁骑也下马,抽刀拔剑。 有人从洛邑学宫出来,正是灰头土脸的龙蠡。 “大执戈,”龙蠡空手而来,半跪在地喊道,“龙蠡参见大执戈。” 孟兰牵着谦修出来,谦修眼泪巴巴地喊道:“叔叔。” “国不可一日无君,谦修是王上亲立的嫡孙,是储君,也该是宋帝,”缪斯牵着谦修扫视了一眼满城贵胄,说道,“诸位都是宋国柱臣,以为如何?” “当立公子谦修为新帝。”数千铁骑单膝跪地,行的是军中礼节。 “当立公子谦修为新帝。”邹固拱手说道,行的是三公礼节。 “当立公子谦修为新帝。”施惠也拱手说道,行的也是三公礼节。 “当立公子谦修为新帝。”满城贵胄跪地说道,行的是跪拜大礼。 除了孟兰这个外人,只有缪斯一人站着,只因为他是谦修的叔叔。 公子嘉柳也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公子谦修继位大典仓促举行,缪斯进宫的时候想要解剑,谦修说道: “叔叔不必解剑,孤拜你为护国大执戈,上责寡人,下斩公卿。” 谦修坐上王位,除了邹固和施惠拱手行礼其余公卿都是行跪伏大礼。谦修扶起缪斯,说道:“叔叔不必跪伏,赐座。” 缪斯扫视一眼这些个撅着的硕大屁股,忽然觉得滑稽。 “我是个莽夫,是个粗人,漂亮话不会说,”缪斯话锋一转,说道,“但是,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八个字,先王奉为圭臬。洛邑先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管,洛邑以后,新帝一人说了算。” “若是谁敢忤逆新帝的意思,休怪我血溅洛邑。”缪斯拔剑斩去桌案一角,掷地有声。 “禀,大黎使者来了。” “宣。”缪斯冷声说道,他如何不知晓是谁来了?否则如何会嘱咐一路放行? “宣大黎使者。” 江珏领着数十人进洛邑王宫。宫门侍卫要江珏解剑,江珏拔剑喝退这侍卫,说道:“在下没有解剑的习惯。” 负剑进宫的,除了缪斯,江珏是第二个。 “拜见宋王。”江珏朝新帝谦修拱手行礼。 “是宋帝。”缪斯纠正道。 “宋王觉得自己是宋王还是宋帝?”江珏朗声问道。 宋帝谦修瞧了瞧孟兰,再瞧瞧缪斯,最后望着江珏的眼睛答道:“孤是黎臣,自然不敢称帝。” 江珏笑了笑,对孟兰拱手说道:“先生,弟子接你回家。” 终于有一日他亲口喊了孟兰一声先生,而不是孟先生。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孟兰眼睛湿润了,谁说他只是胡乱给江珏起名为珏的? 子丑有言:“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 子丑有言:“两禾共穗,亦为嘉禾;两师共子,双玉为珏。” “人可以带走,剑留下。”缪斯说道。 “好。”江珏放下苦剑。 一把剑而已,便是天下八大名(器),也抵不上赐名之恩。 一把剑而已?此剑名苦,铸剑者缪苦。 江珏在乎的是孟兰,缪斯在乎的是苦剑。所以江珏没有一丝拖沓放下了剑,所以缪斯宁愿放走孟兰也要留下剑。 “先生,总让你费心,如今我长大了。”江珏笑道。 孟兰望着眼前稚子,从婉儿之死中他还知晓了江珏便是子修之子,是子丑之孙,是玄郎之孙,还是他孟兰的弟子。 第四十一章、缪斯一怒 - 弈士 - 赏一杯茶 莽夫,莽夫。 后来人提起缪斯,不是称呼他统兵百万的大执戈,不是喊他剑陵传人,而是莽夫两字。 数万铁骑阵列在洛邑之外,他跃马洛河,一句“谁若伤我谦修侄儿一分一毫,休怪我血溅洛邑”,竟然唬得满城贵胄人心惶惶。便是邹固、施惠两位位列三公的大宋柱臣也只能朝新王i谦修低头。 是新王,不是新帝,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宋公子嘉柳机关算尽最后还是为谦修做了嫁衣。离开洛邑前去剑陵关履职前,他特地去拜访了邹固。府里人说邹先生找施惠去了,又给他斟了一碗茶。 嘉柳坐到茶水冰凉不见邹固回来,下人又催得紧,他只好赶去剑陵关履职。 从洛邑王宫到邹固府邸,从邹固府邸到西城门,没有一个人喊他一声公子。 这位前几日还风光无限的宋公子嘉柳,如今落寞地赶去剑陵关赴任。 “谦修,要不要杀了他?”缪斯遥望着嘉柳落寞背影问道。 新王i谦(我不知道为啥王i谦也要被和i谐)修摇摇头,说道:“孤本家单单这一位叔叔了。” 宋骁八子嘉熹,咬舌自尽。宋骁十子,只剩幼子嘉柳。 邹固推门出来,端起凉透的茶水一口饮尽。末了,咂咂嘴说道:“暖茶总比冷茶香。” 龙蠡护送江珏一行人到塞上莽原,然后下马拱手说道:“等新王安定国内之事,自然会来黎都朝拜天子。” 龙蠡又朝孟兰行跪拜之礼,孟兰赶紧去搀扶他。龙蠡不肯起来,说道:“先生以身涉险,这一礼是吾王让我代行的。” “愧不敢当。”孟兰答道。 龙蠡又起身朝江珏拱手,说道:“这一礼是龙蠡向白圣行的。” 龙蠡策马缓缓归去,孟兰说道:“宋骁宁愿将谦修托付给龙蠡也不托付给缪斯,这是何等的信任。” 赵淼应和道:“白师兄以前说过,天底下的武夫,他只喜欢两个,一个是江侯,一个是龙蠡。” 江珏望着龙蠡怔神,赵淼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公子也喜欢他了?” “宋骁已死,谦修继位,保家卫国,道阻且长。”孟兰摇头上前而去。 江侯还在青州镇守关隘,毕竟大黎兵马比起鲁国相去甚远,只能守。南边楚国那才是比宋国还危险的大国,况且熊冉不是宋骁,熊冉正值壮年。 剑陵关以南,宋国使者队伍正在赶路。 “嘉柳,从小到大,你总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你的性子,姐姐知晓。事已至此,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放手吧。父王已死,从此我只有宋夫人这一个身份,珍重。”巧玉叹了口气,希望嘉柳能放得下。 “苣臣,那痴儿,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了。”宋夫人巧玉说道。 随行的苣臣只是“嗯”了一声。 剑陵关。 再次被驱逐到剑陵守关的宋公子嘉柳这一次真是满盘皆输,甚至再无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在想,若是伏白不在,是不是谦修就死了?谦修死了又如何?自己又能继位了?那位莽夫带着数万铁骑阵列在洛邑外,嘉柳相信缪斯做得出来血溅洛邑的事儿。 有楚国使者等剑陵关,等到嘉柳,然后呈递上一卷竹简。 “我姐姐的意思?”嘉柳问道。 那楚国使者不答,策马离去。 嘉柳摊开竹简,脸色煞白,神情大变,抽出佩剑对着一颗破败柳树一阵乱砍。 剑陵缪卜在剑陵关玩耍了一天,正朝剑陵关将士招手告别。 “大执戈的弟弟将来也会是个大人物。”有将士望着少年缪苦说道。 有将士附和道:“缪卜未来可期,到时候一门三圣,比起胡塞祁木一脉也不遑多让。” 嘉柳本来就心情烦躁,听到大执戈这个名头更是心里不爽。要不是缪斯横插一脚,自己此时已经是宋帝了。 “大执戈,大执戈,你们眼里单单有大执戈。滚,都滚。”嘉柳歇斯底里。 翌日,缪卜没来剑陵关玩耍。这位剑陵传人缪卜总会来剑陵关玩耍,风雨无阻。 “或许是病了。”有将士说道。 剑陵是禁地,便是剑陵关将士也不能踏足。有将士想去探望也只是想想而已。 接连三日,缪卜都没来。数百将士不再管什么禁地什么禁令,结伴往剑陵而去。 茫茫秦岭,巍巍剑陵。秦岭莽山之中,剑陵雄关之畔,有一处幽闭小山谷,里面只有几座土坟。 有血腥气。这些常年待在行伍之中的军中将士自然嗅到了血腥气,地上有用锐器写的一个大大的“白”字。 缪斯单骑赶来剑陵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他失魂落魄地走进剑陵,妻子葭萌没有过来挽自己的手,弟弟缪卜也没有过来喊一声哥哥。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白”字,提剑而出。 “我问询赶来时葭萌和缪卜已经死了两日了,”宋公子嘉柳愧疚地说道,“大执戈,还请节哀。” 缪斯只瞥了嘉柳一眼,然后上马往洛邑而去。 豫州,宋国,洛邑,王宫。 “不准再起兵戈。”宋王i谦修说道。 缪斯红着眼望着谦修,一字一顿说道:“臣下请王上下令挥兵兖州。” “孤答应过孟先生,不再起兵戈。”宋王i谦修小声说道。 “请王上下令。”缪斯跪伏磕头。 宋王i谦修没说话,他答应过孟先生,要当一个好君王。 “臣下只是和王上说一声,”缪斯起身离去,说道,“王上允或者不允,我都会挥兵兖州。” 庙堂贵胄没有一个人应声,如今的缪斯,是护国大执戈,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谦修没能拦住缪斯,洛邑没人能拦住缪斯。 缪斯出城门,数万铁骑半跪在地齐声高喊:“参见大执戈。” 缪斯沉默不语,上马往东而去,数万铁骑尘土飞扬。 孟兰以身涉险前去洛邑学宫,江珏请命出使宋国将孟兰带了回来,也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宋骁已死,谦修继位,是宋王不是宋帝。 然而众人还没从这个好消息里缓过来,便有戍边将士来报宋国大执戈缪斯领着数万铁骑从塞上莽原而来,已经快到兖州地界。 大黎王朝护国大将军江望舒还在镇守青州关隘,年轻的枝天子一筹莫展,又有谁能领军出战抵挡缪斯呢? 枝天子把无助的目光投向孟兰,他很想让江珏领军出战, 毕竟江珏先前与凌寒领军驰援徐州大败滕云军。但他实在说不出口,他想让孟兰代为陈述。 孟兰岂会不知晓年轻的枝天子的心思?但他实在舍不得让江珏再度领军出战了。那是宋军从胡塞得来的铁骑,那是天底下风头最盛的武圣缪斯。江珏还小,他不该承受这么多。 孟兰没答,江珏出列了,他拱手说道:“在下愿意为兖州黎民出战。” 枝天子大悦,急忙说道:“孤拜江珏将军为主将,拜凌寒将军为左军大将,拜云歌将军为右军大将,统领大军五万迎战宋军。” “天子,”有庙堂公卿出列说道,“我大黎如今剩下的兵马不足四万了。” 枝天子怔了怔神,不是还有十万大军吗?为何只剩不足四万? “两万即可。”云歌出列拱手说道,还挑衅般地瞥了一眼江珏。 今日天色已晚,凌寒和云歌两人调集军队去了,江珏难得在黎都休憩一日。他从徐州赶回来后马不停蹄地出使宋国,没有好好休憩。 大黎王宫,只剩下年轻的枝天子和太师孟兰。 孟兰拱手说道:“天子,珏性格一向如此,还请天子不要怪罪。” 枝天子苦笑着摇摇头,江珏入黎都既不肯跪伏也不肯叫一声天子,甚至他都是以小子或者在下自居,俨然没把自己当大黎臣子。每每出战,都是以为了黎民为借口。枝天子没有怪罪江珏,他也知晓了这个痴儿这些年的片碎信息,走到这一步,实在不容易。况且如今他能依仗的大将,只有江珏。他感激都来不及,如何会怪罪? 江珏来到在黎都不算阔绰的府邸,轻轻推门,玉婵正在教静姝练剑,静姝学的有板有眼,玉婵美得不可方物。老仆人秦爷爷正在院里晒太阳,亓官庄在扫地,恶善蹲在地上拍手叫好。 很温情的场面,江珏不忍心打破这温情的场面,只将门推开一条小缝。他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小静姝听见动静追了出来,喊道:“哥哥。” 江珏抱起小静姝,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琼鼻。问道:“有没有不乖?” “静姝很乖,”小静姝撅着小嘴说道,“哥哥回来了不准走。” “好,哥哥不走了,哥哥留下来陪小静姝。”江珏对小静姝很是愧疚,自己陪她的日子实在太少,小静姝都长这么大了,再过些日子自己都抱不动了。 “静姝,过来,去给哥哥泡茶。”老仆人秦爷爷招手道。 “哥哥最喜欢喝茶了,我去给哥哥泡茶。”小静姝眉开眼笑随老仆人秦爷爷而去。 “鸽子,鸽子。”恶善围了上来,拽着江珏的手臂。 “恶善,有没有偷懒?文章有没有背?”江珏问道。 恶善垂头丧气进屋了,文章还没背,鸽子不给饭吃。 “又要走?”玉婵背对着江珏问道。 “嗯,你就不去了。”江珏说道。 玉婵倔强地说:“我要去。” “替我多陪陪静姝,”江珏转身出门,喊道,“亓官,牵马。” 第四十二章、塞上莽原之战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一月,仲冬。 数万大宋铁骑在宋国大执戈缪斯的率领下从塞上莽原而来,两万大黎兵士在兖州边界严阵以待。 “你不问问我怎么来了?”云歌憋了一路,实在忍不住了。 江珏认真地望着他,又不言不语。 “我怕你死在别人手里,”云歌弯弓搭箭松弦一气呵成,一只硕大的雄鹰凄厉叫唤一声,然后坠落,他这才得意说道,“等击退了宋军,我一箭射穿你那颗凉薄之心。” “好。”江珏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凌寒紧盯着天边刚露头的黑云,神情冷峻。 “凌寒,你要多笑笑,冷冷冰冰的,恐怕难找到媳妇。”云歌打趣道。 凌寒勉强动动嘴角,算是笑了。 “缪斯又发什么疯,有人晓得吗?”云歌没觉得自己话多,继续问道。 江珏出使宋国营救孟兰归来,又带来好消息,但好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开,宋国大执戈缪斯又亲率数万铁骑往塞上莽原而来,闹得刚恢复生气的黎都再一次人心惶惶。 竟然真有大黎将领答道:“听说是缪斯之妻与弟弟被人杀了。” “被人杀了又与我大黎何干?”云歌不解地问道。 那将领又说道:“有人嫁祸给伏白。” 云歌更是一头雾水,嫁祸给伏白为何缪斯迁怒于大黎? 江珏知晓玄郎从来未曾亲自露面,便是枝天子与孟兰都不知晓伏白是剑阁中人,大黎前太傅朗轩也还活着。不过江珏终于知晓了原来当初江侯答应玄郎的条件便是江侯来守护大黎国祚。 这大黎将领也不太知晓其中联系,只好解释道:“大概是伏白是中山人,中山已经亡了,所以他才会迁怒于大黎。” 这个解释很牵强,但勉强糊弄过了云歌。云歌双目如鹰眼炯炯有神,望着铺天盖地如蝗虫国境的大宋铁骑非但没有半分胆怯,反而亢奋不已。 “那痴儿,你那方法靠不靠谱?”云歌问道,“可别让本将军白挖一天土。” 大黎军队两万也只有云歌会喊江珏一声痴儿,江珏没有恼,只是盯着越来越近的宋国铁骑,手里也握紧了滕云配剑。 苦剑在缪斯手里,江珏没有舍不得。这柄滕云佩剑是先前在徐州打伤滕云缴获而得,材质也是上品。 一把剑而已,如何比得了孟先生? 当真是一把剑而已?八大名(器)中只有三柄名剑,江望舒手里的追星,海民手里的越王剑,还有便是如今缪斯手里的苦剑。 宋国铁骑已经从百步开外逼来,江珏可以看见领头一人扬起了手里剑,在他身后数万铁骑抽刀拔剑、握矛执戈冲刺而来。 动荡时代天下兵种骑兵最强,数万大军冲阵光是气势就足以让人胆寒。天下能凑齐数万骑兵的只有占据胡塞的宋国,兵强马壮的楚国,还有冀州八国联盟合力,便是大黎王朝都没有这分底蕴。 塞上莽原是天然跑马场,宋骁占据塞上莽原后一直将此地当成是官家牧场。塞上莽原最适合跑马,骑兵在塞上莽原最能发挥最大优势。 数万宋国铁骑冲阵而来,已经到五十步的距离。 “稳住。”江珏紧紧握着滕云剑,竭力高喊。 数万大宋铁骑冲阵而来,已经到三十步的距离。 “稳住。”江珏还是竭力高喊。三十步,他已经能看见缪斯的脸庞,缪斯的脸庞上写着仇恨与痛苦。 数万大宋铁骑冲阵而来,已经到二十步的距离。 “稳住。”江珏竭力高喊。二十步,他已经能嗅见缪斯的愤怒裹挟着马尿的骚气扑面而来。 数万宋国铁骑冲阵而来,已经到了十步的距离。 “放箭。”江珏扬起滕云剑呐喊。十步,不过一眨眼的瞬间。 数千箭矢连缀成箭雨落在宋军军阵里,给了战意高昂的宋国铁骑当头一棒。云歌弯弓搭箭,三箭连发。第一箭被缪斯避开,只射中一个倒霉宋军;第二箭被缪斯持剑挡住,好不惋惜;第三箭穿过缪斯发梢,还是偏了。 这数千箭矢对数万铁骑来说不过是小把戏,但冲刺在前的宋国铁骑坠入了一条不算宽但足够长的壕沟,只有零零散散的宋国铁骑冲刺而来,又被大黎前排手持据马枪和长毛的兵士挑翻。 缪斯身下坐骑也被挑翻,他提着苦剑翻身而起,一连砍翻数十大黎兵勇。 “他是我的。”凌寒下马提枪而去,与缪斯开始酣战。 一轮箭雨,一道壕沟,让宋国骑兵折损数千,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不过却将宋国铁骑的冲刺阵势给逼停了。 骑兵,冲阵天下第一,但短兵交战步兵才是永恒霸主。冲刺阵势被逼停的宋国铁骑人仰马翻,大黎军队则气势高涨,他们现在对这本来实力悬殊的一战有着必胜的信念。 凌寒战力惊人,他独战缪斯一时间没有落下下风。缪斯有了苦剑,实力更深一筹,但凌寒也不是草包。缪斯人很冷,剑很冷,剑法诡谲又冷厉;凌寒人更冷,枪更寒,枪法凌厉又冷厉。 云歌没有再卖弄箭法,而是取了一杆长戈追逐江珏而去,身后两万大军铺开漫长的战线奋勇扑杀。 小珏山,山巅。 桃花农身后站着日覃之虎,日覃之虎身侧或趴或蹲着五只斑斓大虎。 “打吧,打吧,打得越凶,我才有越有机会,”桃花农喃喃道,“虎子,走吧,该去黎都了。” 缪斯与凌寒正在酣战,两人交手十步之内无人敢踏足。大黎军队底气更足了,缪斯是威名赫赫的武圣,凌寒与之相比不落分毫。 这一切,都是江侯之功,谁不知晓凌寒与江珏这两个声名鹊起的年轻人都与江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江侯独自镇守东边关隘阻挡鲁国大军,江侯的两个后生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领军在西境塞上莽原抵御宋军,一门三圣,指日可待。 江珏提滕云剑冲杀在最前,君仪与亓官庄一左一右跟着,云歌提着一把长戈分毫不让,便是到了厮杀时刻也不忘嘲讽江珏一句:“痴儿,可别再吓哭了。” 君仪不忿地喊道:“你与我比比谁杀的人多,敢不敢?” 云歌爽朗一笑,一矛刺进一个刚从壕沟里爬起来的倒霉宋军,然后挑衅地朝君仪笑了笑。 君仪不甘示弱,扬起手中杜若剑递了出去,又是一个刚从壕沟里爬起来的倒霉宋军中招。 一名宋将持枪逼了上来,是龙蠡。他没有半分留手,枪出如龙朝江珏直刺而来。江珏自然也不会留手,持剑递了出去。前不久还在塞上莽原依依惜别的两人转眼便枪剑相向。 龙蠡一枪再出,江珏挡住,龙蠡说道:“抱歉,我不会留手的。” 江珏挡住这一枪,然后一剑朝龙蠡压了过去,说道:“我没见到伏白,我也不会留手。” 亓官庄和君仪没有插手两人之战,云歌也不屑于和江珏争抢对手,他瞄准了另一名宋将,然后与他战成一团。 “怎么称呼?”缪斯一剑逼退凌寒,赞许地问道。 “江州军部将凌寒是也。”凌寒提枪再起,江侯的手下败将,他要是敌不过缪斯岂不是丢了江侯的脸面?和江珏一样,凌寒也从未首肯自己是大黎臣子,他始终铭记自己是江州军部将的身份。 宋国铁骑被壕沟阻绝,只好下马步战,步战,便是短兵相接,便是用人命堆出来胜利。 缪斯有不得不胜的理由,那位一览众山下的伏白如同天上仙人睥睨人间,偶尔兴致来了便杀人助兴。他寻不到伏白,只好拿与伏白千丝万缕的江珏撒气。江珏出使宋国营救孟兰时,使者队伍有几人不是剑阁弟子又是谁?只要擒获了江珏,杀了几个剑阁弟子,他就不信伏白不肯现身。 这位神神秘秘的伏白,杀他父亲,杀他母亲,杀他妻子,杀他弟弟。要么杀了伏白,要么被伏白所杀,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个选择。 江珏也有不得不胜的理由,他长大了,不再是要孟先生和江侯庇护的痴儿,他要像阿大一样庇护比他弱小的人。 塞上莽原的冬天来得很早,漫长的冬季才过了一个月,今年第三场雪落下了,亲吻着埋骨莽原的宋国铁骑和大黎将士。塞上莽原浮尸遍野,枯草尽数被染红。 这场并不算势均力敌的战斗还没结束,宋国铁骑在被箭雨和壕沟消耗过后还余下三万,大黎军队只有两万。 第一日的战事落下,宋国铁骑余下两万,大黎军队只剩下万人。战损几乎一致,只能靠尸体堆出来胜利。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人被尊为英雄的时候有多少袍泽埋骨莽原,身上只盖了一层雪花? 营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今日大雪,暂且休战;坏消息是将士们都冻得瑟瑟发抖,再这样下去恐怕不用缪斯领军杀来,这余下万人都会不战而败。 江珏端着一碗姜汤递给凌寒,凌寒手捧着姜汤,小声说了句:“谢谢。” 凌寒负伤了,他还是给江侯丢脸了,比起缪斯还是不如。若不是江珏提剑杀来,恐怕自己已经成了缪斯的剑下亡魂。江珏知晓凌寒肯说一声谢谢不是因为这碗姜汤,而是这个冰冷的人用属于他的方式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情愫。 自己何尝不是一样呢?江珏始终没能对玉婵说一句体己的话,甚至连正眼看她都不太敢。 江珏提着剑巡视营地,沾了一身雪花。 “亓官。”江珏喊道。 亓官庄赶紧追上江珏,问道:“公子,怎么?” “随口喊喊,习惯了。”江珏说道。 的确是习惯了,江珏此次出征只带了亓官庄和君仪。蒲音没有半点武力,自然留在黎都;石头失去一只手臂之后实力大减,意志更是消沉,赵淼也只好陪着他;刘长安和邵如意则被江珏留下来保护孟先生,知晓洛邑那一出大戏后江珏分外关心自己在乎的人,孟先生又是个书生;所以他特地不让玉婵跟来,玉婵实力很强,保护小静姝绰绰有余,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弥补亏欠小静姝的情感;他不放心把恶善交给别人,一是怕别人欺负恶善,二是怕恶善暴走伤人,自己交代过恶善要听玉婵的话,加上赵淼他们也住得不远,若是恶善暴走,还能及时赶到。 要带上亓官庄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习惯了。跟在江珏身边最久的便是亓官庄,他随口一喊就是亓官庄的名字。知道真相后的亓官庄眼泪掉了下来,自己明明实力最弱,却被强行揪上战场。等江珏让他回去的时候他又厚着脸皮跟了上来。 至于君仪,无牵无挂,只想当一个侠客。用君仪的话说,那就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江珏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让他跟来了。 “公子,若是哪天你喊亓官再也没人答了,我看你喊谁。”亓官庄嚷道。 江珏瞪了亓官庄一眼,说道:“不准说丧气话。我宁愿再也没人喊亓官,也不愿喊不答应。” “公子也不准说丧气话,”亓官庄开始畅想未来,说道,“等天下太平了,我和公子又去当匪,逍遥又快活。” “好。”江珏答道。他忽然好想去当个匪,最好还是个痴儿,当个不正经的匪,没有忧愁,没有烦恼。 “亓官。”江珏又喊道。 亓官庄不忿地嚷道:“公子,是不是又是习惯了?” 江珏摇摇头,提剑在雪地上写字,亓官庄则念出来:“小时候羡慕每一场雪,后来紧了紧身上的寒衣。” 黎都。 下雪了,静姝很少见到雪,她站在院中,牵着玉婵的手,问道:“玉婵姐姐,哥哥会不会冷啊。” 玉婵替小静姝抹去头上雪花,怜爱答道:“只要小静姝不冷,哥哥就不冷。” 小静姝转身回去取了两根枝条,说道:“静姝不冷,静姝还要练剑。” 玉婵接过一根枝条,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在雪地上舞剑。老仆人秦爷爷在煮茶,恶善蹲在雪地上嘿嘿地笑,沾染了一头雪花也没在意。 第四十三章、秦淮称王 - 弈士 - 赏一杯茶 塞上莽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苍茫又凄凉。 云歌提议可以偷袭宋营,不过还是征询江珏的意见。虽然他一口一个痴儿,但江珏是主将,这点毋庸置疑。江珏在召集千夫长以上的将领商议,只有稀稀拉拉一两个人同意,其余人都觉得风险太大, “我不是和你们商议,这点希望你们也能明白,”江珏正色道,“云歌,挑选一千精兵,明日偷袭宋营。” 一众大黎将领羞愧难当,这个温和的少年郎温和惯了,险些让他们忘了他年纪轻轻便在徐州大败鲁国滕云军队,重伤鲁将滕云。 滕云何许人也?艾诗没被本家伯父艾曲请到鲁国之间他是鲁国军中一言九鼎的人物,三分冀州都是此人领军打下来的。便是如今武圣艾诗到了鲁国,滕云也从未屈身当过滕云副将,都是单独领军。 云歌领命,亲自挑选精兵去了,他对身侧的江珏说道:“我以为你不敢去。” 江珏终于知晓为何大黎会越来越式微,天子不作为,庙堂少柱臣,军中无大将,将士乏斗志。如今的大黎,全靠护国大将军、太保江望舒和洛邑学宫祭酒、太师孟兰两人苦苦支撑。 “北境联盟为何没有援军而来?”云歌问道。 江珏摇摇头, 他不知晓,也不关心。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胜负的筹码压在北境联盟身上,秦淮的心思,可不简单。 “哼,好笑,兖州无一可用之将,四境无一勤王之师。”云歌嗤笑道。 大雪纷飞,江珏与云歌亲自率领一千精兵在塞上莽原迎着风雪而行。风是西风,恰好扑面而来。这不是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是将将士脸皮都吹皲裂的猛烈西风。 本来江珏是准备率骑兵偷袭宋军营地的,奈何雪太深,马儿寸步难行,只好步行而去。 亓官庄和君仪自然也随行前往,江珏单单留下了负伤的凌寒坐镇军中。至于那七八个贪生怕死的千夫长,江珏全部带来了。既然贪生怕死,那便让他们没有选择。江珏宁愿让这些个草包千夫长战死沙场,也不愿看着他们苟且偷生。 此战,若是败了,大黎单单只剩下不足两万兵马。不足两万,在大宋百万雄师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玄郎,这位一直隐藏在幕后的大人物为何还是不肯现身?大黎国祚已经摇摇欲坠,江珏不知晓他到底还有什么手段。 一千精兵艰难地在拖拽着身体在积雪齐膝深的塞上莽原上挪动,江珏走在最前,他的嘴唇发白,他的睫毛上挂着雪花,他的身上沾染了厚厚的雪。 入夜之前,江珏终于领军抵达宋军营地之外。这场大雪不单单困住了大黎万人军队,还将宋国这两万铁骑也困住了。 塞上莽原是天然的跑马场,也是军马的险地。如今这两万军马莫说是草料紧缺,便是行进都成问题。 龙蠡忧心忡忡地说:“大执戈,撤军吧。” 缪斯面无表情地嚼着又酸又柴的马肉,粮草辎重被大雪阻绝,将士们只能杀马烹肉。他似乎没听进龙蠡的话,他在想如何破局。 “大执戈,我觉得不是伏白下的手,”龙蠡说道,“伏白行事光明磊落。” 缪斯吐掉又酸又柴的马肉,瞪着龙蠡说道:“就因为他救你一命?龙蠡,过分仁义,也不是好事。” 不过缪斯还是听进去了。娘死在伏白手上的时候,缪卜安然无恙;爹死在伏白手上的时候,葭萌和缪卜也安然无恙。伏白似乎的确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但除了伏白还有谁能悄无声息潜进剑陵? 缪斯忽然拔剑而起,喊道:“撤,回洛邑。” 公子嘉柳,我缪斯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消心头之恨。 两万宋军在雪地上艰难跋涉,马匹成了累赘,更是拖累了行军步伐。缪斯独自上前,将这两万大军都交给龙蠡。 龙蠡叹息一声,缪斯的性子他知晓,莫说是公子嘉柳,便是天子,恐怕他也敢杀。不过公子嘉柳也是罪有应得,虽然没人说,但洛邑的那一出大戏是嘉柳指使的无疑。 江珏领着千人军队赶到宋军营地时宋军已经撤走,亓官庄喊道:“公子,马粪还新鲜,宋军刚撤不久。” “宋军为何会撤军?”云歌不解地问道。 “还能为何?没有粮草补给,不撤军饿死在塞上莽原?”亓官庄踢了一脚一具森白马骨,说道,“可惜了这么些好马。” “追还不是不追?”云歌问道。 今日想要赶回营地恐怕来不及了,江珏望着雪地上深浅不一的脚印和马蹄印,吐出一个字:“追。” 龙蠡领着两万大军艰难跋涉,有斥候来报,鹿岭要寨方向有大批人马汇集。鹿岭要寨,如今又回到了北境八国联盟手里,看来北境八国联盟是想当黄雀了。 龙蠡当机立断原地休整,现在两万大军都是疲惫之师,若是遭遇北境联盟军队恐怕凶多吉少。他只能下令原地休整,宰杀战马烹肉喝汤,好迎接接下来的恶战。 军中伙夫含泪把屠刀挥向战马,这些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塞骏马。将士们也含泪吃肉喝汤,战马,是骑兵的双腿,宰杀战马,和自断双腿有什么区别? 鹿岭要寨。 秦淮望着漫天飞絮,伸手去接。可惜雪花落在手上,不多时便消融为水。 “乔叔啊。”秦淮喊道。 乔叔提着狼刀,答道:“在。” 夏侯司徒没了,欧尧司空也没了,我单单剩你了。 乔叔左右张望,并无他人,这才小声答道:“太子,夏侯司徒留了不少后手,再过些日子,北境再无八国联盟。” “可我等不了了,相国,终究没有天子好听;天子,终究没有王上好听;王上,终究没有天子好听。”秦淮说道。 胡荻儿只穿单薄胡服出来,靠在秦淮肩头,说道:“夫君,我们此行带来了冀州四十万人马,我父王和叔父应该已经领军南下。” 秦淮揽住胡荻儿,柔声道:“辛苦你了,还要亲自上阵。” 胡荻儿笑了笑,往秦淮怀里拱。这位三战缪斯三次平手的天底下唯一一尊女武圣,她的温柔单单属于眼前的男人。 “乔叔啊,去请唐谋他们议事。”秦淮喊道。 “喏。”乔叔提刀而去。 秦淮揽着胡荻儿离去,天下这盘棋楸,他怎么甘心沦为棋子?他要当弈士,他要当最大的弈士。 鹿岭要寨议事厅,秦淮携胡荻儿朝在座的二十来位大将拱手,说道:“召集诸位前来,是商议拦截宋国骑兵的事。” 这二十来位大将来自北境八国联盟,桑将桑离拱手说道:“相国,据斥候来报,宋国大执戈单单领了不足四万骑兵,又何至于兴师动众领着四十万大军前来?” 秦淮与胡荻儿相视一眼,胡荻儿走到桑离面前,说道:“桑离……” 胡荻儿袖里藏刀,一刀刺在桑离心口。秦淮惋惜地说道:“桑离,你不识时务,别怪我。” 议事厅一阵骚乱,半数大将忽然朝其余十几位大将出手,那十几位可怜的大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制服。 “属于那八个废物的时代过去了,”秦淮得意地张开双手,说道,“属于孤的时代来临了。” “参见王上。”秦淮跪伏喊道。 “参见王上。”那半数大将也跪伏喊道。 那十几个被制服的大将有人破口大骂,有人连连求饶。秦淮走到求饶的桑国大将桑虎身前,问道:“你怕了?” 桑虎磕头如捣蒜,求饶道:“相国,不,王上,我愿意臣服。” “晚了,都杀了吧。”秦淮悲悯地说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乔叔。” “臣在。” “孤拜你为司马,统领乔国大军。” “桑果。” “臣在。” “孤拜你为桑军统军大将,统领桑军。” “唐谋。” “臣在。” “孤拜你为唐军统军大将,统领唐军。” “卫仲子,卫季子,孤拜你二人为卫军统军大将,统领卫军。” “陈樵,孤拜你为陈军统军大将,统领陈军。” “徐榜,孤拜你为梁军统军大将,统军梁军。” “子如,孤拜你为魏军统军大将,统领魏军。” “符文典,孤拜你为符军统军大将,统领符军。” …… “臣叩谢王上恩典。”十余崭新的乔国大将悉数叩首。 “王上,”桑果出列拱手道,“臣愿领军破宋国铁骑,请王上务必将这首功机会给臣下,也好让臣为我乔国重立献上贺礼。” “王上,臣愿意出战。”其余十余崭新的乔国大将恨自己慢了一步,让桑果抢了先。 “桑将军立功心切,孤心里欢喜,”秦淮说道,“桑果听令,领五万大军,一举剿灭宋国贼军。” “臣桑果领命。”桑果叩首,然后出门而去。人挪死,树挪活,他桑果不过是桑国一个没落贵族子弟,便是从军也不得重用。如今一步登天,位列三公指日可待。 新乔国大将桑果统领桑军五万从鹿岭要寨而出。 第四十四章、儒将龙蠡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领着千人精兵休整一夜过后继续往前,正午时又见到了宋军的营地。亓官庄又老练地捡起还有余温的马粪,嚷道:“宋军大概刚离开一个时辰,只是我们这点人手不足吧。” 云歌嫌弃地避开亓官庄,然后说道:“把你的脏爪子洗干净了再追上来。” “痴儿,你说要是我们千人部队全歼宋国两万铁骑凯旋,他们会不会喊我一声英雄?”云歌嘴巴一刻也歇不下。 江珏答道:“也许吧。” “痴儿,听说你在活泉关当过英雄,是什么感觉?”云歌不依不饶地问。 “当英雄不好。”江珏认真说道。 自己宁愿不被当做英雄,自己当英雄的是代价是活泉岭漫山遍野全是土坟,这样的英雄,江珏不想当。 云歌背负重弓手提长矛上前,喊道:“走快些,我还等着他们都喊我英雄呢。” 行进半个时辰后,君仪踏雪归来,说道:“珏哥哥,宋军和北境联盟的军队打起来。” 云歌眼睛一亮,说道:“打起来好,我们也可以当一回黄雀。” 千人精兵一路往前,果然见到苍茫塞上莽原有两军交战。一方是宋军无疑,另一方自然是北境联盟。 “哼,我还以为北境联盟忘记盟约了,现在才肯出兵。”亓官庄愤愤不平地嚷道。 大黎、北境联盟和吴越在黎都签订了兖州之盟,然而宋国大执戈缪斯领军从塞上莽原来时北境联盟却按兵不动。江珏可不信八个诸侯国联合的北境联盟会不知晓缪斯行军一事,唯一的解释便是身挂八国相印的秦淮想等大黎与宋国鹬蚌相争,然后坐收渔利。 “停下。”江珏下令。 云歌正兴义盎然地做着英雄美梦,忽然被江珏被搅醒,不忿地喊道:“怎么了?痴儿将军,你又怕了?” 君仪冷冷说道:“云歌,我忍你许久了。” “小家伙,你不服?”云歌提着长戈走过来问道。 君仪想要拔剑,江珏喝道:“够了。” 云歌耸耸肩,君仪撇撇嘴,两人不再拌嘴。亓官庄问道:“公子,想到什么了?” 江珏说道:“你们说为何宋军急匆匆撤军?” 云歌想也没想答道:“还能为何?塞上莽原是天然的跑马场,但这场大雪却能成为战马的坟墓。缪斯不撤军恐怕连人带马都要埋在这塞上莽原。” 云歌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自然有发言权。他说得不无道理,这一场大雪让宋国铁骑如同陷入泥潭。 亓官庄说道:“依我看,是宋军粮草跟不上,几万人只能宰杀战马,再不退恐怕宝贝战马都要被宰杀干净。” “或者是北境联盟入侵,缪斯首尾难顾,只能撤军?”君仪试探性问道。 江珏摇头说道:“寐虎缪斯,岂会轻易退军?马困塞上,他可以弃马而来;粮草不足,他可以宰马烹肉;北境入侵,宋国还有雄师百万。缪斯退军,只可能是他发现了伏白的踪迹,或者察觉到杀害他妻子与弟弟的另有其人。” “所以我们撤军?”云歌半信半疑地问。 “既然来了,为何要撤军?”江珏望着交战双方说道,“这两万匹胡塞战马,我喜欢得很。” 云歌忽然觉得江珏很陌生,这个痴儿什么时候也变得精明了?他终于有些欣赏江珏这个痴儿了,这两万匹骏马,他也喜欢。 “君仪。”江珏喊道。 “在。”君仪答道,他知晓江珏肯定要吩咐自己。 “去军营传令让凌寒调集大军赶来,我们也当一回黄雀,塞上莽原这张棋楸,我喜欢。”江珏下令。 君仪领命,踏雪而去。便是一直和君仪不对眼的云歌也赞叹道:“踏雪而行,如履平地,你从哪儿捡来的?” 江珏没答话,提剑在雪地上缓缓而行,云歌这才注意到江珏身后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亓官庄瞧着云歌那张震惊的脸,说道:“其实我家公子在活泉关就足以封圣了,只是他不愿。还有凌寒,输缪斯多少?” 云歌望了亓官庄一眼,鄙夷说道:“你呢?” “所以我只是个马前小卒,”亓官庄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像某些人,就只会指指点点。” 江珏在活泉关以千人残兵击退楚军两三万,更是斩杀楚国老牌名将征北将军景瑟,这等战绩还不足以封圣? 凌寒在江城之战中的风采亦是如此,谁敢说他没有武圣实力? 武圣,不过是一个名头而已,江珏不喜欢,因为这个虚名的代价是数万綦地自由军袍泽永远地沉睡在活泉岭。 武圣,不过是一个名头而已,凌寒不喜欢,江侯可以庇护国土国民二十八年,他做不到,所以他自认称不上武圣。 武圣,不过是一个名头而已,江侯也不喜欢,这个虚名背后是巴民五十万虎半数没有二郎,所以他独步梁州二十八年不肯封圣。但江望舒还是封圣了,只因为那位年轻枝天子的一声姨夫。 塞上莽原,有人来报:“将军,斥候来报,大黎有一支千人部队在不远处。” 新乔国大将桑果冷哼道:“哼,不过千人,还想当一回渔翁?” 桑果望着正在竭力拼杀的宋国百将第二的龙蠡,赞叹道:“那白袍将军可别杀死了,那可是王上指名道姓要的人。” 单论诗文才情,洛邑圣贤才甲天下,龙蠡排不上前十;单论治国治民,大宋百城大夫都不输龙蠡;单论治军统军,大执戈缪斯与兵圣施惠都在龙蠡之上;单论个人武力,不提武圣缪斯,单单是宋骁八子嘉熹手下哑奴便能伤龙蠡。 儒将龙蠡,提笔能从文,穿衫能治民,上马能治军,提枪能杀人。大宋雄师百万中,才情第一当推龙蠡;大宋新旧百将中,能治民者第一当推龙蠡;洛邑庙堂贵胄中,能治军者第一当推龙蠡;洛邑圣贤才三品文人中,能上阵者第一当推龙蠡。 塞上莽原,龙蠡提枪正在与桑果军队大战,有人喊道:“龙将军,大黎有一支千人队伍正在后方。” 龙蠡提枪挑翻一名敌军,没有理会,眼前的敌人都杀不尽,何况是身后呢?龙蠡只能把希望寄托给驻扎在潦水牧场的军队能够赶过来。 “龙将军,援军被拦住了,北境联盟大军压境,我们孤立无援了。”有将士在龙蠡耳畔喊道。 两万大宋将士,交战不过一个时辰已经倒下数千,退路又被北境联盟截断,龙蠡只能下令:“往东冲杀。” 往东,这是无奈之举,这是没有退路的选择。大黎不过千人,加上后方援军也不过万人,比起北境联盟这数万人总要好招架些。 江珏本来在看热闹,忽然见到宋军调头朝己方冲杀而来,好不为难。若是退走,这两万匹军马自己恐怕连看一眼都是奢侈。若是不退,己方千人又如何抵挡宋军万余? 正在为难之时云歌喊道:“痴儿,凌寒来了。” 江珏以为云歌在说笑,毕竟营地距离此处便是全速行军也要半日,这才不到一个时辰,凌寒如何赶得到? 君仪踏雪而来,远远招手喊道:“珏哥哥,我在路上遇到了凌寒将军。” 江珏苦笑着摇头,他就知晓凌寒耐不住性子,要他留在营地驻守,除非砍断他双腿。 不过凌寒的到来无疑增加了己方的筹码,江珏两眼放光盯着冲杀而来的宋军,眼馋如同一匹饿狼。 “公子,那宋军又不是国色佳人。”亓官庄撇撇嘴说道。 “这痴儿爱美人,爱美酒,爱名剑,也爱名马,”云歌说道,“他是眼馋这两万匹马。” 宋军已经在百步开外,奈何雪地上步履维艰,宋军只剩不足万余。宋军已经无力顾及战马,两万匹战马惊慌失措在雪地上费力地奔跑,朝着江珏而来。 “这两万匹马,我都要了,”江珏喊道,“亓官,牵马。” 亓官庄哭丧着脸喊道:“公子,我哪里牵得过来?” “众将士听令,”江珏喊道,“分五千人一人最少给我牵两匹马,谁要是做不到今晚可没饭吃。” 随江珏先行的千人将士还是凌晨喝了点清粥,这会儿正腹中饥渴,五个千夫长更是张牙舞爪朝骏马扑去。 江珏满意地笑了笑,说道:“也不是天生的草包嘛。” 宋军已经在五十步开外,后面是穷追不舍的新乔国军队。江珏扬起手里滕云剑喊道:“列阵,防御。” 五千大军列阵防御,等着这些走投无路的宋军自投罗网。 “痴儿,后面可还有北境联盟,你不会当真以为他们与大黎一条心吧?”云歌难得正经一回。 江珏轻笑道:“你怕了?” “怕?”云歌浮夸地大笑一阵,然后才继续说道,“你这个痴儿都不怕,我还会怕?” 龙蠡领着宋军一路逃窜,见到江珏背后再多出无尽的人马,面露绝望之色,竭力高喊:“杀回去。” 往东,江珏那里岂止千人?分明是万人军队;往西,至少还有援军,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第四十五章、所谓道义 - 弈士 - 赏一杯茶 鹿岭要寨,桑果麾下大军数千轻骑疾驰而来。 秦淮走出鹿岭要寨,说道:“摆酒设宴,犒劳桑将军。” “桑将军中箭了,桑将军中箭了。”有人惊呼。 秦淮脸色变了变,改口说道:“就不摆酒了,唤医官来。” “战事如何?”乔叔问道。 有将士说道:“禀,两万宋军悉数被歼灭。” 秦淮大喜,问道:“缪斯呢?龙蠡呢?” 有将士答道:“未曾见到缪斯,龙蠡被大黎的人救走了。” 秦淮脸色冷了下来,胡荻儿搀扶他进屋去了。 塞上莽原,潦水河畔,有大军正在交战。 “报,”有斥候来报,“被困莽原的两万大军悉数战死。” 大宋百将排行第十的龙瑾拍案而起,提枪出营房,下令道:“全军出击。” 等到大军洛邑涉过潦水与北境联盟交战,这位年轻的大宋百将排行第十的龙瑾半跪在地,哭喊道:“哥哥。” 龙蠡是龙瑾兄长,这是大宋行伍人尽皆知的事情。龙蠡在大宋百将(旧)中排行第十,龙瑾又在大宋百将(新)中排行第十。一门两子,两子都是栋梁之才。 大宋百将排行第十六的田蒙搀扶起龙瑾,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节哀。” “不用管我。”龙瑾摆摆手。 前不久兄长过塞上莽原潦水牧场时还亲自见过自己,谁曾想这一别竟然是永别? “龙瑾,”田蒙在潦水对岸喊道,“说好的一起问鼎百将前三。” 龙瑾抬起头,与田蒙对视,田蒙又说道:“我兄长战死,我替他骄傲。” 田蒙的兄长便是战死阳关的大宋百将(旧)排行第三的田恬。 龙瑾勉强笑了笑,提枪从浮桥涉过潦水。田蒙揽着他的肩膀喊道:“我比你大,这大宋百将第一让与你,我取第二便可。” 塞上莽原,兖州边界。 亓官庄望着不知死活的龙蠡说道:“公子,你当真要收他?” 江珏摇摇头,说道:“只是敬佩他。” 江珏如何不敬佩儒将龙蠡?就在自己身前二十步的地方,两万宋军悉数战死,龙蠡依旧提枪傲立。显然北境联盟并不想杀他,奈何龙蠡至死不降。 最先动恻隐之心的是凌寒,这一幕何其熟悉?一人一枪,面对千军万马。凌寒完美地学到了江侯的羞于表达情愫,尽管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提着枪冲杀而去。 几乎是在凌寒提枪冲杀而去时江珏发话了,他说道:“云将军,请出手。” 云歌本不愿救龙蠡,毕竟他是宋人,但还是忍不住出手了,他弯弓搭箭一箭正中北境联盟领军大将桑果胸膛,可惜偏了一些,射在右边。 桑果中箭坠马,大军一阵骚乱,凌寒趁机提起已经身负重伤的龙蠡,又在江珏等人的掩护下安然无恙归来。 若不是云歌这一箭正中桑果胸膛恐怕北境联盟不会善罢甘休。当然,江珏请云歌出手自然有他的计较,只要北境联盟军中无大将便是还余下三四万人又如何?他可不信北境联盟敢兴师动众对大黎部队出手。 江珏赌对了,桑果坠地后北境联盟数千人护着桑果返回,余下的也悉数退军。 等到北境联盟退军云歌才松了口气,骂道:“你这个痴儿,都是什么破主意。” 君仪得意笑道:“珏哥哥运筹帷幄,北境联盟与宋国在潦水河畔交战,无暇顾及我们。况且军中无统帅,谁敢擅自发号施令?要知道,我们可是大黎王朝的军队。” 君仪说得没错,江珏可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他是有足够的把握才会这样做。 龙蠡救下来了,那五千兵士一个个在雪地里打滚,硬是超额完成了江珏下达的命令,竟然缴获了一万五千匹军马。 整整一万五千匹军马,这可是一笔横财,组建一支万人骑兵军团还绰绰有余。 “这次我们不光击退了宋国铁骑,还缴获了万五军马,”云歌苦恼地问道,“亓官庄,你说黎都的丽人要是喊我一声英雄我该如何?” 亓官庄嗤笑道:“战平缪斯,那是凌寒将军的功劳;缴获战马,那是我家公子的功劳。” 云歌争辩道:“我还一箭射杀了北境联盟的大将呢。” 亓官庄撇撇嘴,说道:“我只知晓有人一连三箭连缪斯的衣角都没沾到。” 云歌脸红了,他自诩骑术天下第一,箭术天下第一,弓马骑射天下第一,但三箭齐发连缪斯的衣角都没沾到,这是事实。 黎都外,三里。 “玉婵姐姐,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呀。”小静姝抬头问道。 恶善瞧见骑着黑马归来的江珏,大声喊道:“鸽子,鸽子。” “凌将军,云将军,你们去见天子,我就不去了,”江珏下马上前,喊道,“亓官,牵马。” “痴儿,”云歌嗤笑道,“你若不去,那王城丽人的爱慕只能让我和凌寒兄弟两人承受了。” “我也不去了。”凌寒也说道。 云歌朝两人大声喊道:“你们当真不去?” 两人都没答话,云歌又喊道:“那我一人独自享用了。” 静姝扑进江珏怀抱,小脸紧绷说道:“哥哥又骗我,第二次了。” 江珏信誓旦旦保证:“以后不会了。” “拉钩。” “拉钩。” 恶善一脸喜悦地喊道:“鸽子,我也要抱。” 江珏为难了,还是轻轻地抱了抱恶善,恶善喜笑颜开。 亓官庄牵着三匹马,一匹是江珏的,一匹是他的,还有一匹驮着半死不活的龙蠡。君仪朝小静姝喊道:“静姝,来我抱。” 小静姝又一口一个君仪哥哥,惹人爱怜。君仪踢了一脚亓官庄,说道:“走快些。” 亓官庄先是抱怨两声,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拽着恶善追上君仪。 凌寒提枪单独离去,云歌还在处理这一万兵士的安置问题,他忽然觉得这是个阴谋,那江珏和凌寒摆明了是把这个苦活交给他。 于是小道上只剩下江珏和玉婵,江珏走得很慢,慢不是稳,而是乱。明明自己不再是痴儿,明明自己不再是懦夫,但还是不敢面对玉婵。 “他们都好吧?”江珏小声问道。 玉婵想了想,说道:“静姝很乖,恶善也很听话,长安和如意一直保护孟先生,赵师姐和石头师兄也很好,蒲音整日研读药理书籍。” “那你呢?”江珏声音更小。 “我很好,我很喜欢静姝。”玉婵答道。 简短的交流后又是漫长的沉默,玉婵忍不住问道:“你呢?” 江珏想了想,说道:“凌寒枪法很强,和缪斯不分高下。亓官的见识很多……” 江珏没说完,玉婵打断道:“我要听你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很不称职,战死一万多人。”江珏愧疚地说道。 “有再添新伤吗?”玉婵询问。 江珏顿了顿,说道:“没有。” “你犹豫了,”玉婵忽然转身望着江珏的眼睛说道,“你撒谎了。” 豫州,宋国,剑陵关。 缪斯策马扬剑,喊道:“嘉柳何在,出来受死。” 缪斯身后跟着连同宋王i谦修、司徒邹固和司马施惠在内的数十洛邑贵胄和数千兵士。宋王i谦修喊道:“大执戈,冷静些。” 缪斯回头望了宋王i谦修一眼,然后提剑进剑陵关,揪住一个千夫长问道:“嘉柳何在?” “公子嘉柳出关去了。”千夫长答道。 “何时走的?”缪斯再问道。 “昨日刚离去。”千夫长继续答道。 缪斯一把松开这个唯唯诺诺的千夫长,再骑上快马,追出关去。 过了剑陵关,再往前便是楚国地界。嘉柳与巧玉关系最好,除了避难楚国,缪斯实在不知道他还能避难到何处。 “嘉柳,莫说是楚国,便是你逃到天涯海角,我缪斯也要将你千刀万剐。” 冀州。 白狄大军一路南下,抵达唐国。白狄王阿古达提刀杀尽唐王宫,嗤笑道:“太弱了。” 与此同时,赤狄大军正在燕国境内长驱直入,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赤狄王阿不休问道:“不知我那兄长抵达何处了,说好的均分冀州,我可不能落下。” 冀州。 三日之间唐国、卫国彻底沦陷,唐王、卫王被北狄人所杀,燕国沦陷半壁国土,燕王延卿下落不明。 鹿岭要寨。 秦淮说道:“回冀州。” 黎都。 蒲音从里屋出来,等待在外的江珏连忙问道:“龙蠡可有大碍?” “无碍,静养就好了。”蒲音说道。 江珏松了口气,叮嘱道:“就劳烦你了。” 蒲音笑道:“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况且你我之间还客套?” 江珏呵呵笑道:“我担心龙蠡会死,还打算让亓官庄回去取神龙酒。” “神龙酒那么珍贵的东西……”蒲音说道。 蒲音话没说完,江珏打断了他:“神龙酒就是用来救人的。” 年轻的枝天子再次遣人来请江珏,江珏实在不好推脱,只好前去。 大黎王宫正摆酒设宴,最大的功臣还没来,枝天子也未曾动象牙梜。 江珏还是初次来大黎王宫吃宴席,他在数十人的注视下携带玉婵和静姝而来。至于亓官庄和君仪来得早一些,甚至凌寒都比江珏来得更早。 “抱歉,来晚了。”江珏拱手说道。 “小将军莫不是以为打了两场胜仗就可以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了吧?天子三次派人去请,这才肯来。还是小将军效仿圣人伯岐?”有黎都老贵胄斥责道。 孟兰起身想要替江珏辩解,江珏恭恭敬敬请孟兰坐下,然后把静姝交到玉婵手里,这才对老贵胄说道:“抱歉。” 那老贵胄喋喋不休还要斥责江珏一番,江珏再对他拱手说道:“抱歉,请容我说完。” 那老贵胄被江珏这三番两次又是拱手又是致歉给弄得有些迷迷糊糊,于是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江珏。 “首先,我还真没把天子放在眼里。”江珏转身望着枝天子说道。 满堂震惊,谁也没料到江珏会如此语出惊人。 “人生天地间,为何要分三六九等?”江珏扫视着满堂贵胄说道,“丝帛衣裳象牙梜,金丝冠帽美玉碗。你们在王宫安逸地享受这一切的时候可知晓天下黎民千万有几家几户能吃饱穿暖?” “你们可以安然无恙地享受美味珍馐,可知晓有多少饿了啃草根,渴了喝雪水的将士埋骨沙场?” 有人喋喋不休,有人沉默不语。 江珏继续说道:“我是个草莽,是个痴儿,是千千万万黎民中的一个。我没把天子放在眼里,是因为天子没把千万黎民放在眼里。” “道义二字,上是天道,下是仁义。道义二字,不在天子手里,不在诸侯手里,在这千千万万黎民手里。今天,我这个痴儿能站在这里,吃的是黎民种出来的粮食,穿的是黎民种出来的棉麻,没有一样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人物赐予的。” “我不敬天子,不敬诸侯,只敬道义二字,道义二字,在黎民手里,所以我敬重天下黎民。” “仁义礼信,忠诚孝悌,”江珏说道,“这便是子丑留下来的道义,所谓忠诚,我只忠诚于承载道义的黎民,而不是你们这些不知民生疾苦,只知尸位素餐的大人物。” 江珏说完,牵着小静姝离场而去,留下喋喋不休的庙堂贵胄和痛哭流涕的年轻枝天子。 亓官庄与君仪追逐江珏而来,凌寒也离席出来,云歌把象牙梜一丢,说道:“我忽然有些欣赏这个痴儿了。” 说罢,云歌也大笑离去,他本就是一个纵马莽原的潇洒侠客,愿意来黎都,只因为自己那傻妹妹放不下这个痴儿。 枝天子跑到大殿门口,望着江珏离去的背影,脸颊尽是泪流。 “太师,孤实在不称职。”枝天子说道。 孟兰叹了口气,他初次见到枝天子时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还是个喜欢弓马骑射的少年郎。 “天子,珏不懂事,不要怪罪他。”孟兰说道。 年轻的枝天子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痛哭流涕。 国将不国,天子又如何拿得起道义二字? 第四十六章、地狱恶鬼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十二月,季冬。 荆州,楚国,郢都,王宫。 “王上,消息都已经散发出去。”国师木尔拱手说道。 熊冉点头,说道:“我那谦修侄儿太软弱,若不将江侯调回梁州,恐怕鲁国也只能龟缩在青州。 木尔继续说道:“王上,江侯老当益壮,那痴儿又成了后起之秀,这两个江姓草莽倒是让宋鲁吃了不少苦头。” 熊冉意味深长地望着木尔说道:“木师还将江珏当成痴儿?论武力,江珏不输翟庄;论才情,洛邑学宫当面斥责邹固,木师以为秦孟亭做得到?” 木尔不答,姿态越发低了。 “我荆楚黎民两千万,竟然找不到一个能与那木师口中那个痴儿相提并论的年轻人。便是放眼天下九州,恐怕除了那改投邹固门下的石雁舟,再无第二个人比得上他。”熊冉好不惋惜地说道。 一个江候,一个江珏,本来都应该成为他的臣子,如今简直成了心腹大患。 “秦淮勾结白狄赤狄,侵占冀州,只怕是引狼入室,”熊冉说道,“这样也好,让秦淮和我那谦修侄儿内耗一场;等江侯离开兖州,鲁国自然会再伐大黎;如此一来,天下只剩下吴越未定了。” 巧玉在一旁说道:“大王,还有梁州。” “孤差点忘了,”熊冉经宋夫人巧玉提醒,这才想起还有个梁州,于是说道,“梁州,希望蜀国能拖住江侯吧。” 兖州,大黎,黎都。 江珏难得清闲一阵,整日陪着小静姝。枝天子请来来造访两回,都被江珏拒之门外。将天子拒之门外,他还是头一人。枝天子吃了瘪,只好请孟兰转达他的愧疚之意。 孟兰正在江珏所住别院,和江珏相对而坐。君仪在一旁煮茶,他煮茶的手艺不输蒲音。老仆人秦爷爷在准备饭菜,他待江珏如同对待江侯一般,让江珏愧疚不已,毕竟老人家一直替自己照看静姝,还要伺候自己。恶善愁眉苦脸地识字识礼,鸽子回来后他再也不敢偷懒懈怠。亓官庄在扫雪,玉婵和小静姝则在看他扫雪。 孟兰说道:“珏,天子也并非是对黎民不管不顾,只是虎狼环侧,谁眼里还有这个天子?” 江珏答道:“先生,我没怪天子。” 孟兰点头说道:“我知晓,你是恼怒那些老贵胄。” 江珏确实是在恼怒那些老贵胄,他领军在齐膝深的塞上莽原抵抗敌军,这些老贵胄丝帛衣裳象牙梜,金丝冠帽白玉碗,非但不以为耻反而斥责自己。 院门外有人喧嚣声传来,江珏听出是赵淼的声音,于是亲自出来迎接。 不单单是赵淼和石头二人,还有蒲音和痊愈的龙蠡。 龙蠡朝江珏拱手说道:“多谢。” 说完,他提枪出门。赵淼还想拦住他,被江珏叫住。赵庙不情愿地放龙蠡离去,然后说道:“留下他可是一大助力,龙蠡重情重义,你要是执意挽留他定然不好意思离去。” “临渊羡鱼,何必退而结网?”江珏说道。 恶善抱着书卷出来,走到门口听见这句话,忽然脑子一阵疼,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蒲音见状连忙过来,被江珏拦住。 “玉婵,带静姝和孟先生离开,蒲音,你也离开,”江珏吩咐完,又喊道,“石头,赵淼,君仪,亓官,小心。” 五人都脸色凝重,毕竟恶善这人是能斩杀韩泽,重伤缪苦和缪斯的人物,是让冀州人口中不属于人间的怪物。恶善抱着头在地上打滚挣扎,裹头布已经掉落,露出一副狰狞面孔。江珏于心不忍,但又不敢接近。这一处别院都是他在乎的人,他庆幸自己恰好在这里。 龙蠡去而复返,见到恶善真容提枪上来,喊道:“这恶鬼怎么来的?” 冀州人称呼恶善为不属于人间的怪物,豫州人称呼恶善为地狱恶鬼。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江珏说道,“恶善失忆了,只是今日才突然这般模样。你怎么又回来了?” 龙蠡望着门口苦笑,江珏朝门口望去,数十黎都守卫军在门外熙熙攘攘。龙蠡是宋国赫赫有名的大将,大黎岂会让他安然无恙离开? 别院外的数十黎都守卫军不敢擅自闯入江珏所住别院,毕竟这是连天子都进不去的地方。不过他们从门口看见了动静,一个统领问道:“江珏将军,可有事情?” 江珏一行人刚好将恶善身形挡住,江珏大声喊道:“无事。” 亓官庄跑过去把门关上,彻底断绝了别院外守卫军想要查探一番的念头。 恶善挣扎一阵后昏睡了过去,众人松了口气。若是恶善当真转醒,恐怕要闹得黎都满城风雨。 蒲音拿着小酒葫芦过来,抖出两颗药丸喂到恶善嘴里。众人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恶善抬到床榻上去。 众人开始商议如何处置恶善,有了今日这一出,难保哪天恶善当真会化身地狱恶鬼。 “公子,我看将他杀了,反正也是个大恶人。”亓官庄思索再三,只给出了一个算不上主意的主意。 亓官庄说得并非没有道理,江珏担心别人欺负恶善,也担心恶善作乱,所以特地将他安置在这一处别院。这处别院的主人是江侯,江侯基本没回来过,江珏和亓官庄也不常住,只有玉婵、小静姝和老仆人秦爷爷三人。赵淼、石头和君仪三人所住的舍馆离这处别院不远,倒是可以及时赶过来,刘长安和邵如意二人被江珏安排去保护孟先生,谁知小孟先生又让两人去保护枝天子了。 江珏的设想是一旦恶善作乱,玉婵可以抵挡一阵,然后赵淼、石头和君仪能火速驰援。但今日之事发生后他觉得有些鲁莽,恐怕玉婵一人抵挡不住这位地狱恶鬼。 江珏摇摇头,近乎相同的遭遇让他与恶善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这是别人没有的。无论恶善是不属于人间的怪物还是来自地狱的恶鬼,他现在只是个善良又怕生的大孩子。 “或者,放恶善离去?”君仪提议道。 江珏摇摇头说道:“放他离去?他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我不放心。” “把他关着,或者放到黎都外面去?”赵淼勉强提了一个还凑合的主意。 “放到黎都外?”江珏思索一番,说道,“似乎可行,但谁能去照料?” 江珏信得过的,只有这一行人。刘长安和邵如意抽不开身,玉婵要保护小静姝,亓官庄要给自己牵马,君仪也不乐意待在黎都,蒲音又是个小医者,只有石头和赵淼二人抽得出身。 赵淼江珏把目光投向自己,连忙摆手说道:“我不行,我一个弱女子哪里看得住恶善,要是他疯起来我恐怕第一个死。” “就让他待在别院。”玉婵抱着静姝过来。 君仪打趣道:“珏哥哥厉害,都有人给你带孩子了。” 玉婵狠狠瞪了君仪一眼,江珏憨羞着说道:“严肃点。” 君仪吐吐舌头,乖乖斟茶递给江珏,喊道:“珏哥哥喝茶。” 老仆人秦爷爷端来饭菜,然后准备离开。江珏叫住他:“秦爷爷,你也坐下。” “人多,我再去炒两个菜,”老仆人秦爷爷走到门口,又说道,“公子,你大可放心,恶善很听静姝的话。” 小静姝用力点头答道:“大个子很乖,就让他留在这里好不好?” 江珏心软了,小静姝到底还是个孩子,孩子总喜欢和孩子玩耍。恶善说到底在小静姝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大一些的孩子。 “小静姝可不许欺负大个子。”江珏说道。 吃过饭食,恶善跌跌撞撞跑出来,瞧见老仆人秦爷爷正在收拾,哭丧着脸说道:“鸽子,我不偷懒。” “那诵一遍《嘉禾》。”江珏说道。 恶善一本正经地诵道:“嘉禾离离,厚土之苗。烟火袅袅,星辰迢迢……” 等恶善诵完,江珏领着他来到灶房,说道:“好吃的都给你留着的。” 恶善眉开眼笑,江珏又提醒道:“先洗手,再用竹梜。” 龙蠡正在别院里一筹莫展,他不是伏白,做不到闯出城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江珏身上。但江珏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实在不好开口。 于是他百无聊赖地干等着,直到江珏走了过来。他心里有些挣扎,要是江珏劝自己留下,他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但他不能留下,生养自己的是大宋,宋王i谦修根基不稳,自己还是得回去。 “龙将军,等明日我送你到宋国地界。”江珏在龙蠡又惊又喜的神色中说道。 半个兖州都沦为宋土,宋龙蠡回宋境也不过三两日行程的事。别院太小,住不下多余的人,龙蠡只好随蒲音离去。赵淼、石头和君仪三人也告辞,赵淼走到门口时说道:“公子,你可真是个痴儿。那可是白师兄都欣赏的龙蠡,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还要亲自送走。” “龙蠡有妻有子,有母有弟,我若留下他,就是不仁不义了。”江珏答道。 第四十七章、臣替天子守国门 - 弈士 - 赏一杯茶 第二日江珏食言了,他并没有送龙蠡离开黎都。 梁州巴国有使者前来求援,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批使者了。 独步梁州的惊鸿江望舒离开巴国来兖州后,巴国四境除了北境活泉关暂且无虞其余三境都告急。东境楚国征东将军白鹿大王终于再度领军从涪陵北上,连破三城,直指巴国南境执圭杨羡镇守的旧枳都;西境蜀王吴归称帝后命罗氏夫子罗战与罗宝儿出川东,过巴南,取五城之地,更是趁着江侯不在想要一举覆灭巴国,尽取梁州之地;南境,南蛮先是侵占南疆之地,然后攻占巴国南方富城南郡城。 巴国四境,便是北境綦地三城也脱离了巴国管制,算起来四境皆失。 江望舒镇守国土国民二十八年除了最后失去的黔中、武陵两地,巴国寸土未失。江望舒离开仅仅半年,巴国国土沦丧半数。 上到巴君芥子和庙堂公卿,下到三十二城大夫和两百万巴民,终于想起了江望舒。 无事四王族,有事江望舒。 今日抵达黎都的这批使者已经是第三批了,一个半月前离开巴国的时候他们信誓旦旦向巴君芥子保证会把话传递到江侯口中。 这群巴国使者并没有先去大黎王宫,而是来到这处小别院。 “是你,苟将军。”亓官庄开门,一眼便认出了这群巴国使者中的领头一人。 这位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将军也是一愣,然后朝亓官庄拱手说道:“江侯在不在?” 亓官庄“砰”地一声关上门,然后过来说道:“公子,巴国使者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江珏说完,又对龙蠡说道,“抱歉,我得处理点事情。” 龙蠡说道:“不急,那我再多叨扰两日。” 亓官庄又跑出去开门,然后对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将军说道:“我家公子让你进来。” 这位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将军进了别院,先是瞧见持枪而立的凌寒和龙蠡二人,欣喜若狂喊道:“凌寒将军?” 巴人都以为凌寒死了,凌寒在江城一战中的表现可谓是一枝独秀,巴闯、樊荼都压不住他的风采。 凌寒只是瞥了他一眼,并有搭理他,而是朝龙蠡拱手说道:“请。” 两个用枪之人心心相惜,正准备较量一番。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将军吃了瘪,只好随亓官庄进屋。踏进门槛他又撞见一个熟人,江侯府邸的老仆人。这位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见到老仆人被惊出一个踉跄,老仆人柔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将军对着老仆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亓官庄不解地问:“你怕他?”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将军连忙解释道:“我这是尊敬他老人家。” 江珏正在教静姝识字,见到静姝听见脚步声抬头,小脸上写着愤怒,她刚出声老仆人秦爷爷喊道:“静姝,到爷爷这里来,我们去找玉婵姐姐。” 小静姝踩了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将军一脚,然后才追上老仆人秦爷爷。 “巴国使者苟不言见过公子。”这位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终于还是向当年他为难过的痴儿低了头。 亓官庄打趣道:“原来你叫苟不言啊。”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有些脸红,奈何名字是爹起的,注定要跟他一辈子。 江珏请苟不言坐下,然后问道:“有事?” “巴国危及,王上遣我来请江侯。” “现在想起江侯的?”江珏嗤笑道,“无事江望舒,有事枳江侯。” 苟不言脸红了,诚然,巴君芥子在无事的时候都是直呼江望舒名字,等到有事的时候,则是恭恭敬敬喊一声江侯。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愧疚地说道:“巴国有难……” 江珏质问道:“他芥子不是有能耐吗?” 翌日,江侯居然从青州回来了。江珏等着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说道:“你也好大的能耐。” 苟不言只赔笑,不答话。 江侯并没有在黎都久待,甚至只是来小别院见了江珏一面便匆匆离去。巴国有难,他责无旁贷。 “江侯,”江珏叫住江望舒,等到江望舒回头,他才说的,“龙蠡随你去,有他在,不必绕路。” 江珏又一路送到黎都外三里,说道:“江侯,这匹马马力足。” 亓官庄牵着黑马递给江侯。 等江望舒走出数十步,江珏大声喊道:“江侯,你只管去,这里有我和凌寒。” 江望舒策马离去,没有回头,也没有纵歌。 江侯走了,大黎庙堂人心惶惶,枝天子坐在高位望着满朝公卿问道:“有哪位将军愿意领军去抵抗鲁国?” 庙堂沉寂如同死水一潭,忽然有声音从殿外传来:“臣下愿为天子镇守国门。” 在赫天子惊喜的神色和庙堂公卿阴晴不定的脸色中,江珏提剑从殿外走来。 门口侍卫拦住江珏请他解剑,枝天子亲自过来迎接,说道:“不必解剑,江珏将军可以负剑进出王宫。” 大黎有这份殊荣的,江侯是第一个。第二个嘛,便是今日江珏。 大黎目前面对的唯一威胁,便是鲁国。江侯亲自镇守青州陶关一日,鲁军便一日不能前进一步。巴君芥子三次遣人来请江侯,江侯还是放不下巴国离去。江珏的挺身而出让年轻的枝天子险些感动得感激涕零。得知江珏的黑马赠给江侯后,他执意要将千里雪赐给江珏。江珏本来打算推辞,但孟先生点头了,他也只好收下。 “孤拜江珏暂代护国大将军一职,奔赴青州陶关镇守国门;孤拜凌寒将军为副将,随江珏将军镇守陶关。”年轻的枝天子当机立断下令。 至于云歌,正在徐州镇守关隘,毕竟从塞上莽原归来后江珏和凌寒都不肯见天子,枝天子能用之人只有云歌。 出了王宫,有侍卫牵来千里雪,江珏喊道:“亓官,牵马。” 亓官庄牵着千里雪,随江珏走到城门口,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不去道别?” “就不去了。”江珏回头朝小别院方向瞥了一眼,忽然说不出话来。石头、赵淼、君仪三人正策马而来,君仪遥遥招手喊道:“珏哥哥,你休想丢下我。” 江珏只好站着等,赵淼过来后瞪了江珏一眼,说道:“臭鸽子,我可不是粘着你,我家臭石头想去散散心,正好顺路而已。” 凌寒提枪过来,说道:“将士们偶准备好了。” 数千将士整齐列队,齐声喊道:“参见将军。” 这数千将士,大部分都是随江珏参与塞上莽原一战的将士。凌寒说道:“这些都是我这些日子训练的骑兵,余下的一万多骑兵被云歌带走了。” 江珏笑了笑,说道:“这笔账先记下,这些可都是我的马。” 合计八千骑兵浩浩荡荡往东而去,江珏骑在马背上笑,赵淼撇撇嘴说道:“鸽子,你笑起来的样子好傻。” 江珏笑得更傻了,答道:“许久以前我在塞上莽原时,就憧憬有朝一日能领着骑兵陷阵杀敌。” 八千骑兵,虽然规模比不上宋国的二十万铁骑,但江珏还是开心,这些可都是他的部下。 黎都,王宫。 年轻的枝天子脸上洋溢着许久不见的笑容朝孟兰说道:“太师,他喊孤天子了。” “臣听见了。”孟兰答道。 “他还要替孤镇守国门。”枝天子说道。 “臣听见了。”孟兰再答道。 邓枝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天子,他上面有公子寒,有自己那假死的兄长公子闲,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他本可以尽情弓马骑射,当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命运的捉弄来得猝不及防,他还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便继位,又在已故蔻太后的安排下迎娶了中山王子汤之女鱼书。 想到这里,枝天子神情低落,鱼书诞子,不足十月,医官说是早产。枝天子不是痴儿,便是早产有怀胎八月便早产的?便是早产有六斤四两? “天子,有心事?”孟兰察觉到枝天子神情低落,于是问道。 枝天子勉强笑了笑,说道:“孤累乏了。” 孟兰告退,刘长安和邵如意二人护送着枝天子回到后宫。枝天子踏足进去,如今的瑶太后正抱着他的儿子。瑶太后自从公子寒身死后便神志不清,什么也不管,唯独惦记着如今国母鱼书腹中的小生命。等到孩子出生她更是整日赖着不走。 枝天子脸色阴沉,绕过瑶太后与陪在一边的鱼书,兀自进屋了。已故蔻太后执意要自己迎娶鱼书,如今瑶太后整日惦记着这个小生命,八月诞子,种种种种,他便是天子也无能为力。 天色暗了下来,瑶太后再不舍得还是离去了。鱼书款款进屋,和衣卧在枝天子身侧。枝天子翻了个身,辗转反侧,又穿上衣裳。 等枝天子推门而出的时候鱼书喊道:“天子若是嫌弃臣妾可以直说。” 第四十八章、草莽匹夫 - 弈士 - 赏一杯茶 数千骑兵呼啸而过,直奔陶关而去。陶关是青州与兖州交界处,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地起先被鲁国占据,江望舒又将此地夺了过来。陶关东西都是一马平川的宽阔之地,唯独陶关这一出关隘横亘在青州和兖州之间。 江珏来得很仓促,并没有彻底熟悉陶关军情,好在军中有知晓情况的将领。 “将军,大将军走后陶关守将是刘竟。”那人禀报道。 江珏并不知晓刘竟是谁,甚至大黎的将领他只熟悉先前与缪斯交战时那两万军中的千夫长,旁的一概不识。既然要与这刘竟打交道,还是知根知底的好。于是他说道:“说说刘竟。” 那将领说道:“刘竟本来是公子寒的贴身侍卫,公子寒死后他本该被殉葬,但不知为何活了下来,更是得到赏识。” “是不知为何还是不敢说?”江珏笑道。 那将领干笑一声,不再说话。 “但说无妨。”江珏饶有兴致地问道。 “将军,你就别问了,小人真不敢说。”那将领面露为难之色。 江珏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我听说当今国母八月诞子,我还听说瑶太后整日与国母待在一起,甚至我还知晓国母之父子汤与先王之死干系重大。” 那将领脸色变了变,连连朝江珏递眼色。江珏还想继续说下去,那将领连忙说道:“将军,有些话还是别说的好。” “不说了,不说了,”江珏问道,“怎么称呼?” 这位将领委屈巴巴地说道:“将军,我姓沈,排行老四,叫我沈季就好。 “沈季啊,再说说刘竟的事。”江珏问道。 “刘竟这人贪生怕死又贪恋美色,先前大将军特地将军中女眷都遣散了,刘竟一直称病,两个月未曾出战一次。”沈季如实答道。 江珏摇摇头,说道:“江侯脾气好了些,这等草包留着何用?” 沈季陪着笑不再答话,毕竟他得罪不起江珏,也得罪不起刘竟。 凌寒始终一言不发,他话不多,除非必要,否则懒得开口。不过凌寒如今的实力是越来越强了,塞上莽原与缪斯一战惜败,在黎都与龙蠡交手比试不到二十招便取胜。江珏自问自己能胜龙蠡,但二十招胜他却难了。 数千轻骑一路奔驰,不到两日便抵达陶关,陶关守关兵士歪歪斜斜挤在一堆烤火,见到数千轻骑激起尘土飞扬这才各自归位。 “我是天子任命代大将军江珏,”江珏瞥了这些站得歪歪斜斜的兵士,并没有斥责,而是喊道,“刘竟何在?让他出来见我。” “禀将军,刘将军病重。”有兵士答道。 “什么病能卧床两月不起?莫不是在陶关养胎?”江珏下马,喊道,“正巧我会些安胎之术,领路。” 那兵士左右为难,凌寒长枪一震,不怒自威,那兵士果然乖乖上前领路。 江珏提剑上前,凌寒持枪紧随,其余人则没有来的意思。江珏回头喊道:“沈季,你也来。” 沈季眉开眼笑地跟随而去,其余几个千夫长眼巴巴地望着沈季,只怪自己没与这位年轻的将军攀上关系。 “将军,就在前面了。”领路的兵士说道。 江珏让凌寒避开,自己一人独自敲门。很快有人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谁坏我好事?” “是我。”江珏温和说道。 有人推门而出,瞧见江珏并未穿戎装,身侧也无旁人跟随,于是问道:“你是?” “我是蒲音,一个医者,听说将军患病,特地来拜访。”江珏朝刘竟拱手说道。 刘竟不认得江珏,但江珏和蒲音的人名他还是有所耳闻,不耐烦地说道:“我无碍,你快些离开。” 屋内有娇滴滴女人声音传来:“将军,什么人啊。 刘竟猥琐地笑了笑,答道:“一个小郎中。” 刘竟撇下江珏进屋关上门,江珏朝凌寒递了个颜色,凌寒会意,提枪投掷穿门而过,很快传来一声哀嚎和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江珏特意在门口等了等,然后才喊道:“沈季,开门,本将军看看我这医术高明不高明。” 沈季被江珏的雷霆手段给震慑住了,颤颤巍巍地推开门。江珏跨进屋,不带一丝怜悯说道:“有重病自然要下重药,可惜你扛不住。” 凌寒抽了枪,刘竟才肯倒下,吓得藏身在床榻边上的女人又是一声尖叫。 江珏只瞥了她一眼连忙别过头,喊道:“给你这么长时间不穿衣服?快些穿衣服。” 说完,江珏与凌寒退了出来,顺手带上门。 “沈季,以后你就取代刘竟吧,”江珏先是温和,再正色说道,“男人可以好色,但不可以一辈子好色。” 沈季本来喜色涌上脸庞,又被江珏后半句话给压了下去。这位年轻的代大将军,可不简单啊。江珏入兖州一共打了两仗,一仗重伤滕云,击退滕云所率鲁军;一仗以少敌多、以弱战强,硬是从宋军手里抢到了一万多匹军马。 单单两仗,便让跟着他手底下的几位软弱的千夫长服了气。当然,江珏也会考察手下将士,比如这位沈季,勉强比那些软弱的千夫长中用些,江珏自然看在眼里。他如何不知晓沈季的名字,询问他不过是探探底。 江珏一来陶关便立威,一枪挑死表面装病实际上沉迷女色的刘竟,把陶关这些个将士给彻底唬住了。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轻小将不到及冠年纪便能代任大将军,可不简单啊。 刘竟的几个部下还打算给江珏一个下马威,结果在知晓刘竟之死后一个个乖巧如同小羊。不知是谁传起江珏是江侯之子,脾性也随了江侯那般温和,等到眼见为实后陶关的一众将领哭丧着脸,这位年轻代大将军非但不是个温和的角儿,反而像一头恶狼一般驱使他们去战斗。 翌日,江珏便召集千夫长以上的人集中,稍微了解敌我军情后便要领军出陶关直入青州地界。 一众将领连忙阻拦,说陶关易守难攻,只要占据此地,便可保证青州鲁国大军无计可施。 江珏一连将七名懦弱的将领都换了下来,全部换上他带来的七八个千夫长。有人敢反抗?没人,刘竟之死还历历在目,谁敢造次?这位年轻的代大将军可是两次将天子拒之门外,一次在王宫庙堂怒斥天子的人。 于是那几个被贬为伙夫的千夫长背地里喋喋不休,于是陶关军情传回大黎庙堂后许多老贵胄都称这位年轻的代大将军一声莽夫。莽夫,可以为陷阵之将,但不可以为统军之将。 也许是被江珏怒斥一回后年轻的枝天子终于不再当个懦夫的天子了,他大手一挥,驳回了老贵胄们要求罢黜江珏代大将军之位的请求,甚至还要亲自去陶关督战。 天子要去陶关督战,可把这些老贵胄给吓得不轻。天子,便是要坐镇中央,哪里能委身到行伍之中?再者说了,战事难料,万一天子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责任? 这位越来越像先王赫天子的枝天子一改往日的颓废,说道:“孤不是和诸位商议,谁若是怕了,可以不去。” 于是吵吵闹闹如同闹腾集市的庙堂鸦雀无声,一个个老贵胄脸色如苦瓜。这位年轻的枝天子不要车驾,身骑白马去陶关独占,身后跟着百十老贵胄,往陶关而去。 得知天子要来督战后的时候江珏刚刚领军与鲁军厮杀归来,他既没有下令派人去迎接,也没有过分声张,该练兵练兵,该出战出战,一切如常。 天子与百十贵胄抵达陶关时江珏正准备出关与前来叫阵的鲁军交战,江珏只远远地瞥了天子一眼,本想出关去迎战,凌寒抢了先,他只好站在关上观战。 年轻的枝天子在孟兰陪同下走上陶关,有老贵胄喋喋不休斥责江珏无礼。江珏搀扶着这位老贵胄指着正在与鲁将交战的凌寒说道:“你老人家瞅瞅,你在这里我和谈礼,要不你去与鲁军谈谈?” 孟兰佯怒斥责了江珏一声,江珏才放开这老贵胄,然后走下关去。 “草莽匹夫,草莽匹夫。”这位老贵胄气得跺脚捶胸。 枝天子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又视而不见,整日听这些昏昏欲睡的老贵胄喋喋不休都险些让他那颗意气风发的年轻心脏变得衰老。他现在是越发欣赏江珏了,若不是江珏在庙堂上将自己骂醒恐怕自己迟早会和父王一模一样。 还不是天子的公子枝替他那位一辈子碌碌无为的父王感到悲哀,等到他在命运的捉弄下仓皇登基又踏上了父王的老路,甚至险些越走越远。再往前便是一片深渊,好在江珏的一顿斥责让他悬崖勒马。他以前只哀怨庙堂少柱臣,军中无大将,一直未曾反思过是天子不作为。 所以他才大胆起用年轻的江珏为代大将军,只要自己有所作为,庙堂岂会少柱臣,军中又岂会无大将? 太师孟兰是天下人公认的得到子丑真传的君子,是天道圣人,还是名义上的洛邑学宫祭酒,天下首圣。有这等柱臣在,够了。 无论是江珏还是凌寒,甚至是毛遂自荐的云歌都是年轻有为的将领,军中又如何会无大将? 大黎欠缺的,只是一个有作为的天子。 江珏可不知晓这位年轻枝天子的心思,他提剑策马出关,身前还是滕云部队。只一会儿工夫,凌寒已经斩杀了鲁军一个实力不弱的将领,引得观战的枝天子和一众庙堂老贵胄喝彩连连。 鲁军又有两名大将联袂而出,凌寒还是独自一人迎战。枝天子担忧地说道:“江珏将军为何不再派人上阵啊。” 在枝天子与一众庙堂老贵胄担忧的注视中凌寒提枪策马奔驰而去,一枪挑落一名鲁将,再三两枪又将另一名鲁将掀翻在地。 枝天子神色大悦,这才刚到陶关便是惊喜连连,让他都有提剑上阵的念头了。 凌寒归阵,鲁军并未击鼓进军,而是再走出一个手持长剑的将领。待在陶关的沈季说道:“天子,这位鲁将是威名赫赫的滕云。” 滕云从楚国叛逃到鲁国后成了鲁国的顶尖大将,鲁国取冀州三分土地都是此人的功劳。若不是北原侠客艾诗横插一脚恐怕大将军之位非他莫属。 凌寒见到滕终于肯出战,舔了舔嘴唇说道:“终于来了,总是些草包也打得不尽兴。” 冷面将凌寒,还是一个狂热的战争分子。明知不敌伏白,但还是见一次请教一次。不过江珏可不能如他愿,连忙说道:“我说凌寒,我家将军还在观战呢,你让我露露脸啊。” 凌寒不太情愿,江珏又说道:“等见了北原艾诗,我让给你,如何?” 凌寒这才满意地点头,北原艾诗,比这个滕云更有吸引力。 江珏策马而出,扬起手中滕云剑朗声道:“手下败将,你还敢来?” 滕云在徐州被江侯重伤,连佩剑也被江珏夺取,正憋了一把火,喊话道:“小贼,死来。” 江珏爽朗一笑,提剑而去。滕云原本是楚国征西大将,实力与镇北将军景瑟不相上下,比起苣臣还弱了些。江珏在活泉关都能斩杀景瑟,何况是又从峨眉下来? 不过既然天子和老贵胄都来了,江珏也不想让他们扫兴,于是只守不攻。 “这是苣臣的防御之道,你如何会的?”滕云始终破不开江珏的防御,退后一些惊呼道。 江珏不答,又朝滕云逼了上去,他还是初次使用防御之道,用的不是很顺手,总觉得有瑕疵。滕云是个难得的对手,实力不弱,但是可以用来练剑。 于是这一幕在观战的老贵胄眼里成了江珏处于下风,本就对江珏不满的老贵胄嗤笑道:“少年郎逞口舌倒是厉害……” 这老贵胄话只说了一半,江珏转守为攻,用的是江侯的星河剑法,一剑接一剑连绵不绝。 滕云又羞又气,但他奈何不了江珏是事实。星河剑法是快剑,滕云难以招架,策马而逃。 第四十九章、滕云之死 - 弈士 - 赏一杯茶 鲁将滕云仓皇逃窜,江珏策马追逐,陶关观战的枝天子和百十老贵胄神态各异,自然也是各怀心思。 鲁军军阵战鼓擂响,数千鲁军开始冲阵。江珏距离滕云只有数步距离,但他还是调转马头。 “唉。”有老贵胄好不惋惜地叹息一声。 既然鲁军已经开始冲锋,凌寒自然也下令击鼓进军。鲁军击鼓进军是因为滕云有危险,大黎一方击鼓进军是要一鼓作气。 士气,是主导战局走势的一个重要因素,缥缈无形,但真实存在。鲁将先被凌云斩杀三人,主将滕云又败于江珏之手,士气备受打击。反观大黎一方,有冷面将凌云和年轻代大将军江珏坐镇,士气备受鼓舞。 于是两军短兵相接不过半个时辰,鲁军便丢下遍地尸体撤军。江珏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鲁军在得知江望舒离开后日日来挑衅,刘竟又是拒不出战,这些鲁军当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江珏还有一件秘密武器没动用,便是他带来的八千铁骑。这八千铁骑是凌寒训练出来的,凌寒练的兵,江珏放心。先前冲阵他可不舍得拿着八千铁骑去冲锋陷阵,不过眼下这八千铁骑倒可以发挥作用了。 江珏身骑千里雪一马当先,凌寒策马紧随其后,八千铁骑早就按捺不住,在君仪、亓官庄和几位千夫长的率领下疾驰出关。 年轻的枝天子神色大悦,满怀希冀地对孟兰说道:“太师,你有个好弟子。” 鲁将滕云与四千骑兵疯狂逃串,余下万人都是步卒。滕云回头,看见江珏提剑策马而来,喝道:“拦住他。” 滕云真的怕了,第一次和江珏在徐州交手虽然身负重伤但也伤了江珏,这第二次与他交手忽然有种无力感,就像他当初和荆楚霸王夫错比试一样。 滕云坚信世上有武圣,他也在竭力往这个高不可攀的境界攀爬。他和夫错交手,不过数招便败落,一贯如此。这次和江珏交手他觉得江珏还是在隐藏实力,甚至他怀疑江珏在拿自己练剑。他不知晓为何江珏也会苣臣的防御之道,但比起苣臣,江珏的防御之道略显生涩是事实。 “凌寒,你领五千人拖住这些败军,君仪,亓官,领三千人随我去追杀滕云。”江珏见到滕云兵分两路,当机立断说道。 陶关往东,一马平川,最是适合纵马。胡塞马是天下一等一的良马,千里雪是胡塞马中数一数二的良马。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江珏便追上了滕云部队,他也没敢托大,可以放慢速度等身后君仪他们追上来。不到半个时辰君仪他们也追了上来。 “滕云,你这些撇脚马实在丢人现眼。”江珏朗声喊道。 滕云一声令下三千骑兵调转马头冲刺而来,他则率领余下千人继续桃川。 亓官庄好不尽兴地喊道:“冲!” 两方都是三千骑兵,都铺开漫长的战线冲刺。 江珏喊道:“君仪,领五百百人精骑随我去追滕云。” 陶关。 凌寒领着五千骑兵截住鲁军万人步卒退路,沈季又率步卒出关,将这一万鲁军步卒给团团围住。 凌寒枪指一名鲁将说道:“臣服,或者死。” 那名鲁将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个百夫长,可做不了主。” “千夫长呢?万夫长呢?”沈季质问道。 “都跑了……” 这位鲁国百夫长话音未落,凌寒一枪挑死他,毫无怜悯地说道:“给你机会了。” 余下的万人鲁军步卒哪里还敢挣扎,一个个丢掉武器,如同一群乖巧的小羊。 陶关往东,十里。 亓官庄领着三千铁骑左右冲杀,惹得几个千夫长埋怨不已。亓官庄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统领三千铁骑的将领,在遇见江珏之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能领一窝上百人的草匪。 两千五对三千,胜负却不是五五之分,鲁军早就丧失斗志,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陶关往东十五里。 滕云没有逃了,不是他不想逃,而是他的战马已经累到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江珏,何必赶尽杀绝?”滕云怒道。 江珏没说话,领着五百铁骑步步紧逼。 “江珏,我还有千人,你如何能杀我?”滕云质问道。 江珏笑道:“你怕了?” “怕?我鲁国援军马上便来,恐怕你难脱身了。”滕云嗤笑道。 滕云麾下一千骑兵列阵杀来,滕云则领着十来人继续逃窜。 “君仪,这里交给你了。”江珏下令,然后策马绕开这一千骑兵追逐滕云而去。 千里雪不愧位列天下三大良马,便是到现在还有余力。滕云领着十来人往山上逃窜,毕竟没了马,再走大道迟早会被追上。 “将军,他就一人。”有千夫长说道。 “杀了他。”滕云歇斯底里,他恨不得将整个咄咄逼人的江珏碎尸万段。如此托大,竟敢一人追来,当真以为天下无敌了? 滕云坐在枯草上歇气,三位千夫长提剑而去,滕云笑道:“小子,你不是很狂吗?” 江珏翻身下马,提剑朝那三位千夫长杀去。在滕云惊悚的眼神中,江珏问道:“还狂吗?” 三位千夫长,不过抵挡了片刻。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滕云连踢带踹把余下七八位千夫长都赶了下去,然后连滚带爬地往山上跑。 七八人,也不过多抵挡了片刻。江珏策马慢悠悠追上,喊道:“跑快些。” 滕云一个踉跄,回头瞥了一眼面带笑容的少年郎,简直是个魔鬼。他不顾一切地往山上跑,奈何如何也甩不掉江珏。 “不跑了?”江珏问道。 滕云力竭了,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杀了我吧。”滕云认命一般说道。 “滕云,江侯时长和我提起你,”江珏也坐在地上,扭头望了滕云一眼,用和老朋友叙旧的口吻说道,“你该死,江城一战你作孽太深。” 江城一战是楚国伐枳之战中最为惨烈一战,枳国从四姓王族到庙堂公卿到三十二城大夫再到二十万枳军几乎无一幸免。 滕云还是大口大口地喘气,江珏继续说道:“我不杀你,你可以活到江侯归来……” 江珏反手持滕云剑刺出,悲悯说道:“这一剑名为留心,是一个草匪教我的。” 滕云嘴角溢出鲜血,他的双手举着佩剑,他瞪大双眼死不瞑目,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江珏为什么会反手一剑。 “唉。”江珏把滕云剑插在滕云身边,然后牵着千里雪缓缓下山。 斩杀滕云,他并没有丝毫欣喜。以前江侯偶尔说起滕云,江珏对此人怨恨不已。不单单是滕云将原枳国四姓王族庙堂贵胄三十二城大夫和二十万枳军屠杀殆尽,而是滕云让五十万枳民两年吃不上一顿饱饭。 君仪提剑过来说道:“珏哥哥,跑了些,我没去追。” “嗯。”江珏答道。 “珏哥哥,你的剑呢?”君仪问道。 江珏认真地说道:“君仪,我不想从军了。我想回枳西当个教书先生。” “为什么?”君仪问道。 江珏悲悯说道:“以前,我最讨厌的是滕云和宋骁,一个杀孽无数,一个祸国殃民。如今,我也杀孽无数,活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成为宋骁,我怕我会祸国殃民。” 君仪还想说什么,江珏打断他说道:“我意已决,等回了陶关,我亲自向天子辞去代大将军之位,然后带着静姝回枳西教书育人。” 江珏的心性变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担不起天下道义,也救不了天下黎民,只会徒增杀孽。他理解滕云,滕云有错吗?滕云没错,滕云只是有他的活法。他可以感受到滕云的求生欲望,想必他也有妻有子,他也不愿死去。 天色快暗下去的时候江珏才一脸疲惫地走来,枝天子领着百十老贵胄亲自相迎。枝天子亲自搀扶江珏下马,说道:“这一战,全仰仗将军了。” 有老贵胄拱手说道:“天子亲自来陶关督战,将士才能奋勇杀敌,才会取得如此大捷。” 江珏难得没和这素来不对眼的老贵胄争吵,而是朝枝天子拱手说道:“天子,我累乏了。” 于是在一众老贵胄诧异的神情中江珏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去,亓官庄和君仪二人紧随,石头和赵淼二人则过来迎接。 翌日,上午。 “天子,江珏将军不见了。”有守卫禀报。 凌寒朝枝天子拱手说道:“他走了。” 枝天子慌了神,问道:“哪去了?” 凌寒摇头,表示不知晓。 这位年轻的大黎代大将军在大黎一共出战三回,第一战领军在徐州大败滕云部队,重伤滕云;第二战以少敌多,以弱战强硬是从宋国大执戈缪斯手里抢到了军马一万多匹;第三战则是在陶关大败鲁军,斩杀鲁将滕云。 他的崛起太过于仓促,有人说他是是仰仗江侯才得到重用,有人说他是有孟兰提携才能一步登天,也有人说他是临危受命。 不过江珏这个名字很快就被后来居上的冷面将凌寒给彻底掩盖了。 第五十章、白马青衫客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腊月十五,荆州,楚国,孟焦之地。 有白马青衫客一路询问而来。 “嘉柳,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缪斯也要将你碎尸万段。”白马青衫客正是缪斯,他又纵马往郢都而去。 嘉柳最为亲近巧玉,缪斯问过后也有人说有贵公子往南而去。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腊月二十,荆州,楚国,郢都外。 白马青衫客缪斯纵马而来,宋夫人巧玉正在城门口候着。宋夫人巧玉身后是郢都禁卫数百人。封肃被南帝熊冉封为大将军后郢都小霸王翟庄脱颖而出,成了新任郢都禁卫大统领。他正奉命领着数百郢都禁卫守在门口,南帝熊冉有令,敢在郢都闹事行凶者格杀勿论。 翟庄虎视眈眈地盯着缪斯,缪斯是近年来最为名声大噪的武圣,他不敢大意。 “宋夫人,”缪斯在城外停住了,朝宋夫人巧玉拱手说道,“嘉柳可在郢都?” “来过,被我逐走了。”宋夫人巧玉答道。 缪斯与宋夫人巧玉对视许久,然后抱拳离去。巧玉的眼神没有骗他,他信巧玉。 白马青衫客纵马往北而去。 郢都,王宫。 南帝熊冉问道:“缪斯远道而来所谓何事?” 宋夫人巧玉答道:“禀,缪斯来寻嘉柳。” “孤很喜欢缪斯,”南帝熊冉盯着巧玉说道,“你以为呢?” 南帝熊冉,是楚国七代明君里最为贤明的一个,他完美地继承了那六代英明祖先的一切优点,又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所有缺点。天底下的诸侯,熊冉单单欣赏一个宋骁,如今宋骁已死,最有王天下之相的只剩他熊冉一人。 巧玉不答,嘉柳来郢都避难是事实,被她赶走也是事实。 熊冉笑道:“嘉柳不仁不义又不忠不孝,你不该护着他。” 巧玉跪伏在地,自从父王宋骁驾崩后熊冉便不再宠溺自己,其中的意思嘛,熊冉在乎的是天下,可不是个酒色之徒。 “罢了,”南帝熊冉说道,“不能再有下次。” 南帝熊冉又对木尔说道:“木师,烦请去宋国一趟,问一问我那谦修侄儿的意思。” 木尔拱手离去,巧玉则心神不安。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腊月二十二,豫州,宋国,剑陵关。 龙蠡朝江望舒拱手说道:“江侯可以出关而去。” 江望舒朝龙蠡拱手道谢,若非有龙蠡一路护送,恐怕自己还得绕路一番。 出了剑陵关便是孟焦之地,孟焦之地尽数归楚,江望舒与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一行人只好尽量避开城邑关隘,又慢了许多。 有白马青衫客从山下疾驰而过,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说道:“江侯,山下那人似乎是缪斯。” 江望舒知晓一些缪斯家人疑似被伏白所杀之事,不过以他对伏白的了解伏白可不会做出这等小人之事。况且杀人之后留个名,这不无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伏白会是这等蠢人? 缪斯为此事大动干戈兴兵讨伐大黎,后来终于醒悟过来,于是又撤军,显然,这是有人嫁祸伏白。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腊月二十五,綦地,旧綦都。 缪斯策马而来,马上挂着一个染血布包。缪斯与江望舒插肩而过,不久又追了上来,拱手说道:“江侯,请不吝赐教。”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想插话又插不上,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江侯。 “我不想无故杀人。”江望舒摇头说道。 江望舒走多远,缪斯便跟多远,如附骨之蛆驱之不散。江望舒回头问道:“给我个理由。” 缪斯正色说道:“杀我妻子与兄弟的是嘉柳,他已经死了。但杀我父母的是伏白,此仇不报我心难安。江侯是我心目中的伏白之下第一人,还请江侯指点一番。” 江望舒下马望着缪斯说道:“好。”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让人给两人腾开一块地儿,毕竟这是武圣之战,他不敢靠得太近。 江望舒手提追星,缪斯手提苦剑。江望舒是武圣,缪斯也是武圣;追星是名剑,苦剑也是名剑。这是一场公平至极的比试。 “请。”两人几乎同时出口,又在话音落下时同时出手。 江望舒不会留手,他只想速战速决然后赶回巴国。缪斯自然也是全力以赴,横亘在他与伏白之间的有两座大山,其一是卫秀,其二是江望舒。他几次败于卫秀之手,最终终于在阳关斩杀了卫秀,将这座本来横亘在他面前的大山给踏在了脚下。 潜龙伏白已经露出了一角,能从万二洛邑守卫军手底下保住公子谦修,又在洛邑人眼里堂而皇之地离去。 横亘在他与伏白之间的只剩下江望舒,只要胜了江望舒,缪斯便有足够的底气去找伏白复仇。 缪斯眼中江望舒是当之无愧的伏白之下第一人,什么号称天下第一侠客的北原驭兽者艾诗不是照样被江望舒重伤?至于东海缥缈神山海民和郢都那位隐藏极深的封肃,缪斯可不放在眼里。 江望舒出剑便是星河剑法,一连七剑尽数递出,这是星河剑法的极限,合计七道星辰剑芒,也是江望舒的巅峰战力。 缪斯习的是涅槃剑技,所谓涅槃剑技,不是招式,而是理念。涅槃剑技是汇集百家之长,缪斯的涅槃剑技里面,有胡塞拖刀术的影子,有胡塞贪狼九刀术的影子,有苣臣防御之道的影子,还有江望舒的星河剑法的影子。 一位是独步梁州又纵横兖州的人间惊鸿客,一位是被子丑盛赞为寐虎的宋国大执戈。两人都是用剑之人,都是天底下可以数二数三的武圣。 十招,不相上下。缪斯心里有了底气,这是第三次与江望舒交手,他终于看到了曙光。 五十招,高下难分。缪斯皱了皱眉头,五十招了,他竟然看不到一丝获胜的希望,甚至有种预感,便是打上三天三夜他也奈何不得江侯。 一百招,平分秋色。缪斯终于放弃了,他收剑朝江望舒拱手致谢,然后上马。 “缪斯,”江望舒叫住了缪斯,等到他回头继续说道,“天底下没有武圣。” “我知晓。”缪斯笑了笑,哪有什么武圣,不过是人封的。 “以前我也这样觉得,直到我遇见伏白。”江望舒又凝重说道。 缪斯点点头,说道:“我也知晓。” 等缪斯走了几步,江望舒又叫住他:“缪斯,劝你莫去找伏白,伏白败我,只用十招。” 缪斯策马缓缓离去,江望舒只看得见背影。缪斯有种无力感,他苦笑不已。伏白败江侯都只要十招。十招,十招,天底下能在江侯手底下过十招的有多少?没多少。便是近乎天下无敌的江侯也只能在伏白手下过十招。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不解地问道:“江侯,劝告他做什么?” 江望舒没回答。为何要劝告缪斯?江望舒也不知晓为何,也许是心心相惜不愿看他去送死,也许只是随口说说。 江望舒一直有疑问,那位始终隐藏在幕后的玄郎为何至今不肯现身?那位一览众山小的伏白离开洛邑过后到底去了何处?那四枚玉珏到底有什么秘密? 这一切,扑朔又迷离。 玄郎的存在如同一个谜,江望舒本以为赫天子驾崩时玄郎带着剑阁出世扶持公子闲继位,但玄郎没有;江望舒本以为四位诸侯称帝时玄郎会带着剑阁出世,但玄郎还是没有;江望舒本以为鲁国讨伐大黎时玄郎会带着剑阁出世,但玄郎依旧没有。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腊月二十九,剑陵关。 有白马青衫客策马归来,龙蠡和宋王i谦修正在关内候着。见到马背上挂着的布包,宋王i谦修叹了口气,自己那位作孽的叔叔还是没能逃出去。 缪斯下马,朝宋王i谦修拱手说道:“王上,缪斯请求刺去大将军之位。” 宋王i谦修嘴唇翕张,几度要开口又忍住了。 “谦修,”缪斯忽然改了称呼说道,“若是宋国有难,可以来剑陵。我缪斯还在一日,便庇护宋国一日。” 缪斯一手提苦剑,一手提布包,又交代道:“龙蠡可以为大将军。” 龙蠡一直没开口,他知晓缪斯的性子,开口也挽留不了什么,只是徒劳。宋王i谦修望着缪斯落寞的背影说道:“龙将军,孤能仰仗的只有你了。” 龙蠡朗声说道:“龙蠡暂代大将军之职,缪圣何日归来,龙蠡何日奉还。” 龙蠡不是说给宋王i谦修听的,而是说给缪斯。缪斯心里自然有数,他答道:“若是我不归来呢?” “我龙蠡世世代代为宋王镇守国门。”龙蠡答道。 “缪斯叔叔会回来的,对吗?龙将军。”宋王i谦修问道。 “也许吧。”龙蠡答道。 龙蠡何尝不知晓缪斯的心思,他要学当年缪苦铸剑。 缪苦终其一生铸苦剑一把,却不敢出剑陵去为亡妻复仇,只因为两子还小。 缪斯不一样,他辞去了大将军之位,孤身一人再无牵挂。 第五十一章、孤城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腊月二十七,江望舒终于涉过枳江。巴君芥子领着庙堂贵胄在巴阳亲自迎接,一个个无论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都感动的涕泪横流。 江望舒没有说过多客套话,而是直接奔赴西境而去,只带了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一人。 能得到江侯赏识,苟不言欣喜万分,一路上更是将把巴国如今的形式给分析了一遍。 西境,蜀国君王吴归称西帝,想要占据梁州一地。蜀国军中贵胄罗氏父子罗战与罗宝儿领军出川东,取巴南,更是一连攻陷了五城之地。 东境,楚王熊冉手下得力大将白鹿大王鹿恩再度从涪陵北上进犯旧綦都,东境已经彻底沦陷。 南境,南蛮势力趁巴国内忧不断外患不绝悍然出兵占领南疆,又将南郡城据为己有。 便是最为安宁的北境,原南疆大夫武去疾大有划江而治的意图。 等两人即将抵达铜城,苟不言脸色变了变,说道:“恐怕西境已经沦陷六城了。” 苟不言自问离开巴国不足三个月,便是三个月里巴国西境又沦陷一城,恐怕东、南两境情况也不太妙。 铜城万余败军正在撤退,有眼尖的将士认出了江侯,铜城守将任林痛哭流涕喊道:“江侯,铜城坚守了三月之久,实在守不住了。” 任林是被两个兵士抬着的,他竭力想挣扎起来,被江望舒按住。江望舒问道:“铜城黎民呢?” “江侯,我们是最后撤退的,所以黎民都已经撤走。”有千夫长答道。 江望舒这才松了口气,对任林说:“你且安心养伤,有我在。” “侵我国土者,当诛;扰我国民者,当诛;犯我国威者,当诛。”江望舒提剑往铜城而去,身后跟着万余巴军。 江侯,在巴军眼里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江侯,在巴人眼里是每战必胜的战神;江侯,蜀军眼里亦是百战百胜的战神。 江望舒领军兵临城下,铜城已经换上了蜀国军中旗帜。他的神色有些悲哀,自己离开不足一年,巴国竟然沦落到这般境地。 铜城守将正是蜀国罗氏军中贵胄川东大夫罗宝儿,听到巴军再度归来,他有些不信,直到战鼓声擂起。 “那是江侯?”罗宝儿不太确定地问道。他觉得看着像,但江侯明明已经抛弃巴国去了兖州,难道他有分身之术? “禀,是江侯。”有人查探归来禀报。 罗宝儿脸色变了变,他来不及纠结为何江侯会出现在铜城,如何应付江侯,他还毫无头绪。 大将吴潜说道:“巴国除了江侯都是些草包,但江侯又如何?铜城在我们手里,他那万人想要破城?” 罗宝儿捋了捋气,他这才冷静下来,铜城在自己手上,便是江侯又如何? “铜城有多少蜀军?领军之将是何人?城内粮草几何?”江望舒问道。 一问三不知,原铜城守将任林麾下的几位千夫长面面相觑。 “绕道铜城,切断蜀军退路。”江望舒没有过多和这几位一问三不知的千夫长过多计较,而是当机立断。 “江侯,万一蜀军继续往前,该如何抵挡?”有千夫长问道。 江望舒答道:“没有万一。” 罗宝儿站在铜城上看着江望舒又领军绕过铜城,疑惑地问:“江侯不攻打铜城?” 蜀将吴潜嗤笑道:“或许江望舒是不敢,准备绕道离去。” 罗宝儿瞥了吴潜一眼,心里对这个不懂兵法战事倒是会指手画脚的吴潜极为不满,但明面上还是附和道:“吴将军说的极是。” 吴潜是西帝吴归的胞弟,所以并无带兵经验也被西帝吴归封为右军大将,与罗宝儿这个左军大将并列。 嘴上虽然应和吴潜,罗宝儿还是不放心,毕竟父亲不在,军中大事还是要自己拿捏主意。于是罗宝儿派遣斥候小队紧随江望舒,想看看这位鼎鼎大名的江侯到底有什么计划。 翌日,罗宝儿神色大变,斥候来报江望舒绕道铜城直取梁邑。梁邑是空城,江望舒不费吹灰之力便占去。梁邑是小城,所以罗宝儿并未派人驻守,但梁邑却是连接巴南和铜城的必经之地,江望舒占据梁邑,简直是釜底抽薪,铜城三万深入巴国的大军转眼便孤立无援。 “不愧是江侯,好狠呐。”罗宝儿咬牙切齿说道。 吴满不在乎地说道:“怕什么?我们长驱直入,直取江城,生擒巴君,岂不美哉?” 罗宝儿实在受够了这个只会纸上谈兵与那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的赵括一样的吴潜,他呵斥道:“你懂什么?大军不入险境,这是用兵之道。我们如今被困铜城,粮草辎重被切断,迟早会死在铜城。” 吴潜被罗宝儿一顿呵斥心里不爽,但听到死字他慌了,他只是觉得打仗比呆在城里有意思这才央求西帝出来,若是真死在铜城自己那八个娇滴滴的女人岂不会寻死觅活? 吴潜还是闭嘴了,他不敢再说话,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八个身子柔软面容妩媚的女人全仰仗罗宝儿了。 罗宝儿当机立断领着三万蜀军撤离铜城奔赴梁邑而去,什么不世功勋,那也得活着才有资格享受。死了,便是再大的功勋也只能烧给自己。 罗宝儿率三万大军奔袭而来,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拱手说道:“江侯用兵如神,蜀军果然从铜城撤军了。” 江望舒没理会这些奉承之言,梁邑是小城,守军不过万余,想要挡住三万蜀军恐怕不易。但也只有梁邑是最合适的战场,只要守住梁邑,蜀军想要过境除非插上翅膀。大军入险境,没有援军支援,没有粮草供给,落败是迟早的事。 “江侯,”有千夫长终于发现了问题,于是问道,“援军什么时候来?若是蜀军东西合力攻城,梁邑也难守。” 梁邑是一座等同于关隘的城邑,可以切断三万蜀军的后路,也可以被东西两路合击。这是扭转西境局势的唯一一处城邑,也可能是巴军的葬身之地。一旦蜀军支援部队从后方夹击,城内万余巴军便是插翅也难飞。 “援军不出三日便会抵达。”江望舒安抚道。 有千夫长说道:“可军中粮草只够两日之数了。” “便是吃土,也要守住。” 蜀将罗宝儿一日也不敢耽搁,开始攻城,毕竟蜀军军中粮草也只有三日之数。三日后,若是不能破城,这三万大军只怕要饿死在巴国境内。 蜀军缺乏攻城器械,罗宝儿只能下令用人命去破城,只要能破城,死一万人又如何? 不单单是蜀军,巴军万余人也缺乏箭矢滚木。 于是蜀军如同飞蛾一般不顾一切地往梁邑扑去,巴军又如同螳螂一般义无反顾地用血肉之躯守城。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腊月三十,除夕。 三万蜀军没过一个好年,万余巴军也没过一个好年。蜀军攻城之战从下午开始,一直持续到日落才肯罢休。 大黎历五百七年正月初一,立春,新岁。 新年伊始,迎接巴军万人的是蜀军的刀剑。江望舒提剑出战,杀退了三波蜀军攻势。 坏消息是梁邑守军不足五千,好消息是本来只够半日的粮草又能多撑一日。 巴国援军还没有来,蜀国援军也没有来。攻城的蜀军和守城的巴军还是犹如飞蛾与螳螂之间在较量,一方明知晓是飞蛾扑火还是不顾一切扑上去,另一方明知晓是螳臂当车还是义无反顾出城抵挡。 蜀军也不好受,三万蜀军只剩两万,伤亡比巴军大得多。 这一夜江望舒彻夜未眠,他站在寒风中面南而立。 这一夜罗宝儿辗转反侧,他躺在营房中唉声叹气。 除夕,新岁,本该是团圆之日。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看着江侯上阵一天后还整夜不免于心不忍,于是喊道:“江侯,该歇息了。” “苟不言,你有没有孩子?”江望舒问道。 苟不言想到自己远在江城的妻儿,只觉得心里暖暖的,于是说道:“我家小子已经能到处爬了。” 江望舒说道:“我也有孩子。” 江望舒的妻子日覃杜若早年死了江侯并未娶妻,这是巴人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苟不言也知晓些内幕,那位当初在江城当街杀人的痴儿江珏似乎与江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黎都,江珏三里相送,江侯又频频回头,尽管两人客客气气,但苟不言如何看不出来两人都只是在外人面前掩饰?恐怕江珏是江侯私生子的事是真。 苟不言不知如何回答,毕竟这牵扯到江侯的私事,江侯都不愿意公之于众,他也不好说破,于是只好假装没听见。 “酒儿,彩屏,不知道该喊哪个。”江侯喃喃道。 苟不言只听清一个酒字,他知晓江侯最喜欢饮酒,于是匆忙离去找酒。也是,江侯喜欢饮酒,天气又冷,喝点酒暖暖身子极好。 很快苟不言提着一坛酒上来了,他起开封盖,给江侯斟了满满一碗。江望舒诧异地接过酒,一口下肚,并无多少滋味。喝过神龙酒后才知道原来世上其他酒平淡无味,神龙酒的滋味,实在是美。 苟不言还想给江望舒斟一碗,被江望舒拒绝了。 “江侯,你还是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战事。”苟不言劝道。 江望舒摆摆手,表示晓得了。苟不言实在撑不住,只好先行告退。等他被战鼓声惊醒窸窣起来,江望舒已经提剑在城下杀敌了。 “唉。”苟不言叹了口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句话他还是晓得的,就像自己也想当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而不是阿谀奉承行事要看别人脸色江城守卫军百夫长。 江侯与自己不一样,江侯手心是巴国五十万黎民。自己是个懦夫,说得难听些是江城那些贵胄养的一条看门狗。 看着江望舒提剑在城下杀敌,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一咬牙一跺脚也抓起一把长枪杀下城去,谁还没有点血性了?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实力不弱,至少让江望舒都有些诧异。他只知晓苟不言长年累月守在江城城门,不知晓他一身本事不俗。 等到正午休憩时,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实在被江望舒的眼光给看得浑身不自在了,才解释道:“江侯,江城之战我也是个乡勇义军将领。” 江望舒问道:“那为何甘愿在江城当个守卫?” “有了妻儿,也有了羁绊,我不想让我家小狗子没有爹,”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如蚊吟,“我自小没爹,我知晓那种滋味。” 江望舒只是拍了拍苟不言肩膀,人各有志,他也不愿难为别人。 短暂的吃饭休憩过后蜀军再度攻城,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提枪却被江望舒按住。他挣扎了两下,江望舒摇头说道:“小狗子可不能没爹。” 苟不言的眼睛湿润了,他本可以做英雄,最后还是选择了当懦夫。 “抱歉。”苟不言对着江望舒的背影小声说道。 今日是第三日,巴军援军没来,蜀军援军也没来。蜀军被困了两日,今日攻城之势更猛烈,如同困兽做殊死搏斗。 今日的战事比昨日更为惨烈,等到休战的时候,都不用清点,一眼便可以看清梁邑这一千守军。 一千守军,一座孤城。 蜀军还余下万人,一千对一万,明日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了。 梁邑就像洪水中的一叶扁舟,都不用浪头扑袭,只要哈一口气便会倾覆。这一夜不单单是江侯难以入睡,梁邑一千守军都是如此。 今日是第三日,援军本该来的,但没来。有千夫长哀伤地问道:“江侯,援军还会来吗?” “明日会来的。”江望舒能做的,只有尽量安抚部下。 一千将士心里有数,援军不会来了。他们要的,不过是江侯的一个答案,只要江侯不倒,巴军便不会败。 第五十二章、江州军部将敬夫参见江侯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正月初三,梁邑之围第四日。 一千人,一座孤城,一万敌军。 铜城,巴君芥子望着梁邑方向,目光悲悯。 “王上,还不驰援梁邑吗?”在铜城养伤的巴将任林问道。 “梁邑守不住了,蜀国司马罗战已经率军来了,”巴君芥子摇头说道,“比起蜀军,楚军才是大敌。铜城是坚城,只要守住铜城,蜀军便是再有十万也不能越境。” 巴将任林悲哀地说道:“可江侯还在梁邑。” “既然江侯在梁邑,那就更不用担心了,江侯百战百胜嘛。”巴君芥子笑道。 任林气冲冲地嚷道:“兄弟们,有谁随我去驰援江侯?” 巴君芥子没恼,等任林领着数百人出城时取了一张弓,一箭正中任林后心。 “江侯江侯,你们眼里单单有个江侯,还把孤放在眼里?”巴君芥子勃然大怒。 一众将士唯唯诺诺不敢言,城下数百将士丢下任林尸体进城。 “江侯,要怪就怪你功高震主,你若活着,我寝食难安。孤宁愿当个小国王上,也不想当个大国三公。”芥子心里说道。 正午,梁邑。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喊道:“江侯,后方有蜀军来了。” 梁邑只剩下五百巴军,面对十几倍于几分的敌军本就难以支撑,雪上加霜的是蜀军支援部队也赶到了。 死局,摆在江望舒面前的是死局,是无论如何也破不开的死局。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今日也提枪上阵了,便是军中伙夫都提剑上阵,不过是多挣扎片刻。 梁邑下,蜀将罗宝儿狂喜不已,巴军没有支援梁邑,父亲罗战已经支援而来。 “将士们,攻破梁邑,生擒江侯者,赏万夫长,赐百金。”罗宝儿高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如今梁邑已经是死城一座,守军不过几百人。 “江侯,蜀军来了。”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持枪喊道。 江望舒的身子有些颤抖,这是冷的。虽然已经立春,但今日还是飘起了雪花。 “江侯,蜀国援军被人拦住了,”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欣喜万分,大声喊道,“我们有援军了。” 援军出现在梁邑西边,会是谁?终于 江望舒看见了飘扬的旗帜,心里三分叹息,三分悲哀,余下四分是感动。 梁邑以西,蜀国大司马被人截住,那是一支奇怪的军队,有女人,也有孩子。 武去疾提剑喊道:“敬夫,你领八千人驰援江侯,我在这挡住蜀军。” 敬夫看了武去疾一眼,并肩作战的默契,不用过多言语,只要一个眼神。 武去疾扬剑指着蜀军方向喊道:“罗战老贼,受死。” 万余由女人和半大孩子组成的綦地自由军都用憎恨的目光望着蜀军,践踏他们家园的,不单单是宋军和楚军,还有蜀军。 还未抵达梁邑,敬夫高声喊道:“江州军部将敬夫参见江侯。” 江州军部将敬夫,不是最出色的一个,但作为江州军部将硕果仅存的将领,他来了。 “苟不言,开城门。”江望舒提剑出城,吩咐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 “綦地自由军?”身在铜城的巴君芥子若有所思,摇头喊道,“走吧,支援梁邑。” 梁邑战场。 蜀军左军大将罗宝儿面如死灰,短短几日,他经历了被困巴国的绝望,也看到不世功勋的希望,这一切都被此时此刻的绝望所替代。身前是梁邑如同天降神兵的八千人马,身后有铜城巴军杀来。进退无路,便是绝路。 蜀军右军大将吴潜呼天抢地,罗宝儿持剑将他格杀,大声喊道:“扰乱军心者,杀无赦。” 躁动不安的蜀军终于稳了下来,罗宝儿下令道:“冲,我蜀国大军就在梁邑外面。” 生死一线,巴、蜀、綦三方势力以小城梁邑为棋楸展开了生死搏杀。每一具倒下的尸体,都被雪花掩埋。每一片雪花上,都绽开了血花。 敬夫作为提剑冲在最前,他越过巴军残存的数百人,越过了江侯,提剑杀入敌阵。 江州军部将其余人或埋骨沙场,或远走他乡,江州军的荣耀,自然要他这个最不起眼的部将来守护。 梁邑以西,武去疾正领着女人和半大孩子组成的綦地自由军与蜀军拼杀。再是士气高涨,这些女人和半大孩子的战斗力还是不足。武去疾只好且战且退退到梁邑。 梁邑战事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一万楚军悉数战死,左军大将罗宝儿被敬夫生擒。 江望舒、敬夫、武去疾和芥子四分人在梁邑汇合,蜀军主将罗战在城下列阵。 巴君芥子拱手说道:“江侯,路上遭遇敌军,来吃了些。” 敬夫嗤笑道:“从江城到铜城哪里有敌军?” “敬夫,记住你的身份,敢对王上不敬。”谢家公卿出言道。 “我已不是巴阳大夫,你奈我何?”敬夫寸步不让。 “好了,”江侯说道,“蜀军还在城下,这里交给太保了。” 芥子脸色变了变,从在巴阳迎接江望舒到现在,江望舒始终称呼自己为太保。 江望舒哪里管芥子的这些心思,他的确累乏了,在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搀扶下歇息去了。 “原地休整。”武去疾下令。 綦地自由军也没有参战的意思,甚至梁邑四百残军也随綦地自由军休整。 “哼,”巴君芥子冷哼一声,说道,“武去疾,你也要叛国?” 武去疾起身正视芥子说道:“我武去疾忠诚的是黎民,不是你芥子。” 上万巴军抽刀拔剑,只要芥子一声令下就要把这个出言不逊的原南疆大夫武去疾碎尸万段。 上万綦地自由军也握矛执戈,只要巴军敢有所动作,他们也不会坐以待毙。 城下蜀军大将罗战望着剑拔弩张的梁邑,以为巴军要发起冲锋,不由得紧张万分。 芥子摆手笑道:“武去疾,孤封你为綦水侯,如何?” 武去疾恭恭敬敬拱手,等到巴君芥子脸色堆满笑才一字一顿说道:“你配吗?” 罗战担忧罗宝儿安危,派遣使者进梁邑,本就心情糟糕的芥子一剑杀了来使,又当着罗战的面一剑刺死罗宝儿。 罗宝儿胸口绽开一朵血花,随着雪花飘然落地,落在罗战眼前。 罗氏三代,仅剩罗宝儿一根独苗。罗战心如死灰,倒在雪地上。 三万蜀军开始攻城,巴蜀之间的仇恨已经不可调和,罗宝儿之死更是让巴蜀之间的仇恨再多三分。 武去疾所领的綦地自由军已经摆明了态度要袖手旁观,芥子只好下令让巴军迎战。 梁邑只有万余巴军,余下的正从铜城赶来。 江望舒醒来时已经是正月初四,他这一觉睡得分外踏实。若不是那个小子留了后手恐怕自己当真要死在梁邑。他一直把江珏当成固执又不懂事的孩子,所以江珏在江城杀人他庇护他,江珏在郢都刺伤自己他还是选择原谅。 孩子终究会长大的。 巴蜀之战还在继续,梁邑已经倒塌半边。罗战为报丧子之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破城,芥子自然不会轻易将梁邑拱手相让,毕竟他是巴君。 江望舒醒来时武去疾、敬夫和苟不言都守在床榻,三人都没有参与巴蜀之战。 “江侯,随我去綦地吧。”武去疾说道。 “就是,江侯,芥子此人眼里容不得江侯,江侯何必为他卖命?”敬夫也劝道,他实在替江侯感到不值。 江望舒摇头,喊道:“苟不言,取我剑来。” 苟不言叹了口气,还是取了追星剑递给江侯,他问道:“值得吗?” “我守护的是国土国民,不是巴君和贵胄。”江望舒提剑出门。 见到江望舒终于过来,芥子连忙亲自迎接,说道:“江侯,你再不来梁邑就真守不住了。” 四百跟随江望舒死守梁邑的老兵见到江望舒出来,悉数起身,齐声喊道:“江侯。” 武去疾与敬夫追了上来,江望舒回头,武去疾苦笑道:“江侯和江珏一样。” 江珏是个痴儿,武去疾是在含沙射影江望舒也是痴儿。江望舒没恼,甚至笑了笑,更像痴儿了。 江望舒策马踏雪上前,他扬起了手中追星,在数万蜀军又敬又畏的脸色中喊道:“鄙人江望舒。” 蜀军退了一步,他们的确被江望舒打怕了。蜀军军中贵胄罗氏一门三代人都被江望舒打怕了。 江望舒身后跟着綦地自由军领袖武去疾,江州军部将敬夫,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还有十几位巴军千夫长。在他们身后,一支由綦地自由军和巴军混合而成的军队纷纷抽刀拔剑,握矛执戈。 江望舒愿意为国土国民而战,所以他们愿意追随。巴君芥子脸色难看,自己这个巴国君王在梁邑可是折尽了面子,甚至一个小小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都敢违抗自己的命令。 “侵我国土者,当诛;扰我国民者,当诛;犯我国威者,当诛。” 天与地之间,苍茫一片,只有江望舒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第五十三章、问道山问道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二月,仲春。青州,鲁国,问道山。 有人踏雪而来。最前面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老者身后有一青年,一少女。 “师傅,有人占了我们家。”那少女指着问道山上小茅屋喊道。 “殷桃,房子就是给人住的,兴许是避雪的过路人。”老者笑道。 小茅屋有炊烟袅袅,走近了些,有一个体型大得让人咂舌的莽汉和一个粉嘟嘟小丫头在雪地上堆雪人。 那粉嘟嘟小丫头见到有人来连忙进屋,不久又有一个少年郎,一个大胡子和一个老人家走出来。 那唤作殷桃的少女气鼓鼓质问道:“你凭什么占我的家?” 那少年郎规规矩矩朝老者行礼,说道:“老人家,小子这就离去。” “亓官,收拾东西,走了。”这少年郎又对大胡子吩咐道。 须发尽白老者招呼道:“喜欢就多住几日,老夫殷隐,这是我徒儿殷海和殷桃。” 少年郎肃然起敬,拱手说道:“原来是殷圣人,小子……” “我知晓,你是江珏,对吧,”殷隐说道,“洛邑学宫你我见过。” 江珏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的确认得殷隐,只是不想拆穿。 “小子只是领着家眷游历,不知不觉就来了此地。”江珏说道。 “少年郎骗人可不好,”殷隐笑道,“明明是专程前来。” 江珏心里一惊,问道:“殷圣人如何看出来的?” “随我进屋,”殷隐一脚踏进门,又吩咐道,“海,去山里砍些柴。” 那叫殷海的青年取了刀进山,殷桃则和小静姝玩得开心,她一见到这个粉嘟嘟的小丫头就眼馋。 江珏随殷隐进屋,两人面对而坐。殷隐斟了两盏热茶,推了一盏到江珏身前,说道:“少年郎藏那么多心事,容易老。” 江珏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尾被刮去鱼鳞的瘦鱼被殷隐拎在手里。 “有问题就问,老夫多少能替你解惑。”殷隐吃了半盏茶,和蔼说道。 “殷圣人,第一个问题,小子问天下,”江珏起身便踱步边说道,“宋王宋骁、楚王熊冉、鲁王小白、蜀王吴归称帝,想要四分天下。纵横家秦淮勾结白狄、赤狄灭了冀州八国,也觊觎天下。小子不知晓未来天下的主人是黎天子还是四位帝王,或者是秦淮。” 殷隐答道:“昔年天下姓虞,文王伐虞后姓黎,霸主时代几位诸侯粉墨登场。逝者如斯,昼夜不舍。再伟大的君王,也只是水里浪花。活跃在土地上的,永远是黎民。” 江珏想了许久,端起热茶已经冰冷,终于若有所悟,这天下,从来不是某位大人物的私家财产。 他又问道:“小子第二个问题,问如今天下局势。” 殷隐摇头答道:“我答不出来。” 江珏不信,殷隐是天下圣人,竟然也答不出来?便是他都勉强知晓如今天下局势。 殷隐被江珏直愣愣的眼神瞧得有些不自在,于是答道:“昨日之事我知晓九分,今日之事知晓五分,明日之事顶多晓得一分。” “为何?”江珏如何也想不出答案。 “昨日之事,譬如小将军在陶关大挫鲁军我知晓九分,余下一分是如何斩杀滕云;譬如受到秦淮挑拨后宋国以旧乔民为首都开始反抗我知晓九分,余下一分是有多少被宋国灭亡的遗民在反抗;譬如吴越节节败退我也知晓九分,余下一分是究竟败到什么程度;譬如江侯返回梁州我还是知晓九分,余下一分不知晓江侯从何处返回。” “今日之事,譬如小将军来问道山我只猜到你会问天下,会问局势,猜不到你还会问什么;譬如我只猜到宋国会镇压反抗,但猜不到遗民的手段;譬如我猜到吴越迟早会败,但猜不到时间;譬如我猜到江侯会领军守四方,但猜不透江侯的吉凶。” “明日之事就不好说了,比如小将军是要归隐山林还是回梁州,或者替天子守国门。” 江珏心悦诚服,圣人便是圣人。殷隐又说道:“少年郎不去救国救民,随我一个半死老头在这里晴耕雨读像什么话?” 江珏拱手说道:“殷圣人教训得是。” “还有要问的没?”殷隐问道。 江珏摇头,他要问的很多,但现在没必要问了。他阔步出门,喊道:“亓官,收拾一下,走了。” 殷海砍柴归来之时恰好一行五人踏雪离去,江珏抱着小静姝阔步在前,老仆人和恶善不紧不慢地跟着,又背又挑的亓官庄走在最后。 殷隐推门出来,替殷海抚去身上雪花,说道:“海,该下山了。” “师傅,”殷海面露为难之色说道,“海不想下山。” “江珏已经下山匡扶道义去了,有桃儿陪我勤耕雨读,我要你何用?”殷隐呵斥道,“驾车,去鲁都。” 问道山往西八十里是黎都,江珏五人只有亓官庄走得吃力,便是老仆人都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问道山往东一百里是鲁都,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蠕动。 “无为非无为,有为而不为。”殷隐饮一口酒,说一句话。殷海跟着念一遍,记在心中。 “铜铁不铸刀兵,农夫不可胜食。”殷隐再饮一口,又讲一句。殷海跟着念一遍,记在心中。 “丝可暖,麻亦可暖,衣丝而摈麻,不若衣麻而摈丝。”殷隐讲完,没酒了,酣然睡去。 牛车平稳,平稳是慢,慢是自然,自然是大道,大道至简,大道无为。 “慢点,再慢点。”殷隐大概是嫌弃颠簸,并没睡着。 殷海性子极好,也不驭牛。牛儿甩尾吃草,从薄薄一层薄土里翻出新芽,细嚼慢咽,不紧不慢。 一牛两人,慢慢悠悠,日行三十里,属实是慢。 “师傅,鲁都到了。”殷海停下牛车喊道。 殷隐从牛车上爬起来,一直等啊等,等到鲁都守卫军都不耐烦了他还在等。 “师傅在等人?”殷海问道。 有三人策马而来,一个和殷隐一样须发尽白的老者,一个一袭白衣的俊朗中年人,还有一个可以倾国也可以倾城的少女。 殷隐恭恭敬敬喊道:“师兄。” 殷海也行礼,喊道:“海见过朗师伯,见过白圣。” “海,你替我赶车多少年了?”殷隐问道。 殷海想了想,答道:“六年。” “原本只要你赶车三年,奈何你实在愚钝,”殷隐与玄郎并肩而行,朗声说道,“愚钝了些,倒可以当个好君主。” 鲁都城门口,东帝小白脸色铁青,还是朝殷隐拱手道:“小白见过太师。” 站在东帝小白身后的是北原驭兽者艾诗,如今的身份是鲁国大将军,他与一袭白衣的伏白对视一眼,又退在一边。 于是当着鲁都贵胄与守卫军的面,殷隐一行人大摇大摆走进王宫,没人敢拦。 伏白在洛邑万二守卫军围攻之下保住谦修,又翩然离去,又为他的神秘与无敌多添了一笔。 翌日,鲁都传出消息,东帝小白退位,公子海继位,是鲁王,不是东帝。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二月十五。兖州,大黎,黎都。 枝天子、孟兰、云歌、凌寒等人领军在黎都外候着。那些老贵胄都在猜测是江侯回来了,否则如何能有这么大阵仗。 有一个腰悬小酒葫芦的少年郎缓缓走来,嘴里说着:“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天下唯医圣医死医活。” 蒲音见到黎都外这么大阵仗,吓得不轻,遥遥招手喊道:“我还不是医圣,用不着这么大排场。” 不多时又有一个断臂莽汉和一个俏丽女子同乘而来。断臂莽汉挠挠头,那俏丽女子笑道:“我们夫妇出去一趟这么大排场?” 再然后,有三人策马而来,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一个一袭白衣的俊朗中年,还有一个可以倾国也可以倾城的少女。 “师尊,白师兄,小师妹。”赵淼招手喊道。 “枝恭迎朗太傅,恭迎白圣。”枝天子拱手喊道,激动神色尽数掺和在话语之中。 “孟兰,别来无恙。”玄郎没理会枝天子,而是笑问孟兰。 孟兰恭敬行礼,说道:“见过朗大人。” 满城老贵胄神色大惊,这须发尽白的老者不是死了多年的朗轩朗太傅又是何人?能称得上白圣的除了伏白还有谁?原来枝天子不是迎接江侯,也不是迎接那个痴儿,而是迎接朗轩。 朗轩,伏白! 枝天子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玄郎也站着等。这一众老贵胄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也只好等着。 “枝,无碍?”玄郎问道。 枝天子拱手道:“有长安、如玉保护,无碍。” 玄郎不再说话,而是望着远方。 “居其所,然后众星拱之。”孟兰说道。 话音落下,有一少年郎怀抱粉嘟嘟小丫头缓缓而来,身后跟着一个莽汉,一个老仆人和一个挑担负包的大胡子。 “末将凌寒参见大将军。”大黎代大将军凌寒半跪喊道。 “末将云歌参见大将军。”云歌不情不愿,还是喊道。 “参见大将军。”一万大黎兵士齐声喊道。 第五十四章、练剑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二月十六。大黎,王宫。 枝天子大摆宴席,只是杯碗盘樽都换做了陶制,象牙梜也换成了竹梜。 一日里黎都传出了三件大事,一是朗轩归来,枝天子拜朗轩为太傅;二是江珏归来,枝天子拜江珏为大将军,没有代字。 朗轩德高望重,拜为太傅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只是江珏这个没有代字的大将军多少有些难以服众。 于是第三件事便压过前两件大事传遍天下九州——这个痴儿竟然集朗轩外孙,子丑之孙,江侯义子,孟兰之徒,伏白之婿于一身。 拜江珏为大将军是玄郎的意思,枝天子不敢不从。本来江侯就有交代凌寒、江珏二人可以治军,江珏归来后凌寒自然将代大将军归还给江珏,又在玄郎的助力下去了代字。 没人再敢小觑大黎,如今的大黎,文有玄郎、孟兰,武有江望舒、伏白、凌寒、江珏、云歌。 宋王i谦修是在孟兰和伏白保住的,已经派遣使者来大黎,摘去了北帝的名头,依旧是大黎臣子。 当年殷隐驾车去鲁都一句话立了公子小白为嫡,如今殷隐还是驾车去了鲁都一句话让小白乖乖让位给并未身死的公子海。当然,其中少不了玄郎和伏白的助力。 江望舒又去了梁州平定动i乱。 北帝和东帝已经归顺,只剩下西帝和南帝。谁还敢小觑大黎?太师孟兰以身涉险不单单取了祭酒之位,还保住了谦修。老太傅玄郎又不动一兵一卒平定了东帝。如今太保江望舒已经打过了川东,蜀国自保都是难事。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三月,巴蜀停战,蜀帝归顺大黎。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三月,楚国破越国都。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三月,秦淮称帝,号为北帝。 先后五位称帝的诸侯,大黎三公一人平定一方,于是不少人都开始关注这位取代江望舒的江珏。 南帝熊冉,北帝秦淮,这才是大黎真正的危机。 楚国历经七代明君,如今兵强马壮,地广人多。东境大将军封肃、征东将军管婴、镇东将军季良跃马吴越,西境白鹿大王鹿恩挥兵巴国。 那位身挂八国相印的纵横家秦淮更是蛰伏多时勾结白狄、赤狄将冀州八国一网打尽,先自立为王再为帝。乔国遗民最先反抗宋国,宋国千里沃壤十之八九是征伐而得,千万黎民十之八九也不得归心。如今的宋国既要抵抗秦淮的报复,又要镇压国内的叛乱。没有了宋骁这位绝顶厉害的人物,宋国再也不复当年荣光。 江珏自从担任大将军后便没了声音,既不见他讨伐秦淮,也不见他出兵荆楚。 江珏在黎都练兵,整整一月。 枝天子今日在孟兰陪同下前来,长安、如意两人始终跟随在左右。 自从经历了刺杀一事,枝天子更是感激江珏。 刺杀一事要从江珏离开黎都说起。江珏离开后凌寒镇守陶关,云歌领军镇守徐州,黎都守备力量极度缺乏。 国母鱼书请枝天子出城春游,枝天子欣然前往,刚出黎都不足五里便有五头斑斓大虎扑杀而来。守卫军隔得远些,跟着枝天子左右的只有太师孟兰、国母鱼书和长安、如意两个剑阁弟子。 于是在一众贵胄的惊呼中五头斑斓大虎朝枝天子扑了过去,守在枝天子左右的长安、如意两人又在一众贵胄惊诧的神情中力搏猛虎。 五头猛虎两死三逃,枝天子惊出一身冷汗。 枝天子今日与孟兰前来视察练兵,自然也带了长安和如意两人。 江珏正与凌寒坐在地上饮酒吃肉,让枝天子险些以为两人懈怠。 “使劲揍他,赢了喝酒吃肉,输了洗衣做饭。”江珏悠闲地吃了一口酒,又撕下一块肉糜。 不过枝天子眼里只有场中那些正在赤膊肉搏的将士,他看见一个兵士被掀翻在地,惨叫不已,有些担忧地说道:“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 江珏没有起身,他早就瞧见了枝天子,懒洋洋答道:“练兵受伤总比上阵送死要强。” 枝天子点点头,他不太懂行伍中事,也不过分插手。 “天子,那刺客是闲公子吧。”江珏问道。 枝天子点头,江珏又问:“天子为何不杀了他?” “毕竟是兄长。”枝天子拱手说道。 “那为何不与东帝小白一般让位给兄长?”江珏又问。 孟兰呵斥道:“珏,不准无礼。” 江珏耸耸肩,拍了拍凌寒肩膀说道:“凌寒,比试比试?” 凌寒不说话,只是提枪而起。比起浪费口水,他更喜欢用行动说话。 见到两位将军要比试,武场的将士都停手围观。刘长安自然更偏向儿时挚友,大声喊道:“江珏,揍他。” 围观的将士也纷纷起哄,每日江珏和凌寒都要比试一场,各有输赢。每日两人比试又成了将士们最为期待的环节。 江珏和凌寒比试,用的不是木剑木枪。江珏持剑,剑是枝天子赐的好剑;凌寒持枪,枪是凌寒枪。 亓官庄喊道:“大将军的剑。” “捉摸不透。”将士们齐声喊道。 亓官庄又喊:“凌将军的枪。” “凌厉无比。”将士们又齐声喊道,然后便是哄堂大笑。 亓官庄解释道:“我家公子和凌寒初次比试时公子赞叹凌寒的枪凌厉无比,凌寒又谦虚称我家公子的剑捉摸不透。” 江珏白了亓官庄一眼,如今这两句话成了军中笑柄。 不过既然是比试,两人也不懈怠,江珏提剑,凌寒持枪,两人开始交手。 江珏练过的剑法实在太多,草莽剑法、星河剑法、大丈夫之剑、桃夭剑法、守护剑法、防御之道、涅槃剑技、剑心一剑,他在尝试能不能取百家所长集于一身。试过之后他惊喜发现似乎有可行性,于是这些日子天天找凌寒比试。名为比试,实为练剑。 凌寒则没那么讲究,他单单用凌寒枪法,冷厉、凌厉便是他追求的极致。 江珏在拿凌寒练剑,凌寒又何尝不是拿江珏练枪。 江珏练过的剑法不少,他最喜欢的自然是草莽剑法,毕竟这是属于他的,他在竭力取其他剑法的长处完善草莽剑法。 草莽剑法一共四式,第一式是守护一剑,也叫阿大;第二剑是疾风一剑,又叫阿六;第三剑是留心一剑,也叫阿五;第四剑是痴心一剑,还叫小七。 他想用七式剑法来纪念巴山连自己在内的七个草匪。 江侯的星河剑法讲究快,夏侯仲卿的大丈夫之剑讲究一往无前的气势,桃花农教自己的原出自剑阁的桃夭剑法讲究轻,岐山剑阁的守护剑技讲究攻防兼备,岐山剑阁的防御之道重防守,岐山剑阁的涅槃剑技则平淡无奇。 江珏起先设想是取其他剑法里面的剑技完善草莽剑法,但尝试过之后觉得不伦不类,甚至有邯郸学步的感觉,险些把草莽剑法都给丢了。 于是他准备从各种剑法的特点入手,比如守护剑法的守护之意与草莽剑法里面的守护一式不谋而合,比如星河剑法的快与疾风一式也有相通之处。 江珏今日还是初次尝试,他起手一式便是疾风一式,尽量与星河剑法的快相吻合。 出手江珏就发觉有瑕疵,快是快了,却少了疾风一式本来的锋利。凌寒一枪刺来,江珏连忙换留心一式招架,奈何又参合进防御之道,出招慢了些。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江珏的剑与凌寒的枪插身而过,并没有招架住这凌厉一枪。虽然凌寒已经收手,这一枪还是刺中了江珏肩膀。 “公子。”亓官庄连忙跑过来。 江珏摇摇头,懊恼地说道:“无碍。” 今日比试就这样草草结束了,江珏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模仿剑技显得不伦不类,模仿特点又不得要解。 枝天子有些扫兴,又在孟兰催促下离去。枝天子刚离开不久玉婵抱着小静姝过来了,老仆人也跟着。玉婵说道:“小静姝总吵着要来。” 江珏有些脸红,尽管玄郎和伏白已经给自己和玉婵定下了婚期,自己还是在玉婵面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玉婵是伏白之女,这是江珏最近才知晓的,他一直以为伏白是玉婵的姨夫。甚至当初玉牛都亲口承认玉婵的姑姑是玉婉儿,伏白为何又成了玉婵的亲生父亲倒是让他捉摸不透。 亓官庄又开始起哄,一众将士也跟着起哄,更是让江珏脸红。 江珏瞪了亓官庄一眼,然后抱着小静姝上前,玉婵和老仆人跟在后面。 “哥哥,你受伤了。”小静姝心疼地喊道。 江珏宠溺地说道:“没事,小伤。” “师尊要回峨眉了,”玉婵说道,“剑阁的年轻弟子还在峨眉。” 江珏实在喊不出口一声外公 ,娘亲的死更是让他自责不已。 “剑陵缪斯请人来找我爹约战,约定了是四月初一,在剑陵。”玉婵又说到。 “白圣答应了?”江珏问道。 “答应了。”玉婵答道。 “蒲音已经去梁州取神龙酒了,”玉婵又说道,“恶善现在和赵淼在一起,他吵着要见你,我没带来。” 玉婵一件件说给江珏,江珏一件一件听。小静姝很懂事,没有插嘴,只是咯咯笑。 “那你呢?”等玉婵说完了,江珏才小声问道。 玉婵有些手足无措,她低声说道:“我很好,小静姝很乖。” 江珏猛然回过头,玉婵本就红扑扑的脸更红了。 江珏伸出了手,玉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伸出手。小静姝挣扎下地一手拉着江珏,一手拉着玉婵,然后把两只都有些颤抖的手放在一起。 “哥哥,姐姐,我。”小静姝咯咯地笑。 老仆人喊道:“静姝,到爷爷这里来。” 小静姝乖巧地小跑了过去。玉婵想抽回手,江珏紧紧抓着,眼睛瞟向别处。 “再过些日子我要去冀州了。”江珏说道。 “去多久?。”玉婵问道。 去多久?江珏想了想,他也不知道会去多久。秦淮立的乔国已经渗透到豫州,枝天子不会放任他继续做大,况且秦淮可是勾结了白狄和赤狄。 “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江珏给了个大概答案。 “哦。”玉婵应了一声。 “小静姝很乖,”江珏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等玉婵疑惑地看着他时他才继续说道,“等恶善好了,小静姝就缺了个伴,我在想……” “不准想。”江珏话没说完,玉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江珏懊恼地低下了头,想想也不成,这么凶。 不过玉婵没有抽回手,江珏心里有了安慰,他忽然觉得,就这样牵着手一辈子也挺好。 “你去找荆琦君和苗淼吗?”玉婵问道。 江珏摇摇头,玉婵抽回手,转身便走。江珏连忙追上去,玉婵冷冷说道:“我不喜欢有人骗我。” “这个蒲音。”江珏气得咬牙切齿。 玉婵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江珏说道:“等你什么时候处理好她俩,我们再谈婚事。” “小静姝,走了。”玉婵招手喊道。 江珏望着玉婵的背影,思绪万千。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可他实在是对荆琦君和苗淼二人愧疚不已。无论如何,他都难安心。 又是艰难的选择。 老仆人秦爷爷走过来说道:“公子,你要练属于自己的剑,不妨重视一下涅槃剑技。” 江珏疑惑地望着老仆人,在他印象中老仆人秦爷爷就是个忠心耿耿的老人,竟然还懂练剑? 老仆人笑眯眯说道:“这是玉婵姑娘让我转告给公子的。” 江珏这才恍然大悟,守护剑法,防御之道,桃夭剑法,涅槃剑技都是出自剑阁,既然是玉婵说的那肯定有道理。 无论是守护剑法还是防御之道甚至是桃夭剑法都各具特色,唯独涅槃剑技平白无奇。江珏再联想到剑陵缪斯习的也是涅槃剑技,恍然大悟。自己一直走进了一个误区,完善草莽剑法的同时又舍不得摒弃其他剑法。 江珏朝老仆人拱手行礼,然后持剑起舞。 第五十五章、剑陵缪斯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三月三十,剑陵关。 缪斯终于从剑陵出来。他想起许多年以前自己也是这般提剑出剑陵,然后江望舒一剑,自己败了。 龙蠡正在剑陵关候着,他注意到缪斯换了把剑。 “我原想着你不会出来,”龙蠡笑了笑,说道,“明日之战我不能到场,今日来和你道别,顺便祝你好运。” 缪斯沉闷地点头。 “你有把握?”龙蠡问道。 缪斯先摇摇头,再点点头,最后抚摸着手里新剑说道:“这把剑叫葭萌。” “等我回来,大醉一场,如何?”龙蠡提枪离去,又回头大声喊道。 “好。”缪斯提葭萌剑回了剑陵。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四月初一,剑陵关。 缪斯提葭萌剑走出剑陵,他的步伐很慢,他的眼神很冷。 宋王i谦修喊道:“叔叔。” 缪斯朝宋王i谦修笑了笑,笑得很勉强。 宋夫人巧玉喊道:“缪斯。” 缪斯看着她不言语,巧玉又说道:“不打可不可以?” 缪斯还是不言不语,巧玉是个女人,她不懂男人。 苣臣陪同宋夫人巧玉而来,他说道:“缪斯,你在郢都是不是留手了?” 缪斯摇头答道:“我有伤,是胡塞恶善伤的。” 缪斯有伤,不是胡塞武圣贪狼卫秀所伤,而是胡塞十八勇士排行第一的恶善作为。他还知晓恶善又被伏白所伤,至今下落不明。 胡塞恶善被伏白所伤,梁州惊鸿江望舒在伏白手上过不了二十招。胡塞恶善能伤自己,梁州惊鸿也胜自己。 缪斯在想自己哪来的底气约战伏白,他也不知晓,可笑至极。 宋国司徒邹固望着缪斯说道:“你不必这么早找伏白,你还年轻。” “司徒,我若死了,还请好好辅佐谦修。”缪斯答非所问,甚至恭恭敬敬朝邹固行了个礼。 “好。”邹固答道。 邹固把筹码全部压在宋公子嘉柳身上,他输了,祭酒之位拱手让给了孟兰,天下首圣拱手让给了孟兰,若不是知晓底细的人都心照不宣,恐怕司徒之位也该没了。 伏白还没来,缪斯抱剑假寐,他在极力回想自己这一生遇见过的对手。 缪斯练的是涅槃剑技,平淡无奇,但缪苦也是靠着涅槃剑技封圣。 于是少年缪斯走出剑陵,得到宋王宋骁赐剑青锋,更是身怀天下人觊觎的涅槃剑技。 缪斯出山第一步在洛邑,心高气傲的他手持青锋抱剑,施展涅槃剑技,首战却败给了一个游历而来名声不显的侠客。 于是被洛邑人无比看好的缪斯跌落神坛,可这个少年日日在洛邑学宫与人弈剑,十有九输。洛邑的武夫侠客看着缪苦面子上喊自己一声剑陵传人,背地里谁不说自己是个废物?也只有洛邑学宫祭酒子丑大人盛赞自己是寐虎。 于是少年缪斯十战九输还是锲而不舍,终于在及冠之时做到了胜负参半。 及冠后缪斯实力突飞猛进,一年内横扫洛邑武夫侠客,巅峰一战是与大宋百将排行第三的田恬在剑陵关弈剑。 当着剑陵关数万将士的面缪斯与田恬高下难分,这位一向不被人看好的剑陵传人终于扬眉吐气。 和田恬高下不分什么概念?田恬在大宋百将(旧)排行第三,单论武力便是大宋百将(旧)排行第一的卫尚也不能稳胜田恬。于是年轻的剑陵传人缪斯被誉为是大宋年青一代第一人,未来的军中翘楚,有望封圣的武夫。 再然后便是随当时的宋女公子巧玉出使梁州,心高气傲的缪斯没给枳国留半分颜面在武场大败巴闯。 等缪斯想要痛下杀手时江望舒出手了,缪斯听说过江望舒,独步梁州的人间惊鸿客。等江望舒出剑心高气傲的缪斯才知晓父亲所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假。只一剑,他这位被洛邑人看好的青年翘楚败了。 于是缪斯便把江望舒当成此生第一个大敌,他在离开梁州回剑陵的路上一种在脑海里演示,要如何破开江望舒那一剑。 只一剑,自己就败了,若不是他输习惯了都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废物。 青年缪斯还想回剑陵找父亲指教一番,却只见到一座土坟。 于是青年缪斯又把伏白当真了毕生大敌。此时他只不过在洛邑有些名声,出了洛邑和剑陵还有谁认得他? 一剑败在江侯手下他终于领悟到了江侯的剑意,快到极致,无坚不摧。于是悲愤交加的缪斯悟了,走出剑陵在剑陵关一剑败了田恬。 从这一刻起他觉得自己已经触摸到武圣的门槛了。 洛邑会盟前宋女公子巧玉找到了自己,她说道:“我父王有意设立大执戈,只是还没有人选。” 宋女公子巧玉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这个一步登天的就会几乎是拱手送给自己。 大宋百将(旧)中卫尚、韩泽、田恬三人无论是军功还是威望或者是实力都难分高下,三人暗地里也在较劲。缪斯一剑败田恬,宋王宋骁自然心里喜欢。 洛邑会盟,这一天注定有人会大放异彩,可惜不是缪斯。胡塞贪狼卫秀一人接连挫败多国大将,独领风骚,缪斯也沦为了他的背景。 于是缪斯又把这位号称胡塞贪狼的新晋武圣卫秀当成了大敌。 他这一生,瞧得上眼的只有三人,第一位是胡塞贪狼卫秀。 洛邑会盟本该是他的扬名之战,惨败于卫秀之手,沦为卫秀的背景板。 阳关之战先斩叛将蒙毅,再杀胡塞十八勇士排行第十三的兀柯,后伤胡塞十八勇士排行第十一的沙毒,信心满满在两军阵前单挑卫秀,再一次败北。 三战卫秀是与韩泽联手,两人合力终于平了卫秀,勉强慰藉了一番。 于是有了第四次与卫秀在阳关交手。缪斯想到这儿,露出一点笑意。横亘在自己眼前的大山,自称天下第一的贪狼卫秀,从此化作黄土。 不可以的胡塞王贪狼卫秀死了,三十万胡塞铁骑不敢相信,但不得不信。缪斯狠狠舒了口气,取了卫秀宝马贪狼和宝刀寒星跃马胡塞。 那是缪斯一生最大的阴影,他在胡塞遭遇了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鬼,一个不属于人间的怪物。 卫秀倒下了,横亘在缪斯眼前的还剩独步梁州的人间惊鸿客江望舒和一览众山小的潜龙伏白。 梁州惊鸿江望舒是缪斯第二个一生之敌。 初次遇见江望舒一剑落败,那是缪斯出山首战,是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耻辱。 再次遇见江望舒是在江城,巴国即将败亡之际江望舒提剑归来。缪斯本以为接不住江望舒一剑是耻辱,直到江城一战再度遇见江望舒。 那是江望舒一生的巅峰,也是缪斯一辈子的耻辱。 韩泽,大宋百将(新)排行第一。 龙蠡,大宋百将(新)排行第二。 缪斯,大宋百将(新)排行第三。 滕云,楚国征西大将。 苣臣,楚国镇西大将。 五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五人联手依旧不敌江望舒。 江望舒闯郢都时楚王熊冉托宋夫人巧玉请缪斯出手拦住江望舒,缪斯有伤,所以推辞了。 推辞并非是因为有伤,而是缪斯不屑于再次以多敌少,便是胜了,也胜之不武。 所以他把第三次与江侯交手的机会留在了旧綦都,虽然没能胜过江望舒,但没败,算是平手。 江望舒是缪斯心目中的天下第二,伏白之外当仁不让的第一人,便是见识过胡塞恶鬼恶善,他还是这样认为。 北原驭兽者艾诗,号称天下第一侠客,照样被江望舒惨败。 荆楚霸王夫错,何等霸道?但已经化作了黄土,江望舒却提剑杀到江城。 郢都禁卫大统领封肃,如今的楚国武圣、大将军,在江望舒面前照样落了下乘。 与封肃在洛邑高下不分的苍茫东海缥缈神山海民,自然也是不如江望舒。 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 缪斯不认为天下有武圣,如果真有,如今只有三尊,第一位是无敌的伏白,第二位是人间惊鸿客江望舒,第三位便是自己。 伏白,一览众山小的伏白,一人灭一国的伏白,斩杀胡塞卫灵的伏白,当着剑陵关四万守军的面潜入剑陵杀天下第二缪苦的伏白,在洛邑万二守卫军中保住谦修又飘然离去的伏白,大摇大摆入鲁都的伏白。 天下武夫,分为三品。三品以力搏人,最为下乘;二品以技胜人,可以为将;一品以势压人,可以称圣。 缪斯觉得天下武夫侠客应该分为四品,伏白单单为一品。 缪斯起身,怀抱葭萌剑。 剑陵人铸剑,一生只铸一剑。缪苦铸剑名苦,问鼎天下第二。缪斯铸剑葭萌,约战天下第一。 缪斯抱剑而起,气势陡增,这一刻,缪斯终于彻底步入武圣境界。 “天下当真有武圣。”一向不信有武圣的苣臣喃喃道。 “武圣当真存在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武圣,不是实力的划分,而是一个境界。比如江侯在江城一战中就是武圣。” 第五十六章、剑陵关弈剑 - 弈士 - 赏一杯茶 “你来了。”缪斯如同与阔别多久的老朋友打招呼。 众人这才注意到有一白衣俊朗中年分开人群走到武场。 “是伏白。”有洛邑守卫军认出了伏白。 “伏白怎么来的?”有人问道。 没人知晓伏白是怎么来的,第一个出声的人也是随意一瞥从人群中捕捉到了一袭白衣手提霸王长戟的伏白。 一袭白衣俊朗无比的伏白赞叹道:“缪斯,还不错,可以称天下第二了。” 伏白亲自认可的天下第二,这是何等的殊荣?可是缪斯不识趣,他手提葭萌剑说道:“我只想要天下第一。” 没人嗤笑缪斯不自量力,潜龙伏白太过于神秘,缪斯的战绩则是实打实的。北伐冀州,打得冀州人心惶惶;西征胡塞,胡塞十八勇士折损在他手上的有五位之多,胡塞王卫秀也沦为了他的战果。 缪斯未尝不能和伏白一战。 “此剑为葭萌,只差饮血开锋。”缪斯持葭萌剑逼向缪斯。 伏白提霸王长戟站在场中,说道:“我是一名剑客,可惜找不到趁手的剑。” 一个想让葭萌剑饮血开锋,一个是不用剑的天下第一剑客,这场弈剑还未开始便被传遍天下,称为龙虎之争。 龙,自然是潜龙伏白;虎,则是寐虎缪斯。 有好事者早早就赶到剑陵关想要目睹这一场堪称天下最强对决的弈剑,缪斯的气势陡升,伏白的诡异现身让他们大饱口福。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龙虎之争,缪斯先发制人。 缪斯手提葭萌长剑一剑刺来,他并没有拘泥于涅槃剑技的一招一式,一剑接连一剑,霸道且诡谲。 所谓涅槃剑技,不过是剑道理念,这是葭萌转告给缪斯的。 所以修习涅槃剑技的缪斯初次出剑陵就败给了声名不显的一个侠客。他那时还年轻,还不懂剑。 缪苦也是修习的涅槃剑技,他的剑很苦,看得人想哭。 缪斯的剑很霸道,霸道之中还有诡谲。 都是习涅槃剑技,都是集百家之长。 伏白出场让各国丽人心猿意马,实在太过于俊朗。 “听说伏白一人灭一国呢。”有丽人说道。 有丽人两眼紧盯着伏白说道:“他还是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 “伏白,名字真好听。”有丽人觉得伏白太过于完美,便是名字也是如此。 有洛邑丽人亲眼目睹过伏白在洛邑飘然离去的场面,艳羡说道:“要是伏白能带我在云端漫步该多好。” 观战的江珏知晓,这些都是关于伏白的谎言。 伏白太神秘,所以很完美。 一人灭一国,那是岐山剑阁尽出,又有各国勤王,这才一年灭了国力鼎盛的萧国。天下人只知晓伏白一人灭一国,不知晓剑阁弟子百人尽出,活下来的只有留名的伏白。 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后者是真,前者也是传言。因为伏白太俊朗,俊朗得不像个剑客,倒像个贵公子,所以被误传为才情九州第一。 至于洛邑不少人亲眼目睹伏白踏云而去,那不过是岐山剑阁的身法游龙步。玄郎被峨眉山下人传言是能腾云驾雾的谪仙,也是游龙步。赵淼说伏白能踏水而行,江侯亲眼目睹伏白一苇渡江,这也是游龙步。甚至云歌疑惑为何君仪和江珏在齐膝深的塞上莽原踏雪不留痕,还是游龙步。 甚至连伏白的名字也是传闻,他无姓无氏单名为白,如何被人传为伏白却不得而知。 关于伏白的四个传闻,围观的人不信他是个剑客,生死之战,哪有剑客不用剑的?于是本来没错的半个传闻又被理会错了。 伏白手持霸王长戟只守不攻,用的是防御之道。任凭缪斯的剑再诡谲又霸道,还是破不开伏白密不透风的防御。 观战的苣臣惭愧地低下了头,他以为自己的防御之道天下无敌,但见过伏白后自愧不如。 苣臣心里释然了,与江珏关系不浅的石头会防御之道,与玄郎一同现身大黎的伏白也会防御之道。他终于相信江珏是玄郎外孙的消息是真。 缪斯退了几步,沉声问道:“为何不出手?” 伏白摇头说道:“不想杀你。” 围观的外行人有些不解,明明缪斯一直占据上风,为何伏白口气还那样大?不过在那些丽人眼里伏白实在太完美了,便是比试,也是这样完美。 缪斯只觉得这是伏白对自己的羞辱,他宁愿伏白一剑刺死自己也不愿伏白留情。 “你可知晓我背负多少?母亲的死,父亲的死,都是你的手笔。”缪斯歇斯底里。 伏白说道:“你还年轻,不懂。” “我只知晓你杀了我父母双亲,死来。”缪斯提剑再出。 江珏一直在观摩缪斯和伏白交手,两人交手让他受益匪浅。缪斯习的是涅槃剑技,甚至已经至于臻境。伏白则是修习了剑阁的所有剑法。 无论是涅槃剑技还是剑阁所有剑法,江珏都修习过,经过老仆人秦爷爷点醒后他开始重视涅槃剑技,但自己的涅槃剑技与缪斯的却大相庭径。 江珏苦笑不已,自己还是错了,当年初次遇见缪斯孟先生说他的剑霸道又诡谲,如今还是。 江珏受益匪浅,原来如此。 所谓涅槃剑技,不是一招一式,而是集百家之长,最终还是自己。所以缪斯的剑从头至尾都是霸道又诡谲。 伏白不再用防御之道,改用守护之剑。守护之剑是岐山剑阁少阳一脉绝学,攻守兼备。 伏白不再一昧防守,守护之剑攻防兼备。于是在那些外行人眼里缪斯不再占据上风,两人似乎平分秋色。 “明明是用枪,怎么叫弈剑?”有稚子问。 “那是长戟,是霸王长戟,前任主人是荆楚霸王夫错。”有人纠正道。 既然霸王长戟在伏白手里,那死在伏白手里的武圣也有三人。第一位是被寒星重刀诱惑的胡塞武圣卫灵,第二位是号称天下第二的剑陵缪苦,第三位则是不知死在何处的荆楚霸王夫错。 “伏白是剑客,所以叫弈剑,”江珏替这个稚子解惑,他继续说道,“莫说是长戟,便是伏白手里是枝条,也能杀人。” 稚子倒吸一口凉气,折枝为剑亦可杀人? 有人嗤笑道:“莫把伏白吹得太离奇,折枝为剑亦可杀人?哄骗稚子还行。” 君仪不服气地说道,“大宋百将排行第四的汤诩便被伏白折枝为剑所杀,不信你问邹固。” 邹固脸色煞白,这个剑阁弟子也太放肆了,竟然当着自己的面直呼自己名字。邹固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何其耻辱,三人合力战伏白,竟被他手持枝条反杀一人。 缪斯的剑诡谲又霸道,但伏白还是轻松应对,防御之道,守护之剑,桃夭剑法接连施展。 “师尊为何一直留手。”君仪不解地问。 “白圣在演示剑法。”江珏目不转睛盯着伏白的一举一动,手指翻转不已。他如何看不出来伏白是在给自己演示剑法,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珍惜。 玉婵没来,她在黎都陪小静姝。至于凌寒已经领军到塞上莽原,自己这个大将军本来也该去的,却被玉婵鼓动先来剑陵。 这是一份大礼,江珏感激万分。 “伏白,我不要你怜悯,杀了我。”缪斯几近疯狂,和伏白交手越久,他越是觉得两人有天壤之别。 “如你所愿,”伏白说道,“涅槃剑技,我也会。” 伏白脚踏游龙步,手提霸王戟,施展涅槃剑技。 第一剑(是的,是剑),江珏认出来有守护之剑的味道,又飘忽不定。 缪斯递出快到极致的一剑,这一剑是从江侯的星河剑法中领悟而来。 第二剑,江珏认出来有大丈夫之剑的味道,还是飘忽不定。 缪斯拖剑,扬剑,再劈砍而下,这一剑是从卫秀的拖刀术中领悟而来。 第三剑,江珏认出来有星河剑法的味道,飘忽不定。 缪斯双手持剑,横档在胸前,这一剑是从苣臣的防御之道中领悟而来。 第四剑,江珏认出来有桃夭剑法的味道,飘忽不定。 缪斯提剑摇摆而去,这一剑是从北原艾诗的鞭法领悟而来。 第五剑,江珏认出来有防御之道的味道,飘忽不定。 缪斯横撩一剑,这一剑是从父亲的涅槃剑技领悟而来。 第六剑,江珏的没认出来,还是飘忽不定。 缪斯咬咬牙,一剑刺去,这是从伏白折枝为剑杀汤诩领悟而来。 第七剑,伏白扭头看了看江珏,江珏认出来这竟然是属于他的痴心一剑。 缪斯没出剑,他死了。 缪斯死了,只七剑。 伏白一共出了七剑,第一剑是守护之剑,第二剑是大丈夫之剑,第三剑是星河剑法,第四剑是桃夭剑法,第五剑是防御之道,第六剑江珏没认出来,第七剑是痴心一剑。 七剑,是属于伏白的涅槃剑技,或者说是单单为江珏演示的涅槃剑技。 剑陵关鸦雀无声,伏白没有取缪斯的葭萌剑,而是飘然离去。 剑陵关守军没敢拦,任凭伏白潇洒离去。 剑陵缪斯铸剑葭萌,约战伏白,还是含恨而死,步了他爹的后尘。 第五十七章、惊鸿陨落 - 弈士 - 赏一杯茶 “珏哥哥,是不是有人喊你?”君仪似乎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不太敢确定,毕竟称得上公子的剑陵关可不止江珏一人。 江珏回头,看见了敬夫。活泉关距离剑陵关不算远,七八日行程,敬夫来观战也在情理之中。 江珏还想和敬夫叙旧,却见到敬夫脸色难看。 “公子,江侯死了。”敬夫红着眼说道。 “敬夫,你开什么玩笑,谁能杀江侯。”江珏以为敬夫在开玩笑,但他晓得敬夫不会开玩笑,况且敬夫身边还跟着蒲音,蒲音脸色也难看。 敬夫红着眼不说话,从背后取了一把剑递给江珏,江珏认出来是追星剑。 江珏两眼恍惚,身形踉跄。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三月二十。梁州,巴国,巴阳。 在江望舒的带领下蜀军节节败退,大司马罗战战死,蜀国军中贵胄罗氏三代再无遗脉。 知晓江望舒了解西境战事后楚国征西将军白鹿大王退回涪陵,旧綦都战事也了解。 “王上,如今四境单单剩下綦地武去疾了。”谢家公卿进言道。 巴君芥子苦恼不已,綦地三城是他的心病,如今武去疾已经斩断浮桥,想要涉江只能泛舟。奈何有江侯在,恐怕收复綦地三城是痴人说梦。他只好说道:“江侯在,綦地难收。” “王上,楚国熊协是怎么死的?”谢家公卿进言。 巴君芥子一脸阴沉地望着谢家公卿说道:“江侯不是熊协,东境黔中、武陵、涪陵还在楚国手里,楚军还等他去平定。” 谢家公卿低声说道:“王上不知晓江侯要走了?” 巴君芥子勃然大怒,国难未已,江侯竟然又要走了?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三月二十一,梁州,巴国,巴阳。 破晓,渔夫还没出渔,江中泛着一层薄雾,恍若人间仙境。 “江侯,非走不可吗?”芥子挽留道,“西蜀平定了,可楚国和南蛮还虎视眈眈。” 江望舒决然说道:“南帝熊冉大军都在吴越,太保大军南下自然可以收复失地。如今北帝秦淮勾结白狄、赤狄异邦,这才是头等威胁。” 江望舒执意离去,可不单单是因为巴国战事即将落下。经历了梁邑之围,他对巴君芥子寒了心,若不是武去疾领着綦地自由军驰援而来,恐怕自己已经埋骨梁邑了。 武去疾和敬夫也百般劝阻江望舒离去,所以在打过川东,蜀帝吴归去了帝号要求议和后江望舒便萌生了去意。 “既然江侯执意要去匡扶黎室,孤也不好相劝,祝江侯此去顺利。”巴君芥子不再挽留。 江望舒拱手拜别,蒲音还在綦地等自己。江望舒上小舟的时候还摇了摇头,这个江珏,当真是痴儿,如此珍贵的神龙酒竟然拿去救一个被称为不属于人间的怪物。 “江侯,一路顺风。”芥子大声喊道。 渔舟缓缓往綦地驶去,武去疾、敬夫、蒲音、白老等人正在对岸迎接。 “哼,江望舒,你若安心留在巴国,孤怎么舍得杀你?”巴君芥子看着缓缓往江心驶去的渔舟,嗤笑道。 蒲音抱着神龙酒,武去疾知晓神龙酒可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酒,于是问道:“江珏到底是救谁?” 蒲音不想暴露恶善的身份,撒谎说道:“一个傻大个。” 武去疾摇摇头说道:“江珏还是傻,这么珍贵的东西。” 白老之孙白戈忽然指着江心渔舟喊道:“船进水了。” 白老是新里人,结识的渔夫不少,自然瞧出来端倪,连忙催促道:“快,下水去救江侯。” 不用武去疾和敬夫棹舟下水,有渔夫解开绳索争相下水。 江中,渔夫连忙用手堵住漏洞,奈何窟窿太大,哪里堵得住? “江侯,这可如何是好。”渔夫神色悲哀。 不止一个窟窿,足足三个,江望舒费力堵住船中间窟窿,渔夫堵住船头窟窿,船尾的窟窿却有水不断进来。渔夫手持短匕扑来,江望舒没有防备,正中后背。 “是芥子的意思?”江望舒一脚将渔夫踹开,呵斥道,“前半段无事,行到江心三个窟窿。” 渔夫苦着脸,他太年轻,不懂得掩饰。 “江侯,莫怪小人,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小人也有苦衷,杀了我吧。”渔夫索性不堵窟窿了,哭丧着脸坐在即将沉水的船头。 江望舒没有杀渔夫,他不想死,他竭力堵住窟窿,他还没见到不知叫酒儿还是彩屏的孩子。 再是泛舟江上的草莽诗人,江望舒也不会凫水。 等新里渔夫赶到,江望舒已经溺水,捞上来已经气绝。 “神龙酒,快。”武去疾一把抢过蒲音手里的神龙酒喂给江望舒,也是徒劳。 武去疾晃着蒲音喊道:“蒲音,你不是医圣的弟子吗?你会妙手回春之术对不对?” 蒲音哭喊道:“我没办法。” 蒲音不是医圣,他只能医活人,不会医死人。 有渔夫打捞起追星剑,放在地上。至于黑马,养在活泉关,黑马在川东瘸了一条腿。 “敬夫,你去黎都请江珏回来,”武去疾抹了把泪喊道,“我带江侯去南疆。” 江珏三人抵达活泉关时活泉关只有不多不少的几十个守关将士。 “将军,”有女兵喊道,“芥子已经涉江,李勤将军率军在抵达。” 芥子,芥子,又是芥子。 江珏手提追星剑策马狂奔,敬夫和蒲音紧随其后。从剑陵关到活泉关,江珏一路上一言不发,偶尔喝点粥,夜里抬头望漫天星宿。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四月初七,梁州,南疆,南郡城。 南蛮夫人季衍青腰挎两把弯刀出城,她的左边是武去疾。小沁站在南郡城上左手抱着小长安,右手牵着小彩屏。 “姑姑,”已经快三岁的小彩屏会说话了,她抬头望着小沁说道,“我爹没事,对吗?” 小沁没回答,小彩屏又问道:“娘去哪里?”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四月初七,新里。 “将军回来了。” 綦地自由军让开一条路,注视着两次拯救他们的英雄冷脸上前。江珏没哭,他在路上已经哭干了泪。 敬夫不在,武去疾不在,断了只手的老兵李平和她的女儿李勤成了綦地自由军主心骨。老兵李平抹了把泪喊道:“将军。” 江珏回来,他踏实了。巴军涉江,他已经尽力了,还是没拦住。 “李平啊,”江珏声音有些嘶哑,他喊道,“老兵还有多少?” “都在活泉岭守墓,我还有只手,可以上阵。”李平悲怆说道。 巴军已经有万余人涉江,主将是谢家贵公子,老熟人了。 谢家贵公子见到江珏有些腿软,不过仗着身边的巴军越来越多也有了底气,他喊道:“綦地綦民叛乱,我奉巴君之命讨伐綦地三城叛军。” 江珏手持追星长剑朝巴军冲去,身后敬夫、李勤、李平领着由女人和半大孩子组成的綦地自由军跟随江珏的步伐冲杀而去。 “赐我姓者,我视为父。杀我父者,虽远必诛。”江望舒一剑砍翻一名巴军。 “守护,守护,守护一群尸位素餐之辈,”江珏在敬夫的掩护下往巴军主将谢家贵公子杀去,他的声音嘶哑又冰冷,“当日在江城饶你一命,今日取你项上人头。” 谢家贵公子脸色惨败又双腿发软,他看着身前的巴军如同秋后稻子一般簌簌倒下,想退又被枳江拦住了路。 江珏递出星河第一剑,谢家贵公子眼前有星辰剑芒闪烁,这是他见到的最后的风景。 “你是第一个。”江珏悲悯地说道。 “守护,悲悯,衣足,饭饱,留心,疾风,痴儿。”江珏一共挥出七剑,七道星辰剑芒连缀成线,又编制成星河。 七剑,只是开端,他不知疲倦地递出七十剑,七百剑,七千七万剑。 从破晓到黄昏,江珏脚踏游龙步穿梭在巴军军阵中,不知疲倦地递出一剑又一剑。 后来老兵李平回忆,那一天天昏地暗,大白天里地上有星辰闪烁。 “公子,”敬夫一把抱住江珏,喊道,“杀完了。” 江珏的头发已经散开,他前不久刚在黎都行了及冠礼,天子亲至,三公只少了江侯这位太保。江珏当时还在想等下次见了江侯再请他替自己行一次及冠礼。 枳江半面江水被然后,涉江的一万多巴军连同主将谢家贵公子在内无一生还。 这还不够,罪魁祸首是芥子,芥子没死,悲愤难平。 连同李平在内的綦地自由军见到江珏转身都退了一步,江珏的一头黑发被染红,发梢还有血珠滴落,“啪嗒”一声,落在他那颗清明又温情的草莽心上。 来自地狱的恶鬼,敬夫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江珏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追星剑落地,他倒在血泊中。 “蒲音,蒲音,”敬夫喊道,“李平,李勤,白戈,去找蒲音。” 敬夫害怕江珏又和上一次一样,江侯已经没了,他这个江州军部将只剩下公子。 “蒲音去请他师傅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敬夫这才想起,蒲音刚到活泉关就往西去峨眉了。 好在白老懂些医术,他看过之后说道:“小将军无碍,只是累了。” 江珏太累了,他挥了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剑。 上一次这么疯狂是在活泉关,他在峨眉睡了一个月,加上来回,整整两个月。 亓官庄不在,敬夫不放心别人,只好亲自守在江珏床榻前。 江珏醒来的时候是午夜,他太饿了。敬夫亲自给江珏喂食肉糜粥,江珏太累了,他的手都抬不起来。 “公子,我去巴山给那六个匪敬酒了。”敬夫红着眼说道。 “兰埔酒家已经嫁人了,还是时常送酒来。”敬夫又说。 “我没见到巴阳富商卢布之女谷雨。” “武去疾说你一直是个英雄,他把江侯送去南疆了。” “武去疾没用彩屏和酒儿这两个名字。” 江珏想起了他和季衍青的秘密,悲哀地说道:“彩屏和酒儿是江侯给他的孩子起的名。” 敬夫愣了愣,肉糜粥洒了一些。 “还有,”敬夫沉默了许久,才小声说道,“亓官庄和我去找过荆琦君的下落。” 江珏死死盯着敬夫,他想知道荆琦君是死是活。 “公子,节哀,”敬夫低声说道,“我和亓官庄已经把她安葬好了。” 江珏闭上眼,喊道:“亓官啊。” 亓官庄不在,他在黎都。江珏觉得老仆人秦爷爷太老了,所以把亓官庄留在黎都。 “敬夫啊。”江珏又喊道。 “公子,我在。”敬夫一直瞒着这件事没告诉江珏,他害怕江珏承担不住。 “我累了。”江珏闭上眼,叹息一声。 敬夫端着半碗肉糜粥退了出去,他不能理解江珏的痛,在綦地,江珏没了娘,没了女人,也没了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珏和江侯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江侯脸薄,江珏也是。 敬夫没离开,他守在房外。他忽然嫉妒亓官庄那个大傻子了,自己这个二傻子在公子眼里分量还是没有亓官庄重。 “敬夫啊。”江珏在屋里喊道。 敬夫听得真真切切,他没答话,亓官庄说过江珏总是无事也喊人的名字。敬夫笑着笑着哭了,公子肯喊自己,这是福气。 “敬夫啊。”江珏又在屋里喊道。 敬夫抹了把泪喊道:“公子,我在。” “你说要是我替江侯回来,江侯是不是不会死了?”江珏问道。 敬夫没答,江珏又喊道:“敬夫啊,我想看看星星。” 敬夫进屋背着江珏出来,两人背抵背看了一晚上星星。这一夜天上星辰稀稀拉拉有几颗,北斗七星分外显眼。 “敬夫啊,”江珏抬不起手,只好努嘴说道,“你瞧那七颗星辰,像不像星河七剑。” “像。”敬夫答道。 “敬夫啊,”江珏又喊道,“你瞧那颗紫薇星,是不是江侯?” 敬夫还是答道:“像。” 再之后江珏也不问了,只是望着北斗七星和紫薇星怔神,偶尔喊一声“敬夫啊”,敬夫也答道“我在”。 第五十八章、小江侯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四月初九,破晓,梁州,綦地,新里。 “敬夫啊,走吧。”江珏喊道。 敬夫棹舟,舟上只有他和江珏。 江珏怀抱追星剑在舟上假寐,枳江今早风平浪静,薄雾氤氲,与江侯遇难之日一模一样。 “公子,你就是不想连累别人。”敬夫说道。江珏要涉江杀芥子,特地选在破晓,新里渔夫还没出渔。 江珏有些冷,他那颗草莽心温情又清明,于是他也不再是耐寒耐冻的痴儿。他的目光悲悯,让敬夫有些心酸。敬夫在船头棹舟,听见江珏答道:“不是连累,这是我的私事。” “公子,他们可不这样认为。”敬夫答道。江珏在綦地自由民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比拟,敬夫不行,武去疾不行,江侯也不行。 新里有三三两两渔夫准备出渔,瞧见江中小舟开始喊,可惜敬夫已经棹舟到江心,听不清喊的什么。 敬夫特地选在巴阳往下一里靠岸,此处没有巴军驻守。 “敬夫,你回去吧。”江珏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 敬夫不答话,只是系好小舟。 江珏还想劝阻,听见薄雾氤氲的枳江有竹蒿划水声。江珏失策了,他以为自己走得悄无声息,但他还是低估了新里渔夫出渔时间。 领头的是女将李勤,这位老兵李平的女儿俨然成为了綦地自由军女兵的楷模,她正直勇敢,她谦逊公正。 巴阳驻军终于发现端倪,只是綦地自由军已经有千人涉江,渔舟再一次连缀成浮桥拦断江流,綦地自由军络绎涉江。 “回去。”江珏呵斥道。 李勤噘着嘴答了一个“不”,甚至提剑向巴阳驻军杀去。 “公子,你为我们战斗,我们怎么舍得让你一人去战斗?”敬夫说道。 巴阳驻军已经冲杀过来,江珏也不再犹豫,只好持剑追上李勤。巴阳驻军不多不少,等见到江珏领头而来,这千余驻军调转方向回了巴阳,竟然没了战意。 有不止一个幸存的巴军用近乎幻想的语气和故事把江珏描绘成一个不属于人间的怪物。有人惊恐万分地说江珏在新里无休止地杀伐,不知疲倦;有人说他挥了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剑,每一剑都如同索魂恶鬼手里的鞭子准确无误地勾走一条性命;有人说他持剑起手有剑芒闪烁,甚至比江侯的剑芒还耀眼三分。 一两个人说,人们笑他傻了;三四个人说,人们半信半疑;可当每一个从新里捡回一条命的人都这样说,于是闹得巴阳人心惶惶。 有人亲眼目睹江珏在递出第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剑时倒下了,巴阳守军都期盼这个不属于人间的怪物不会再次醒来。 当年他在活泉关倒下后站了起来,这次他在新里倒下后还是站了起了,让巴阳驻军都失望了。 巴阳驻军只有五千人,五千,不少了。但一万多人都不够这个不属于人间的怪物屠杀,何况是五千人? “江珏,”谢家公卿壮着胆子喊道,“只要你退军,可以划江而治,可以不追究你杀我儿的事。” 江珏笑了笑,谢家公卿没有当年祁子有骨气,祁子为了替死于渔夫之衅的樊宇报仇,悍然出兵綦国,兵临活泉关。 江珏的声音嘶哑了,他轻轻喊一声“敬夫”,敬夫会意,喊道:“谢家老狗,我家公子说了,江侯之死,与巴人无关,与巴国将士无关,他只杀芥子。” 谢家公卿被喊作老狗,悲愤交加,下令道:“放箭。” 没有一个巴军放箭,不是巴阳没有箭矢,而是他们敬重江侯。 尽管有人亲眼目睹江侯是因为舟楫沉江而死,但这些巴军心里不无猜测是芥子的手段。芥子是巴军不假,江侯一生守护国土国民,巴人五十万户谁不惦记江侯恩情? 敬夫没见到箭矢,松了口气,继续喊道:“江侯待巴民恩重如山,江珏公子是江侯义子,他与芥子仇深似海。江珏公子是替江侯报仇,不会滥杀无辜。” “放箭,”谢家公卿抽剑抵住一个现任巴阳大夫葛鹿,厉声呵斥道,“我让你放箭。” 这位年轻的巴阳大夫葛鹿轻蔑地瞥了谢家公卿一眼,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下令道:“绑了这老狗,开城迎接小江侯。” 巴阳城门开了,巴阳大夫葛鹿领着几位千夫长在城门口恭恭敬敬喊道:“恭迎小江侯。” 小江侯,江珏叹了口气,回头对李勤说道:“你们回去吧。” 敬夫没离去,他与江珏在五千巴阳驻军的簇拥下进城。 “小江侯,末将愿意为先锋开路。”巴阳大夫葛鹿开口了。 敬夫与葛鹿相视一笑,他说道:“公子,葛鹿是我儿时好友。” “芥子掌权后太师巴莽先伤后死,幼王溺水而亡,如今江侯也没了,”葛鹿说道,“国内早有声音怀疑这一切都是芥子所为。” “会死的。”江珏望着葛鹿说道。他不是开玩笑,战争,会死人。 葛鹿再次请命:“末将愿为小江侯开路 ” 五千巴阳军浩浩荡荡从巴阳出发,没路过一处城邑,葛鹿便亲自去造访一番,快到浮图关时江珏身后跟了近两万人。 江珏是江侯义子的事早从黎都传了出来,加上江侯偏袒江珏不是一次两次。从巴阳到江城,附近的四五座城邑都是江侯封地,更是得到江望舒恩惠,于是这两万人都尊江珏为小江侯。 江城。 巴君芥子脸色惨白,一万多人涉江过新里有去无回,江珏还领军抵达浮图关,旧枳都又被南蛮围攻…… 传回江城的,没有半个好消息。 “死守浮图关,”巴君芥子咆哮道,“杨羡为何还不驰援回来?” 旧枳都。 南蛮夫人季衍青兵临城下,巴国南境执圭杨羡拒守不出。 “执圭,江珏已经打到活泉关了,”有千夫长喊道,“撤吧,守不住了。” 杨羡没撤军,他在想,如今巴国庙堂大人物单单剩下巴军芥子、六位卿大夫和自己这个南境执圭了,那七位都在江城。 念头疯长如野草,杨羡的脸色涌现出狂热,他指着旧枳都下的南蛮大军喊道:“区区南蛮,也敢觊觎我巴国?出战。” 杨羡是南境执圭,旧枳都的巴军不得不出战。况且南蛮人有勇无谋,只要杨羡指挥得当,南蛮必败。 见到旧枳都杨羡大军终于肯出城迎战,南蛮夫人季衍青一声娇喝,南蛮大军倾巢出动。 武去疾与南蛮军师黎槊坐镇军中,这位南蛮军师黎槊不再染指指挥权,只负责传递武去疾的命令。他没有苦恼,甚至摆出一副学生对待先生的恭敬态度。 南蛮夫人季衍青身先士卒手持两炳短刀杀入巴军军阵,身后七十二寨寨主提刀冲锋,再后面有南蛮勇士,也有綦民。 杨羡在城上越看越心惊,南蛮勇士实在勇猛,便是那领头的女将危险程度丝毫不弱于那些莽汉。 不过他还是胜券在握,再勇猛又如何?还不是有勇无谋的蠢货?他杨羡一步一步从千夫长爬到巴国庙堂,靠的可不是蛮力,而是谋略。 “放箭。”杨羡下令。 箭矢铺天盖地往南蛮军阵而去,武去疾一脸凝重喊道:“举盾。”(梁州官话) 南蛮军师下令:“举盾。”(南蛮土语) 有号兵鼓牛角号,第一声短促,第二声冗长。 浮图关。 江珏所率两万人被拒在浮图关外,还有一个坏消息是各地有巴军支援江城。 浮图关是江城的大门,只此一条路,只要巴军扼守住浮图关,江珏几乎束手无策。 江珏此时束手无策,想过浮图关,太难。 “小江侯,我去拦住来军。”巴阳大夫葛鹿领着数千人守在巴军必经之路上,为江珏争取破关时间。 浮图关紧闭的关门大开,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领军出来,见到江珏扬剑,连忙喊道:“别杀我,我是友军。” 江珏自然认得这个长着狗脸的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当初还被此人刁难过。敬夫连忙劝阻道:“公子,苟不言确实是自己人。” “我偷偷从江城出来替公子开门,”苟不言先是可怜巴巴地献殷勤,然后再豪气万丈地拍着胸脯说道,“浮图关都是我的人,公子只管放心。” 江珏对这个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刮目相看,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还有这么大能量?可见到苟不言那殷勤的笑容,怎么看都像一张狗脸。 “葛鹿,”江珏喊道,“给你五千人守浮图关,可否?” 葛鹿摇摇头,江珏眉头皱了皱,五千,是他能抽出来的极限了,毕竟一共才两万人,苟不言可说了江城守军不下两万。 “小江侯,一千足以,”葛鹿拍着胸膛保证道,“只要我葛鹿不倒,浮图关不失。” “好,葛鹿听令,给你两千人马,死守浮图关,”江珏觉得一千太少,再加了一千,又嘱咐道,“等我杀了芥子,一醉方休。” 过了浮图关,再无关隘,江珏领着一万八千人长驱直入,杀向江城。 第五十九章、江城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率领一万八千人兵临城下,江城两万守军严阵以待。 “江珏,”芥子站在城上高喊,“划江而治,孤不再干涉綦地三城,可乎?” 敬夫代江珏答道:“不可以。” 芥子没有恼怒,这个条件只是试探,只要事态有回旋余地,那就好说。等各地兵马驰援过来,该死的都得死。于是他又喊道:“只要你肯撤军,孤再割江侯旧地五城与你,可乎?” 江珏摇摇头,敬夫还是答道:“不可以。” “那你要如何?你说,只要不过分,孤退步便是。”芥子只想拖,只要援军抵达,江珏死无葬身之地。 “敬夫,”江珏声音嘶哑,他悲悯说道,“你告诉芥子,只要一颗头颅,我就退军。” 敬夫朗声喊道:“芥子,小江侯说了,只要你一颗头颅,自然退军。” “带人出城。”芥子盯着站在江珏身侧的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轻蔑地笑了笑。 江城城门大开,一个妇人怀抱一个稚子在江城兵士推搡下出城。 江珏听见苟不言气喘如牛,他没敢去看苟不言的眼睛。 “你要的头颅。”芥子放肆笑道。 “不!”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声嘶力竭,话音中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屠刀落下,仿佛砍在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脖子上,他瘫软在地。 “喜欢做英雄,”芥子猖狂笑道,“江望舒喜欢做英雄,你江珏喜欢做英雄,连一条看门狗也妄想做英雄。” 江珏走出军阵,敬夫跟在他身侧。江珏嘶哑喊道:“我是江珏。” “我向来没想过做英雄,只是被逼无奈。” “楚人挥兵活泉关,入侵綦地三城,你这个所谓的巴君芥子在哪里?” “綦地三城二十万户五十万人,照样是巴人后裔,你这位巴君管过他们死活?” “不是乱世出英雄,而是时势造英雄。” “你芥子不肯涉江援救綦地三城,就算我江珏不站出来,也会有别人站出来。” “江侯江望舒,镇守国土国民二十八年,寸土未失。你芥子大言不惭说江侯想当英雄,说江侯功高盖主,若是没有江侯挽狂澜于既倒,救江城于将塌,你芥子还有狗命站在这里犬吠?” “西蜀军中贵胄罗氏三代被江侯杀尽了,荆楚霸王夫错跃马乌江又折戟沉沙,公孙麟屯兵武陵被江侯一箭射瞎眼睛,宋楚联军五位大将合力还是败于江侯之手……” “巴国,可以没有你这个滥杀柱臣谋篡王位不仁不义的巴君芥子,但不可以没有江侯。” “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个英雄,我只是个凡人,也吃五谷,也穿桑麻。今天,我江珏不是以大黎大将军的身份来,不是以綦地英雄的身份来,我只是一个替父报仇的普通人。” 江珏扬起追星剑,声嘶力竭喊道:“江侯赐我以吉姓,我当江侯为父。” 酣畅淋漓阵前大骂,江珏本就嘶哑的声音到最后是吼出来的。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还是瘫软在地,江珏转身递出手,没有说话。他的嗓子哑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苟不言握着江珏的手起来,他的眼神坚定,江珏再看只觉得英武不凡,不再是狗脸。 “小江侯,”苟不言请命道,“我当了一辈子懦夫,今天想当一回英雄。” 江珏点头,苟不言持枪杀到阵前,指着芥子骂道:“苟不言在此,谁敢一战?” “一个看门狗,”芥子嗤笑道,“谁愿意迎战?” “末将愿出战。”现任黍离行宫宫主尤泠请命。 “宫主,你可是江城数一数二的大将,一个百夫长而已,学生愿意出手。”黍离行宫小将李金出列。 “好,孤亲自为李将军击鼓助威。”芥子神色大悦,江城可用之才太多,黍离行宫数十年轻小将个个有将帅之才。 李金策马出场,芥子亲自为李金击鼓助威。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高喝一声策马出去,一枪将黍离行宫小将李金挑落下马。 鼓声才响一声,又戛然而止。 “王上,臣下将这苟不言碎尸万段,还请恩准。”黍离行宫宫主尤泠请命。 黍离行宫小将李金被一枪挑死无疑让江城巴军士气低落,芥子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了黍离行宫宫主尤泠的出战请求,只是嘱咐道:“尤宫主,孤亲自为你击鼓助威,尤宫主可得多杀几人。” 黍离行宫宫主尤泠领命,对方拿得出手的也不过七八人,昔年江望舒以一敌五,他如何也要压江望舒一头,看来至少连斩六人。 “看门狗,”黍离行宫宫主尤泠嗤笑道,“老子看你顺眼,你回去吧,换个人来。”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两眼通红策马一枪刺去,黍离行宫宫主尤泠抽剑挡住,摇头说道:“太弱了。” 江珏望了眼敬夫,敬夫策马上前,游历在苟不言数步之外。见到敬夫出阵,江城也走出两位黍离行宫小将,虎视眈眈地看着敬夫。 黍离行宫宫主尤泠实力不弱,比敬夫稍强,江珏有些诧异苟不言和尤泠过了上百招竟然没落下风。 局势陡变,苟不言一枪刺偏,尤泠一剑刺入苟不言肩膀。尤泠的笑容凝固了,苟不言左手抓住剑刃,满手是血,右手持枪插入尤泠心口。 这位在江城数一数二的大将再是不甘还是坠落下马。 鼓声戛然而止,巴君芥子如何相信自己的眼睛。江侯不在,黍离行宫宫主是当之无愧的巴国武力第一人,竟然被一个看门狗给杀了? 两个黍离行宫小将转身便逃,苟不言抽回长枪激射而去,跑得慢些的可怜小将挣扎两下也坠马。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摇摇晃晃险些坠马,敬夫一把提起他扔在马背上,赞赏一句:“厉害。” 如何不厉害?敬夫知晓黍离行宫宫主尤泠的身手,一向不起眼的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竟然能斩杀此人。 返回军阵的时候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费力张嘴,满嘴是血沫,他说道:“我是不是英雄?” 江珏声音哑了,只好点头。 “英雄。”敬夫举着苟不言的手高喊。 “英雄。”一万八千人马齐声高喊。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懊恼地低下了头,如果可以重来,他宁愿当一辈子懦夫。 此时士气鼎盛,正是一鼓作气破城之时,但江城是坚城,没有撞车云梯等攻城器械想要破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士气无形又真实存在,江珏一筹莫展,于是士气白白流失,天色也晚了。 破城,破城,该如何破城?江珏一筹莫展又无计可施。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无能,口口声声喊着替江侯报仇,却被阻拦在城外唉声叹气。 翌日,天晴。 江城已经巍峨耸立,江珏还是一筹莫展。浮图关来报有巴军络绎驰援,浮图关守将葛鹿没要援军。江珏的嗓子彻底哑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伸出两个指头。 敬夫会意,调遣两千人马驰援浮图关。 此时巴君芥子神色不安,驰援部队被拦截在浮图关外,江城又被这江珏给围住。唯一的好消息是江珏的人马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况且两万大军,粮草损耗可不是小数目 。 巴君芥子下令死守江城,拒不迎战,便是耗也要耗死江珏。既然没有主意,江珏也不急着破城,而是退回了浮图关。粮草问题不解决,恐怕这两万人都得饿死在战场。 一到浮图关,浮图关守将葛鹿便招呼道:“来来来,吃肉吃肉。” 敬夫疑惑地问道:“哪里来的肉糜?” “这些都是各地大夫,都是友军,”葛鹿指着身边的几位将领介绍完,然后又介绍道,“小江侯江珏。” 几位领军大夫齐声喊道:“见过小江侯。” 江珏一一拱手,却没说话。几位大夫脸色不太好看,敬夫连忙说道:“小江侯嗓子哑了。” 江珏提剑在地上写字,敬夫跟着念出来:“珏感谢诸位。” 葛鹿说道:“小江侯仁义谦恭,有江侯风范。” 几位领军大夫知晓江珏嗓子哑了后心里难受,便是猪脑子也猜得到是哭哑的。 江珏又提笔写了三个字,苦肉计。 敬夫思索一番后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我们佯装浮图关失守?” 江珏点头,几位领兵大夫眼睛一亮,原本他们是打算大军攻城,既然能不费一兵一卒,自然再好不过。不愧是江侯义子,大有江侯当年风采。 浮图关架起大锅烹肉,江珏一个人站在关口,思绪万千。做人做到江侯的境界,此生足矣。天子亲迎,诸侯侧目,将士追随,民众送肉。 梁州各地尽是山川河流,大川以枳江和綦水为最。江城恰好在枳江和綦水交汇处,称得上是梁州宝地。 所以昔年巴人五祖才会选在江城生根,所以巴君才会定都江城,所以江望舒才能在江城发迹。 地灵,所以人杰。 第六十章、巴君武去疾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城,江珏与敬夫领着数千人仓皇逃窜而来,身后有几位领兵大夫领军追逐。 江城,巴君芥子神色大悦,果然,援军已经攻破浮图关,这江珏再猖狂不是照样落荒而逃? 上一个想当英雄的江望舒死了,小江侯,可笑的称呼。 江珏所率数千人被一路逼到江畔,铜城守将任林朗声喊道:“王上,末将救驾来迟。” 巴君芥子从城上走下来,身后跟着江城贵胄与兵士。巴君芥子指着穷途末路的江珏喊道:“小江侯,小江侯,听说你还是执天下道义牛耳的痴儿祭酒,听说你还是掌管大黎王朝兵马的大将军?” 巴君芥子得意至极险些忘了形,什么狗屁洛邑学宫,什么狗屁大黎王朝,与自己何关? “杀。”巴君芥子见到江珏身侧的那个敬夫在穷途末路竟然还一脸兴奋地大喊,实在滑稽。 区区几千人马而已,不提江城还有两万大军,便是自己周围都簇拥着上千各地忠诚大夫所率的人马。 于是在巴君芥子眼里不过是做困兽之斗的数千叛军如同亡命之徒抽刀拔剑又握矛执戈而来。很快巴君芥子脸色大变,那位忠心耿耿的铜城将领任林竟然持刀杀了砍翻一名江城贵胄。这只是开端,越来越多的各地大夫所领的人马临阵倒戈。巴君芥子所领的人马不过千余,很快只剩下数百。 江珏和敬夫在一众将领的簇拥和江城贵胄的惊恐中走了过来。江城近两万将士面面相觑,局势几乎一瞬间逆转,他们现在出城也不是,不出城也不是。 巴君芥子脸色阴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经历了从顶峰跌落到低谷的绝望,甚至还要看着趾高气昂的原巴阳大夫敬夫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江城的兄弟们,芥子残害幼王谋篡王位,杀害太师巴莽专权弄政,更是害死江侯。”敬夫朝江城守军喊道。 敬夫又扭头看江珏,江珏当着巴君芥子和江城贵胄的面提剑在地上写了四句话。 “芥子无道,巴民伐之。”敬夫喊道。 巴君芥子的脸色惨白,江城贵胄更是叫苦不迭。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铜城守将任林念出了第二句话。 巴君芥子的脸色阴翳,江城贵胄哭丧着脸。 “黎民为水,君王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巴阳大夫葛鹿念出第三句话。 巴君芥子脸色铁青,江城贵胄求饶不止。 “江侯赐我以嘉名,我视之为父。杀我父者,不共戴天。”江珏写下第四句,有星辰剑芒闪烁。 巴君芥子脸色煞白,江城贵胄哭喊连天。 最后一笔落下,江珏持剑而起,再写第五句,七道星辰剑芒接连闪烁,在巴君芥子的眼里连缀成线条,编织成星河。 地上又多了一行字,写着“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 没人看清这一行字是如何落下的,太快,甚至有人才发觉巴君芥子脖子间有血迹。 终于江城贵胄推搡之间有不长眼的人撞到了巴君芥子,一颗大好头颅落地。 巴君芥子死了,毫无防备地死了。尽管当日有不下千人亲眼目睹了巴君芥子的死,但没人敢相信是小江侯江珏杀的。江珏分明在写字,追星剑也没血迹。可各地大夫和江城贵胄都只能选择是江珏杀的,毕竟只有他离芥子最近。 “是天道,”敬夫最先反应过来,他虔诚地说道,“芥子无道,天道杀之。” 巴阳大夫葛鹿、铜城守将任林、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三人也起身喊道:“芥子无道,天道杀之。” 芥子之死后面一度成为诡异之谈,到底是江珏所杀还是天道所杀尚无定论,甚至有人传言是天下第一剑客伏白杀的芥子。 芥子诡异身死后江珏没为难江城贵胄,江城两万守军也大开城门迎接江珏进城。 江珏累乏了,他钻进江侯府邸休憩,没人打扰他。 巴阳大夫葛鹿、活泉关守将敬夫、铜城守将任林、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等将领和江城贵胄一致同意请江珏主持国事,等一行人走到江侯府邸时哪里有人,只在地上有一个名字——武去疾。 数万兵士加上江城黎民没人知晓江珏是何时从何地离开的,倒是有渔夫信誓旦旦地说有人踏水过江。 几位将领来不及纠结江珏的无故失踪,有浮图关守军来报有人闯关,几位将领又马不停蹄亲自赶赴浮图关。 南蛮入侵! 南蛮勇士在南蛮夫人美女蛇季衍青的率领下攻破旧枳都兵临浮图关,双方正在浮图关剑拔弩张。 活泉关守将敬夫会意一笑,策马往南蛮军阵冲去,葛鹿等人如何喊叫也喊不住。 “击鼓,”巴阳大夫葛鹿怒目直视南蛮大军,“南蛮人倒是会趁火打劫。” 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叫住了他,正当巴阳大夫葛鹿不解的时候,敬夫已经抵达了南蛮军阵。 “武大人。”敬夫喊道。 “这位是活泉关守将敬夫,也是江侯带的兵,”武去疾拉着敬夫介绍道,“敬夫,这位是南蛮夫人,也是彩屏的娘。” 敬夫恭恭敬敬又哽咽不止喊道:“江州军部将敬夫参见江侯夫人。” 南蛮夫人季衍青的目光柔和了,这是江侯带的兵。 “江珏呢?”武去疾问道。既然浮图关已破,江珏肯定在此,敬夫的号召力可没这么强大。 “小江侯今日离开了,”敬夫也不知如何说起,只好解释道,“这事等会再说,随我进城。” 南蛮夫人季衍青让大军原地驻扎,她与武去疾随着敬夫在浮图关数千将士和几位崭露头角的将领的注视下而来。 江城,王宫。 在场的除了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至少都是一城守将或是一地大夫,便是最不起眼的苟不言斩杀黍离行宫宫主尤泠的风采也压了他们一头。谁不知晓江珏留下三个字的意思? “武去疾毕竟是綦人。”有将领说道。 “綦人枳人都是巴人,既然是巴人,如何不能为王?”巴阳大夫葛鹿据理力争。 敬夫感激不已,他作为活泉关守将自然不好帮着武去疾说话。 武去疾和南蛮夫人季衍青被安排在偏殿休憩,他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甚至还和南蛮夫人季衍青有说有笑:“江珏这小子要当君王了。” 武去疾知晓江珏不喜欢这种出风头的事,连綦地三城他都丢给自己。不过他倒是想看看江珏的笑话,毕竟现在江珏可是天下都知晓的大黎大将军。 近十位参与江城之变的将军争吵不休,余下的五位庙堂卿大夫和数十贵胄则战战兢兢。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他们哪敢参与王位之争? 尘埃落定,敬夫在众人催促下去请武去疾。武去疾还以为能见到江珏吃瘪,一到大殿便被推上了王位。 “使不得,使不得。”武去疾觉得屁股发烫,这等玩笑哪里能开? “使得,使得。”几位将领如同揉面条一般又把武去疾揉到王位上。 “使不得,使不得。”武去疾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八成又是江珏把这个包袱丢给了自己。他哪里敢坐王位?不说难以服众,便是他也没这份心思。 “巴国王族,自然算上枳国一支巴、樊、相、日覃和綦国一支的郑、武,如今六姓单单余下你了。”通晓巴国历史的苟不言说道。 “这是小江侯的意思。”巴阳大夫葛鹿说道。 “小江侯是公子,这是他替你打下来的江山。”铜城守将任林也说道。 南蛮夫人季衍青的身份暂且没曝光,这是她的意思。 没有一点准备的武去疾在一众武夫的推搡之下终于坐在了王位,他苦楚不已,委屈得像个小媳妇。 南蛮退军,没让出南疆之地,这是季衍青的意思,武去疾自然也同意,毕竟南蛮还有几万男儿是綦民。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六月初一,巴国在江城举行登基大典,巴君为武去疾。 这位旧綦国大司马武不古没心没肺又不学无术的幼子武去疾在各方势力的推举下坐上了王位。 这位率领綦地乡勇义军抗击楚国的綦国代司马武去疾在各方势力的推举下坐上了王位。 这位被新里渔父指着鼻子唾骂为懦夫的涉江避难的綦国代司马武去疾在各方势力的推举下坐上了王位。 这位卸去綦国代司马之职只为为南疆綦民争取一块新家园的巴国南疆大夫武去疾在各方势力的推举之下坐上了王位。 这位开城迎接巴国代南境执圭杨羡大军被白执唾骂为懦夫的巴国南疆大夫武去疾在各方势力的推举下坐上了王位。 这位受江珏邀请镇守活泉关的綦地自由民领袖武去疾在各方势力的推举下坐上了王位。 这位率领綦地自由军驰援被困孤城梁邑的江侯的綦地自由民领袖武去疾在各方势力的推举下坐上了王位。 这位背负江侯尸体远走南疆的綦地自由民领袖武去疾在各方势力的推举下坐上了王位。 这位从随南蛮夫人季衍青领军而来的綦地自由民领袖武去疾在各方势力的推举下坐上了王位。 巴君武去疾继位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重整庙堂、考察官员、守御四境。 原来的五位庙堂卿大夫悉数被革职,这些都是芥子的走狗,一群尸位素餐之辈。 各地大夫不再闲时治民,战时治军。军政分开,大夫治民,将军治军。 四境执圭的选人上武去疾更是谨慎至极,敬夫当仁不让任代北境执圭,镇守活泉关;远铜城守将任林任代西境执圭,镇守川东关;原巴阳大夫葛鹿调任代东境执圭,镇守旧枳都;至于代南境执圭的人选本来是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奈何他只想领个闲职,于是继续当江城守卫军百夫长;代南境执圭的名头只好暂时空缺。 四境执圭头上都有代字,没人有异议。 庙堂三公六卿暂无人选,毕竟原先的庙堂贵胄十之八九是奉承芥子的草包。 除了涪陵、黔中、武陵和南境,加上綦地三城,合计三十一城大夫都由民众推举,开创了天下九州先河。巴君武去疾解释道他这个巴君都是推举出来的,所以各地大夫更应如此。 江城新立了一尊巨大雕像,是上百工匠赶制出来的。雕像左手拿竹简,右手持追星剑。 雕像左侧匾额刻着“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右侧匾额刻着“无缘封圣又何妨?依旧人间惊鸿客”。 有好事者提议给小江侯也立个雕像,被无数的白眼驳回。这位年轻的将领主动认罚,把江侯所留诗歌悉数抄了一遍,花了一个月之久,更是伐掉了一片竹林。 这位年轻的将领叫丰谷,在费力抄完江侯的诗歌之后竟然脱胎换骨,成了代南境执圭,镇守南疆城。 江城丽人在知晓巴君武去疾并未娶亲之后整日盛装出行,妄图被养在王宫当只金丝雀,奈何丽人有心,巴君无意。 一位美颜的妇人竟然带着一个小丫头堂而皇之住进了修缮后的江侯府邸,有人认得是南蛮夫人季衍青,也有人不认得。 不过巴君武去疾并未责罚这位大胆的妇人,甚至偶尔还去拜访。 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江城丽人伤透了心,巴君武去疾拜访江侯府邸那位美颜妇人时身边多了一位挽着他的手的女子,还多了一个小孩。 既然是巴君,莫说是三妻四妾,便是后宫佳丽三百也不为过。可这位年轻的巴君武去疾并不沉迷女色,甚至时常轻装简行访查民情。跟在他身边的人也不多,多数时候只有一位英武的江城守卫军百夫长。 巴民原以为和南蛮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谁想到镇守南郡城的代南境执圭丰谷与号称南蛮大王的黎斤时常在南郡城拼酒。于是有大胆的南郡城侠客也去南疆游历一番,回来时赞叹南疆美女如云,南蛮人更是和善。 第六十一章、石雁舟 - 弈士 - 赏一杯茶 北帝秦淮已经立国号为秦,尽数占据了冀州之地。冀州八国王族死伤殆尽,只有寥寥数人不在冀州成了漏网之鱼。燕王延卿是唯一一位幸存的诸侯,此时正在兖州黎都避难。 宋帝宋骁死后公子谦修继位,退还了中山国土给大黎。宋国不太太平,得知旧乔公子淮称帝后乔国遗民开始起义,又牵连出不下十国遗民起义。 宋国独占豫州千里沃壤,他左手仁义右手刀剑,这才镇压得住这些亡国灭种。宋骁已死,宋王i谦修根基不稳,连年战事又拖累了宋国。 大宋百将(新)排行第一的韩泽入胡塞被胡塞恶鬼恶善斩杀,大宋百将(新)排行第三的原宋国大执戈缪斯铸剑葭萌约战伏白步了缪苦后尘,大宋百将(新)排行第四的汤诩又在岐山剑阁被伏白所杀,大宋百将(新)排行第五到第九的几位大将不是战死沙场便是被塞上鹰云歌所射杀。 军中大将只有临危受命的大宋百将(新)排行第二的大执戈龙蠡,余下上得了台面的实在不多,大宋百将(新)排行第十的龙瑾、第十六的田蒙还年轻,历练不足。 如今的宋国大执戈龙蠡正领军驻扎在塞上莽原潦水牧场,比起国内的叛乱,来自秦淮的入侵更为致命。 秦淮勾结白狄、赤狄入侵冀州,大黎王朝、宋国、鲁国都陈兵边界,一场大黎王朝和外邦异族的较量随时会爆发。 泰山封禅称帝的四位诸侯只剩下楚国,楚帝熊冉与北帝秦淮,一南一北两位帝王无时无刻不觊觎大黎国土。 吴越联盟是对抗楚国的主要力量,越国国都已经被攻破,国土尽数沦丧。如今楚国大军正准备涉江讨伐吴国。 大黎王朝自然不会坐视两位居心叵测的帝王坐大。在抗击秦国战场,大黎王朝暂且由将军凌寒领五万大军驻守塞上莽原;宋国主将则是大执戈龙蠡领十万大军陈兵潦水牧场,鲁国也有五万兵马在豫州边界驻守。 至于楚国,吴越联盟节节败退,向大黎王朝求援,将军云歌领三万大军驰援徐州;鲁王海也拜大将军艾诗为主将领十万大军驰援。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六月,豫州,应城。 应城的乔民反抗最为激烈,宋国司徒邹固与其弟子石雁舟正在应城镇压叛乱。 石雁舟改投邹固门下险些沦为笑柄,倒是孟兰的另一个弟子痴儿江珏如今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不过这不妨碍石雁舟成为宋国年青一代的翘楚,论文,已经是闲人;论武,实力可以比拟大宋百将(新)排行第十的龙瑾。 应城门口,邹固策马与石雁舟出城。邹固憔悴了许多,也许是把赌注压在宋公子嘉柳身上压错了悔恨不已,也许是不甘心把祭酒之位拱手让给孟兰,也许是担忧宋国的前途命运。 石雁舟很体贴地说道:“先生,大黎国祚断绝是迟早的事情,宋国这个烂摊子又实在扶不起……” “够了,不许再说此事,”邹固大概觉得不该呵斥石雁舟,又缓和说道,“我答应过缪斯,好好辅佐王上。” 石雁舟拱手答道:“先生教诲的事,学生受教了。” 出了应城,各地都是逃难的难民和叛乱的乔民,邹固叹了口气,下令道:“手里没有刀兵的一律放行。” 石雁舟侧目连连,小声说道:“这可不是先生的作风。” “我到底是个儒家人,从来不曾放下仁义,”邹固没恼,反而叹息道,“其实我最想再听子先生授一堂课。” 石雁舟没答话,刻意慢了邹固一个身位,嘴角噙着轻笑。 天下便是宋民都认为邹固才情不及孟兰,若非还多学了纵横之术弥补了仁义的欠缺,他有何德何能高居祭酒之位? 邹固喊道:“雁舟。” 石雁舟恭恭敬敬答道:“在。” “领两千人去驱逐那些叛民,手段尽量温和些。”邹固指着在前面设下路障的叛民说道。 石雁舟领军而去,邹固说了手段尽量温和些,他笑了笑,把权谋玩弄到宋帝宋骁头上的邹固竟然也晓得温和二字。 石雁舟一去不复返,等邹固领军到路障前时石雁舟身骑高头大马而来,说道:“邹先生,你走吧,我不杀你。” 邹固脸色凝重没答话,他在思索为何石雁舟会和乔民走到一起。 “邹先生不必疑惑,我本来就是北帝派来游说你的,”石雁舟笑道,“念在邹先生待我不薄的份上,我不杀你。” “你要是挂念孟兰,假意投在我门下我不怪你。可你叛到秦淮手下,我不能留你。”邹固实在猜不到端倪,当初听说石雁舟逃难到塞上莽原,他不远百里去探望,终于把他从孟兰手里争了过来。 “邹先生,何必同我虚情假意?”石雁舟笑道,“北帝有王天下之相,邹先生若是有意投诚,将来也是开国功臣。难道邹先生扶持公子嘉柳不是这份心思?” 石雁舟身后有乔民叛军两万,邹固身后兵马只有一万,两千还被石雁舟给带走了。邹固想奈何石雁舟都不行,这也是石雁舟的底气。 “镇压叛民,诛杀叛贼。”邹固大喝一声,身后宋军抽刀拔剑。 “邹固,你自己找死。”石雁舟拔剑喝道:“杀。” 乔民叛军两万,在邹固眼里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石雁舟身先士卒,展示出不俗的将帅风范和卓越的战力。他持剑穿行在宋军军阵,用的是桃夭剑法。桃夭剑法有轻盈之感,配上他还算俊朗的脸庞足以让无知少女犯花痴。 撇开两次叛师的瑕疵,他太过于完美。论才情,他是享誉黎都又远扬洛邑的少年贤人;论武力,大宋年青一代里他可以排进前三;论相貌,仪表堂堂。 他手持长剑在宋军军阵里穿行,剑起剑落非死即伤。 邹固失算了,他低估了乔民叛军的实力,低估了乔民抗宋的决心。他叹了口气,越是压制便越是反抗。宋骁还在的时候无人敢造次,宋骁不在,莫说是这些叛民,便是军中都有叛逃到秦国的叛军。 所以邹固把筹码压在宋公子嘉柳身上,嘉柳完美地继承了宋骁的一切优点和缺点。谦修不一样,似乎是子丑赐名,他对仁义之道格外亲近。谦修可以著书立学,不可以为王。 缪斯的托付让邹固心软了,毕竟谦修是他一直带大的学生。他刻意不让谦修接触到更多的仁义之道,倾其所有传授纵横之术。谦修表面没有抗拒,背地里只有六艺经书也看得津津有味。 应城之战邹固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足三千败军逃回应城不敢出城。 应城乔民叛军在石雁舟的率领下一路西进,从下卻进入胡塞之地,再到冀州。抵达冀州的时候已经是大黎历五百零七月,石雁舟身后的乔民大军足足有十万。 “石贤人,陛下对你可是挂念得紧。”秦国大将唐谋在冀州与雍州交界处亲自迎接石雁舟。 “邹固假仁假义最是虚伪,我没能说服他。”石雁舟说道。 唐谋奉承道:“等陛下一统天下,石贤人自然是唯一的圣人。” 北帝秦淮改乔为秦后暂且定都在卫城,石雁舟抵达卫城时北帝秦淮亲自接见。 “爱卿,辛苦了。”北帝秦淮说道。 石雁舟恭恭敬敬跪伏在地说道:“陛下,臣有罪。” “何罪之有?”北帝秦淮眯着眼问。 石雁舟朗声答道:“臣未能说服邹先生。” “虚情假意之徒,不要也罢,”北帝秦淮亲自搀扶起石雁舟说道,“爱卿带回来十万生民,非但无罪,反而是大功一件。” “陛下,臣听说江珏已经抵达塞上莽原?”石雁舟问道。 北帝秦淮嗤笑道:“黎朝没有可用之人,竟然拿个祭酒当大将军。” 再是嗤笑秦淮也不得不承认江珏今非昔比,当年痴儿如今不但身份显赫,更是名声远扬。 不到半月时间巴国易主,虽说是仰仗江侯余威,但不无他的功绩。抛开这些不谈,初到大黎便领兵出徐州大败滕云,再领军在塞上莽原抵御缪斯从他手里抢走了一万多匹骏马,又在陶关斩杀鲁将滕云。 这些都无关紧要,最让秦淮气急败坏的是江珏从巴国来塞上莽原后让秦军吃尽了苦头。 有时候秦淮在想,若是当初不把他带到洛邑,他是不是永远就只是枳西僻里的一个人人唾骂的痴儿? 秦淮也只能想想,秦国大将折损在江珏手下的已有单手之数,甚至位列八大镇国将军的徐榜都被他斩杀。 “陛下有心事?”石雁舟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弱,瞧见北帝秦淮神色恍惚,出声询问。 “嗯。”北帝秦淮淡淡地答道,若不是胡狄儿刚替他诞子,江珏如何能猖狂? 跟随在北帝秦淮身侧的乔叔说道:“那个痴儿杀了我秦国数位大将,连徐榜也死在他手上。” “臣愿出战。”石雁舟请命。石雁舟对江珏知根知底,洛邑会盟又不是没交过手。 第六十二章、你,太弱了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七月中旬,塞上莽原。 北帝秦淮拜石雁舟为主将,卫仲子、卫季子两位为副将,领十万大军从鹿岭要塞南下,直抵塞上莽原。 大黎四万军队和宋国五万军队整军迎战。 卫仲子说道:“宋王i谦修太软弱,乖乖给黎朝当走狗。如今敌方可不容小觑,黎朝大将军江珏、冷面将凌寒、年轻小将君仪、宋国大执戈龙蠡、宋国百将(新)排行第十的龙瑾、宋国百将(新)排行第十六的田蒙。” “那田蒙是田恬的兄弟吧?”石雁舟问道。 “嗯,有人接触过了,他不肯降。”卫季子答道。 “既然不肯降,杀了便是。”石雁舟嗤笑道。 秦国十万大军列阵排开,两万骑兵,七万步卒,一万弓兵。 黎朝和宋国联军合计九万,四万骑兵,四万步卒,一万弓兵。 “龙将军,”江珏喊道,“你估计一下秦国有多少骑兵?” “两万左右。”龙蠡估计了一下说道。 “两万,”江珏摸索下巴说道,“龙将军有没有主意?” “塞上莽原是天然的跑马场,我方骑兵是敌方两倍之众,正面冲杀自然占据优势,可是……” 龙蠡话没说完,江珏接着说道:“龙将军是担心秦军步卒?” 龙蠡点头,说道:“再效仿当日挖沟渠如何?” 江珏摇头说道:“来不及了。” “龙将军,你领一万骑兵绕到西边如何?”江珏问道。 龙蠡是宋国大执戈,江珏是黎朝大将军,两人并没有争权夺利,不是江珏不争,而是龙蠡处处让着他。 龙蠡也没问,领了一万骑兵,又交代道:“龙瑾、田蒙听令,一切由小江侯做主。” 江将军太过于拗口,于是众人也改口称小江侯。 江珏又下令:“凌寒听令,领一万骑兵埋伏到东侧。” 黎朝军队恰好一万骑兵,凌寒悉数带走了。 “龙瑾、田蒙听令,”江珏喊道,“你二人各领一万骑兵原地待命,没有命令不准擅自行动。” 龙瑾没有怨言,他与他兄长龙蠡一般性情温和,只是田蒙有些不乐意听江珏的命令。江珏看在眼里也没恼,毕竟别人是宋将。龙瑾探出胳膊肘撞了撞田蒙,田蒙也拱手,算是领命了。 “还请两位暂且把兵权交给我指挥。”江珏恭恭敬敬拱手说道。 田蒙怒目直视江珏,喊道:“得寸进尺。” “田蒙,这是大执戈的意思”龙瑾呵斥田蒙一番,又说道,“一切都由小江侯调度。” “多谢,”江珏道完谢,下令道,“所有千夫长以上听令,无论是步卒还是弓兵,原地休整。” “喏。”数十千夫长齐声喊道。 “你就在军中安逸地看着?”田蒙不乐意地嘀咕一声。 江珏没答,身骑千里雪手提追星剑独自上前叫阵,田蒙又嘀咕一声:“逞强。” “珏,我来会你。”秦军军阵走出来一个熟人。 江珏用足够悲悯的目光注视着来人说道:“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石雁舟觉得好笑,他前些日子才在应城用相同的口吻和邹固说过这番话。 “我也不想杀你,只是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石雁舟语罢,提剑杀来,剑是青锋。 青锋剑是邹固送的,石雁舟更想要苦剑,葭萌剑也行,但邹固说这两把剑被藏在王宫了。 青锋也是好剑,虽然不如江珏手里追星,但剑再好又有何用?还得看人。 江珏叹了口气,他从没想过会与石雁舟为敌。石雁舟不单单是他儿时挚友,还是为数不多的让他自惭形秽的人。 “放心,我不杀你。”石雁舟杀到江珏身前时声音也传来。 石雁舟手里青锋直刺过来,江珏没躲。这志在必得一剑已经抵达江珏胸口戛然而止,青锋坠地。 石雁舟从马上摔落下来,江珏始终没动,似乎连剑也没拔。 石雁舟惊恐地连连后退,他的手腕有鲜血汩汩。 江珏下马步步紧随,摇头说道:“你太弱了。” 求生的本能让石雁舟连连后退,他不知晓江珏是如何伤自己的,但手腕上的伤是真的。太弱了,太弱了,石雁舟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 两军都是一脸茫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见到石雁舟坠马,然后弃剑逃窜。 “别杀我,”石雁舟慌了,他央求道,“珏,我是雁舟啊,我们一起长大的。我跟你去见孟先生,我是被逼无奈,我还是顾及孟先生的恩情。” “我这一生,在乎的人,很多。”江珏右手持剑,左手放在胸口,他这颗温情又清明的草莽心长在右边。 “在乎我的人,也很多。”江珏笑了笑,有人三进洛邑学宫不为祭酒之位只为一个痴儿,有人入塞上莽原遣送自己回家,有人游学游到郢都。 “先生赐我以嘉名,”江珏念了出来,“珏,多好听的名字,我喜欢。” 石雁舟听不进去,他只想活着,央求道:“别杀我。” “先生说了,”江珏转身离去,继续说道,“人各有志,好之为之。” 石雁舟瘫软在地,他大口地呼吸,如同一个新生儿在吮吸母亲的乳i汁。 卫季子、卫仲子两位大将联袂策马而至,越过石雁舟朝江珏杀去。 江珏终于出剑了,也许是眼花,也许是错觉,也许是阳光太过于刺眼,数万人只见到两抹光芒骤闪,两位位列秦国八大镇国将军的大将坠马。 “龙瑾、田蒙,冲锋。”江珏驻足,他扬起手中追星剑喊道。 田蒙还在怔神,龙瑾拽着他冲锋,喊道:“服了吧。” “服了。”田蒙艰难地吞咽口水,策马冲锋。 两万骑兵冲阵,又是军心大振,光是气势就足以让人胆寒。 石雁舟双腿发软,还是下令进军。若是再迟疑,这十万大军恐怕士气都要跌落到谷底。 秦国两万骑兵还是开始陷阵冲锋,于是四万骑兵在塞上莽原这块广阔的跑马场上驰骋,马蹄踏在柔软的草叶和柔软的土地上。 “将军,右有敌人。”有眼尖的千夫长瞧见战场右侧有一只骑兵杀来。 “完了,全完了。”石雁舟失魂落魄,两万骑兵,整整两万,几乎是九死一生。 秦军两万骑兵两面受敌,前面的死死抓紧缰绳,后面的又拥挤上来,还未交战先乱成一团,踩死踩伤的不计其数。 “将军。”有千夫长红着双眼喊道,“没了,都没了。” “步兵,压上去,”石雁舟声嘶力竭喊道,“弓箭手,放箭,放箭,放箭。我们还没败,我们还有八万人。” “将军,还有我们的人。”那红着眼睛的千夫长抱住石雁舟。 “我说放箭。”石雁舟一脚踹翻这名千夫长。 箭雨裹挟着石雁舟的愤怒与不敢往战场中央倾泻,田蒙一剑砍翻一名骑兵,抬头瞧见这一幕喊道:“乖乖,这什么情况?” 弓箭的最佳射程是三十步,极限射程是五十步,于是这些裹挟着石雁舟愤怒与不甘的箭雨悉数倾泻在秦军军阵。 “君仪,让步卒和弓兵压上来。”江珏喊道。 两万骑兵,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无一幸存,其中不无石雁舟的功劳。 “骑兵,归位。”见到秦军步卒压了上来,江珏下令。骑兵连人带马都是宝贝,他可舍不得拿来短兵战。大黎王朝骑兵加上他带回的一万多匹马也不足三万,江珏更是不敢挥霍。宝贝,就该用在该用的地方。骑兵机动性极强,除了冲阵无敌,突袭更是好用。 步卒压了上来,弓箭手在进入有效距离后开始放箭,步卒在相聚三十步时开始冲锋。 秦军的箭矢放了不到两轮便戛然而止,石雁舟在听到有骑兵偷袭时更是不可置信,哪里来的骑兵?明明敌方骑兵都后撤了。 “用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实在高明,佩服。”龙蠡还好奇为何不见凌寒冲杀到正面战场,原来是江珏另有交代。 敌军没有了弓兵的压阵,江珏一方步卒气势如虹,弓兵压制秦军突进,步卒悍勇冲锋。 士气早就濒临崩溃的秦军先头部队怕了,这是一场毫无胜利希望的战争,这是一边倒的局势。 有人害怕,有人退缩,秦军士气终于崩溃,兵败如山倒。 “杀回去,杀回去。”石雁舟声嘶力竭高喊。这是他领军首战,他不甘心,他实在不甘心。 没人再搭理他,秦军再无半点战意,一路逃窜。 “龙蠡、龙瑾、田蒙听令,”江珏喊道,“领骑兵切断秦军退路。记住,网开一面。” “喏。”田蒙抢着回答。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也只一个强者为尊的时代。江珏用他的表现折服了心高气傲的田蒙。 两万五千骑兵兵分两路从侧翼包抄过去。龙蠡单独领一万,龙瑾和田蒙则合领一万五。 “龙瑾,为何要网开一面?”田蒙与他兄长田恬一般是个莽夫,有勇无谋。 “这才是小江侯的高明之处,”龙瑾说道,“网开一面,是害怕秦军做困兽之斗。” “困兽之斗是啥?”田蒙追问道。 第六十三章、小别院 - 弈士 - 赏一杯茶 塞上莽原一战秦军大败,主将石雁舟下落不明,左军、右军大将卫仲子与卫季子战死,十万大军逃回鹿岭要塞的不足万人。 “小江侯,”田蒙憨羞如同小媳妇,他低着头小声说道,“田蒙心服口服,田蒙给你赔不是。” 江珏拍了拍他肩膀说道:“田将军勇猛无比,果然是一员猛将。” 男人间的默契,台阶留得恰如其分。 龙瑾和凌寒在清点战损,龙蠡心悦诚服地说道:“我一辈子不愿再与你为敌。” “希望如此。”江珏伸出手。 龙蠡把手搭了上去,两位代表大黎王朝和宋国最高军事将领的手握在一起。 战损清点出来了,大黎王朝四万人马余两万八,宋国五万人马余三万。 “你是怎么做到的?”龙蠡很疑惑地说道,“我这五万人马多为久经沙场的老兵。” 江珏没有动手脚,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卒都是一视听说,但大黎王朝的战损比起宋军少了许多。 江珏点了一个颇为壮硕的宋兵出来,说道:“你随意挑个对手。” 那个宋兵挑了一个稍瘦小的大黎兵士。于是这两个兵士在数十位将领的围观下空手搏斗。 江珏点那个宋兵颇为壮实,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被稍瘦小的大黎兵士摔翻在地。 那个颇为壮实的宋兵羞愧地朝龙蠡拱手,然后退回军阵。 “你什么职位?”龙蠡问瘦小的大黎兵士。 那瘦小大黎兵士望着江珏,江珏点头后他才答道:“秦殇,伍长。” 龙蠡惭愧地说道:“我这边是百夫长。” 江珏赞许地说道:“秦殇,告诉龙将军我们是怎么练兵的。” 秦殇脱下甲胄,露出瘦小的上半身,伤痕累累,全是旧伤。 “我宋军军中老兵也是如此。”龙蠡说道。 秦殇朗声说道:“我是第一次上战场。” 龙蠡哑口无言,初次上战场,这一身旧伤只能是训练时留下的。 江珏正色说道:“我宁愿让他们训练时多受点伤,也不愿他们来战场送命。” 一支如狼似虎的军队,龙蠡心里蹦出这个念头。 一支虎狼之师,必然有一位山中虎王、草原狼王。 “秦殇,”江珏喝道,“本将军擢升你为百夫长。” “多谢小江侯。”秦殇欣喜不已。 江珏又告诫道:“你的名字,我可能只会暂时记住,不要懈怠。” 秦殇年纪不大,与江珏相仿,他朗声答道:“末将会让小江侯记住的。” 日头已经偏西,江珏婉拒了龙蠡的邀请,没去潦水牧场。 两万八大军就在塞上莽原安营扎寨过夜。时值孟夏,塞上燥热,莽原葱郁。 “听说你结婚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江珏衷心地祝愿凌寒。他也是今日才从君仪口中知晓了凌寒已经结婚的消息。 “口头恭喜可不信,”凌寒这块坚冰终于被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融化,他笑道,“回头得补上贺礼。” “是谁家女儿不长眼,再暖乎乎的胸脯恐怕也捂不热你这块坚冰吧。”江珏打趣道。 凌寒笑得像个痴儿,他说道:“是云歌的妹妹,她叫云朵。” 江珏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丢失了。太阳落山还会再升起,可那个陪自己看日落的姑娘却没了。 黎都,小别院。 “小静姝,我好想你。”有人清脆笑声如银铃。 小静姝跑到门口,背着小手俏生生地喊道:“云朵姐姐。” “这是答应你的小羊羔。”云朵把怀里小羊羔放到地上,小羊羔怕生,身体颤抖如筛糠。 小静姝轻轻抚摸着小羊羔,说道:“别怕别怕,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玉婵从屋里出来,喊道:“云朵,快来教我烧菜,我最嫉妒你的厨艺了。” “来了。”云朵答应道。你最嫉妒我的厨艺,我何尝不嫉妒你呢?云朵在心里叹了口气。早知道当年那个痴儿会这么抢手,当初就该咬狠一点。 赵淼准时地出现在门口,她喊道:“我瞧见云朵来了,过来蹭饭,欢不欢迎?” 亓官庄苦着脸说道:“你来倒是欢迎,可那两个饭桶恐怕要把存粮都吃完。” 刚露头的石头不好意思地挠头,恶善则对小羊羔感兴趣,跑过去蹲在地上逗弄。 刚被小静姝安抚好的小羊羔见到恶善又颤抖如筛糠,小静姝抚摸着小羊羔说道:“小羊不怕,恶善哥哥是好人。” 老仆人正在忙着沏茶,赵淼抢过茶壶说道:“秦爷爷,你就安心歇着吧。” 老仆人说道:“我一把年纪了,还白吃白喝过意不去。” “亓官庄,”亓官庄听见这个声音吓得一激灵,他听见赵淼几乎咆哮道,“过来,泡茶,扫地,浇花。” 亓官庄壮着胆子说道:“这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亓官庄。”赵淼一字一顿喊道。 亓官庄那颗脆弱的心灵颤抖了一下,可怜兮兮地去泡茶,嘟囔道:“你就会欺负我。” “等你打得过我让我给你倒洗脚水都成。”赵淼叉着腰,蛮横如同一只母豹子。 饭菜端上桌的时候有人敲门,赵淼又支亓官庄去开门。亓官庄幽怨如同小媳妇,还是去开门了。 “我回来了,这是神龙酒。”蒲音把小酒坛塞到亓官庄手里便要离开。 “进来,吃饭,刚上桌。”亓官庄察觉到蒲音有些不对劲。 蒲音在亓官庄的拉扯下进了屋,一桌丰盛菜肴没人动,他刚拿起竹梜,小静姝就朝他摇头。 “怎么了?”蒲音见一桌人都盯着自己,疑惑地问道。 小静姝刚要说话被云朵止住,亓官庄鼓动道:“知晓你回来,特地为你接风洗尘,自然你先动。” 蒲音夹了一根青菜,入口便吐了出来,摇头说道:“一盘菜一捻盐巴便够了,这有一钱吧。” 到底是通晓药理的医圣之徒,蒲音一尝便知晓盐巴用量。 玉婵惭愧地低下了头,她觉得盐巴少了,所以趁云朵洗菜的隙每盘菜都多放了一勺。 “一捻是多少呀?”小静姝问道。 蒲音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一个捻的动作,说道:“这么多,小静姝可要记住了,下不了厨房的女人可难嫁人。” 满屋人哄堂大笑,玉婵更是羞得抬不起头。 好在有云朵和赵淼在,两人忙活一阵后众人吃得肚儿圆圆。 “我师傅死了。”蒲音说道。 医圣蒲邈死了?众人都吃惊不已。 “若不是医圣说出神龙酒的下落,恐怕我家公子还是个痴儿。”亓官庄失落地说道。 “若不是医圣妙手回春,恐怕我家公子已经死了。”亓官庄想起江珏左胸口那个血淋淋的伤口,赶到峨眉时只剩半口气。 “若不是医圣医死医活,恐怕我家公子也没机会遇见江侯。”亓官庄“啪嗒”落了两颗泪。江望舒与夫错乌江赌战被天雷击中之后形容枯槁又生机全无,照样被蒲邈给医活了。 除了蒲音没人比亓官庄更伤心。 “师傅知晓江侯蒙难后想下山,结果喝多了酒一觉踏空坠入山崖。”蒲音神色悲哀说道,“他能医死医活却医不了自己。” 提到江侯蒙难亓官庄更伤心了,他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赵淼忽然觉得亓官庄挺可怜,她安慰道:“亓官庄,以后我不欺负你了。” 赵淼不说还好,亓官庄想到自己还整日被赵淼欺负都哭到桌子底下去了。 许久,亓官庄才缓了下来,蒲音皱着眉头说道:“我都没你伤心。” “这一辈子,在乎我的人就两个,一个是我娘,一个是公子,”亓官庄抹了把脸说道,“只有遇见公子我才知晓什么叫活着,什么叫人生。” “我把自己当成公子的一条狗,可公子把我当人,把我当成在乎的人,”亓官庄哭着哭着就笑了,“公子还说梦话,有时候半夜也喊我名字。” 亓官庄笑起来很傻,比恶善还傻,又让人觉得不忍心。 “公子要是知晓你在某人面前揭他的短他可不乐意。”赵淼眼睛瞟向玉婵,狡黠说道。 “公子走哪都带着我,唯独这次没带,”亓官庄委屈巴巴地说道,“他是不是嫌弃我了?” 赵淼拍了亓官庄一下,啧啧道:“公子是晓得你最会伺候人。” 玉婵瞪了赵淼一眼,拉着小静姝出门给小羊羔喂食了。 “当真?”亓官庄眼睛盯着赵淼说道。 “亓官庄,你这脑袋那么灵光,怎么就不开窍?”赵淼眼神悲悯如同看一个傻子。 等亓官庄彻底缓下来之后众人终于把眼睛放在了蒲音身上。神龙酒治好了江珏是事实,无论是亓官庄还是蒲音都亲眼目睹。 “怎么办?”赵淼拿不定主意。 恶善的恶名摆在那里,尽管没有太多确凿的证据,但能被不可一世的胡塞王贪狼卫秀列为胡塞十八勇士第一人,能被冀州人称为不属于人间的怪物,能被豫州人称为来自地狱的恶鬼,这些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众人面面相觑,都拿不定主意。 “秦爷爷,你带恶善和静姝出去玩会。”赵淼说道。 老仆人牵着小静姝,小静姝身后跟着恶善,三人出门,老仆人又细心地关好门。 “我透露一点,”赵淼说道,“白师兄说恶善杀了韩泽。” 韩泽是从大宋百将(新)中脱颖而出的第一人,战力会弱?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赵淼又凝重说道:“就一刀。” 亓官庄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刀杀了韩泽? “还有,”赵淼已经惊叹过了,所以比起众人平静许多,她继续说道,“大宋百将(新)死在恶善手下的不下二十人。” 众人再也不能平静了,能从宋国百万雄师中脱颖而出的大宋百将(新),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的武夫?竟然被恶善斩杀不下二十人? “还有……” 赵淼刚出声就被亓官庄打断:“你一口气说完,好让我们喘口气。” 众人都点头,赵淼总喜欢说话说一半,似乎是本能,就和本能地喜欢欺负亓官庄一样。 “好,你先喘口气,”赵淼本想打亓官庄一下,一想到刚说过不欺负他,怎么也能等到明日再打他出气才说得过去,她继续说道,“恶善,重伤当年号称天下第二的剑陵缪苦,重伤宋国大执戈缪斯。” 亓官庄喘了好大一口气,恶善的战绩实在太过于耀眼。 “恶善如此无敌谁能伤他?”亓官庄问道。见到恶善时他还策马而去,结果回来就是个傻子了。 “白师兄。”赵淼笑答。 答案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恐怕除了天下第一的伏白,再无人能伤恶善了。 “所以,”赵淼扫视众人问道,“你们说治还是不治?” 众人都摇头,恐怕治了恶善莫说是他们这几个人,便是黎都万人大军恐怕都拦不住恶善。 “等他回来再说吧。”玉婵说道。 也只好如此了,等江珏回来再拿主意,况且江珏不在,神龙酒这么宝贵的东西众人也不敢随意挥霍。 “恶善最近还好吧?”玉婵问道。 本来恶善一直住在小别院,只是赵淼非要带走,他说有石头在,放心一些。 石头断了一只手臂过后实力大减,饭量都小了,一顿只能吃五个人的量。 “对了,告诉你们个消息。”赵淼难得脸红一回。 “不会是有喜了吧?”亓官庄随口说道。 “你这脑袋还挺灵光,”赵淼抱着石头一只手说道,“我要给这颗臭烘烘又黑乎乎还傻乎乎的臭石头生小石头了。” 石头只咧着嘴笑,他的嘴巴笨,只好用表情表达自己的情愫。 “玉婵,什么时候给小静姝生个弟弟妹妹?”赵淼眨巴着眼睛打趣道。 “赵师姐,”玉婵红着脸辩解道,“小静姝是他妹妹,辈分都乱了。” 满屋人又是空堂大笑,除了云朵。 玉婵这才发觉又中了赵淼的圈套,伶牙俐齿赵师姐,实在是牙尖嘴利。 “神龙酒呢?”亓官庄忽然问道。 “在外面啊,”蒲音说道,“我怕被你们喝了,就放在外面了。” 众人有些慌乱,亓官庄连忙起身开门。 第六十四章、恶与善(一)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七月下旬,黎都外二十里。 与秦国的战事暂且告一段落,不是江珏不愿出兵鹿岭要塞,而是大黎兵马实在有限,宋国又陷入内乱之中。 “新募集的人马已经开始训练了。”凌寒说道。 江珏目光悲悯,这无休止的战争何日才能结束?黎民苦,将士亦苦,苦不堪言。 凌寒领着人马回军营驻地,江珏与君仪则返回黎都。 小别院。 恶善听见推门声手一滑,小酒坛落地。他的嘴角还有酒渍,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懊恼地低着头。 “静姝,过来。”玉婵焦急地喊道。 老仆人牵着小静姝过来,众人才松了口气。 小静姝又喊道:“恶善哥哥,过来。” 静姝还小,她还不会察言观色。 恶善喉咙低吼连连,如同一只沉睡的猛兽即将苏醒。 “小心,”赵淼嘱咐完,又吩咐道,“带小静姝进屋。” 老仆人带着小静姝进屋了,蒲音和云朵也没有战斗力,只好跟随进屋。 玉婵手持踏月匕,石头空手,亓官庄提刀,赵淼抱剑,四人表情都很凝重。 “恶善?”亓官庄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恶善抬起头,他的眼睛猩红如同一头疯牛。他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吼,如同一只被激怒的猛虎,迈开步伐冲了过来,一拳把躲避不及的亓官庄打飞到数米远。 “亓官庄,”赵淼担忧地看了一眼,又喝道,“上。” 石头赤手空拳朝恶善冲了上去,他单单剩一只左手,连阔剑也没有。 赵淼和玉婵一左一右朝恶善杀了过去。 石头那具壮实的身体与恶善撞到一起,到底断了只手,他后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 玉婵手持踏月匕,赵淼手持长剑,两人围着恶善,恶善击退石头后一拳砸在赵淼肚皮。玉婵乘机把匕首扎在恶善手臂,位列天下八大名i器的踏月匕,竟然只刺入两寸。 赵淼捂着肚皮,两行清泪从她眼睛淌了下来,她的双腿有半红半黑的血画了两根线条。石头咬咬牙,搀扶住赵淼,眼睛赤红如发情的公牛。 “别管我。”赵淼摇摇头,把长剑递给石头。 “呀。”石头咬咬牙,放下赵淼朝恶善扑了上去。 蒲音搀扶着赵淼进屋,又喊道:“亓官庄,有没有大碍?” 亓官庄爬了起来,他吐了一口血沫,再度朝恶善杀去。 石头手持长剑施展防御之道,在赤手空拳的恶善手里讨不到好,甚至一直落在下风。 有清脆折断声响起,恶善一拳砸在长剑上,这柄材质不俗的长剑断作两截。 石头喘着粗气,倚仗阔剑在手才勉强不会短时间落败,剑没了,更是胜算渺茫。 亓官庄刚杀到恶善跟前又被一脚踹飞,他听到了有骨头碎裂声,挣扎了一下胸口有刺痛之感,疼得他脸色苍白几近晕厥。 “刀,接着。”亓官庄把刀抛了出去,石头捡起刀,从正面杀了过去。 玉婵朝石头点点头,从恶善背后袭杀上来。 蒲音刚把赵淼搀扶进屋,听见屋外亓官庄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又出来打算搀扶亓官庄。 “别……动,别动。”亓官庄疼得说话直哆嗦。 蒲音只好不动,亓官庄抱着蒲音的腿勉强站起来,又把手搭在蒲音肩头,这才勉强进去。 “骨头断了,”蒲音说道,“你忍着点,我会接骨之术。” “好,你……” 亓官庄话没说完,蒲音一肘打在他后脑,昏死了过去。 赵淼瞪着眼睛疑惑地望着蒲音,蒲音解释道:“接骨很疼,昏死还好些。” “唉,第一次施展接骨之术。”蒲音嘀咕着。 赵淼又瞪着眼睛望着他,神情哀怨。 “抱歉。”蒲音朝赵淼说道。 赵淼认命一般闭上眼,云朵端着热水过来,轻轻给她擦拭身子。 恶善一直和石头缠斗,被玉婵刺了几匕,撂下石头一把抓住玉婵的手摔了出去。 蒲音还在给亓官庄接骨,又听见玉婵的惨叫,只好说道:“云朵,请你出去看一下。” 云朵推门出去,她看见恶善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朝还未爬起身的玉婵冲了过去。 云朵本能地闭上眼,她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场面。她睁眼的时候玉婵安然无恙,石头把恶善扑倒在地,死死地抱着他。 “小师妹,跑。”石头喝道。 恶善一肘接一肘砸在石头脸上,竭力地挣扎。云朵慌慌张张跑过来搀扶起玉婵,玉婵摇头挣开云朵的搀扶,一个趔趄险些再次跌倒,好在云朵及时搀扶住。 “跑,带着大家跑,”石头几乎是咆哮出来,“云朵,拉她走。” “小心。”玉婵悲悯地嘱咐道。 云朵搀扶玉婵进屋的时候赵淼已经挣扎到门口,玉婵吵她摇头,赵淼还是挤了出去。 “蒲音,去捡神龙酒。”玉婵说道。 蒲音出门,那个小陶酒坛还有个底子在,底子上还有些酒液。 玉婵接过酒液,脖子一滴不漏地全吮吸进嘴里。 “云朵,请你给我揉揉脚踝。”玉婵说道。 玉婵脸色酡红,她嘱咐道:“你们小心,小静姝呢?” “小静姝和秦爷爷在里屋,”蒲音解释道,“我怕太血腥。” 见到玉婵再度提起踏月匕要出门,云朵喊道:“别去。” “我不得不去。”玉婵关好门,一瘸一拐朝恶善逼去。 石头已经昏死在地,恶善正朝赵淼步步紧逼。 “恶善。”玉婵喝道。 恶善回头,玉婵手持匕首朝他杀去,踏月匕的寒光在他眼眸里闪烁。 赵淼一脸失落地跪在石头身侧,把头埋在石头胸口。她眼里氤氲着泪水,落在石头的脸上。 神龙酒的酒力涌了上来,玉婵在即将与恶善相撞的刹那一脚踏在他手上然后越过他的肩头。 恶善使劲挣扎,只好再踏在他肩头跳开。 “师姐,你带石头师兄进屋去。”玉婵与恶善对峙,虽说体型悬殊但气势上并不输分毫。 赵淼抬起头恍惚地看着玉婵,又瘫软在石头身上。 恶善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继而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地上。 玉婵挡在赵淼身前,她叹息了一声。 胡塞十八勇士排行第一的恶善。 不属于人间的怪物。 来自地狱的恶鬼。 一刀斩杀大宋百将(新)排行第一的韩泽。 斩杀大宋百将(新)不下二十人。 重伤当年号称天下第二的缪苦。 重伤斩杀胡塞王贪狼卫秀的宋国大执戈缪斯。 蒲音推开门,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玉婵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死了,不要告诉他,就说我离开了。” 蒲音还没来得及回答,玉婵摘下胸口玉珏抛了过来,说道:“把这个还给他。” 蒲音叹息一声,他看见玉婵手提踏月匕刺在恶善肩头。 抱头在地痛苦不堪的恶善吃疼,一手把玉婵扫开,一步一步朝玉婵逼去。 蒲音手里朝着一把笤帚,他的双腿发软,始终没能迈出步子。 玉婵咳嗽一声,嘴角尽是血沫,她半跪在地。蒲音只好看着恶善一步一步朝玉婵逼去,他束手无策,他只是个小医者。 医者仁心,他只能救人,不会杀人。 “蒲音,你出去搬救兵。”云朵推搡了蒲音一把,蒲音这才反应过来往院门口跑去。 小别院很僻静,除了隔壁赵淼三人暂住的院子再无旁人。刘长安和邵如意还在王宫,黎都护卫军在得到太师和天子授意后不许无事打扰小别院。 想去搬救兵,太难。 不过蒲音刚出小别院就撞见孟兰来了,刘长安与邵如意也在。他几近疯狂地喊道:“快去,快去。” 刘长安与邵如意对视一眼两人冲进小别院,此时恶善正单手捏着玉婵的喉咙。 刘长安和邵如意没有犹豫,两人一左一右朝恶善杀了过去。恶善随意把玉婵抛在地上,双手各抓住一炳长剑。 刘长安叫苦不迭,两人的攻势就被恶善这么直截了当地给化解了。恶善双手握着刀身,硬生生地拖拽着两人在地上滑行。 邵如意终于坚持不住松了剑,刘长安被恶善拉了过去懒腰抱住。 “不。”邵如意凄厉喊道。 蒲音和孟兰刚踏进院门,便见到刘长安被拦腰夹断的一幕。刘长安如同一颗小树被恶善拦腰夹断,他的两眼翻白,他的七窍流血。 邵如意万念俱灰,她从地上捡起长剑,死死盯着恶善。 恶善随手把刘长安抛在地上,刘长安就像一片柳叶,簌簌坠地。 “孟先生,别进去,”蒲音嘱咐道,“我去搬救兵。” 小别院狼藉一片,还能勉强站立的只有玉婵和邵如意。恶善一步一步朝两人逼来,两人步步后退,已经快退到门口。 “不能放恶善出去,”玉婵说道,“否则黎都黎民要遭殃。” “往西城门跑,”孟兰喊道,“西城门今日没有人进出。” 既然孟兰都说了西城门没人进出,玉婵和邵如意也只好往西城门退,但愿那里没有黎民,也但愿蒲音能搬到救兵。 孟兰身体比不上两位剑阁弟子,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可他不能停,恶善还在后面穷追不舍。 第六十五章、恶与善(二) - 弈士 - 赏一杯茶 蒲音来得很及时,数十黎都守卫军围了上来。他搀扶着孟兰坐下,然后从小酒葫芦里抖了三颗药丸,一人喂了一颗。 邵如意有些呆滞,她眼前只有刘长安像一片柳叶一样簌簌坠地的场景。 玉婵脸色越来越红,蒲音又从小酒葫芦里翻出一粒药丸。玉婵吃了药丸后凉快了一些,还是脸红,她小声说道:“谢谢。” 恶善如同一头因为发情而两眼赤红的公牛,数十守卫军的围攻下对他不起作用,他一路横冲直撞,数十守卫军如同麦子一般簌簌倒下。 “玉婵,你和邵如意快跑,跑远些,别出现在恶善眼前,”蒲音说道,“神龙酒有问题。” 玉婵竭力压抑住心头的燥热之感,她拉着魂不守舍的邵如意往左跑去。 蒲音搀扶着孟兰说道:“孟先生,我们也走吧。” 数十守卫军已经倒下大半,恶善跌跌撞撞跑到路口,左边是玉婵和邵如意,前面是孟兰和蒲音。恶善低吼一声喝退身后十几个守卫军,然后又跌跌撞撞往左追去。 直行是西城门,左转是闹腾大街。 玉婵止住了步伐,再往前是闹腾大街,若是引恶善过去恐怕要酿成人间惨剧。 “如意,”玉婵喊道,“振作些。” 邵如意勉强点了点头,她的长剑都已经丢了,只是赤手空拳。 有不知晓发生时候的黎都居民还挤在闹腾大街看热闹,玉婵喝道:“走开。” 没人搭理,甚至有人觉得这个挺眼熟的小美女实在好看,又多看了两眼。 退,可以得生;可是退了,这些无辜的人就得遭殃。数十守卫军都拦不住恶善,何况是这些不知危险为何物还熙熙攘攘看热闹的普通人? “如意,你跑,我拦住他。”玉婵手提踏月匕等着,尽量利用这一点隙恢复些力气。 邵如意没有撇下玉婵独自离去,她的眼里氤氲着泪水,泪水里包裹着仇恨。 玉婵轻轻叹了口气,她不知晓该如何安慰如意,只好尽量挡在他身前。 恶善如同一只发情的公牛,他的猩红双眼充斥着狂热和无法掩饰的欲望。 玉婵手提踏月匕蹬在墙上越上恶善的肩头,把踏月匕狠狠扎进恶善后背。 恶善一把抓住玉婵脚踝把她抛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他并没有理会摔倒在地的玉婵,而是一把把邵如意夹在腋下,然后又在喧闹大街看客们惊悚的神情中撞穿厚厚的土坯墙。 墙内是赵淼所住院落,等蒲音与数百黎都守卫军到来时恶善已经不见影踪。玉婵失魂落魄地靠着墙,她听见了如意撕心裂肺的哀嚎,悠长且急促,又戛然而止。 数百守卫军将院落团团围住,那些看热闹的看客在见到数百守卫军出动后终于懊恼地散去。他们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壮硕如小山的莽汉到底是什么人?院落里那声悠长且急促的哀嚎为何戛然而止。 “格杀勿论!”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姗姗来迟,数十兵士在他的催促下推开院门进去。 这位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倒不是个草包,他是第一个踏进院落的,院里很安静,不像有人的痕迹。不过恶善是在不少人的眼皮底下把土坯墙撞了个洞然后才进来的,除非他生出一对翅膀。 “搜。”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大手一挥,亲自踹开大门。 后来他提起往事时后悔不该一脚踹开大门,倒不是因为他被恶善拧断了双腿又被抛了出去摔碎了四颗牙齿,而是见到一个惨绝人寰的一幕。不过他并未声张,因为那个女孩已经受过一次伤,他想呵护她余生。 恶善如同一个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鬼,他拧断了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的双腿,又把他摔出数米之远,摔倒了四颗牙齿。 院落里数十守卫军透过恶善庞大身躯的缝隙隐约瞧见了屋内惨绝人寰的一幕。这些还算争气的守卫军叫喊着朝做出畜生行径的恶善扑了上去。 数十守卫军无一生还,就连被拧断双腿又摔碎牙齿的黎都守卫军大统领都是勉强捡了一条命。 一个男人,准确的说是黎都无人不识的青年男人踏进了院落,他叫江珏,位列大将军。 “恶善。”江珏从恶善手下救下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悲悯地望着恶善。 恶善两眼依旧猩红,他一拳砸了下来。 姚典晕厥了,他的双腿都被恶善硬生生掰断了。 拳头落下,在院落外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这一拳落在了江珏身上。江珏承受这有千钧之力的一拳,左腿膝盖陷入地下数寸。 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苏醒过来时被随意抛在地上,他努力地蠕动身体,斜着眼往院里看去。 无人可敌的恶善被人纠缠着,他松了口气,到底是大将军。 恶善身上有浅浅的刀伤剑伤,也有深一些的匕首伤痕,还有两道新添的深可见骨的剑伤。他嘶吼着抓起江珏抛出,再一次砸塌了土坯墙。 玉婵无力地靠着墙,悲哀地望着尘土飞扬的倒塌土坯墙。 恶善从院里冲了出来,左右都是守卫军,他捶胸顿足又嘶吼连连。 “我还活着呢,”倒塌的土坯墙有声音传来,“我怀着悲悯之心,守护我爱之人。愿天下再无饿殍,愿九州再无冻骨。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 这位年轻的大黎王朝大将军从尘土中提剑走出来,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走向恶善。 “这一剑,叫守护。”江珏挥出第一剑,一道诡异的星辰剑芒在大白天里闪闪烁烁。 “这一剑,叫悲悯。”他再挥出一剑,第二道剑芒起。 “这一剑,叫衣足。”他递出第三剑,再多一道星辰剑芒。 “这一剑,叫饭饱。”第四剑接连而出,第四道星辰剑芒接连而出。 “这一剑,叫留心,”江珏挥出第五剑,说道,“留心不留情。” “这一剑,名为疾风。”江珏再递出第六剑。六道诡异又绚烂且华美的星辰剑芒连缀成线,编制成星。 “这一剑……” “江珏。”有人呵斥道。 第七剑戛然而止,六道诡异又绚烂且华美的星辰剑芒消散,仿佛只是众人眼花。 来人是老仆人秦爷爷,他手持一把断刀抵在小静姝心口。转醒的亓官庄被老仆人的突然转变给弄得措手不及,他那一向灵光的脑子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谁?”江珏当然不会幼稚到和老仆人废话。 “恶善,过来。”老仆人喊道。(胡塞语) 身上有六道淌血剑伤的恶善走到老仆人身侧,依旧低吼着。 “老夫是拜厄,你应该听过。”老仆人佝偻的腰直了起来。 胡塞拜厄,江珏自然听说过,甚至还很了解。 玄郎说过胡塞一脉最为惊才绝艳的不是从狼口逃生又创贪狼九刀术的武圣祁木,不是跃马胡塞的武圣卫灵,也不是不可一世的胡塞王贪狼卫秀,而是拜厄。 “小静姝,爷爷很喜欢你,可惜啊,”拜厄用断刃拍着小静姝粉嘟嘟的小脸,悲悯说道,“剑阁人,都得死,你这个玄郎孙儿更是不能活。” “当年我被玄郎打下断崖,天不亡我,让我活了下来,还生了个女儿。” “感谢你的神龙酒,”拜厄笑得几近疯狂,望着越来越多的黎都守卫军说道,“江珏,是不是想杀我?” 江珏丢下了追星剑,哀求道:“拜厄,静姝是无辜的,放了她,我保你离开。” “哈哈哈,”拜厄几近疯狂地笑道,“你以为我单单要离开?你们都得死。” 亓官庄抱着拜厄的腿哀求道:“静姝是无辜的,放了她,我求你,我求你。” “这叫战争践踏,当年我最得意的不是拖刀术,而是在打败敌人后狠狠地践踏、蹂躏、羞辱。”拜厄一脚踹翻亓官庄,又把他踩在地上,狠狠把脚踏在他的头颅上。 “江珏,滚过来,匍匐在我脚下,”拜厄嘶吼道,“然后我就放了静姝。” “好。”江珏缓缓朝拜厄走去。 “小江侯不可以。” “大将军不可以。” “江珏,别去。” 江珏还是缓缓去了,他的眼睛却瞟向别处,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很欣赏你的仁义,但还是想嗤笑你是个痴儿。”拜厄有十分把握江珏会乖乖听话,他活太久了,他太了解江珏了。他挟持着小静姝往前,他迫不及待地想用战争践踏狠狠羞辱、蹂躏、践踏这个玄郎后人。 “嗖。”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射在拜厄后心。 “咻。”江珏手微微动了一下,拜厄指着江珏没说出话来,他的脖颈有一抹妖艳的红。 恶善嘶吼着朝江珏扑来,江珏一把揽住小静姝,承受来自恶善的重击。 “噗。”江珏吐了一口血沫,瘫软在地。 小静姝红着眼睛挡在江珏身前,她太小了,只比恶善膝盖高一些。 恶善的第二拳戛然而止,他顿足捶胸,一连撞塌了十几堵墙。 恶善死了,被人一箭穿心,人们提起他时还心有余悸。 第六十六章、落幕之战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八月十五,月夕节。 月夕是团圆佳节,除了小别院。 “公子,我走了,”赵淼两眼通红,他抱了抱小静姝,继续说道,“本来早要走的,只是等你和小师妹完婚。” 赵淼走了,只单形影。蒲音叹了口气,说道:“赵淼肚子里的小石头也没了,我医术不济,怪我。” 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在人搀扶下进来,说道:“多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江珏和姚典交情不深,只是客套地寒暄几句。 “我现在是个废人,打算离开黎都,”姚典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大将军答应。” 江珏疑惑地望着姚典说道:“你说,能帮忙我绝不推辞。” 江珏对这位有黎室血统的大统领姚典印象不错,否则也不会硬抗恶善一击救他。 “我想带走如意,”姚典见江珏一脸诧异,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会好好待她,我知晓她最想的是回梁州巴国巴阳治下枳西僻里。” “当真?”江珏问道。 “若是我有半点没做好,大将军大可以提剑杀了我。”姚典拍着胸脯保证。 邵如意在经历那日惨绝人寰的事后成了个痴儿,江珏不打算让她喝神龙酒。当个痴儿也挺好,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也没有过往的阴影。 蒲音给亓官庄喂了最后一勺药说道:“珏,亓官庄静养就好了。我打算出去游历,药理书籍读得再多也要行万里路。” “好,你会和你师父一样成为医圣的。”江珏没有挽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天下九州哪一座城里没有医官?可天底下的医圣只有蒲邈一人。 “珏哥哥,我也是来告别的,”君仪说道,“我想去四处走走,当个侠客。蒲音,我们可以同行。” “你是想找个免费厨子吧。”蒲音嘟囔道。 “你想想啊,”君仪一本正经说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医者,要是碰上草匪流寇可怎么办?我们这叫强强联手。” 等蒲音和君仪结伴出门后凌寒也说道:“新兵练好了,天子让我领军和龙蠡一起北伐秦国。你新婚燕尔就好好享受几天安逸日子,以后可有的忙了。” 云歌吹着口哨,等凌寒说完才说:“痴儿,我这妹夫比你强太多。我也要去讨伐楚国了,到时候你这大将军之位可保不住了。” 小别院冷清了许多,亓官庄躺在竹椅上,他那张刮了胡子还算俊朗的脸被拜厄的战争践踏给彻底毁了。 玉婵正抱着小静姝识字,玉婵教得很用心,小静姝学得也很认真。 “静姝,”江珏关好门说道,“你已经五岁了,要单独睡。” 小静姝往玉婵怀里拱,撒娇道:“不嘛,我就要和玉婵姐姐睡一起。” “玉婵,你劝劝。”江珏实在拿小静姝没办法,又缠人又可爱,他喜欢都来不及,哪里敢训斥。 玉婵放下竹简,牵着小静姝进屋,反手把门关上,留下江珏一脸苦楚。 “明明是你主动的,这会儿吃干抹净不认账了。”江珏懊恼地说道。 玉婵开门,又走了出来,她霞飞双颊,轻轻地在江珏胸口锤了一下,小声说道:“不许提那日的事,等小静姝睡着了我再过来。” 江珏一脸窃喜,美美地躺在床榻上,等了一盏茶的时间,玉婵蹑手蹑脚过来了。 “等什么时候我再去找干娘要些神龙酒来。”江珏说道。 玉婵掐着江珏的腰,气鼓鼓说道:“都说了不准提。” “不提了,不提了,”江珏嘿嘿笑道,“早知道神龙酒这么好用我早点喂你喝。” 玉婵气鼓鼓转身,江珏环腰抱住她,两只笨拙的舌头如蛇交尾,纠缠在一起。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八月,下旬。 楚国二十万大军攻破吴国都城,吾王流苏、越王由生自刎,大将军海民投降,吴越两国亡国。 如今的楚国,已经彻底占据了荆州、扬州、徐州三州之地。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八月,下旬。 犬戎、西羌乘宋国自顾不暇均分雍州之地。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九月,上旬。 鲁国大将军艾诗谋杀鲁王海,投靠秦国,鲁国亡。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九月,中旬。 宋王i谦修在武邑祭祀时中箭而死,秦国大军挥师南下占据半个豫州。宋国大执戈龙蠡扶持谦修幼子公子兰继位。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九月,下旬。 秦军攻破宋国洛邑,龙蠡死战,最终抱着幼王殉国。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十月,上旬,洛邑。 南帝熊冉应北帝秦淮之邀前往洛邑会盟。 “你我均分天下,如何?”北帝秦淮开门见山说道。 南帝熊冉想了想,问道:“如何个均分法?” “荆、扬、徐、梁四州之地归楚,豫、冀、兖、青四州属秦。”北帝秦淮显然早有准备。 “少了一州,雍州的归属又如何定断?”南帝熊冉笑道。 北帝秦淮扶额说道:“雍州恶土孤险些漏了,若是南帝喜欢归你。” “雍州太远,”南帝熊冉摇头说道,“不如孤用雍州换半个豫州?” 两位都有王天下之志的帝王各不相让,最终约定先灭黎朝,再争天下。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十月,中旬。 秦楚联军合计三十万,大将数十人浩浩荡荡进兖州。 玄郎来了,他集齐四枚玉珏打开岐山剑阁的密室,只带来一卷丝帛。 “大黎国祚,恰五百载。天命难违,圣人伯岐,逆天改命,续命八载。”玄郎念道。 四枚玉珏集齐,所谓的重宝不过是一卷丝帛。 “天子死社稷。”枝天子含泪念道。 “三公死庙堂。”孟兰朗声念道。 “将士守国门。”江珏也朗声念道。 秦楚三十万大军已经陈兵黎都外,三十万大军,黑云压城城欲摧。 “臣愿替天子守国门。”江珏抚掌长歌渐去,歌曰: “彼桃夭夭,其华灼灼。树邓于庭,可齐家矣。彼桃夭夭,其叶蓁蓁。树邓于国,可治国矣。菉葹靡靡,其果恶恶。树菉葹兮,身患疾矣。菉葹靡靡,其心昭昭。树菉葹兮,天下殆矣。” 江珏身后跟着凌寒、云歌,还有新晋万夫长秦殇,再后面是两万大黎将士。 “大将军,我叫秦殇,”秦殇请命道,“末将愿意出战。” “准,”江珏豪气万丈说道,“杀他个人仰马翻,杀他个天昏地暗,杀他个鬼哭神泣。” 万夫长秦殇提枪出阵,喝道:“谁敢一战?” 秦殇死了,他一连杀了四位敌将,力竭而亡。 “你是大将军,冲锋陷阵的事我来。”凌寒手持凌寒枪出阵,他如同一尊神祇降世,斩杀了一个又一个敌将。 他叫凌寒,向雪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秦楚联军里走出一个大将,北原驭兽者,被称为天下第一侠客的艾诗。 “听说你是武圣,”凌寒傲立说道,“可惜了,你是江侯的手下败将。” 艾诗恼羞成怒,持驭兽鞭朝凌寒杀来。凌寒手提凌寒枪从马背上飞掠而来,与艾诗缠斗在一起。 一位是天底下明面上为数不多的武圣,一位是战功赫赫的冷面将凌寒。两人寸步不让 一人握鞭一人持枪大打出手。 十招,只十招,艾诗手持驭兽鞭缠住凌寒手里凌寒枪,扬眉吐气一把。可惜这口气不顺,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收不回驭兽鞭。 “太弱了。”凌寒手持凌寒长枪朝艾诗冲去。 艾诗陷入两难境地,保鞭,则要彻底落入下风;弃鞭而逃,舍不得驭兽鞭,也折了面子。 于是他在左右为难摇摆选择之际凌寒奋力将凌寒枪刺入他的心口。 有人心长在右边的,比如江珏,可惜艾诗不是。 交手不过十招,凌寒再斩杀一人,还是大名鼎鼎的武圣艾诗,号称北原驭兽者,号称天下第一侠客。 秦楚军阵沉默了,凌寒连斩八人后还能再轻描淡写斩杀武圣艾诗,实力实在可怕。 “秦国无人焉?这种人也称得上武圣?”坐镇军中的楚国国师木尔的一席话更是在秦军伤口上撒了一把亮晶晶的盐巴,在阳光下烨烨生辉。 “哼,”如今的秦国司马施慧冷哼道,“木圣若是觉得楚人有能耐大可派人上阵。” “谁去斩杀凌寒,我自然会请陛下封万户侯。”楚国相国木尔说道。 没人应声,楚国大将军、四征四镇、数十将领无人请命出战。 “连出战的勇气都没有,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秦国司马施慧嗤笑道。 “封肃,”木尔喝道,“出战。” “国师,末将愿意出战。”海民请战道。 “准,”木尔说道,“斩杀凌寒。” 又一位武圣出场,海民手持越王剑迎战凌寒。 凌寒倒下了,他太累了,只剩一杆凌寒长枪插在战场中央,傲然而立。 “痴儿,我去射杀这狗贼。”云歌喊道。 “你就别去丢人现眼了,回去保护你妹妹,她没了夫君,不能再没有哥哥。”江珏手持追星剑缓缓出阵,他也想救凌寒,但他救不了。还是太弱了,只能看着自己在乎的人一个一个倒下,他叹了口气。 海民见到江珏出战怯战了,楚国相国木尔没有责备他,便是秦国司马施慧也没有奚落他。 江珏不再是当年痴儿了,无论是秦国还是楚国死在他手下的大将可不少。小江侯江珏,可不简单。 “有把握没?”木尔问道。 海民木讷地点点头,再度策马而出。 “安息吧。”江珏替凌寒改了一块白布。 海民提剑杀来,江珏没用追星剑,他抄起凌寒的凌寒枪说道:“我是一名剑客。” 十招,海民已经落入下风。他萌生了退意,策马狂奔。可他错了,他不该退,他明知道江珏胯下战马是千里雪,是天下三大名马之一。 “次枪名凌寒。”于是当着秦楚联军的面江珏追上海民一枪插在他后心。 秦楚无人敢应战,便是武圣海民也只是十招之敌,江珏可不单单是不简单。 江珏喊道:“一起上也行,省得浪费时间。” “狂妄,”秦国司徒施慧破口大骂,“胡狄儿、乔叔、唐谋出战。” “草莽匹夫,”楚国国师木尔嗤笑道,“封肃、苣臣、季良出战。” 合计六人,两位武圣。六人,算得上是秦楚联军拿的出来的巅峰战力。 当年江侯巅峰一战也不过是以一敌五,五人都只是二品。 如今江珏要以一敌六,还有两位武圣。 “又见面了,”秦将唐谋说道,“投降吧,没有希望了。” 江珏摇头,他下了马,抱剑而立。 “江珏,军令难违。”苣臣不愿出战,胜之不武,但他不得不出战,军令难违。 “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江珏持剑在地上写道。 江珏选择下马,六人也下马迎战。六人对视一眼,胡狄儿和封肃没动,其余四人从四个方向朝江珏杀去。 “我怀着悲悯之心,守护我爱之人。愿天下再无饿殍,愿九州再无冻骨。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有人说我是痴儿,却不知晓我长了一颗温情又清明的草莽心。” “这一剑,叫守护。”江珏挥出第一剑,一道诡异的星辰剑芒在大白天里闪闪烁烁。 “这一剑,叫悲悯。”他再挥出一剑,第二道剑芒起。 “这一剑,叫衣足。”他递出第三剑,再多一道星辰剑芒。 “这一剑,叫饭饱。”第四剑接连而出,第四道星辰剑芒接连而出。 “这一剑,叫留心,”江珏挥出第五剑,说道,“留心不留情。” “这一剑,名为疾风。”江珏再递出第六剑。 “这一剑,名为痴心。”江珏递出第七剑,第七道剑芒闪闪烁烁。 六道诡异又绚烂且华美的星辰剑芒连缀成线,编制成星。 有人死,有人伤,有人安然无恙。死的是乔叔和季良,江珏和他们没有半分交情,所以没有手下留情。伤的是苣臣和唐谋,江珏和他们有一点交情,所以留手了。安然无恙的是胡狄儿和封肃,他们没出手。 “守护,慈悲,衣足,饭饱,留心,疾风,痴心。”江珏持剑再起,何止七剑,他有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剑,剑剑都是剑心。 第六十七章、黎亡(大结局) - 弈士 - 赏一杯茶 “江珏,放弃吧,徒劳而已。”苣臣一面施展防御之道抵挡江珏,一面劝说。 徒劳,而已?江珏笑了笑,他从未想过结局会是一场空,甚至见到玄郎集齐四枚玉珏后带来的一份来自先人的启示后他还是这么觉得。 他可以知晓昨日之事九分,然而做人做事不可留;他知晓今日之事五分,奈何今日之事多烦忧!他还可以预见明日之事一分,明日之事便交给明日之人了。 秦国大将军乔叔死了,楚国镇东将军季良也死了。 江珏没有怜悯他们,死人不值得怜悯。他一刻不停地挥剑,唐谋、苣臣、胡狄儿、封肃,四人围攻,他留心不留手。 最先支撑不住的是唐谋,实力还是弱了些。江珏没有留手,一剑刺去的时候被苣臣挡住。唐谋捡了条狗命,退出战圈。 苣臣,楚国镇西大将,熊冉亲卫,精通防守之道,单论防御能力放眼天下罕有人能及。 胡狄儿,白狄王之女,北帝秦淮之妻,能与缪斯三战三平的女武圣。 封肃,楚国大将军,武圣,实力还压了苣臣一头。 江珏不敢有丝毫小觑,三人都是实力比名声更大的大将。 苣臣精通防御之道,胡狄儿矫捷狠厉,封肃简约而不简单。 “放弃吧,”苣臣劝道,“大势不可逆转。” “事在人为,”江珏喝道,“我是大将军,不得不为。” “江珏,只要你肯投降,荣华享之不尽,富贵用之不竭。”秦国女武圣胡狄儿起了爱才之心。 江珏不答,逼退苣臣后全力朝胡狄儿进攻。以少博多,先取弱者。 胡狄儿刚诞子不久身体有些羸弱,江珏没有半分怜悯,一剑比一剑更凌厉,剑剑致命。 以一敌三,三人中两位武圣,一位防御之道至于臻境。 秦楚联军沉默了,木尔和施慧两位圣人亲眼目睹了江珏从一个痴儿被推上祭酒之位,被放逐到塞上莽原,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高度。 不算伏白,天下第一;算上伏白,谁又敢说他只能屈居第二?不好说,施慧知晓一些底细,伏白以一敌三斩杀大宋百将(新)排行第四的汤诩,江珏以一敌六斩杀乔叔、季良弱了?只强不弱。 “杀了他。”秦国女武圣见到江珏如此不识抬举,恼羞成怒。 三人不再有丝毫留手,彻底爆发实力。三对一,若是还输了实在丢人。 他们已经够丢人了,以六对一两死一伤。 江珏不再拘泥于草莽剑法的一招一式,心无再念,死也罢,活也罢,无所谓了。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要你站出来守护他们,你愿不愿意?假如要你用生命来守护,甚至你站出来了,也用了生命守护他们,还是徒劳。”江珏想起江侯曾经问过自己,还想起自己也曾问过白戈。 “如果有一天,需要我站出来守护他们,我愿意;如果有一天,需要我用生命守护他们,我也愿意;如果有一天,我用生命守护他们也是徒劳,我还是愿意。”江珏当初的答案和后来白戈的答案如出一辙。 “为了自由。”江珏大喝一声,右手提剑朝秦国女武圣胡狄儿冲了过去。 志在必得一剑还是被苣臣拦了下来,江珏又递出左手,袖里藏刀寒光一闪。 秦国女武圣胡狄儿像一只翩飞的蝴蝶被一个调皮的孩子折断了翅膀,簌簌坠地。 “我最得意的不是剑法,而是这一刀。”江珏右手持追星剑,左手持踏月匕。他从未放弃过练刀,且只练这一刀。 左手踏月匕,右手追星剑,身后千里雪。 封肃一把揽起胡狄儿丢到马背上,苣臣边打边退。胡狄儿生死未卜,他两人奈何不了江珏。 “击鼓,进军。”秦国司马施慧大喝一声。 千军万马抽刀拔剑又握矛执戈,踏着柔软的草叶和飞扬的尘土开始冲阵。 “为了自由。”江珏没有追上苣臣,他身骑千里雪,左手踏月匕,右手追星剑。 “为了自由。”他的身后站立着两万大黎兵士,两万对三十万,这是一场胜负没有半点悬念的战争。 “为了家园。”江珏扬起手中追星剑。 “为了家园。”他身后的两万大黎兵士纷纷抽刀拔剑、握矛执戈。 “为了道义。”江珏策马而出。 “为了道义。”他身后的两万大黎兵士悉数策马而出。 江珏身先士卒,他想起了当年伏白一人灭一国,想起了江侯在江城力挽狂澜,也想起了自己死守活泉关。三十万又如何?今日之事,人知晓的只有五分,余下五分不看天意,而在人为。 他做不到心无杂念,甚至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 黎赫王二十二年,这个枳西僻里土生土长的痴儿总角了,孟兰赐嘉名珏,又在桃李学塾蒙学,不学六艺经书,只诵一卷《嘉禾》。 黎赫王二十三年,这个一年下来连一卷《嘉禾》也记不住的痴儿被误以为是乔公子音,再被宋使巧玉掳去了洛邑。 黎赫王二十三年,又被认作是先圣子丑后人,懵懵懂懂坐在了洛邑学宫祭酒的位置上,被天下人称为滑天下之大稽的痴儿祭酒。 黎赫王二十四年,邹固有天道意象成圣,成为新的洛邑学宫祭酒,痴儿珏学纵横之术无果,被放逐到塞上莽原。 那是江珏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也是在那里凫水练剑长出一颗苍茫凄凉的草莽心。 黎赫王二十六年,险些饿死、冻死在塞上莽原的痴儿珏又得到孟兰相救,听着飘到云朵上的悠扬歌声离开塞上莽原,重回枳西僻里。 黎赫王二十六年,痴儿牵着邹固送的瘦马,背着孟兰送留的《嘉禾》,拿着一把短刀走出了枳西僻里。 黎赫王二十六年,痴儿误入巴山匪窝深处,得名小七。 黎赫王二十七年,七个匪只剩阿五和小七。 黎赫王二十七年,阿五死了,亓官庄来了。 黎赫王二十七年,痴儿珏束发了,江侯主持的束发礼。 黎赫王二十七年,痴儿珏随江侯深入南蛮寻找神龙酒。 黎赫王二十七年,江侯赐痴儿吉姓为江。 黎赫王二十七年,有名有姓的江珏随江侯去了峨眉寻母。 黎赫王二十七年,江珏又在江城杀人。 黎赫王二十八年,江珏扬名活泉关。 黎赫王二十八年,追寻娘亲的下落又被楚人诱骗到郢都。 黎赫王二十八年,江珏遇见了生命中第一个女人荆琦君和第二个女人苗淼。 黎赫王二十八年,江珏还了孟兰赐的名,又一剑刺伤江侯。 黎赫王二十八年,江珏逃出郢都,前去洛邑学宫与邹固论道。 黎赫王二十八年,江珏前往剑阁练剑。 黎赫王二十八年,大黎历五百零五年,赫天子驾崩。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江珏下山,带领綦地三城五十万綦民反抗楚国,死守活泉关。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江珏被一枪刺中左胸口,两个月后再度从峨眉回来。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楚王熊冉、宋王宋骁、鲁王小白、蜀王吴归四位诸侯在泰山封禅称帝。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江珏留下“延祚去疾”和“长安如意”后离开了活泉关。 大黎历五百零六年,江珏领军出徐州败鲁将滕云,再在塞上莽原迎战宋国大执戈缪斯,又镇守陶关。 大黎历五百零七年,江珏厌倦了战争,在问道山向道家圣人殷隐问道,解了疑惑重回黎都。 大黎历五百零八年,江珏练剑,观摩了伏白与缪斯一战后领悟草莽剑法七式——守护、悲悯、衣足、饭饱、留心、疾风、痴心。 大黎历五百零八年,惊鸿陨落,江珏策马回梁州,在巴国大将、大夫的协助下杀了芥子,拥立武去疾为巴君。 大黎历五百零八年,江珏领军与宋国联手在塞上莽原大败秦军。 大黎历五百零八年,吴越两国相继亡国,鲁王小白被艾诗所杀,宋王i谦修身死。南帝熊冉、北帝秦淮咄咄逼人,想要均分天下。 他们来了,秦楚联军的铁骑想要踏平黎都。 江珏身骑千里雪、手持追星剑、腰挎踏月匕如飞蛾扑火一马当先。 江珏持剑立马如螳臂当车当着注定要破灭的黎都前。 千里雪倒下了,他滚落下马,踏着游龙步挥舞着追星剑施展着草莽剑法优雅且镇定地穿梭在敌军中。为了自由,为了家园,为了道义,也为了守护他爱之人。 他不知疲倦地穿行在敌军当中,身边的袍泽一个又一个倒下。 他挥出草莽七剑,七道星辰剑芒妖艳又诡异且绚烂。 何止七剑,他有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剑。 何止七道妖艳又诡异且绚烂的星辰剑芒,他有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道妖艳又诡异且绚烂的星辰剑芒。 他不知疲倦地递出一剑又一剑,他忘却时间递出一剑又一剑。 “小江侯,末将不能陪你驰骋疆场了。”沈季倒下了,他是两万袍泽中最后一个。 日落西山,星辰漫天,新岁的第一缕星光倾泻在地上,与地上那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道星辰剑芒交相辉映。 江珏倒下了,他太累了。 “你是个英雄,”封肃抽出插在江珏右胸口的剑,摇头说道,“这个时代不需要英雄。我欠你一壶酒,以后年年还你。” “你的防御之道比我强,”苣臣努嘴说道,“可惜还是守护不了天下。” 存活的秦楚联军恍惚间集体产生了错觉,地上有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道星辰升起,镶嵌在万里夜空。 一场胜负没有半分悬念的战争一直持续到星辰漫天才落下,守在城门口的黎都守卫军谨记江珏最后一个命令,斩断浮桥,关闭城门。 王宫,有人连滚带爬而来。 “禀,大将军战死。” 枝天子神色悲哀,黎都贵胄十之八九早在秦楚联军抵达之前撤离,能替他守国门的大将军也没了。 秦楚联军不急,他们在黎都外等了一夜,枝天子也在王宫坐了一夜。 “天子,老臣来死庙堂了。”破晓时分,太傅朗轩来了。 “天子,臣也愿意死庙堂。”又有人进来。 大黎历五百零八年正月初一,新岁。 秦楚联军终于在新岁第一缕阳光和初雪的映衬下进黎都了,秦国司马施慧与楚国国师木尔两人在将士的簇拥下朝王宫走来。 “唉,”木尔叹了口气,“庙堂柱臣单单只有一位了?” “老臣愿替天子死社稷。”太傅朗轩持剑守在宫门口,他太老了,他须发尽白,他老朽不堪。他竟然提剑杀去,施慧没躲,他实在瞧不上朗轩,朗轩,一个书生而已,充其量是个道家圣人。 剑起剑落,一剑封喉,这位转投秦国的原宋国司马已经是北帝钦定的开国功臣,可惜他等不到这一幕了。 施慧太年轻,他只知晓朗轩是大黎太傅,是道家圣人,是学宫祭酒;他不知晓朗轩还叫玄郎,是岐山剑阁之主,是峨眉山上谪仙。 苣臣、封肃两人上前,数十兵士一拥而上。 太傅朗轩倒下了,他太老了。 “孟兰,”木尔踏进王宫,见到一个背对自己手持竹简的人,嗤笑道,“你出现在这里倒是意料之中,怎么?要效仿子丑以身殉道、以身殉国?” 手持竹简的人转身了,木尔震惊万分,说道:“邹固,邹圣人,为何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我一生喜欢同孟兰争,因为我是师兄,”邹固温和说道,“和孟兰争才情,我输了;和孟兰争女人,我还是输了;和孟兰争天下首圣,我输了;和孟兰争弟子,我也输了;这一次,我争赢了。” “大黎代太师邹固愿意替天子死社稷,”话音落下,邹固义无反顾地撞上封肃的剑,他嘴角淌出血沫,血沫里氤氲着温情,“孟兰,我争赢了。” “天子,别来无恙。”木尔叹了口气,跨过邹固的尸体,与枝天子遥遥对视。 枝天子没答话,木尔朝封肃说道:“上去看看。” 封肃走上王座,轻轻一推,枝天子便倒地。 天子死社稷! 第一章、虞本纪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天命玄鸟,生而降虞。” 有竹氏有女名士竹,体态婀娜,面容姣好。士竹喜好游玩,常年流连在山水湖泽之间。 有竹氏,孤竹先祖,居住在金阿岭。金阿岭有水名白竹,一日士竹游历到白竹河畔,河水清澈可见游鱼,士竹欢喜不已,于是下水沐浴,把衣裳挂在河畔一颗矮树上。 一只美丽的玄鸟落在矮树上,还筑了个巢,生了枚蛋。等士竹沐浴完见到这一幕怒不可遏,赶跑了玄鸟。 士竹窸窣穿好衣裳,饥饿促使她吞下玄鸟蛋。 士竹穿好麻衣往家走,饥饿让她失去了理智一口吃了蛋。 士竹已经到了婚假年纪,附近部落的人纷纷拿着纳采礼登门,只是士竹谁也看不上。 士竹看不上无关紧要,有竹氏首领喜笑颜开,叫有虚氏的大部落带来的纳采礼足足有五头牛,首领心动了。 五头牛,这是一笔让有竹氏首领无法拒绝的财富,况且有虚氏是大部落,族人数百。 士竹再不情愿还是被首领交到了有虚氏手里。首领本以为傍上了有虚氏这颗大树,不曾想有竹氏遭遇了一场近乎灭族之灾。 有虚氏组织了上百人讨伐有竹氏,理由是士竹未婚先孕,是个不洁之人。 有竹氏太弱了,在有虚氏面前没有丝毫抵抗的机会,只有少数不在部落的人逃过一劫。 按照规矩,要洗净不洁之身需要大火焚烧七日。士竹被绑缚在木桩上,她没有哭,也没有喊,甚至神秘莫测地对着天空傻笑。 “不洁之人。” “疯了,疯了。” “神降下启示,大火焚烧七日,洗净不洁之身。” 有虚氏的子民喋喋不休,没注意到天边有一只美丽且硕大的玄鸟扑棱着翅膀飞来。 玄鸟一口把大火吞进腹中,士竹费力地爬上玄鸟的背,在数百有虚氏子民敬畏和懊恼的神情中飞走了。 士竹诞子,其名为执。 士竹与执在白竹河下游居住,士竹瞎了,她太累了,一个女人能把执拉扯大实在不容易。好在执长大了,他天生对山水亲近,下水鱼虾争相入怀,上山有白泽引路,有鹿蜀傍身。 执能耕种五谷,能制作木燧,能伐竹引水灌溉,最重要的是孝顺,周围的人都对他称赞不已。 有虚氏在知晓士竹和执的下落后派一百人来追杀,执在渔人的帮助下涉过白竹河。 “执,这个你拿着,”一位叫相叟的智者把竹子拐杖递给执,说道,“过夜的时候插在地上,第二天发芽了,你就在哪里安居。” “执,放下我,你快跑。”士竹瞎了,她不想拖累执。 执不肯放下士竹,砍下藤条将士竹绑缚在背上,一路往南跑了四十九个白天和夜晚,筚路蓝缕又披荆斩棘还披星戴月终于摆脱了有虚氏的追杀。 竹子拐杖在一个叫虞水的地方落地生根,抽出了青翠嫩芽。 执和士竹听从智者相叟的教诲,在虞水河畔定居下来。 虞水有蛟龙作乱,淹没两岸的五谷、桑麻、草舍,执手持骨刀下水斩杀蛟龙。 虞山有猛虎吃人,每月吃一人,把住在虞水这块富饶土地的人都吓得迁徙到更远的地方。执手持骨刀上山斩杀猛虎,附近的人纷纷回到虞水。 虞水两害都被执除去了,人们对他爱戴不已,拥戴他建立了有虞部落。 虞执,虞是氏,执是名。 虞执教民种植五谷桑麻,驯养猪牛羊三牲,虞水平原成了富饶之地,有虞氏部落也吸引了越老越多的人前来定居,发展成足有千人规模的大部落。 有辛氏首领樵听说虞执治理虞水有方,于是把女儿辛姬嫁给虞执。辛姬教民养蚕缫丝,引领妇人饲养牲畜。在虞执和辛姬的带领下,有虞氏部落子民衣足饭饱。 士竹快死了,她想看一眼故土的风景。虞执又背着士竹走了七七四十九天,涉过白竹河,回到了金阿岭有竹氏故土。 士竹瞎了,虞执就指给她看,哪里是金阿岭,哪里是白竹河。 士竹死了,她在路上就死了,她没能撑到故土。 白竹河畔的人民听到虞执回来,夹道欢迎,虞执受到了热烈的款待。除了白竹河人民的热情,还有有虚氏的刀子。有虚氏首领领着数百勇士从白竹河上游而来,虞执在有虚氏来之前已经听从老得像块皲裂土地的相叟的指使涉过了白竹河。 “不要回头,回虞水去。”老得像块皲裂土地的相叟催促虞执离开。 有虚氏的刀子架在白竹河下游人民的脖子上,首领在白竹河对岸喊道:“执,你尽管跑。” 虞执违背了智者相叟的意愿,他没跑。有虚氏的刀子从白竹河下游人民的脖子上取开,落在了虞执的脖子上。 白竹河泛滥了,十八条蛟龙不安地搅动洪水,淹没了有虚氏的家园。 金阿岭哭泣了,这座巍峨大山轰然倒塌,一百零八只猛虎和花豹下山,叼走了有虚氏的族人。 智者相叟把手里竹杖抛到白竹河,白竹河下游的人民托着虞执的尸体踏上竹杖,一齐涉过了白竹河。 相叟百日聆听神祇的指使,夜晚在星辰下与人鬼共舞,领着白竹河下游的人民跋山涉水走了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见到一片茂盛的竹林。 虞执回来了,可惜已经死了。有虞氏部落的子民嚎哭连天,悼念这位伟大的首领。 “我已经聆听到了神祇的启示,”相叟走到辛姬面前,接过她怀里的婴儿,高居过头顶,当着有虞氏部落一千多人的面说道:“天命玄鸟,生而降虞。竹有美德,王有美政。” “你是虞执的子嗣,是玄鸟后裔,”相叟一手托着婴儿,一手持竹杖在地上画了一个古老的符号,然后虔诚地说道,“我给你起名为竹,你将称王。” 虞竹,这位虞执的子嗣,这位玄鸟后裔继承了他父亲虞执的一切优点,勤劳、仁爱、孝顺、诚信、兼任。他在虞水和虞山之间的竹林长大,连模样也和他的父亲虞执一样。 “王。”有虞氏的子民已经迫不及待等虞竹长大,男人们匍匐在他脚下,女人献上婀娜的身段和热情的亲吻。 虞竹搀扶起匍匐在地的男人,推开像蛇一样扭着腰肢的女人,他一言不发地去见了智者相叟。 相叟更老了,老得像一块皲裂不堪的土地。他欣慰地笑着,伸出如同枯枝的手指抚摸着虞竹的头顶,然后说道:“我已经聆听到了神祇的指使,孩子,你一路往北,你父亲已经变成了星辰,他会指引你找到有虚氏的族人。” “我一个人去?”虞竹有些不放心。 “这根竹杖你也带去,他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相叟把竹杖递给了虞竹,一如他当年把竹杖递给虞执。 虞竹悄无声息地涉过虞水,连水里的鱼虾也没惊动。他翻阅了九座高山,淌过了九条大河,在星辰的指引下抵达白竹河。 白竹河的水太深了,十八条蛟龙躁动不安地搅动着洪水。虞竹看见一个美丽的少女被一条蛟龙拽进水中。他没有犹豫,甚至连麻衣都没脱,手持竹杖跳入白竹河。 这个美丽的少女叫虚鱼,是有虚氏的女儿。她带着虞竹回到了有虚氏部落。有虚氏部落在遭遇洪水、蛟龙、山崩和虎祸之后只有数十人了,他们衣不蔽体又食不果腹。 虞竹没有杀死这些羸弱的有虚氏子民,甚至转身跳进白竹河杀死了余下的十七条蛟龙,又上山打死了一百零八头猛虎和花豹。 “孩子,多谢你的悲悯和善良。”有虚氏的首领,虚鱼的父亲亲吻着虞竹的手背。 有那么一瞬间虞竹很想像敲死一头阴狠的斑斓毒蛇一样把竹杖敲在有虚氏首领的脖子上,他没动手,因为有虚氏首领有个好女儿。 虞竹抱着有虚氏的女儿虞离开了金阿岭,涉过了白水河,又翻越九座巍峨大山,淌过九条汤汤大河,历经七七四十九天回到了有虞氏部落。 有虞氏的男人们热情地迎接他们的王回归,女人们懊恼地哭泣,有那么一两个大胆的女人用毒蛇般的阴狠眼光打量着鱼。 鱼太美丽了,美丽得让花朵都自惭形秽。 虞竹放下了鱼,相叟盯着鱼微微鼓起的肚皮说道:“竹,我已经聆听到了神祇的启示,你的孩子会遭遇一场大灾,有虞氏也会因此灭亡。” 虞竹匍匐在相叟的脚下,哀求道:“不朽的智者,请你保佑我的孩子,保佑我的子民。” “你的父亲执,他已经化成了一颗星辰,”等到夜晚的时候相叟指着漫天星宿最璀璨的一颗说道,“他会庇护你的。” 相叟的话再一次应验,鱼诞子的时候电闪雷鸣,九十九道天雷氤氲在有虞氏上空,无一例外地落在鱼头上。 男人在咆哮,女人在尖叫,虞竹悲切地冲进九十九道雷电。 天雷戛然而止,相叟在有虞氏两千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的注视下化作一只美丽的玄鸟,口衔竹杖飞到了雷云当中。 天雷戛然而止后有虞氏两千多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眼光阴森森如饥饿的瘦狼,他们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不怪他们,要怪就怪这只被烧焦的玄鸟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虞竹竭力压抑住心头的欲望,脱下麻衣盖在玄鸟身上,抱着他进屋了。香味烟消云散,这些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懊恼地离去,在睡梦里继续大口品尝这一顿珍馐美味。 相叟死了,留下了三道来自神祇的指使。 第一道是让虞竹把他埋葬在虞山之巅。 虞执抱着包裹着麻衣的玄鸟,在白泽的引领下沿着兽径攀爬到虞山山巅。他挖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挖好了一个坑。坑里有一块黄灿灿的石头和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他把两块石头揣进怀里。他虔诚地把玄鸟放进坑里,又挖来许多还带着泥土的花朵栽种在玄鸟身边。 这块黄灿灿的石头和黑乎乎的石头被后人称作黄铜和锡,虞执用大火煅烧七七四十九天后,黄灿灿的石头和黑乎乎的石头融化成汁水。在两千多 有虞氏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虞竹把两股汁水混合到一起,铸成了一把刀子。 这是一把精致的刀子,虞竹拿着这柄可以轻而易举砍倒坚硬的青杠树。青杠树烧尽后会留下最优质的木炭,木炭可以用来捱过难熬的冬天。有虞氏的子民们眼眶湿润了,他们眼馋最优质的木炭,他们现在不用眼馋了。 冬天来临的时候许多猪、牛、羊被冻死了。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为凛冽。 男人们愤怒地咆哮,女人们悲伤地哭泣。这些猪、牛、羊是有虞氏两千多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们的赖以为生的宝贝。 虞执想起了相叟留下的第二道启示,他用铜刀砍了许多橡树枝条,然后让男人们把冻死的牲畜切成条,让女人们去生火。 生的橡树、温暖的火、冰冷的肉条。 这三样毫不相干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生的橡树枝条噼里啪啦地在温暖的火中燃烧,又升腾起袅袅青烟,熏烤在冰冷的肉条上。 有虞氏的子民们惊喜地发现肉糜没有腐烂,甚至还比新鲜的肉糜更为香喷喷。 男人们卖力地砍伐树木修补房屋,女人们也不嫌弃青烟熏眼,流着泪添柴。 这个冬天实在漫长,也许有半年,也许更长。 有虞氏的子民们在坚固的房屋里烤着温暖的青杠木炭,吃着香喷喷的腊肉。 等雪停了,有虞氏附近十个部落连同最大的有辛氏都遭受了难以估计的损失,除了牲畜被冻死,还有许多人饿死。 有虞氏只死了二十八个人,二十个是老死的,四个是伐木时被压死的,三个是失足掉下山崖死的,还有一个是撑破了肚皮。 连同有辛氏在内的十个部落都臣服在虞竹的脚下,他们仿佛看到了一颗星辰在黑夜中闪烁,指引着未来的路。 相叟留下的第三个启示是给虞竹的儿子起名为苦,还嘱咐虞竹不能让苦下水。 虞竹谨记着相叟的启示,他让鱼昼夜看着苦,不准他下水。 虞苦还是下水了,他十五岁的时候在两个风骚的女人的诱骗下下水了,那时候他没娶妻。 虞苦死了,虞竹知晓的时候还在与一个叫有鹿氏的部落交战。虞苦的死让虞竹一夜白头,他放下了刀子,骑着鹿蜀跑过了虞水。 鱼苦苦哀求虞竹的原谅,虞竹怎么舍得打自己的女人,他懊恼地抱着她进屋,说道:“我们再生一个儿子。” 虞竹有八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刚断奶,还是个女孩。 春天的时候鱼见到有玄鸟在屋檐下筑了一个巢,冬天来临之前她终于生了个儿子。 虞竹把这个儿子起名为少阳。 少阳长大的时候虞竹已经很老了,他把竹杖和刀子交到少阳手里,然后闭上了眼睛。 虞竹再也没有醒过来,有虞氏部落三万人深切哀悼他们这位伟大的王。 少阳结过了父亲虞竹的竹杖和刀子,他拿着竹杖丈量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又拿着刀子将走过的土地纳入有虞氏的地盘。 少阳一辈子没歇过,他从父亲的柜子里翻到一张羊皮,上面曲曲折折画着一副地图。 少阳听父亲说过这是《禹贡九州图》。 少阳终于遇见了前朝人,也见到了一个由四个女人抬着的胖子,他叫桀。 “桀无道,少阳伐之。”少阳把刀子朝桀递了过去,他身后跟着五万来自有虞氏部落的勇士。 这五万勇士只有三千人活到最后,少阳与桀从破晓打到黄昏,从黄昏打到破晓,整整三天三夜,两人都倒在血泊中。 少阳站起来了,桀没有,一个新王诞生了,一个新的国家——虞诞生了。 少阳沿着《禹贡九州图》走遍天下九州,他最先回到祖父虞执诞生的有竹氏的白竹河和金阿岭,这是冀州。他又往西走到雍州,得到一匹火红宝马。少阳再骑着火红宝马往东走到打败桀的豫州,在豫州得到受到桀压迫的人民的热烈欢迎。少阳追逐了太阳升起的地方,抵达兖州,再抵达更东边的青州。青州以东是浩渺大海,少阳看见一只美丽的太阳鸟从浩渺大海中的扶桑树上升腾而起。 少阳骑乘着火红骏马一路往南,抵达了徐州。有热情的渔父邀请他上船,少阳欣欣然上船,一路往南。徐州往南莺飞草长,渔父说这是扬州。 少阳再一路往东,抵达荆州。荆州虎豹横行,毒瘴遍地,荆棘丛生。少阳步履维艰,最后放弃了继续前进的步伐,回到虞都。 虞都在虞水河畔,是虞朝三代始祖的发迹之地。 少阳有一子一女,其子少昭继承虞君之位,其女女薇完美地继承了士竹喜好山水的秉性。 女薇长大时少阳已经老了,他对女薇说他最大的遗憾是有生之年没能踏足梁州。 少昭接过了少阳的刀子,坐上了虞君位置;女薇接过了少阳的竹杖,跋山涉水抵达梁州。 女薇在梁州遇见了她心仪的男子,他叫厘乘。他坐在开满九十九种鲜花的泥土上告诉女薇他是咸鸟后裔。 女薇回到虞都时已经有了孩子,她用生动的语言向父亲少阳描述梁州的风土人情。 “你的孩子,叫后昭。”少阳给女薇的孩子起了一个名字,然后闭上了眼睛。 少阳闭上眼睛过后西边雍州胡塞开始躁动,少昭拿着刀子骑着火红宝马来到胡塞,用了整整三年才让胡塞人再度臣服。 “你们饲养骏马,我允许你们来换粮食。”少昭对胡塞首领貅说道。 胡塞首领貅恭恭敬敬地送少昭离开了雍州,尽职尽责地饲养骏马,用来换去赖以为生的粮食。 东边东夷部落洪水泛滥,少昭用刀子伐竹,把竹子破成两半,又倒了一碗水在上面,指着竹节说道:“堵不如疏。” 少昭带着东夷部落的人历经七年才治理了洪水,东夷部落的子民对这位虞君感恩戴德。 少昭有三子,长子伯菽继承虞君之位,次子孟离回到了白竹河和金阿岭,幼子季兰一路往南抵达虎豹横行、毒瘴遍地、荆棘丛生的荆州。 虞朝传位八十二人,历经六百五十七载,末代虞君是虞纣。 虞纣继承了他八十一位祖先的一切优点,三月能言,力能搏杀虎豹,上能求神祇启示,下可问人鬼怪谈。除此之外,虞纣也继承了他八十一位祖先的全部缺点,比如好逸恶劳,比如贪恋美色,比如残暴无比,比如阴险狡诈。 这位末代虞君听说岐山有白泽现世,不由想起了他的始祖虞执有白泽引路,于是领着大军入岐山围猎白泽。 三万大军入了岐山便再无声音,虞纣心有不甘,暂且居住在岐山下岐水平原的有黎氏部落。 有黎氏首领叫姚哲,姚哲有子名长少挈,有女名子鱼。 子鱼娥眉弯弯,腰肢婀娜,模样清秀,纣实在喜欢,于是和有黎氏首领姚哲说了此事。 “少挈,你带着子鱼离开。”夜晚的时候,姚哲忧心忡忡地告诫少挈。 “父亲,我不走。我要是走了,你得死。”少挈觉得自己长大了,他不再是需要父亲庇护的孩子。 少挈还在带着子鱼走了,因为父亲把刀子架在脖子上,要么走,要么他死在少挈面前。 少挈带着子鱼在白泽的指引下走进了岐山,一连躲了半年。 半年后,少挈带着子鱼下山回到岐说平原,他跪在父亲的坟前,他的脸庞流下两行清泪。 “少挈,你现在是首领。”巫祝搀扶起少挈,他知晓少挈懂事,所以不用多说。 有黎氏部落不小,但和虞朝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还是太小。少挈接任了首领,他把仇恨埋藏在心底,他想像父亲一样当个子民爱戴的好首领。 虞纣太无道了,他在虞都修建了酒池肉林。 “世间唯美人与美酒不可辜负。”虞纣忽然想起了他在岐山遇见的一个女子,比子鱼还美,恍若仙人。 第二章、黎本纪 - 弈士 - 赏一杯茶 “后土茫茫,有苗为黎。” 传言在太阳落山的地方有巨人国汪罔氏。 帝喾后裔有女为女舒,女舒外出在郊外见到一个巨人脚印,鬼使神差地踩了上去。等女舒回家之后肚子一日一日大了起来,满三年才诞子。 女舒认为这个孩子是不祥之人,于是把他扔到了郊外的巨人脚印里。 白天牛羊经过这个孩子都绕开不踩踏他,有母乳的母羊跪伏在他身侧用乳汁哺育他;夜晚有美丽的三色孟鸟用巨大的鸟羽盖住他。 这个孩子被人们称为弃。 弃在牛羊和孟鸟的照顾下一日一日长大,别的孩子还只会蹲在乌漆漆的泥坑里捞泥鳅的时候他已经在地里捡拾来糜子和麻的种子种在巨人脚印里。 有糜氏的人们惊喜地发现弃种出来的糜子和麻长势喜人,弃用麻找他的母亲女舒换麻衣,又把糜子背到女舒家里去。 女舒已经嫁人了,她嫌弃地把弃赶了出去,留下了糜子和麻。 “可怜的孩子,这件麻衣你拿去吧。”弃的祖父双眼氤氲着眼泪,他脱下了麻衣,露出干瘪的上半身。 弃长成半大孩子时,同龄的男孩已经学会跟在屁股肥硕的女人背后满口流涎,或是用脏兮兮的爪子揪女孩的头发,弃已经在部落西边的巨人脚印里种植了大片的糜子和麻。 有糜氏部落遭遇了一场虫灾,一群扑棱着翅膀的蝗虫贪婪地啃食糜子、黍和麻,它们啃食完米粒过后又啃食嫩叶,再是枝干,让有糜氏部落的人觉得这些害虫会把他们的骨头都啃食得干干净净。 虫灾过后有糜氏的男人们愤怒地咆哮,女人绝望地哭泣,孩子们饿得连泪水都挤不出来,干涩地呜咽。 有糜氏的老人们叹息了一声,他们牢记祖先的教诲,在夜里走进了舍身神洞,把仅剩的口粮留给了年轻人。 粮食还是不够吃,有糜氏的男人们叹了口气,从女人怀里抢过还在吮吸乳汁的孩子。 “孩子是无辜的。”女人们苦苦哀求。 无济于事,男人们抱着七岁以下的孩子走到河边,老迈的巫祝念着古老又神秘的语言,最后宣判了这些孩子的死刑。 “大慈河神,请怜悯你忠实的仆人……” “慢着,”弃出现了,他喊道,“请把这些孩子交给我,我会养活他们的。” 男人们也舍不得把孩子当成祭品,没有办法的事。弃的请求让这些男人生不出拒绝的心思,于是弃领着有糜氏三十几个孩子走到了远离部落的巨人脚印。 “这是糜子,”弃站在一块石头上捏着一颗饱满肥硕的糜子说道,“可以吃。” “这是麻,可以保暖。”弃指着身上套着的破烂麻衣说道。 他身上的麻衣太破了,他只有这一件麻衣,还是老迈的祖父瞒着母亲悄悄给自己的。麻衣太短了,祖父是个矮小的老头,弃长得很快,麻衣已经遮不住羞。 三十几个孩子,最小的还没断奶,最大的只会捉泥鳅,他们有的嚎啕大哭,有的一脸茫然。 桑不一样,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这群孩子里最大。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字不漏地把弃的话都记下了。她慢慢蹲下身子,尝试透过弃身上的麻衣仔细观察他。 弃还在向这些孩子传授如何衣足饭饱,他储存的糜子不多,多了这三十几张嘴,恐怕撑不到明年秋天。 桑已经彻底匍匐在地上,她费力地抬头,只看见一个丑陋的虫子。 巨人脚印在西边的汪罔氏部落和有糜氏部落之间,弃开始更加卖力地耕种,桑承担起了照顾孩子的责任。 弃的祖父老死了,连块遮羞麻衣也没有,他被随意埋在树林里。有糜氏的子民连同弃的母亲女舒都忘记了弃和三十几个孩子的存在。 桑很漂亮,也很聪明。她领着孩子们采集野果和野菜,尽量节约糜子。 桑慢慢长大了,她圈养了两只猪仔。春天的时候两只猪仔已经半大,桑给它们喂食的时候两只猪嫌弃地拱开猪草,一只猪哼唧唧地爬上另一只的背。 桑脸红了,她微微鼓起的胸脯有些发涨。她离开了猪舍,抱着一件麻衣找到了在拔草的弃。 “这是我制的麻衣。”桑托着麻衣说道。她看见弃站了起来,又短又破的麻衣已经遮不住他魁梧的身体。桑低着头看了一眼,脸庞红扑扑如同三月樱桃刚从水里捞出来。 弃伸手去接麻衣,桑轻盈地避开。她把麻衣铺在地上,柔软如蛇的身子躺在上面。她抬着头望着天空,总觉得有一只丑陋的虫子在蛊惑着她。桑解开了麻衣,咬着嘴唇呜咽如小猫喊道:“弃。” 冬天来临的时候桑诞子了,弃给他起名为黎。 女舒的男人死了,女舒太懒惰了,她的儿子荧完美地继承了她的懒惰。家里没有了一口口粮,有糜氏的日子也很苦,女舒和荧被驱逐出了有糜氏部落。 “去找弃,或许他还活着。”荧提议道。 女舒与荧一直走了十五天,终于抵达了巨人脚印。她在巨人脚印前怔神,轻轻叹了口气。 弃把女舒和荧请到了他们居住的地方,桑用陶碗盛着粘稠的糜子,端到女舒面前。 “这位是我的孩子,”弃指着在糜子和麻之间爬的黎说道,“他叫黎。” “孩子,请原谅我。”两行浊泪顺着女舒那苍老的脸颊一直流到陶碗里。 “弃,我还能吃三碗。”荧打了个饱嗝,他现在想起在路上吃的肉嘟嘟的虫子和苦涩的草根险些作呕。 桑又给荧盛了三碗,荧吃饱后嚷道:“弃,我累了,有没有柔软的铺着兽皮和麻的床榻?” 弃进山了,回来的时候拖着一只斑驳的老虎。桑用最优质的麻衣制成毯子垫在床榻上。 “弃,你不要怪荧,”女舒为难地说道,“如果你们为难,我带他走。” “娘,你和弟弟就住在这里。”弃没理会桑那张美丽的脸皱成一团。 “黎这么小,你把房子让给荧,黎跟我们睡草棚。”夜晚的时候,桑伏在弃的胸膛上,两行清泪汩汩淌出。 “会好起来的。”弃亲吻着桑的脸颊,把她的泪水都吞进肚子。 咸的。 女舒病了,她的身体浮肿,连一粒糜子也咽不下。 “娘,你得吃糜子,不然要饿死。”弃流着泪侍奉在女舒身边,桑已经尽力地在糜子里添加珍贵的黍米和肉糜,女舒还是看也不看。 不光是女舒,三十几个人里竟然有十几个也和女舒一样身体浮肿,他们全都翘首以盼地望着弃。 弃把自己关在屋里,他忽然喊道:“桑,你哭。” 桑很听话地想哭出来,但她不够伤心。 “昨夜有八匹狼叼走了我们的三十八只猪仔。”弃懊恼地说道。 桑“哇”地一声伏在弃的胸膛嚎啕大哭,弃捧着桑的脸,亲吻着她脸色的泪水。 咸的。 弃发疯一般在石头上寻找白闪闪又亮晶晶的沙粒,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说道:“咸的。” 他如获重宝,趁桑没注意把白闪闪又亮晶晶的沙粒丢进了碗里。 女舒一连喝了三碗糜子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还能吃一碗。” 弃发疯一般召集三十几个人聚集,他站在一块石头上,让桑煮糜子粥。三十几个人茫然地望着狂热的弃,有人觉得他疯了。 弃摊开左手掌,右手捻了一点白闪闪又亮晶晶的沙粒,郑重地丢进糜子粥里。 “弃,你疯了。”有人开始尖叫。 弃端起糜子粥,吹冷了小口小口喝着,发出赞叹的声音。 有大胆的年轻男人也试了一小口,他惊呼道:“弃,你是天上的星辰,你是人间精灵。” 其余人半信半疑地试了试,咂嘴称赞,他们又给全身浮肿的人喂食添加了白闪闪又亮晶晶的沙粒的糜子粥,这些连肉糜都吃不下的人最少也吃了三碗。 “弃,这个白闪闪又亮晶晶的神物是什么?”有人追问。 弃也不知晓该叫什么,他冥思苦想了三个白天和夜晚,终于张口吐出了两个音节:“盐巴。” 这个白闪闪又亮晶晶的神物有了名字——盐巴。女舒奇迹般地好了,那十几个全身浮肿的人也活蹦乱跳。在众人的拥戴下,弃被推举为首领。 弃又冥想了七个白天和夜晚,最终给加上新生儿也不足四十人的部落起了个名字——有黎氏。 有黎氏勇敢的男人在弃的带领下开拓地盘,女人们在桑的带领下饲养猪仔、种植桑麻。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有黎氏的女人叫苦连天,她们饲养的猪有大半被冻死了。 弃悲哀地叹气,面对男人和女人绝望的眼神,他第一次束手无策。 一个在一千人簇拥下的英武男子骑着火红骏马踏着大雪来到了有黎氏部落。他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刀子,比有黎氏所有的骨刀、石刀都要精致。 有黎氏这群粗鄙的年轻男人和漂亮的女人直勾勾地盯着走在最前面的英武男子。 “黎,去迎接客人。”弃已经很老了,他的脸老得像一块龟裂的土地,他已经走不动路了。他看着的小女儿玫化成了一片雪花,落在那个英武男子肩头。 “远道而来的客人,这里是有黎氏部落,我的父亲,”黎指着老得像块龟裂土地的弃说道,“他让我来迎接你们。” 黎的双腿有些发软,他险些被这匹火红骏马的鼻息给掀翻,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英武男子手里明晃晃的刀子。 黎的妹妹,有黎氏最漂亮的女人,玫,她像一片雪花一样当着她那老得像一块龟裂土地的父亲和懦弱的兄长的面落在英武男子的肩头。 那英武男子跳下火红骏马,又抱着玫走到弃身前,虔诚地说道:“我是少阳,玄鸟后裔,虞竹之子,有虞氏首领。” 弃点点头,嘴唇翕张没说话。少阳抱着玫走进屋里,弃叹息了一声,玫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有黎氏族人用糜子、盐巴和猪肉招待远道而来的少阳,少阳和他的一千名勇士还是初次尝到盐巴的味道,他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每个人都吃了三大碗。 “有黎氏,你很有智慧,”少阳说道,“我请你来替我治理五谷、桑麻和水。” 弃的女儿玫走不动路,她蜷缩在少阳的怀里,恐怕已经把他这个父亲给丢到雪地里去了。 弃点了点头,他太老了,少阳只好让八个勇士抬着他。 少阳走了,他带走了白闪闪又亮晶晶的盐巴,抱走了有虞氏最漂亮的女人,带走了有虞氏最老的弃。他离开的时候悄悄和黎说了几句话,又把明晃晃的刀子留给了黎。 黎太懦弱了,但他的父亲弃只有三个女儿,他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有虞氏首领的位置。 有黎氏的子民们发现黎变了,他拿着明晃晃的刀子进山砍了许多橡树枝,又把猪肉切成条,抹上盐巴挂在火上熏烤。 这个冬天有黎氏的子民们吃得肚儿圆圆,再也没有反对黎的声音。 有糜氏没能在这场大雪中幸免,他们的首领被埋在雪下面。 老人们流着泪准备走进舍身神洞,女人们不舍地抱着怀中孩子,男人们懊恼地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圈。 “我是巨人后裔,弃的儿子,有黎氏首领黎,请你们跟我到有虞氏去避难。”有糜氏数百子民在黎的劝说下离开了有糜氏,来到了有虞氏部落。 他们被弃和黎两位首领的智慧、勤劳和勇敢折服,或者说被香喷喷的撒了盐巴的腊肉堵住了嘴。 年轻的黎靠着明晃晃的刀子和撒了盐巴的腊肉稳稳当当地让数百人臣服,他一改懦弱和胆怯,变得和他的父亲弃一样成为智慧、勇敢和勤劳的结合体。 有黎氏部落越来越壮大,附近的小部落多是有糜氏的分支,不用黎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和撒了盐巴的腊肉勾引,他们主动来投靠。 一个规模超过千人的有黎氏部落建立了。 黎很老的时候又有一个英武的年轻人来了,他叫少昭,是少阳之子。黎随少昭离开了有黎氏部落,和他父亲弃一样。 黎传位给长子黎斤,黎斤从娘胎里就开始吃香喷喷的撒了盐巴的腊肉,十岁时就能摔翻有黎氏部落最强壮的男人。 黎斤的太祖母女舒老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儿子弃和荧都死了,她还活着。 “黎斤,不要去西边,西边有巨人国。”女舒太老了,她觉得她该死了,她又不知晓为何自己还不死,她的孙子黎都已经老得像块龟裂的土地了。 黎斤带着香喷喷的撒了盐巴的腊肉和明晃晃的刀子,在太祖母女舒悲哀的眼神中往西去了。 黎斤回来的时候只剩一只手,他喘着粗气让有黎氏的男人们拿出明晃晃的刀子和长矛迎接西边的客人。 那是一群巨人,和传言一样,最矮的一个也比有黎氏最高的黎斤高。他们身着兽皮,挥舞着硕大的骨刀和长矛朝有黎氏部落冲来。 有黎氏部落的男人们艰难地吞咽口水,还是提着明晃晃的刀子和长矛冲了出去,守护他们的家园、女人、孩子还有腊肉。 连同黎斤在内的三百个男人没有一个活下来,有黎氏的女人们无助地哭泣,孩子们挤在臭烘烘的猪舍颤抖。 “黎罔,背我出去。”女舒悲哀地说道。 黎罔是黎斤的儿子,他才十岁,他完美地继承了父亲黎斤的力量,背着这位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老女人走出有黎氏部落,与那些巨人对峙。 女舒悲哀地哭泣,领头的巨人在有黎氏子民疑惑的神情中转身走了。 女舒终于死了,她太老了,她的儿子弃和荧已经老死了,她的孙子黎也很老了,连她的曾孙黎斤也死了。 年轻的黎罔带着男人们埋葬了女舒、黎斤和战死的两百九十九个男人。他大口大口地吃撒了盐巴的香喷喷的腊肉,早晚都练刀。 黎罔十五岁的时候背负撒了盐巴的香喷喷的腊肉,手持明晃晃的刀子,沿着他的父亲的足迹往西而去。 在太阳落山的极西之地他见到了一群追逐太远的巨人。 黎罔回到有黎氏部落的时候也少了一条手臂,有黎氏的子民战战兢兢地等着巨人,好在是虚惊一场。 很多年以后,有黎氏。 有黎氏首领姚哲与他的始祖弃一样在大雪中等到了虞人的王——虞纣。姚哲想起当年他的始祖弃让他的儿子黎去迎接少阳,他的女儿玫变成了一朵雪花簌簌落在少阳肩头。 姚哲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少挈,少挈还不算懦弱,比自己强许多。他再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子鱼,子鱼也没变成雪花簌簌落在虞纣的肩头。 姚哲松了口气,他刻意快步上前,匍匐在地上喊道:“尊贵的王,我是巨人后裔、黎弃后人、姚墨之子、有黎氏部落的首领姚哲。” 虞纣没有搭理姚哲,他直勾勾地盯着有黎氏最美丽的女人子鱼。 子鱼娥眉弯弯,腰肢婀娜,模样清秀,是有黎氏部落最美的女人。 “姚哲,昔年孤的先祖少阳请你的始祖弃治理五谷、桑麻和水,如今孤再请你替孤治理五谷、桑麻和水,如何?”虞纣无心吃撒了盐巴的香喷喷的腊肉,他在娘胎里都吃腻了,他的眼睛瞟向有黎氏最美的女人子鱼。 “不敢。”有黎氏部落的首领姚哲连忙回绝,他知晓自己的本事,治理一个数万人的部落都显得捉襟见肘,如何敢去治理虞朝的五谷、桑麻和水。 “姚哲,昔年孤的先祖少阳娶了有虞氏的女儿,如今孤娶你女儿,如何?”虞纣毫不掩饰他眼里的垂涎之意,子鱼实在太美了。 “等我请示我的父亲,他已经化作星辰,会告诉我答案。”姚哲敷衍说道。 虞纣有些不快,他没有掩饰,因为他是虞君。 星辰在夜晚才出来,无论是有虞氏还是有黎氏,都默契地把星辰当做死人的归宿。 星辰出来的时候,姚哲把儿子少挈叫了出来。 “父亲,你找我有事?”少挈长大了,他比他父亲姚哲长得更俊郎,在力量和胆识上也胜过他父亲姚哲。 “少挈,你带着子鱼离开。”姚哲忧心忡忡地告诫少挈。有黎氏是大部落,人口数万,但在虞朝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太过于渺小。 “父亲,我不走,”少挈总算知晓了父亲的心思,他是怕虞纣。少挈觉得自己长大了,他不再是需要父亲庇护的孩子。 “你不走我们都得死,”姚哲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沉声说道,“记住,你是巨人后裔,是黎弃后人,是我姚哲的儿子。” 少挈屈服了,他含着泪带着妹妹子鱼在夜空星辰的指引下悄然离开了有黎氏部落居住的岐水平原。 有黎氏在漫长的岁月中分化、融合,最大的两个部落一个在始祖弃发迹的巨人脚印,一个迁徙到岐水平原。 少挈本来打算按照父亲的指示去巨人脚印寻求庇护,但子鱼追逐一只白泽进了岐山,他也只好跟上。 岐山雪厚,一只漂亮的白泽在雪地上优雅地踱步,偶尔回头轻蔑地瞥子鱼和少挈一眼,蛊惑着这个无知少女和英武青年深入岐山。 “子鱼,别追了。”少挈已经成年,他实在英武,有黎氏数万人有足足上千个女人爱慕他。他不光英武,还完美地继承了远古祖先的勤劳、勇敢和判断力。 子鱼眼泪巴巴,她遇见这山中精灵已经彻底沦陷了,她太喜欢了。少挈就这一个妹妹,他拗不过子鱼,只好背着她在齐膝深的岐山厚雪中追逐白泽的梅花蹄印。 那白泽实在让人又爱又恨,它故意优雅地在雪地上踱步,不紧不慢。等少挈快要追上时它又轻盈地跑远,站在远处轻蔑地笑。 少挈觉得他被嘲讽了,被一只白泽嘲讽了。他远远地望着那几乎和雪地融成一色的白泽,气得咬牙切齿。 有人踏雪缓缓而来,白泽顺服地跟在她身侧。那是一个很朦胧的人,少挈从她那饱满的胸脯和婀娜的身段分辨出来是个女人。 她与少挈插肩而过,留下一地暗香。 “哥哥,你发什么呆,快追白泽呀。”子鱼的催促声让少挈回过神,他分明看见白泽已经随那个女子离去了,可白泽还好端端地站在远处。 “子鱼,刚才是不是有人?”少挈用力一嗅,还有暗香萦绕在鼻尖。 “哪有人,都是雪,”子鱼催促少挈,“快追白泽。” 少挈懊恼地四处张望,那个女人缓缓踏雪行走,这才一晃神的时间就不见了。 他背着子鱼在雪地上沿着白泽留下的好看的梅花状的蹄印缓缓前行。他不想再追逐白泽了,压根追逐不到,他打算敷衍一次子鱼。 少挈走得很慢,白泽不紧不慢地在前方优雅地踱步。子鱼催促少挈走快些,奈何他走多快白泽走多快。 少挈累了,他走不动了,他放下子鱼,懊恼地坐在雪地上喘气。白泽优雅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抖落一身雪花,又匍匐在雪地上打盹。 子鱼没有亲近白泽,她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打量这只山中精灵。 “子鱼,快看。”少挈又看见那个朦胧的女子踏雪而来,身边还是跟着白泽。 子鱼回头,什么也没看见,气鼓鼓地捧起雪花撒在少挈头上。 那个朦胧的女子终于瞥了少挈一眼,她的目光很柔和,又带着生人莫近的抗拒感。 少挈胆大包天地伸手去触摸这个朦胧的女人,软软的,又白花花。一把雪花又落在他头上。 子鱼饿了,她殷勤地望着少挈,少挈只好背着她去寻找有没有食物。岐山雪厚,少挈什么也没找到,子鱼伏在他背上睡着了。 少挈懊恼地在雪地上行走,走了一天一夜。少挈停下了,不是累,也不是饿,他迷了路。 “该死的白泽。”少挈嘟囔道。 那早就不见的白泽又优雅地走过来了,它的角上挂着两串亮晶晶的果子。 白泽很有耐心地等少挈和子鱼吃完果子,才不紧不慢地在前引路。少挈害怕再次迷路,他只好沿着白泽留下的好看的梅花状的蹄印继续往岐山深处走去。 那是一个与外界迥异的山谷,有芳草萋萋,有鹿鸣呦呦,有流水淙淙。 “有人吗?”少挈喊道,他期待那个朦胧的女人会出现,他觉得那是仙女。他忽然想起那一团白花花、软绵绵的白雪,脸庞火辣辣的。 少挈失望了,那个朦胧的女人没有出现,山谷也没有人。 山谷里面有鹿蜀、白泽、当康等各种异兽,有玄鸟、孟鸟、青鸟等各种珍禽。它们并不怕人,也没责备少挈的冒失闯入,甚至少挈觉得它们看自己的目光是人性化的怜悯。 山谷中央有一颗桃树,其叶蓁蓁,其华灼灼。子鱼在桃树下快乐地舞蹈,她还小,没有顾虑。 少挈很忙,他在山谷开辟了一小块土地,从胸口摸出五谷和桑麻的种子撒在地上。 他又从拿着明晃晃的小刀砍来竹子划破,打通竹节后引水灌溉。 他还忙着找一处地方安家,毕竟每夜都靠着桃树睡觉他扛得住,子鱼不行。少挈本打算砍了桃树当木材,子鱼不准。子鱼还小,又是个女人,她只知晓桃花高洁又好看,她不知道什么是愁。 子鱼不准,少挈也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把手按在桃树上,一种奇怪的触感从他的指尖传递到心窝,白花花的,软绵绵的。 少挈挥散去这个奇怪的念头,嘱咐子鱼别乱跑,他提着明晃晃的刀子走出山谷,然后带着木材回来,准备搭两个草棚。 子鱼很亲近少挈,可她不小了,少挈背她的时候被她微微鼓起的胸脯压得喘不过气。 山谷里有不少果子,有的颜色实在鲜艳,又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少挈不敢随意采摘,他牢牢记住一句祖训——美丽与致命是一根枝丫上的两朵花。少挈观察珍禽异兽们吃什么,他便吃什么。那些珍禽异兽也很有默契地避开颜色鲜艳又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果子,让少挈对“美丽与致命是一根枝丫上的两朵花”这句祖训更加深信不疑。 每过一个白天和黑夜少挈就在石头上画一条杠,画下第三条杠的时候他搭建好了两个草棚。 画下第五条杠的时候子鱼欣喜地喊道“哥,糜子抽穗了。” 少挈凝重地坐在开辟的一小块土地前,他在思索是哪里出了问题。五条杠不会出错,少挈摩挲着下巴扎人的胡须,他上山之前刚刮过。 少阳彻夜没睡,他保持着高度的敏锐力和判断力观察五谷和麻的生长,破晓的时候他画下了第六条杠。等他转身的时候五谷已经被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要,他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刚刚这些糜子、黍和麻才抽穗。 少挈吃了八天来第一顿糜子粥,他吃得肚儿圆圆,然后躺在桃树下打盹。 “少挈,该下山了。”一个朦胧的女人开口说道。 “你是谁?是仙女吗?”少挈辨不清是梦还是真,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见到这个朦胧的女人了。 “少挈,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的族人正在蒙难。”朦胧的女人没有理会少挈的疑问,她悲悯地讲述有黎氏的灾难。 少挈被惊醒了,他睁眼的时候见到一朵桃花簌簌落在他宽厚的嘴唇上。 暗香浮动,和那个朦胧女人一模一样。 少挈不再关心那个朦胧的女人,他拿起明晃晃的刀子,背着子鱼跑出了山谷。 雪停了,白泽优雅地跑在前面,少挈追逐着白泽的脚步,一刻不停地跑下山,跑到了岐水平原。 有黎氏部落遭遇了一场灾难,来自虞朝的军队挥舞着刀子和长矛肆意砍杀有黎氏的子民。 “子鱼,你藏好。”少挈把子鱼藏到花丛中,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朝虞朝的畜生们挥去。 “是少挈。”有黎氏部落的子民们见到少挈,男人们拿起明晃晃的刀子,跟在他后面战斗。 虞朝的军队跑了,他们被愤怒的有黎氏部落子民赶跑了,只有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染血的糜子记录了他们的罪状。 少挈跪在父亲姚哲的坟前,眼里流淌出两行清泪。 “少挈,你现在是首领。”巫祝知晓少挈是个懂事的人,他也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首领。 少挈记得真真切切自己只在山谷里呆了六天,他离去的时候岐水平原大雪苍茫,他回来的时候糜子已经开始抽穗。 “你离开了半年,虞君来过两次,他实在没有耐心了,第三次他让人带着刀子来了。”巫祝尽量温和地叙述这半年发生过的事情。 “少挈,往西走,不要停留,也不要回头,虞纣的刀子来了。”少挈听见那个朦胧的女人在说话。他来不及分辨真假,派人去遥远的巨人脚印寻找他的叔父黎启,然后带着族人往西迁徙,离开这片富饶的岐水平原。 有黎氏部落很大,足足有五万子民,但在虞朝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太渺小了。 不是所有的有黎氏子民都愿意跟随少挈往西迁徙,许多老人太老了,他们想把骨头留在家园。 少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朦胧的女人催促了三遍,他不得不离去。 少挈刚涉过岐水,虞纣的刀子便落了下来,那些老人有的在哭,有的在笑,都变成了骨头留在了岐水平原。 少挈领着四万多族人一路往西,他谨记朦胧的女人的启示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少挈的叔父,留在巨人脚印的有黎氏首领黎启亲自迎接少挈。少挈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只是听父亲说过,岐水平原的有黎氏和巨人脚印的有黎氏在许多年前就分开,每年都有最为勇敢的男人跋山涉水带着问候访问。 巨人脚印的有黎氏首领黎启亲吻着少挈的额头,他悲悯地说道:“孩子,你受苦了。” 身体里都流淌着同样的鲜血,都是巨人后裔,都是黎弃之后,岐水平原的有黎氏子民和巨人脚印的有黎氏子民紧紧拥抱在一起。 “少挈,我只有三个女儿,我老了,”黎启牵着少挈的手说道,“神祇降下过启示,你将带领有黎氏走向辉煌。” “少挈,将是我们的王。”黎启高举着少挈的手朝有黎氏合计十万子民宣布。 “少挈。”有黎氏十万子民齐声高喊。 夜晚的时候黎启用撒着盐巴的香喷喷的腊肉招待少挈,他凝重说道:“神祇还降下启示,有一位天上的圣人降世,他在岐山。” “岐山?”少挈最先想起的是那个朦胧女人,然后才是白泽。 “虞纣已经派人封山,他迫切地想要捕捉圣人的坐骑。”黎启嚼着撒着盐巴的香喷喷的猪肉,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了虞都、岐山和巨人脚印的标记。 “这些诸侯,都是臣服于虞纣的刀子,可以拉拢,”黎启又蘸了水画了几个圈,“胡塞、巴、有孟氏、有焦氏、孤竹……” 少挈一一记下,他很感激这位叔父。 “我的两个女儿嫁给了胡塞,我亲自去胡塞一趟,”黎启说道,“你先去岐山请圣人出山,然后去巴。” 黎启出发了,他带着最小的女儿到胡塞去了。少挈也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准备去岐山拜访圣人,子鱼执意要跟去,他只好带着。 少挈又回到了岐水平原,岐水平原已经成了废土,地上还有许多烧焦的骨头。少挈两眼流泪,他用手刨了一个大坑,收集骨头掩埋。 做完这些,少挈背着妹妹子鱼绕过虞人的封锁,在夜里钻进了岐山。 岐山太大了,少挈凭着记忆寻找那个盛开桃花的山谷,再一次迷了路。 这一次没有白泽角挂果子前来引路,少挈背着子鱼在大山里窜啊窜,从白天到黑夜。 “你的先祖已经化作星辰,他们会指引你寻找曙光。”少挈想起离开巨人脚印时巫祝的启示,他按照星辰的指引,一步一步往岐山深处走去。 破晓的时候少挈遇见了一个老人,一个须发尽白倒在树下的老人。 “老人家,需要帮助吗?”少挈恭敬地询问。 “我渴了,”老人家指着遥远的瀑布说道,“那里的水能解渴。” 子鱼看出来这个老人家是在刁难哥哥,明明就在不远处有溪流,他却要喝远处的瀑布水。 “子鱼,你呆在这里。”少挈嘱咐子鱼别到处跑,他拿着明晃晃的刀子朝着遥远的瀑布去了。 少挈第三天才赶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手里用芋头叶子盛了水。 老人家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接芋头叶子,他太老了,没接稳,水全部洒在地上了。 “年轻人,劳烦你再跑一趟。”老人家没有丝毫客气地说。 子鱼不乐意了,她固执地扭着少挈离开,少挈安抚道:“子鱼,你就在这里等,我去采最美丽的鲜花编织头环。” 少挈又过了三天才回来,手里捧着一张芋头叶子,叶子里盛满了水。 老人家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接,不出意料地又洒了。 “年轻人,”老人家有些愧疚地说,“看来天意不让我喝水,你们走吧。” 少挈走了,三天后他又捧着盛满水的芋头叶子回来了,不忘给子鱼带了一个花环。 这次他亲自喂给老人家,喂完之后他说道:“老人家,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年轻人,你为何而来?”老人家喝了水,恢复了些力气,他眯着眼询问少挈。 “请圣人出山,拯救有黎氏。”少挈隐隐约约猜测到眼前老人家就是舒服黎启口中的圣人。 “少挈,圣人让你下山。”圣人在少挈震惊的神色中踏云而去,留下一番讳莫如深的话。 “圣人,”少挈匍匐在地上喊道,“请出山拯救有黎氏部落。” 圣人已经不见了,一个字也没多说。少挈背着子鱼在岐山中寻找了三十天,圣人、山谷、白泽、朦胧女人都没有影踪,他只好背着子鱼懊恼地下山,在星辰的指引下回到了巨人脚印。 第三章、文王本纪 - 弈士 - 赏一杯茶 少挈背着子鱼回到了巨人脚印有黎氏部落,他比叔父黎启晚回来。 “少挈,”黎启拉着一个魁梧的人喊道,“这是胡塞首领沙囚。” 胡塞首领沙囚单手放在胸前行礼喊道:“我听你的叔父说起过你,我们胡塞愿意站在你身后战斗。” 少挈大喜过望,黎启转过身抹了把泪,他回来了,他的第三个女儿也留在了胡塞。 “我去了岐山,也见到了圣人,”少挈懊恼地说道,“圣人不肯下山。” 少挈没去巴,他在岐山耽搁了太久,放心不下有黎氏部落。 胡塞首领沙囚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十八个女人,他真诚地向他的朋友告别:“少挈,等虞人的刀子来的时候,你带上子鱼来胡塞,我会领着胡塞勇士站在你身后战斗。” 胡塞首领沙囚走后少挈怒不可遏地砸断一颗巨大的树,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狗东西。” 少挈的叔父黎启叹了口气说道:“胡塞贪财好色,不可轻信。” 黎启默默走到长满糜子和稗子的田里,他想起了他的三个女儿,两行浊泪从他眼里流淌出来,因为干旱而龟裂的土地盈满了水。 虞人的刀子来了,除了五万拿着刀子和长矛的战士,还有一只头生瑰丽四角的雪白小兽。 “那是夫诸,洪水之灵。”黎启张着嘴,沉默无声地哭泣。 虞人的刀子没有落下,洪水淹没了整片巨人脚印,有黎氏的十万子民都悲哀地哭泣。 五万虞朝战士拿着刀子和长矛冷漠地望着在洪水中苦苦挣扎的有黎氏子民。他们觉得索然无趣,又拿着刀子和长矛离去了。 一条硕大的舟楫从遥远的地方驶来,最前面站着五个人,五个人后面跟着许多人。 “黎启,我的朋友,”其中一个人拽起险些溺水的黎启,拥抱着他说道,“我来了。” “感谢你,我的朋友,这是巴君,”黎启拉着少挈介绍道,“这是我们有黎氏杰出的王,少挈。” 子鱼像一尾鱼一样在水里悠闲地游曳,她小心地把头探出水面,又觉得阳光刺眼,潜入了水底。 “我是咸鸟后裔,是太葜后人,也是巴君,”巴君打量着和他年纪相仿的少挈,说道,“我有两个妹妹。” “巨人后裔,黎弃后人,姚哲之子,有黎氏首领,少挈。”少挈单手放在胸前,行了一个隆重的礼。 “这是我的几位兄弟,”巴君介绍道:“日覃苣夫、樊阿、相子蛰、郑父。” 少挈看见巴君跪在舟楫上,他伸手掬了一捧水,子鱼化作一尾鱼游进了他的手心。 “我的朋友,我就一个妹妹。”少挈皱了皱眉头。 子鱼悠闲地在巴君手心游曳,鱼尾溅起的水花不偏不倚打湿了少挈的麻衣。 巴君带着他的四位兄弟和数千战士走了,他虔诚地捧着手心的鱼儿,也留给了少挈一个承诺。 少挈在星辰的指引下领着有黎氏的子民往山上走,一直等到洪水退去才回到巨人脚印。虞人刀子还没落下,只是略施惩戒。 “少挈,我要去遥远的金阿岭下寻找孤竹。”黎启装好了足够的撒了盐巴的香喷喷的腊肉,他嘱咐道,“你先不去岐山请圣人,先去东方寻找有孟氏和有焦氏。” “叔父,我去遥远的金阿岭,你去东方的有孟氏和有焦氏。”少挈注意到黎启老了,他不忍心让黎启再走那么远的路,抢过了黎启的腊肉,带上了明晃晃的刀子去遥远的金阿岭。 金阿岭太遥远了,少挈翻越了九十九座巍峨高山,淌过了九十九条汤汤大河,他第一次见识到了虞都的繁华,也看到白竹河有蛟龙作祟。 孤竹是有竹氏后裔,有竹氏士竹吞食玄鸟蛋诞下了虞人始祖虞执。有虚氏近乎将有竹氏灭族,只有少数的族人好运不在部落逃过了一劫。 孤竹始祖是有竹氏的苦,苦站在金阿岭上看着有虚氏踏平了他的家园,流出了两行清泪。 苦躲在金阿岭一颗孤零零的竹子下逃过一劫,后来建立了孤竹。 少昭次子孟离回到了金阿岭白竹河,和孤竹爆发了一场战争。坚韧的孤竹子民在首领青羊的率领下将孟离驱赶到更遥远的地方,守护住了孤竹家园。 少挈来到金阿岭和白竹河的时候孤竹正爆发内乱,争夺首领之位的是前首领的儿子和侄子。 少挈在一个老得像块龟裂土地的老渔父的带领下见到了前首领的儿子旬。旬是一个壮硕的年轻人,他对远道而来的有黎氏首领少挈不算太欢迎,知晓少挈的来意后更是戒备。 少挈在孤竹等了很久,最后实在没耐心了趁着夜色逃出金阿岭。旬带着五千士兵追逐少挈,少挈被白竹河拦住了退路。 白竹河泛滥不止,蛟龙欢快地在白竹河游曳,让少挈想起了虞朝的夫诸。 “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个英武年轻人划着舟楫请少挈上来,他自我介绍道,“我是白竹后裔,苦的后人,棹肃。” 少挈和棹肃攀谈过后一见如故,他坦诚地表示自己一开始以为是棹肃想要争夺首领之位。棹肃沉闷地说道:“旬无道,棹肃伐之。” 少挈沉默了,他现在很想飞回遥远的岐山,和圣人说一句:“虞无道,少挈伐之。” 不过少挈没忘记自己的人物,再者说在旬和棹肃之间,他更欣赏棹肃。 跟随棹肃的孤竹子民不多,加上老人、女人和孩子也不足五千,旬随便派出来追逐少挈的战士就不知五千。 棹肃太弱小了,但少挈更不能离开,因为有人撞见了他上了棹肃的舟楫。 棹肃并没有挽留少挈,甚至他不想牵连少挈卷入孤竹之乱。 少挈更不能离开了,他谦虚地和棹肃讨论如何管理人民,治理水患,发展农业。两人一见如故,一直攀谈了三天三夜。 旬的刀子来了,他不能容忍还有第二个孤竹王。 少挈在数千人的注视下走到旬的刀子前,他说道:“我是少挈,巨人后裔,弃之后人,黎之后人,姚哲之子,有黎氏首领。” 少挈握着旬明晃晃的刀子,他的手沾满了血,他豪不在乎地说道:“有黎氏有人民十万,你可以把把刀子插进我的心口。” 旬胆怯了,他是个勇敢的人,但遇到了不怕死的人。孤竹不小,但和有黎氏没法比。他丢到刀子,跳进白竹河搏杀了两条蛟龙后死了。 “棹肃,他是一个谦逊、正直、勇敢、仁爱的人。”少挈对着孤竹战士说道。 孤竹战士匍匐在棹肃的脚下,迎接他回到孤竹。 少挈要离开了,他放心不下有黎氏。孤竹王棹肃挽留道:“我最好的朋友,你非走不可吗?” 少挈牵着棹肃的手说:“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已经谈论过星辰、天空、大地和谷子了,你的智慧我很钦佩,但我的族人还在等我回去。” 棹肃不再挽留,他亲自棹肃送少挈涉过白竹河,伸出一只手说道:“我最好的朋友,棹肃愿意与你并肩作战。” 少挈也伸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宣布了有黎氏和孤竹的友谊。 少挈翻越了九十九座巍峨高山,淌过了九十九天汤汤大河,终于回到了巨人脚印。 老得像块皲裂土地的黎启拉着少挈的手,他的老眼噙着热泪,他亲吻着少挈脏兮兮、臭烘烘的头发。最后黎启说道:“少挈,你离开两年了,该洗头了。” 少挈憨羞地点点头,他披荆斩棘又披星戴月,实在无暇洗头。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有黎氏几千少女心中的地位,她们无一例外地觉得少挈太过于完美,就像天上的星辰一般触不可及。 少挈很大了,他早到了娶妻的年纪,但他太忙了,他无暇顾及娶妻的事情。 “少挈,你该娶妻了。”夜晚的时候,黎启很严肃地说。 少挈在星辰下静坐了一宿,他像驱赶讨厌的蚊子一样挥赶走足足三百六十五个只裹着短裙的曼妙少女。 “少挈,不喜欢?”黎启适时出现了,他指着天上的星辰说,“少挈,你的父亲在天上守护你,我也很老了。” “叔父,我有喜欢的人了。”少挈知晓这三百六十五个裹着短裙的曼妙少女都是黎启的主意,可他看也不想看一眼,他想起了在岐山上按着一团白花花、软绵绵的雪花。 黎启离开了,他也静坐了一宿,可他如何也没想通为何少挈看也不看一眼那三百六十五个曼妙少女。 虞人的刀子没来,东边有人逃难来了,人很多,都涌进了巨人脚印有黎氏部落。 一开始少挈和黎启都敞开大门欢迎,人口带来了战斗力,也带来了生产力。可他们如何也没想到有一天流亡的人口会比有黎氏的子民还多。他们贪婪地哄抢五谷和三牲,他们甚至把垂涎的眼光放到了有黎氏的女人身上。 黎启再也不能容忍这些可恶的刁民,尤其是见到自己还没成年的侄女绷直了腿走路的时候。他又老又朽,还是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揪出一个刁民,剖开了他的肚子。 这些大胆的刁民被震慑住了,他们开始低眉顺眼,也开始在长满糜子的地里拔稗子。 “少挈,对待这些刁民,不能太仁慈。他们就像最贪得无厌的狼,你要是当一只羊,他们会把你的骨头都嚼烂囫囵吞下。”黎启心疼地替侄女梳头,又含着泪让她指罪魁祸首,然后把他俩关进屋子里。 这超过十万的刁民中有一个年轻人引起了少挈的注意,他待人和睦,干活勤快,更重要的是他的眼光温顺如羊。 少挈刻意守在长满糜子和稗子的田垄边,那些想偷懒的刁民把小心思当成肥硕的虫子吞进肚子,更加卖力地干活。 少挈不是监守这些懒惰的刁民,他在观察那个年轻人。 “你叫什么名字?”少挈卷着桑叶舀了水,递给他。 年轻人双手交错放在胸口行礼过后才接过桑叶,他太渴了,喝完水后把桑叶也放进嘴里咀嚼。少挈殷勤地盯着他,少挈觉得他会像蚕一样吐丝。 少挈失望了,年轻人没有吐丝,他说道:“尊贵的王,我叫穷平,玄鸟后裔,虞执后人,虞竹后人,虞执后人,少昭后人,季兰后人。” 少挈点了点头,少昭有三子,长子伯菽继承虞君之位;次子孟离回到了白竹河和金阿岭,在和孤竹的战争中落败之后越过金阿岭逃往东边;幼子季兰一路往南抵达虎豹横行、毒瘴遍地、荆棘丛生的荆州。 “穷平,那你们为什么要逃难呢?”少挈问道。 穷平叹了口气,说道:“纣王砍伐我们的木材,征收我们的粮食,强占我们的土地,准备修一个最富丽堂皇的行宫。” 黎启和少挈一直以为这十多万刁民是遭遇了虫灾、水灾或者旱灾才流亡到巨人脚印。 少挈咬牙切齿,这个虞纣。他让穷平管理刁民,让黎启管理有黎氏,然后再去了岐山一趟。 少阳已经很大了,有巴国使者来报喜,说他的妹妹子鱼已经生了第三个孩子。 “少挈,”少挈离开的时候,黎启送了他很远,他替少挈梳了乱糟糟的头发,嘱咐道,“你太操劳了,不管怎么样,该娶妻了。” 少挈点点头,用竹筒装好水,又带了足够的撒了盐巴的香喷喷的腊肉,一路往东。 少挈到岐山的时候又是大雪,他的水喝完了,就吃雪水;他的腊肉吃完了,就从雪地里刨草根。他没找到盛开桃花的山谷,但见到了那个须发尽白的圣人。 “少挈为何而来?”圣人问道。 少挈匍匐在雪地上,他哀求道:“不朽的圣人,少挈请你下山,救助天下苍生。虞纣无道,九州蒙难。” 圣人搀扶起少挈,他说道:“你亲眼见过虞纣让九州蒙难?” 少挈摇摇头,说道:“我听说的。” “你先去看看吧。”圣人下了逐客令。 少挈再不情愿还是走下了岐山,他继续往东而行,最先抵达的是豫州。 豫州有大片的广袤土地,可以生长无数的五谷和桑麻。少挈在豫州没见到河清海晏和物阜民丰,路途上有不少冻死骨,还是在雪地上艰难前行的难民。 少挈再往东走,抵达兖州,和豫州情况无二。少挈叹了口气,亲眼所见,比穷平说起还要不堪。 少挈越过兖州,抵达青州。此时已经入春了,青州洪水泛滥,淹没房舍、土地和无辜的黎民。 少挈再往南,抵达徐州。徐州有大群虞朝战士押解着劳夫往荆州赶,少挈也被抓入劳夫队伍。 抵达荆州的时候少挈知晓了,不单单是徐州,扬州情况与徐州无异,都被虞纣赶到荆州。 荆州本是虎豹横行、毒瘴遍地、荆棘丛生的恶土,在孟离后人的治理下好了许多。 “年老的滚去修建行宫,年轻的去征讨南蛮。”一个来自虞都的贵族说道。 这个来自虞都的贵族叫闲婵,虞纣的兄弟。 少挈看见无尽的老年劳夫在砍伐大树、开凿山石、开挖地基。少挈年轻力壮,他被赶往更南边的战场。 荆州不只有孟离后人,还有三苗、南蛮和百越。 南蛮的野心太大了,他们觊觎虞纣的土地、人口和女人,他们裹着兽皮裙,挥舞着明晃晃的刀子和骨矛北上。 少挈之前本想逃走,现在不想了,他打算争取南蛮、三苗和百越。 少挈勇敢且富有智慧,三年里,他从一个最底层的无名小卒成长为闲婵手下最器重的大将。 南蛮已经被赶往荆州西边的的大山,他们太愚蠢了,在虞朝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少挈已经二十八了,在这三年里他与三苗、南蛮和百越都打过交道,这些人愚昧且贪婪,不可结交。 闲婵放弃了继续征讨三苗、百越和三苗,他率领一万虞人战士和十万劳夫组成的大军回到荆州。 “西边的巴被有黎氏的杂种勾结着侵犯来了。”闲婵咬牙切齿地对少挈说。 少挈一直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连闲婵都以为他是扬州人。闲婵太信任少挈了,他把他当成心腹大将。 巴人已经涉过了乌江,抵达沅水,闲婵领着十一万大军迎战。 巴军首领是日覃苣父和樊阿,两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与闲婵并列的少挈。在两人不解的眼神中,少挈一刀刺在闲婵胸口,他身后的十万劳夫也把明晃晃的刀子伸向了一万虞朝战士。 “我的朋友。”少挈敞开胸怀,迎接樊阿和日覃苣父。 日覃苣父和樊阿匍匐在少挈脚下,亲吻他的脚背。 “虞纣的刀子已经落在了有黎氏的头上,黎启已经率领战士东进了,巴君让我们二人支援。”日覃苣父凝重说道。 “该死的虞纣。”少挈咬牙切齿地说振臂高呼,巴人战士和十万劳夫跟在他身后,一路往北。 “再往前就是有孟氏和有焦氏了。”日覃苣父说道。 少挈点点头,他的叔父黎启告诉过他有孟氏和有焦氏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两个男人领着提着刀子和矛的男人、手捧食物的女人迎接少挈的到来。 “我亲爱的朋友,我是有孟氏首领孟鸠。” “我亲爱的朋友,我是有焦氏的首领焦雀。” “虞纣无道,少挈伐之。”少挈继续北上,他的身后跟着有孟氏、有焦氏、巴人和劳夫,合计二十万大军。 少挈走到哪,哪儿的人们便欢迎他。男人们拿起刀子和长矛跟随他战斗,女人捧着水喝食物,智者们带来神祇的启示。 黎启带着有黎氏战败的战士来了,他悲哀地哭泣,他亲吻着少挈脏兮兮又臭烘烘的头发说道:“孩子,你该洗头了。” 少挈太忙了,他无暇洗头。他安抚了黎启,然后问道:“叔父,胡塞来了吗?” 黎启咬牙切齿说道:“这个贪财好色的胡塞,可怜我的三个女儿。” 日覃苣父安慰道:“少挈,巴君对子鱼很好。” 少挈勉强得到些安慰,他就这一个妹妹,若不是子鱼化作一尾鱼游进巴君的手心,他一定把子鱼带到金阿岭下的孤竹去,棹肃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想起了他的老朋友棹肃,于是问道:“有没有勇士愿意到遥远的金阿岭下告诉孤竹的棹肃我们将要讨伐虞纣?” 刁民穷平把双手交错放在胸前说道:“我跑的很快,我可以去。” “少挈,我再去胡塞一趟。”黎启坚决地说道。 穷平带着足够的水、撒了盐巴的腊肉和明晃晃的刀子去遥远的金阿岭下通知孤竹了,黎启又一次踏上了前去胡塞的路上。 少挈领着有黎氏、有孟氏、有焦氏、巴人、刁民和劳夫与虞执的战士战斗,他们从秦岭一直打到虞水,却没打到虞都。 虞水泛滥了,虞纣怀抱的妖艳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只夫诸,她肆意地搅动虞水,淹死了少挈带领的八万战士。 少挈带领着溃败的军队回到岐山下,身后虞朝的军队穷追不舍。 “少挈,怎么办?虞纣有妖女夫诸。” 虞纣揽着重新化作妖艳女人的夫诸,他在她的脸上啄了一口,笑道:“爱妃,你越来越让孤喜欢了。” “大王还惦记岐山那个妖女吗?”夫诸笑吟吟问道。 “爱妃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孤只爱你一个。”虞纣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 少挈为难了,他咬咬牙,嘱咐日覃苣父带着战士们退回巨人脚印,然后独自上了岐山。 少挈没找到盛开桃花的山谷,也没找到传说中的圣人。他匍匐在落叶与榛子铺满的地上,一直跪了三天。 优雅的白泽出现了,还有那个朦胧女人。她伸出手拉少挈站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引路。 少挈跟随这个朦胧女人到了山谷,只是不见那株盛开的桃花。少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朦胧女人在他面前变成了一株桃树,其叶蓁蓁,其华灼灼。 “我是他们口中的妖女,你不怕?”桃树,或者说那个朦胧女人说话了。 “你是仙女,是我一生的挚爱,是我梦中的女神。”少挈真诚地说道。 桃树再变成朦胧女人,少挈鬼使神差地把手递了过去,触摸到一团软绵绵、白花花的雪花。 朦胧女人嗔怒道:“收回去。” 少挈收回了手,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懊恼地低着头。 朦胧女人伸手牵着少挈,拉着他走到鲜花盛开的地上。白泽羞涩地转过身,轻盈地跑开。 “少挈,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吗?这里没有时间的流逝,没有人间的悲惨。这里到处盛开鲜花,你会长生不老,我们可以生十八个孩子,看着他们在山谷里嬉戏。” 少挈松开了手,他窸窣穿好麻衣。 “你不愿意吗?”朦胧女人一把抱住他。 少挈深情的目光望着远方,那里的人们正在蒙难。 “好,那我随你下山。”朦胧女人说道。 白泽急忙拦在朦胧女人身前,它在少挈惊悚的眼光中开口了,它说道:“桃花姑,你不能离开桃花谷。” “与其在山谷空等千年,不如在情人肩头痛哭一晚。”桃花姑挽着少挈的手,把头靠在少挈的肩头。 少挈听不太懂,他抚摸着桃花姑柔顺的发丝说道:“我不会让你哭的。” 圣人出现了,他悲悯地望着桃花姑,然后问道:“少挈,你为何而来?” 少挈正色答道:“少挈愿天下再无饿殍,愿九州再无冻骨。” 圣人赞许地点头,说道:“我叫伯岐,是岐山地祇,桃花姑是我女儿。” 少挈恭恭敬敬地行礼,伯岐继续说道:“你第一次来,证明了你是个仁爱的人,但只是小仁小爱,你爱的是有黎氏子民。” “你第二次来,你想当个大仁之人,可惜你没证明自己。” 少挈连忙说道:“我已经走过了豫州、兖州、青州、扬州。” 伯岐点头说道:“我相信你是个大仁之人,下山吧。” 少挈苦涩地点点头,等他走出山谷时见到伯岐和白泽一起出来,他眼里流出了热泪。 “你是一个有大仁大爱的人,你可以称文王,”伯岐说道,“虞无道,文王伐之。” “白泽,我不在的时候你守好家。”伯岐说道。 “喏。”白泽优雅地返回岐山。 快下岐山的时候伯岐走得很慢,少挈俯下身子背起伯岐下山。 少挈回到了巨人脚印,他身边跟着一个美丽得让花朵黯然失色的女人和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 他们的王回来了,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王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有黎氏的子民欢呼雀跃,除了几千个裹着兽皮裙的少女。 虞纣的刀子来了,那个妖艳女人从虞纣的怀里跳下来,落地变成一只夫诸。 夫诸引来洪水想要淹没巨人脚印,在有黎氏、有孟氏、有焦氏、巴人、刁民和劳夫绝望的眼神中,他们看到那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踏空而行,轻轻拂袖,洪水便退去了。 夫诸跳回虞纣的怀里,悲伤地呜咽。 虞纣带着虞朝战士慌不择路地跑了,少挈领着军队一路追逐,一直追到逐鹿。 一条大河拦住了虞纣的退路,他愤怒地转身,用憎恨的眼光望着少挈。 穷平回来了,也带了了棹肃和孤竹战士,他们理所当然地加入了少挈的队伍。 “我的老朋友,”棹肃亲切地和少挈拥抱,他又苦着脸说道,“你身后有二十万战士,孤竹才派来五千人。” 五千,已经是孤竹的极限了,少挈很感激棹肃不远千里而来。 沙囚也来了,带来了几千个胡塞战士,还有黎启的尸体。 少挈悲伤地接过黎启的尸体,然后牵着桃花姑说道:“叔父,这是我的女人。” 沙囚说道:“少挈,胡塞遭遇了一场大乱,只能派出五千士兵了。” 少挈没说话,他听叔父黎启说过胡塞战士有十万之众。 虞纣已经无路可退了,他身后只有十万战士。 “爱妃,你还能施展一次神通吗?”虞纣哀求怀中的夫诸。 夫诸痛苦地呜咽,她还是点了点头,跳下虞纣的怀抱,一口吸了无尽的洪水,又吐向少挈的军队。 棹肃脸色苍白,他从没见过这等神通,他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少挈。棹肃发现少挈不慌不忙,甚至除了胡塞沙囚和他带来的战士,其余人都一脸轻松。 洪水冲击到少挈眼前戛然而止,须发尽白的伯岐在三十万人的注视下飞上高空,他悲悯地看了夫诸一眼,轻轻拂袖,夫诸便口吐鲜血。 “虞无道,文王伐之。”伯岐的声音传遍了逐鹿平原三十万人的耳中。 “文王。”有黎氏的子民们高呼。 “文王。”巴人、有孟氏、有焦氏、孤竹战士也高呼。 “文王。”刁民和胡塞战士跟着高呼。 这是一场被历史铭记的战争,虞纣的十万战士无一幸存。 “虞纣,你的时代结束了。”少挈提着明晃晃的刀子走到了虞纣身前。 虞纣不理会少挈,他怀抱着身体冰冷的夫诸,愤然投水。 少挈的军队也战死了不少人,少挈含着泪掩埋战死的战士,桃花姑给他擦拭汗水,说道:“少挈,不要怪我父亲。我们不能直接插手凡人的争端。” 少挈已经很感激伯岐两次化解夫诸的妖术了,他恭恭敬敬地朝伯岐行礼,表达谢意。 虞纣死了,虞朝的军队被他们欺压的子民追赶。少挈在越来越多人的簇拥下来到了虞都,虞纣的长子、虞朝太子高辛在虞都亲自迎接。 “少挈,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夜晚的时候,伯岐问了少挈。 “放了他吧,他没虞纣那么坏。”少挈叹息一声。 伯岐摇摇头,说道:“妇人之仁,不是大仁大爱。” 少挈恭恭敬敬请示道:“全凭圣人做主。” 虞朝太子高辛与虞朝顽民一起被赶到豫州洛水附近开垦荒地。 来自遥远的金阿岭的孤竹首领棹肃进言请少挈登基,又得到有孟氏、有焦氏和巴人的拥戴。胡塞首领沙囚匍匐在少挈脚下,恭恭敬敬喊道:“尊贵的文王,你是天上的星辰,你是人间的精灵。” 九州拥戴,四方臣服,八荒来贺,少挈登基了,这是众望所归的事情。 伯岐说:“虞无道,天命文王伐之。” 于是文王少挈在四方诸侯和部落的支持下伐虞。 “后土茫茫,有苗为黎,”圣人伯岐说道,“文王大仁,天道爱之。” 于是少挈上承天意,下得民心,又有四海八荒诸侯拥戴,建立了黎朝。 伯岐说:“豫州居九州正中,可以定都。” 于是文王定都在洛水畔,后来叫做洛邑。 伯岐说:“日月所照之地,皆为黎土;五谷生养之民,皆为黎臣。” 于是文王居安思危,亲自率领战士沿着《禹贡九州图》平定四海八荒。往东,文王走到青州最东边,那里平定了东夷各个部落;往西,文王走过雍州,将西羌驱赶到极西之地;往南,文王走到荆州,百越人一路南迁;往北,文王走到冀州,淌过了白竹河,越过了金阿岭,将北狄驱赶到凛冬之地。 伯岐说:“够了,免得后来人居安不肯思危。“ 于是文王停下了步伐,把东夷、西羌、百越、北狄留给了后人。 伯岐说:“天下分九州。” 于是文王仿照大禹铸造九鼎,放置太庙。他走过许多地方,所以在九州的划分上亲力亲为。 伯岐说:“一年有四季。” 于是一年分为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五日,每月又冠以孟、仲、季。 伯岐说:“仁义礼信。” 桃花姑为文王诞下了四子,文王赐长子名伯仁,赐次子名仲义,赐三子名叔礼,赐幼子名季信。 伯岐说:“长子为嫡,其余的让他们去各地建国。“ 于是文王立长子伯仁为嫡;封次子仲义于青州,建国东营;封三子叔礼于豫州,建国西乔;封幼子季信于冀州,建国北原。 伯岐说:“胡塞有功,可以去西方恶土。“ 于是文王封胡塞沙囚于阳关以西雍州恶土之地。 伯岐说:“前朝遗民忠诚,可以去南方毒瘴之地。“ 前朝太子高辛勤勤恳恳地在豫州洛水为洛邑新都奠定了基础,于是文王将高辛分封到荆州南荆之地,立国南荆。 伯岐说:“巴人有功,可以镇守一隅。” 老巴君已经死了,他的长子叫巴阳。巴阳是个英武的青年,也是文王的外甥。文王疼爱巴阳,准予他继续镇守梁州。 伯岐说:“孟、焦有功,可以制衡南荆。” 有孟氏、有焦氏倾其所有为文王战斗,文王自然不会吝啬,把有孟氏和有焦氏分封在荆州北边的孟焦之地。 伯岐说:“孤竹有功,可以镇守北境。” 棹肃已经很老了,他现在享有金阿岭大片的土地,这些都是他的老朋友少挈赐予的。 伯岐说:“人分三等。“ 于是天下便分为天子、贵族、黎民。 伯岐说:“人分九阶。” 于是天子为第一阶,天下皆臣;二阶为诸侯,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阶为卿大夫,可以参与政事;四阶为士大夫,可以协助卿大夫参与政事;五阶为国人,住在城之外、郭之内;六阶为鄙人,也叫野人,只能住在僻野鄙里,不得随意进出城邑;七阶为奴隶,不得以面目示人;八阶为罪犯,食不能用簠簋,不能持梜;末阶为异族,不得踏足九州。 伯岐说:“王有德行,政治清明,所以两苗共秀,嘉禾生。” 文王问:“一苗是孤,一苗是伯岐?” 伯岐说:“三百年后有六苗共穗,嘉禾不生。” 文王问:“三百年后的事情,伯岐如何知晓?” 伯岐说:“四百年后有一苗两穗,一禾一稗。” 文王问:“四百年后的事情,伯岐如何知晓?” 伯岐说:“五百年后,有一苗两穗,一禾以稗。” 文王问:“五百年后的事情,伯岐如何知晓?“ 越明年,洛邑有嘉禾生,果然一苗两穗,于是开启了礼乐时代。 伯岐很老了,他老得像块皲裂土地,他奄奄一息地靠在床榻,连清粥也咽不下去。 “圣人啊,你要吃什么告诉孤。”文王也很老了,他老得像开始皲裂的土地,他的三个儿子各自建国去了,只有长子伯仁还居住在洛邑。 “我想喝岐山深处的瀑布水。”伯岐说道。 文王拒绝了伯仁要代劳的要求,他亲自驾车抵达岐山,留恋地看了一眼有黎氏部落旧址,然后才进了岐山。 白泽已经很老了,它雪白的毛发粘上了泥巴、草屑和讨厌的螨虫,它的眼角淌着两行血泪,它的步伐不再轻盈,蹒跚地在前头引路。 文王拄着拐杖,他和白泽一样老,不紧不慢地跟着白泽。 文王取了瀑布水回来时伯岐太老了,文王觉得都不用推搡,只要哈一口气伯岐就会化成黄土。 “少挈,我会化成一颗星辰,照耀天下九州。”伯岐握着文王的手,不住地哭泣。 “圣人,你不能死。”文王悲哀地哭泣。 “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伯岐说道,“我会祈求天神降下启示。” 文王老了,他打算把王位传给伯仁,他想起虞朝末代君王虞纣,不由地担心大黎的未来。他含泪问道:“圣人,大黎国祚几何?” 文王看见伯岐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他干瘪的嘴唇说的古老又神秘且晦涩的语言,许久之后才答道:“少挈当初背了我五百步整。” 五百年,文王不太满意,他没说,但伯岐从他紧皱的眉头看出来了,他说道:“少挈再背老朽,有几步延长几年,如何?” 文王含泪背着伯岐,走了八步,伯岐彻底气绝。按照他留下的遗言,文王把伯岐葬在了岐山。 文王忘了一件事情,伯岐是岐山地祇。地祇,寿命实在悠长。 伯岐死了,他留下了关于嘉禾的预言和关于大黎国祚的预言。 文王老了,他退位了,他的嫡子伯仁继位。伯仁偶尔去见他的父亲文王时,文王都在侍弄一颗桃树。那是一颗足够神异的桃树,一年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五日都花开团团。 第四章、北帝秦淮本纪 - 弈士 - 赏一杯茶 秦淮,乔公子淮。 乔公子淮幼时曾作为人质待在黎都,与赫天子的长子公子闲交好。黎都惊变,乔公子淮被遣送回乔国。赫天子设计让公子闲假死,把公子闲安排到乔国使臣队伍离开了黎都。 回到乔国的乔公子淮在洛邑学宫学习,他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诸子百家学说都有涉及。 黎赫王二十二年,冬。宋与鲁国趁乔国在洛邑祭祀之际,集结大军攻破洛邑,乔公子淮带着乔国司马乔叔、兄弟乔公子音与子丑爱徒避难梁州,乔公子淮化名秦淮。 秦淮学识渊博,得到梁州枳国枳江侯江望舒的推举,担任巴阳大夫。秦淮很钦佩江望舒的学识,在担任巴阳大夫的期间通读江望舒的诗文。 黎赫王二十三年,秋,禾丰节。秦淮作为巴阳大夫初次参与了枳国的河神祭祀。他对江望舒早年留下的“青枫何必留人驻?云销雨霁上青天。”不甚满意,改为“青锋何必留人驻?云销雨霁鲤化龙。” 秦淮不想扶摇直上九重天,那是庸人的心思,他只想鲤跃龙门,重建乔国。 乔国已经亡了,满朝贵胄除了跟随在自己身侧的司马乔叔,其余人要么死,要么被流放,甚至还有的成了宋骁的走狗。 秦淮太弱小了,他很想争取江望舒的支持,甚至他把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还把孟兰捆上了他的战车。 可惜他失望了,江望舒非但没有帮他,还带着宋使前来。 “江侯,你好狠的心呐。”秦淮悲怆欲绝,他、乔叔和音都在别院,再也无路可退。 绝望就像黑夜一般笼罩着秦淮,秦淮抬头却见到一丝曙光,那个枳西来的痴儿竟然冒冒失失跑了出来。 秦淮神情地忘了一眼别院,大声呵斥道:“音,快跑。” 可惜痴儿就是痴儿,他被愚蠢的宋使当成乔音掳走,尽管中途缪斯认出了这个痴儿不是乔音,但太晚了。 秦淮知晓绝无生机,他把全部的希望放在了音的身上,只要音还在,乔国就有希望重建。 被押解到宋国国都洛邑的秦淮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再也找不到一丝曙光,倒是那个无辜的痴儿竟然被当成是子丑后人。 宋王宋骁爱女女公子巧玉召见秦淮,秦淮想起了自己和巧玉的婚事,他可不信如今的巧玉还会认自己这个阶下囚,或者说是乔国余孽。 “公子淮,许久不见,可还安好?”巧玉来了,她来的时候洛邑已经开始下雪了。她开口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不过语气还算温和。 秦淮摸不准巧玉的心思,但巧玉的出现就像黑夜中的星辰,让秦淮看到了生的希望。他弯腰作揖,尽量放低姿态说道:“承蒙女公子挂念,淮感激涕零。” “你是聪明人,知晓我为何而来,”巧玉笑道,“算起来我们之间还有婚约。” “淮愚钝,不知女公子为何而来。”秦淮拿不准巧玉的心思,他只好把姿态放得更低。他可不信巧玉还会把婚约当真,就像宋骁说他是一个有大仁大义的君王。 “既然不知,那多说无益,我素来不与庸人打交道。”巧玉叹息地摇头。 秦淮慌了,伏地扣首。必死之人,在一丝渺小到极致的生的希望面前,他放下了尊严。 秦淮放得下尊严,能让他放不下的只有竹梜(筷子)。 巧玉弯下腰,把耳朵贴在秦淮耳旁,她没说话,只是哈气。秦淮不小了,他知晓男女之事,也尝试过。他的耳根发烫,他想起来了曾经抱着一个美丽的婢女走到长满黍米和稗子的地里。 巧玉不是那个痴心妄想想要爬得更高的婢女,甚至现在秦淮也得仰视她。 秦淮抬头仰视巧玉,只见到白花花、软绵绵的雪。他最喜欢雪了,他想起了曾经和公子闲在洛邑堆了一个雪人,又被公子寒粗鲁地破坏。秦淮有一种伸手去触摸一下白花花、软绵绵的雪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他收敛了眼神,尽量表现得低眉顺眼。 “好看吗?”巧玉咯咯地笑。 秦淮渴了,他想起曾经自己与婢女冬游的时候太渴了,于是抓着白花花、软绵绵的雪解渴。 巧玉抓着秦淮的手放在白花花、软绵绵的雪上。在点着熏香的房间里,在铺着柔软丝帛和毛笔的的桌案上,秦淮拿毛笔在巧玉铺开的丝帛上画了一朵殷红梅花。 “好好活着。”巧玉收好了殷红梅花,冷漠地说道。 秦淮告别了巧玉,带着乔叔离开了洛邑,一路畅通无阻。秦淮谨记孟兰的教诲,翻山越岭抵达孟、焦两国。 孟、焦的历史太悠久了,他们是有孟氏与有焦氏的后裔。文王想让孟、焦制衡南荆,可惜他失算了,孟、焦现在太弱,夹在宋楚之间,自顾不暇。 秦淮与乔叔抵达孟国后一直被冷落,单单被安排在舍馆,一连半月不被召见。乔叔是个武夫,性子急躁,整日发牢骚。秦淮不同,他喜欢揣摩人的心思,他知晓孟、焦两王是在忌惮,毕竟豫州最后一个乔国都被宋灭了。 孟国使臣姗姗来迟,但终究是来了。秦淮害怕乔叔言辞过激,于是单独前往赴宴。 孟王设宴,单单三人。 “贤侄来孟,为何事而来?”孟王开门见山,大家都不是孩子,那些虚伪的客套话就不必显摆了。 秦淮行礼,正色回答:“淮为天下事而来。” 孟、焦二王对视一眼,脸色欣慰,久闻乔有公子淮,饱读诗书,骨肉都是道义,开口一言,便是不凡。 “淮以为天下如何?”焦王比孟王谨慎些,他可不会单单听秦淮一句空口白话便彻底信他。 “黎室式微,礼崩乐坏,诸侯并起,割据一方,春不勤王,秋不进贡。”秦淮悲悯地说道。 孟、焦二王交换眼色,细细平常秦淮话里面的滋味。不得不说秦淮语出惊人,不似青年见识。 秦淮把自己当成木燧,孟、焦二王就像已经冒烟的草绒,只要再哈一口气,草绒就会“噗”一声窜起火苗。他悲切地说道说:“淮有扶持黎室之心,奈何势单力薄,有心而无力。” 孟王这团草绒终于“噗”地一声窜出了火苗,他脸色大喜,问:道“淮以为如何平天下?” 大黎王朝,向来对黎室中心不二的,只有中山、孟、焦三国,此番来孟,不虚此行。中山亲近大黎只因为中山王不论辈分,世代为天子伯父,为大黎太保。孟、焦则是在大黎文王少挈时代便绑在了黎朝的战车上。 于是秦淮搬出孟兰言论,阐述道:“淮师从孟先生,孟先生教诲,君子先修身,然后齐家,最后治国平天下。淮以为,君子以君子之礼待小人,而小人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天下诸侯,君子几何?小人几何?淮听说中山王子匡,四十载为黎室鞠躬尽瘁,可为君子;淮还听说,孟、焦二君上敬天子,下爱黎民,也可为君子;然而淮还听说,天下有诸侯有不臣之心,不义之举,却自诩君子。” 孟王点头,焦王老泪纵横,想起黎室,心如刀绞。天底下最大的伪君子,便是拿着刀剑征讨四方却披着仁义外衣的宋王宋骁。狡狐宋骁,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秦淮继续说道:“若想平天下,需要内外皆安。如今内有孟兰,大黎庙堂无虞;然而外有虎狼环侧,大黎天下堪忧。内外皆安,首先要有始打虎者,震慑虎狼,以保黎室天下,以延黎室国祚。” 孟王急切地问:“然而黎室内忧外患,内有外戚干政,如今宋一家三代代代与天子结亲,声势滔天,孟兰根基浅薄,恐怕难以制约;外有诸侯不守黎礼,食天子采邑,不行诸侯之事,大国征伐,小国沦丧,天下大乱。内忧不绝,外患不断,如何平天下?” 秦淮胸有成竹,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老练得钓者,一步一步蛊惑鱼儿上钩。他正色说道:“淮说了,内有孟先生,内忧可解。然而外患不觉,虎狼并起,则要有始打虎者。” “孟、焦小国,国祚不断,已是不易。”焦王觉得秦淮就像一个老练的钓者在蛊惑自己上钩,他不肯咬钩,因为他知晓向来只有渔夫钓鱼,没有鱼儿把渔夫拉下水。 “大国征伐,小国人人自危,都想自保,然而能自保否?我乔国前车之鉴,两位叔叔不记得?”秦淮声泪俱下,言语哽咽。 秦淮一言,孟、焦二王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天下小国人人企图自保,却又一一沦陷,从四百三十六国到现在只余零头。若是不肯警醒,迟早会步入后尘。 “单单孟、焦,自保已是不易,如何抵御虎狼?”焦王仍旧犹豫不决。他对黎忠心耿耿不假,秦淮所言句句属实,然而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他觉得自己快咬钩了,为人君,岂敢拿一国百万民众,去赌那浩渺国运。 “若是天下诸侯人人都像孟王一般偏安一隅,那黎室国祚不得不断。”不经意间,秦淮改了称呼,其中滋味,焦王自然品得出。 “势单力薄,实在是不敢堵上一国黎民性命。”孟王抱手,语言之间遗憾之意毕露无疑。孟王心软,他害怕自己再被秦淮蛊惑会毫不犹豫地咬钩。 秦淮摆摆手,失魂落魄,乘兴而来,不想却是个败兴而归的局面。天下诸侯之中,中山不必多说,早已绑在黎室战车上。其余诸国,便是孟、焦二国与黎室最亲。若是孟焦都不肯帮他,谁还能助他绝境翻盘? 本来乔国大好的棋局,却败给了宋,留给他的,只有孟先生与乔叔。手里棋子不多,已是绝境。秦淮还想在搏一搏,他不想这么早便从沦为看客,天下这盘大棋,宋骁下得,熊冉下得,他秦淮为何就下不得? 处处尽是棋楸,人人皆为弈士。他秦淮可不单单是个儒家学子,比起仁义之道,他更喜欢纵横之术。 已是绝境,再不落子,便是死境。 “淮承诺,从此不再是公子,不再以乔为氏,只愿九州河清海晏,只愿四海五谷丰登。”秦淮无可奈何,不得不落子。这一承诺,实在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君子有德,承诺必守。 “善,”孟王击掌,“寡人答应了,便做这始打虎者,内勤天子,外御虎狼。” “孤王赌上一国国运,赌上百万生民,与贤侄一道匡扶黎室。”焦王伸手,孟王与他心有灵犀,将手搭在其上,秦淮会意,也伸手。 秦淮内心苦涩不已,从此天下再无公子乔淮,从此天下只有秦淮。 纵然游说了孟、焦两国,依旧势单力薄,商议之后,孟、焦两王拜秦淮为相,前去联合北境诸国。 选择北境诸国,这也是孟先生的意思,冀州诸国都是小国,与乔国几乎世代通婚。 于是秦淮挂孟、焦两国相印,只带乔叔一人绕道宋国前往冀州。他昼伏夜出,像一匹孤狼一样游荡在宋国国土外围,偶尔露出阴寒的眼光和阴寒的獠牙。 此时的宋王忙于与胡塞作战,已经放弃了对秦淮的缉拿。一个秦淮而已,势单力薄,如何成器,放虎归山又何妨? 一月之后,秦淮两人来到冀州,他在两个月内游水了卫、梁、陈、唐、桑等冀州十二国,最后只说动了与乔有姻缘之好的卫、梁、陈三国。 这个结果不好不坏,秦淮尚能接受。孟先生早说过,卫、梁、陈、齐与乔有姻缘之交,可以为友。齐国早被宋鲁灭了,否则定然是一大助力。 黎赫王二十四年,夏秋之交,秦淮挂五国相印,以尊天子攘诸侯之名,以宋谋害子丑之罪,出师伐宋。 向来只有大国欺凌小国,宋国又是大国中的大国,何曾被人讨伐过?秦淮伐宋,不光掀起了轩然大波,更是天下哗然,毕竟还未出现小国讨伐大国的先例。 尊天子而攘诸侯,师出有名。 卫、陈、梁冀州三国联军出鹿岭要塞南下陈兵塞上莽原,秦淮亲自率领孟、焦联军北上陈兵剑陵关。 宋王宋骁勃然大怒,此时宋国已经陷入了与胡塞的战争中,实在无暇顾及南北两端。 秦淮岂会没有准备?他一直在等宋与胡塞在阳光大战,然后来一出釜底抽薪。 声势浩大的五国联盟在宋国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不过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螳螂,秦淮再是在剑陵关斩杀宋骁三子嘉德,也还是被宋楚联军逼退。 宋骁当真舍得,把爱女巧玉远嫁熊冉,一箭射雕几何?狡狐宋骁岂会做赔本买卖? 孟、焦割地求和,熊冉大度地把十城之地悉数让给宋骁,秦淮悲哀地望了一眼南方,逃往冀州避难。 秦淮不是个庸人,这个亡国灭种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两次游说诸国,比起先前的五国联盟,这一次的七国联盟声势更大。 宋骁当真怒了,一个亡国灭种当真成了气候。先礼后兵,这是宋骁的规矩,先是邹固从武邑出发,经塞上莽原,过鹿岭要塞,最后抵达冀州;邹固身后,十万宋国雄狮已经兵临鹿岭要塞。 “圣人为何而来?”唐王接见了邹固。 “自然是为天下太平而来,”邹固行礼,说道,“吾王愿天下太平,不起兵戈,然而有人妖言惑众蛊惑诸侯妄想再起战事,吾王宅心仁厚不忍再见黎民受难,于是让在下前来。” “何人妖言惑众?”唐王眉毛一掀,心里嗤笑宋骁的假仁假义,嘴上还是给了邹固三分薄面。 “王上自然知晓。”邹固和气说道,两人都不是痴儿,非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孩子气话。 “寡人不知晓。”唐王怒目而视,三分薄面也不给了。 “先前叛贼秦淮怂恿五国作乱,如今七国联盟,王上真不知晓?”邹固竭力压抑心头的愤懑,还是毕恭毕敬。 “宋骁把你当圣人供奉,寡人可不认你这个圣人,寡人知晓又如何?不知晓又如何?”唐王温笑回答。是温笑,也是假笑。 邹固面不改色,纵横一派最重要的是心性,碰壁吃瘪是常事,只是从宋骁继任大黎太傅之后天下谁敢不卖邹固面子?况且邹固本人也是学宫祭酒、天下首圣。 “唐王,吾王对秦淮这个叛贼很是反感,还希望唐王不要一条路走到黑。”邹固话里不无威胁意味。 “哼,你是在威胁寡人?”唐王走到邹固身前,面对面、眼瞪眼,王霸之气毕露无疑。 “威胁谈不上,只是劝告。”邹固与唐王对视,区区一个小国诸侯,他并不放在眼里。这十余年间比唐王嚣张的诸侯多了,哪一个还能活到现在? “寡人行事,要你劝告?”唐王绕着邹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又说道,“听说邹固你是圣人,为何不匡扶黎室,反而助纣为虐啊?” 邹固眉梢一挑,这唐王真是嚣张至极,难以相与,于是答道:“何为助纣为虐?” “宋骁老贼一心想剽窃天下,莫非真以为天下尽是不臣之人?”唐王摆手送客,又告诫道,“宋骁大可以起兵戈,寡人恭候。” “还请唐王转告司颉,他的家眷在武邑好得很。”邹固告辞,显然七国早已绑在一辆战车上,恐怕秦淮早已给七位诸侯灌足了迷魂药,邹固也不想再费口舌。区区七国,以为可以和宋国分庭抗礼了? 邹固一走,秦淮出来,击掌道:“王上气节高洁,淮钦佩。” 唐王忧心忡忡答道:“淮,寡人这赌上的是一国国运,宋国实在是太可怕了。” “前车之鉴还少吗?宋骁之心天下皆知。”秦淮恭敬回答,如今他更是被七国拜为国相,身挂七国相印,何其显赫?只是代价太大,诸侯也知晓宋骁迟早会马踏冀州的道理,又害怕秦淮将他们当棋子指使,于是会盟之日秦淮承认不再复国,只是要为天下谋生。 秦淮能说服北境七国,单单靠着一句“独梜易断,众梜难折。” 尽管先前的五国联盟在宋楚联军的刀剑下一败涂地,但却给了这些小国希望,五国不行,那便七国。 宋骁先礼未果,只好出兵。 宋将韩泽、汤诩伐唐,兵临王屋。七国联盟结兵驰援,拜秦淮为帅,乔叔为主将,共计三十万大军。 北境七国联盟与宋国在鹿岭要塞、王屋山和塞上莽原大战不绝,尽管还是落了下风,但还是让天下诸侯见识到了七国联盟的实力不容小觑。 秦淮如何甘心愿意替那七个草包诸侯卖命?不过是互相利用。秦淮不再是孤零零一人,他有武力强悍的旧乔国司马乔叔,有被放逐塞上莽原的旧乔国司徒夏侯仲卿,还有在塞上莽原牧马的宋国官牧大夫司颉,甚至在宋国武邑还有一位旧乔国司空欧尧。 秦淮在北境七国联盟诸侯面前尽量低眉顺眼,表现得顺服一切,但战败后还是被驱逐出了冀州。 他带着乔叔一路北逃,进入北狄,这次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厄运女神再一次眷顾了秦淮,他刚进入北狄不久便被北狄人俘虏,再一次踏上了俘虏之路。 被关押在北狄的秦淮以为走上了绝路,他恍惚中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朝他走来。 错觉,那女人只是路过,她怎么会怜悯沦为阶下囚的秦淮? “你就是来自南方的人?”那个女人开口了,说的还是标标准准的大黎雅言。 秦淮看得有些呆,险些忘记了答话,他收回一对狗眼,然后毕恭毕敬,尽量表现得不卑不亢说道:“乔公子淮。” “放他出来。”这个漂亮的女人吩咐道。(北狄语) 秦淮稀里糊涂地被放了出来,这个女人上马,喊道:“给我牵马,如何?” 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地位也不低,还很蠢,这是秦淮得到的结论。 他接过缰绳,给这位来历不俗的漂亮蠢女人牵马,一直走到郊外。 秦淮不单单饱读百家学说,还练剑,他权衡过利弊后,终于忍不住朝这个地位不低的漂亮蠢女人下手了。 秦淮手心攥着两颗石子,他故意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然后两颗接连而出,朝这个漂亮蠢女人而去。 秦淮失误了,这是一个地位不低的女人,也是一个漂亮到极致的女人,还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实力远远胜过秦淮。 “我叫胡狄儿,”这个女人制服了秦淮过后,骄傲地宣布道,“你是我的第三个男人。” 秦淮无力地躺在长满杂草的草地上,眼角流出了两行清泪。他抬头,看见了骑在自己身上的胡狄儿骄傲如一个女王,还看见两团白花花、软绵绵的云朵。那两团白花花、软绵绵的云朵忽然坠落了下来,秦淮一手一个托住了。 秦淮屈服于胡狄儿的美丽、智慧还有武力。胡狄儿让他上马,他乖乖上马;胡狄儿让他揽着她,秦淮乖乖揽着她;胡狄儿让他看晚霞,秦淮扭头,看见白花花、软绵绵的云朵之上有一片红霞。 快回到城邑的时候秦淮下马了,还是顺从地替胡狄儿牵马,然后回到脏兮兮、臭烘烘的笼子里过夜。 第二天胡狄儿又来了,她还是让秦淮给她牵马。刚到郊外秦淮便迫不及待地躺在地上,他喜欢仰望这片天空。 “知道你没吃饱,我给你带了两个白面馍。” 胡狄儿丢给秦淮两个白面馍,秦淮看见白面馍上各有一道脏兮兮的爪印,他的眼角又淌出了两行清泪。 “你只是我的第三个男人,”胡狄儿抚摸着秦淮俊朗的脸庞,怜悯说道。 秦淮哽咽着吃了两个有脏兮兮爪痕的白面馍,他想起了陪自己画落梅的巧玉已经嫁给了楚王熊冉。 胡狄儿许久没来了,也许有三个个月,也许更久。秦淮连有脏兮兮爪痕的白面馍也吃不到,他只能大口吞咽潲水。 有一天胡狄儿像一只翩飞的蝴蝶落在秦淮面前,她伤心地说道:“我怀孕了。” 秦淮怔怔神,胡狄儿又说:“我父王要见你。” 秦淮木讷地跟在胡狄儿身后,她听见胡狄儿说道:“以后我就你一个男人了。” “你该高兴。”胡狄儿说道。 秦淮强颜欢笑,他没想到自己这么早就有了孩子,他害怕以后孩子和他一样四处流亡。 北狄在漫长的岁月里分化为白狄和赤狄两支,胡狄儿是白狄王的女儿。白狄王阿古达并没有刻意刁难秦淮,更是承诺他会出兵帮他光复乔国。 单单白狄的实力恐怕连冀州七国联盟都撼动不了,胡狄儿又亲自去赤狄见她的叔叔阿不休,请他出兵。 胡狄儿回来的时候很累了,白狄王阿古达给两人举行了简单的婚嫁仪式后便送他们回冀州。 秦淮回到冀州的时候北境七国联盟正在宋国的铁蹄下节节败退,秦淮再一次和七位草包诸侯和解,身挂七国相印迎战宋军。 宋国大执戈缪斯封圣,这头年轻的寐虎已经睁开了眼,缪斯走到哪,哪儿便划入宋国土地。 北境七国联盟死在缪斯手下的武将太多了,也许有二十,也许不止。缪斯再度叫阵的时候有人迎战了,是被七国联盟推举为武圣的胡狄儿。 一个女人,生得美丽,可惜这是战场,不看姿色,只看实力。 胡狄儿用她的行动狠狠地扇了北境七国联盟男人们的脸,从王屋山到鹿岭要塞,三战缪斯三次平手,再也无人敢小觑她。 胡狄儿就像绿叶中混进了一朵旖旎红花,显眼且耀眼。 秦淮不是没有准备,他如何甘心去掉公子身份,沦为这七八个草包诸侯手里的棋子?他想当弈士。 秦淮不再势单力薄,夏侯仲卿和司颉这两枚棋子没了,但给他争取到了更多的棋子。 况且他还有胡狄儿,一个美貌、智慧和武力并存的女人。有一天凌晨,胡狄儿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说她降服了卫仲子和卫季子。秦淮想了想,卫仲子和卫季子应该是应该是第八、九了。 秦淮望着漫天飞絮,伸手去接。可惜雪花落在手上,不多时便消融为水。 “乔叔啊。”秦淮喊道,夏侯司徒没了,欧尧司空也没了,他单单剩一个乔叔了。真正忠诚于他的,只剩一个乔叔了。 “太子,胡狄儿她……”乔叔欲言又止。 “好了,不许议论,我心里有数。”秦淮忍住了几乎要流出来的两行清泪。 乔叔左右张望,并无他人,这才小声答道:“太子,夏侯司徒留了不少后手,再过些日子,北境再无八国联盟。” “可我等不了了,相国,终究没有天子好听;天子,终究没有王上好听;王上,终究没有天子好听。”秦淮说道。 “可我们还是势单力薄。”乔叔焦急说道。 “不用等了,”秦淮神神秘秘地说道,““乔叔啊,去请唐谋他们议事。” 胡荻儿只穿单薄胡服出来,她靠在秦淮肩头,说道:“夫君,我们此行带来了冀州四十万人马,我父王和叔父应该已经领军南下。” 秦淮揽住胡荻儿,柔声道:“辛苦你了,要安抚那些将领,还要亲自上阵。” 胡荻儿笑了笑,往秦淮怀里拱。这位三战缪斯三次平手的天底下唯一一尊女武圣,她的温柔单单属于眼前的男人。 “夫君,你会不会嫌弃我很脏?”胡狄儿仰头问。 秦淮亲吻着胡狄儿的眼睛,他怜爱地说道:“都怪我无能。” 胡狄儿袖里藏了刀子,刀尖几乎触碰到了秦淮的后心,她悄无声息地收回了刀子。 秦淮揽着胡荻儿离去,天下这盘棋楸,他怎么甘心沦为棋子?还是八个草包手里的棋子,他要当弈士,他要当最大的弈士。 鹿岭要寨议事厅,二十几个大将都在,秦淮携胡荻儿进来,朝在座的二十来位大将拱手,说道:“召集诸位前来,是商议拦截宋国骑兵的事。” 北境联盟讨伐宋国,是秦淮的主张,八位草包诸侯欣然准允,出于对秦淮的戒备,都默契地派出了心腹大将。 秦淮与八位草包诸侯心照不宣,这二十来位大将来自北境八国联盟,不少更是王室人员。 桑将桑离拱手说道:“相国,据斥候来报,宋国大执戈单单领了不足四万骑兵,又何至于兴师动众领着四十万大军前来?” 秦淮与胡荻儿相视一眼,胡荻儿走到桑离面前,柔声说道:“桑离……” 桑离听见胡狄儿软糯的声音一怔,他想起了有天夜里有只蝴蝶飞进了自己的房间,又被自己当成蚊子挥舞跑了。 他还想起了第二天凌晨有只蝴蝶从隔壁房间飞了出来,隔壁房间住着桑果,桑果那天起得很晚,他还以为遇刺了。 胡荻儿袖里藏刀,一刀刺在桑离心口。秦淮惋惜地说道:“桑离,你不识时务,别怪我。” 议事厅一阵骚乱,半数大将忽然朝其余十几位大将出手,那十几位可怜的大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制服。 “属于那八个废物的时代过去了,”秦淮得意地张开双手,说道,“属于孤的时代来临了。” “参见王上。”秦淮跪伏喊道。 “参见王上。”那半数大将也跪伏喊道。 那十几个被制服的大将有人破口大骂,有人连连求饶。秦淮走到求饶的桑国大将桑虎身前,问道:“你怕了?” 桑虎磕头如捣蒜,求饶道:“相国,不,王上,我愿意臣服。” “晚了,都杀了吧。”秦淮悲悯地说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桑虎绝望了瞥了一眼胡狄儿,他忽然悔恨不该撵走那只斑斓蝴蝶。可惜,他没有机会选择了。 弱者,可不是面临两难抉择,而是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桑虎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议事厅的地上绽开落梅点点,看得桑果、唐谋、卫仲子、卫季子、陈樵、徐榜、子如、符文典九位大将心惊胆寒。这位新王的手段,实在太过于残忍。不过等他们看见胡狄儿美艳的俏脸和如蛇的腰肢,又觉得地上的红梅赏心悦目。 鹿岭要塞兵变实在突然,突然得乔叔都觉得突兀。不论如何,属于冀州八国联盟的时代结束了,属于秦淮的时代到来。 夜晚的时候,秦淮有些不习惯床榻上多了个人,他已经连续八个夜晚独自歇息了。 “胡狄儿,我累乏了,想歇息。”秦淮翻了个身,两行清泪打湿了他的脸颊。他看见胡狄儿窸窣穿好衣裳,变成蝴蝶飞走了,凌晨又准时飞回来。 宋国这尊庞然大物终于倒下了,没有宋骁的宋国由内而外开始瓦解,最终都臣服在了秦淮的脚下。 胡狄儿又像蝴蝶一样飞到遥远的青州,回来的时候告诉了秦淮一个好消息——鲁国大将军艾诗臣服了。 秦淮忽然想起了南帝熊冉,他觉得自己最少也应该和熊冉平起平坐,于是也称帝。 两位天底下最大的弈士终于在洛邑会盟,立下了均分天下的君子协议。 黎朝太弱了,早就不堪一击。秦楚三十万大军直指黎都,那个可怜的痴儿不识好歹妄图螳臂当车,可惜都是徒劳无功,如同蚍蜉撼树,最后像飞蛾扑火一样湮灭。 大黎历五百零八年正月初一,黎朝的历史结束了,这盘棋楸剩下的只有北帝秦淮和南帝熊冉。 这一天开始,大黎历结束了,新历开始。 既然还有弈士,弈局还得继续。 一场秦国内部的风波卷起。 胡狄儿死了,她死在江珏的刀下。她曾经袖里藏刀杀了许多人,她也是被江珏袖里藏刀所杀。 新历二年三月,秦淮以胡狄儿与赤狄王阿不休有染为借口拒绝了赤狄王要半个冀州的要求,白狄王阿古达与赤狄王阿不休结盟占据了冀州。 新历二年四月,南帝熊冉趁秦国内乱之际放弃了攻打梁州,悍然出兵越过剑陵关,直指豫州。 新历二年五月,北帝秦淮心力交瘁,他既要应付来自冀州北狄实力的入侵,又要面对来自南帝熊冉的大军进攻。 噩耗一个接连一个,秦国大将一一叛国,要么投靠楚国,要么自立门户。 新历二年七月,秦淮还没来得及巡游他的天下,便被楚军围住了洛邑。 南帝熊冉在大将军封肃和镇西将军苣臣的护卫下再一次踏足洛邑,两个本来商定均分天下的帝王隔着十步对视。 北帝秦淮瘫坐在王位上,胡狄儿没了,再也没有能约束那些武将的人了。秦淮是多么爱胡狄儿,他想起了他和胡狄儿在北狄看云朵的悠闲时光,也想起来 “哈哈哈……”北帝秦淮披头散发,他肆无忌惮地狂笑。 “秦淮,你若臣服,孤不杀你,”南帝熊冉悲悯地说道,“纵横家,投机取巧之辈,还想觊觎天下?” 熊冉最瞧不起的便是纵横家,不过秦淮倒是有些手段,竟然把那些个愚蠢的诸侯玩弄于股掌之间。 “放眼天下,有王天下之相者,唯孤与宋骁耳。”熊冉太寂寞了,他从未把除了宋骁之外的人放在眼里,无论是赫天子、枝天子还是其余诸侯。 可惜宋骁死太早了。 “熊冉,”秦淮呵斥道,“我儿子被我亲手杀了。” 熊冉替秦淮感到悲哀,他也从将领的口中知晓了秦淮的夫人胡狄儿的一些风流韵事。 “熊冉,你有没有儿子?”秦淮再呵斥道。 熊冉有儿子,还不止一个,最讨他欢心的是巧玉给他生的儿子,熊冉给他起名为九龄。 秦淮手持宝剑,封肃和苣臣两人挡在南帝熊冉面前。秦淮没有把宝剑挥向熊冉,他拔剑自刎。 秦淮倒下了,南北对峙的局面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楚王朝。 “天底下只许有一位天子。”熊冉难得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天下九州不尽然悉数归楚王朝,北狄势力入侵冀州,其余各地又有许多将领或是世家子弟割据一方。 九州这一方棋楸,向来不缺少弈士,熊冉不会寂寞。 第五章、熊冉本纪 - 弈士 - 赏一杯茶 熊冉,楚烈王嫡子。 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文王分封的前朝太子高辛在毒瘴遍地、虎豹横行、荆棘丛生的荆州立南荆国。 昔年文王分封的诸侯未被窃取国祚的只有孟、焦和中山。孟、焦两国早在前朝时期就毗邻,一向唇齿相依。中山则代代出太保,不论辈分都被天子尊为伯父。 孤竹立国后陷入了与北狄、孟离后裔的战争中,早被胡人血统同化,如今更是成了异邦。 胡塞在传承中,国祚虽然延续,血脉却不知换了多少。 南荆覆灭之后,南荆太子立国为楚,后来又自称灵王。楚自楚灵王称王,到熊冉合计七代,代代明君。 灵王是霸主时代的终结者,也是动荡时代的开创者,自灵王称王以来,天下诸侯不论大小都跑去洛邑请天子赐个王者头衔。 年轻的熊冉坐在王位上,他尽量模仿他那个纵欲过度的父亲的坐姿和神态,他望着底下撅着屁股的数十臣子,一夜之间长大了。 楚国历经六代明君,给他留下了一份不算小但也不足以挥霍的家产。 此时的楚国疆域不算小了,但四境都算不上安宁。 东边,还有南诏、南阳等十来个南荆后裔,他们都以纯正的南荆后裔自居。 西南,三苗长老鹿素数次侵犯楚国国土,侵扰楚国国民。 南方,百越中的白越、西越、栗越咄咄逼人。 便是北方,孟、焦两国恪守祖训,也千方百计地制衡楚国。 四境皆敌,楚国的处境实在不妙。 熊冉先安抚孟、焦,又对黎朝以礼相待,勉强保住了北境安宁。 至于西边的南召、南阳等数十个南荆后裔,连年征战,并无暇顾及楚国。 楚国面临最大的威胁是来自三苗和百越这两个异邦。 他一面命人镇守南境,一面驳回庙堂臣子的请求,坚持南巡。 熊冉南巡到沅水,他耀眼如一团火,吸引三苗的飞蛾死士前赴后继。 熊冉遇到个年轻人,准确地说是个掩饰手段还算高明的三苗死士。那个年轻的三苗死士在沅水里泡了三天,饿了吃些白菱,渴了喝江水,把一身三苗气息巧妙地掩饰住了。这个年轻人动手了,他想刺杀熊冉,可惜他太虚弱了。 熊冉怜悯这个饥饿的年轻死士,特地赏赐了他一顿饭食,然后继续南巡而去。想杀他的人太多,也不多这个年轻的三苗死士一个。熊冉并不在乎,甚至他还特地去了一趟三苗。 熊冉在三苗遇见了一个年老的的农夫,熊冉站在远处等了一天,这个农夫勤勤恳恳地在水田里劳作,他可以辨别谷子和稗子。除此之外,熊冉格外留意到农夫死弄的田地里面长是谷子,不是粟。 谷子啊,那是谷子。从南荆到楚国,曾经的玄鸟后裔、虞执后人越来越堕落了,只能以粟米为食。 熊冉接见了这个年老的农夫,他把双手交错放在胸前,行了一个古老的礼节,就像当初他的先祖少阳请黎弃去治理五谷和桑麻一样请老农去治理五谷和桑麻。 老农无名无姓无氏,只好以苗称呼。他本想婉拒熊冉的请求,但熊冉的一句“我想让楚人不再以粟米为食。”打动了他。 熊冉草草结束了南巡,返回的时候又在沅水遇见了那个三苗死士。 熊冉以为这个愚蠢的死士不知好歹还不肯放弃刺杀自己的举动,等这个死士匍匐在他身前时他动容了,于是也带这个死士回到了郢都。 这个愚蠢的死士叫苣臣,三苗人。 苗到各地去寻找野生谷子培育良种,熊冉特地让苣臣和夫错跟随他。 苗不负众望培育了良种,熊冉拜他为司农,位列六卿。 夫错和苣臣在跟随苗游历过后武力大增,一个以霸王枪法雄霸荆楚,一个以防御之道成了夫错之下第一人。 熊冉大喜,这些年他手底下有了不少人才,他觉得该整顿庙堂和行伍了。 熊冉大刀阔斧地废除了三公六卿,再设三公,各地大夫军政分开。不少老贵胄含泪看着自己的采邑被收回,他们没想过抵抗,熊冉已经长大了,他彻底地掌握了楚国这乘战车。 纵横家木尔曾有幸拜师大黎太傅朗轩习纵横之术,他的到来让熊冉欣喜不已,熊冉拜木尔为国师。 苗培育良种,养楚国一国之民,熊冉敕封苗为农家圣人,拜为司农,位列三公。 夫错习霸王枪法,纵横荆州无人能敌,熊冉拜夫错为大将军,位列三公。 熊冉深知身处乱世实力便是底气,他询问木尔:“木师以为如何强国?” “一里土地有田土十顷,田土十顷可以养百民,百民可以养十兵。”木尔还很年轻,他和年轻的熊冉一拍即合。 楚国太小了,不足千里,田土不足十千顷,黎民不过三百万,兵士更是只有三万。 熊冉谨记木尔的教诲,楚国最稀缺的是土地,于是他选拔将才,派遣夫错南征百越,派遣苣臣征讨西境小国,派遣老牌大将景瑟与管婴征讨东境诸国。 十年征伐,楚国地广三千里;地广了,可以安置更多的人口;人口多了,可以种植更多的五谷和桑麻;粮食多了,可以养更多的将士;将士多了,可以扩更多的地。 黎赫王二十三年,楚国已经占据了几乎整片荆州,再加上四境扩地,地广三千里,国力比起天下第一强国宋也不遑多让。 熊冉还是对黎朝毕恭毕敬,摆出臣子的姿态,甚至对孟、焦两国也是礼待有加。 宋骁按捺不住了,他迫切地邀请天下诸侯去洛邑会盟,显摆宋国的国力。 熊冉自然应邀前往,他在洛邑见到了一个国色佳人——宋骁爱女女公子巧玉。 熊冉对这个痴儿祭酒没有半分关注,他只想掀开巧玉脸上的面纱,好窥探真容。可惜巧玉始终蒙着面纱,即便如此,那一对装得下大泽秋水的眼眸和柔软如蛇的腰肢无时无刻不诱惑着熊冉。 “王上,宋骁十子子子无能,两女俱是国色。长女宋瑶是当今国母,幼女巧玉更是有沉鱼之貌。”木尔把他知晓的信息透露给熊冉。 “为何国母也以氏称?”熊冉问道。黎朝,女子称姓,男子称氏。 木尔笑着解释道:“宋国始祖可以追溯到文王三子叔礼所建西乔国。宋国国姓是姚,以宋为氏。” 熊冉笑了笑,算起来黎朝与宋国还是同宗同源,为了避讳,宋骁长女宋瑶这才以氏称。 “与女公子芷兰比如何?”熊冉问道。赫天子之女女公子芷兰该出阁了,熊冉志在必得。 此时的楚国国力鼎盛,大将军夫错在武道一途至于臻境,位列武圣。武圣夫错之下又有四征四镇,分别是征西将军滕云,征东将军管婴,征南将军杜若,征北将军公孙麟,镇西将军莒臣,镇东将军元季良,镇南将军侯川,镇北将军景瑟。 熊冉继位时楚国不足千里之地,如今三千里;熊冉继位时楚国黎民三百万,如今逾千万;熊冉继位之初楚国将士三万人,如今雄兵八十万,千夫长以上逾千人。 此时的熊冉不再追求多,而是好。庙堂柱臣,他有国师木尔、司农苗圣两位圣人;四境将士,他有大将军夫错、四征四镇;欠缺的,是一位佳人。 熊冉这十年太忙了,他忙着开疆拓土,忙着治民养民,他很想骄奢淫逸一回。 赫天子爱女女公子芷兰出阁,有意的可不单单是熊冉一个。从黎都贵胄到四境诸侯贵公子,爱慕芷兰的不在少数。 熊冉志在必得,不单单是因为芷兰有羞花之貌,而是关乎大计。 宋骁出手了,他想给他的嫡孙谦修求一门亲事。宋国国力傲世诸侯,宋骁出手自然极为阔绰,许黎十城之地,宝物十件。 显然,宋骁也是志在必得,这一份纳彩礼足以让所有人望而却步。 胡塞王放弃了,十城之地,让他拿出来也肉疼。 “宋王好大的手笔,”吴王击掌,说道,“我便不争了。”吴王本意最多拿出珊瑚十簇,宝物十件,比起宋王十城,相形见绌,不忍拿出手。 越王嗤笑一声,却也没有说话,显然,吴越国力相近无几,他的筹码也拿不上台。 眼下,来求亲的诸侯只剩下楚与鲁两国还未献礼,两国都是大国,宋王也不敢小觑,忖思是否要再加两城。 鲁王没来,但宋骁却不敢小觑楚王熊冉,他知晓当今天下论国力,楚国比起宋国也不遑多让。 楚王熊冉环视了一圈诸侯,这才说道:“楚乃僻野之地,荆棘丛生,野兽出没,毒瘴漫步,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胡塞王嗤笑一声:“拿不出手那便不拿。” 熊冉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楚虽是前朝后裔,对大黎的忠与诚,日月可鉴。楚地千里,俱是黎地;楚人千万,俱是黎民;便是我熊冉,也是屡次得天子恩惠。熊冉无德无能,只有赤诚忠心一颗,若是有幸得到女公子垂爱,是我的福分。” 熊冉取巧了,他并没有承诺城邑或是重宝,单单是空口白话。可这一席白话,恰恰击中赫天子心窝。 宋骁不免心中嗤笑楚王熊冉一番,出于稳妥起见,他还是会见了熊冉。 “宋王为何而来?”熊冉早在候着,他猜到宋骁会来。 “为女公子芷兰而来,”宋骁笑道,“当今天下有王天下之相者,唯楚王与本王耳。” 熊冉连忙朝北方拱手,正色说道:“宋王,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宋骁皱了皱眉头,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可这个熊冉却一而再,再而三装傻充愣。 熊冉见到宋骁皱眉,连忙说道:“宋王不要见怪,本王退出芷兰之争也不是不可以,就怕宋王舍不得。” “舍得。”宋骁没有半分犹豫,有舍才有得。 熊冉果然退出了芷兰之争,女公子芷兰也顺利地嫁入豫州。 宋骁舍弃了爱女巧玉,得到了女公子芷兰,得到了一门三代,代代与天子结亲的假话。 熊冉舍弃了有羞花之貌的黎女公子芷兰,得到了有沉鱼之貌的宋女公子巧玉。 双赢的局面,更何况宋楚两国有了巧玉在中间牵线,顺理成章地结盟。 熊冉很轻易地掀开了巧玉蒙着的面纱,也很轻易地褪下了巧玉的华裳,美中不足的是过程也太轻易了,见到落红他才打消了疑心。 秦淮身挂孟、焦、卫、陈、梁五国相印讨伐宋国,熊冉答应协助宋骁抵御五国联盟,至于孟、焦十城之地,熊冉寸土不取,尽数留给了宋骁。 熊冉在下一局大棋,他要的是天下。可惜木尔总说时机未到,熊冉只好继续等待。 百越已经被驱赶到南岭以南,吴越两国正在内耗,熊冉只好把目光放在西边的梁州。 他亲自拜大将军夫错为主将,拜征南将军杜若为副将从凤凰城过武陵群山,兵临黔中。 黔中、武陵两地轻而易举地被征服,夫错行军到涪陵,被梁州惊鸿江望舒挡住了去路。 楚军战败,夫错和杜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熊冉气得咬牙切齿,他已经许久没受挫了,夫错是何许人也?胡塞贪狼卫秀,荆楚霸王夫错,这两人是天底下仅存的武圣。 熊冉让镇南将军侯川入南蛮寻找夫错,十万大军一入南蛮便再无音讯,如同人间蒸发。 熊冉不敢再派遣人手入南蛮了,楚国再家大业大也经不起如此挥霍。 宋骁有意攻占梁州,邀请熊冉均分梁州。熊冉自然应允,于是拜征西将军滕云为中军将领,镇西将军苣臣为左军将领,郢都将门夫氏养子霸王枪翟羽为右军将领,再度讨伐梁州。 枳国只有一个人间惊鸿客,楚国还有四征四镇。没有了江望舒的枳国一败再败,最后退守江城。 那本该是枳国的灭国之争,却成了江望舒的扬名之战。枳国从枳君相奚到庙堂三公再到三十二城大夫几乎无人幸免,十数万枳军只剩一支乡勇义军。 江望舒来了,他凭借一己之力挽救了必败局势。 熊冉无心再在梁州投入更多,三苗蠢蠢欲动,百越在少了镇南将军侯川与征南将军杜若的压制后更是越过南岭。 三苗长老鹿素的儿子鹿恩自称白鹿大王占据凤凰城,熊冉派苣臣前去镇压三苗。以苗治苗,这是熊冉的规矩。就像侯川本是百越人,熊冉让他镇压百越。 熊冉还是不放心,知晓这位白鹿大王最喜好珍馐美馔之后特地用龙肉宴席招待他。 对症下药,一顿龙肉宴席让白鹿大王感激涕零,熊冉并未摘去他头顶上的大王冠帽,甚至拜他为征西将军。 熊冉对江望舒有了莫大的兴趣,能战平夫错,更是能硬抗天雷,再以一敌五连挫五人。熊冉觉得空缺的大将军之位有了人选。 他特地在凤凰城摆酒设宴等待江侯江望舒,他知晓江望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江望舒会来的。 江望舒来了,因为黍离行宫两位小将被苣臣掳走了。 凤凰城五万人,硬是没拦下江望舒。熊冉气得咬牙切齿,不是气没拦住江望舒,而是巧玉的表现让他失望了。 终于有一日,木尔说时机到了。熊冉迫不及待地让镇北将军景瑟和整北将军公孙麟陈兵北境。 “师出无名乃不义之师。”熊冉忧心忡忡地说。 “王上,臣下听说孟国有肥牛过境吃了我楚国青苗。”木尔进言道。 孟焦亡国,不过数日,理由是肥牛过境吃了楚国青苗。 熊冉的雷霆手段让天下第一次见识到楚国国力的强盛和熊冉那颗王霸之心。 孟、焦再不济也有十城之地,举国可从军男子十万有余,数日就被楚国抹去,这等国力不输宋国。 孟、焦国祚深远,从黎文王时代就成了黎朝的坚实盟友。灭孟焦两国,无异于从黎朝嘴边抢肉吃。 熊冉屡次在枳国受挫,这一次兵分两路,征北将军公孙麟从孟焦之地西入綦地,兵临活泉关;征西将军白鹿大王与镇西将军苣臣领军进犯涪陵。 这是熊冉志在必得的一战,直到有一日。 “禀,征北将军公孙麟被擒。” 熊冉怒不可遏,派遣堂弟熊协前去活泉关。 公孙麟死在活泉关,熊协被一个老渔夫骗到江上沉江而亡。 公孙家人才辈出,一个公孙麟死了,公孙骥再补上。 这位公孙骥比起他的族兄公孙麟还不如,再一次死在了活泉关,还是被一个无名小卒所杀。 有一天木尔的弟子秦孟亭说:“王上,那个无名小卒叫江珏,疑是江侯私生子。” 江珏,去掉江姓,便是洛邑学宫那个痴儿祭酒。 纵横家最擅长阴谋诡计,果然他把那个痴儿祭酒引诱到了郢都。 熊冉忽然挺欣赏这个痴儿,武力不输郢都小霸王翟庄,更是替他引诱来纵横家圣人邹固、剑陵传人缪斯、大黎太师孟兰,还有他最在意的江侯江望舒。 可惜熊冉一个没留下,邹固是宋骁最喜欢的柱臣,况且是个纵横家,熊冉不喜欢;孟兰是大黎太师,还是儒家圣人,熊冉喜欢,却留不住;江望舒是巴国太傅,有武圣实力,可惜熊冉还是没能留住。 宋骁很老了,他比熊冉还沉不住气,迫切地以迁都洛邑之事召集天下诸侯再会盟洛邑。 “楚王,你我均分天下,如何?”宋骁问道。 狡狐宋骁,老而不死。 “不若再拉上两位。”熊冉摇头说道。 宋骁会心一笑,到底是他都忌惮的楚王熊冉。 可惜,原本的计划被江珏这个痴儿再度搅局,不过这并不妨碍熊冉的计划。 赫天子驾崩,这个好消息让熊冉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他与宋王宋骁、蜀王吴归、鲁王小白在泰山封禅。 关于称号,三皇太过于久远,五帝显得正统一些,于是四位诸侯商议过后以帝为号。 公孙家人才辈出,一个公孙骥死了,公孙休再补上。 这位公孙休还是死了,还是死在那个痴儿之手,当然,他现在已经不是痴儿了。 熊冉无心顾及梁州战场,他把重心放在了吴越身上。吴越是大国,扬州、徐州也是富饶之地,诱惑着熊冉放弃了梁州僻壤。 宋骁死了,这位老而不死的狡狐宋骁终于还是被庸医蒲邈医死了。 熊冉叹了口气,他现在很寂寞。不过他并没有寂寞太久,北边的秦淮先称王再称帝,一时间声名鹊起。 南北两帝,成了天底下仅存的弈士。 黎朝太弱了,在秦楚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才拉开序幕。 一盘旧的棋楸完结了,一盘新的棋楸又开始。 北帝秦淮太弱了,他本就是用集齐不光彩的纵横权术,甚至舍得把他的女人当成棋子。 胡狄儿,这位天底下闻名的女武圣扬名不是因为三战缪斯三次平手的威名,而是夜夜做新娘的艳名。 这种女人再是姿色过人熊冉也不会看一眼,可偏偏是这种水性杨花的妖艳贱货却成了北帝秦淮的心头好。 秦淮靠着女人拉拢武将建立的秦王朝太过于短命,甚至这还是熊冉没有过于激进,否则如何熬得了两年半? 新历二年七月,洛邑破,北帝秦淮自刎,短暂的秦王朝结束了,天底下只有一个楚王朝。 只是熊冉想起了秦淮临死前的一番话,讳莫如深又高深莫测。秦淮如何不会知晓自己有三个儿子? 想起秦淮亲手杀死了他的儿子,熊冉忽然有些脸色难看。他赶回郢都后第一件事便是带着三个儿子滴血认亲。 熊冉有三个儿子,长子和二子都是亲生的无疑,唯独宋夫人巧玉所生的幼子不是。 熊冉想起了他轻而易举地掀开巧玉的面纱,轻而易举地剥开巧玉的华裳,过程还是轻而易举。 他怒不可遏,但他真的爱巧玉。 巧玉死了,抱着熊冉的爱子溺水而亡。 熊冉命人刨开了北帝秦淮的坟墓,鞭尸三天三夜才肯解气。 两帝之争结束了,很短暂。天下却不尽然是楚王朝的。 雍州,胡塞人、西羌人和犬戎人在争夺这片被中原视为恶土的土地。 冀州,白狄与赤狄占据了大半个冀州,依旧不肯满足。 梁州,巴蜀两国还未臣服。 其余各州,都有势力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燕王延卿在秦淮勾结北狄入侵冀州时侥幸逃往黎都避难,在黎都破灭之前他又果断逃走。燕王延卿有孤竹血统,在孤竹和燕国旧民的支持下他自立为燕帝。 “天下这盘棋楸,向来不缺少弈士。”新历八年,熊冉望着三军将士,激昂慷慨说道。 “大将军封肃,镇西将军苣臣听令,”熊冉喊道。 封肃、苣臣出列。 “讨伐梁州,一统天下。” 第六章、六伯世家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大黎历约三百年至四百年,礼乐时代结束,动荡时代还未开启。这百年间被称为霸主时代。 霸主时代出现了六位伟大且无耻的诸侯。 黎朝中山国世代为太保,不论辈分世代为天子伯父。中山的地位一向是凌驾于诸侯之上。 所谓霸者,即是伯,对下是诸侯之长,对上霸天子之政。 礼乐时代轰然倒塌,黎室式微,礼崩乐坏,权威不再。天子已经沦为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四海八荒九州诸侯开始了争霸之路,前后有五位伟大且无耻的诸侯脱颖而出,成就霸主,得到了除了天子宝座外一切东西。 关于六位霸主的记载已经遗失在黑暗动荡时代,只有片碎的信息记载了他们的存在。 一说是萧穆侯,齐献公、燕文侯,乔召伯、吴季公、楚灵王六位;另一说是萧穆侯、齐献公、鲁庄公、乔召伯、吴季公、楚灵王六位。 孟兰最终选取萧穆侯、齐献公、鲁庄公、乔召伯、吴季公、楚灵王六位。 萧穆侯。 霸主时代,莱夷进犯齐鲁两国,齐鲁兵败,向萧国求援。萧穆侯答应齐鲁两国请求,出兵青州打败了莱夷的侵犯。莱夷王又向东夷十三部求援,一场东夷和黎朝的战争拉开。萧穆侯带着大军征服了东夷,灭了东夷八部,解救了齐鲁之难。 次年,萧穆侯邀请齐敬公、鲁延伯在泰山会盟,齐鲁两国承认了萧穆侯的霸主地位,一个地跨徐州、青州的庞大集团形成。 此时诸侯国越来越多,大国寥寥无几,萧国一家独大。萧穆侯进洛邑求见天子赐予州伯称号,天子应允,第一位霸主诞生。 萧穆侯是个英明的君主,他并未多起战事,而是尽心尽职地辅佐黎天子治理天下诸侯,更是数次出兵四方蛮夷。 萧穆侯上礼天子,下治诸侯,一时间被传为美谈。萧穆侯晚年的时候昏庸无道,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天子,引起了天下诸侯不满。 此时天下诸国都开始发展,齐国更是后来居上,这位昏庸无道的萧穆侯终于被年轻的齐献公领军打败。 萧穆侯去世后他的长子继位,史称萧庄侯。萧庄侯太过于懦弱,面对不断强盛的齐国无计可施,终于让出了霸主地位。 齐献公。 齐鲁都是东营后裔,两国占去了青州六分土地。东夷平定后,齐鲁两国发展迅速,国力比起萧国不遑多让。 萧穆侯死后他的儿子继位,史称萧庄侯。萧庄侯太过于懦弱,齐献公趁机与鲁国出兵徐州,逼迫萧庄侯让出了霸主地位。 此时的黎朝面临着一场浩劫,中原各国分封不断,南荆却不行分封,国力渐渐追上了中原各国。 年轻的齐献公靠着仁义和武力得到中原各国的支持,也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南荆国越来越强盛,几次出兵进犯孟、焦。孟、焦求助于齐献公。 齐献公调度齐国、鲁国、萧国、东营国、宋国、营国等中原各国抵挡来自南荆国的进攻。最终在城濮之战打败了南荆国,解除了来自前朝余孽的威胁。 南荆本就是前朝遗脉,不被中原各国看得起。南荆的强盛是终于诸侯不能容忍的,齐献公讨伐南荆,也众望所归地成为霸主,他在齐都召集诸侯会盟,共计有八十七位诸侯应邀前往。 比起萧穆侯,齐献公称霸更得人心,他并不倚仗强大的国力欺压小国,甚至把自己当成调解诸侯矛盾的公道人。可惜这位仁厚的齐献公死得太早,否则说不定还会再开启一个礼乐时代。 鲁庄公 青州齐国并非一家独大,鲁国国力比起齐国分毫不输,但齐献公打败楚国的声望太高了,鲁国一直屈居其下。 齐国的霸业在齐献公死后轰然倒塌,鲁庄公继位后大肆出兵邻国,又数次协助天子抵御了来自北狄和孤竹的进犯,但还是不足以称霸。 只怪齐献公当初的威望太高,也太高了后来称霸的门槛。否则数次协助天子抵御来自北狄和孤竹等外邦的进犯这等功绩足以称霸。 鲁庄公为了称霸,悍然出兵冀州,强迫冀州十来个小国臣服。冀州都是小国,豫州不一样,此时已经有几个大国声名鹊起,鲁庄公费尽心思还是不能称霸。 这时乔召伯说:“听说西边的胡塞实力强劲,如果你可以征服胡塞,我们豫州诸侯都会臣服于你的德行。” 胡塞是前朝臣子,他们的历史太过于久远。胡塞与中原各国、西羌、犬戎等多个民族融合,最终形成了民风剽悍的胡塞人。 胡塞人骁勇善战,尤其擅长弓马骑射,豫州诸国可是吃尽了苦头。 鲁国距离胡塞太远,对胡塞的了解不深,以为还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于是野心勃勃的鲁庄公为了称霸,借道豫州出兵胡塞。鲁庄公大意了,他低估了胡塞的实力,或者说高估了鲁国的国力,最终惨败而归。 本来离称霸就只有一步之遥,这一下子让鲁庄公威望大跌,于是这位野心勃勃的鲁庄公把目光放在了南荆。 南荆国好不容易趁着诸侯没有侵扰休养生息,又被鲁庄公率军碾压一番,终于成就了鲁庄公的霸业。 这位鲁庄公在齐献公的阴影下称霸,他的霸主地位很不牢固,于是他迫切地想巩固霸主地位。 对鲁庄公霸主地位构成威胁最大的当属豫州诸国。豫州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土地富饶、人丁兴旺,其中以宋、乔、卫、杨四国最为富强。 鲁庄公纠集大军进犯豫州,遭到豫州诸侯的一致抵抗。宋、乔、卫、杨四国联军击退了鲁国,鲁庄公不幸中箭身亡。 乔召伯。 鲁庄公死后诸侯开始陷入纷争局面,豫州诸国最为强盛。乔国乘机崛起,一举成为豫州最富强的国家。 乔召伯假借讨伐萧国,在洛邑郊外阅兵。三军锣鼓震天,黎天子请太保中山王出来表达了问候。 乔召伯问:“太保,昔年大禹走遍九州,画下《禹贡九州图》,可还在洛邑?” 中山王正色答道:“《禹贡九州图》正在脚下。” 中山王很忠诚,他的回答也很巧妙,《禹贡九州图》就是天下九州,也暗示乔召伯不可觊觎九州。 乔召伯称霸之心岂会被中山王一句话给浇灭?他又问道:“听说昔年文王效仿大禹用九州贡铜铸造九鼎,放置在太庙,九鼎可有千钧重?” 中山王回答道:“九鼎上承天意,下覆万民。天下有多重,九鼎就有多重。” 乔召伯不再过问九鼎,以萧国不向黎朝进贡为由出兵讨伐萧国。 此时的豫州除了乔国,宋、卫、杨等诸侯实力也不弱,乔召伯称霸之路无比艰辛。 这位乔召伯毅力惊人,他半生戎马,今日讨伐宋国,明日征讨卫国,一刻也不肯停歇。 最后豫州诸国实在厌倦了乔国的骚扰,约定若是乔国能征讨胡塞, 这位乔召伯终于在晚年称霸,可惜称霸不久便死了。 乔召伯死后他的儿子乔襄伯欲效仿他过问黎室九鼎,被中山王召集孟、焦、宋、萧、鲁讨伐,险些亡国。 吴季公。 称霸诸侯多为中原诸侯,中原诸侯对霸主之位觊觎不已,大战连连。此时地处偏远的吴国悄无声息发展起来。 此时的中原,宋、萧、齐、鲁、卫等诸侯都有称霸之心,奈何谁也不能服众,于是约定谁能征服南荆便推举谁为霸主。 几个国家轮流出兵南荆,可怜的南荆国第三次被诸侯践踏。尽管单个国家谁也不能征服南荆,但连年不休的征战让南荆叫苦不迭。 诸侯都不能征服南荆,吴国吴季公悍然出兵,南荆国早就无力抵抗,只好臣服。 中原诸国不待见南荆,也不待见多与百越往来的吴国,不肯承认吴季公的霸主地位。 臣服的南荆国被吴季公化为十几个小国,在这些小国的支持下,愤怒的吴季公联合萧国、齐国先讨伐鲁国,再讨伐卫国、宋国,终于使中原诸侯承认了他的霸主地位。吴季公是位蛮横的霸主,他迫切地想要巩固自己的霸主地位。但无论是齐、鲁、萧还是宋、乔都是大国,这些中原大国始终觊觎着霸主之位,无数次挑衅吴国的权威。 吴季公用铁血手段镇压中原诸国,一时间疏忽了对南荆后裔的防范。 楚灵王。 霸主时代末期,南荆被分化成十几个小国后,原南荆太子继承了正统,立国为楚。 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前朝太子高辛,再久远可以追溯到虞朝始祖虞执。 南荆太子立国为楚以玄鸟为信仰,秉承着坚韧的精神开疆拓土,与他们先祖一样坚韧,继续在虎豹横行、毒瘴遍地、荆棘丛生的荆州挣扎。 第五位霸主吴季公和黎天子都不肯承认楚国的正统性,愤怒的楚国一气之下吞并了周围的十来个小国,自称为王,便是楚灵王。 由于历史的原因,无论是南荆还是继承南荆正统的楚国都是前朝遗脉,都不受中原各国的待见,更遑论楚灵王的僭越。 向来只有天子称王,其余诸侯哪敢僭越?但楚灵王开了先河,还过得有滋有味。 诸侯看不下去了,黎天子更是勃然大怒,让中山王和吴季公领兵讨伐楚国。 这是一场有虞氏和有黎氏后裔的战争,楚国的僭越行为引起了有黎氏后裔的不满,都不用黎天子请求,诸侯自发出兵楚国。 有虞氏的遗民三番五次被诸侯践踏,国祚始终不被认同,早就对这些诸侯恨得咬牙切齿。他们牢记着祖先的教诲,甚至其余南荆后裔也加入了楚国大军。在楚灵王的领导下楚民人人皆兵,竟然两次打退了诸侯联军,展现了有虞氏后裔的坚韧。 有虞氏太坚韧了,南荆完美地继承了有虞氏的坚韧,楚民又完美地继承了南荆的坚韧。 吴季公死后诸侯再次陷入称霸,无人顾及楚国。楚灵王带领楚民开疆拓土,种植五谷,发展农业。经过五年的休养生息,楚灵王率领大军北伐中原,一连征服十几个小国,最后陈兵洛邑外。 懦弱的黎天子终于承认了楚国的正统性,也没有收回楚灵王的头衔,算是默许了。 楚灵王没有请求一个伯字称呼,但得到了更为显贵的王,他用武力奠定霸主地位无疑。 有了楚灵王开先河,一时间天下诸侯纷纷效仿,都去洛邑求了一个“王”字,懦弱的黎天子一一准允。 大黎历三百九十五年,楚灵王邀请黎天子南巡,黎天子不情愿,楚灵王派遣大军在洛邑外亲自迎接,黎天子只得前往。黎天子回洛邑的只有一具尸体,楚灵王推脱说黎天子棹舟大泽被一只蛟龙所害。 黎天子被楚灵王所杀,一时间天下诸侯以中山王为首纷纷讨伐楚灵王。中山王纠集十八国大军压境,楚灵王请求议和无果,于是只好迎战。 中山王此时的权威显现出来了,作为黎朝的坚实柱臣,中山王一面扶植新王登基,一面讨伐有不臣之心的楚国。 这一战从中山、楚等十九国扩展到一百多国,从十八国讨伐楚国扩展到争霸之战,从荆州一地扩展到天下九州。 楚王国力强盛,但在十八国面前还是不够看,楚国一败再败,在这场战争中遭难最大,最终让出了霸主之位,也割地求和,从这场天下争霸的棋楸中全身而退。 战败的楚国不仅失去了霸主之位,楚灵王一生打拼的土地大半拱手奉还,让出了肥沃的江汉流域,被迫往南迁徙。但能做到全身而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否则本来就顶着前朝遗脉的楚国恐怕会被这些愤怒的诸侯给践踏成一块破布。 楚国全身而退,不代表其余诸侯也会舍得放弃霸主之位。 这一场天下诸侯参与的争霸大战一直打到大黎历四百年末,随着宋灭杨国,战争的性质发生了转变,从争霸变为兼并。 霸主时代结束了,一场更大的浩劫出现,动荡成为九州这张棋楸的主题。 第七章、宋骁世家 - 弈士 - 赏一杯茶 昔年文王分封三子叔礼于西乔,西乔再生宋。宋以姚为姓,以宋为氏。 宋在礼乐时代是小国,在霸主时代崛起过,还是算不上大国,最后在动荡时代险些湮灭,直到宋王宋骁继位。 宋骁继位的时候宋还是小国,只有十城之地,周遭大国林立。 宋骁半生戎马,从十城之地扩地到数十城,更是占据了豫州八分。 豫州仅剩一个乔国,此时的黎朝早已迁都到兖州。 宋骁之妹姚蔻天生丽质,最终入了天子后宫,因为避讳同姓,所以称为宋蔻。 宋蔻替黎天子诞子名赫,母凭子贵也得到国母称呼。 黎天子病逝后年轻的赫天子登基,宋蔻又晋升为太后。 宋骁有四位夫人,这四位夫人给他诞下了十子二女。十子子子无能,二女皆是国色。 宋骁长子嘉朔,是缪夫人所生,生性最为懦弱,又极好美色,常常流连花间不知归途。宋骁怒其不争,奈何嘉朔是长,还是立他为嫡。嘉朔诞子不久,又物色到武邑一位丽人,对她宠幸不已,与她同乘游玩。一向温顺的骏马大概是不习惯武邑丽人的气息,撒蹄狂奔。这是一匹骏马,马力远胜侍卫的凡马,一骑绝尘跑到郊外去了。 嘉朔六艺除了御还凑合,其余皆是下品,加上常年沉迷酒肉女色,早被掏空了身体,哪里掌控得住这失控疯马。等卫队好不容易追上时,嘉朔已经坠马身亡。这位虽然无能但仗着是长子身份最有希望继承大宋基业,享受天下美女的嫡长子最先出局,再也无福消受这份恩泽。 宋骁次子名嘉栾,常夫人所生,生性傲慢,目空一切。嘉朔死后,嘉栾被立为嫡,这位本就傲慢的嘉栾更是变本加厉,恨不得昭告天下。 既然是嫡,便要学会执掌宋国这乘战车。乔公子淮纠集五国结盟伐宋,宋骁命嘉栾前去剑陵关议和。乔公子淮化名秦淮实在是意气风发,与先前的低眉顺眼阶下囚全然不同。他身挂五国相印领焦孟两国联军兵临剑陵关,打着尊天子而攘诸侯的名号要打虎。嘉栾并不把这位亡国灭种放在眼里,他自告奋勇请命去与秦淮谈判,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与宋骁的交代,还是我行我素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愤怒的秦淮怒不可遏抽剑而去,这位大宋未来的君主命丧剑陵关。 宋骁三子是嘉德,缪夫人所生。两位兄长的接连丧命并没有让他得到教训,甚至他觉得自己有德,才配得上嫡子称呼。 宋骁在经历了二字嘉栾之死后深感自己十子与秦淮的差距,于是在立嘉德为嫡不久便将他赶去阳关历练。宋骁希望军中磨砺能让嘉德有所长进若是嘉德还是不思进取死了便死了。 宋与胡塞在阳关大战,篡位的胡塞王卫秀率领胡塞铁骑二十万兵临阳关,想要马踏中原。 阳关是一座巨大关隘,胡塞缺少攻城辎重被阻绝在关外始终不能破城。胡塞铁骑在一马平川的草原所向披靡,若是攻城破关恐怕还不如步卒好使。 嘉德在洛邑学宫习六艺,最擅长御,遗憾的是武邑和洛邑都太小,没有广袤无垠的跑马场,总不能尽兴。他本来对父亲宋骁把自己敢来边关耿耿于怀,见到阳关外胡塞之地后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若是能在胡塞纵马奔驰,岂不是美事一桩? 年轻的嘉德不懂战事,他只知晓胡塞是被人鄙夷的刁民,宋国是天下一等一强国。长久的傲慢让他从来不会只有想法,而是付诸行动。他想去胡塞纵马,可不单单是想想,于是鼓动阳关守将卫尚出战。 卫尚太稳重了,他在大宋百将(旧)排行第一,嘉德说干了口水,嘴巴磨破了屁,还是说不动卫尚出战。 嘉德没能说服稳重的卫尚,于是再去说服田恬。田恬在大宋百将(旧)排行第三,他是一个莽夫。经不住嘉德的游说,加上拒收阳关实在无趣,他这个莽夫偷偷出城迎战。 等卫尚发现时田恬已经策马出关了,嘉德站在阳关上尽情幻想在胡塞策马。 “公子,胡塞卫秀可是武圣。”卫尚忧心忡忡地说。 “穷乡僻壤出一个二品武夫就敢称武圣了,我大宋百将随便一个便足以碾压卫秀,何况是前三甲的田将军?”嘉德不懂军事,他想得太简单了。 不过田恬不愧是在大宋百将排行前三甲的猛将,他与胡塞卫秀交手竟然不落下风,让还准备劝说的卫尚哑口无言。 田恬武力有余而谋略不足,这是施慧对田恬的评价。胡塞王卫秀竟然落荒而逃,田恬策马追去,便是愚蠢如嘉德也知晓糟糕。 田恬犯了大将不以身涉险。 卫尚担忧田恬安危,只好领军出战。卫尚也犯了错,施慧有言:“大将不以身涉险,大军不入险境。” 田恬犯了第一条,卫尚犯了第二条。 施慧是兵家圣人,他总结的《战经》被无数将士奉为圭臬,卫尚如何不懂?卫尚懂又如何? 胡塞铁骑在阳关面前束手无策,但在阳关之下却是所向披靡。 阳关兵败如山倒,大宋百将(旧)排行第三的田恬身死,大宋百将(旧)排行第一的卫尚身死,大宋百将(旧)排行第二的韩泽在下卻被下卻守将蒙毅所擒,蒙毅叛宋逃到胡塞。 转眼之间,大宋百将(旧)前三尽数折损。宋骁悲痛欲绝,亲自带着司徒邹固、司马施慧奔赴阳关。 “嘉德啊,”宋骁悲悯说道,“你想纵马胡塞,孤很欣慰。”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鼓动田恬、卫尚,一百个你也抵不上一个田恬、卫尚。”宋骁叹息一声,剑起剑落,嘉德人头落地。 宋骁是一个有王天下之相的君主,所以邹固、施慧两位圣人才会死心塌地地跟随他。 宋骁的一席言语实在是让阳关将士感恩戴德,能遇上一位明君,他们卖命也值得。 宋骁可不单单有这些手段,他用锦盒装乘嘉德首级,让人送去胡塞请求换回韩泽。 大宋百将(旧)前三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将,宋骁已经失去了第一的卫尚和第三的田恬,他只想挽回第二的韩泽。 韩泽回来了,他是宋骁用嘉德的头颅换回来了。以子易将,一时间传位天下美谈。 宋骁的驭人之术最为上乘,他可以准确无误地拿捏别人的心态,然后像一个最精明的商贾一样权衡轻重,再像一个最高明的医者一样对症下药。 宋骁四子是嘉靖,常夫人所生。按照宋骁一向规矩,该立嘉靖为嫡了。施慧也进言余下七子里嘉德最长,最为持重,可以为嫡。持不持重宋骁不知晓,宋骁只知晓他亲自生的这些个娇生惯养的痴货肚子里装的到底是治国理政还是美酒佳人。余下七子,个个骄奢无比,嘉靖尤甚。 嘉靖贪恋美色,前些日子还豪掷千金只为纳吴地歌姬。那吴地歌姬温柔婉约,典型的江南美人。平心而论若是再年轻二十年宋骁也喜欢。不到半月这名歌姬卧病在床,嘉靖心疼不已,连忙请医官前来诊治。医官把脉后说是喜脉,已有一月。医官知晓嘉靖出手阔绰,还盘算着能讨到多少喜钱。可他失算了,嘉靖脸色铁青,医官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没有纠集喜钱匆忙告退。这名吴地婉约歌姬死了,被乱棍打死的,再被抛尸荒野任凭野兽啃食。 宋骁不敢轻易立嫡,他慎重万分,若是让嘉靖执掌大宋战车,恐怕他戎马半生挣下的一份家业迟早要被挥霍一空。 宋骁五子是嘉庆,缪夫人所生。嘉庆算是十子里勉强可以入得眼的,虽说也骄奢成性,却也修习兵法。宋骁心里计较过后觉得嘉庆勉强出彩些,但还是没有立嘉庆为嫡。 嘉庆最喜好的是弓马骑射,常以奴仆俘军为靶练习骑射,最为残暴。不过奴仆俘虏都是地位低贱的人,宋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宋骁耿耿于怀的是嘉庆射杀前司空长子之事。 前司空长子与嘉庆有间隙,若是论及对错自然是嘉庆的不是,前司空长子倒是大度,又或许是碍于嘉庆身份敢怒不敢言。这位前司空长子不单单亲自带着美妾登门谢罪,还当街匍匐在嘉庆脚下,他丢了颜面,想以此换回嘉庆的谅解。 嘉庆收了前司空长子的美妾,又当街踏着他的脑袋上车,可等这位前司空长子走出不到二十步,嘉庆弯弓搭箭松弦一气呵成一箭射中他心口。 司空丧子,碍于宋骁威严敢怒不敢言,于是告老还乡。宋骁心里愧疚于是亲自派遣数千人马送这位司空还乡,可惜过河的时候木桥坍塌,这位司空连眷属带奴仆三十几人悉数溺水无一生还。 每每想到这里宋骁就愧疚不已,若是当初竭力挽留恐怕那位跟随他大半辈子的老司空结局就不一样了。 司空之位空了三年,宋骁一直没物色到好的人选。宁缺毋滥,宋骁空着司空之位,其实早有人选,只是那人在塞上莽原牧羊。 空缺三年的司空之位终于迎来了主人,是在塞上莽原牧羊的原乔国司空欧尧。 其实宋骁心中的理想人选是原乔国司徒夏侯仲卿,文武两全,离圣人也只有一步之遥。 宋骁六子是嘉骞,常夫人所生。提到嘉骞,宋晓最是恼怒。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他实在不接为何他是人中龙凤,膝下十子子子无能,嘉骞更次品。 嘉骞素来喜爱女装,小的时候宋骁还未在意,只是嘉骞越是长大越变本加厉,不光身着女装,还口涂胭脂示人。 曾经有冀州侠客游历到洛邑,不知底细的他被嘉骞的相貌和谈吐吸引。嘉骞也痴迷于这位年轻侠客的俊朗风流和卓绝剑术。 一见钟情,两厢情愿,两人私定终身,更是整日在洛邑外游历。 一日下雨,两人在牛栏避雨。大雨一日不歇,一直入夜也不肯消停。天时地利人和,三样具备,嘉骞和衣而睡,这侠客却佳人在畔夜不能寐。 那侠客好歹也是纵横冀州的风流人物,觉得脸面无光连夜逃离宋国。嘉骞对这个侠客爱慕不已,哪里舍得他离去?于是带着数千人一路追逐到塞上莽原。 冀州侠客在塞上莽原被追逐上,嘉骞只问他是要回洛邑还是埋尸莽原。 那侠客倒也是个人物,自然不愿回洛邑,只身独斗数百宋军,最后埋尸莽原。 宋骁七子叫嘉梁,与嘉骞一母同胞。与兄长嘉骞截然相反,嘉梁有断袖之癖,喜爱吟诗颂歌的风流名士。 虽说洛邑学宫自从子丑身死道消后不复当年盛况,天下九州圣、贤、才依旧有三分汇聚于此,风流名士更是时常流连。 嘉梁是唯一一个主动在洛邑学宫随邹固潜学的宋骁十子,他当然对君子之道和纵横之术不感兴趣,只是借着潜学之名或威逼或利诱风流倜傥的青年名士。 但凡能来洛邑游学的青年才俊哪个不是显赫人物?但再显赫又如何?能比嘉梁更显赫? 青年名士敢怒不敢言,一旦离开洛邑便大肆渲染,导致三年里洛邑学宫风评每日俱下,风流名士不敢再驻足,唯恐遭受无妄之灾。 宋骁八子叫嘉熹,其母并无名分,地位最低。从小饱受洛邑贵胄白眼,又未曾享受过一日母爱让嘉熹内心憎恨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可惜长歪了,有些畸形。嘉熹最不喜的便是旁人议论他的私生子身份,本来就见不得光,他不愿意把狰狞伤口敞在外面让人撒盐。 几位公子嘲弄他可以忍受,毕竟他地位最低,公子身份都有些牵强。但除了这几位名义上的兄长和少数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凭借宋骁八子这个身份,他照样过得有滋有味。这位公子喜怒无常,下人唯唯诺诺,慎言微行,唯恐祸从嘴出招惹这位公子。 毕竟有奴仆因为与人说起乡里趣事,只以为提了一声庶出便被嘉熹割舌。这奴仆年纪不小,但不懂事,她以前侍奉宋骁,也是不懂事。 如今这个唤作哑奴的女仆每日依旧服侍嘉熹,甚至成了嘉熹最为亲近之人,连吃住都在一起。哑奴被割了舌头,不能言语,她和嘉熹之间交流全凭眼神。 嘉熹会一点粗鄙的读心术,可惜他没把读心术用在正途。 宋骁九子是嘉协,其母也是个下人,母凭子贵得赐赵夫人。嘉协比起嘉骞要幸福许多,虽说宋骁纳了卫夫人后赵夫人并不得宠,但对嘉协而言却能单独享受赵夫人的温柔。 自小的相依为命让嘉协分外依赖母亲赵夫人,一直到及冠才肯与赵夫人分房睡。 宋骁对赵夫人没有多少感情,只是赵夫人后家是宋国老贵胄,所以才舍得赐个名分。 爱屋及乌,恨乌也及乌,宋骁对嘉协也没多少关爱,即便知晓他一直到及冠才肯与赵夫人分房睡也权当没看见。 宋骁对嘉协没有多余关爱,嘉协自然对宋骁也不冷不淡,一想到自己娘亲竟然与这个行将就木的破老头同床共枕过他就心怀嫉妒,私底下更是辱骂宋骁为宋贼。 父子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僵化,嘉协束发时宋骁忽然有意临幸赵夫人,掀开被褥后气得暴跳如雷,险些将嘉协处死。 最后宋夫人好求歹求才让宋骁消了气,那一晚嘉协车夜未眠,他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蜷缩在门口,听着屋内的缠绵悱恻和窃窃私语。 宋骁知晓自己这个儿子有这等怪癖,对他更为冷淡,不过念在赵夫人面子上并未严惩。 嘉协不小了,他终生未娶,天底下的女子再好看他一个也瞧不上,单单喜欢娘亲。赵夫人失宠,宋骁一年到头也不肯临幸她一两回,全心全意把爱意都给了独子嘉协。 宋骁嫌弃这十个不成器的儿子碍眼,老早便将他们尽数驱赶到洛邑学宫。赵夫人挂念嘉协,时常到洛邑学宫探望,去一趟自然也要留宿,也不用单独收拾客房。 宋骁幼子嘉柳,卫夫人所生。宋骁几位夫人中卫夫人最得宠,当年也是美艳国色。缪夫人、常夫人年纪不小,宋骁又不喜欢赵夫人,于是后半生单单宠幸卫夫人一人。虽说卫夫人年纪不轻,依旧风韵犹存。 仔细算起来,十子里唯有嘉柳品行端正些,只是年纪尚轻,贪图玩耍,难免有些玩物丧志不思进取的嫌疑。嘉柳与几位兄长关系疏远,用他的话说是没有共同语言,唯独与缪夫人幼女巧玉亲近,近乎形影不离。 巧玉与楚王熊冉和亲之后,嘉柳再无亲近之人,他不再沉迷于女色玩物,仿佛一夜长大,先是随缪斯征伐北境三国,再在豫州各地游学。 可惜嘉柳转变太晚了,宋骁有些于心不忍。若是早些,便不会是徒劳了。嘉柳在十子中最小,德才又不及嫡长孙谦修,立嫡是无望了,倒是可以成为柱臣。 宋骁十子子子无能,幼子嘉柳勉强强过几位兄长,依旧不能算作有德有才。 宋骁两女,皆是国色。 长女宋瑶,国色佳人,得到赫天子青睐,避讳称氏为宋姚,更是被尊为国母,赫天子驾崩后又被尊为太后。 瑶太后自从独子公子寒不幸遭难后便心灰意冷,一夜变痴,整日只惦记鱼书肚子里的骨肉。 黎都破灭前瑶太后绝食而亡,至于鱼书的下落却不得而知。 幼女巧玉,更是有沉鱼之貌,最后宋与楚结亲,巧玉嫁入郢都。 好在长子嘉朔虽然无能,却给宋骁留下嫡孙谦修。谦修是子丑赐名,君子谦谦以修身。圣人赐名,果然不凡,谦修不负众望,从宋骁数十子孙中脱颖而出,甚得邹固赏识。 宋国庙堂三公司徒邹固已经把谦修视为衣钵传人,可惜谦修只对君子之道感兴趣,对纵横之术敬而远之。 宋骁以十城之地和十件宝物替谦修求了一门亲事,迎娶了赫天子爱女女公子芷兰。 芷兰也是国色佳人,有羞花之貌,比起巧玉分毫不让。 宋骁的意图很明显,十城之地他不在乎,外界传闻的一门三代,代代与天子结亲他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能为立谦修为嫡多加几分筹码。 十子无能,长子嘉朔、次子嘉栾、三子嘉德之死让宋骁彻底放弃了这无能十子,他把全部的爱和希望都投在谦修身上。 美中不足的便是谦修根基浅薄,庙堂诸卿与大宋百将并无多少与之交好,只有三公里的邹固和他亲近些。 宋骁还是力排众议立谦修为嫡了,虽说有些血腥手段,过程算不上以德服人,但结果总是好的。 宋骁做事不看过程只看结果,戎马半生换来的不只是大宋百城和宋疆千里,还有他这个放眼天下九州也少有人能争锋的狡狐宋骁之名。 若是放在霸主时代宋骁自然是霸主无疑,便是在这动荡时代他也是九州霸主,两次主持洛邑会盟,一次以修缮学宫为由,一次以迁都洛邑为由,天下诸侯有几个不卖他宋骁一个面子?便是久锁深宫的天子也礼待他三分。 背地里便是庙堂贵胄也喊他一句狡狐,明面上宋骁是当之无愧的霸主,得到了天子宝座之外的一切。 大宋的天下,终究还是宋骁说了算。宋骁一日不死,九州一日不乱,诸侯再是不安分也觊觎宋骁的态度,毕竟宋骁不单单一门三代代代与天子结亲被天子尊称一声伯父,他还是名义上的大黎太傅。 孟兰说:“最有不臣之心的是宋骁,最能保住大黎国祚的也是宋骁。” 只要宋骁一日不肯僭越,诸侯便一日不敢造次。 只有邹固知晓宋骁是顶着多大压力立谦修为嫡。纵然宋有百城之地,百城是虚数,即便不足百城也相去不远,然而百城之地十之八九是征伐而来,民心不归,时常有作乱;庙堂柱臣半数是亡国贤才,宋骁惜才,厚待庙堂柱臣,然而谁又能保证满朝文武都是忠心耿耿之人? 比如在塞上牧羊三年的旧乔国司空欧尧,如今被宋骁拜为司空后还是惦记着乔国。宋骁看破,却不说破,只要能为他宋国办事便是他的爱卿。 半生戎马让宋骁深知权力的维持要靠实力,所以即便宋骁如何声称他左手仁义右手刀兵外人还是不信。所谓的仁义不过是表面,宋国庙堂有实权的柱臣几何?宋国军中将才何止少过百人? 便是大宋百将新旧交替也不存在青黄不接,韩泽被宋骁用嘉德头颅换回来后忠心耿耿,剑陵传人缪斯已经成长起来,儒将龙蠡更是一个千古不遇的将才。 世人只知晓大宋百将(新)最为显赫的是排行第一的韩泽、排行第二的龙蠡和排行第三的缪斯,世人不知晓三人中宋骁、邹固、施慧最为器重的不是勇夺第一的韩泽,也不是足以封圣的缪斯,而是龙蠡。 龙蠡太过于完美,以至于找不到缺点,他就像九州武夫侠客和诸子百家的结合体。 韩泽、龙蠡、缪斯三人,军功显赫,武力卓绝,又是士族之后,所以宋骁信得过。宋骁派三人出戏立嫡一事,并不征询三人意见,只是震慑不安分的公子和心怀不轨的庙堂贵胄。 宋骁自从经历阳关以子易将一事之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老了,再是不可一世一生难逢敌手的宋骁还是败给了时间。 蒲邈的造访更是让宋骁惴惴不安,蒲邈名声太显赫了,无论是老吴王乃素还是黎天子,或是中山王子匡都无一例外地在召见蒲邈之后死了。 宋骁不敢请蒲邈问诊,他想起了乌鸦,每一个将死之人都会引来乌鸦,蒲邈便是天底下嗅觉最灵敏的乌鸦。 宋骁也不算是没遇见过敌手,至少南边的楚王熊冉算一个。有时候宋骁在想,若是自己晚生个三十年,是否还能和熊冉一较高下? 天下诸侯宋骁单单瞧得上一个熊冉,甚至在宋国的实力增长停滞时熊冉还在悄无声息地强大。直到有一日宋骁发现宋国已经压不住楚国,他终于肯接受熊冉提出的均分天下的建议。 也是这一日宋骁发现他还是低估了熊冉,当熊冉提出请鲁王小白和蜀王吴归一起封禅称帝时宋骁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晚生三十年遇上熊冉恐怕也不如。 封禅,然后称帝。这是宋骁渴望了一辈子的事情,可他听见那一声宋帝时总觉得听着不顺耳,不如宋王好听。 宋骁叹了口气,如果可以重来,他会当一个好太傅,尽心尽职地扶持黎室。 已经没有退路了,宋骁本以为只有蜀王吴归和鲁王小白是棋子,他回到洛邑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熊冉的一颗棋子。 宋骁知晓千百年后人们提起熊冉会赞美一句雄才大略,提到宋骁只会嗤笑篡位夺权。 宋骁看见有大片乌鸦盘旋在洛邑上空,时日不多了,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谦修,而是黎室。 那位乌鸦首领蒲邈来了,宋骁还有许多话没说 还有许多事没做,他不想认命。 蒲邈又走了,一代枭雄宋骁落幕。 宋骁不死,国难不已。宋骁已死,国难当头。 北边,秦淮势力如拔苗助长一夜之间膨胀到足以与楚国分庭抗礼的程度。 南边,熊冉睥睨天下所向披靡无人可当。 国内,一场夺嫡棋楸已经摆在洛邑。 宋骁十子嘉柳心很大,他自认为有宋骁的魄力,不单单赢得了洛邑贵胄的支持,便是三公里的司徒邹固和司马施慧也站在自己一侧。 嘉柳失策了,宋骁岂会没料到他死后没人能震慑宋国,谦修难以顺利继位? 宋骁留有后手,他最看中的是儒将龙蠡,所以悄悄让龙蠡回洛邑保护谦修。 宋骁有后手,嘉柳有对策。哑奴,这位宋骁八子嘉熹的忠实奴仆被他要挟,这位几乎被所有人低估的甚至忽视的奴仆是一尊武圣。嘉柳感激姐姐给自己的礼物,否则如何能从嘉熹手里借来哑奴? 龙蠡不弱,再不济也是武圣之下寥寥无几的顶尖高手。可他在哑奴面前只有四个字,不堪一击。 宋骁留有后手,他知晓子丑爱徒孟兰与子丑一样是个痴儿,总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以身殉道。 孟兰理所当然来了,他要保住宋骁嫡孙谦修,就和他的先生子丑一样明知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还是如同飞蛾扑火愿意自取灭亡。 一个孟兰如何保得住谦修?孟兰只有先生子丑的一半才情,子丑不算是徒劳无功,他可以保住孟兰,保住乔公子淮。孟兰不行,孟兰只抵得上半个子丑。 宋骁有后手嘉柳又如何没有对策?他有邹固,有施慧。 宋骁还留有后手,他亲自去岐山剑阁又岂会无功而返? 伏白出乎意料来了,这位只存在于口口相传极少抛头露面的天下第一剑客和天下第一来了。 哑奴,伏白将不堪一击四个字原数奉还给哑奴,当着洛邑万二守卫军的面飘然离去。 宋骁有后手嘉柳又如何没有对策?洛邑万二守卫军不是摆设,伏白再当世无敌又能以一敌万? 宋骁还有后手,宋国威望最高的不是庙堂柱臣邹固和施慧,而是统领大宋百将和百万雄师的大执戈缪斯。谦修父亲嘉朔是缪夫人之子,缪夫人是缪斯姑姑。侄儿蒙难,当叔叔的岂会袖手旁观? 五万铁骑陈兵洛邑,宋国大执戈缪斯一句“谁伤我谦修侄儿一分,我定血洗洛邑。”震慑住了心怀叵测的宋骁十子嘉柳和图谋不轨的宋国贵胄。 缪斯成长太快了,他是天底下为数不多的武圣,还执掌大宋兵权。 权力的维持要实力,缪斯有足够的实力。 谦修,便是这位权力登天的宋骁留给黎朝最后的礼物。 宋骁已经做了他能做的几乎所有事情,余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半生戎马换来身前浮名和身后骂名,不过宋骁已经不在意了,他已经长眠在这盘棋楸下。 九州这盘棋楸,埋葬的除了尸骸,还有野心。 第八章、伯岐桃花姑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岐山有灵,其灵曰祇。 日月星辰山川有灵称为地祇,岁月漫长,岐山孕育出灵气,诞生了一尊地祇,名伯岐。 伯岐守护着岐山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鸟一兽。 虞纣王偶然知晓天下有山名岐山,岐山有瑞兽白泽,爱慕不已,于是不远千里前来。 所谓白泽,位列瑞兽,头生双角,能言人语,通晓万物状貌。 虞纣王怀抱着一只恶兽,名夫诸。 所谓夫诸,恶兽之列,性情温顺,体态窈窕,见之则发大水。 虞纣王怀抱的夫诸修为逾千年,能化人形,妖艳无比。 虞纣王怀抱夫诸领着大军抵达岐山,他对岐山下的有黎氏部落漠不关心,一心只有白泽瑞兽。 “大王,”虞纣王怀里的夫诸口吐人言,声音尽是魅惑之意,她说道,“我闻到岐山上有妖气。” 夫诸化成了一个女人,她太妖艳了,人间的国色佳人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她吐出一颗水珠,里面有一颗娇艳桃树,花枝招展之间变成了一个女人。 “大王,这就是岐山的妖女。”夫诸说道。 那是一个朦胧女人,虞纣王看不清模样,只隐隐约约看得见她的体态婀娜。 最美存乎梦境,虞纣王沦陷了。 朦胧女人“啪嗒”一声碎了,这是夫诸捏碎了水珠子。夫诸扭着水蛇纤腰往虞纣王身上拱,她苦着脸说道:“大王,谁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 虞纣王讪笑着答道:“自然是孤的爱妃。” 夫诸这才满意,于是纣王为了讨好夫诸带着四万战士进山,并保证斩杀妖女,单单捉拿白泽。 岐山并没有白泽,也没有妖女,单单有一个须发尽白的古怪老头。他神情悲悯,很容易让人想起死去的先祖;他老而不朽,须发是白雪和云朵的白,不是寻常老人的白。 “大王,这是妖。”夫诸伏在虞纣王耳畔说道。 “大胆夫诸,竟敢再次来挑衅。”古怪老头声音朗朗。 夫诸伏在虞纣王怀里,露出一副让人爱怜的神情,她楚楚可怜地说道:“大王,当初臣妾遨游九天的时候就是被这个妖物打落凡尘。” 虞纣王想起他与夫诸的相遇,那是三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虞纣王在离岐山不远的猎场围猎。一簇盛开蔷薇和棠的花丛里有呜咽声不绝于耳。 虞纣王分辨不出是个女人还是野兽,他仗着自己蛮力惊人,大胆地以身涉险。 那是一个如同白脂美玉雕塑的女人,迷离的双眸表示她是真实的。 平心而论,虞纣王阅人无数,天底下的美人除了还未长成的有黎氏子鱼,其余都被他养在虞都。即便是他养在虞都的九十八个美人,恐怕加起来也比不上眼前女人三分。 眼前白脂美玉雕塑的女人太完美了,除了没有衣物蔽体。虞纣王脱下华服盖在她身上,说道:“孤是地上的王。” “夫诸,天上女神。”那个女人朱唇轻启,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悦耳。 虞纣王尝遍了人间绝色,唯一的遗憾便是不知晓天上神仙的滋味,他壮起狗胆拦腰抱起夫诸,夫诸没有反抗,蜷缩在他怀里,只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和半截羊脂美玉手臂。 虞纣王三年不理朝政,白日宣i淫,夜夜笙箫。 虞纣王觉得此生无憾了,直到方才看见那个桃花妖女。他阅尽人间绝色,尝过女神滋味,唯独没试过妖。 不过虞纣王不敢表现出来他的心思,夫诸太圣洁,她容不下别人占据虞纣王,虞都那九十八个死状不一的女人就是前车之鉴。 “爱妃,吃了白泽当真长生不老?”虞纣王想起了正事,夫诸一直蛊惑他来捕捉白泽,他更关心的是吃了白泽是不是当真长生不老。 “大王,白泽是日月星辰所化,与天地同寿。”夫诸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殷红嘴唇,让虞纣王想起了蛇。 虞纣王忽略了眼前的古怪老头,这个古怪老头竟然当着他和四万战士的面腾云驾雾离去。 “妖怪。”一个胆小的战士嚷道。 这个老头太古怪了,他不光腾云驾雾而去,还留下一句空谷传音:“虞纣,好之为之。” 虞纣是谁?日月所照,霜露所队,皆为虞地;五谷所养,桑麻所依,皆为虞民。 他怒不可遏地带领战士深入岐山,发誓要将这个老头碎尸万段。不过伯岐腾云驾雾只是他的妖术的冰山一角,虞纣心里没有底气。 “大王,有臣妾在。”夫诸重新化为兽形,蜷缩在虞纣怀里。 虞执有了底气,夫诸是女神,他还怕区区妖物? 岐山大雾弥漫,虞纣大军迷失了方向。战士们惴惴不安,他们只是凡人,突然要掺和到神仙与妖怪的争端,实在是难为他们了。 夫诸鼻翼翕张,大雾弥散开,她嗤笑道:“伯岐老妖,还是这些手段。” 虞纣王艰难地吞咽口水,他已经萌生了退意。再是人间的王,他也是凡人,夫诸和伯岐是神是妖,他们的争端,虞纣实在有心无力。他尽量表现得镇定一些,然后询问道:“爱妃,还去吗?” “大王,臣妾千年不朽,可大王做不到,”夫诸眼泪汪汪楚楚可怜地说道,“大王忍心让臣妾孤苦伶仃吗?” 虞纣的眼睛湿润了,夫诸是多么爱自己,他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 虞纣目光坚定,他怀抱夫诸阔步向前。夫诸走到哪里,哪里的大雾就弥散开。 “大王,白泽就躲在这片山谷。”夫诸停了下来,她轻轻哈出一口气,伯岐设下的障眼法消散,露出四季如春的桃花谷。 虞纣第一眼看见的是桃花谷盛开的桃花,他知道这颗桃树会变成一个朦胧的女人。虞纣第二眼看见了躲在桃树背后的鹿蜀、玄鸟、白泽。 “大王,白泽就在眼前。”夫诸蹦跳下地,出落成一个妖艳女人。 “夫诸,得寸进尺。”伯岐的呵斥声从九霄云外传来。 “伯岐老妖,你敢杀我吗?”夫诸轻笑道。 伯岐没答话,夫诸绣口一吐便是一片汪洋,她得意地站在山谷外,替疑惑的虞纣王解惑道:“这是老妖自创的世界。” 桃花谷自成一方世界,与岐山并不焦急,夫诸搅动着洪水在桃花谷肆虐,她看见那颗桃树花枝招展,变成了一个女人。 虞纣王的眼睛看直了,朦胧女人,如同存乎梦境,他彻底沦陷了。 桃花谷里,白泽、鹿蜀、玄鸟、孟鸟不安地在洪水里挣扎,那个朦胧女人簌簌变回桃树,伸出枝条托起落水的鸟兽。 “夫诸。”伯岐怒喝道。 夫诸轻蔑地笑道:“伯岐老妖,你敢杀我吗?” 很快夫诸的眼神变了,她不安地变回兽形,跳到虞纣王的怀里。 虞纣王和他的四万战士见到了骇人的一幕,洪水铺天盖地,裹挟着无尽的威压袭来。 虞纣王醒来时在岐山下,四万战士只剩一万,夫诸狼狈地蜷缩在他怀里,悲哀地呜咽。 “大王,伯岐老妖的法力大增,臣妾不是敌手,”夫诸一扫懊恼与悲哀神色,狡黠说道,“不过无碍,他犯了杀戒,天神不会置之不顾。” 虞纣王在岐山下岐水平原有黎氏住下了,他惦记着有黎氏姚哲的女儿子鱼。 尝到了女神滋味后能让虞纣王惦记的凡间女子不多,子鱼算一个。如今的子鱼终于初长成,可惜姚哲不识抬举。 姚哲不光不识抬举,还放跑了子鱼,虞纣王悲愤难平,于是夫诸绣口一吐便是一场洪水。 虞纣王不敢在夫诸面前表露太多心思,寻访白泽不得,寻访妖女不得,就连凡间女子也不得,他实在扫兴。 岐山,桃花谷。 “爹,你犯了杀戒。”桃花摇身一变成了桃花姑,她惴惴不安地说。 伯岐叹了口气,这口气实在悠长,有黎氏部落的子民都感受到了岐山的叹息。过了许久,伯岐才说道:“有人上山了。” 桃花谷狡黠说道:“爹,我看见了,是个男人。” “你不许去,”伯岐先是呵斥,又柔声安慰道,“离开桃花谷,你的生命会流逝。” 许多年后,伯岐死了,桃花姑也很老了。桃花姑亲吻着文王少挈脸上的泪水,她不厌其烦地和文王少挈讲述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孩子,她询问文王少挈岐山那头白泽。 文王很累,他察觉到桃花姑和平时不一样,但他太累了,敷衍之后便睡了。 等文王少挈醒来院里多了一颗桃树,他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傻,明明察觉到了桃花姑的异样还是没有重视。 桃,邓也,所以黎朝王室以姚为姓,以邓为氏。 文王卸去了天子之位,他整日待在院里,整日守着桃树。偶尔有他的孩子来探望,偶尔有他的孙儿迷途而来。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白泽拦住桃花姑,也想起了伯岐那悲哀的眼神。 “是不是许多年后,你还会变成人?”文王倚着桃树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伯岐是岐山地祇,是天道圣人。桃花姑是伯岐之女,是仙姑。 第九章、老子朗轩殷隐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老子,姓氏不详,生平不详,道家学派创始人。 关于老子的记载,只有模糊的天道圣人,曾担任过洛邑学宫祭酒,曾骑牛过函谷,有紫气东来。 老子骑青牛过函谷时,路遇一位年逾百岁、鹤发童颜的老翁招招摇摇。 得知是老子后,老翁朝老子略略施了个礼,说道:“听说先生博学多才,博古通今,老朽有一处疑惑,还请指点。” 老子还礼,老翁得意地说:“老朽今年已经一百有六了。说心里话,我从年少时直到现在一直是游手好闲。与我同龄的人无一没有作古,他们开垦百亩肥田却尝不到五谷滋味,修建了四舍屋宇还是葬身野外,他们挣下了不朽家业也没我活得久。而我呢,虽说一生不稼不穑,现在还能吞咽五谷;虽没置过片砖只瓦,却仍然居住在避风挡雨的房舍中;虽然没挣下过一针一线,但照样能穿暖和。 先生,你是圣人,你评判一下是我碌碌无为还是他们悲哀呢?” 老子听完,不动声色地找到一块砖头和一块石头,他问道:“一砖一石,仙翁你会如何选择?” 老翁不假思索地指着砖头说道:“自然选砖头。” 老子抚须笑看老翁,老翁明白他眼里的意思,说道:“权衡之下,砖头可以修房筑屋,石头只能丢弃。” 围观的重任也纷纷附和,都表示要砖不要石。 老子说道:“砖寿命几何?石头寿命又几何?砖和石头不在于寿命长短 而在于他们存在的价值高低。人也是一样,文王和伯岐寿命有多长?但人民都记得他们。” 老翁顿然大惭,恭恭敬敬送老子出函谷。 老子座下两徒,首徒朗轩,次徒殷隐。 老子归隐过后,朗轩担任洛邑学宫祭酒,又得到黎天子召集进黎都,被拜为太傅。 朗轩先后侍奉两位天子,在过洛水时不幸蒙难,尸骨无存。 殷隐,鲁国人,道家学派圣人,朗轩卸去洛邑学宫祭酒之位后殷隐继位,又得到鲁王柴考青睐,担任鲁国太师。 老子首徒朗轩太过于神秘,神秘到他的生平都处于一种扑朔迷离的状态。 他的天资太过于聪颖,完美地继承了老子的道家学派大统,即便隐居在遥远的梁州蜀国知名度也比殷隐要高。 老子过后天底下单单只剩下两尊道家圣人,两尊都是他的弟子。 朗轩化名玄郎常出没于峨眉山,被山下人称为谪仙;殷隐常年隐居问道山。 关于殷隐,他担任鲁国太师无功无过,不过两次进鲁都立鲁王实在让人高看一眼。 鲁王柴考死了,公子海在鲁都,公子小白不知所踪。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海继位是万无一失的事情。 鲁都外二十里,有一乘牛车缓缓行来。驾车的是个麻衣青年,牛车上躺着个怪老头,左手葫芦饮酒,右手竹简讲经。 “无为非无为,有为而不为。”怪老头饮一口酒,说一句话。青年跟着念一遍,记在心中。 “铜铁不铸刀兵,农夫不可胜食。”老头再饮一口,又讲一句。青年跟着念一遍,记在心中。 “丝可暖,麻亦可暖,衣丝而摈麻,不若衣麻而摈丝。”老头讲完,没酒了,酣然睡去。 牛车平稳,平稳是慢,慢是自然,自然是大道,大道至简,大道无为。 “慢点,再慢点。”老头大概是嫌弃颠簸,并没睡着。 青年性子极好,也不驭牛。牛儿甩尾吃草,从薄薄一层白雪里翻出新芽,细嚼慢咽,不紧不慢。 一牛两人,慢慢悠悠,日行三十里,属实是慢。 便是离鲁都还剩二十里地,也磨到第二日正午,这已经是青年甩了几鞭后,牛儿加快了步子。牛车吱呀吱呀,踏雪有痕,从问道山绵延到鲁都。 “师父,到了。”青年轻声唤道。 老头端坐牛车,整理衣冠,左手持葫芦,一滴酒也没了;右手持竹简,一个字也不见。青年驾车进城,旁若无人,十万军士严阵以待,无人敢拦。 牛车进了鲁都,又进了宫阙,直到殿外,这才停下。 满朝士族,连带公子海,吴、艾两位夫人,都朝老头行礼。 “太师,先王驾崩,公子海当立为嫡,这是规矩。”太保陆旭出言道。 “天子已经废嫡,再立该是小白。”太傅艾曲争执道。 “小白。”殷隐唤了一声。 青年走了过来,殷隐转身出了大殿,众人不明所以。 吴夫人脸色大变,问:“太师,为何是小白,海才是长子。” 殷隐招呼公子海过去,公子海面露喜色,一路小跑。 “你来替我驾车,如何?”殷隐说道。 公子海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殷隐驾车而来,又驾车而去,区区一言,寥寥两字,仅此而已。 公子小白继位了,他替殷隐驾车三年。公子海不见影踪,小白继位后数次拜访殷隐,并未见过海。 小白称帝了,殷隐推门出来,望着东方,替殷海抚去身上雪花,温情说道:“海,该下山了。” “师傅,”殷海面露为难之色说道,“海不想下山。” 海不想下山了,他爱上一个人,一个叫桃的女孩,算起来还是他师妹。 “江珏已经下山匡扶道义去了,有桃儿陪我勤耕雨读,我要你何用?”殷隐呵斥道,“驾车,去鲁都。” 问道山往东一百里是鲁都,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蠕动。海再不情愿还是替殷隐驾车,他理解师傅。 “无为非无为,有为而不为。”殷隐饮一口酒,说一句话。殷海跟着念一遍,记在心中。 外人眼中鲁国太师殷隐就是个虚职,只有海知晓殷隐看似无为,实则有为。 “铜铁不铸刀兵,农夫不可胜食。”殷隐再饮一口,又讲一句。殷海跟着念一遍,记在心中。 铜铁不铸刀兵?还可以铸造镰刀。 “丝可暖,麻亦可暖,衣丝而摈麻,不若衣麻而摈丝。”殷隐讲完,没酒了,酣然睡去。 丝可暖,麻亦可暖,然而天下人十之八九爱丝不爱麻。 牛车平稳,平稳是慢,慢是自然,自然是大道,大道至简,大道无为。 “慢点,再慢点。”殷隐大概是嫌弃颠簸,并没睡着。 殷海性子极好,也不驭牛。牛儿甩尾吃草,从薄薄一层薄土里翻出新芽,细嚼慢咽,不紧不慢。 一牛两人,慢慢悠悠,日行三十里,属实是慢。 “师傅,鲁都到了。”殷海停下牛车喊道。 殷隐从牛车上爬起来,一直等啊等,等到鲁都守卫军都不耐烦了他还在等。 “师傅在等人?”殷海问道。 有三人策马而来,一个和殷隐一样须发尽白的老者,一个一袭白衣的俊朗中年人,还有一个可以倾国也可以倾城的少女。 殷隐恭恭敬敬喊道:“师兄。” 殷海也行礼,喊道:“海见过朗师伯,见过白圣。” “海,你替我赶车多少年了?”殷隐问道。 殷海想了想,答道:“六年。” “原本只要你赶车三年,奈何你实在愚钝,”殷隐与玄郎并肩而行,朗声说道,“愚钝了些,倒可以当个好君主。” 鲁都城门口,东帝小白脸色铁青,还是朝殷隐拱手道:“小白见过太师。” 站在东帝小白身后的是北原驭兽者艾诗,如今的身份是鲁国大将军,他与一袭白衣的伏白对视一眼,又退在一边。 于是当着鲁都贵胄与守卫军的面,殷隐一行人大摇大摆走进王宫,没人敢拦。 海继位了,他并不开心,甚至当看着匍匐在脚底下的那些个尽量撅得更高的屁股他一阵反感,他拿着象牙梜,拖着白玉盘,忽然怀念起在问道山的白菜萝卜。 殷隐这一生实在无为,合计只做了两件大事,引起鲁国两次震荡。 朗轩,或者说玄郎则比殷隐高明许多。他急流勇退,退而不隐,甚至豪不夸张地说门生遍天下。 关于朗轩退而不隐的猜测,孟兰以为昔年大黎式微,太师子丑出走洛邑学宫,太傅朗轩自然也急于回岐山剑阁,只是无力脱身。 恰好宋骁动了歪念,朗轩便欣然将计就计,金蝉脱壳,从此朗轩已死,只剩玄郎。 玄郎(以下都以玄郎称呼)是岐山剑阁阁主,具体是何时接任的不得而知,甚至玄郎还在黎都的时候并无半点武功底子,不见他抛头露面。 但玄郎是岐山剑阁阁主是事实,他的第一批弟子便是以武力见长的连同潜龙伏白在内的岐山剑阁四象弟子。 根据蛛丝马迹,玄郎在岐山剑阁教导的弟子在百人上下。萧伐中山,赫天子与太师子丑持三枚玉珏到岐山剑阁求见玄郎,岐山剑阁尽出,百余人活下来的只有伏白一个,扬名的也只有伏白一个。 根据蛛丝马迹,岐山剑阁已经破落不堪,四象只有少阳一脉传承完好,其余三脉悉数叛出。 玄郎作为岐山剑阁阁主在赫天子访问时没有抛头露面,在宋王宋骁访问时还是没有抛头露面,甚至他连岐山剑阁的立场都摇摆不定。 玄郎的第二批弟子是诸子百家,或许包括子丑之徒子修,楚国农家圣人苗,楚国纵横家圣人木尔,宋国纵横家邹固。 玄郎继承了老子的道家学说,却从听说未将黄老之学传给别人,孟兰猜测玄郎的衣钵传人是子丑之子子修。 其一,子修是子丑之子无疑,然而无论是孟兰还是邹固都不曾知晓这份关系,甚至邹固与孟兰在青年时期结伴游学在珏山所见子修,子修说与子丑并不相识。 尽管子丑与子修都未承认过,但两人相隔不过数里,又同姓,加上第一次洛邑学宫会盟时子匡证明痴儿珏是子丑后人时牵出了子修之死。 子修不肯承认与子丑的关系,自然也不会习君子之道。 其二,邹固与孟兰有短暂与子修相处经历,言笑晏晏之际子修话里行间尽是黄老之学。孟兰还赞叹子修是“大隐隐于市”。 其三,玄郎最是心高气傲,为何愿意把独女嫁给子修?若是子修单单凭借子丑的名头招摇撞骗恐怕过不了玄郎这关,甚至能接触到玄郎之女并两厢情愿恐怕要朝夕相处。 故此,孟兰推测子丑之子子修继承了玄郎的黄老之学。 至于玄郎还是南北两位纵横大家的老师也不是空穴来风。 邹固在黎都破灭前亲口承认纵横之术他师从玄郎,玄郎对此也是表示默许。 至于木尔,本是萧国人,萧国破灭之后开始游学,有幸跟随玄郎身边数载,习得纵横之术。 诸子百家里玄郎还有一位门生,楚国的农家圣人苗。 根据苗圣孙女苗淼所说,苗在得到熊冉赏识后在大泽寻找野生稻种,培育良种,偶然见到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子棹舟大泽。 “农道既是王道,五谷丰登,养生丧死无憾,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治农即是治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躬耕不辍,治民不休。” …… 这位仙人与苗亲切攀谈一日,为苗指点迷津。苗本来只是懵懵懂懂农夫,他从未将农事和国事联系到一起。回到郢都后,楚王熊冉与苗论政事三天三夜,然后敕封苗圣为农家圣人。 苗圣的主张是“课农桑,养万民,轻徭赋,农道即是王道。” 熊冉开始进行大范围的劝课农桑,打压商贾,楚国为何能养雄兵八十万?苗圣功不可没。 有了苗的良种,又有楚王的政令,楚人在三年内结束了以粟米为食的历史,为楚国的强盛奠定了坚实基础。 更重要的是轻徭薄赋让楚民养生丧死无憾,同样是征伐,宋民在宋骁的高压政策下民心不归,楚民在熊冉的恩惠下民心所向,无论是南召、南阳等南荆后裔还是三苗、百越等异邦都被同化为楚民。 苗圣过世后,熊冉经常谈及奠定楚王朝强盛的最大功臣不是六代明君的筚路蓝缕,不是夫错与四征四镇的攻城略地,不是庙堂贵胄连同国师木尔在内的尽心尽职,也不是他熊冉的文治武功,而是苗圣。 若非苗圣培育良种让楚地生产力从最末跃居到超过豫州两倍恐怕楚国的崛起要推迟五十年。若非苗圣的农家思想让楚民民心所向恐怕楚国要步宋国的后尘。 朗轩的第三批弟子是不属于洛邑学宫的武夫侠客。包括隐居巴山的黎朝闲公子、荆楚霸王夫错、防御之道苣臣。 桃夭剑法是岐山剑阁所有,尽管黎都贵胄也习得些皮毛,但大成者除了岐山剑阁唯有化名桃花农的闲公子。 孟兰以为,巴山毗邻枳西僻里,桃花农的桃夭剑法应该是伏白所教授。 至于荆楚霸王夫错与防御之道苣臣是玄郎门生,还要从苗圣在大泽培育良种说起。 熊冉显然担忧苗的安危,于是派遣苣臣与夫错跟随。 夫错是将门之后,可惜家传枪法只得半本。 大泽有风雨骤降,雷光氤氲,蛟龙腾越,夫错透过雨幕,见到一位泛舟大泽悠闲自得的老人,以为神人,于是在岸边恭敬候着。 夫错总觉得武圣这个境界是胡塞人吹嘘的,否则为何偌大一个中原没几个人抵达武圣境界? 今日夫错相信了有武圣,至少眼前这位仙人就有莫大神力。 夫错眼睁睁看着白发仙人棹舟而歌,大泽再有蛟龙作祟卷起滔天波澜他也岿然不动如履平地。那叶扁舟在倾覆的边缘,都不同浪头打来,只要哈一口气就会倾覆。可这乘舟楫并不倾覆,白发仙人提剑起舞,前斩蛟龙,后杀水怪,上接天雷,下止洪水。 夫错沉默了,到底要什么通天手段才能与搏杀蛟龙水怪,与天地相争? 白发仙人争赢了,蛟龙与狰狞水怪坠落湖底,溅起滔天浪花,鲜血更是染红半个大泽。电闪雷鸣戛然而止,肆虐大泽归于风平浪静。 夫错艰难地吞咽口水,他没见过武圣,但他见到了仙人。 在夫错欣喜的目光中白发仙人踏水而来,是踏水而来,不是棹舟而来。他随手折了一束芦苇,开始演示完整的霸王枪法。 夫错震惊了,霸王枪法十二式他单单只会前六式,有仙人传道,夫错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白发仙人不知疲倦地施展霸王枪法十二式,等夫错熟稔于心后他又踏水离去。 得到恩惠的还有苣臣。苣臣是三苗人,准确地说是从小被培养的三苗死士,他除了粗鄙的刺杀之道后再无半点所长。 “苣臣,你要习什么?”白发仙人开口了。 “仙人,可以的话我要习能够守护他人的绝学。”苣臣想守护熊冉,因为熊冉想要天下人吃饱。 守护之剑太过于晦涩,苣臣悟性太差,白发仙人又传授他防御之道。 关于玄郎的身世,孟兰实在找不到蛛丝马迹的证据,孟兰大胆猜测玄郎是千古第一圣人伯岐所化,为的是在大黎国祚将近之时再施展一次通天法术。 玄郎太过于虚幻飘渺,论文,黄老之学、纵横之术、农家思想他都有涉及;论武,玄郎更是调教出伏白、苣臣、夫错、桃花农、江珏与玉婵等无数高手。 第十章、子丑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子丑,中山人,姚姓,子氏,名丑。 子丑是孟兰先生,孟兰替先生立传不敢言过其实,尽量以切身见闻落笔。 中山有山名珏,珏山有人名丑。孟兰是孟国人,这是先生说的。孟兰记事起就在珏山学塾,除了先生子丑,还有师兄邹固。 孟兰三岁,师兄邹固四岁,先生子丑勤耕雨读于珏山学塾。 邹固还小,孟兰更小,常常踩踏豆苗,常常打翻竹简。子丑先生心疼地侍弄豆苗,又把竹简放在足够高的地方。 幼时邹固和幼时孟兰不懂事,乐此不疲地踩踏豆苗,至于足够高的竹简也难不倒二人。于是子丑先生侍弄豆苗回来时见到散落一地的竹简心疼不已,他扬起手掌,吓得幼时邹固和幼时孟兰蜷缩在角落。 子丑先生的巴掌还是落下来了,落在了幼时邹固的屁股上,不轻不重。 “邹固,你是师兄,肯定是你的主意,该打。”子丑先生尽量板着脸教诲道。 幼时邹固苦着小脸辩解,明明是孟兰的主意,于是子丑又是一巴掌糊在幼时邹固屁股上,不轻不重。 “还狡辩,你大一些,总是推卸责任。” 孟兰七岁,师兄邹固八岁,先生子丑勤耕雨读于珏山学塾。 邹固还小,孟兰更小,不过两人已经开始蒙学,早晚都是君子之道。先生子丑的苗圃终于没人践踏了,甚至小邹固和小孟兰已经学会撅着屁股顶着烈日在苗圃拔草。 “耕耘几滴汗,收获几粒豆。”先生子丑躺在凉亭竹椅上,喝着新茶,十分惬意。 “先生,你又不曾流汗。”小邹固埋怨一句。 “邹固,你学学孟兰。”小孟兰在豆与杂草之间追逐一只肥硕的蚱蜢,从先生子丑的角度看来在卖力地拔草。 小邹固揩了把汗,勤勤恳恳地拔草。先生子丑躺在竹椅上打盹,小孟兰见到一只翩飞蝴蝶,放弃了追逐蚱蜢,又追逐蝴蝶去了。 先生说了日落之前拔不完草明日抄书,小邹固懊恼地拔呀拔,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拔完了草。 先生子丑带着邹固和孟兰在珏山学塾勤耕雨读,还是做不到子给自足,时常让两人出珏山去换盐巴、刻刀、麻布等生活必需品,自然要万分嘱咐沽两角酒。 小邹固大一些,肩挑背负这类重活自然归他,小孟兰则摘一束野花蹦蹦又跳跳。珏山外有僻里也叫珏山,小孟兰缠着小邹固央求着要糖人,要纸鸢。 小孟兰太小,他还不知晓生活不易。 小邹固大一些,他用手指捻口袋里的钱,咬牙挑了一个最小的糖人,然后哄道:“孟兰,师兄回去了给你做一个最漂亮的纸鸢。” 小孟兰这才心满意足,眉开眼笑地提着小酒壶上前,蹦蹦又哒哒。 等快到珏山学塾的时候,糖人刚好化完,小孟兰哈了口气都是香的,他举着小酒壶跑得飞快,身后小邹固嘱咐道:“孟兰,走慢些。” “先生,先生,给你沽了两角酒。”小孟兰不理会小邹固的叮嘱,他想看到先生表扬自己。 先生子丑推门出来时,恰好看见小孟兰“扑通”一声摔倒,他还看见已经到嘴的美酒“啪嗒”一声没了。 先生子丑一阵心疼,他温暖的大手抱起孟兰,揉啊揉,哄啊哄,小孟兰终于不哭了。 “邹固,抄书去。”先生子丑呵斥道。 孟兰十岁,师兄邹固十一岁,先生子丑已步入中年,还是在珏山学塾晴耕雨读。 孟兰已经束发,勉强算得上少年郎。少年邹固伐竹,少年孟兰磨墨,中年子丑提笔写下“夫惟道义,天道在前,仁义于后。得道义者,上承天道,下得民心;失道义者,天不遂意,民不归心……” 少年孟兰歪着脑袋瞧啊瞧,念了出来,引得伐竹的少年邹固也过来了。 伐竹是苦活,磨墨是轻松活,少年邹固虎口被篾刀震得发疼,他喊道:“先生,我要磨墨,我不伐竹了。”少年邹固苦着脸说道。 “先生,我不伐竹,我要磨墨。”少年孟兰争执道,他知晓伐竹是苦活儿,尝试过一次后便不愿再伐竹了。 两个弟子在耳边叽叽喳喳如麻雀,子丑实在写不下去了,于是说道:“先生考考你们,谁答得好,谁就磨墨,答得不好就罚去伐竹。” “好。”少年邹固与少年孟兰异口同声答道。先生考的是学问,少年邹固自认长一岁,学问也多一些,他不会输。少年孟兰自认先生更疼爱自己些,所以能弥补一年的缺失, “这道义二字,作何解?”中年子丑发问了。 少年邹固与少年孟兰又开始吵吵嚷嚷,都要先答。 “我是师兄,我先答。”少年邹固不想让孟兰。 “既然你是师兄,就要让着我,这是礼。”少年孟兰寸步不让,他可不愿去伐竹,又累,又学不到学问。 少年邹固又说:“孟兰都说了要有礼,那你要尊重师兄,要我先答。” 子丑摇摇头,劝道:“固,你是师兄,要让着兰。” 少年邹固委屈得险些哭了,他从来没争赢过孟兰,还不是先生偏袒。 少年孟兰朝子丑拱手,还不忘朝少年邹固拱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先生说了道义二字,道是天道,义是仁义。所谓天子,那便是天子,所以仁义,那便是黎民。道义二字,是要爱天子,也要爱黎民,这样才能做到上承天道,下得民心。” 子丑满意地点点头,又让邹固回答。少年邹固气鼓鼓地捡起篾刀去伐竹,他背对着先生子丑和师弟孟兰,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孟兰十五,邹固十六,先生子丑还是在珏山学塾勤耕雨读。 “孟兰,邹固,该去游学了,”先生子丑嘱咐道,“邹固,你大一些,学会持重。” 先生子丑替孟兰整理了衣襟,满意地说道:“不错。” 先生子丑并未替邹固整理衣襟,邹固懊恼地低头,他看见了自己的是个脚指头可笑地从草鞋里露出头,他还看见孟兰崭新的布鞋。 邹固与孟兰背着诗书,一齐朝子丑拱手。 “固,你是师兄,要让着兰,”子子丑不太放心,又嘱咐道,“兰,你是师弟,要谦逊一些。” “好。”两人又是异口同声,然后结伴走出珏山。 珏山外有一处僻里就叫珏山,两人在珏山僻里停留了数日,遇见一位自称是中山王室没落子弟的才子,名叫子修。 子修虽然是中山王室没落子弟,但家境殷实,为人阔绰,他与邹固、孟兰二人一见如故,邀请二人下榻家中。两人欣欣然而去,要么谈论诗文,要么抚琴吹埙,要么结伴出游。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子修说道,“两位高才,不知师从何人?” “家师子丑,山野中人。”青年邹固回答。 青年孟兰纠正道:“我家先生有大才,只是还未出世。” 子修笑道:“确实没听过,不过或许真有治世之才。” 邹固一身麻衣,一双草鞋,一个陈旧书箱。孟兰一身布衣,一双布鞋,一个崭新书箱。 天差地别。 邹固习惯了,他可以不在乎,只是偶尔有子修家里女婢捂嘴偷笑自己,偶尔有子修家里女婢秋波连连看着孟兰。 邹固忽然觉得他不习惯了,他脸色发烫接受了子修赠给自己的华服,痛痛快快泡了个香浴。 “邹兄仪表不凡,便是麻衣也掩盖不住。”子修由衷地赞美。 邹固平生头一回见到有女子朝自己投来爱慕的眼光,然后和那个乖巧女仆讲了一宿学问,费了不少油。 夏日炎炎,子修邀请孟兰和邹固莲湖泛舟,三人结伴欣欣然而去。 莲湖有采莲女子泛舟,模样清丽,邹固、孟兰都爱慕不已。 “那是玉婉。”子修说道。 于是邹固取了一张六弦琴就地抚琴,子修吹埙,孟兰和歌。歌曰: 采莲采莲,其叶田田;拟作莲叶,任卿采撷。 采莲采莲,其水涟涟;孟生梦鱼,常戏莲间。 采莲采莲,其人晏晏;拟作舟子,棹舟千年。 于是那位叫玉婉的女子棹舟靠岸,款款而来。 “可棹舟否?”她递给青年孟兰一朵莲花。 “可。”青年孟兰接过莲花,然后棹舟。 邹固独自游学去了,孟兰在珏山僻里陪玉婉儿棹舟多日,终于有一日他拱手说道:“孟生还要去游学,待我归来。” 孟兰游学归来时先生子丑说道:“孟兰,收拾一下,随我去洛邑。” 孟兰游学去过洛邑,他还见到了洛邑学宫祭酒殷隐圣人,可惜殷隐圣人的学问他不太喜欢。 孟兰怀揣着小窃喜随先生子丑来到洛邑,先生子丑与殷隐先生论道三日,孟兰和洛邑学子在学宫外等候了三日。 洛邑学宫祭酒殷隐圣人走了,先生子丑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祭酒位置上。 第二年,黎天子前来洛邑学宫请先生子丑到黎都,孟兰又随先生子丑一路去了黎都。 先生子丑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太师位置上,孟兰也承蒙先生余荫得了个少师闲职。 黎天子不久一命呜呼,年轻的公子赫登基,便是赫天子。 赫天子生女后请先生子丑赐名,子丑说:“芷兰高洁。” 于是赫天子长女名芷兰,孟兰窃喜,自己名字也有个兰字,哪像师兄邹固。 先生子丑还是学宫祭酒,他总得照拂洛邑学子,于是时常在两地奔波。 宋王宋骁有了长孙,也请先生子丑赐名,先生子丑说:“君子谦谦以修身。” 于是宋王宋骁长孙名谦修。 黎赫王十二年,先生子丑远走洛邑,很少管黎朝政事。 孟兰从记事起就一直跟随先生子丑,偶尔出去游学。 孟兰听洛邑学子说先生子丑入主洛邑学宫后洛邑繁华空前,天下圣人半数、九州贤才七分时常流连洛邑。孟兰心里欢喜,他早和子修说过自家先生有治世大才。 孟兰记得先生子丑曾经有枚玉珏,可惜从黎赫王十四年后便不曾见过。 孟兰偶尔游学也会返回珏山,珏山学塾再无先生子丑晴耕雨读,再无邹固孟兰种豆翻书。珏山僻里再无三人行必有我师,珏山僻里再无莲湖佳人。 孟兰永远忘不了先生子丑以身殉道,那是黎赫王二十二年,洛邑学宫。 此时的洛邑学宫繁华空前,不单单有许多圣贤才三品读书人,还有佳人丽人和武夫侠客。 先生子丑很少夸过人,孟兰记忆中只有四人。 第一个是一人灭一国的伏白,孟兰想起了白兄,可惜不像是同一人。先生子丑夸赞道:“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 第二个是剑陵传人缪斯,此时的缪斯顶着剑陵传人这个名头在洛邑招摇撞骗,常常被揍得头破血流,跑到洛邑学宫避难。先生子丑心疼地替他上药,说道:“今时为寐虎,他日鬼神惊。” 第三个是赫天子爱女女公子芷兰,先生子丑替她行了及笄礼,说什么“帝女芷兰三年不出阁,天下公子三年不娶,王城丽人三年愁嫁。” 先生子丑还开玩笑说替孟兰求一门亲事,孟兰婉拒了。 第四个是宋骁长孙谦修,先生子丑替他行了及冠礼,说谦修之才在孟兰之上,可惜姓宋。 先生子丑很喜欢谦修,孟兰都有些嫉妒,可先生子丑不肯收谦修为徒,便是宋骁求情还是不允,只是授意孟兰代师授课。 孟兰不小了,先生子丑偶尔说起可以出师,孟兰总是推辞;先生子丑偶尔说起孟兰该娶妻生子,孟兰想起玉婉儿泪流满面。 邹固回来了,他觉得自己学有所成,想和先生子丑论道。 先生子丑让孟兰煮茶,他和邹固相对而坐。 “茶性苦,黎民亦苦。”先生子丑说道。 “君子有所不为,君子亦有所必为。” 夫惟道义,天道在前,仁义于后。得道义者,上承天道,下得民心;失道义者,天不遂意,民不归心……” 先生子丑教诲邹固、孟兰一整夜,让孟兰想起了儿时在珏山学塾蒙学的场景。 可惜,回不去了。 邹固没有和先生子丑论道,而是恭恭敬敬地听先生子丑授课一宿,最后他泪流满面说道:“先生,邹固学无所成,还想再学十年。” 先生子丑叹息一声,孟兰最为熟悉先生,所以知晓先生的心意是回不去了。 邹固离开了,再来洛邑学宫的时候是以宋国司徒的身份来的,那时候孟兰已经不再洛邑学宫了。 “孟兰,梁州枳国巴阳枳西僻里有一间学塾,你可以去那里教书育人。”先生子丑终于下了逐客令。 孟兰是被乔国人推搡到马车,再被送到洛邑外的,同行的还有乔公子淮、乔公子音和司马乔叔。 “这是圣人的意思,”乔公子淮恭恭敬敬拱手说道,“圣人让淮随先生游学。” 孟兰猜不透先生子丑的意思,等猜到时已经晚了。 邹固来了,他带着宋鲁两国的军队包围了洛邑学宫。 此时乔国从乔王到司徒夏侯仲卿、司空欧尧再到庙堂贵胄和乔王眷属都在洛邑祭祀祖先,最后全部跑到洛邑学宫避难。 先生子丑是天底下唯一一尊君子,君子坦荡荡,氤氲了洛邑浩然之气,故而圣贤才三品读书人才流连忘返,故而四海丽人和八荒侠客才络绎不绝。 洛邑学宫更是连犄角旮旯都氤氲着浩然正气,浩然正气挡不住宋鲁刀剑,他们来了。 “祭酒大人,多有得罪,还请移步。”宋骁最是仰慕先生子丑,他每月至少会驾车而来三两次,对待先生子丑尊敬程度不低于祭祀先祖。 先生子丑叹了口气,他是读书人,读书人总喜欢讲理,宋骁最喜欢听先生子丑讲理。 宋骁听得进去不代表其余人听得进去,那些粗鄙的武夫忍不住弯弓搭箭指向乔王。 “不可。”宋骁呵斥道。 “不可。”邹固也呵斥道。 那粗鄙的武夫冒冒失失松手,结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一箭朝着乔王而去。 先生子丑太傻,他完全可以置之不顾,但他单薄的身体挡在了乔王面前,箭矢恰好射在他心口,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祭酒死于道义。”宋骁叹息了一声。 “先生死于道义。”邹固叹息了一声。 宋、鲁军队如潮涌淹没了洛邑学宫,乔国上到乔王下到眷属在场的无一生还,庙堂贵胄单单余下七八人。 其中五六人站到了宋骁身后,余下两人一人是司徒夏侯仲卿,一人是司空欧尧,被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 宋骁为先圣子丑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他哭得比赫天子还伤心,他愧疚地表示自己没拦住愤怒的将士,那名射杀子丑的鲁莽武夫位列大宋百将(旧),已经被处死了。 先生子丑留有子嗣,这是孟兰后来才知晓的事情。 先生子丑说:“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 先生子丑当然是良师,次年洛邑郊外有嘉禾生,一禾两穗。 先生子丑的眼光很好,他夸过的四人都很出色。潜龙伏白不必多说;寐虎缪斯位列大执戈,攀登武圣境界,可惜死太早;芷兰有羞花之貌,谦修继位宋王,两人更是生而同床,死亦同椁。 第十一章、木尔苗圣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有人的地方,就有棋楸;有棋楸的地方,人也成了弈士。 郢都庙堂这盘棋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大的弈士,自然是楚王朝的奠基人楚帝熊冉。 纵横家圣人木尔和农家圣人苗圣也是弈士,比楚帝熊冉小,又比其余人大。 纵横家木尔侍从一个神秘老人,这位老人便是大黎太傅朗轩,或者说是玄郎。 朗轩太过于神秘,很少待在黎朝庙堂,更多的是四处游历,甚至他精通易容之术,以至于孟兰只能凭借蛛丝马迹推测他的事迹。 纵横家木尔是朗轩的门生无疑,毕竟朗轩是伯岐转世,无论是道家无为之道还是纵横之术,甚至是农家学说他都不光有涉猎,还是大能。 木尔跟随朗轩学纵横之术三年,纵横家,是权术家,也是野心家。 容得下木尔的权术和野心的国度,只有三个,一个是宋,一个是楚,一个是鲁。 吴越勉强算得上大国,但和宋、楚、鲁比起来后劲不足。 胡塞自然也是大国,可惜穷兵黩武,只能算得上马背上的莽夫。 木尔出山是宋国国力纵横天下无疑,甚至鲁国也比百废待兴的楚国强,木尔单单选择了楚。 宋国强盛是因为有宋王宋骁在,左手仁义诗书,右手刀兵征伐。睿智的木尔有着远见卓识,他窥测到宋国强盛的阴影下隐藏着两个危机。 第一个危机是宋骁十子,子子无能。宋骁不小了,一旦宋骁不在,宋国后继无人,无人能执掌宋国这方棋楸,无人能驾驭宋国这乘战车。 第二个危机是宋国家大业大,最不缺的便是人才。即便自己去了宋国恐怕也不得重用,顶多是领个闲职,像个吉祥物一样。 所以木尔首先排除了宋国。 至于鲁国,鲁国是传统大国。传统,意味着腐朽,尤其是无能的鲁王柴考,他在太师殷隐的无为之治和宋骁的利诱下徘徊。柴考太矛盾了,他奉道家圣人殷隐的黄老之学为圭臬,一心想着无为而治;可他又忍不住宋骁的诱惑,终于还是和宋骁联手灭萧灭齐。 所以木尔没选择鲁国。 楚国是个好去处,年轻有为的熊冉有王天下之相,他可以成长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弈士,只是欠缺一个替他掌管全局的人。 更何况楚国地处偏远,又戴着前朝遗脉这个帽子,圣贤才都避而远之。 纵横家,是权术家,也是阴谋家,所以木尔权衡过后去了楚国。 木尔失算了,他没想到成为他一生之敌的不是中原来的圣人,也不是楚国本土贵胄,而是一个大半生碌碌无为一朝参透农家玄奥的老农。 木尔初到郢都,熊冉仰慕不已,内事从治国治民到治军,外事从黎朝宋鲁到吴越,他早已熟稔于心。 熊冉也听得进去,一个有王天下野心的君王和一个有远见卓识的圣人不谋而合。 苗回来了,从大泽培育良种回来。三年,楚国地产从最为落后到是吴越富庶之地三倍,是豫州丰饶之地两倍。 莫大的功勋让苗圣不单单与他平起平坐,甚至还压了他一头。 木尔受不了这种委屈,他正值壮年,锋芒毕露,苗圣就像一团软软的棉花,他一拳打过去也是软绵绵。 苗圣背后站着三位武夫,木尔忌惮不已。 第一位是跟随苗圣去大泽育种的将门之后夫错,这位夫错从大泽回来脱胎换骨,竟然力压荆楚武夫侠客攀升到武圣境界。 第二位是夫错带回来的一个女人,竟然也成长为一等一的大将,她叫杜若,英姿飒爽,美艳绝伦。 第三位是三苗人苣臣,一个身无长技的刺客,竟然也脱胎换骨,成为荆楚当仁不让的夫错之下第一人。 熊冉废除三公六卿再立三公,第一位自然是纵横家圣人木尔,拜为国师地位显赫,便是楚王熊冉见了也得喊一声木师。第二位是农家圣人苗,拜为大司农,楚王熊冉事无巨细都要请教他。第三位是荆楚霸王夫错,靠着一手霸王枪法横扫荆楚,攀登武圣止境,好不显赫。 木尔一向看不起苗,只因为苗大半辈子都是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三苗农夫。 苗圣没有什么传奇经历,就像他一辈子躬耕于水田,也不见培育一株一苗两穗的嘉禾。 唯一值得称赞的是他捡了个水灵灵的女儿,可惜木尔只生了两个女儿。 针锋相对,既然都是郢都这方棋楸上的弈士,自然要分个高下,既是庙堂之争,也是学术之争,还是意气之争,只是两人都不知晓还是同门之争。 熊冉的态度很微妙,他放任木尔和苗争执,很少干涉,只是偶尔觉得权力失衡稍加干涉,也尽量不留痕迹。 熊冉是个聪明的君主,他深谙御下之术。木尔和苗圣的庙堂之争从乌江赌战之后失衡,没有大将军夫错和征南将军杜若的支持,苗圣势单力薄。 木尔和苗圣的政见相悖,木尔主张软硬兼施攻伐扩地,苗圣主张养民安民。 庙堂贵胄十之七八都站在木尔身后,他们大多是南荆后裔,他们是玄鸟后裔,是虞执后人。 玄鸟与巨人千年的争端,前六百年是玄鸟在巨人头顶筑巢,后五百年是巨人脚踏玄鸟。 荆楚与中原的争端是玄鸟后裔与巨人后裔的千年之争。 黎朝始祖少挈结束了虞朝末代君王虞纣的统治,少挈大发慈悲将虞朝太子发配到虎豹横行、毒瘴遍地、荆棘丛生的南荆立国就已经买下了争端的种子。 这颗争端的种子在礼乐时代一直在扎根,霸主时代被中原国度三番五次践踏后终于萌芽,等到黑暗动荡时代更是疯狂汲取养分长成了参天大树。 楚国从楚灵王到熊冉,历经七代,代代明君,无一不是在夹缝求生。 六位祖先给熊冉留下了一分不大不小的家业,无论是楚王熊冉还是庙堂贵胄都无时无刻不想着问鼎中原。 苗圣太懦弱,或者说格局太小,他单单把眼光放在荆楚这方棋楸上;木尔有远见卓识,他老早就想踏足天下这盘棋楸。 所以郢都贵胄都十之七八都站在木尔身后,可惜他们太愚蠢,他们不懂得蛰伏。 熊冉性子沉稳,这是别人的看法,木尔觉得熊冉是个急躁的人,他总是尽量不着痕迹地询问木尔是否可以行大事,木尔总是推辞。 木尔在等,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尝试过,但失败了,洛邑学宫祭酒子丑身死后他尝试入主洛邑学宫,却被同是纵横家的邹固羞得满脸惭愧狼狈而逃。 木尔不知晓邹固是从那里习得的纵横之术,木尔不知晓他和邹固都是师从朗轩习得纵横之术,可惜邹固学了十年,他才学了三年。 木尔在等宋国不攻自破,只要宋骁倒下,宋国这盘棋楸再无人可以执子对弈;只要宋骁倒下,宋国这乘战车再无人可以从容驾驭。 楚王熊冉询问木尔天下大势时,木尔从容回答。 “吴越同室操戈,可以火上浇油,可以煽风点火。” 于是熊冉煞费苦心火上浇油又煽风点火,吴越同室之争越演越烈。 “宋骁不死,霸业不举。” 于是熊冉屡次派遣木尔带着楚地物产前去宋国慰问,既有亲近之意,也有查探宋骁的意思。 “与其与宋争锋,不如以退为进。” 熊冉恍然大悟,于是将女公子芷兰拱手相让,娶了宋骁爱女女公子巧玉。 这是木尔最满意的一子,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些不愉快。 “梁州枳綦俱是小国,可以取盐水泉盐之利。” 于是熊冉三番五次讨伐梁州。 这是木尔落得最糟糕的一子。 楚国在梁州折损了太多,不算是寻常将士,大将军夫错折损,四征四镇里面更是有数位,公孙一家公孙麟、公孙骥、公孙休,镇北大将景瑟,征西将军滕云。 这等代价,是熊冉继位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怕除了宋楚,再无国家可以挥霍。 木尔是聪明人,熊冉也是,所以聪明人之间交流很轻松。从庙堂权力失衡后熊冉便开始不加掩饰地插手庙堂之争,他是楚王,自然要保持庙堂的平衡。木尔是圣人,他知晓熊冉的底线,所以也不会轻易去触碰熊冉的底线。 熊冉不是嗜赌之人,但他和木尔赌了不下十次。十赌九输,是故意为之,木尔看着眼里,所以也懂得适可而止,他还是错了。 江望舒和夫错乌江赌战之后熊冉和木尔赌了第一次,关于宋国是否会再度入侵梁州。熊冉赌的是,木尔只好赌否,赌注不大,当然,不大只是对木尔而言,毕竟能食三城采邑的放眼天下也没多少。 熊冉理所当然输了,木尔没敢兑换三城采邑,他已经有了三城,不敢再多要。 木尔懂得适可而止,他已经得到了除了王位之外的一切,佳人美妾,采邑封地,权力地位…… 熊冉又拿江望舒会不会赴会凤凰城和木尔赌,熊冉赌的不会,木尔只好赌会。 江望舒来了,单骑只身闯凤凰城。熊冉还是赌输了。 熊冉再和木尔赌,赌的是扬名活泉关的痴儿江珏会不会蠢到来郢都,熊冉赌的不会,木尔只好赌会。 那个痴儿还当真来了,熊冉又输了。 熊冉乐此不疲还是要和木尔赌,郢都御马场赛马,他用一门亲事做赌注赌江珏那匹黑马会赢,木尔只好赌野马王。 木尔觉得楚王熊冉是刻意送自己一门亲事,他也好和弟子秦孟亭有个交代。毕竟野马王位列天下三大良马,江珏那匹黑马再是不俗也弱了许多。 野马王不到二十步抵达终点口吐白沫,熊冉赢了。木尔战战兢兢,一直等回到府上才和弟子秦孟亭说道:“不准再打苗淼主意。” 木尔头一回看不透熊冉,谁不知晓宋王宋骁和楚王熊冉的秉性。宋骁讲究多,所以宋国有千里沃壤富城百座,所以宋国有百万雄师大将百人。 熊冉讲究好,所以女人要天下最美的,宋夫人巧玉有沉鱼之貌,自然算得上最好;所以武将要天下最好的,楚国雄师八十万脱颖而出的也只有四征四镇,大将军夫错死后熊冉不立大将军只等着一位武圣;便是骏马,偌大一个御马场只养了一匹野马王,其余的熊冉还真看不上。 熊冉连野马王都舍得,木尔觉得看不透了,他竭力思索自己近三年有没有任何不妥当之处,最后松了口气,或许是错觉。 熊冉再赌江望舒会不会上钩,这次木尔学乖了,他请求先赌,赌了否,熊冉只好赌了是。 木尔以为自己投其所好,可惜还是赌错了。 木尔早该猜到的,野马王只是个圈养在深宫的玩物,剩余价值只能死。 木尔早该猜到的,就像当初他告诉熊冉可以行大事时隐晦地表示苗圣会反对,然后苗圣死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传道受业的那位白发老人给木尔上的最后一课,可惜木尔领悟地太晚。 新历二年,八月。 宋夫人巧玉带着幼子投水而死,木尔终于领悟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带着弟子秦孟亭远走冀州,也听到了家眷惨死的消息。 熊冉最不待见的便是纵横家,纵横家,阴谋家,野心家,权术家。 木尔庆幸自己及时领悟,可还是晚了,半个九州都是楚王朝的天下,他又能走到哪儿去? 木尔死了,死在弟子秦孟亭手里,死在他视为子嗣的秦孟亭手里。 秦孟亭还小,木尔没教诲过他“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也不懂。 秦孟亭封圣,不单单是封圣,还被尊为天下首圣。 苗,三苗人,大半生平平淡淡实在不值得浪费笔墨。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苗圣与江珏相处那一段日子。 痴儿江珏被设计诱拐到郢都,又被安置在苗圣府邸,这是木尔的意思,他是想试探熊冉的底线。 熊冉允许了,熊冉表面沉稳,其实很急躁,甚至他急不可待地想举大事,成霸业。 以前楚国不强,所以苗圣养民安民的主张熊冉很喜欢,现在不一样了,楚国地阔三千里,将士八十万,他想重现虞执先祖的辉煌,造就九州霸业。 苗圣老了,他没有什么剩余价值,甚至那把老骨头还会妨碍楚国战车的步伐。 可惜,木尔失策了,他猜到江珏会怒不可遏杀了苗圣,也猜到苗圣不会待见江珏,可他没猜到苗圣对江珏视如己出。 木尔没猜到的多了,就像他没猜到他和苗圣的庙堂之争实则是同门之争,他更没猜到江珏就是为他传道授业的老人的后人。 江珏一入郢都便装疯卖傻,苗圣看破,不说破,他试探性地询问江珏的心思。 江珏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猜不透苗圣的心思,敷衍道:“小子哪有什么心思,能得到楚王赏识是荣幸,能得到苗圣垂青也是荣幸。” 江珏不知晓苗圣打的什么心思,所以只能敷衍。他已经笃定要装疯卖傻,自然不会轻易暴露。 “公子又诓骗老朽了,其实若不是公子介入,淼儿要么嫁给翟庄,要么嫁给秦孟亭。”苗圣透了个底,他关心的是他的孙女。苗圣一生没有子嗣后人,单单有个捡来的孙女苗淼。 比起秦孟亭,老朽更欣赏翟庄,少年郎就该随性而为而不应该心思缜密。苗圣看在眼里,江珏的心思可不比秦孟亭浅,任凭江珏心性再好,在苗圣面前的伪装也是徒劳。苗圣说过治民便是治农,他岂会不知晓人心? 江珏叹了口气,他还是太年轻,于是也不再苗圣面前遮遮掩掩,他说道:“苗圣以为小子心思太重?小子这也是无奈之举。” 误入郢都深处,岂止是无奈?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绝境,甚至会牵连到其他人,比如江侯。 “苗圣并不在乎江珏的掩饰,江珏的事也知晓个大概,比如日日读的是六艺经书,比如先前在活泉关救了数十万黎民才扬名。可的志向微妙大了些,既想肩挑道义二字,又想拿起黎民。少年郎的肩膀太稚嫩,手也小,如何挑得起道义二字,又如何拿得起芸芸众生? 肩挑道义二字,手拿众生芸芸,岂是那么容易的? 江珏对眼前的老人高看一眼,毕竟是活了七十岁的老人家,虽然大半生都是在水田里捣鼓,但见识岂是江珏这等少年郎比得的?他在活泉关救了数十万綦民的事倒是不用多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单单从六艺经书就看得出来自己想肩挑道义,眼光何其犀利?“小子只是喜好看书识字,哪里敢说是想肩挑道义二字。” “你可识得石头和赵淼?”石头和赵淼已经找过了苗圣,自然也透露了底细。 石头和赵淼,没多少交情,算起来也是玄郎强行塞来的,江珏自然不会承认和他俩有关系,否则这两人楚人抓获恐怕自己也要遭遇无妄之灾。 “你可识得圣人玄郎?或者说是大黎太傅朗轩?”苗圣不依不饶继续发问。 “听过。”江珏给了一个还算勉强的答案。 “仅仅是听过?”苗圣问道。 江珏点头,他有些惊讶苗圣为何会知晓玄郎便是朗轩的事实,但他拿捏不准苗圣的态度,所以不敢胡乱扯上关系。 “公子还在诓骗老朽,”苗圣说道,“老朽也不和公子打哑谜了,老朽当年只是个寻常农夫在大泽挑选良种,然后有幸见到了郎大人,郎大人指点我不要只是想着田地里的事,还要操心地上的事。田地里的自然是农事,地上的则是天下事。后来老朽才有幸在田地里悟道,才能走到这郢都庙堂。老朽已经见过了赵淼和石头,公子的身份不简单呐,所以公子只管说自己的心思,老朽自然鼎力支持。” 江珏在思索,他信了一些,因为玄郎便是朗轩很隐蔽,知晓的人实在不多。他也不敢全信,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是愚蠢的行为。 苗圣已经开诚布公,江珏还是不为所动,苗圣觉得不太像话,他只好抛出底牌:“亓官庄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他没有意外地看着江珏急切的脸庞,继续说道:“你先别急,老朽自然保他安然无恙,还有你的夫人,若是愿意出城老朽也当尽力。” “若是小子也想出城呢?”江珏慌了一刹,很快平静下来。 “老朽不敢把话说满,不敢说能保公子出城,但可保公子安然无恙。”苗圣见到江珏放下了戒心,权衡之后给了个答案。 “公子若是不信今日便可送她出城,”苗圣信誓旦旦说道,“老朽用性命担保,若是不能出城公子可以提剑杀了老朽。” “好。”江珏点头,他本就打算让两人先出城,然后自己再寻找机会逃出去,毕竟荆琦君和亓官庄的武力还是有些欠缺,有些时候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而是多一分累赘。 苗圣好歹是郢都数二数三的大人物,数一自然是楚王熊冉,他吩咐苗淼与荆琦君一道去寻找亓官庄,借此送走了亓官庄。 苗圣在郢都数二数三,无论是国师木尔还是楚王都不是瞎子,两个活人离开自然也看在眼里。 “淼儿,你和公子等会亲热些,莫要羞。”苗圣说道,他早有了打算,应付楚王好办。 楚王熊冉和国师木尔都赶来了,苣臣自然也在。木尔问道:“先前我瞧见苗淼和荆琦君一道离去,怎么就回来一个人?还有那莽夫呢?” 苗圣拱手朝楚王说道:“王上,老臣的孙女岂有与他人共侍一夫的说法,于是老臣散些钱财让两人离去了。” 苗圣说得不无道理,再是三妻四妾也要看人,江珏什么身份?苗淼又什么身份? 苗淼挽着江珏的说从屋里走出来,朝楚王行了个礼。江珏依旧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一口一个媳妇,羞得苗淼抬不起头。 “嗯,是这么个理,”熊冉说道,“明日先订个婚,然后搬去王宫,毕竟淼儿现在也是我女儿了。” 楚王熊冉也是大度,毕竟苗淼算得上是他的女儿。 “多谢苗圣了。”江珏发至内心地感激朝苗圣,荆琦君和亓官庄都不在,他也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开手脚。至于订婚一事,江珏并不放在心上,这只是权宜之计。 苗圣猜到江珏心思,嘱咐道:“公子近期不要轻举妄动,恐怕王上现在看得紧。” 江珏点点头,他惜命,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会铤而走险。他倒是好奇苗圣是用什么手段送荆琦君和亓官出城的。 苗圣好歹也是郢都数二数三的大人物,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无论是富商沈布还是石头、赵淼都是不小助力。 江珏叹了口气,欠的人群越来越多的,先是欠了玄郎,现在又欠了苗圣。他不喜欢欠人情,欠得太多,还不起。 “明日,订婚便订婚,公子若是喜欢淼儿以后好好对待即可,若是不喜欢也无妨。”苗圣留下一句话便离去,留下江珏不得其解。江珏忽然觉得事情有些远离他的掌控,本来只是逢场作戏,现在他不得不假戏真做了。 苗圣更感兴趣的是江珏想要肩挑道义,手拿黎民。苗圣已经七十了,他老得像一颗朽木,都不要风吹随时可能倒下。 江珏如实答道:“小子从没想过肩挑道义,手拿万民。” 江珏生了一颗冰冷又凄凉的草莽心,他在乎的人实在很少。 “赐我名者,我视之为师,为人弟子,定然谨记先生的教诲。” “赐我姓者,我视之为父,为人子女,自然惦记先生的好。” 江珏的肩膀嫩了些,手掌也小了些,哪里敢妄言肩挑道义,手拿黎民? “还没去做怎么知晓做不到?有些事总要人去做的,也有人在做,比如你口中的孟先生,比如江候,再比如山上那位。”苗圣对江珏越来越满意了,总觉得把苗淼托付给他是个好归宿。 “那苗圣呢?”江珏太年轻,他一个问题把苗圣难住了。 “老朽无能,只能在水田里摸爬滚打,如今年纪大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苗圣显然谦虚了,养荆楚两百万户千万黎民,岂会无能? 江珏还小,他不懂事,他继续问道:“总要人去做,为何一定要是孟先生,一定要是江候?” 苗圣不答,江珏继续问道:“小子虽然以前从未来过楚国,但苗圣的风采小子也有耳闻,既然能养楚地两百万户为何不能养天下九州黎民?” 苗圣没有作答,他的两眼尽是看透了人间的睿智,让江珏想起了睿智的阿二。 在来郢都之前,在巴国或是在綦地,江珏所见到的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黎民。来郢都他开了眼界,五湖鱼羹,何其美味,简直是人间珍馐。可便是这人间珍馐,他顿顿都吃的上。何其美味的五湖鱼羹,可惜滋味如同嚼蜡,他想起在綦地,在活泉关,那些綦民自发组成的乡勇义军吃的是什么?整整三万人,粮草供给跟不上,只能刨草根、割树皮,能见到的荤腥还是綦地渔夫送来的鱼。 江珏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和江侯随行时一切开销都是江侯做主,他以前和阿五到巴阳贩卖木材、鱼、草药和鹿皮也挣了点小钱,悉数交给了兰埔的米妮。前不久随卢家商队一趟挣了整整九百枚刀币,寻常人家终其一生恐怕也赚不到这个数字。可是这九百枚刀币折合成粮食还不足够三万人吃一天,江珏忍不住想啊,天下那么多军队,这打仗要死多少人,又要吃多少粮食。 江珏想起了巴山老匪阿二,阿二富有智慧,他和江珏说起过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这个晦涩神秘的问题。 “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苗圣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显然很感兴趣。 关于天空,阿二说:“天上有许多星辰,是人变的。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志,是最奇妙的智慧。有好的,叫礼乐;有坏的,叫权谋。” 关于大地,阿二说:“大地分为四海八荒,又化为九州,大地住着人,我们叫做黎民,又分为宋人、楚人、巴人许多人。人多了就有战争,有的人选择征伐,有的人选择守护。” 关于谷子,阿二说:“谷子天生地养,人是谷子的孩子,所以人也是天生地养。我听说世上有禾一苗两穗,两穗都是谷子叫嘉禾,一苗一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苗圣心悦诚服地拱手说道:“受教了。” 他托付江珏替他给阿二敬一杯酒,可惜阿二死了。 苗圣惋惜地说道:“天空,代表了统治者,代表了权力,所以天下九州最大的统治者叫做天子;大地承载着黎民的希望,是统治者赐给黎民的,用来种植五谷;黎民种植五谷,自然也是属于统治者。” “苗圣,小子不认可,”江珏说道,“人生天地间,为何要有贵贱之分、尊卑之别?都是吃五谷,当然了,所谓的统治者可能只吃肉糜不吃五谷菜蔬。但是都生在天地之间,为何不能做到平等,做到和平?” 苗圣哑口无言。 “孟先生教给我的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不能做到天下大同但好歹是个精神契约;江候教我练剑、教我治军,不能做到不起战事但好歹可以守护一方。小子当不起肩挑道义、手拿黎民的重任,小子只想让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 苗圣对眼前少年郎刮目相看,或者说是自愧不如。孟先生孟兰手里拿的是诗书,诗书可以教化人,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八个字何尝不是能让天下人人平等的精神契约?江候江望舒手里拿的是刀剑,保家卫国、守护黎民两个词何尝不是一地黎民不再遭受战乱之苦? 江珏拿起了孟兰的诗书,也拿起了江望舒的刀剑,甚至夸下海口要让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当真是口无遮拦、妄开海口?有些事总要人去做。 “老朽垂垂老矣,这七十年当真白活了,”苗圣朝江珏鞠了一躬,说道,“公子有远大抱负有卓远见识有赤子之心,老朽钦佩。” 苗圣心悦诚服,越是和江珏相处,便越是满意,江珏有着远超同龄人甚至远超天下十之八九人的远见卓识。 苗圣愿意帮助江珏,不过是看在玄郎的面子上,玄郎传道受业解惑之恩,他只能还给江珏。人越是上了年纪,便越是年纪人情。所以他答应尽力帮江珏逃出郢都,尽力,有许多讲究,可以说尽十分力,也可以说是尽绵薄之力。 承了玄郎的人情,苗圣尽绵薄之力足够了。但眼下苗圣改变了主意,尽力便要尽全力。 要变天了,黑云铺天盖地。要变天了,天下动荡不堪。 “公子,淼儿你带走吧,给不了名分当个婢女也行,”苗圣越来越满意江珏,见到江珏想要拒绝,他不太乐意,连忙说道,“公子先别忙着拒绝,老朽老不堪用,一身培育良种的本领都传给了淼儿,公子总有用得着的一天。况且老朽已经行将就木,恐怕她一个女儿家在郢都没人托付,公子既然在乎天下人,那淼儿的生死便在你手中。” 苗圣一生单单这一个捡来的孙女,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与了苗淼。人嘛,上了年纪总是操心后人,苗圣再是农家圣人也不能免俗。 江珏叹了口气,哪里是老而朽之,明明是活成了人精。不过这也算是苗圣的嘱咐,江珏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毕竟自己能否逃出郢都还全仰仗苗圣。至于苗淼,江珏心里有了打算,若是能带她逃出郢都在替她寻个好人家。 “那苗圣你呢?”江珏担忧地说道。他觉得苗圣似乎是在托付后事一样,救自己逃出郢都的代价恐怕大到连这个农家圣人、一国三公都承受不了。 苗圣一副云淡风轻,江珏知晓他心头波诡云谲。他摇头说道:“苗圣,还是算了吧,小子自己找机会逃出去。” 江珏那一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已经融化了,他心很软,既然要牵连别人他真做不到。况且又不是死境,一个郢都而已,少年郎能在江城杀人再全身而退还在乎一个郢都?大不了自己再闹一回郢都。 郢都小霸王能将郢都搅得鸡犬不宁,何况是能压小霸王一头的江珏? “老朽一具将死皮囊,能为公子做点什么是荣幸,”苗圣说道,“少年郎可筚路蓝缕以挑道义,可披星戴月以拿万民。” 江珏一颤,可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可披星戴月以手拿万民。 从有虞氏始祖虞执到南荆始祖高辛再到楚国始祖楚灵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披星戴月而至山海,历经六代明君才给熊冉留下这一份家业。 如今少年郎照样一无所有,筚路蓝缕以挑道义,披星戴月以拿万民,可以乎? “苗圣,小子真不愿意牵连到别人,因为害怕牵连到江候所以我才想逃出郢都,再让小子牵连到苗圣小子恐怕要在愧疚中度过余生。”江珏坦诚相告,苗圣很固执,江珏也很固执,两人都不是轻易让步之人。 “若是公子觉得愧疚,可以给淼儿一个名分,好了,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正事,公子歇息吧。”苗圣毋庸置疑地说,不容江珏开口,他关门而去,这位七十高龄的圣人已经老到站不稳了,他太老了。 苗圣太老了,他最终竭尽所能还是没能送江珏出去。他低估了楚王熊冉对江珏的在乎程度,也低估了国师木尔的争强好胜之心。 苗圣终于舍得告老还乡,毫无征兆。他颤颤巍巍地拱手说道:“王上,老臣老不堪用,还请王上恩准告老还乡。” 满堂俱惊,再仔细看苗圣,他确实老了,老得如一块龟裂的土地,老得如老松树的树皮。 木尔忽然有些感慨,他和苗圣争了十年,一下子没了个对手还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 苗圣老了,这位无名无姓无氏又无父无母无子嗣的苗圣终于老了,这位大半辈子在水田里劳作的苗圣终于老了,这位养活了荆楚两百万户的苗圣终于老了。 木尔摇摇头,他忽然有些不忍。熊冉动容了,他眼角滚落两颗热泪,下来亲自搀扶苗圣落座,拱手说道:“苗圣,冉不能没有你,冉请苗圣再留些日子。” “王上,老臣已经七十了,活到这个年纪知足了,淼儿有个归宿知足了,能为楚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知足了”苗圣显然去意已决,他说道,“老臣去意已决,还请王上莫要怪罪。” 毫无征兆,甚至昨日苗圣还对江珏说过些日子再告老还乡。 “冉拜送苗圣。”楚王熊冉不再挽留,朗声说道。 满朝贵胄拱手施礼喊道:“拜送苗圣。” “还请苗圣在郢都养老,冉可以时时请教。”熊冉拱手说道。 “王上,落叶总念想着归根,老臣从哪儿来,便想回哪儿去。”苗圣说道。显然,他不愿留在郢都养老,他想回到故土。故土,自然是三苗之地,并没有给与他温暖的三苗之地。人嘛,越是老,就越是念想故土的味道。 “鹿恩,苣臣。”熊冉喊道。 “臣下在。”白鹿大王鹿恩与苣臣两人齐声答道。 “送苗圣回三苗,不许有半点差池。”熊冉说道。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都是三苗人,三苗虽然从白鹿大王臣服便彻底归顺,但熊冉还是不放心。 木尔咂咂嘴,他在想若是自己日后隐退,阵仗和苗圣比起来又如何? 三人都是三苗人,三人撑起了楚国小半边天。这是熊冉的高明之道,唯才是用,无论是楚人还是以前的南召人、南阳人,或是三苗人、百越人,只要能为楚国带来一针一线,熊冉都不会亏待。 这是苗圣最后的主意,他想以此送江珏离开郢都。楚王熊冉何其精明,他如何猜不透苗圣的心思,于是说道,“不过江统领可不能陪同,孤要去洛邑赴会,江统领自然要随同。” 滴水不漏楚王熊冉,回绝让人挑不出刺,他要去洛邑赴会,自然挑选了些将领跟随,比如郢都大统领封肃、镇西将军苣臣、郢都小霸王翟庄,加上郢都禁卫军统领江珏。 熊冉领着满朝贵胄把院里院外挤得水泄不通。苗圣收拾行李出来了,只带了一根拐杖,再无一物。 苗圣留念地看了看这处府邸,年纪大了总是念旧,这府邸住了不少年,真要离开还是舍不得。 堂堂楚国三公,没有一分钱财,没有一件宝物,有的只是一根拐杖。 郢都,大道。 苗圣在满朝贵胄的注视下离去,随行的有苣臣、白鹿大王鹿恩,还有苗淼。熊冉领着郢都贵胄一路送行,郢都民众聚集在道路两侧。 “拜送苗圣。” “拜送苗圣。” “拜送苗圣……” 马车走一步顿一步,整个郢都无一例外从楚王熊冉到满朝贵胄到富商巨贾再到寻常人都汇聚在从王城到西城门的路上,这是苗圣归家的必经之路。 熊冉送到西城门,拱手说道:“冉拜送苗圣。” 苗圣下车过来朝江珏小声说道:“珏,要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要披星戴月以手拿万民,少年郎的肩头不算嫩,手掌也不小了。” 江珏拱手,送别苗圣。 苣臣驾车,苗圣和淼儿坐在车上,白鹿大王骑马跟着,再无一人。这排场小了?这排场不小,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都是位列楚国四征四镇的大将。 苗圣死了,也是毫无征兆,这位老人实在不忍心看着江珏被困郢都,这是他能为江珏做的最后的事情。 这一个噩耗如同一个响雷落在郢都。 少年郎可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少年郎亦可披星戴月以手拿黎民。少年郎的肩头稚嫩又如何?少年郎的手掌太小又如何? 有些事,总要人去做的。比如苗圣不该死,但他不得不死。 第十二章、武去疾世家 - 弈士 - 赏一杯茶 枳綦分巴,划江而治,江北为綦,江南为枳。枳称大江为枳江,綦称大江为綦水。 巴人五祖,巴、樊、相、日覃、郑。其四立枳,其一立綦。 綦国国姓为郑,显贵又有武。 武不古,及冠从军,战功不显,只是有个好爹。武不古二十二,其父亡,年轻的武去疾继承其父大司马之位。 武不古自及冠从军四十年,又为大司马三十四年。一生声名不显,战绩平平又政绩平平。 枳綦分立后素来喜欢争巴国正统,最早的是山水之中。枳国有山名巴,綦国便将北境大山命名为大巴山;枳綦划江而治,同是一条大江在江城合流,枳国称为枳江,綦国称为綦水。 枳綦正统之争百年不休,武不古继任大司马后綦国一再落入下风,只因为枳国有江侯江望舒崛起。 论人才,枳、綦两国平分秋色,唯独江望舒如鹤立鸡群压了两国庙堂何止一筹。 武不古作为綦国为数不多上得了台面的大人物,自然与江望舒同台博弈,输得是惨不忍睹。 好在巴蜀是世仇,枳綦分立后依旧合力抵御蜀国。蜀国极东之地是川东关,枳綦西境是巴南、巴北两城。 有人的地方就有了棋楸,有棋楸的地方也有了弈士。 枳国江侯江望舒,綦国司马武不古,蜀国军中贵胄罗氏三代在梁州这方不大不小的棋楸上博弈。 蜀国军中贵胄罗氏三代十余人尽数草草出局,十余人十之八九是江望舒的手下败将。这盘不大不小的棋楸成就了江望舒独步梁州的威名和人间惊鸿客的美名,綦国司马武不古不好不坏,既没有多余的赞誉,也没有过分的诋毁,一生勉强可以评个良。 重养民,轻战事,这是武不古的主张。他在坚实盟友江望舒的庇护下勉强做到寸土未失,在这几十年里綦民从三十万户、一百万人增长到六十万户、两百万人。 天下人不太认可武不古的良,都觉得此人无功无过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庸人,若不是先祖余荫,恐怕他也登不上綦国庙堂之高。 承蒙蜀国的存在,枳綦百年相安无事,便是较量也是暗中。枳綦表面还是和和气气,临江渔夫捕鱼也不过江心。 枳国最北城邑是巴阳,綦国最南城邑是新里,赤尾鲤再馋人渔夫也不过江心,直到爆发渔夫之衅。 近水得渔利,枳国巴阳与綦国新里都以捕鱼为业。枳江水暖鱼肥,巴阳和新里渔夫心照不宣地以江心为界,偶尔有渔夫越界,大方地从渔舟上挑一两尾肥鱼赔罪,也不是什么大事。 巴阳有渔夫名刘素,为人最是贪婪,又吝啬,捕鱼时不巧过界,舍不得肥鱼,只挑了两尾小鱼赔罪。 新里渔夫收了小鱼如鲠在噎,于是纠集友好渔夫抢了刘素一天渔利,扬长而去。 有人的地方就有棋楸,有棋楸的地方也就有了弈士。 刘素被抢了一天渔利,心里愤愤不平,哭哭啼啼地请时任巴阳大夫的樊宇主持公道。 樊宇是巴国太保祁子之子,生性傲慢。听说邻国人滋事,欺压国人,觉得綦人肚量太小,又觉得脸上无光,于是亲自带着乔装成渔夫的巴阳兵士抓捕了新里渔夫三人,等着新里人来赎。 于是渔夫渔利之争演变为巴阳、新里之争。新里大夫苗毅痛骂枳国人蛮横,不过是渔夫闹剧,渔夫之间的小打小闹,鸡毛蒜皮之事而已。再者说了,身为一地大夫,采邑人滋事非但不制止,还变本加厉抓捕本国渔夫,他不光不想着登门谢罪,还决心惩戒巴阳一番。 新里大夫苗毅也是个不讲理的角儿,趁着枳江起雾,亲自领了两百军士,又有几十同仇敌忾的渔夫,合计三百人攻打巴阳。 枳、綦两国表面交好,边界秋毫无犯,巴阳也没设防,常备军不足百人,哪里招架得住新里攻势,于是巴阳沦陷,巴阳大夫樊宇被捕。苗毅凯旋新里,民众夹道欢迎。 巴国太保祁子听说独子被捕,勃然大怒,从西境调兵三千,陈兵巴阳。 于是新里、巴阳大夫之争再度演变为三公之争。 新里大夫苗毅和巴阳大夫樊宇只是意气之争,哪晓得枳国动了真格。苗毅大意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巴阳小邑大夫竟然是太保之子,哪里还敢生事,弃城连夜逃往綦都避难。 枳国太保祁子还算理智,并没有大军涉江,只是兴师问罪。不过边境陈兵,綦王还是惴惴不安,毕竟西境长年与蜀交战,早已国困民乏;再者枳国是盟友,若两国相争,得利者必然是蜀国,西境不保。 权衡之下,綦王处死新里大夫苗毅,取了其首级装在锦盒里,又愿意割新里请和。 祁子好歹是枳国庙堂三公,也知晓只要蜀国一日不亡,枳綦便一日不会内战。他也只是担忧独子一时气急,只要樊宇没有大碍他也不会过多追究。 说是这样说,綦王还是愿意割新里一城求和,他顾全大局。新里人听到綦王服软,不单单处死新里大夫苗毅,还要割地求和,内心愤懑。他们自发组成乡勇义军截住了求和队伍,厚葬了苗毅首级。新里万人悲痛,如丧考妣。 新里有乡勇名连阿,他怒不可遏打死樊宇,割了首级,有主动请命涉江去见祁子。 连阿划小舟来到枳军阵前,腋下夹着锦盒,手里拿着羊皮地图面见祁子。连阿不跪伏,也不行礼,他倨傲又悲怆说道:“新里乡勇连阿,奉命将新里大夫苗毅首级与新里地图献与枳王。” 祁子皱了皱眉头,也觉得有些过分,苗毅最不该死,他悲悯说道:“将地图奉上即可,苗毅首级你且带回去安葬。” 连阿讥笑道:“不见枳王,不献地图。至于锦盒,太保不收,可别后悔。” 祁子神情阴翳,他活了几十年岂会看不懂连阿的神情,颤颤巍巍接过锦盒,胸口一闷。哪是新里大夫苗毅首级,分明是他独子樊宇。祁子怒不可遏,险些气绝,他还是一剑刺向连阿,连阿也不躲避,胸口中剑,口吐血沫,讥笑道:“我新里俱是乡勇,我綦国岂有庸人!” 言罢,连阿口含羊皮卷地图投水。 “杀子之仇,我若不报,枉为人父。”祁子当真怒了,他单单一个儿子,他很老了,老而丧子,人间最失意。 祁子一怒,连阿被鞭尸三日,三日里,枳国大军已经涉江占据新里。 祁子当真怒了,他再也不顾及枳綦的交情,綦君派遣了五批使臣,祁子杀了五批。 綦国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可是枳军已经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直捣活泉关。 綦国南部关隘活泉关,素有咽喉之称,是在活泉岭中央的一处人工屏障,易守难攻。 此时的綦国大司马武不古还在西境,他依旧是碌碌无为,所以在活泉关火烧祁子大军的原柴邑大夫郝萌一战成名。 郝萌一战成名,这一战的功绩比武不古碌碌无为的一生显赫太多,于是年轻的郝萌坐上了大司马之位,武不古隐退。 郝萌太年轻,他妄图挑战江侯。江侯不是祁子,郝萌尽收失地过后妄图与虎谋皮听信楚国国师木尔诡计讨伐枳国,再兵临巴阳,面对早已独步梁州的江侯江望舒,他太年轻,所以落得个自刎巴阳的悲惨结局。 江望舒又来了,綦国慌了,他们终于想起了司马武不古。武不古和江望舒有私交,武不古两子还是江侯江望舒起的名。 于是武不古临危受命再任大司马,换来了割新里、高埔、柴邑三城求和的结果。联楚伐枳,无异于与虎谋皮,武不古重新任大司马后第一件事便是与枳国重修旧好。枳綦唇齿之交,道理便是三岁痴儿都懂,可惜郝萌野心太大,所以他死了。 宋楚联军终于讨伐梁州来了,这位碌碌无为的綦国大司马在十万宋军的铁蹄下溃败,最后缩回关内,还是一败再败。 木尔对綦国背叛盟约一事耿耿于怀,于是出使宋国,宋楚这两个九州数一数二的大国终于在巧玉的牵引下联盟。 秦淮领孟焦联军讨伐宋国时是楚国出兵解了围,宋骁自然记得这份人情。况且熊冉很大度地提出宋楚均分梁州,宋骁自然顺水推舟还人情。 韩泽为主将,缪斯为左军统帅,龙蠡为右军主帅,三位宋国将领中的翘楚领十万兵,过剑陵关,借道焦国,直袭綦国。 来势汹汹。 武不古临危受命出山,再领司马之位,先与枳国重修旧好,再仓皇调兵五万镇守巫城。 巫城是綦国东北部重镇,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巫城失守,綦都以北再无屏障,宋军便可以长驱直入。 前巫城大夫郑秀在活泉关被郝萌所杀,綦国司徒郑爽之子郑弘担任巫城大夫。除了郑弘,苗括、伯郎、仲郎三位大将也镇守巫城。 武不古知晓巫城的战略地位,所以调遣精兵良将镇守巫城。 武不古无论如何也没料想到巫城两日失守,五万大军半数溃逃半死战死。 越过巫城,宋军如若无人之地,一路攻城略地而来,只七日便破綦都,生擒綦王思齐。 国都被破,国君被擒,简直是奇耻大辱。綦军在宋军面前太弱了,司马武不古只好领军退到活泉关,依据天险死守强敌。 綦国除了关内柴邑、高浦、新里三座小城已经尽数沦陷,綦王思齐被擒,司徒郑爽、司马武不古拥立如今的巴北大夫、綦公子若虚为王。 公子若虚长一岁,奈何他的母亲姓武,随着武不古的失势他也被废了嫡。綦王思齐被俘,公子若虚又在武不古的拥戴下重新坐上了王位。 比起武不古的临危受命,綦王若虚才是接了个烂摊子。綦王若虚与一众庙堂都暂且安置在柴邑小城,武不古则领军镇守活泉关。柴邑与活泉关相距二十里,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快马来报,传递战场战事,一连三日,无一捷报。 国难当头,夺嫡失败被放逐巴北的公子若虚领军驰援,最后綦王思齐被俘,公子若虚被推上王座,实非他所愿。綦王若虚心好累,忽然好想回巴北当大夫,只治一个城,闲时去江畔遛马观花,战时披甲上阵杀敌,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用肩负重任,当个苦楚君王。 他没有选择,只好领着綦国王族女眷,庙堂卿大夫、各地士大夫又 退到高浦。 活泉关失守,司马武不古放弃活泉关,退守柴邑。 步步为营,可惜是步步后退。 柴邑是小城,守不了太久,于是綦王若虚退到新里,武不古退守高浦。 一而再,再而三,说得好听叫步步为营,说得难听叫走投无路。如今退已无路。綦王若虚叹了口气,遣信使前去高浦,请司马武不古退到新里,背水一战。 武不古听令,弃城退到新里,共计七万人马坚守綦国最后一座城池。 与其一退再退,不如背水一战。 “王上,新里要是破了,还请避难江城,保留綦国血脉,东山再起,可徐徐图之。”武不古谏言道。 綦王若虚向北极目远眺,苍夷满目,内心苦楚,眼前只有綦国破碎山河,眼前只有宋军旌旗飘摇。 綦王若虚本性轻浮,在巴北磨砺这几年成长了许多,可惜,留给他的是无法挽救的败局。 枳国太师相卿来了,不单单是綦国,枳国也在楚国雄师下濒临灭国。同病相怜,如今两国都在亡国边缘,枳国只有江城、巴阳两城;綦国更惨,只有新里小邑。 卿伯省去了礼节,长话短说请綦王与綦军赴江城,两国齐心抵御强敌。 “大綦只有战死的将士,没有亡国的君王,”綦王若虚神情肃穆,拔剑高声喝道,“孤宁死,不偷生。” 他们来了,新里綦军除了王族女眷、年幼孩子和文官,其余人人人皆兵,个个披甲,合计六万。 翌日,破晓,宋将韩泽、龙蠡、缪斯领军兵临新里,总计五万。 綦王若虚身披战甲,手执宝剑,赫然站立在战车上;綦王若虚两次尽是庙堂柱臣,司马武不古、司空郝赫、武不古长子武延祚、次子武去疾、巫城大夫郑弘、活泉关守将苗括、司徒郑爽、郑爽长子伯郎、次子仲郎、三子叔郎和尚未及冠的幼子季郎;綦王若虚身后足足六万将士严阵以待,他们抽刀拔剑,他们握矛执戈,他们有视死如归的气魄,也有马革裹尸的决心。 “血亲眷属,祭国运。”綦王若虚挥剑高喝。 綦王夫人、眷属、血亲,或主动,或被动,都走出阵列。綦王若虚正室武夫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公子,留恋地望了綦王若虚一眼。綦王若虚多么爱他,武夫人眼里秋波流转,装得下他的悲伤和愉快。 三任綦王的血亲眷属,走到阵前,血溅沙场。 “才人贤人,请祭国运。”綦王若虚再喊。 綦国不大,没有圣人,便是贤人也只有两位,一位是司空郝赫,一位司徒郑爽;綦国才人也不多,合计五才也出列。 两贤五才,合计七人,痛声悲歌,血溅沙场。 歌曰: 綦水汤汤,国运浩荡。巫山巍巍,以德立邦。昔我修齐,出以治平。今吾赴死,魂归故乡。 歌为《君子》,司徒郝赫所作,两贤五才,歌《君子》,拔剑自刎。 “最不喜这些个贤才文绉绉的做派。”韩泽撇撇嘴。 “若有来生,让孤早些为王,留下这么个破烂摊子,”綦王若虚先是埋怨,尔后悲怆哭喊道,“寡人以身亲祭国运。” “君上,不可。” “王!” 綦王若虚终于拔剑自刎,他不甘到倒在战车上,他的热血洒在地上,又滋养着脚下因为干旱而龟裂的土地。 哀军,这是一支哀伤到极致的綦军。他们在司马武不古的带领下抽刀拔剑,握戟执戈朝着宋军而去。 没有豪言壮语,太多余,还费力气,每一分力气都应该挥砍在敌人身上。 战争,没有正义,没有善恶,只有胜负。于宋而言,是征伐之战,宋骁半生戎马,覆灭的国家何止十个?于綦而言,是卫国之战,是守护家园的战争。 司马武不古是个庸人不假,他老当益壮,一马当先杀入敌阵,在这场覆灭之战中终于顶天立地像个英雄。 两任綦王死了,庙堂三公只剩他一个司马,他终于体会到了当个英雄的感觉。 所谓英雄,就是六万人都愿意跟随在你身后战斗。 可惜,死了才叫英雄。 战车倾覆,武不古跳车。短兵相接,手里长戈显得,武不古拔出腰间佩剑。 武不古任綦国司马三十四年,也守卫西境二十四年。 他实在平庸,没有傲然武力如江望舒那般独步梁州,没有治国理政大才如司徒郑爽一般人人钦佩,他有的只有拳拳爱国之心和汤汤沸腾热血。 枳綦交战,唇齿交恶,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所以他离开庙堂,归隐山林。有人说他功成名就,有人说他老不堪用,他不在乎。 綦楚结盟伐枳,更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所以他觐见綦王,陈述利弊。有人说他迂腐,有人说他懦弱,他还是不在乎。 綦枳重修旧好,是他愿意见到的,所以他取了蒙尘战甲,磨利绣钝宝剑。有人说他老当益壮,有人说他愚不可及,他照常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可以杀敌的宝剑,可以庇护庇护己身的战甲,可以倚仗的袍泽。 武不古不停地挥剑杀敌,手麻了,剑钝了,眼花了。战士的最高荣耀是马革裹尸。 不能!岂能马革裹尸还?仇敌未灭,家园路线,岂能倒下。武不古舒展手脚,抖擞精神,握紧手中宝剑。谁说老不堪用,他还不到古稀;谁说垂垂老矣,他还老当益壮。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那是武不古一生最荣耀的时刻,他见到宋将龙蠡锋芒毕露,他持剑冲向他。 龙蠡有意避开武不古,他见到这位綦国老司马发须尽白依旧身先士卒,敬重,也无奈。龙蠡也无奈,武不古直冲而来,他只好持枪为敌。这是一个值得敬重的敌人,因为敬重,所以要全力以赴,不敢敷衍。 武不古倒下了,他尽力了,他拼尽全力才在龙蠡身上留下一道伤口,可惜。武不古倒下的时候还在想,假如自己年轻三十岁,不,只要年轻十岁,他定然能斩杀龙蠡。 綦国老司马武不古有两子,长子名延祚,次子名去疾。 武延祚德才兼备,被称为綦国年轻一代翘楚人物;武去疾是个没心没肺又不学无术的綦都纨绔。 武延祚,武不古长子,是綦国年轻一代里最为耀眼的人,更是被江望舒盛赞綦国有此子,可保国祚永延。就是这位论才华、才气、才能都远胜他父亲武不古的被誉为綦国未来柱石的武延祚在新里之战中庇护着武去疾,然后毅然赴死。 “你学学你兄长。”武不古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武去疾不是在遛狗斗鸡就是在蒙头大睡。 这位不学无术又没心没肺的綦都纨绔还嘴说道:“有兄长在,我安心当个浪子,不怕。” 两子见到父亲身死,怒不可遏,奈何两人联手都不能在宋将缪斯手里讨到好处。缪斯一剑直刺向稍弱一些的武去疾,武延祚下意识出手抵挡,这一剑挑断了他的手筋。 “去疾,走。父亲说了,延祚可以死,去疾不能死。”武延祚把剑换到左手,再次朝缪斯杀去,右手尚且不敌,何况是左手,他身中数剑摇摇欲坠,放心不下的还是兄弟武去疾。 武延祚倒了,他是为了保护武去疾死的。武去疾苟活了下来,全靠兄长武延祚的拖延。 这位綦国老司马武不古当真无功无过被评为天底下最大的庸人?至少江望舒始终认可他,江望舒说“世人只知晓梁州惊鸿江望舒一生所向披靡百战百胜守护国土国民二十八年,世人不知晓江望舒威名赫赫的背后是巴民五十万户半数没有儿郎;世人只知晓綦国老司马武不古一生无功无过平庸至极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庸人,世人不知晓武不古平庸至极的背后是在位三十四年里綦民从百万增长到两百万。” 新里之战对綦国而言是灭国之战,延祚死了,綦国亡了。但去疾还在,綦民也在。 于是这位不学无术又没心没肺的綦国老司马武不古幼子武去疾长大了,他募集乡勇义军为自由而战,为家园而战。 总有些利欲熏心的东西在国难当头时还高枕无忧,年轻的武去疾当机立断设计邀请拥兵自重的义军将领和利欲熏心的乡绅富商在綦都一聚,又狠心让宫娥丽人出来劝酒,等这些尸位素餐的东西醉倒在酒色里,武去疾狠心将他们尽数斩杀。 果断,干净,完美,这是江望舒给予的评价。 斩杀这些个酒囊饭袋后,利欲熏心的富商巨贾怕了,有钱出钱,有物出物,低眉顺眼地表示倾家荡产也愿意支持武去疾复国。 武去疾太年轻,尽管靠着火攻和苦肉计拖延了片刻喘息机会甚至俘虏了愚蠢的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但面对来势汹汹的楚军还是败了。 兵败过后想要以身殉国被义军将领白霖一顿劝告,带着綦民涉江避难又被新里渔父(是渔父不是渔夫)一顿痛骂。 那唾骂武去疾是懦夫的正是乡勇连阿之父,他后来勾引楚将熊协上船陈江而死。 江望舒犹如一尊神祇一样力挽狂澜,他念及和武不古的交情,对武去疾甚是照拂,先是答应让綦民在巴阳附近三城僻里安家,等綦民越来越多时又给武去疾求了广袤的南疆作为綦民新家园。 武去疾感激不尽,所以江望舒和江珏要深入南蛮时他亲自跟随。可惜没有出多少力,甚至还娶了妻。 枳国可不会安心让綦民占据南疆之地,所以当一行人从南蛮回来时枳国南境枳国杨羡已经领军入了南疆。 武去疾没有反抗,他开城门迎接杨羡进城,他被白霖骂作懦夫,他也接受了南疆大夫这个官职。 第一个骂武去疾是懦夫的是乡勇连阿之父,第二个骂武去疾为懦夫的是义军将领白霖,第三个是义军将领白执。 然后有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十万个。 楚国来势汹汹,巴国对綦地三城置之不顾,是江珏站了出来,江珏是第二次站出来。 武去疾没理由地讨厌这个痴儿,两人站在截然相反的位置,一个被五十万綦民奉为英雄,一个被唾骂为懦夫。 英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江珏死在了活泉关。可武去疾听到这个噩耗和江珏的嘱托时他忽然后悔了。 江珏临死前请自己去镇守活泉关,他说自己会是个英雄。武去疾没理由地想起江珏第一次出城而去时也说了留自己当英雄,他去当懦夫。 江珏还有一句嘱托,他知晓武去疾分身乏术,肯定也放不下南疆綦民,所以请南蛮夫人季衍青坐镇南蛮。 武去疾叹了口气,江珏就是死也把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更是让他自愧不如。 等武去疾火急火燎赶到活泉关,还是改变不了如今的綦地自由民唾骂自己一声懦夫。 武去疾忍住了,江珏为了守护綦地三城五十万自由民连命都舍得,自己只是被唾骂几句懦夫又有什么呢?不痛不痒。 那个家伙回来了,明明他才是没心没肺,不然怎么被刺中心口还能起死回生? 他太过于耀眼,他刚出现在关外,老兵、剑阁弟子、敬夫、女兵和孩子都翘首以盼地看着他,綦地二十万户五十万自由民从三城数十僻里洛邑赶来只为看他一眼。 武去疾松了口气,既然江珏回来了,自己这个懦夫也该走了。 “巴国庙堂尽是一群尸位素餐之辈,巴国庙堂不肯接纳我们,我们便不去巴国,我们是綦地自由民,”江珏举着武去疾的手说道,“他不单单是武去疾,他是綦国老司马武不古与惊才绝艳的武延祚留给綦民的希望。去疾还在,綦民不绝;綦民不绝,国祚不断。” 武去疾被江珏拥戴为綦地自由民领袖,他措手不及,他局促不安,他百般推辞,但愧不敢当。 江珏认可了他,活泉关这一支由老兵、女人和孩子组成的守关军队认可了他,以白老为首的五十万綦地自由民也认可了他。 武去疾,这个被綦民唾骂为懦夫的可怜人终于在这一天成了英雄,万众瞩目。 武去疾知晓江珏喜欢白露茶,他特地斟了一碗茶,双手奉上递给江珏,说道:“谢谢。” “我知道你会来的。”江珏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江珏知晓武去疾会回活泉关,正如他知晓武去疾不是被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懦夫,而是个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英雄。 “我有孩子了,男孩。”武去疾温笑着说道。 “恭喜,”江珏由衷地说道,“叫什么名?” 武去疾说道:“还没起名,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要不你给起个名?” 江珏连忙推辞,说道:“我不行。” “圣人赐名,这是我儿的福气,”武去疾说道,“我知道活泉关留不住你,我还知道你会成为和子丑,和孟兰一样肩负天下道义的圣人。” “长子长安,幼女如意。” “我就一个孩子。”武去疾急忙说道。 江珏没心没肺地笑,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道:“你都说我是圣人了,圣人说你会儿女双全。” 武去疾也没心没肺地笑道:“我爹说过,我和兄长的名字是江侯起的。” 妙不可言,延祚去疾是江侯江望舒赐给武不古两子的名字,长安如意又是江珏替武不古子女起的名。 妙不可言,江望舒认为武不古是个英雄,江珏也认为武去疾是个英雄。 谁说武去疾是个懦夫?他再不学无术,他再没心没肺,他还是个英雄,就像他那位被世人误解为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爹武不古一样。 江珏还在走了,他把武去疾留在活泉关当英雄,这回他不是当个懦夫,他也要去更远的地方当英雄。 武去疾追出关门,左边立着一块硕大且光滑的巨石,上面写着“延祚去疾”,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右边也立着一块硕大且光滑的巨石,上面写着“长安如意”,四个大字鳞爪飞扬。 “你把我留在这里当英雄,也希望你去远方当大英雄,”武去疾小声说道,“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当个懦夫,我愿意当一辈子懦夫。” 延祚去疾,是那位无功无过被称为天底下最大的庸人的綦国老司马武不古留给綦民最后的美好愿望。 长安如意,是那位隐居峨眉的老人对这个始终不肯喊一声外公的孙儿的美好祝愿。 江珏把“延祚去疾”留在了活泉关,把他的美好愿望留给关内二十万户五十万自由民。 江珏把“长安如意”留在了活泉关,把他的美好祝愿留给了关内三城数十僻里。 江望舒回来了,巴国有难,他千里迢迢赶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赶去西境战场。 武去疾一直派遣斥候查探情况,江望舒被困梁邑,巴君芥子无动于衷。武去疾忍不了了,他带着綦地自由军摸到梁邑,解救了梁邑之围。 “江侯,芥子想杀你,”武去疾告诫道,“江城不光埋葬着骨骸,还有芥子的野心。” 武去疾已经竭力劝告江侯了,可惜江侯还是死在芥子手上,和乡勇连阿之父弄死楚将熊协的手段一模一样。 武去疾尽力了,他万万没想到江侯已经到了江心还会遭难,蒲音抱着的神龙酒也无济于事。 武去疾长大了,他吩咐敬夫去寻找江珏,然后自己带着江侯尸体去了南疆。能救江侯的世上只有两人,一个是南蛮夫人,还有一个是医圣蒲邈。 医圣蒲邈缥缈无踪,武去疾耽误不起,他只能去南疆。 江望舒可不单单是江望舒,他还是南蛮夫人季衍青之女星儿,当然,现在叫江彩屏的生父。 季衍青什么也没说,她手提两把佩刀,带着南蛮勇士兵临南郡城。 “睁大狗眼看着什么叫女人一怒,血染山河。”季衍青呵斥道。 武去疾艰难地吞咽口水,季衍青当真怒了,南蛮只要是个男儿悉数出征。 南郡城的士兵们太弱,杨羡太好高骛远,他还沉醉在大败綦民的成就中,忘了在楚将白鹿大王的刀子下一退再退。 季衍青说女人一怒,血染山河,她不是说说而已,她做到了。 南郡城的青砖和土坯墙尽数染红,南蛮勇士再随他一路前进,抵达浮图关。 武去疾叹了口气,江珏比自己先到。 江侯之死打击最大的不是南蛮夫人季衍青,而是江珏。江珏和江望舒都是羞于表达情愫的人,两人之间只差一个名分。 一个把另一个当子嗣却不敢表达,一个把另一个当父亲也不敢表达。 巴君芥子死了,很诡异。武去疾也是听季衍青说的江珏这是袖里藏刀。 武去疾想起了南蛮之行江珏还在练刀,南蛮夫人季衍青也送了他一把佩刀。 “这么快的刀?”此时的武去疾已经坐上了巴君王位,和之前当时綦地自由民领袖一样也是拜江珏所赐。武长安朝着要见姨娘,要和彩屏江珏玩耍。 长安是武去疾的儿子,他的女儿还没满月,叫如玉。 江彩屏是季衍青的女儿,也是江望舒的女儿。 “嗯,江珏的刀,天下第一。”季衍青说道。 “江珏的剑,也是天下第一吧。”武去疾想起了外界流传的江珏最后一站,他一挥剑便有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道星辰。 伏白亲口承认过以江珏最后一战的实力,他自认不敌,武去疾知晓伏白是在谦虚。 巴君不是这么好当的,若不是楚王朝帝王熊冉忙着征服中原,恐怕巴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天下九州,楚王朝占据五分,巴蜀两国合计占据一分,北狄和燕占据一分,胡塞、西羌和犬戎占据一分,其余两分都是新近登台的弈士,比如号称武圣海民之妹的海伊扶持一个没落吴国子弟,比如鲁将柴云自立为鲁王。 巴国处境很不妙,武去疾可以倚仗的只有南蛮夫人季衍青了。可惜季衍青已经让贤,如今的南蛮大王是昔年小南蛮大王黎斤。 至于其余盟友,燕王延卿复国后与北狄打得不可开交,吴、鲁又隔着千山万水,至于蜀国,还是放不下巴蜀仇怨。 楚军来了。熊冉容不下九州还有别的弈士,楚国将士齐出,苣臣、白鹿大王率军从涪陵而来,封肃、翟庄率军从綦地而来。 楚军来势汹汹,如今巴国没有守护国土国民二十八年每战必胜的人间惊鸿客江侯江望舒,也没有青出于蓝的小江侯江珏。 “执圭敬夫听令,领军镇守活泉关,守护国土国民。” “执圭任林听令,镇守川东关,覆灭蜀国。” “执圭葛鲁听令,出兵涪陵,迎战楚军。” “执圭丰谷听令,出兵涪陵,迎战楚军。” “小将白戈听令,死守活泉关。” 白戈长成少年郎了,更是敬夫的得力干将。 武去疾不再是懦夫,他是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弈士。楚人的刀子来了,武去疾无路可退,只能迎战。 “姐姐,劳烦你去一趟南蛮。”武去疾朝季衍青拱手说道。 “苟不言,你去峨眉。”武去疾再下令。 “孤去桃李学塾,请圣人出山。”巴君武去疾牵着小长安,身骑黑马而去。 郢都御马场野马王死了,胡塞贪狼宝马死了,黎都千里雪也死了,天下名马,当推第一的是江珏当年养在活泉关的跛脚黑马。 白老喂养跛脚黑马一阵后这跛脚黑马竟然马力更甚从前。 巴山有匪,巴国独此一处。巴君武去疾理所当然被拦了,还乖乖交上过路供养钱才得放行。 第十三章、玄郎伏白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伏白,人称潜龙,子丑盛赞其“四海八荒尽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 伏白太过于神秘,又太过于完美,以至于他神秘得过于虚幻,完美得近似谎言。 伏白的存在本就是谎言,还不止一个。 伏白头一次出世,是萧伐中山,中山只剩一城,伏白出世,没人知晓他哪里来的。 于是三个谎言盖在了他的头上,第一个是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第二个是一人灭一国,第三个是伏白之名。 一人灭一国,那是岐山剑阁尽出,又有黎朝、中山、宋鲁勤王,这才一年灭了国力鼎盛的萧国。天下人只知晓伏白一人灭一国,不知晓剑阁弟子百人尽出,活下来的只有伏白一人,扬名的也只有伏白一人。 一年灭萧奠定了伏白的当世无敌之名,也多了两个谎言。 那时候伏白还是翩翩少年郎,灭萧之战他被冠以天下第一剑客,有好事者又称他才情九州第一,于是伏白便成了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 关于伏白的第三个谎言是伏白之名。伏白无姓无氏,单单以白为名,只是在灭萧之战中被人误传为伏白。 灭萧之战过后伏白隐世不出,这是天下人的共识,他便是隐世不出也无人敢觊觎天下第一的名头,那位萧王重金聘请成名武圣剑陵缪苦出山,缪苦非但不肯出山还半隐半退,甚至对外只敢称天下第二。 伏白不出的年代,荆楚霸王夫错和胡塞贪狼卫秀都还没成长起来,至于北原驭兽者艾诗和浩渺东海缥缈神山海民还声名不显,缪苦依旧不敢称一声天下第一。 伏白当真隐世不出?至少缪苦就知晓当时天下武圣除了自己不下五位,活下来的只有自己。 这五位武圣都有一个共同点,都与岐山剑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死了。 关于伏白的第四个谎言则是他第二次出世,现身洛邑。 宋骁驾崩后洛邑一夜流血不止,孟兰以为要以身殉道时伏白出现了,再一次捍卫了天下第一的名头,从洛邑万二守卫军手中救下宋公子谦修、孟兰和龙蠡,然后又飘然踏云而去。 这是伏白的第四个谎言,能腾云驾雾。尽管邹固辟谣是他和伏白和解,尽管洛邑万二守卫军碍于颜面并没有声张,但洛邑可是有不下万人亲眼瞧见伏白踏云而去。 这也是谎言,哪有什么腾云驾雾,那是岐山剑阁的身法游龙步。 孟兰已知的有玄郎被峨眉山下人奉若神明,传为谪仙,靠的是漫步山巅的游龙步,被误以为能腾云驾雾。 江望舒曾与伏白在枳西江上交手,伏白先是一苇渡江,再是踏水而行 还是游龙步。 江珏在活泉关优雅且镇定地从破晓到月出挥剑不止靠的还是游龙步。 江珏在黎都外以一敌六尤占上风靠的还是游龙步。 年轻剑圣君仪声名鹊起靠的也是游龙步。 伏白的第五个谎言,是他自诩是剑客,却不见他用剑。 伏白杀胡塞卫灵用的是剑,与江望舒两次交手一次用的踏月匕,一次用的杜若剑,杀剑陵缪苦用的踏月匕,杀宋将汤诩用的枝条,现身洛邑用的霸王长戟,和凌寒比试用的霸王长戟,和缪斯弈剑用的霸王长戟。 这是一个很不正经的剑客,他向来以剑客自居,用剑次数寥寥无几。 根据道听途说与赵淼的讲述,孟兰终于对伏白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 天下九州,便是九州之外他也去过。 伏白扬名靠的是灭萧一战,萧王用寒星重刀聘请胡塞武圣卫灵前来刺杀伏白,最后刀有了,人没了。 伏白护送子修之妻与玉婉儿前往峨眉途中遭遇岐山剑阁少阴一脉叛逆武圣玉扑子,两人在枳西僻里交手,伏白斩杀玉扑子。 此后十年,伏白斩杀过南蛮大王黎闲,也是一尊武圣。 岐山剑阁老阳一脉叛逃武圣逃往北狄,化名阿格,伏白又深入北狄斩杀此人。 胡塞恶善无敌一世,伏白又将其制服,可惜只能伤不能杀。 浩渺东海缥缈身上有能搏杀海兽者,伏白曾漂洋过海与其交手,发现名不副实,败兴而归。 冀州凛冬极寒之地有能驭兽者,更是被称为天下第一侠客,人名艾诗,伏白与其交手,也不太满意。 剑陵缪苦算起来也是岐山剑阁叛逆,毕竟修习了岐山剑阁涅槃剑法。加上玄郎有意警告宋骁,所以缪苦遭受了无妄之灾。 伏白不出的年代,南夫错北卫秀都还没成长起来,缪苦自然算得上天底下明面最强之人,可惜在伏白面前还是不堪一击。 伏白恩怨分明,只杀该杀之人,所以浩渺东海缥缈神山海民和北原驭兽者艾诗都没死,所以剑陵葭萌和缪卜也还活着,甚至缪斯也活着。 世人见到霸王长戟出现在伏白手里以为荆楚霸王夫错也是伏白所杀,于是伏白天下第一的名头更加稳固。 剑陵缪苦死了,荆楚霸王死了,海民还未出世,艾诗也未出世,明面上的天下第一便是梁州惊鸿江望舒与胡塞王贪狼卫秀。 胡塞王贪狼卫秀死了,却不是伏白所杀,缪斯捷足先登在阳关斩杀卫秀封圣。 宋骁曾收集三枚玉珏,带着庙堂柱臣邹固、施慧两位圣人和龙蠡、缪斯、汤诩三位大将前去岐山剑阁请剑阁出世,伏白毫不客气地折枝为剑斩杀冒失的汤诩。 韩泽为何没随宋骁前去?尽管宋骁有意遮掩,但韩泽死在胡塞恶善之手是事实,甚至缪斯斩杀卫秀之后被恶善重伤也是事实。 宋骁请伏白出世似乎没了下文,这是宋骁的大手笔,算是后手。 期间伏白下山没能斩杀卫秀,却将胡塞恶善打成痴儿,又碰巧被江珏带走。 伏白愿意出山成为宋骁的后手是玄郎的主意,毕竟宋骁不死,国难不已;谦修继位,宋国安宁。 玄郎和孟兰两人默契地都甘愿当宋骁的棋子保住谦修,谦修何尝不是玄郎和孟兰的棋子?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宋骁想当个好臣子,可惜他没做到,所以甘愿把谦修当成棋子。 龙蠡是宋骁的第一道后手,龙蠡不算弱,奈何遇见深藏不露的哑奴。 孟兰是宋骁的第二道后手,孟兰与他先生子丑一样很痴,明知便是死也挽救不了什么依旧愿意以身殉道,不过是说着好听些。可是宋骁十子嘉柳心意已决连几个哥哥都下得了手何况是侄子? 伏白是宋骁的第三道后手,伏白现身着实让洛邑人措手不及,甚至他堂而皇之地当面承认谦修只是一枚棋子,又堂而皇之地当着公子嘉柳、庙堂贵胄和洛邑万二守卫军的面护送谦修继位。 伏白尽力了,他再当世无敌也不可能以一敌万,所以他只是震慑心怀不轨的庙堂贵胄和公子嘉柳。 缪斯是宋骁的第四道后手,缪斯带着五万铁骑陈兵洛邑外,一句“谁敢伤我谦修侄儿我定血洗洛邑”让居心叵测的公子嘉柳和庙堂柱臣都怕了。 伏白当着宋国庙堂柱臣、万二守卫军和洛邑民众的面飘然离去,不久又堂而皇之地与玄郎、殷隐一道护送鲁公子海进鲁都。 单单无人,抛开玉婵分量不足,其余四人分量实在不小。 殷隐贵为鲁国太师和道家圣人,尽管归隐问道山但六年前一句话就能让公子小白继位,如今再来鲁都又岂会是白来? 殷隐的分量太足,莫说是鲁都贵胄,便是已故鲁王柴考和如今的鲁帝小白也要掂量掂量。 玄郎身份还没有示人,但殷隐一口一个师兄,不得不让人想起他的师傅老子。 老子是伯岐之后有记载的第一位圣人,他不单单是天道圣人,传言他倒骑青牛过函谷,有紫气东来羽化登仙。 老子只有两徒,一位是大黎王朝太傅朗轩,一位是鲁国太师殷隐,玄郎只露出冰山一角,但鲁帝小白还是心虚了。 伏白不必多说,无人能撼动他天下第一的名声,先前在宋国洛邑当着数万人的面踏云离去实在让天底下的武夫侠客都高山仰止。 鲁帝小白能倚仗的只有北原驭兽者艾诗,艾诗是武圣不假,但早年就败给了伏白,何况是如今? 替殷隐赶车的海,正是当初夺嫡失败又消失的鲁公子海。 公子小白从黎都回国后替殷隐赶车三年,于是被立为鲁王。公子海夺嫡失败后替殷隐赶车六年,小白心里有数。 于是五人堂而皇之进鲁都后次日小白便让位,公子海继位,去了鲁帝这个名号,依旧称王。 再后来,剑陵缪斯妻子葭萌和兄弟缪卜死于宋公子嘉柳之手,缪斯在剑陵铸剑名葭萌,约战伏白。 巅峰一战,宋国大执戈缪斯何其勇武?算得上是有记载以来最年轻的武圣,伏白不必多说,单单约战这个噱头就足以让天下人期待。 富商巨贾、九州侠客、达官贵人早早来到剑陵关等候,伏白和缪斯也没让他们失望。缪斯怀抱葭萌出关,剑陵人铸剑,一生只铸一剑,缪苦铸剑名苦号称天下第二,缪斯铸剑葭萌挑战天下第一。 伏白应战了,他是一名剑客,却提着霸王长戟而来。是托大?非也,江望舒曾对江珏说过伏白是凌驾于天下所有武夫侠客之上的存在,甚至武夫侠客若是分三品,伏白便是第四品,一览众山小。 江望舒还说过伏白足以折枝为剑亦可杀人,江望舒亲自对江珏演示过,他过川东后折枝为剑杀了一个草匪,他说伏白折枝为剑可以杀二品武夫。 二品武夫,天下又有多少?便是放在宋楚这等大国再不济也能领个千夫长。 伏白在岐山剑阁折枝为剑以一对三斩杀大宋百将排行第四的汤诩,有水分吗?以一对三,三人都是宋国赫赫有名的武将,最弱的汤诩也排第四。 汤诩还是死了,又成了伏白无敌的一笔战绩。 玉婵早早和江珏说过要他来观摩剑陵关弈剑,江珏自然也来了,他看见伏白手持霸王长戟以戟代剑接连演示了守护之剑、防御之道、大丈夫之剑、星河剑法、桃夭剑法、涅槃剑技,摆明了是在给自己授业解惑。 轻描淡写,便是生死之战他也轻描淡写,还有闲心给江珏演示。 这是伏白一生唯一一次出手被天下人亲眼目睹,看客们来自天下九州,来自各行各业,再也不是片面之词。于是伏白当着这些看客的面和缪斯一战,只有少数人看得见前面都是敷衍,缪斯在伏白面前过不了十招。 伏白飘然离去,留下心思各异的看客。 伏白还有一战,只是知晓内情的人不多。 黎都破灭前,黎都。 枝天子、太傅朗轩(玄郎)、太师孟兰、大将军将军、将军云歌、将军凌寒、江珏之妻玉婵、岐山剑阁君仪,这一小撮人齐聚一堂。 “白,你离开。”玄郎很平静地开口,就像述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好,”伏白恭敬说道,“离开可以,师尊,请赐教。” 朗轩这个身份是老子首徒,是大黎太傅,是道家圣人。 玄郎这个身份才是岐山剑阁阁主,是峨眉谪仙。 孟兰和枝天子都不知道朗轩还会武功。 其余人也不知晓伏白为何会请朗轩赐教。 玄郎白霜染鬓,他没有拒绝伏白,找江珏借了追星剑,说道:“白,你还是怪我。” “白岂会怪师尊。”伏白温笑一声,手持霸王长戟遗世独立。 玄郎手持追星剑,这个在孟兰眼里是个出尘道家圣人的朗轩气势陡升。 孟兰这一刻觉得武圣存在,至少他感受到了玄郎身上爆发的武圣之势。 “你是师尊,你先。”伏白恭恭敬敬请玄郎指教。 玄郎也没客气,持剑而去。 江珏大开眼界,恐怕除了伏白其余人都还没见过玄郎出手,甚至君仪和玉婵都没见过。 守护之剑、桃夭剑法、防御之道?涅槃剑技,新旧两任岐山剑阁阁主,又是师徒,招式近乎相同。 江珏沉默了,伏白一览众山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江珏一向以为最接近伏白的是缪斯和江侯,直到今日见到玄郎出手。 江珏也知晓江侯和玄郎交手过两次,两次都算得上是落败,也知晓玄郎不弱。 岂止不弱?玄郎大开大合,尽显宗师风范,便是天下第一的伏白在他手里也讨不到好处。 大开大合,又飘逸洒脱,两种没有想通的剑意很协调。 两人交手五十招,伏白刺在玄郎手臂,霸王长戟染血,伏白也收手。 “承让。”伏白拱手。 玄郎不在乎身上的伤势,他笑道:“你该杀我的。” 伏白手一沉,霸王长戟明显下坠三分。江珏感受到了杀气,他不知晓这一对师徒有什么恩怨,但两任都和他有点关系。 尽管江珏不承认,玄郎还是他的外公。至于伏白,玉婵是伏白和玉婉儿的女儿,伏白还是江珏的老丈人。 伏白脚尖踮地持霸王长戟杀去,江珏拦在玄郎身前,再不认这个外公,江珏也承过玄郎的情。 伏白收了霸王长戟,喊道:“婵儿,走了。” 江珏一手接过追星剑,一手抓着玉婵,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站在了伏白的对立面。 “放开。”伏白皱了皱眉头,他可不是江珏这等痴儿,黎朝气数已尽,他只是个外人,可不会搭上性命。 “请指教。”江珏放开玉婵,恭恭敬敬朝伏白行了个礼,一如先前伏白朝玄郎行礼。 “黎朝气数已尽,国祚将亡,”伏白冷漠说道,“徒劳无功,你要死我不拦,玉婵不行。” 伏白很固执,江珏也很固执,玄郎还是很固执。 玄郎和伏白赌战,若是伏白输了,留下来,可惜玄郎没赢。 江珏笑了笑,没心没肺,他说道:“你要走我不拦,玉婵不走我也会送他走,只是你伤了我外公,我不能坐视不理。” 玄郎的眼睛湿润了,终于有一日江珏舍得喊他一声“外公”。 伏白手持霸王长戟遗世独立,一袭白衣猎猎作响。 无风自动,不怒而威。 “赐我姓者,我视为父,父死子继,天经地义;赐我名者,我尊为师,道义二字,我担半个。”江珏岿然不动,他第一次切切实实感受到武圣之势。 鸦雀无声,无论是枝天子还是孟兰都没作声。江珏长大了,他不再是蒙难时无助的痴儿。 玉婵站在两人中间,她为难了,一个是夫君,一个是父亲。 “婵儿,让开。”伏白喝道。 “婵儿,让开。”江珏几乎同时喝道。 “出手吧。”伏白喊道。 江珏也不矫情,他面对的是能败玄郎能败江望舒能杀缪斯能斩缪苦的天下第一人。 守护、悲悯、衣足、饭饱、留心、疾风、痴心。 草莽剑法七式,承蒙伏白指点,江持剑出手,七道星辰剑芒逐一而起,连缀成线条,编织成星河。 江珏走的自己的路,他偶尔想起巴山六个草匪,那是仅次于在塞上莽原牧羊的悠闲时光。 那时候的江珏叫小七,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伏白以长戟代剑接招,差距不小,江珏出手便试探出来了。 “剑法不错,可惜差了点东西。”伏白摇摇头。 江珏屏息凝神,尽量摒弃心头杂念,将剑心掺和到其中。 武圣是否存在?太过于缥缈,以前武圣很少,胡塞祁木,胡塞卫灵,剑陵缪苦,潜龙伏白;后来武圣还是不多,胡塞卫秀,荆楚夫错;现在武圣多了,北原艾诗,东海海逸,郢都封肃,梁州江望舒,剑陵缪斯,北狄胡狄儿,再加上冷面将凌寒和大将军江珏。 寻常武圣和伏白差在哪?江珏知晓,就差在剑心。武圣是一个境界,不单单属于某一个人,而是属于一个瞬间。 伏白剑剑有剑心,所以他万物都可以为剑,所以他折枝为剑亦可杀人,所以他一览众山小。 江珏冷喝一声持剑而上,他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莽原只有伏白遗世独立,只有他提剑而起。 伏白神色凝重,玄郎说道:“白认真了,第三次。” 伏白只认真过三次。 第一次是面对胡塞卫灵,那时候卫灵是天底下唯二的武圣,伏白只是岐山剑阁一百弟子中名声不显的一个。 第二次是阁主之争,伏白赢了,玄郎退位。 伏白一生放荡不羁神秘桀骜,便是缪斯铸剑葭萌他也不认真,此时他认真了。 “珏很强,比我强,放心。”玄郎见到孟兰一脸担忧,出声安慰。 说话间江珏已经和伏白交手二十招,不落下风。 玄郎越看越得意,一个是他调教出来的弟子,一个是他的外孙。 “习武之人最讲究的是青出于蓝,”玄郎说道,“我和白是师徒,也是对手;白和珏是父子,也是对手。” “立场不同,白是缥缈侠客,所以他不会留下来。”玄郎又说。 江珏心如莽原一片,只有他和伏白,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他一剑接连一剑。 伏白走了,带走了玉婵,玉婵又带走了小静姝。 玄郎留了下来,他现在不是岐山剑阁阁主,他是大黎太傅。 黎都并非空空荡荡,该走的都走了,该留下来的也留下来了。 “外公,我出城去了。”江珏说道。 “去吧。”玄郎看着江珏一手提追星剑一手提踏月匕出城而去,他抱剑坐在门口,白霜染鬓,晚稻弯腰,他老了。 黎都破了,转投秦国的司马施慧和楚国国师木尔缓缓而来。 木尔沉默了,他认出了玄郎就是传授他纵横之术的仙人,可他如何也没想到传授自己纵横之术的是大黎太傅玄郎。 玄郎出剑了,木尔没有在意,他所认识的玄郎哪会什么皮毛功夫。 白霜染鬓,晚稻弯腰,长剑出鞘,施慧中剑倒地。 木尔一阵后怕,好在自己这个师父顾及旧情没有对自己下手,否则出局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老臣替天子死庙堂。”这是玄郎最后的声音,他现在的身份是大黎太傅。 第十四章、夫错杜若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夫错,楚人,郢都将门夫氏后人。 夫氏有祖传枪法霸王枪法十二式,可惜只有一半。夫错随苗圣在大泽遇见了一位老仙人,于是习得完整的霸王枪法,纵横荆楚,被楚王熊冉敕封为武圣,官拜大将军,位列三公。 杜若,楚人,其父是被玄郎打落山崖的胡塞拜厄。江望舒妻子日覃杜若被陷害后杜若逃到楚国,结识了夫错,又结为夫妻。杜若身为女流被楚王熊冉敕封为征南将军,位列四征四镇。 夫错与江望舒乌江赌战被天雷击中后,杜若带着夫错沿着汤汤乌江一路逃到南蛮。 杜若率军误入南蛮深处,与南蛮夫人季衍青相识。两人结为姐妹,季衍青答应可以替杜若治好夫错。 意外之喜,杜若如何也没想到误打误撞入南蛮竟然有神药。 季衍青带着食物去犒劳楚军了,留下半死不活的夫错、杜若和南蛮大王黎戈。 这南蛮大王黎戈是个好色之人,于是拿夫错挟持杜若,杜若旧父心切,只好相从。 季衍青撞见这一幕,堂堂南蛮大王黎戈死了,杜若则带着夫错逃走,夫错不慎跌落山崖。 南蛮大王黎戈身死,楚国镇南将军侯川入南蛮,南蛮之乱爆发。 追根溯源南蛮之乱只是两个女人的战争。 夫错命硬,跌落山崖还没死,杜若心疼不已,奈何势单力薄,只好将夫错放置到一处僻静山洞。 南蛮一分为三,南蛮夫人季衍青、小南蛮和侯川。 江望舒带着江珏来南蛮寻找神龙酒误打误撞入了局,随着小南蛮的归顺,侯川军队尽显颓势。 杜若借江珏之手杀了侯川,这个男人让她恶心,她窸窣穿好衣裳,像是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变数来了,一个全身蒙在黑衣里的男人手提一柄长戟斩杀数名南蛮寨主,便是蛮力惊人的小南蛮大王黎斤也不低。这个黑衣人如入无人之境,大开杀戒。 江望舒岂会不认得眼前之人?即便认不出眼前之人他还不认得霸王长戟? 江珏终于反应过来为何杜若舍得杀了侯川,杜若可不管这些,她伏在夫错耳畔细语道:“夫君,那个提剑的人就是江望舒。” 夫错先是被一记天雷劈中,又摔下山崖,尽管有神龙酒续命,还是成了一具没有感情的活死人。 夫错不尽然是没有感情的活死人,他记得两个名字,一个是杜若,夫妻之缘,同床共枕;一个是江望舒,一生之敌,命中注定。 江望舒和夫错乌江赌战被一记天雷劈中没了后文,命运又让两人在南蛮相遇,注定要分个高下。 夫错因祸得福,他不光伤愈,还得了一身蛮力。杜若泪光闪闪,她宁愿不来南蛮,宁愿让夫错死,也不想看着他人不人,鬼不鬼。 夫错太无敌了,乌江赌战前他纵横荆楚三千里难逢敌手,杀到洛邑缪苦又死了。 杜若知晓如今夫错比起当初何止强了一两分?她只想让夫错了解这段恩怨,然后带着夫错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度过余生。 杜若心很小,她不想让夫错带着遗憾离开,许多次夫错都从噩梦中惊醒,叫的是江望舒的名字。 甚至杜若还抱着若是夫错杀了江望舒就如同除去了心魔,万一又恢复神智的奢望。 再是奢望,杜若也愿意试试。 “夫错,昔年你我乌江赌战胜负未分,今日你我再赌一战,赌这南蛮归属。”江望舒提剑出来,朗声喝道。 夫错一言不发,只露出猩红的眼睛。他一生罕逢敌手,唯独在江望舒手里吃了瘪。 杜若心疼不已,她替夫错答道:“江侯,我替我夫君应下这一战。” 江望舒望着夫错,直觉告诉他有些蹊跷,甚至还有危险的味道。夫错已经提着霸王长戟杀来,江望舒不再犹豫,持剑迎上。 夫错不是当年夫错,江望舒又岂是当年江望舒?夫错有神龙酒助力,江望舒再领悟两剑。 夫错有位列天下八大名(器)的霸王长戟,江望舒有位列天下八大名(器)的追星抱剑。 夫错有完整霸王枪法十二式可以抖出耀目枪花,江望舒有惊艳星河剑法七式可以递出瞩目剑芒。 夫错是纵横荆楚的霸王,江望舒也是独步梁州的惊鸿。 丧失甚至的夫错眼里只有江望舒,他手持霸王长戟如神祇降世朝江望舒劈砍而去,杀机毕露。逐一显现,江望舒好不尽兴,此时江侯已非彼时江侯,若是此时夫错还是彼时夫错他倒是有些失望。 夫错没让江望舒失望,他挥舞霸王长戟破开江望舒志在必得一剑,江望舒剑身一转挑落夫错裹身黑衣。 双眼猩红,面目狰狞,当年夫错可是英武不凡的绝顶人物。江望舒来不及思索个中细节,夫错已经手提霸王长戟再度杀来,嘶吼如虎,阴狠如狼,力道如牛。 此一时,彼一时,夫错不是当年夫错,江侯也并非当年江侯,两人再次杀到一起,剑芒绚烂如星辰,枪花耀目如曜日。 “和江侯交手的是谁?”黎斤心有余悸,他和夫错交过手,瞬息便落败,着着实实的被碾压,还是在他最引以为傲的力量上。黎斤能被小南蛮二十几寨尊为大王,靠的便是足以笑傲南蛮的蛮力。输给江珏,那是他有心让着,加上江珏剑技不俗,可在最得意的力量上输了,他觉得身为一个男人再也抬不起头。 “荆楚霸王,夫错。”季衍青凝重说道。 季衍青一阵庆幸,她亲眼看着夫错跌落山崖,放眼南蛮再无一人能与夫错一较高下,她庆幸江侯愿意答应等南蛮之乱彻底平定后才离开,否则有这尊荆楚霸王在恐怕难料。 此时的夫错是一尊完美的杀戮机器,他心无旁骛,坚韧如狼;他枪法登峰造极,纵横荆楚;他力量如龙如象,笑傲南蛮。 便是神祇,夫错也是魔神,灭世魔神。他每一次挥舞霸王长戟都裹挟着无尽的怒火还有无法掩饰的杀意。 江望舒如惊鸿翩飞,尽量避免与夫错正面交手,夫错也有弱点,比如丧失理智。 人能够处在世界顶端便是脑子,没有理智的夫错形同野兽,只有无双蛮力和记忆中的枪法。 追星是长剑,星河剑法讲究快,就像当初月下折枝练剑每一剑都追求比上一剑更快。江望舒避开夫错凌厉一枪,一把抓住长戟朝夫错面门直刺而去。 直刺,这是江望舒最得意一剑,他还是巴山草莽时月下赤足折枝练剑最得意的便是直刺。 杜若慌了,她并不知晓江望舒在江城以一敌五的战绩,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夫错去迎战江望舒。 夫错一把抓住追星,他的手掌被割破,但他不知疼痛,甚至一肘砸向江望舒腰腹。 夫错蛮力无双,这一肘把江望舒砸翻在地,他双手持霸王长戟想要一枪洞穿江望舒,江望舒狼狈地翻滚避开,顺势一剑劈砍在夫错小腿。 江望舒太狼狈了,江珏印象中江望舒从没如此狼狈过,他口吐血沫,他头发散落,他虚弱不已。 “江侯,你大可以认输,只要答应离开南蛮。”杜若心软了,她以前叫小茶,是江侯的婢女,甚至甚至她对江望舒有着更多一些的感情,日覃杜若死后小茶想要填补江望舒心头的空缺,只是江望舒只顾着沽酒买醉。 后来江望舒在巴山挖出一个湖,湖名杜若,小茶又自作主张地改名为杜若。 从此世上没有小茶,只有杜若。 可惜江望舒深爱的杜若是日覃杜若,不是杜若。 有人想要杀人灭口,杜若只好逃出枳国,她在荆州遇见了夫错,那时候夫错还不是武圣,她险些被夫错当作一只兔子或是鹿子射杀。 语言不通,两人交流全靠着比划,杜若看着夫错笨拙地煎药,笨拙地给自己喂药,整颗心都被融化了。 在那个不大不小的山中屋子里,两人结为夫妻,杜若以为夫错就是山中一个寻常猎户。 朝为山中郎,暮登楚王堂。 江望舒拄剑半跪在地,他很果决地摇摇头,既然答应了要替季衍青平定南蛮,哪有出尔反尔的意思?承次一诺,必守一生。 江望舒提剑再起,夫错执戟而出,剑戟之争还没有落下,两人再一起纠缠在一起。 夫错和江望舒乌江赌战,一记天雷劈中两人,夫错半死不活,又被推下悬崖,几乎连最后一丝生机也消散。杜若没敢将夫错带回侯川军队。 侯川是百越人,他带来的十万大军半数是百越人,余下半数才是楚人。 杜若安排了两个亲信侍奉夫错,夫错没死,这是一个秘密,一个连侯川都不知情的秘密。 彩屏平原一战过后侯川军队大半是楚人,杜若蛰伏了许久,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所以愿意卖江望舒一个人情,即便江望舒不来,侯川也得死。 她叫杜若,是夫错的妻子,论是委身被黎戈侵犯还是跟随侯川这两年都是无奈之举。她不是小茶,也不是日覃杜若的替代品。 江望舒和夫错高下难分,都是以伤换伤,季衍青舍不得江望舒受伤,杜若也怜惜夫错。于是南蛮勇士与荆楚雄兵再度交战,楚军落败,彻底退出彩屏平原,沿着彩屏山往东退到彩屏河。 楚军无路可退,彩屏河拦住了他们的退路。 彩屏河水浅,且冷,还宽。 “大风起兮。”三千还算健全荆楚雄兵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冲向敌人。 “将军涉河。”一名身负重伤的楚将跳到彩屏河。 “将军涉河。”数百身负重伤的荆楚雄兵跳到彩屏河。 一座人形浮桥截断彩屏河水,比起宋将韩泽投尸截江的战绩弱了? “杜若与夫君拜谢诸位。”杜若牵着夫错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 三千荆楚雄兵尽力了,他们在无尽的南蛮勇士面前抵挡了太久。 杜若拉着夫错踏着还未死去的荆楚雄兵的身体渡河。 到底是怎样的兵才能做到义无反顾以血肉之躯在冰冷彻骨的彩屏河里架起人型浮桥,又是怎样的将才能值得麾下的兵愿意用血肉之躯架起人型浮桥? 南蛮夫人季衍青没有打算放过夫错和杜若,南蛮勇士涉过彩屏河,继续追逐两人。 夫错受了很重的伤,他跌倒在地,杜若努力搀扶他,被夫错蛮横推开。 夫错竭力住着霸王长戟站起来,遗世独立,犹如神祇。 杜若拦腰抱住夫错,她梨花带雨,花容失色。曾经同床共枕,她如何不知晓夫错的心思?曾说同棺共椁,她又如何舍得抛下夫错苟活? 生当同床共枕,死亦同棺共椁。这是夫错给杜若说的唯一一句情话。 夫错紧紧抱住杜若,抚摸着杜若的发丝。昔日荆楚霸王,如今形如野兽,他只剩一抹温柔,尽数给了杜若。 “姐姐,我会把你和夫将军合葬的。”季衍青率军包围住两人,她没有急着动手,再心狠手辣也不是铁石心肠。 “不需要你怜悯,更不需要施舍。”杜若扬起手中佩剑,夫错持戟横挡在她身前。 “杀了他们。”季衍青别过脸,她不忍心见到这一幕,战争总是无情的。 数十南蛮勇士一拥而上,夫错握戟上前,他面对数十敌人,把后背交付给杜若,就像他曾经说过要替杜若遮风挡雨一样。 杜若提剑背对夫错,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安全感,同床而眠,同案而食,同棺而眠。 夫错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还是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数十南蛮精锐勇士尽数倒在他身前。 第二拨南蛮精锐勇士再度上前,夫错提戟再战。 一朵血花绚烂绽放,杜若握着肚子,她的嘴里有血沫汩汩流出,她的眼神没有不舍,只有解脱。 第二拨南蛮勇士精锐全都倒在夫错脚下,代价是杜若为夫错挡了一剑,即将香消玉殒。 夫错拦腰抱住杜若,慢慢将她平放到地上。夫错半跪在地上,他的手掌全是血,是杜若的血,他能感受到杜若的生命在迅速流逝。 杜若嘴唇翕张,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她费力地抬起手揽住夫错的脖子,比胭脂还绚烂的热烈红唇印在夫错苍白的唇齿上。 第三拨南蛮精锐勇士再上,夫错一手揽着杜若,一手握着霸王长戟,仰天长叹:“杜若。” 第十五章、邹固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邹固和孟兰一生都在争,儿时争农事闲事,邹固大一些,所以子丑偏爱孟兰。 后来争诗文才情,邹固大一些,所以子丑还是偏爱孟兰。 邹固、孟兰游学争采莲玉婉儿,两人都输了。 后来邹固改学纵横之术,子丑身死后又与孟兰争道义二字。 黎赫王二十三年,冬至,洛邑学宫。 痴儿珏被推上祭酒之位,冬至日举行学宫大典,诸侯齐聚,圣人降临。 洛邑学宫是天底下读书人圣地,有贵族文人,也有乡野书生。 洛邑学宫祭酒很重,能担得起道义二字,所以被尊为天下首圣。痴儿珏不过是凭着子丑后人这个身份暂且被按在祭酒位置上,只差天下圣人分个高下。 他自然担不起祭酒之位,道义二字太重,道家首圣老子,老子两徒朗轩、殷隐,儒家首圣子丑,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的风流人物? 道义,区区两个字,寥寥十数笔,便是这些惊才绝艳的人物也不敢说担得起。 老子骑牛过函谷,朗轩让位殷隐,殷隐退隐问道山,子丑以身殉道。圣人的归宿,也不见得多好。 学宫祭酒从老子到玄郎再到殷隐一门两代三人皆是道家圣人,天下道义自然也是黄老之学。 子丑从远方来与殷隐论道后执天下道义牛耳,于是天下道义成了仁义之道。 当年老子有两徒,如今子丑也有两徒,子丑会不会也缔造一个一门两代三人皆为学宫祭酒的传奇? 邹固和孟兰各得子丑一半诗书才情,天下人也看好两位。 邹固是子丑首徒,是天底下最列外的一位圣人,左手仁义之道,右手纵横之术,实在显赫。可惜没多少人知晓玄郎比邹固厉害多了,至少他显露出来的有黄老之学、纵横之术、农家学说。 邹固很显贵,邹固封圣有天道异象,洪钟长鸣,圣人讲经。宋王宋骁早就拜他为司徒,位列三公。 孟兰是子丑爱徒,一身浩然正气如山中幽兰。孟兰一生追随子丑,不说青出于蓝,至少子丑的道义他一字不差地熟稔于心。 孟兰也很显贵,孟兰自远方来,天子亲迎,有天道异象凛冬花开。赫天子拜孟兰为太师,也位列三公。 天底下有多少天道圣人?没多少,有记载的只有古往今来头一位圣人伯岐,近一些的有老子,然后只剩邹固、孟兰。 洛邑学宫在洛邑,洛邑属宋国,于是宋司徒邹固以东道主身份牵着痴儿珏迈进洛邑学宫。 孟兰已经抵达学宫,痴儿珏欣喜作揖,举止得体,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孟先生。” 孟兰还礼,他有些不忍心,珏只是枳西僻里一个无辜痴儿,为何要牵连到道义之争? “孟兰,许久不见,如今你已经贵为大黎太师了。”邹固对祭酒之位志在必得,道义之争他如何也要压孟兰一头,因为他是师兄。 “一年未见,师兄还没当上祭酒呢?”孟兰知晓洛邑学宫之难是邹固的主意,于是含笑讥讽。 有人的地方就有棋楸,洛邑学宫这一张棋楸不大,也不小。有棋楸的地方也就有弈士,洛邑学宫的弈士,天子诸侯插不了手,贤人才人不够资格,对弈的是圣人。 邹固和孟兰之争,是祭酒之争,是道义之争;也是同门之争,是天道圣人之争;还是黎朝与宋国之争。 赫天子默许孟兰来争这个祭酒之位,道义要在黎朝手里,所以历来洛邑学宫祭酒都兼任大黎三公。 宋骁也默许邹固和孟兰争这个祭酒之位,宋国国富民强,染指道义不是空口妄言。 从子丑开始,天下官家学说便是儒家学说,至少中原是。宋骁素来推崇儒家学说,仁义礼信、孝悌忠诚,宋骁更是奉为圭臬。 上问黎事,一家三代俱与黎室结亲;左右征伐,十年扩地十倍;下不施仁政,重徭重役,好一个奉为圭臬。 “先生曾教诲,君子有所必为,有所不为。”孟兰率先发难,他是大黎太师,宋骁有不臣之心,邹固想染指祭酒,孟兰不会也不能袖手旁观。 邹固涉猎学说繁多,既然孟兰谈到有为无为,他抛出黄老之学反问道:“有为与无为,是黄老之学。孟兰到底还是放下了仁义,想要不为?” “先生曾经向殷子问道,黄老之学,岂止有为无为?我为黎臣,非必为而不可;你是黎民,不可以不为。”子丑和殷隐论道三日,虽说殷隐信服,子丑也有所脾益。 “有为无为,黄老之学,不作多论,不如谈谈治国之策,孟兰以为如何?”邹固显然忘了这茬,算是孟兰取巧了,他不再纠集黄老之道,再抛出一个问题。 “治国?国是哪国?”孟兰还是温笑,质疑意味却是十足。 “自然是大黎。”邹固朝赫天子作揖,他岂会轻易上了孟兰的当?虽说黎天子只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但便是宋骁也不敢僭越,何况是邹固? “先生教诲,君子先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孟兰振振有词。 “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否?”邹固问道。所谓君君臣臣,君行君事,臣行臣事。所谓父父子子,父有父德,子有子孝。治家与枳国,须臾之间,恰有几分相似。 孟兰点头,邹固又说道:“我听说梁州有蛮夷之国名枳,枳国有太傅名日覃伯贤,日覃伯贤有子日覃桑,日覃桑有子,其妻浣衣遭虎舐,其子成为巴山大害。日覃桑为人父而不怜子,为人子而不孝悌,这是教化不严。” 邹固说起一桩趣事,算是父父子子的典范。孟兰知晓邹固不是无心,他是有意。赫天子娶日覃伯贤之女日覃小翠,邹固是存心刁难自己。 孟兰在桃李学塾待了一年,自然也和日覃伯贤有些交情,他问道:“修身齐家,父父子子;治国平天下,君君臣臣。师兄有异议否?” 邹固摇头答道:“并无异议。” 孟兰继续说道:“既然师兄提到日覃,孟兰便与师兄说道说道。日覃桑战死沙场为人子而不尽孝,为人父而不怜子,是事实。日覃桑不单单是父是子,他还是臣。为人臣,行臣事,虽然没做到修身齐家,但却死在治国平天下,孟兰敬佩。如今天子上承天道,下治万民,行天子之事。诸侯食天子采邑,却不行臣事。君是君,臣非臣,莫非连尚未教化的蛮夷都不如?” 孟兰一席话掷地有声,便是被邹固一口一个蛮夷之国的枳国都有忠臣,这天下九州又有多少忠臣? “纸上治国,未必不有纸上谈兵之嫌。”邹固不与孟兰再争辩日覃桑,毕竟孟兰有理,再争下去恐怕要闹不愉快。 纸上谈兵,出自昔年蔡国司马之子赵括。赵括熟读兵法,无人能及,蔡王敕封为兵家圣人,赵括第一战领兵三十万兵临宋国边境。大军过处,寸草不生。 这时候的宋还是小国,缪苦出山,举国五万兵马迎战赵括三十万雄兵。 赵括惨败,死伤十万,被俘二十万,天下震惊。 赵括徒有虚名落得个纸上谈兵的笑柄,成就了缪苦。 “你非缪苦,我非赵括,既然论国事,那如何成了纸上谈兵?昔年文王请伯岐出山,伯岐也是纸上谈兵?殷子与先生学宫论道三日三夜,道义之争也是纸上谈兵?”孟兰反驳道。 “孟兰,先生教诲,君子不争。”邹固笑答,“我是君子,不与孟兰争。” “先生还教诲,君子有所不争,有所必争。”孟兰承诺过要替赫天子煮茶,岂能失诺? 子丑教诲过君子不争,子丑也教诲过君子有所不争,君子亦有所必争。 邹固不想和孟兰争,因为洛邑学宫是宋国的私宅,别人不争自然是邹固的囊中之物。孟兰不得不争,他要争大黎国祚,要争天下道义。 “孟兰还是如此争强好胜,如此,怎么能继承先生的道义?”邹固忽然发难,他皱了皱眉头,孟兰从小便与他争,如今这祭酒之位还是不肯谦让。 孟兰笑答道:“师兄才高,一手仁义,一手权术;孟兰学浅,不如先生。” 邹固皱了皱眉头,他总争不过孟兰,本以为多学了纵横之术,还是争不过孟兰。孟兰说话绵里藏针,邹固撇撇嘴,孟兰还是孟兰。他忽然扪心自问邹固还是邹固否? 珏山学塾,夜深人静。 少年邹固被罚抄书,少年孟兰窸窣过来,默不作声陪少年邹固抄了一夜。 至于如何被罚,是少年邹固白日所言离经叛道,所以先生子丑恼怒不已。 “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忠诚于谁?”少年邹固还是愤愤不平,他问少年孟兰。 一晃多年,邹固又问孟兰:“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忠诚于谁?” 邹固当着赫天子和九州诸侯的面大声质问。 “忠诚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孟兰的答案于少年时如出一辙。 邹固晃了晃神,孟兰还是当初孟兰,邹固不是当初邹固了,再也回不去了。 孟兰继续说道:“民先生,然后养,再是教化。天下之事最大者是民事,天子行天子之事,诸侯行诸侯之事,都是为了民事。黎民是水,天子诸侯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之本,是天子乎?非也;是诸侯乎?非也;国之本是黎民……” 邹固听见孟兰最后一句是“以民为本,国祚永存;生民不养,国运殆尽。” 洛邑学宫,圣人论道,最后也没个结果,孟兰回到了黎都,邹固还在洛邑。 此后数月,邹固与兵家圣人施慧论道,邹固与法家圣人告誓论道,邹固与纵横家圣人木尔论道。 三次论道,三次胜出,邹固理所当然地坐上祭酒之位。 孟兰自远方来,邹固有些慌,天底下的人他唯独忌惮一个孟兰。邹固站在洛邑学宫门口,不太愿意孟兰进来,他问道:“孟兰为何而来?” “师兄好,”孟兰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孟兰不为学宫祭酒而来,不为天下首圣而来,不为天下道义而来。” 邹固不信,孟兰最喜欢与他争,孟兰如何放得下祭酒之位、天下首圣和道义二字? “能让孟兰放不下的只有竹梜,”孟兰猜中邹固心意,他说道,“孟兰是为我徒儿珏而来。” 邹固更加不信了,孟兰舍得为了个痴儿而来?他觉得孟兰不是君子,君子坦荡荡,孟兰没有坦荡荡。 孟兰走了,邹固猜测痴儿珏的身份不一般,虽说他和宋骁已经确信过痴儿珏不是子丑后人,但能被孟兰放在心上的会是个普通人? 孟兰第二次来洛邑学宫,依旧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师兄好。” 这一声师兄好把邹固的心绪牵到许多年前的珏山学塾。 “师兄好,”少年孟兰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师兄,书上说‘彼桃夭夭,其叶蓁蓁。彼桃夭夭,其华灼灼。’师兄见过桃花吗?” 珏山学塾没有桃花,孟兰也没见过,他只能从书上尽可能地遐想桃花有多美。 邹固也没见过桃树,更没见过桃花,但他是师兄,总不能被孟兰看轻,于是说道:“当然见过,比书上写的还美。” 二月,少年邹固背着先生子丑悄悄跑出珏山学塾,回来已经是数日之后。 “哪去了?”先生子丑拿着竹枝候着。 少年邹固双手背在背后,还是藏不住手里花枝。 “把手伸出来。”先生子丑板着脸,少年孟兰知晓先生子丑这几日寻遍了珏山,险些摔断了手。 少年邹固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是紧紧攥着花枝背在背后。 先生子丑毫不留情,竹枝抽在少年邹固手背,少年孟兰数了数,恰好九下。 “下不为例,”先生子丑丢下竹枝,他深深瞥了少年邹固一眼,然后说道,“你学学孟兰。” 先生子丑走了,少年邹固也走了,留下一地凋零桃花,少年孟兰始终无动于衷。 邹固轻笑一声,拂去少年思绪,望着恭恭敬敬作揖又和和气气喊自己一声师兄的孟兰问道:“孟兰为何而来?” “孟兰为徒儿珏而来,”孟兰知晓邹固疑心重,只好解释道,“师兄,珏就是一个痴儿,他是无辜的,你我之争不该牵连他。” 孟兰知晓邹固是和自己争一个弟子?这是意气之争。 邹固还是轻笑,这是孟兰第二次来了,他还是不争祭酒之位,不争天下首圣,不争道义二字。 邹固不信,最懂孟兰的是他,也没人比孟兰更懂他。 孟兰知晓邹固猜疑心重,邹固也知晓孟兰心思深沉。 既是同门,也是宿敌。 相爱相杀。 邹固摇头说道:“孟兰,你与我说说珏是什么身份?” 孟兰笑了笑,珏哪有什么特殊身份,他一五一十说完,害怕邹固不信,又补充道:“师兄,你我都认得子修,子修可有子嗣?” 邹固沉声问道:“孟兰,子匡只说了珏是子丑后人,可没说子修是子丑之子。” 子修是个阔错子弟,子丑是个山中隐士,子修还说了不认得子丑,仅凭子匡一家之言,邹固可不信子修便是先生子丑之子。 孟兰继续说道:“师兄就是猜疑心重,先生和子修都与梁州隔着千山万水,又如何会与珏扯上关系?” 邹固问道:“那为何孟兰会特意去枳西僻里?孟兰眼界那么高又如何会收个痴儿为弟子?先生的玉珏又如何会出现在珏身上?” 邹固三问,孟兰实在不知晓如何作答。去枳西桃李学塾避难是先生的意思,先生料事如神早把身后事布置妥当,可孟兰如何敢承认?至于收珏为徒,孟兰想了想,还是没作答。 孟兰到梁州枳国巴阳治下枳西僻里潜学,顺便为枳西僻里到了蒙学年纪的稚子蒙学。 中原人每每谈及梁州总是揣着两种说辞,一种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另一种是好山好水出美人。 孟兰喜欢梁州,比起中原,那里民风更为淳朴,于是他在先生子丑的启示下也遇到一块璞玉。 这块璞玉是石雁舟,天资聪颖,为人谦逊,家境也殷实。 穷文富武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洛邑读书人十之八九是富庶人家,寒门贵子实在太少。 孟兰也好奇为何先生子丑能潜心修学,甚至还能将自己和邹固拉扯大。后来也想通了,先生子丑是子修之父,子修何许人也?珏山僻里家境殷实他拍第一。 并非孟兰瞧不起寒门子弟,穷苦人家譬如枳西刘氏,刘母拉扯着与将军年纪一般的刘长安实在艰难,莫谈学费两枚枳刀,便是不要钱她也出不起,甚至刘长安随她在地里刨食才能勉强糊口。 人生而不平等,人分三等九阶,这是古往今来头一位圣人伯岐定下的规矩。 富者良田千顷,贫者无立足之地。便是小如枳西也是如此,枳西僻里三大家族赵氏、石氏和邵氏占去了土地十之八九,其余几百口人都要在她们手底下讨生活。 枳西僻里尚且如此,何况是天下九州? 寒门难出贵子。 枳西僻里蒙学稚子,孟兰最喜欢的是石雁舟,最心疼的是江珏。 孟兰一生只替一个人赐过名,江珏从心底里感激孟兰孟兰何尝不是爱怜江珏? 可惜江珏无论是自身条件还是家境都不允许他学仁义之道。 至于江珏身怀先生子丑玉珏,这更是荒谬,那枚玉珏分明是秦淮偶然得到,况且那是赫天子留给长子闲公子的玉珏。 赫天子长子闲公子假死后投靠外公日覃伯贤又隐居巴山化名桃花农,至于如何与秦淮扯上关系的孟兰就不知晓了。 孟兰没答,这三个问题他知晓答案,但就是答不出来。 邹固觉得孟兰是心虚了,他再一次拒绝了孟兰的请求。 宋王宋骁也说过诺达一个宋国沃土千里富城百座还怕养不起一张嘴? 邹固和宋骁心心相惜,两人都是披着仁义毛皮的权术家。 孟兰第三次踏出洛邑学宫的时候大雪纷飞,孟兰踏雪而来,他掸去肩头雪花,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一声:“师兄好。” 邹固想起了少年邹固与少年孟兰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答道时候先生子丑喜欢温酒睡觉,于是少年邹固和少年孟兰便有了充足的闲暇时间玩耍。 少年邹固喜欢雪,少年孟兰也喜欢雪。珏山学塾没有旁人,于是两个相差一岁的少年便在雪地上玩得不亦乐乎。 邹固年纪大一些,主意也多一些,他支孟兰哪来竹匾,然后撒上一把苞米,支着一根短棍,诱惑可怜的鹧鸪自投罗网。 “孟兰,这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邹固轻轻一拉,一对鹧鸪插翅难飞。 少年孟兰有些不忍,少年邹固嗤笑道:“孟兰,师兄再教你一个道理,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驱;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少年孟兰没听过这些道理,他忽然觉得师兄有些陌生。 “天下学说百般,孟兰难道只学一家之言?”少年邹固看出了孟兰的心思,他神神秘秘说道,“师兄还有许多道理,不知晓孟兰听不听。” 少年孟兰摇头,他不想听,他告诫少年邹固:“师兄,孟兰学好仁义就够了,孟兰做好一件事就够了。这些话你别让先生知晓,先生会生气的。” 少年邹固心意盎然,孟兰不听,他也不说,毕竟先生子丑不喜欢这些杂家。少年邹固就在想,凭什么其他家就是杂家? 那一对鹧鸪死了,为了一捧苞米死的。 少年孟兰不敢听少年邹固离经叛道的学问,可他越是逃避便越是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刻在心头,甚至连“天下熙熙,皆为利驱;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也记在了心头。 邹固太看重利了,所以他觉得孟兰三次来洛邑学宫自然是有所图谋。他先发制人说道:“孟兰,珏不在了。” 痴儿珏自然不在了,邹固好不恼怒,让他学纵横之术他大字不识一个,更是不懂道理,甚至还和宋公子谦修一起偷偷学仁义之道。 邹固睁一只眼又闭一只眼,痴儿珏只是他和孟兰意气之争的棋子,至于谦修,虽然挂着他的弟子的名头,虽然是宋骁最宠爱的后人,可谦修注定当不了一个好君王。 宋骁和邹固都是野心家,宋骁可以支撑邹固的野心,谦修不行。野心家最为冷血,莫说是一个弟子,便是妻儿也可以当做棋子。 天底下最大的野心家自然是后来的身挂五国相印的秦淮;五国相印满足不了他,所以他再身挂七国甚至八国相印;相印满足不了他,所以他称王;王位也满足不了他,所以他再称帝。 冷血不过野心家,秦淮的野心太大,舍得把结发之妻胡狄儿当成棋子,所以能与楚王城分庭抗礼的秦王朝数年便分崩离析。 此时的痴儿珏已经被邹固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了,顺手为之,毕竟宋骁刚从塞上莽原召见了旧乔国司空欧尧。 孟兰三入洛邑学宫,不是为了祭酒之位,不是为了天下首圣,也不是为了道义二字,可他单单为一个痴儿而来,邹固实在不能理解。 邹固也厌倦了和孟兰的意气之争,他更厌恶痴儿珏,眼不见,心不烦,于是索性放逐到塞上莽原。 不得不提一句宋王宋骁和圣人邹固这一对君臣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野心家。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一丘之貉,再是贴切的词藻形容都不过分。 宋王宋骁终于在楚帝熊冉的撮合下称帝了,可惜此时的宋骁已经英雄迟暮。 宋骁变了,他忽然想当个好臣子,可惜他回不去了。 邹固也回不去了,宋骁垂垂老矣,谦修不可能当个好君王。所以他义无反顾地站在宋公子嘉柳身后。 宋公子嘉柳和年轻宋骁太像了,一样不择手段,一样老谋深算,可惜宋骁老眼昏花,他眼里单单只有公子谦修,没有嘉柳。 医圣,又或者是庸医蒲邈第三次踏足宋国,这次他终于见到了宋骁。 蒲邈就像一只老乌鸦,总会及时出现在将死之人眼前,没人逃得过厄运,宋骁也不例外。 宋骁命很硬,蒲邈求见三次才医死宋骁。宋骁死了,宋国这乘战车理应由公子谦修驾驭,毕竟谦修是嫡长子,可惜。 无论是庙堂贵胄还是洛邑守卫军悉数站在公子嘉柳身后,一出血洗洛邑更是在他们眼底下发生。 苟活下来的只有宋骁八子嘉熹、宋骁十子嘉柳和宋骁嫡长孙谦修。 一切尽在掌握中,甚至龙蠡的出现也在邹固掌握之间。 宋骁岂会没有后手?一个龙蠡分量不够,再加一个孟兰又如何? 孟兰的出现也在邹固掌握之中,甚至邹固觉得这将会是一箭双雕。 邹固不喜欢孟兰,孟兰总喜欢与他争,争诗文,争才情,争女人,争弟子,如今更是连祭酒之位都争去了。 祭酒之位是邹固拱手让给孟兰的,将死之人还能吃一顿饕餮盛宴,让孟兰坐一坐祭酒之位也无妨。 况且道义需要实力支撑,孟兰没有,他邹固有。 邹固失望了,伏白来了。伏白的出现打乱了邹固的计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伏白救下公子谦修,又堂而皇之将公子谦修推上王座。 洛邑繁华表面下埋葬着骨骸,还有野心,凡事表面还是要做得妥当一些,光天化日下,有些勾当还是不合适。 所以邹固又安排火烧洛邑学宫,反正都烧过一次了,再烧一次又如何?洛邑学宫浩然正气下埋葬着圣人子丑和乔国王族,再多一个圣人和一个贵公子也无妨。 缪斯来了,邹固叹息一声,若不是伏白拖延时间一切早成定局。邹固知晓缪斯的心性,只要赶在他之前一切落下他顶多发一通牢骚,可惜嘉柳太过于优柔寡断。 后来缪斯在剑陵关与伏白赌战前陈恳地请邹固照拂宋王i谦修,邹固又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他忽然理解了宋骁。 可惜,南楚北秦咄咄逼人,宋骁死后再无人能掌控宋国,内忧外患,邹固第一次感到无力。 宋国亡了,是谦修无能,也是邹固无能。没有了宋骁的宋国都不用外人打压,便是内部叛乱都足以倾覆宋国。 宋国沃壤千里,富城百座,黎民千万,然而十之八九都是攻伐而得,民心不归。 甚至就连兵家圣人施慧都早早地自谋出路在秦淮手下讨了个司马位置,洛邑破灭之后无人知晓邹固的下落,也许死了,也许逃了。 邹固去了黎都。 黎都破灭前邹固赶到黎都,他和孟兰论道三日。 第一日,邹固请孟兰代师授课,他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学完先生子丑全部学问。 邹固朝孟兰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道:“先生好。” 以往都是孟兰恭恭敬敬作揖,又和和气气喊:“师兄好。” 珏山学塾。 子丑除了诗文学问之外单单有两个爱好,一个是饮酒,一个是饮茶。 先生更喜欢饮茶,这是邹固知晓的;先生还是爱酒,这是一直追随子丑的孟兰才知晓的。 “茶性苦,黎民亦苦。”子丑教诲道。 先生子丑偶有闲钱便让邹固和孟兰下山沽酒,每次只沽两角,再多就醉了。 邹固长孟兰一岁,他及冠的时候孟兰才十六,那一年子丑拿出双倍酒钱,让邹固和孟兰多沽两角。 多出的两角是给邹固的,孟兰还是喝茶。 日子还是拮据,子丑少有闲钱,于是再沽酒还是沽两角,两角都给邹固,他和孟兰喝茶。 孟兰代师授课第一日讲的便是茶酒之争。 “酒是富贵人家吃的,茶是贫苦人家吃的。”孟兰竭力模仿先生子丑的语气教诲。 “酒性香,贵胄也如此;茶性苦,黎民亦苦。”孟兰说的这些,邹固没听过。 孟兰继续说道:“师兄,你走后先生很少喝酒,先生说他最后悔的就是让你沾染酒液。” “孟兰吃酒否?”邹固问道。 孟兰点点头,说道:“偶有闲钱,沽酒二角,小饮则醉。” 邹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先生,受教了。” 第二日,邹固再请孟兰代师授课。 邹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先生,请教诲。” 孟兰点头说道:“先生说过,‘君子有所不为,君子亦有所必为。’” 邹固点点头,这些他记得清清楚楚。 “先生还说过,‘君子有所不为,涉险不该为;君子亦有所必为,涉险必为。’”孟兰继续说道。 邹固哑言,他只知晓先生说过“君子不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 “君子不以身涉险,涉不该为,除非非为不可。”孟兰吃了一小口酒,满口酒气。 孟兰饮酒,酒量很小,小饮则醉。酒是江珏沽来的,他正坐在便是煮茶。 江珏端来满满一碗茶,放在邹固身前,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道:“先生,喝茶。” 邹先生,先生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如同先生和孟先生,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邹固吃了一口茶,很苦。孟兰朝江珏点头,显然这是他嘱咐的江珏多放了茶叶。 茶很苦,邹固脸色更苦,他苦着脸说道:“孟兰,不必这么苦的。” 孟兰一身浩然正气,和当初先生子丑一模一样。他瞪着邹固,邹固连忙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改口喊道:“先生。” 第三日,邹固还是请孟兰代师授课。 这次江珏不在,授课内容只有邹固和孟兰知晓。 邹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道:“先生,请教诲。” 孟兰说道:“师兄,今日不授课,你我师兄弟再重温当年旧事可好?” 邹固点头。 珏山学塾。 幼时孟兰和幼时邹固沽酒买盐回来,幼时孟兰还是惦记着纸鸢。他缠着幼时邹固,央求道:“师兄,你答应过我纸鸢。” 幼时邹固因为狠心给幼时孟兰买了一个最小的糖人,只沽了一角酒挨了先生训斥,正心头不快,本想推搡开孟兰,可孟兰一口一个师兄他还是心软了。 幼时邹固哪里会做纸鸢?若是买了纸鸢,恐怕先生一角酒也喝不着,师徒三人连盐巴也吃不上。 幼时邹固拗不过幼时孟兰,还是竭尽所能花了三天功夫做了一个纸鸢。骨架是竹子,幼时邹固依着先生的模样伐竹,恰巧被先生子丑瞧见,于是后来就一直承包了伐竹的苦活。 幼时孟兰得到纸鸢欣喜不已,尽管很粗糙,幼时孟兰还是视为珍宝,一直玩到纸鸢散架。 邹固说起这段旧事时眼睛眯成一条线,孟兰喜欢,他也开心。 邹固摩挲着手掌,显然他还对伐竹之事耿耿于怀。伐竹是苦力活,邹固在游学之前一直承担伐竹苦活,用先生子丑的话说就是物尽其用,人尽其用。 孟兰在煮茶,邹固推开小火炉说道:“孟兰,你我师兄弟尽释前嫌,不如煮酒高歌如何?” 孟兰犹豫了一下,邹固击掌,江珏抱着一个酒坛进来,他放下酒坛后又出去了。 “这是神龙酒,听江珏说是他干娘托人送来的,”邹固已经启封,他说道,“这酒岂止是人间佳酿,便是仙人也酿不出来。” 邹固开始煮酒,酒香氤氲。 孟兰很谦虚,他说自己只有两角的量,可那天喝了三大碗。 孟兰头一次知晓邹固的酒量那么出色。 “婉儿没死,师兄。”孟兰不胜酒力,口吐真言。 邹固端着酒碗的手抖了抖,酒液洒了一些,邹固摇头叹息,好不可惜。 “师兄想不到吧,婉儿遇见了伏白,”孟兰笑着笑着就哭了,他眼睛微红,继续说道,“玉婵就是婉儿的孩子。” 邹固再怔了怔,玉婵是江珏的妻子,这是他来黎都后才知晓的事情。 “孟兰,师兄可以输给你,怎么能输给别人,”邹固愤愤不平地说,“伏白又如何?我让珏去揍他。” 孟兰讳莫如深地笑道:“师兄,孟兰在洛邑学宫已经揍过伏白一回。” 邹固端着酒碗一口饮干,说道:“孟兰,我敬你。我师弟打过天下第一,师兄高兴。” 孟兰已经连喝三碗,孟兰醉了。 在之后的事情孟兰便不知晓,孟兰睁眼时有些颠簸,孟兰看见了玉婵,看见了伏白,也看见了小静姝,再多的人就没了。 孟兰猜测到不对,伏白说道:“孟兰,黎朝亡了。” 孟兰坐在马车上嚎啕大哭,他可以猜测到定然是江珏和邹固串通灌醉了自己。 孟兰猜对了,他醉倒后邹固醉醺醺地开门,喊道:“珏,送孟兰离去。” 伏白带着玉婵,玉婵带着静姝已经在门口候着,江珏一把扛起孟兰放到马车上,一言不发离去。 “先生,你也该走的。”江珏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 邹固摇摇头,说道:“珏,你该去守城了。” 江珏左手提踏月匕,踏月匕藏在袖里;右手持追星剑,追星剑拖地。 邹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道:“先生。” 邹固口中先生是玄郎,又或者是朗轩。他师从朗轩学了十年纵横之术,所以叫一声先生也是应该的。 “邹固,为师倒是小看了你。”玄郎笑道。 “学生惭愧。”邹固愧疚地低下了头,黎朝今日这般境地,多少有他的手笔。 “这是命数,”玄郎摇头说道,“五百零八年。” “先生到底有多少学识?”邹固诚心发问。 玄郎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道:“邹固,你以为天道圣人有多少?” 邹固试探性问道:“古往今来第一圣人伯岐,道家始祖老子,先生是,子丑先生也是。” 玄郎摆摆手,说道:“伯岐之后天底下只有三尊天道圣人。” 伯岐之后天底下只有三尊天道圣人,一尊是道家始祖老子,余下两位是孟兰和邹固。 邹固苦着脸说道:“学生愧疚,学生不是什么天道圣人,钟鼓长鸣是人力,圣人讲经是谣传。” 玄郎轻笑道:“我又没说你是,先生我是伯岐转世,儒道法墨农兵纵横百家之言的学问先生我都有。” 第十六章、蒲邈列传(致敬抗“疫”医生) - 弈士 - 赏一杯茶 蒲邈,越国人。 老吴王膝下两子,长子公子乃素,次子公子由生。 公子由生自幼饱读兵法,及冠便开始领军越过大江开疆拓土。吴国在江北,江南是百越之地。 百越,诸越也,数目不详,以百称之。 公子由生从及冠开始五年征战,征伐江南的瓯越之地,半个扬州纳入吴国版图。 老吴王去世,公子乃素是长,当立为嫡。有公子由生珠玉在前,公子流苏黯淡如萤火。 于是公子由生一气之下带着追随他的文武臣子越过大将自立为越王,吴越自此分家。 吴越两国划江而治,本是同室同门,奈何吴王乃素与越王由生之间有隙,于是两国征战不绝。 吴越最大一战是会稽之战,吴王乃素和越王由生亲自督战,越将淳于期带兵将吴王乃素于会稽之上。 吴国庙堂臣子拥立吴王乃素嫡子公子流苏为王,公子流苏带兵迎战越国,越国退到大江以南,于是也解了会稽之围。 老吴王乃素被新吾王流苏迎回国都,一国两王,天下仅此一例。 不久后,老吴王乃素病危,有人举荐越国有医圣蒲邈,医圣蒲邈有回春之术,于是新吴王乃素遣人请医圣蒲邈前来。 医圣蒲邈进吴国,精心调理之下老吴王乃素病情日益好转。 “医圣,劳心了。”新吴王流苏恭恭敬敬朝蒲邈拱手。 “吴王,老吴王只需调理数日即可。不是小医吹嘘,天底下有这个本事的独此一家。”医圣蒲邈颇为自得,他只在扬州有些名气,这次治好老吴王后也有了吹嘘资本,何愁不能响彻九州? 新吴王流苏摆酒设宴款待医圣蒲邈,宴席到一半有侍者慌慌张张说老吴王不行了。 蒲邈和新吴王流苏放下杯盏慌慌张张赶过去时老吴王乃素已经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拿下他,这是越国派来的奸细,庸医。”新吴王流苏和他父王乃素之间父子情深,他怒不可遏,悲怆大哭。 最后蒲邈还是被放了,不过吴越之间的矛盾越演越烈不可调和,新吴王流苏以越国派庸医蒲邈谋杀老吴王为名出兵扬州。 医圣蒲邈没领到赏钱,甚至险些连小命也丢了,他逃出吴国后流连山野,数年不敢回徐、扬两州。 这是蒲邈头一回被人喊成庸医,也是他真正走上九州这方棋楸。他扬名了,扬的可不是医圣之名,而是庸医。 黎天子病危,黎都医官束手无策,恰好蒲邈游历到兖州,于是国母宋蔻病急乱投医遣人请来了蒲邈。 蒲邈觉得一雪前耻的机会来了,他对老吴王乃素无端去世的事耿耿于怀,就等着有个机会来翻身。 机会来了,蒲邈尽心尽责,日夜服侍在黎天子身侧,药材重量要亲自称过,煎药也是亲力亲为。 能被越国人尊为医圣,蒲邈岂会没有本事?在他的精心调养下黎天子的病情见见好转。 国母宋蔻偶尔请蒲邈赴宴,蒲邈不敢贪杯,一向拒绝。蒲邈喜欢饮酒,可惜清贫的条件不允许他时刻饮酒。国母宋蔻遣人送来美酒一坛,蒲邈如老松岿然不动,只是余光总是顺着酒香飘去。 “喝。” “不喝。” 蒲邈内心挣扎不休,他徘徊在喝与不喝之间,最终择中,安慰自己:“只喝一杯,绝不多喝。” 一杯美酒下肚,蒲邈缺少酒液滋润的五脏六腑瞬如禾苗久旱逢甘霖,好不畅快。 说只喝一杯,蒲邈绝不贪杯,他忽然嘀咕:“天子,你要喝酒吗?这酒最能调养肺腑,喝一点吧。” 黎天子太虚弱了,他嘴唇翕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蒲邈斟了一杯,说道,端到黎天子身前,又缩回了手,摇头说道:“天子,你不能喝。可是酒液都倒出来了,不喝就浪费了,不如蒲邈替天子喝了这杯吧。” 半夜,国母宋蔻挂念黎天子,于是亲自来探望。蒲邈已经憨醉如泥,侍者推搡蒲邈,蒲邈还是没醒过来。 破晓的时候蒲邈一个激灵转醒,他一拍额头,苦着脸说道:“坏了。” 黎天子昨夜驾崩了,蒲邈分明还记得入夜前还好好的,他给黎天子倒酒时黎天子还睁眼了。 “庸医,庸医,害死了天子。”国母宋蔻勃然大怒,将蒲邈收押到监牢。 蒲邈万念俱灰,恨自己又饮酒误事,他有苦难言,这一次可没上次那么好运了。 “唉。”蒲邈悠悠地叹了口气。 隔壁狱友欢喜歌唱,蒲邈更加心烦意乱了,他还要成为享誉九州的医圣,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天子不是吴王,天子之死莫说一个蒲邈,便是一百个也承担不起。 “老头,别叹气了。”歌唱的狱友嚷道。 “都要死了,我还不能叹气么?”蒲邈说着说着嚎啕大哭。 “天子死了。”歌唱那个狱友欢喜说道。 不提还好,蒲邈哭得更伤心了,天子死了,他也得死。 不久年轻的赫天子继位,大赦天下,蒲邈被狱卒推搡出监狱的时候一脸茫然。阳光太刺眼,他费力睁开眼,还是觉得不真实。 国母宋蔻,当然,如今已经是太后了。蔻太后遣人送来二十金,蒲邈抱着金子哭泣不已。 这二十金蒲邈没沽酒,一滴也没有。倒不是他戒酒了,他嗜酒如命,如何舍得戒酒?只是在黎都遇见个小乞儿,他看着实在可怜,于是打赏了一金。 还没走出黎都,蒲邈便被数百小乞儿团团围住,他散尽金子才得以脱身。 离开黎都后蒲邈兜兜转转,终于在峨眉定居,也结识了一玄郎。玄郎喜欢下棋,棋艺实在谈不上精湛,甚至棋品也不太好。不过蒲邈喜欢与玄郎下棋,玄郎为人大度,蒲邈的栖身之地是玄郎建的,最重要的是他日日可以吃酒。 这才叫神仙日子,闲时饮酒放歌,偶尔下山救人。 山中樵夫和猎户最得蒲邈恩惠,若是不慎跌落下山或是被山中野兽所伤,只要还剩一口气蒲邈都能医活。 妙手回春,这可不是吹嘘。 蒲邈与枳国太保祁子有点交情,当年他游历到武陵时受过祁子恩惠,也尝过枳都花雕。枳都花雕是好久,不输荆楚猴儿酒,蒲邈从玄郎嘴里听说南蛮有神龙酒,可以延年益寿,可以起死回生。蒲邈倒想尝尝神龙酒的滋味,只是一向没机会。 峨眉虽好,容易堕落。所以蒲邈偶尔也下山游历个一年半载。离开峨眉后他身无半文盘缠,好在天底下他结交的人倒是不少,所以餐风宿露之后总会得到酒肉款待。 黎赫王二十三年,蒲邈游历到梁州枳国,祁子热情款待,又赠送了不少盘缠,足够蒲邈挥霍了。 他打算去拜访孟兰,他早年在洛邑学宫与孟兰的先生子丑有些交情。至于蒲邈的交情嘛,大多是别人接济他。 蒲邈从江城一路往东抵达巴阳,身后有人喊:“医圣。” 蒲邈认出来是孟兰,他只从祁子嘴里知晓孟兰在巴阳治下某个僻里,正琢磨如何去寻找时孟兰竟然找上了门。 孟兰身侧有个侄子,生得好看,蒲邈惊讶说道:“孟兰,你都有儿子了?” 孟兰苦笑,又把乔公子音的身世说了一遍,最后拜托蒲邈收为弟子。 蒲邈有些犯难,他为人放荡不羁,恐怕这个乔公子音跟着自己要吃不少苦头。无人接济的时候餐风宿露这没有半点水分,他怕乔公子音吃不了苦头。 “医圣,宋骁已经发现了我的踪迹,梁州我肯定待不下去了,若是此子跟着我恐怕凶多吉少。”孟兰恳切说道。 蒲邈知晓他再也无法拒绝了,他只好说道:“孟兰放心,有我一口饭吃,饿不了他。” 于是蒲邈带着蒲音四处游历,蒲邈一生没有娶妻,更是何曾带过稚子,好在乔音懂事,并没有养成富贵病。 不过蒲邈还是变了,这个放荡不羁的医圣以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不行,乔音正在长身体,不能亏待。 于是以往替穷人看病分毫不取的蒲邈终于昧着良心收了粮食,穷苦人家拿不出钱财,甚至为数不多的粮食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蒲邈惊喜的是乔音性格乖巧,不单单吃得了苦,还对药理学问分外感兴趣。蒲邈早年收过弟子,如今在越国都城当医官,并不待见这个师傅,这让蒲邈寒了心,也笃定不再收徒。 乔音的到来让他改变了主意,自己已经是个臭名昭著的庸医,他只想把乔音培养成医圣。 蒲邈曾和子丑有不浅的交情,所以孟兰请求他带走乔音他才没有拒绝。他医死黎天子后一度自责不已想要结束罪恶的一生,是子丑教诲过后他才断了自尽的念头。 子丑说:“天下唯圣人无咎无誉。” “天下唯圣人无咎无誉,天下唯医圣医死医活。”蒲邈带着蒲音再次下山,他感慨一句。 “师傅,我们去哪?”乔音问道。 “一路拜访老朋友,走到哪算哪。”蒲邈身无盘缠,只能一路有病治病讨点吃食,再就是寻访老友过过嘴瘾。 大黎太保、中山王子匡病危,蒲邈恰好又在兖州,可惜他庸医之名太过于响亮,并不得中山人待见。 子匡还是请蒲邈进宫了,蒲邈尽人事,听天命。天命不可违,子匡还是死了。 于是蒲邈庸医之名更为响亮,他带着弟子蒲音游历山川的时候说道:“疾病可查,人心难测;疾病可医,人心难治。” 蒲邈以前很少寻访老友,毕竟交情有深有浅。自从乔音跟在身后后他放下了脸皮,一路拜访老友,终于撑到江城。 此时的枳国正和楚国交战,蒲邈本想去江城寻访老友祁子,他和祁子的交情很深,祁子又是钟鸣鼎食之家,所以他每每游历总会拜访一次。 祁子已经退隐,蒲邈咽了咽口水,他已经三个月没吃过酒了,腹中馋虫早就蠢蠢欲动。 蒲邈知晓老友祁子有孙儿养在武陵,祁子若是归隐也是回武陵,于是他又直奔武陵而去。 此时江望舒正与荆楚霸王夫错乌江赌战被天雷炸去了半条命,祁子回到武陵像是遇见了救星,连忙请蒲邈去枳都看看江望舒。 蒲邈没有停留,这是老友的请求,他直奔枳都而去,一手回春之术将濒死的江望舒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枳楚正在交战,蒲邈能医死医活却阻止不了战争,甚至害怕牵连进去带着乔音继续游历。 乔音厌倦战争,尽管他还小,但生在君王家的他早早就明白了战争的含义,甚至乔国覆灭也是战争。 宋楚伐梁州的战争结束了,一花两实,两实共生,一个是流民,一个是瘟疫。 綦国流民迁徙到巴阳附近三城数十僻里,瘟疫如跗骨之蛆就在这三城数十僻里蔓延;流民逃亡到梁州最南的南疆之地,瘟疫便扩散到蛮荒之地,甚至一路都留下这个糟老头的恶臭气味。 “是这些可恶的綦民带来的,就不应该接纳他们。”芥子义愤填膺说道。 医圣蒲邈游历到枳国,江望舒正一筹莫展,这些流民是他主张接纳的,眼下几乎成了罪人。 蒲邈说道:“这是疠疾。” “如何根治?”江望舒忧心忡忡,瘟疫不除,恐怕枳国再难安宁。 “宜防,宜散,宜补。”蒲邈见多识广,瘟疫也不是头一回出现,他看过些典籍。 “请先生明示。”江望舒大喜过望,拱手说道。 “宜防,便是防范瘟疫源头,綦民个个可能都是病源,防不胜防。”蒲邈叹息一声,都是战争的恶果,宋人和楚人造下的孽要梁州来承担。 “宜散,便是驱散病源,江侯心慈,接纳百万流民,正好反其道行之。”蒲邈摇摇头,别人都忙着驱赶病源,江望舒倒是接纳无数流民。 “疠疾无药可救,”蒲邈捋捋胡须,等江望舒神色失望他才说道,“世间唯有老夫可解,老夫有三补之法,先补体魄,再补脏腑,最后补意志。” 蒲邈留下了三补之法后告辞。 江望舒感激不尽,将三补之法传到三十城数百里四十万户三百万枳人与百万綦民中,一时间举国上下无论是否沾染疠疾,人人习三补之法。 第一补,补体魄,人人劳动,强身健体。 第二补,补脏腑,清粥粗粮,辅以药材。 第三补,补意志,意志不坚,疾病自来。 除了三补之法,江望舒还谨记蒲邈的宜防和宜散两个法子。 瘟疫消失了,百万綦民死了近半,所幸枳民并不太大死伤。 又过了些年岁,玄郎请蒲邈再去枳国一趟,说他有个后人在巴阳治下枳西僻里。 蒲邈最敬重玄郎,他知晓玄郎的另一重身份便是原黎朝太傅朗轩。他自然不是看在玄郎的身份,他只是感激玄郎愿意替自己提供一处庇护之所,又不吝酒水。 人生难得有几个知己,蒲邈足迹遍布天下九州,也结识了不少富贵人家,可他由衷认可的单单只有三人,一个是已故儒家圣人子丑,一个是枳国太保祁子,一个是岐山剑阁老阁主玄郎。 既然是玄郎的请求蒲邈自然不会推辞,再说了,他这一身被那些个城里人称为庸医之术的医术本就是用来救死扶伤。 蒲邈在巴阳治下枳西僻里没寻到江珏,又听人说山上兴许有,于是他又带着乔音爬上了巴山。 江望舒与湿漉漉的珏过来,江望舒介绍道:“这是医圣蒲邈,路过此地。” 蒲邈是受玄郎之托来给珏看病,这个机会又是江望舒和玄郎赌来的。蒲邈不知晓该如何称呼珏,只好勉强说道“这位公子,你有病。” 蒲邈毫不客气,他自然不是一眼就瞧出来的,这是玄郎告知的。江珏不知晓内幕,以为是蒲邈医术卓绝,于是抱着希望问道:“先生有办法?” “先看过才知道,不敢说满。”蒲邈哪敢把话说满,天底下的疑难杂病他认都认不全,哪儿敢把话说满。 蒲邈束手无策,不过他来自然是有备而来,玄郎可是说过南蛮有神龙酒堪称神药。 蒲邈也想尝尝神龙酒滋味,于是让弟子乔音跟着去了,美其名曰好歹懂些药理知识。可惜乔音不懂事,并没有给他老人家带来神龙酒。 蒲邈嫌弃地推开乔音带回来的两颗野山参,知晓乔音改姓为蒲后他沉默了许久。 尽人事,听天命。 蒲邈游历九州,没到一城那些贵胄便如同遇见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蒲邈最喜欢的还是去宋国武邑,宋骁有病,虽然宋骁不准他进宫,但蒲邈总不会空手而归。宋骁总是如送神一般赐蒲邈钱财,蒲邈对宋骁的印象也大为改观。 不愧是坐拥千里沃壤百座富城的宋王宋骁,出手阔绰程度远胜别国君王。 后来玄郎再请蒲邈下山去看一看已经称帝的宋骁,蒲邈领会玄郎的意思,宋骁不死,国难不已。 罢了,罢了,自己本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庸医,于是蒲邈再度出手,他也没有辜负庸医之名,宋骁死了。 蒲邈觉得自己运气不赖,接连医死三个大人物还活着,这次医死宋骁他觉得自己没这么好运,谁料宋公子嘉柳竟然对自己恭恭敬敬又和和气气,出手便是二十金,和宋骁一样阔绰。 蒲邈摇头走出洛邑,又捡了一条命。蒲邈很老了,他走得很慢,影子在余晖下拖得很长。他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医死了吴王乃素,医死了黎天子,医死了中山王子匡,也医死了宋帝宋骁。 庸医之名洗不脱咯,他散尽二十金,准备回峨眉。蒲邈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是时候找个归宿了。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徒弟,大徒弟如今在越国,是个医官,可惜他不认蒲邈,害怕庸医之名落在他手上。小徒弟是蒲音,蒲邈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愿他能成为美名远扬的医圣,但愿他不是恶名昭彰的庸医。 蒲邈走得很慢,还未抵达峨眉遇见了小徒弟。 “江侯有危险。”蒲音本想说江侯死了,但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毕竟武去疾已经带着江侯去南疆了。 蒲音话很少,言简意赅,蒲邈领会了,他也不敢耽搁,于是两人又急匆匆赶去南疆。 蒲邈把毕生学问悉数传授给了蒲音,不光有药理,还有毒理。 蒲邈身挂小酒葫芦,蒲音也学着他挂了个小酒葫芦,只是蒲邈的小酒葫芦装的是酒,蒲音的小酒葫芦装的是药。 蒲邈没能撑到南疆,他入睡前还和蒲音说一些不找边际的话,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蒲音从蒲邈怀里搜出了两味药材,一味是远志,一味是当归。 蒲邈曾说过:“人有远志,思归当归。” 蒲邈的远志是当一个救死扶伤美名远扬的医圣,可惜在那些贵族文人笔下是天底下最大的庸医。 蒲音想说城里人视蒲邈如老鸦,见之则怕;山下人视蒲邈为谪仙,奉若神明。 峨眉有谪仙,人尽皆知。可腾云驾雾可斩杀虎豹的是剑仙玄郎,可救死扶伤可妙手回春的是医圣蒲邈。 蒲邈没说过他想回故乡,甚至他从洛邑捡了条命还是往峨眉走。蒲音知晓蒲邈最大的心愿是回到家乡,思归,思归,当归否?不得归。 蒲邈回不去了,越国早对蒲邈下了禁足令,不允许他踏足越国。况且越国已经亡了,南帝熊冉麾下雄兵早将吴越之地践踏成一片废土。 落叶尚且归根。 蒲音在南蛮火化了蒲邈,他也记得师傅死前一夜对自己的交代。 第一句,“天下唯圣人无咎无誉,天下唯医圣医死医活。” 第二句,“疾病可查,人心难测;疾病可医,人心难治。” 第三句,“人有远志,思归当归。” 远志,当归。 蒲音请求道:“季夫人,让我试试。” 季衍青正准备让江望舒入土为安。 蒲音左手拿远志,右手拿当归。 季衍青摇头,江侯最后的生机都消散了。 蒲音认真地说道:“医活了,我便是医圣;医死了,我再替师傅背一世骂名。” 第十七章、云良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云良,中山人,擅长偷窃,被尊为神偷。 黎赫王十三年,中山国。 清早,云良替怀孕的妻子盖好被子,走出了家门。 这里在贫民区与城邑之间,贫民区的人知晓他是云良,反正他们也没什么值得云良惦记的。 一群小乞儿围了上来,他们瘦骨嶙峋,眼睛冒着绿光,如同饿狼。 大一些的乞儿搀扶着一个老乞丐出来,老乞丐叫仇梁,仇许之父。 “伯父,是我。”云良朝仇梁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道。 “是云良啊,我家许儿呢?”老乞丐仇梁眼瞎了。 “仇许在挣钱,我这就去见仇许,他送了钱来。”云良别开脸,他想撒谎,他不敢直视老乞丐仇梁的眼睛,哪怕他是个瞎子。 云良很少撒谎,他只对两个人撒过谎,一个是妻子,另一个是老乞丐仇梁。他那颗盗贼之心怦怦乱跳,他心虚地离开。 云良哪有钱买粮食,况且他也不屑于去买,他是神偷。 云良曾和另一个神偷打赌谁能从中山王宫大殿里偷出一颗宝珠,另一个神偷被乱杖打死,云良偷到了宝珠。 另一个神偷叫仇许。 本来是两个神偷无聊的把戏,结果神偷仇许死了,神偷云良扬名中山,又被中山国缉拿。 然后云良就躲到了贫民区与城邑之间,贫民区是仇许的家园,这里藏着吝啬至极的神偷仇许的财物。 神偷仇许很吝啬,同样是臭名昭著的神偷,云良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仇许连件新衣都舍不得添。 贫民区没有仇许的财物,只有一群无家可归的小乞儿,至少有百人。这上百小乞儿臭名昭著程度比起神偷云良和仇许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像野狗一样游荡在附近城邑,饿了就抢,抢不过就偷,总之,无所不用其极。 云良认得仇许之后,这群小乞儿便不怎么四处流窜,云良以为他们死了,直到来到贫民区。 这群小乞儿没死,不过也快死了。仇许在贫民区没有财物,只有这群小乞儿。 盗亦有道。 云良往城邑走去,他念道:“神偷有所不偷,有所必偷。” 下午的时候云良回来了,果然带着不少粮食,足够这群小乞儿和老乞丐仇梁吃上两天。 只够两天,他也可以安歇两天。 云良回家了,他没有空手回来,还拎着一只老母鸡。 身为神偷,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小云歌扑上来喊道:“父亲。” 一声父亲让这个疲惫的汉子展颜一笑,很快他又愧疚地低下头,他看见了妻子的眼睛。 “你答应过不再行窃的。”云良妻子嗔怒,她看见了云良手里拎着的老母鸡。 “这是买的。”云良还想狡辩,可惜一身鸡毛出卖了她。 “还回去,偷来的东西,我死也不吃。”云良妻子生气了,他明明答应过不再行窃。 云良妻子叫子游,是个中山没落士族的女儿,是云良翻墙进子游家偷窃时见到的。 云良是个浪子,所以有多少财物就挥霍多少,见到子游后他改性了,开始攒钱。 他知晓子游家再没落也是士族子弟,纳彩钱可不是小数目。 等云良攒足了纳彩钱后托人去子游家提亲,他自然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家境殷实的读书人。 甚至为了给自己造势他还在城邑里买了一处宅子,加上模样也不赖,子游父母欣然同意。 云良和子游婚后,云良本想金盆洗手,靠着这一年来攒下的家当足以一生衣食无忧,奈何仇许找上了他。 仇许是云良先前结交的朋友,为人吝啬,他找云良借钱。云良自然不会借他,他猜测仇许大概比中山富商巨贾还有钱。仇许下跪了,云良忽然有些慌,仇许的性格他晓得,简直是个盗贼中的君子。于是便有了云良和仇许打赌偷窃中山王宫宝珠之事。 仇许死后不久那些个如同野狗的小乞儿又开始在城邑肆虐,云良好奇仇许的宝物,他知晓仇许也住在贫民区,于是也跟着去了。 然后已经金盆洗手的云良重操旧业,只是一次两次三五天往外跑还行,次数多了子游也起了疑心,子游的父亲让人跟随云良,然后揭露了他的罪行。 此时中山还在缉拿云良,子游的父亲勃然大怒,他没想到自己不光私藏罪犯,还把女儿嫁给了他。 何其滑稽,子游已经有了身孕,任凭父亲如何劝说她还是不肯离开云良。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子游对她父亲说道。 “割发为誓,一刀两断。”子游父亲对子游说道。 子游父亲还是放了云良,只是两人不得不离开城邑,躲到城邑与贫民区之间安家。。 云良也答应了金盆洗手,子游诞下云歌后开始劳作,云良则以在城邑谋活为借口日日早出晚归,子游并不知晓云良背着她行窃之事。 子游不乐意,云良只好出门,小云歌追了出来,云良摸出两个铜贝放到小云歌手里,说道:“你去买一只老母鸡。” 云良自然不会将老母鸡还回去,凭本事偷来的,凭什么要还回去。 这只老母鸡进了老乞丐仇梁和一群小乞儿的嘴,当然,人多肉少,熬成汤也淡了。 黎赫王十三年,子游的父亲来了,带着许多人。子游的父亲知晓子游住在哪,到底心疼女儿,他时常偷偷瞒着夫人救急女儿。 子游慌了,云良还没回来,她知晓肯定是云良又重操旧业,否则父亲哪会亲自来?看这个阵仗,也是缉拿云良的。 “父亲。”子游托着肚子想要下跪求情,被她父亲搀扶住。 “这便是孤的侄女?怎么落魄成这个模样了?”中山王子匡发话了。 子游这才注意到中山王子匡,她还未出嫁时有幸与中山王子匡见过一面。子游更慌了,中山王都来了,肯定是云良偷窃王宫宝珠的事瞒不住了。 子游父亲愧疚地说道:“王上,子游的夫君便是云良。” 子游脸色惨白险些跌倒,云歌还小,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他们都不能没有父亲。子游哀伤地望着父亲,她希望父亲念在妇女情面上愿意替云良求情。 “云良何在?”中山王子匡问道。 “他走了,游学去了。”子游斩钉截铁说道,她舒了口气,云良还没被抓住就好。 “草民见过王上。”子游听见了云良的声音,蠢人,为什么不跑还要回来。 云良刚从贫民区回来,他看见了子游的父亲,也看见了中山王子匡。完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在云良和子游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中山王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云良先生,孤有一事要劳烦你。” 云良不言,他在等中山王子匡下文。中山王子匡说道:“只要云良先生愿意出手一次,孤可以免了你的官事。” 不准云良行窃的子游不等中山王子匡说完插话道:“我替他答应。” 云良喊道:“云歌,扶你娘进屋,男人的事,女人插什么嘴。” 等小云歌扶子游进屋后,云良说道:“我有一个条件。” “大胆,”子游的父亲呵斥道,“王上答应免除你的官事,你还敢谈条件,不知廉耻的东西。” 子游的父亲很看不起云良,三教九流最下乘的便是偷。 中山王子匡倒是没恼怒,他说道:“你说说你的条件。” “我要千金赏赐。”云良表现得不卑不亢。 “好,”中山王子匡也是个痛快人,他答应过后问道,“先生不听是做什么就先谈条件了?” “王上找草民无非是偷窃宝物,天底下还没有草民偷不到的东西。”云良是神偷,他有他的骄傲。 中山王子匡是请云良出山到萧国窃玉,萧王知晓了玉珏秘辛,手里也有子丑玉珏,正在讨伐中山。 云良也不负众望偷回了玉珏,然后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猜测云良被中山王杀了,毕竟他可是恶贯满盈的神偷;也有人猜测云良隐居了,毕竟中山王赏赐他千金,足够一生挥霍了。 “云良,这千金打算如何花?”中山王子匡问他。 “留给我女儿当嫁妆。”云良温情地笑了笑,子游给他诞下了女儿,起名云朵。 “不知晓谁家小子那么有福气。”中山王子匡笑道。 从此江湖再无神偷云良之名,偶尔有人家失窃时想起云良,不过后来的盗贼手法实在粗鄙,哪像云良一样天衣无缝。 黎赫王二十六年,赫天子、太保子汤和孟兰商议过后,打算让孟兰去请云良出山。 云良已经十余年没出山,中山王子汤也不知晓云良的消息,不过他倒是提到了一个关键人物——子印。 子印是子游之父,子游是云良之妻。 孟兰见到子印的时候他正从城邑外归来,子印很老了,走路拄杖,白霜染鬓。 “是孟兰啊,”子印说道,“老朽有些忙,怠慢了太师。” 孟兰等了大半天,子印天黑才回来。 第二天子印带孟兰去了贫民区,哪里哪是什么贫民区,分明是一座新城。 “云良散尽千金,让我替他照拂这些小乞儿,这座新城就是这些小乞儿建起来的。” “大人好。”一路上有许多年轻面孔恭恭敬敬朝子印作揖。 “你要找云良?本来老朽答应过不透露他的行踪,不过太师大人我放心,他在塞上莽原牧羊。” 孟兰拜谢子印,带着弟子石雁舟和数十随从踏上塞上莽原。 “我已经金盆洗手许多年了。”云良猜测到孟兰的来意,就像当初中山王子匡来找自己一样。若非有事,谁会记得自己这个老羊倌? 云良现在是个老羊倌,他眯着眼看着圈里肥羊,看着一对儿女,孟兰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幸福二字。 孟兰也不愿打搅到云良平静的日子,可是黎朝有难,身为太师他责无旁贷。 “孟兰替天子而来,请先生助我。”孟兰拱手道,能从宋骁手里窃来玉珏的只有云良,孟兰没有办法。 “鄙人不过牧羊老倌,哪里有什么本事。”云良推辞,他很享受现在的日子。 “请先生念在天下苍生份上,出手一次。”孟兰行礼,头低过膝,甚是虔诚。孟兰不可能坐视玉珏落在宋骁手里,宋骁觊觎天下不是一两日了。 “良受不起,”云良叹息一声,若是为天子,孟兰再如何陈恳他也不答应,但孟兰一句为了天下黎民,云良心软了,他想起了仇许。 盗亦有道,云良很少敬佩别人,仇许是一个,孟兰也是一个。 仇许为了一百小乞儿甘愿背着骂名做最末流的鸡鸣狗盗之事,孟兰是为了天下黎民而来。 云良搀扶不动孟兰,甚至孟兰再下一分,朗声喊道:“孟兰有心愿天下不起兵戈,请先生助我,助天子,助黎室。” 云良直起了腰,他那副纯良的羊倌脸庞变得棱角分明。 “太师有心,云良便破例一回,再去江湖走一遭,”云良说道,“不过云良有个条件。” 孟兰欣喜不已,只要云良肯出手,千金又何妨?千金南蛮神偷一诺。 “若是云良回不来,还请孟兰多照拂我的一对儿女。”云良放不下的是云歌和云朵,云歌大了,云朵还小。 “先生放心,孟兰竭尽所能。”孟兰也承了一诺。 云良许久没有消息,赫天子和子汤都有些不放心,孟兰信誓旦旦保证云良不会辜负期望。 盗亦有道。 世人只知晓云良鸡鸣狗盗最为末流,岂知云良承故人一诺坚守一生? 世人只知晓云良偷钱盗物臭名昭著,岂知云良只偷商贾贵胄又千金散尽扶危救困? 那一日,洛邑城内,剑起波澜。 那一日,洛邑学宫,玉珏失窃。 那一日,天下九州,神偷重现。 云良死了,他已经抵达塞上莽原,还是被宋国铁骑追上了。 功亏一篑,他已经尽人力,可惜老天不站在对立面了。 中山国,老迈的瞎子仇梁站在新城城门候着,同样老迈的子印说道:“老仇,云良死了。” 老瞎子仇梁流出两行血泪,他如何不知晓云良对自己撒了个慌。人老了,总喜欢等。 “人有远志,思归当归。”云歌抱着云良尸体缓缓而来。 新城叫云良。 第十八章、苣臣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三苗长老鹿素的麻衣蒙上了晨曦。 一只斑斓蝴蝶扇动翅膀,蝶翼和花瓣同时颤动,花瓣簌簌坠落,惊动了慵懒的野猫,野猫受惊逃跑,吵醒了肥硕的老狗,老狗一脸谄媚地摇尾乞怜,三苗长老鹿素来了。 三苗长老鹿素胸膛里有一颗熊心,眼眶里嵌着一对老鹰眼珠子。鹿素是个好人,至少苣臣觉得他是。 “去吧。”鹿素柔和地说道,他的身前站着十一个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十一岁。 苣臣是最大的一个,他们走出三苗之地的时候天边云霞殷红,苣臣没理由地想起了他把刀子捅进野猪喉咙时猪血汩汩这是这般颜色。 蝴蝶的翅膀是一切罪恶的源泉,它随意扇动了一下,晨辉成了暮色。 这十一个孩子,或者说是十一个死士卑微到尘土里,然后又开出一朵秘密的花。 那时候苣臣还小,没捕捉到足够的黄雀,被长老鹿素的儿子鹿恩打断了腿,随意丢在山岭。 他看见有人走了过来,左边脸上写着贫穷,右边脸上写着悲悯。 他又看见了一双大手,右手沾染泥巴,左手托着温暖。 苣臣端着陶碗,陶碗里漂浮着稀薄的粟米,他大口大口地喝,动静很大,苣臣想起了猪喝潲水。 “饱了?”那个声音很温和,苣臣忽然想到了一个词——父亲。 苣臣觉得还喝得下两大碗,他有些腼腆,轻轻点头,表示饱了。 苣臣又喝了三大碗,他低估了自己的饭量。苣臣尽量把头埋进碗里,掩饰他最后的羞耻感。 有一天长老鹿素来了,鹿素和那个温暖的人走进了房子,鹿素推门出来的时候带走了苣臣。 那个温暖的人没有名字,后来有人喊他苗圣,或是苗大人。 苣臣心间微尘绽开了一朵秘密的花,他在离开时特地去向苗拜别,腼腆如当年,说道:“我要让大家都吃饱。” 每一个刺客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绝佳埋伏地点,如同每一只饿狗都可以凭着本能找到屎。 苣臣在沅水泡了三天,渴了喝河水,有些咬沙;饿了掰白菱,很清香。 一只黄雀从头顶掠过,苣臣嚼着白菱,他闻到了白菱黄雀的味道。 鹿素的儿子鹿恩最喜欢白菱黄雀,动辄数十人去捕捉黄雀,至少千只,只取雀舌,恰好一盘。 苣臣从记事起就开始捉黄雀,他没尝过白菱黄雀的滋味。 鹿素是个好人,比苗差了一点,他让苣臣来刺杀熊冉,因为熊冉是个坏人。 好人与坏人,苣臣心里有杆秤,他记得苗和鹿素的粟米粥,也不敢忘记楚人的刀子。 熊冉来了,苣臣有些心虚,他的同伴都死了,苣臣不知道。 沅水褪去了苣臣身上的三苗味道,他一张口满嘴是白菱清香。 比起那几个愚蠢的同伴,苣臣高明许多,可他太虚弱了,熊冉近在咫尺,他却拿不动苗刃。 要死了吗?苣臣不怕死,活着太累他都不怕,还怕死? 楚人的刀子没落下来,苣臣睁眼只有一碗米饭。命运如种子,还没萌芽没人知晓会长成什么样子。苣臣看着种子萌芽,长成了稗子,却结出了谷子,舂了米,便是一碗米饭。 米饭,白花花,软绵绵,让苣臣想起了母亲。他没吃过米饭,看见的次数都不多。 苣臣左脸写着倔强,右脸写着垂涎,最不争气的是肚子,暴露了他的心思。 苣臣腼腆地吃完米饭,一粒一粒,他没见过珍珠,搜集肚里词汇,他想到了苗披着蓑衣,蓑衣上挂着晨露。 米饭和晨露一样,晶莹剔透。 苣臣又泡在沅水里,喝含沙的喝水,吃清香的白菱,终于又等到熊冉,还有苗。 “你还要杀孤?”熊冉觉得这个刺客有些精明,也有些蠢。他懂得蛰伏,懂得伪装,又空着肚子。 苣臣跟着熊冉回到了郢都,他心里微尘开出了一朵秘密的花,熊冉的眼睛开出两朵花,左眼叫衣足,右眼饭饱。 苣臣很腼腆,窘态十足。他就像一只坐井观天的癞蛤蟆蹦出井口,忽然不知所措。又或者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到城里亲戚家做客,踮着脚尖,生怕踩脏了洁白无瑕且光滑剔透的地板,又害怕跌倒。 苣臣本就是只坐井观天的癞蛤蟆,吃得比猪好一些,比狗差一些,现在还不知所措。 苣臣本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比稚子大一些,比大人小一些,现在还有些拘谨。 苣臣本能地想到了苗,他拘谨地站在苗的身后,又随着苗去了大泽。 苗在寻觅野生谷子,苣臣帮不上忙,他就看夫错练枪。 夫错是郢都禁卫军大统领,苣臣还不能理解有多大。他在夜晚的时候左手捻着一只萤火虫,右手拖着一轮皓月。 大泽风起,有人踏风而来,飘逸如仙人。 大泽水涌,有人踏水而来,神俊如仙人。 不是像,本来就是,许多年以后苣臣才从苗圣口里知晓那位仙人的名字,玄郎。 剑起波澜,玄郎出剑,狰狞蛟龙沉入水底。 玄郎指点苣臣守护之剑,可惜苣臣用的是苗刃。 玄郎弹了苣臣脑瓜子一下,苣臣开窍了,他习得了防御之道。 玄郎凌空御风离去,留下一首讳莫如深的诗。 诗曰: “黎民难果腹,美人尤歌舞。已识天地大,尤怜人间苦。” 苣臣很简单,吃得比猪好一些,比狗差一些,也知足了,就只有简单地活着。他不懂诗,也不懂浪漫,记性倒是极好,于是他回到郢都,对楚王熊冉说道“黎民难果腹,美人尤歌舞。已识天地大,尤怜人间苦。” 他本想询问楚王熊冉这首诗的意境,可惜熊冉误会了他的意图。此时熊冉刚和苗促膝长谈三天三夜,他多看了也高看了一眼苣臣,然后赏了个郢都统领的官职。 苣臣慢慢习惯了郢都的日子,他还是过得简单,兢兢业业做好本分之事,偶尔请大统领夫错指点一下。熊冉南巡时郢都禁卫军大统领夫错便跟随,苣臣熟悉的人不多,夫错恰好是一个。 苣臣交友不多,或者说他没有朋友,只有敬重的人。苣臣敬重的人恰好够一手之数,第一位是三苗长老鹿素,他让苣臣简简单单地长到十五岁;第二位是苗,苣臣还记得三碗粟米粥的滋味;第三位是熊冉,熊冉说了他要让天下人吃饱;第四位是仙人玄郎,他教会了苣臣防御之道;第五位是夫错,苣臣打不过他。 熊冉打算敕封四征四镇,四征四镇上还有大将军。夫错拉着极不情愿的苣臣到了武场,夫错太耀眼,耀眼如明月,旁人都黯淡三分。苣臣竟然也大放异彩,位列四征四镇。 夫错越来越强了,除了苣臣再也没人愿意和他交手,夫错和苣臣交手只在僻静地方,苣臣从未赢过,偶尔也不会输。 苣臣终于结交了一个朋友,新任的郢都禁卫军大统领封肃,他是个简单的人,简单至极。 苣臣也很简单,如同一条干净的小溪与另一条干净的小溪相逢,苣臣和封肃的友谊简单且干净。 苣臣和封肃从未红过脸,也没比试过,有时两人也联手和夫错比试,居然隐隐占据上风。 苣臣还有半个朋友,可惜是敌人。那是楚国伐枳,主将滕云不太喜欢苣臣,于是苣臣驻守浮图关。 苣臣喜欢用刀,可他又看不起荆刀,他喜欢苗刃。楚人是南荆后裔,南荆是虞人后裔,虞人始祖虞执就用刀。 苣臣在浮图关遇见个刀客,确切地说是来闯关的枳国执圭巴闯。 三人闯关,连一线生机都摸不着。苣臣注意到了巴闯的刀,是宽刃刀,他有些喜欢,于是打算给巴闯一个机会。 浮图关弈刀,巴闯擅攻,苣臣擅守。巴闯攻势连绵不绝,苣臣防御滴水不漏。 如果不是站在对立面,苣臣倒是愿意多个朋友。可惜两人站在对立面,苣臣只能把巴闯当做半个朋友。 苣臣交了半个朋友,所以他放巴闯出关,楚军追来时苣臣托词没见到人闯关。 巴闯走后苣臣念想着这半个朋友,他等着巴闯归来想要打个尽心,可惜滕云让他驰援江城。 苣臣不信有武圣,当然,除了他不知晓名字的仙人师傅。所以即便是已故夫错纵横荆楚他还是不信,直到在江城,遇见了提剑归来的江望舒。 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 无缘封圣又何妨?已经人间惊鸿客。 惊鸿一现,剑起波澜,天地失色,鬼哭神嚎。 那一天大白日里苣臣看见漫天都是星辰。 一点星光当然不足以和皓月争辉,若是满天星辰呢? 苣臣一直把夫错当做天下朗月,他则是萤火,区区萤火,岂敢于皓月争辉? 江望舒是满天星辰,苣臣在他面前黯淡无光,卑微到尘土里。 江望舒白日满天星辉守护国土国民,苣臣只能挟持秦孟亭与荆琦君仓皇逃窜。那一刻,他想起了夹着尾巴的瘦毛野狗。 有人进贡了一匹烈性十足的野马王,熊冉让苣臣驯服。苣臣想起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时和许多同伴进山,他把苗刃扎进獠牙阴寒的野猪王脖子,看着它绝望地挣扎,一切都是徒劳。他还和野牛角力过,那头野牛正发情,它的伴侣在一旁娴静地吃草,像个淑女。他也和金钱豹相互追逐了三天三夜,带着猎人与猎物双重身份。他还拜访了虎王,带去的礼物是苗刃,虎王回赠了一张斑斓兽皮。 三苗长老鹿素死了,苣臣想挤出两滴泪缅怀一下,可惜他哭不出来。鹿素的儿子鹿恩自封白鹿大王,占据了零陵、沅城和凤凰城,苣臣奉命讨伐白鹿大王鹿恩,他念及儿时不深不浅的交情,可惜白鹿大王当他是个楚人。 楚人当他是三苗人,三苗人又当他是个楚人。于是苣臣夹在三苗和荆楚之间,退一步万丈深渊,进一步千尺寒潭。 楚王熊冉带着刀子和龙肉驯服了白鹿大王鹿恩,就和苣臣用拳头和草料驯服野马王一样。 白鹿大王鹿恩取代了叛将滕云的位置,白鹿大王鹿恩是三苗人,白鹿大王鹿恩也使苗刃,白鹿大王鹿恩也在西境,苣臣和他很熟络,可惜他没把鹿恩当朋友。 两人一同出兵梁州,联手和江望舒交手,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有时候连睡觉都挨着,可惜苣臣还是没把鹿恩当朋友。 楚王熊冉终于松懈了对梁州的战争,苣臣被召回郢都,他和封肃擦身而过,轻轻点头。 点头的时候,苣臣在封肃眼里看到了真诚,封肃也从苣臣的眼里看到了欢喜。 缪斯来了,苣臣奉命与他交手。他微微皱眉,缪斯有些奇怪,忽强忽弱。苣臣不知晓缪斯杀了胡塞贪狼卫秀,苣臣也不知晓缪斯被胡塞恶善所伤。 江望舒又来了,用“又”形容很妥当,先前江望舒就只身匹马赴会凤凰城,苣臣自问做不到。 江望舒是为江珏而来,封肃正在替江珏看门。 熊冉让苣臣知会几个人,一个是郢都禁卫军大统领封肃,一个是郢都小霸王翟庄,还有一个是征西将军白鹿大王鹿恩。 “一对一,谁拦得住江望舒?”熊冉问道。 苣臣不行,余下三人也不行。 “若是以二对一呢?”熊冉温笑说道,“还是力竭的江望舒。” 白鹿大王鹿恩请命道:“王上,臣与苣臣联手可以拦住江望舒。” 其实苣臣想和封肃联手的,他看着封肃,封肃也看着他。 江望舒先败江珏,再败封肃,然后是翟庄,再之后是石头和赵淼。 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守在西城门,苣臣原以为江望舒只需要过翟庄和封肃两关,后来才知晓还有两关。 若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苣臣还是出手了,人间有多少公平可言呢?或许只有生和死。 苣臣和白鹿大王联手没拦住江望舒,不过熊冉并不失落。 苗圣告老还乡,苣臣有些措手不及,他注意到苗圣老了,大概是一辈子在水田里操劳,他的腰如穗子弯曲,他的脸庞如土地皲裂。 苣臣和白鹿大王鹿恩奉命送苗圣回三苗之地,刚出郢都不足一日,苗圣便死了。 他嘱托了苣臣一件事,苣臣记得三碗粟米粥的恩情,所以没有拒绝。 苣臣放走了江珏,等江珏走后他才一路北上去洛邑。苣臣埋怨江珏下手太重,以至于他都只能用左手拿竹梜。 封肃现在是武圣,也是大将军,他以前是郢都禁卫军大统领,再之前是统领,是禁卫军,是孩子。 和夫错一样,苣臣有些担忧,他害怕封肃的结局也和夫错一样。 封肃已经领军征伐吴越去了,苣臣暂时顶替了郢都禁卫军大统领的职位,守护在熊冉身侧。 吴越亡了,宋也亡了,鲁也亡了,秦淮崛起。 下一个该亡的是黎朝。 苣臣终于和封肃并肩作战了,只是他没料到自己的对手是江珏。 其实苣臣不喜欢江珏,但并不妨碍他担忧江珏。一个苗圣,一个玄郎,都和江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以为江珏会离开黎都,毕竟当成江珏千方百计想离开郢都,他还在雨夜拦住了他。 浩渺东海缥缈神山武圣海民死了,江珏大言不惭要以一对多。现在的江珏是黎朝大将军,当然,多数人喜欢称他小江侯。 江侯能以一敌五,小江侯妄图以一敌六,算是海民是七个。 北狄女武圣胡狄儿、荆楚武圣封肃、防御之道苣臣、秦国大将乔叔、秦国大将唐谋、楚国征东大将季良。 “军令难违。”苣臣想起了江侯在江城之战以一敌五,在郢都又连挫六人。 人是小江侯,剑是追星剑,就连剑芒也如出一辙。 七道诡异又绚烂且华美的剑芒连缀成星辰,编织成星河。 季良死了,乔叔也死了,将会化作黄土,与世长存。 江珏不止七剑,也不止七道星辰剑芒,他有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剑,他有遮天蔽日星辰剑芒。 苣臣觉得很缥缈,不真切。 武夫侠客分三品,可总有人凌驾于三品之上。比如天下第一潜龙伏白,比如人间恶鬼胡塞恶善,比如人间惊鸿客江望舒,再比如眼前小江侯江珏,还有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人师父。 封肃出征前和苣臣喝了一夜酒,他说他不是武圣。 苣臣叹了口气,天底下有武圣,他终于信了。 “徒劳而已。”苣臣朝江珏摇头,他不希望江珏就此陨落。 可惜江珏很倔,徒劳,而已?他轻笑,然后出剑。 秦将唐谋最为不堪,起先江珏还念及交情,现在江珏留心不留手,唐谋第一个出局,还是苣臣救了他一条狗命。 加上海民,七人只剩三人。 胡狄儿,北狄王阿古达之女,北狄女武圣,与宋国大执戈缪斯三战三平。 封肃,楚国大将军,实力压了楚国四征四镇一头。 苣臣,楚国镇西大将,暂代郢都禁卫军大统领,防御之道独步天下。 江珏以一敌三,以少敌多讲究先杀弱者,江珏把胡狄儿当成突破口,他递出凌厉一剑,这一剑志在必得。 苣臣出手替胡狄儿挡下一剑,如今的江珏和伏白一般一览众山小,苣臣不敢大意。 江珏伸出了左手,寒光骤现。 肥硕的老狗闭上了眼,一只野猫拱着腰蹑手蹑脚绕开,一束花枝被轻轻触碰了一下,花朵上的蝴蝶扇动翅膀想要飞走,一个调皮的孩子折断了蝴蝶的翅膀。 北狄女武圣胡狄儿被折断了翅膀,簌簌坠地。 袖里藏刀,北狄女武圣胡狄儿最得意的是袖里藏刀,也是死在袖里藏刀。 梁州枳国巴阳治下枳西僻里,桃李学塾,一个孩子在煮茶,另一个孩子在练刀。 枳西僻里上面,巴山,阿大用拳头砸树,阿二在思考天空、大地和谷子的秘密,阿三在编草鞋,阿四在煮清粥,阿五藏在翁里,阿六在爬树,小七在练刀。 南蛮,白牛寨,痛饮三大碗神龙酒的痴儿醉醺醺说道:“亓官,我给你表演个刀法。” 荆州楚国,郢都,有人装疯卖傻手拿竹简,竹简里藏着明晃晃的刀子。 豫州宋国洛邑,洛邑学宫,有人与儿时挚友学宫弈剑,始终没有动左手。 梁州蜀国,峨眉,有谪仙白衣飘飘云端练剑,有少年山巅练刀。 梁州綦地,活泉关,有少女月下手持踏月匕起舞,有少年月下手持南蛮刀共舞。 梁州巴国,江城,有小江侯一怒之下剑起波澜,袖里藏刀伏诛巴君芥子。 兖州大黎,黎都,江珏袖里藏刀杀了第二个人。 江珏最得意的不是剑,而是刀,可惜就这一招。 苣臣心有余悸与封肃相互掩护退去,他自问自己的防御之道挡得住江珏的剑,挡不了江珏的刀。 江珏后来被楚王朝当成贼子,又有许多人称他是英雄。 英雄,总是要死的,所以江珏死了。 苣臣和封肃随着秦国司马施慧、楚国国师木尔踏入王宫时他没认出朗轩,当年传授他防御之道的是缥缈仙人,如今替天子死庙堂的是垂暮老人。 玄郎一剑刺死施慧后封肃和苣臣护卫在木尔面前,尘埃落定后木尔才悠悠说道:“我这算不算弑师?” 木尔讲了一些他和玄郎的往事,苣臣心里浮出来一个浅浅的影子,又慢慢清晰,最终明朗。 尘埃落定,勉强传承五百零八年的大黎王朝蒙着新岁第一缕晨曦倒下了,两个崭新的王朝在这片苍夷之地新生。 北边,是北帝秦淮的秦王朝;南边,是南帝熊冉的楚王朝。 新历二年,根基浅薄的秦王朝分崩离析,苣臣又成了见证者。 新历七年,郢都。 “大将军封肃听令,出兵梁州,讨伐武去疾。” “镇西将军苣臣听令,出兵梁州,讨伐武去疾。” “征西将军鹿恩听令,出兵梁州,讨伐武去疾。” “征北将军公孙尧听令,出兵豫州,讨伐龙瑾。” “镇北将军黄贤听令,出兵豫州,讨伐龙瑾。” “镇东将军马嵬听令,出兵徐州,讨伐海伊。” “征东将军淳于敏听令,讨伐海伊。” “郢都禁卫军大统领翟庄听令,讨伐柴云。” “镇南将军登丽苦听令,讨伐百越。” “征南将军波尔津听令,讨伐百越。” “出征。”楚帝熊冉手持天子剑睥睨天下,天子剑的前身是追星剑,追星已经蒙尘许久,出鞘依旧纤尘不染。 九州这盘棋楸从来不缺弈士,熊冉养民五年,养兵五年。 “心存远志,天下归心。”熊冉厌恶战争,所以追星归鞘。 第十九章、缪苦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豫州,有一麻衣带剑侠客灰头土脸地拖着疲倦的身子缓缓走着,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俏丽女子,或许是他女人,或许是他妹妹。 麻衣带剑侠客叫缪苦,俏丽女子叫缪甜。 缪苦似乎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扫脸上疲惫之色朝人群熙攘处跑去。 “哥哥,你去干嘛?”缪甜腿酸了,她实在走不动了。 “有人打架。”缪苦说道。 有人打架,言外之意是我得看看。 的确有人打架,手法很粗劣,缪苦有些失望。打架,不需要什么理由,要么双方互不顺眼,要么单方面看对方不顺眼。 缪苦有个侠客梦,他无时无刻不换想着有两个武圣交手,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为其中一位的弟子。 缪苦的家乡在扬州,毗邻百越,他是逃难来的,只带了一把剑,还有他的妹妹缪甜。 打架的两人手法很粗劣,缪苦大失所望,摇头叹息离去。 缪苦被人盯上了,准确地说是缪甜被一个富家子弟盯上了。 打架不需要什么理由,所以缪苦被打了一顿,幸好有兵士及时赶来,他没死,缪甜没事。 兄妹两人相依为命,就像两颗野草,走到哪便在哪扎根。缪甜走不动了,缪苦扎下了根,扎根的地方在秦岭上,没多少守军,也没多少人烟。 缪苦寻到一处有水源的山谷,支了个棚,算是有了个家。缪苦想用剑在石头上刻字,可惜剑太钝,他只好用木炭歪歪斜斜写下剑陵两子。 剑陵,是这个卑微的孩子做梦梦见的地方,他的左手写着贫困,右手写着志向。 缪苦还是放不下他的侠客梦,每次回家都是鼻青脸肿,他放下足够缪甜吃十天半个月的粮食,又背着剑出去了。 缪甜央求哥哥买一些种子回来,后来缪苦回家的时候吃到了豆角。 缪甜在剑陵养鸡、种菜,勉强能撑下去了,日子还是清贫。 缪苦开始不务正业,回家的时候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不忘顺走一只鸡。缪甜默默地支持着哥哥的侠客梦,甚至她偷偷攒钱,哥哥年纪不小,该娶妻了。 缪苦的脚步越走越远,回家的次数也越开越少。他身上向来不留钱,偶尔也放下侠客的面子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侠客很容易找到侠客,就跟独行的野狗很容易找到别的野狗。 有一回缪苦发现缪甜长大了,他开始思索人生。拂晓的时候他离开了剑陵,没打搅到缪甜的清梦,也没打搅到鸡舍里的母鸡。 侠客也是独行,偶尔也会扎堆。缪苦开始护送商队,一年后他回家了,一身是伤。衣裳,能遮羞,也能遮住秘密。 “妹子,这是哥给你攒的嫁妆。”缪苦抖落出来数十枚铜贝,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个废物。 来豫州两年缪苦闯出了些名声,不是美名,也不是威名,是废物。他的剑术不入流,勉强能吓唬些草包,他又心高气傲,于是与人打架是家常便饭。 缪甜掀开缪苦的衣裳,她捂住嘴,两行清泪挂在她美颜的脸庞。 “妹子,你长大了,要避嫌。”缪苦捂住胸膛那道伤口,不想让缪甜看见。 这道狰狞伤疤是一群草匪留下的,商队以为缪苦快死了,便把他丢弃在荒郊野外,他们还是做了件善事,施舍了缪苦三十枚铜贝。 “哥,我想要个嫂子。”缪甜把手伸进怀里,缪苦本能地转身,她掏出一块缝过的步,里面叮当作响。 缪苦闯荡一年给妹妹攒了一分嫁妆,缪甜在家一年给哥哥攒了一分纳彩钱。 两颗无根野草,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一半凄凉,一半温情。 缪苦在家住了一个月,每天还是往外跑,他给缪甜物色了一个归宿,他不知晓如何开口,只好说道:“妹子,我们去买点布做一身新衣裳。” 缪苦没敢看缪甜的眼睛,两人从小相依为命,没有什么瞒得住缪甜。 缪甜果决答道:“好。” 她早就给哥哥物色了一个女子,相貌好,品行也好。 剑陵外的关隘很小,此时还不叫剑陵关。缪苦看见他给妹妹物色的男子牵着一个女子,缪甜看见她未来的嫂子和一个男子并肩走了。 一对相依为命的苦命兄妹。 “王上驾到。”一个英武的将军模样的男人喊道。 “哪个王上?”缪苦多嘴了一句,出口就后悔了。 “自然是宋王。”这位将军叫龙策,他的两个儿子是龙蠡和龙瑾。 此地属于乔国,缪苦不知晓为何宋王回来,他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并没有跪下。缪甜本能地想要下跪,缪苦托住了她。 侠客,有侠客的骄傲。缪苦虽然无能,骨子却很倔强。 龙策瞥了缪苦一眼,缪苦带了剑,他不得不提防。宋王驾车来了,这位年轻的宋王继位不久,他叫宋骁。 宋骁一眼就喜欢上了躲在缪苦身后的缪甜,他说道:“抬起头来。” 缪苦很机灵,所以不跪,所以宋骁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和缪甜。 缪甜怯生生地抬起头,宋王宋骁伸出了手,说道:“可愿与孤同乘?” 缪苦这才跪下说道:“草民缪苦,见过王上。” 缪甜上了宋王宋骁的马车,也上了宋王宋骁的床。 缪苦也沾了妹妹的福气,领了个闲职,钱倒是不少。每一个男人少年时都有一颗浪子心,有的无拘无束,有的被羁绊了。 羁绊缪苦那颗浪子心的是妹妹缪甜。 缪苦不喜欢像个废物一样吃了睡,睡了吃,那是猪的生活。于是他又开始四处游历,背着剑,也背着钱。 若是宋王宋骁计较,最少也可以给缪苦定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宋骁太爱缪甜了,于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缪苦为人阔绰,倒是结交了不少酒肉朋友,这群酒肉朋友左边脸上写着虚伪,右边脸上写着奉承。 缪苦没忘记他的侠客梦,他提剑纵马,身后跟着一群所谓的侠客。缪苦常常与人比试,总是胜多败少。 他带着狐朋狗友策马去了一趟阳关,在那里目睹到了胡塞武圣祁木之子拜厄的风采。 缪苦断绝了和那些狐朋狗友的来往,辞去了官职,回到剑陵,偶尔出来也是蓬头垢面。 一天天缪苦见到了一个女人,还有一把剑。缪苦不知晓那个女人死没死,缪苦只知晓那把剑是好剑。 于是缪苦捡了剑,做贼一般逃回了剑陵。那夜下了很大的雨,缪苦辗转难眠,最后他走出剑陵,把那个女人捡了回来。 女人受了很重的伤,有两处,一处在大腿,一处在胸脯。天亮的时候缪苦挖了一些草药,他以前时常挨打,所以略懂一些药理。 他推搡了一下女子,女子没作声,缪苦知道她醒了。她的身体紧绷,她紧张了。 “我知道你醒了,你自己敷药。”缪苦转身离去,他推门的时候女人叫住了他。 “我动不了,你给我上药。”女子的声音呜咽如小猫,抓得缪苦心里痒痒。 “得罪了。”缪苦闭上眼褪下了女子的衣裳,她颤抖得厉害,他也是。 缪苦的手法很笨拙,和他的剑术一样,他不经意触碰到柔软的地方,女子嘤咛一声,霞飞双颊。 他上药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伤口,女子哀求道:“你睁开眼吧。” 缪苦睁开了眼,女子抱着头哭泣,女人的泪像浸水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在缪苦心上。 在剑陵,在日月星辰和蚊虫鸟兽的见证下他们睡到了一张床上,缪苦摸了摸胸口,他那颗浪子心又上了枷锁。 她叫百里青鸟,名字很好听,她说她还有个妹妹叫百里青鱼。 缪甜遣人告诉缪苦她生了个女儿的时候百里青鸟给缪苦生了个儿子。 百里青鸟一直没说过她为何会身受重伤,缪苦也没问。 “我有仇家,”百里青鸟痛苦地说道,“是我父亲,他叫百里朗轩。” 缪苦只知晓朗轩,他问道:“是那个朗轩?” 百里青鸟点点头。 “有我在。”缪苦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脯。 百里青鸟开始教缪苦练剑,练的是涅槃剑技。三年后,蔡国兵圣赵括领三十万大军讨伐宋国,缪苦出山一战扬名。 再后来,胡塞拜厄之徒卫灵封圣,缪苦在阳关与卫灵一战,胜了半招。 宋骁敕封缪苦为武圣,拜为司马。缪苦替宋骁征战十年,打下大半个豫州,然后归隐,期间他举荐了好友施慧。 潜龙伏白出世灭萧国,缪苦还在洛邑学宫听祭酒子丑讲学,他匆匆忙忙离去,回到了剑陵。 剑陵关是缪苦封圣后得名的,只因为当年缪苦用木炭歪歪斜斜地写了剑陵二字。那两个字早被雨水或者风沙抹去,缪苦又用剑刻了两个字,霸道至极。 “白是他的弟子。”百里青鸟皱眉说道。 剑陵住着四个人,缪苦、百里青鸟、缪斯和缪甜的女儿巧玉。 有一天百里青鸟出去时带回来一个女孩,粉雕玉琢,百里青鸟给她起名葭萌,说是给缪斯养的媳妇。 那时候缪斯还小,也很腼腆,巧玉抱着缪斯如小猫护食抗议:“舅舅。” 巧玉气鼓鼓地拉着缪斯走到远处,说道:“缪斯,不准理葭萌,以后你娶我。” 缪斯腼腆地挠挠头,他心虚地瞥了巧玉一眼,只好答应道:“好。” 巧玉只是来剑陵玩耍一阵,宋王宋骁思念爱女,又派遣龙策之子龙蠡来接巧玉。 龙策死了,他随着缪苦征战时死在了胡塞,缪苦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胡塞恶善。 龙策留下一对儿子,长子龙蠡已经成年,幼子龙瑾比缪斯稍大一些。 缪苦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没有父亲,所以他避而不出,便是萧国许以重礼他也不去。 百里青鸟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她说道:“又是个小子,不安分。” 缪斯正在练剑,葭萌跟在她后面跑。缪苦很满足现在的日子,侠客梦那是少年才做的,他已经过了那般年纪。 日子不算清贫,缪苦偶尔教导缪斯和葭萌练剑,偶尔去洛邑听子丑讲学,偶尔去武邑和缪甜叙旧。 再平静的湖泊总有不安分的稚子抛下一两个石子,于是涟漪荡漾,不再平静。剑陵这一块平静如湖泊的净土终于有涟漪荡漾。百里青鸟带着葭萌和缪卜外出玩耍,只有葭萌牵着缪卜哭哭啼啼回来。 “师父,师娘没了。”葭萌稍大一些,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爹娘死在刀剑下,所以早早懂得了死亡的含义。 缪苦知道是谁杀的,缪苦铸剑,其剑名苦。他对缪斯说道:“孩子,剑陵人铸剑,一生只铸一剑。” 缪斯记在了心头。 缪苦知晓妻子是谁杀的,他不敢去复仇,因为缪斯还小,缪卜更小。 巧玉已经许久没来剑陵了,她带着龙蠡来剑陵关,敲开了剑陵的门。 “缪斯,去不去梁州?”巧玉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星眸,还是美。 缪斯望着缪苦,他在征询父亲的意见。 “去吧。”缪苦怀抱苦剑,他形容枯槁。 “龙蠡,你就不去了,缪斯陪我去。”巧玉不喜欢龙蠡,龙蠡太苛刻了,和他的父亲一样。 巧玉不喜欢龙蠡,宋骁喜欢,龙策是仅次于缪苦的将才,龙蠡完美地继承了他父亲的模样,某些地方还比龙策更为优秀。 缪斯随巧玉去了梁州,缪苦又吩咐葭萌带缪苦去武邑住些日子。他摩挲着怀里苦剑,自言自语道:“青鸟,我会替你报仇,或者下来陪你。” 此前十年缪苦只敢称天下第二,将天下第一的名头送给惊鸿一现的潜龙伏白。 缪苦走出剑陵,谁说只有少年才有侠客梦?缪苦策马仗剑行走于世,杀穿一窝草匪,又放歌剑陵关。 伏白来了,缪苦不觉得意外,只是伏白来得太晚,缪卜和葭萌已经从武邑返回。 “葭萌,第一件事,我想抱孙子。”缪苦嘱咐道。 葭萌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她没看见有白衣缥缈客缓缓而来,她腼腆地点头。 “第二件事,带缪卜进屋,无论如何不准出来。”缪苦语气有些重,伏白快到剑陵门口了。 伏白小扣柴扉,缪苦缓缓开门,如老友阔别重逢。 第二十章、胡塞世家 - 弈士 - 赏一杯茶 倘若追根溯源,胡塞可以追溯到虞朝时期,当然,胡塞一脉从没有传承过百年,全凭实力。 黑暗动荡百年,胡塞再没有一位能让诸多部落臣服的首领,也没有一位能镇压胡塞的大人物。 部落之争开始了,一个部落惨遭敌对部落屠戮,只有少数不在部落的好运人躲过一劫。 一个中年人麻衣上披着晨曦,弯刀上悬着血珠,踉跄前行,身后跟着数十追兵。 “好了,不追了,前面是大漠,有死无生。”追兵首领一个手势叫停,看着可怜的中年人步入大漠深处。 可怜的中年人叫祁木,他手提弯刀误入大漠深处,没有一口水,没有一口食物。 一匹孤狼紧随祁木。 狼是近乎完美的杀戮机器,他们韧性十足,可以不吃不喝跟随猎物三天三夜长达数百里;他们阴险狡诈,群狼过境,便是下山猛虎也只能退避三舍;它们冷厉致命,一口封喉,一击毙命。 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在祁木与饿狼之间摇摆,祁木摔倒在地,他的嘴唇皲裂,他的脸色苍白。 饿狼没有游离在祁木身侧,它不敢贸然行动,它忌惮祁木的弯刀。 胡塞人与狼对峙千年,互相知根知底,胡塞人畏惧狼的尖牙、利爪,胡塞狼忌惮人的弯刀、智力。 祁木栽倒在地,饿狼蹲坐在侧,一人一狼对峙半个时辰,饿狼确定祁木死了,它谨慎地靠近拜厄,腥臭的大嘴朝祁木的脖子亲吻下去。 狼吻。 拜厄活了过来,弯刀扎进了饿狼的喉咙,一击毙命,和狼一样。 胡塞人崇拜狼,所以他们的社会结构和狼一样,强大的首领,勇敢的战士。甚至胡塞铁骑也是狼的徒弟,群狼过境,猛虎暂避,铁骑过境,天下无双。 祁木饱饮贪狼血,他就像一颗干瘪的种子,在贪狼血的滋润下迅速恢复生机。 祁木迷了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祁木背对落日,缓缓前行。 祁木走对了方向,仿佛从太阳中走来,背负一轮落日。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爬上一棵胡杨树,或许有八匹,又或许有九匹贪狼在他的脚下歌舞。 拂晓,祁木舔舐为数不多的露珠,撕了一块树皮咀嚼,苦涩的味道让他作呕,他还是将树皮和着露珠吞咽下肚。 祁木提着弯刀缓缓前行,九匹贪狼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平衡存乎万物之间,人与狼在大漠中也是如此。 日落之前祁木又爬上一颗胡杨树,九匹贪狼在树下载歌载舞。 第三天的时候,祁木觉得自己快死了,他肚子里只有树皮,他手上只有弯刀。 这一次他栽倒在地,九匹贪狼先是放歌,再是舞蹈,最后献上狼吻。 如同枯木回春,祁木手持弯刀与九匹贪狼在大漠共舞,最后祁木走出了大漠。 一个麻衣中年人抱着一个孩子缓缓走来,一个千人部落从此成为历史。 胡塞已经许久没有王了,七八个部落首领匍匐在祁木脚下,他们愿意奉他为王。 胡塞王是祁木怀里的孩子,这个孩子叫流华。 祁木生子名拜厄,拜厄继承了祁木的弯刀,也习得了祁木的贪狼九刀术。 拜厄始终未能封圣,不过有祁木的余威,胡塞人还是恭恭敬敬地奉流华为王。 拜厄丢弃了弯刀,摈弃了贪狼九刀术,他打造了一炳宽刃刀,自创拖刀术。 拖刀术小成,拜厄坠崖,拜厄之徒卫灵只捡到一炳宽刃刀。 拜厄之徒卫灵得宽刃刀,习拖刀术;拜厄之子沙毒使弯刀,习贪狼九刀术。 西羌和犬戎被祁木和拜厄赶出雍州,拜厄死后再度卷土归来,可惜,他们都成了卫灵的刀下亡魂,也造就了卫灵的无上威名。卫灵封圣,放眼天下独此一尊。 卫灵指着阳关说道:“勇士们,越过阳关,马踏中原。” 宋国正在开疆拓土,此时缪苦已经声名鹊起,奉命镇守阳关。 卫灵与缪苦阳关大战,卫灵输了半招,胡塞铁骑也未能越过阳关,马踏中原。 萧国讨伐中山,潜龙伏白横空出世,萧王用寒星重刀为重礼请胡塞卫灵刺杀伏白。 卫灵对输给缪苦一事耿耿于怀,他对寒星重刀势在必得,于是带着沙毒前往萧国。 这场刺杀有两个见证者,一个叫生,一个叫死。 沙毒带着寒星重刀回到胡塞,沙毒带着卫灵尸体回到胡塞。 剑陵缪苦再入胡塞,他欺辱胡塞没人。不单单是缪苦,豫州和冀州诸国也率军入胡塞。 缪苦带着龙策的尸体回来了,他的肩膀上有一道狰狞伤口。 “那是一个不属于人间的怪物。”冀州人只透露了一点信息。 “那是来自地狱的恶鬼。”缪苦对宋骁说道。 没人知晓他们在胡塞经历了什么,也没人再敢深入胡塞。 再过十年,胡塞一脉又有一人横空出世,他叫卫秀,卫灵的兄弟。 胡塞一脉人才辈出,三代四人三位武圣,还有一个隐藏在暗中的地狱恶鬼。 卫秀手持寒星重刀,身骑贪狼宝马,麾下十八勇士,身后三十万胡塞铁骑。 胡塞王流华已经很老了,老不堪用,卫秀取而代之,在十八勇士和三十万铁骑的拥戴下成为胡塞王。 胡塞一门三代从未停下过马踏中原的愿望,可惜巍峨阳关横亘在前面。 愚不可及的宋骁三子嘉德开关迎战,一个莽夫田恬,一个庸人卫尚,不堪一击。 下卻守将蒙毅本就是胡塞人,也是卫秀安插进宋国的钉子。卫秀原本是打算绕道下卻进豫州,谁料到宋骁三子嘉德愚不可及,倒是省了他许多功夫。 卫秀本以为剑陵缪苦沉不住气会再度出山,他不知晓缪苦已经死了。缪苦没来,倒是缪苦之子缪斯来了,卫秀认得缪斯,手下败将。更可恨的是缪斯斩杀了下卻守将蒙毅,斩杀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三的兀柯,重伤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一的沙毒。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缪斯竟然想要扶持他的父亲缪苦和卫秀兄长卫灵阳关赌战的奇迹,想要踏着卫秀封圣。 可惜缪斯不是缪苦,他还年轻;可惜卫秀不是卫灵,他习贪狼九刀术,也习拖刀术。 锦盒里面不光装着财宝,还有头颅。 卫秀打开宋骁派人送来的锦盒,对韩泽说道:“宋骁倒是舍得。” 卫秀挺欣赏韩泽的,韩泽宁死不降倒是符合他的心意,若是韩泽没有骨气他还不喜欢。 “韩泽,十八勇士你挑一个。”卫秀说道。 卫秀发现他越来越喜欢韩泽了,韩泽挑了胡塞十八勇士第一的恶善。 卫秀知晓恶善有多强,至少他远不是敌手。 胡塞从祁木到拜厄再到卫灵最后到卫秀,武力无敌的是恶善。 “临渊羡鱼,何必退而结网?”卫秀没有让恶善出手,他放走了韩泽。 卫秀与宋骁不同。 宋骁退而结网,卫秀网开一面。 胡塞王流华老了,老不堪用,他的儿子公子昭平举鼎而亡,卫秀在三十万铁骑的拥戴下坐上了胡塞王的宝座。 可惜,这位妄图马上得天下的胡塞王贪狼卫秀最后还是死在了阳关,死在缪斯的手上。 胡塞铁骑觉得天塌了,他们无敌的王倒下了。 缪斯太年轻,他身骑贪狼宝马,左手青锋抱剑,右手寒星重刀深入胡塞,结局和他父亲一样。 缪苦深入胡塞带着伤口和一具尸体逃走,那具尸体叫龙策,是仅次于缪苦的绝顶人物。 缪斯深入胡塞也带着伤口和一具尸体逃走,那具尸体叫韩泽,在大宋百将排行第一。 缪斯对在阳关的遭遇保持缄默,和他的父亲缪苦一样。 胡塞恶善。 胡塞王贪狼卫秀死后三十万铁骑只余下数万,在胡塞十八勇士排行第一的恶善率领下一路西逃。 恶善安顿下老弱病残后,身骑贪狼宝马,手提寒星重刀,带着万余骑游荡在雍州,大宋百将折损在他手上的不下二十,可惜他遇见了另一个绝顶人物——潜龙伏白。 恶善不是第一次和伏白交手,当年豫州和冀州入侵胡塞时他被伏白所伤,这一回还是被伏白所伤。 贪狼宝马是马中王者,驮着昏死的恶善一路西逃,被一个体型魁梧不输恶善的莽夫撞翻。 然后恶善的记忆中多出了一个名字,他叫鸽子。 鸽子给了恶善饭吃,又板着脸让恶善识字识礼。 拜厄坠崖后并没有死,他摔断了腿,也遇到了一个挖药的女人。 那个女人给拜厄生了个女儿,叫小茶。 后来兵荒马乱,拜厄带小茶一路逃难,逃到梁州枳国时早已饥肠辘辘。 拜厄遇到了江望舒,他谎称叫秦厄。拜厄只想看着女儿长大嫁人,他不想再回胡塞,他甚至都忘记了拜厄这个名字。 命运总喜欢开玩笑,有时候过了头。 拜厄眼睁睁地目睹了江望舒的妻子日覃杜若之死,他捂着女儿小茶的嘴,苟活了下来。 小茶失踪了,拜厄忽然觉得他和江望舒同病相怜,都是家破人亡的可怜人,唯一不同的是他选择了沉默,江望舒选择了战斗,可惜,他是为杀妻仇人战斗。 小茶死后拜厄的生命黑云沉沉,一束光照亮了他颗腐朽的心,这束光叫静姝。 拜厄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小静姝身上,小静姝喊他爷爷。 于是拜厄又带着小静姝跟随江望舒辗转来到兖州。 命运很无聊,于是总喜欢和人开玩笑,有时候过了头。 拜厄在兖州遇见了胡塞恶善,这个玩笑并不过分,就像他的儿子沙毒死了他也无动于衷。 拜厄还在兖州遇见了江珏,算起来是江侯义子,还是小静姝的哥哥,这个玩笑也不过分,拜厄早认识江珏。江珏很喜欢小静姝,所以他在江城提剑杀人;拜厄也很喜欢小静姝,所以他也杀了几个芥子的鹰犬。 江珏把小静姝当成天上明月捧在手心,拜厄一抬头就看见了朗月。 可命运又开了一个玩笑,江珏是玄郎外孙,拜厄被玄郎打落山崖。 念头如种子,越是念,便越是扎根。 拜厄老了,他奈何不了江珏。他能倚仗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小静姝,一个是恶善。 拜厄是多么喜欢小静姝,他又是多么憎恨玄郎。 爱与恨交织成一个茧,拜厄作茧自缚。 蒲音回来了,他带来了神龙酒。 爱与恨交织成茧子,拜厄很贪心,他想杀了江珏,还想爱着小静姝。 于是有了恶善痛饮神龙酒,然后大闹黎都。 拜厄就像一个看客,他始终牵着小静姝。可惜他失策了,江珏成长太快,第七道星辰显现的时候,拜厄叹了口气,把断刀抵在小静姝心口。 “小静姝,爷爷很喜欢你,”拜厄叹息了一声,他柔和的面容变得狰狞,他朝江珏咆哮,“剑阁人,都得死。” “谢谢你的神龙酒。”拜厄觉得这是天意,是老天要把神龙酒送到他手上,是老天要他复仇。 拜厄有多么恨江珏,就有多么爱静姝。 他只想杀了江珏,然后自刎。 江珏是多么爱小静姝,胜过了爱自己。他放下追星剑,缓缓走过来,拜厄可以想象江珏匍匐在自己脚下,然后一记战争践踏踏碎他的头颅。 “嗖。”一箭破空而来。 “咻。”一刀溅起血花。 拜厄死了。 恶善第一拳呼啸而来,江珏把温暖给了小静姝,把后背留给恶善。 江珏倒下了,恶善第二拳戛然而止,因为小静姝站在他和江珏之间。 恶善也喜欢小静姝,小静姝喊他哥哥。 他头痛欲裂,顿足捶胸,双眼赤红。恶善一连撞塌了十几堵土坯墙,最后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正中后心。 不属于人间的怪物,是他,他叫恶善。 来自地狱的恶鬼,是他,他叫恶善。 天下人用恶意对打他,所以他把恶给了天下人;小静姝用善意温暖他,所以他把善给了小静姝。 祁木、拜厄、卫灵、卫秀、恶善,胡塞的辉煌落幕,西羌、犬戎再度卷土从来。 新历六年,卫灵之子卫庄横空出世,使寒星重刀,骑乌金宝马,习拖刀术,也习贪狼九刀术。 第二十一章、缪斯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豫州,宋国,洛邑。 青衫少年郎牵白马从武邑方向来,走进了洛邑。 人间没有多少公平可言,如果有,只有生死二字。 他叫缪斯,记事起就顶着剑陵传人这个响亮的名头。 剑是阔剑,也是利剑,是宋王宋骁赏赐的。 缪斯走进洛邑学宫,宋骁的那些孩子都在洛邑学宫听先生子丑讲学,宋女公子巧玉最先看到缪斯,她蹑手蹑脚退出来,拉着缪斯问道:“舅舅准你下山了?” 缪斯点头,他不喜欢笑,也不喜欢苦,父亲说他生的时候没哭,娘死的时候也没哭。 “笑一笑,板着个脸,多难看。”巧玉晃着缪斯的手,脸色写着鼓励。 缪斯没笑,他催促道:“你该去上课了。” 缪斯刚迈步,子丑喊道:“缪斯,以后可以多来听课。” 缪斯身骑白马背负青锋走出洛邑学宫,又走出洛邑。 侠客总是很容易找到同类,如同狗很少独行。狗喜欢打架,侠客也一样;狗喜欢聚群,侠客喜欢独行。 缪斯行走在洛邑外,很快找到了第一个侠客,是一个随商队来洛邑的外地侠客。 “请指教。”缪斯伸出了剑。 打架并不需要理由,要么双方互不顺眼,要么单方面想打架。 缪斯是后者,他朝那名外地侠客递出了剑,最后带伤回到洛邑学宫。 缪斯在洛邑小有名气,他顶着剑陵传人这个响亮的名头,也顶着笑柄。 “又去打架了?”巧玉心疼地替他擦拭伤口。 巧玉喜欢去剑陵玩耍,就好比一个吃惯山珍海味的人偶尔吃一顿萝卜青菜觉得满口清香。 缪斯带伤的时候就在洛邑学宫听子丑讲学,伤好了又出去惹是生非,于是又带伤归来。 “书上的道理,你多少听一些,有益无害。”子丑说道。 缪斯惭愧地低下了头,他只是喜欢洛邑学宫的浩然正气,却没瞒住子丑。 缪斯还是到处找侠客比试,用巧玉的话说是打架,不过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少,有一次回洛邑学宫的时候罕见的没带伤。 “你没去打架?”巧玉有些惊讶,缪斯不打架,就跟鱼上岸走路一样。 “我揍了三个人,”缪斯很得意地说道,“我要回剑陵了,特地来和你告别。” 缪斯走后巧玉也回了武邑,她专程等缪斯,她也该行及笄礼了。 白马青衫缪斯负剑进剑陵,一把剑递了出来,他毫无防备,本能地退后。 “父亲。”缪斯正要抽剑,见到父亲走出来,他松了口气,也对,天下还有谁敢在剑陵杀人? “收获如何?”缪苦问道。 “给父亲丢脸了。”缪斯有些羞愧,他怀揣侠客梦出剑陵,顶着剑陵传人的名头,又得到宋王宋骁赏赐青锋剑,可惜辜负了剑陵传人的称号。 “不丢脸,当年老子我十战九输,”缪苦不愿过多提及往事,大概他也拉不下脸,于是说道,“去剑陵关。” 缪苦送给了缪斯一分成人礼物,大宋百将(旧)排行第十的龙蠡正在剑陵关候着。 缪苦蓬头垢面,他抱着苦剑仰望着一直飞鸟,那只飞鸟一直往东飞,最后落在柴扉上,柴扉“吱呀”一声开了,龙蠡扛着缪斯,有些腼腆地说道:“缪圣,我下手重了些。” 一个月后柴扉又一次开了,田恬扛着缪斯说道:“缪圣,龙蠡受伤了。” 又一个月后龙蠡小扣柴扉,他扛着缪斯说道:“缪圣,卫尚受伤了。” 第四个月,缪斯小扣柴扉,他脚踩扁了一枝野蔷薇,野蔷薇把花香留在他脚上,葭萌嗅见花香,拉着缪苦走出来。 洛邑学宫失火,祭酒子丑殉道,缪斯掉了滴泪。他在洛邑游历时总喜欢待在洛邑学宫,偶尔也听听子丑讲学。 巧玉带着龙蠡小扣柴扉,她遥遥朝缪斯招手,也和葭萌对视一眼。一个女人遇见另一个女人,如同一只老虎见到另一只老虎。 只有女人最懂女人,巧玉和葭萌对视一眼,缪斯并没有看见。 “缪斯,去不去梁州?”巧玉问道。 缪斯听说过梁州有一个江望舒,人间惊鸿客江望舒,名气很大,他想去见识一下,于是用眼神征询父亲的意见。 “去吧。”缪苦看着缪斯呱呱坠地、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折枝练剑、游历洛邑,现在又要去梁州。 “子先生说你是寐虎,在洛邑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不如出去长长见识。”巧玉软磨硬泡才求得父亲允许自己出使梁州,她脸色蒙着面纱,因为子丑先生说她会祸国殃民。 祸国殃民,巧玉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大的赞美,子丑先生说过天底下祸国殃民的只有昔年跟随虞纣王的妖妃夫诸。 抵达枳国后巧玉去枳都拜访枳王,缪斯则策马负剑去巴阳治下枳西僻里寻找孟兰。 巧玉来枳都可不单单是请枳王到洛邑商讨学宫修葺一事,宋骁早有眼睛查探到了子丑爱徒孟兰暂居枳国。 好山好水,换个说法是穷山恶水。好山好水养美人,缪斯见着一个年纪还小的女娃,长得眉心剑目;穷山恶水出刁民,缪斯还见到一个刁民,对着他撒尿。 缪斯不会想到后来这个美人和刁民走到了一起,他也不会想到他会被这个美人的父亲所杀,他更不会猜到这个刁民会随他回洛邑。 桃李山,桃李石,桃李学塾,桃与李。 “剑陵传人缪斯代师问候孟先生。”缪斯负剑走上桃李山,绝非江珏所言一剑飞掠而来,不过他一剑劈开桃李山是事实。 “霸道,诡谲,不愧是剑陵传人。”孟兰将两个弟子护在身后,他知晓宋骁的人迟早会来,仁义在野心面前不值一提。 “邹先生托我向孟先生问好。”缪斯并未为难孟兰,甚至他闲叙几句后便转身离去。 缪斯去了枳都,巧玉问他是否找到孟兰,缪斯摇头,巧玉从缪斯眼里看到了谎言,不过没有过多计较。 再后来在黍离行宫弈剑,缪斯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无名小卒,大宋乐师,学宫劣徒,缪斯,请指教。” “尔要弈剑?与我如何?吾乃巴闯,军中伙夫。”执圭巴闯太急躁,他当真以为缪斯是乐师。 缪斯学过一点乐理,有些是子丑教的,有些是巧玉教的。 巴闯不弱,比起田恬、龙蠡又弱了些,蛮力尚可,可惜没脑子,缪斯稍微卖一点破绽巴闯就上当了。 缪斯不打算留手,他一剑刺中巴闯肚皮后想再补一剑,被江望舒踢翻在地。缪斯不在乎自己的面子,毕竟前些年与人交手时早把面子碾进泥土里了。可他是宋使,代表了宋国的脸面,所以他捡去了剑。 缪斯还是败了,江望舒一剑就败了他,一句“你若不服,派人来与我弈剑,允你遣遍宋国将士,允你请来剑陵缪苦。” 江望舒口气大了?不大,缪斯年纪轻,却是能压宋国百将(旧)排行第十的龙蠡,平手宋国百将(旧)排行第三的田恬。 一剑落败,除了父亲缪苦,大概只有神秘的伏白能做到。 缪斯身前横亘着一座缥缈大山,太遥远;现在他身前多着一座巍峨大山,高不可攀。 缥缈大山是伏白,是杀母仇人;巍峨大山是江望舒,没什么过节。 返程的时候缪斯第三次见到那个刁民,叫珏。巧玉不识乔音,误打误撞将这个痴儿掳走。 剑陵,枯叶簌簌落地,缪斯踏着落叶走回剑阁。小扣柴扉,有土狗叫唤,有少女牵稚子出来。 “爹死了。”说话的是缪卜,他还小。 “是伏白杀的。”葭萌说道。伏白杀了缪苦后让葭萌转告宋骁,子丑的人要有人偿还。 缪斯跪在父亲的坟头,他左脸写着悲伤,右脸写着仇恨,他左手攥着泥巴,右手抓着青锋。 缪斯提剑要出剑陵,葭萌拦在他身前,梨花带雨说道:“你别去,你会死的。” 伏白是天下第一,缪苦都不敌 何况是缪斯。 “我不去。”缪斯推开葭萌,轻轻摇头。 “你会死的。”葭萌环着缪斯哭诉,女人的泪像浸水的鞭子,抽在缪斯悲伤。 “我去找田将军弈剑,”缪斯尽量表现得柔和一些,害怕葭萌不信,又说道,“你陪我去。” 秦岭风起,落叶簌簌。知晓了缪苦的死讯后打定主意尽力和缪斯比试,再不着痕迹地败给他。 大风起兮木叶落,缪斯一剑,入肉三寸。 田恬有些晃神,他和缪斯比试不是一两回,几乎都是平手,这一次一剑落败。 只有武圣才能一剑败他,比如剑陵缪苦,又或者是潜龙伏白。 缪斯与田恬弈剑过后,领着葭萌与缪卜回到家。 是家,也是坟,这里住着葭萌,住着他的弟弟,也埋着他的父亲缪苦,他的母亲百里青鸟。 “葭萌,你带缪苦到洛邑去吧。”缪斯说道。 葭萌以为缪斯要去找伏白复仇,连忙阻止道:“你不许去,你打不过他,你会死的。” 缪斯只好解释说:“我不去,我先不去,我只是怕他再来。” 缪斯怕伏白再来。 只有经历过失去,才会珍惜拥有。 “伏白要杀我和缪卜当日就杀了。”葭萌眼里装着秋天的湖水,她一眨眼有波澜荡漾。 “父亲有没有遗言?”缪斯问道。 “有。”葭萌霞飞双颊,没有透露是什么。 缪斯望着葭萌的眼睛,他就像一个舟子,荡漾在葭萌的眼睛里,他轻轻揽住葭萌,说道:“我晓得了。” 没有宾客,群星为朋;没有高堂,土坟为尊;没有嫁衣,麻布为衣;没有八音,秋虫为鸣;没有媒妁,皓月为证。 有些仓促,有些草率,又是命中注定。 “既然结发,便是夫妻。生当不离,死亦不弃。承次一诺,必守一生。”缪斯凝视着葭萌,吐露心思。凝视,只有两种,一种是爱,一种是恨。 “不许说‘死’字。”葭萌伸手抵住他的嘴。 宋王宋骁以商议洛邑学宫修葺一事邀请天下诸侯到洛邑一聚,洛邑这张不大不小的棋楸满满当当地挤着天下的弈士。 巧玉和缪斯隐晦提起过只要缪斯能力压群雄宋骁会敕封大执戈。 缪斯一剑刺伤田恬,这份实力当属宋国第一,缪斯心里也有数,除了隐世不出的伏白,天下没多少武圣,荆楚霸王夫错是一个,梁州惊鸿江望舒也差不多。 夫错没来,江望舒也没来,缪斯心里有底。 胡塞王流华来了,还带来了卫秀,新晋武圣。卫秀在洛邑学宫光芒万丈,缪斯黯淡无光。 大执戈的事情搁置了,宋国再迎来两件大事,宋公子谦修迎娶黎女公子芷兰,宋女公子巧玉远嫁楚王熊冉。 宋骁像个精明的商人,在这桩交易中他既是买家,也是卖家,赚得盆满钵盈。 胡塞从未停下过马踏中原的念头,胡塞武圣贪狼卫秀率领胡塞铁骑兵临阳关。宋公子嘉德太愚蠢,大宋百将(旧)前三的卫尚、韩泽、田恬两人死,一人被俘。 宋骁命令缪斯、韩泽等率军驰援阳关,缪斯先斩叛将蒙毅,再杀胡塞十八勇士排行十三的兀柯,然后重伤胡塞十八勇士排行十一的沙毒,最后和胡塞武圣贪狼卫秀阳关一战。 这是缪斯第二次面对卫秀,惨败。西羌、犬戎进犯胡塞,卫秀领军驰援,悄无声息地撤出了阳关。 宋国收复了阳关,代价是一块阳关碑。 碑是宋骁亲自栽下的,碑文由宋国司徒邹固手书,司马施慧刻字。 “黎赫王二十五年,胡塞无礼,窥视黎室,胡塞王卫秀领八勇士、二十万铁骑阵列阳关……上将卫尚死战不退,以身殉国;上将田恬身先士卒,杀敌破万,力竭遭俘,以身殉国;上将高瑟、常蓬以身殉国;上将荀由且……以身殉国;大宋将士合计二十五万又三千八百二十一人,以身殉国。” 宋国百将(旧)已经折损过半,宋骁再度敕封百将,韩泽第一,龙蠡第二,缪斯第三。 缪斯不喜欢争第一第二,只有饿狗才会争屎。 他面前横亘着三座大山,一座是江望舒,一座是卫秀,一座是伏白。 宋楚有姻缘之好,楚王熊冉邀请宋王宋骁均分梁州,宋骁欣然接受,于是韩泽、龙蠡、缪斯三人领十万大军过剑陵关,借道孟、焦两国,讨伐綦国。 过程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宋国的战车碾压到哪,哪儿便寸草不生,韩泽在新里抛尸截江,缪斯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 缪斯一生败给许多人,他耿耿于怀的只有一个,江望舒。倒不是至死都没能复仇,只是以五对一,若是胜了都是胜之不武,何况还输了。 缪斯和卫秀交手过四次,第一次在洛邑,惨败;第二次在阳关,惨败;第三次在兖州,与韩泽联手,平;第四次还是在阳关,韩泽死了。 缪斯一生和江望舒交手三次,第一次在枳都,一剑落败;第二次在江城,以五对一败了;第三次在綦地偶遇,平手。 缪斯第四次和卫秀交手,斩杀卫秀,一举封圣。他目空一切,身骑贪狼宝马,手提青锋宝剑,背负寒星重刀深入胡塞,然后带伤归来。至于大宋百将(新)排行第一的韩泽,还没出手就被折断,活生生被折断。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缪斯被封为大执戈,司马施慧被架空。 宋骁称帝,又死了,缪斯赶回来的时候洛邑火光冲天。 “谁敢伤我侄儿一分,缪斯血洗洛邑。”缪斯带着五万铁骑陈兵洛邑外,他跃马洛水,纵马洛邑,最后剑指邹固。 邹固进言让缪斯远征秦淮,他失算了,伏白硬生生拖了一天。 谦修顺利继位,宋公子嘉柳被放逐到剑陵关守关,江珏用苦剑换了孟兰。 仇恨蒙蔽了宋公子嘉柳的双眼,他把罪恶之手伸向了剑陵。 缪斯万念俱灰,他守护的剑陵轰然倒塌,他走出了剑陵,千里追寻嘉柳的下落,他纵马负剑走过孟焦之地,策马负剑到了郢都,最后策马负剑一直走到剑陵关。 宋公子嘉柳被拒关外,苦剑喋血,一剑封喉。 返回的时候缪斯遇见了江望舒,曾经出使楚国时楚王熊冉请缪斯出手拦下江望舒,缪斯也想再和江望舒交手一次,他摇头了。 斩杀卫秀后他在胡塞受了伤,状态不佳。 以多敌少胜之不武,他不屑。 江望舒只身闯龙潭虎穴,他敬佩。 江望舒为值得守护之人而来,他敬仰。 “江侯,请不吝赐教。”缪斯下马请江望舒指教,他心目中江望舒是最接近伏白的人。 “我不想无故杀人。”江望舒拒绝了,他很忙,他急着回巴国守护国土国民。 缪斯铁了心想和江望舒交手,于是江望舒走到哪他跟到哪。江望舒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给我个理由。” “江侯是我心中当之无愧的伏白之下第一人。”缪斯不知晓这番话能不能打动江望舒,他看见江望舒点头,舒了口气。 缪斯手提苦剑,江望舒手执追星。 缪斯是宋国大执戈,江望舒是黎朝大将军。 缪斯是武圣,江望舒也是武圣。 子丑盛赞缪斯是寐虎,梁州称呼江望舒是惊鸿。 苦剑是天下名剑,追星也是天下名剑。 “请。”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出手。 江望舒出手就是星河剑法,追星七剑,七道剑芒,这是他的巅峰战力。 缪斯出手就是涅槃剑技,集百家之长,霸道又诡谲,有胡塞卫秀的拖刀术和贪狼九刀术的影子,有苣臣防御之道的影子,还有江望舒星河剑法的影子。 十招,五十招,一百招,平分秋色,缪斯知晓再打个三天三夜他也胜不了江望舒,虽然也不会输。 “缪斯,”缪斯上马的时候江望舒叫住了他,“天底下没有武圣。” “我知晓。”缪斯也不信什么武圣,再独步一国纵横一地也是血肉之躯,也会心疼。 “以前我也是这样觉得,直到遇见了伏白,”江望舒凝重地告诫道,“缪斯,劝你莫去找伏白,他胜我只要十招。” 缪斯怔了怔,伏白可以十招败江望舒,也可以十招败自己。 百里青鸟被伏白所杀,缪苦铸剑名苦,最后死在伏白手里。 葭萌被宋公子嘉柳所杀,缪斯铸剑葭萌,约战伏白。 缪斯心中的剑陵已经倒塌,他从微尘中走出来,葭萌给了他底气。铸剑的剑陵人,才是巅峰状态。 伏白还没来,倒是看客们先到了,还有不少熟人。 宋王i谦修忧心忡忡地喊了声叔叔。 “谦修,当个好君王。”缪斯对谦修寄予厚望,又或者是宋骁对谦修寄予厚望。 龙蠡豪气干云地说道:“我得去守护国土国民了,等我回来大醉一场。” “好。”缪斯答道。要么敬活人要么敬死人。 巧玉是个女人,女人最懂女人,可惜她不懂男人,他蹙眉说道:“可不可以不打?” 缪斯笑了笑,他很少笑,今天笑了,不知道巧玉满不满意。 苣臣问道:“你在郢都是不是留手了。” 缪斯搪塞道:“我有伤,胡塞恶善伤的。” 缪斯嘱托了两个人,两件事,算是遗言。 第一个是龙蠡,缪斯将大执戈之位传给龙蠡,请他好好辅佐谦修。 第二个是邹固,缪斯请邹固好好辅佐谦修。 “武圣当真存在吗?”这是当年江珏问江望舒的问题。 “武圣,不属于某一个人,它是一个境界,一个瞬间。”江望舒想起了江城之战,那一刻他是武圣,便是和伏白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出剑有剑心,便是武圣,比如我。”这是后来伏白给江珏的答案。 “你来了。”如阔别重逢的老友相会,缪斯抱剑起身,剑陵关的武夫侠客感受到了虚无缥缈的武圣之势,这一刻,缪斯彻底步入武圣境界。 “还不错,称得上天下第二了。”伏白提着霸王长戟而来,他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我只想要天下第一。” 缪斯未尝不能和伏白一战,至少他自认为此时的状态胜过江望舒。 风起云涌,剑起波澜。 第二十二章、封肃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晨曦微启,淡霭轻烟。 一个小乞儿抬头,他是否在想天上的云朵有一片是故乡的炊烟? 一辆马车碾过败落的野蔷薇,野蔷薇把花香留在了车轮,这叫宽容。可惜车轮不懂得宽容,一群乞丐浑身是泥,这群最下流的人用最下流的话咒骂马车。 马车停下了,一个贵气男人踩着一颗脑袋下车。一群乞丐和一个贵气公子对视着。 贫二代延续贫穷,富二代延续财富,官二代延续权力。 “打。”贵气男人不喜欢和这些卑贱之人多费口舌,他又踏着脑袋上车,留下一地哀嚎。 小乞儿叫封肃,乞丐们以相似的贫穷彼此为邻,就像下贱的野草一颗挨着一颗。 故乡太模糊,封肃抬头的时候蝴蝶扇了一下翅膀,于是晨辉成了暮色,他固执地认为天上的云朵有一片是故乡的炊烟。 封肃趴在污泥里,他嘴唇前面是一支被碾到泥土里的野蔷薇。 封肃看见一只手伸了出来,他本能地抬头,只是惊鸿一瞥,脸色写满了羞涩。 那只手固执地没有缩回,封肃也固执地没有伸出手。 “我叫青眉。”手的主人说话了。 封肃心中忽然有一粒种子从微尘里长出来,长成一颗理想之树。他站在理想之树下,和那些乞丐分道扬镳。 他开始谋生,谋生不是求生。他还是很卑微,至少不用跪着。他许多次回头,可惜都认错了。 封肃第二次遇见青眉时她穿着嫁衣,封肃一直追到郢都前,然后拦在了道上拦住马车,他手里拿着一束野蔷薇。 封肃第一次遇见青眉时,他倒在污泥里,嘴角噙着蔷薇,青眉伸出了手。 封肃第二次遇见青眉时,封肃拦在郢都前,手上背着蔷薇,青眉穿着嫁衣。 青眉一眼就认出了封肃,她看见过封肃许多次,看着他从一个小乞儿变成小货郎,小劳夫,最后成了一名侠客。她还知道封肃有个好听的称号——蔷薇侠客。 封肃当年被恶仆殴打倒在污泥里,他鼻尖嗅着被碾作尘的野蔷薇,心头是否有斑斓猛虎? 封肃当年抬头没看见故乡的云朵,只看见青眉时,他是否把青眉当成了自己的蔷薇? 蔷薇侠客封肃看见了青眉掀开帷帐,轻轻摇头,五彩华冠轻轻颤动。 马车车轮碾过野蔷薇,野蔷薇把花香留在了车轮上,这叫宽容。 故乡的轻烟袅袅升腾,最后成了云朵,又化作雨,落在他乡。 污泥里的小乞儿鼻尖细嗅蔷薇,心中自有猛虎。 微尘里的种子萌芽,小乞儿长成蔷薇侠客,摘了一束蔷薇。 青眉要嫁人了,蔷薇侠客拦住了车队。 封肃一直很简单地活着,吃得比乞丐好一点,比狗差一点,就这样简单地维持生存。 狗还有求偶的权力,乞丐没有,封肃夹在狗和乞丐之间,显得很多余。 他出剑了,很简单,和他人一样,最后惊动了传说中的郢都禁卫军。那时候夫错刚刚担任郢都禁卫军大统领,他和封肃交手,最后制服了封肃。 楚王熊冉惜才,他带着礼物召见封肃,这个礼物是青眉。 从此郢都多了一位禁卫军统领,沉默寡言,尽忠职守,还很顾家。 封肃不记得故乡在哪,只晓得很远,他偶尔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故乡的炊烟编织的云朵。 封肃种了许多蔷薇,青眉喜欢,他也喜欢。 再后来夫错擢升大将军,封肃顶替了大统领,他并不喜欢,忙的时间多了,陪青眉的时间少了。 熊冉让封肃守着苗圣府邸的客人,封肃照做了,他犯了戒,饮了酒。 封肃很少饮酒,因为青眉不喜欢看见他酒气熏天的模样。 江珏自斟自饮说:“楚王何其厚爱,以前我是个痴儿,就跟一块顽石一样,流水都会避开。” 封肃想起了他曾经是个小乞儿,如果没人拨动命运的丝弦,小乞儿应该长成乞丐,再生一堆小乞儿。 人最伟大的一点是传承。 一堆薪柴,总会燃尽;薪柴燃尽,火种传承。 这叫薪尽火传,人也是如此,穷人传承贫穷,富人传承财富,贵胄传承权力。 楚王熊冉当真是白手起家?他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百年前第一位封王的楚灵王,还可以追溯到南荆,再往前可以追溯到虞朝太子高辛,甚至继续往前可以追溯到有虞氏始祖虞执。 这是一个传承一千多年的古老家族,权力一代代传承下来。 宋王宋骁又当真是一无所有?他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叔礼之子,还可以追溯到文王,甚至再往前可以追溯到有黎氏始祖弃。 这也是一个传承一千年的古老家族,权力一代代传承下来。 相似的儿时经历让封肃对江珏产生同病相怜之感。 “心存远志,思归当归。”江珏想起了蒲邈曾说过的一句话。再是心存远志,心里总念着故乡的一抔土吧。 封肃也有故乡,他总喜欢抬头看天上的云朵,寻找故乡的炊烟。故乡很模糊,于是他在他乡乞讨,最后故乡的云在他乡化作雨,他乡变故乡。 封肃勉为其难地和江珏碰了碰酒碗,然后当一个倾听者,听江珏倾诉喜怒哀乐。 封肃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他像一条沉默的河,包容着倾诉者的喜怒哀乐。 封肃很少交友,算起来只有两个,一个是苣臣,半个是夫错,半个是江珏。 简单的人际关系,简单的职务,还有一份简单的爱情。 封肃奢求的东西很少,也很简单,可惜老天连这份简单的爱情都不让他拥有,青眉死了,难产而死。 江珏还和他倾述他不想娶苗淼,他爱的是荆琦君。 封肃很少饮酒,这一夜他和江珏一醉方休,酒坛见底。 悲伤就像鞭子,把一匹老马抽打成千里马。 百里青鸟死后缪苦铸剑名苦。 葭萌死后缪斯铸剑葭萌约战伏白。 枳国危急存亡之际江望舒提剑归来横扫千军。 江望舒陨落之后江珏千里杀人。 青眉之死,这一坛酒,正中下怀。 再之后封肃与江望舒交手,没拦住,但过了近百招。 楚国需要一尊武圣,熊冉对封肃有恩,所以封肃在洛邑学宫与海民弈剑,平。 楚国讨伐吴越,封肃虽是主将,也没多少出彩之处,毕竟五十万楚军一路碾压摧枯拉朽,除了和海民交手两次,更多的时候封肃都是坐镇军中。 楚王熊冉这份家底是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家族留下的 熊冉能王天下绝非偶然,至少比北帝秦淮浅薄的根基强了太多。 落幕之战封肃终于出场了,对手是江珏。 封肃和江珏的交往不深不浅,一坛酒的交情。 曾经封肃也是个小乞儿,见到青眉后他开始排斥小乞儿这个身份,心里的微尘盛开了一朵野蔷薇。 于是小乞儿变成了小货郎,兜兜转转,大了一些又成了劳夫,最后成了一名侠客。 封肃和那些乞丐以相同的贫穷彼此为邻,又以不同的选择分道扬镳。 封肃不懂江珏,明知一切都是徒劳,何必白白送死? 封肃曾和江珏月下推杯换盏时互述喜怒哀乐,江珏说他长了一颗凄凉又苍茫的草莽心,装不下太多人。封肃摸了摸胸膛,他知晓自己长了一颗简单的心,楚王熊冉把青眉赐婚给自己,所以他愿意为楚王熊冉赴汤蹈火。 封肃一直以为他和江珏一样,他还笃定若是有机会再和江珏饮酒一回会彻底认可这个朋友。 再见江珏他知晓两人不一样,封肃在乎的人很少很少,江珏在乎的人很多。 “江珏,欠你的酒,我日后敬给你。”封肃笃定主意此战过后归隐山林,种满野蔷薇。 新里元年二月,楚王朝,郢都。 楚帝熊冉与封肃月下煮酒对饮,宋夫人巧玉、楚楚作陪。 封肃第二次大醉酩酊,可惜对坐的不是江珏。 “楚楚,伺候封将军歇息吧。”楚帝熊冉酒足饭饱,平静地说道,像是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楚楚与熊冉一母同胞,她含着泪关好门,褪下华裳。 宋夫人巧玉没理由地想起了他的父亲宋骁,宋骁当初也是这般冷血无情的吧? 巧玉知晓熊冉变了,曾经英明神武的楚王熊冉,如今已经彻底换了一颗帝王之心。 情这一字,羁绊一生。 好在封肃是个小乞儿,没有亲情羁绊,也没有温暖。 曾经的蔷薇侠客,被情这一字拴在了郢都。 封肃萌生退意,醒来身旁多两个人,他竭力回想昨夜,他请求辞官归隐,楚王熊冉摆酒设宴,宋夫人巧玉和楚楚作陪,再之后的事情封肃一概不知。 他窸窣穿好衣裳,听见楚楚在哭,女人的泪像浸水的鞭子,抽得他不知所措。 “最是无情帝王家……”楚楚呜咽如小猫,她幽怨地盯了封肃一眼,让封肃惭愧地低下了头。 封肃知晓他这一辈子也飞不出楚帝熊冉的掌心了,他就像一只无辜的鸟,脚上系着千钧巨石,千钧巨石的下面还系着一只楚楚可怜的鸟,他只能无休止地往前飞。 第二十三章、海民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浩渺东海,风急浪大,有木船荡漾其中。木船只有两个结局,倾覆,或者不倾覆。 浩渺东海之上有缥缈神山,缥缈神山下有小渔村,小渔村有海民。 海民,泛指靠海吃饭的黎民。 海民,也是小渔村的英雄人物。 一个很普通的中年人拖着一只巨大的海兽尸体走回小渔村,小渔村人不多,不足三十,都围在这具巨大海兽尸体旁边,啧啧称奇。 “爹。”一个年轻女子一把揽住中年人的肩膀,胸脯和腰间的麻衣太短,遮不住他火辣的身材,小渔村的男人们从白发老人到总角稚子的眼光如蛇在她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 她叫海伊,至于到底是海民的女儿还是妹妹,又或者是女人不好说。 海民明目张胆地抱着海伊走进了小鱼棚,男人们懊恼地叹了口气,又把气都撒到海兽身上。 翌日,破晓,缥缈神山上的几十个原住民都围在西边的海滩,海民和海伊赶到时众人自然地让开一条路。 缥缈神山曾经有近百人,那时候海民驾驭着渔舟在风浪中与海兽搏斗,然后没了音讯。 一个月后海民回来了,他板着脸从家里揪出一个男人丢尽了大海,又抱着海伊认,最后缥缈神山有三十二个男人被丢进海里喂了海兽。 海民是唯一一个见过外面世界的人,他宣称西方有一块更大的岛屿,那里至少有几百个人。 西边海滩有一艘大船的遗骸,海滩上还趴着七八个男人,就像海民们晾的鱼干。 海民一脚踹在一个可怜的男人身上,他喊道:“还装死?再不起来丢你喂海兽了。” 这个可怜的男人是吴国将领吴凡,他记得当时风急浪大,海里还有海兽翻滚,然后就不知道了。 七八个船员陆续醒来,海民让人端来鱼汤,他们如牛饮水,如猪拱食连渣都没剩下。 “多谢款待,我是吴国将领吴凡,送我回去,赏你千金。”这座岛上的人说的是吴越官话,吴凡以为就是海边小岛,他还对海民踹他一脚的事情耿耿于怀,千金没有,一顿打是免不了的。 岛上的人叽叽喳喳如海鸟叫唤,最后他们一致推海民为代表,海民问道:“吴国在哪?” 吴凡觉得这个力气贼大的男人在搪塞他,他眼睛一直盯着海伊,多美的女孩,那些佳丽宫娥在海伊面前算个屁。 岛上的人七嘴八舌问吴凡等人问题,海民问吴凡是不是从一个足足有几百个人的大岛上来的,他曾经和海兽搏斗远远见过那个大岛。 吴凡试探性问道:“这里是不是浩渺东海缥缈神山?” 岛民都摇头,哪有这么讲究,这就是他们的家园。 吴凡急了,他又问道:“有没有人能搏杀海兽的?” 岛民都指着海民。 吴凡与同伴们对视一眼,欣喜若狂,他们奉吴王命令来寻找能搏杀海兽的海民,虽说经历了一点风雨,但还是找到了。 吴王派出过不下百支队伍寻找浩渺东海缥缈神山海民。 有心人无缘,踏破铁鞋无觅处;有缘人人无心,无心插柳柳成荫。 海民被吴凡说得心动了,浩渺东海尽头有一片神奇的土地,走路走一辈子见不到头,还有许多人。 不过吴凡的大船已经被风浪撕成碎片,想要回去恐怕不是易事。吴凡内心很矛盾,在这里坐以待毙,不说功劳会被别人分走,谁说得准什么时候会来人? 海伊透露他一生只见过一个外来人上岛,那是一个白衣男子,很俊朗。海伊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被海民打断,吴凡只得作罢。 “我们造一艘船。”海民说出了他的主意。 吴凡哑口无言,只是干笑,先前他们那艘大船都在浩渺东海中倾覆,靠着岛上简陋的材料和简陋的工具如何能造一艘大船? 大船造好了,海民刨空了一颗大树,于是成了个独木舟。 独木舟便是岛民眼中的大船,他们搜肠刮肚,不吝用溢美之词赞美这艘几乎完美的独木舟。 吴凡硬着头皮上船,上一次大船倾覆有两位见证者,一位是幸运女神,一个是厄运女神。 幸运女神在微笑,他们活了下来。吴凡只能祈求幸运女神再微笑一次。 海民离开的那个晚上,一个胆大包天的毛头小子钻进了海伊的小鱼棚。 “他还小,不懂事。”一个老男人叹了口气。 “或许海民这次不回来了呢?”一个男人安慰自己,然后走向了小鱼棚。 浩渺东海电闪雷鸣,海兽不安地搅动着海水,发出摄人心魄的嘶吼。 吴凡吓得晕厥过去,晕厥前的念头是后悔离开海岛。 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测,假如吴越之间交战,浩渺东海缥缈神山的岛民从何而来。 吴凡这一支七八人醒来时出现在海滩,他们是后来者。是不是许多年前,有一群幸存者在海滩醒来,发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小岛? 假如这个推断成立,这一群人有以下几个特点: 是吴越人或者至少有一个吴越人。薪尽火传,第一代拓荒者死后,他们的后代才会说吴越官话。 至少一男一女。传承,首先要遵循自然法则。花朵争奇斗艳,可惜有的花朵从含苞到凋零都等不到蜂蝶;两头公牛因为发情而两眼赤红相互角力,一头母牛啃食青草,娴静如淑女;一个男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人披上嫁衣,他不是新郎,甚至他连一尺红布都买不起。 假如这个假设成立,第一批抵达缥缈神山的会是什么人? 或许是偷渡的罪人,一群有罪的灵魂想要自由。 或许是赶海的渔民,他们除了渔船和彼此,一无所有。 或许是遇难的将士,他们走投无路,只能殊死一搏。 或许是避税的商贾,吴越互不往来,商贾投机倒把。 或许是寻仙访道的方士,有人想要长生,有人想要不朽。 吴凡醒来时又在海滩,幸运女神再一次眷顾了他。 海民比他先醒,正在大口大口喝粥。 “望海楼守将陈千里见过将军。”吴凡感动得嚎啕大哭,他抱着陈千里,鼻涕眼泪都抹在他身上。 陈千里差点以为自己是吴凡失散多年的兄弟,吴凡喝粥的时候陈千里一直盯着他,想从眉眼中看出点端倪。 吴凡被陈千里盯得有些不自在,他又想起方才自己有些失态,把头迈进粥碗里掩饰窘态。 吴凡吃过肉糜粥之后借口带海民觐见王上告辞,他还是头一回被一个男人的眼神吓到。 吴王流苏已经接到消息,他惊喜不已,没想到吴凡竟然真把人给他带回来了,甚至为了表示对海民的重视,他十里相迎。 海民终于信了吴凡的话,他就像一只跌跌撞撞蹦出井口的蛤蟆,目不暇接地对一切事物都表现出莫大的兴趣。 海民见着了吴王流苏,他围着转了一圈,实在好奇金光闪闪的华美衣物是如何做出来的。护卫想要拦住海民的造次行为,他随手一拍就将两个侍卫拍翻。 吴王流苏和吴凡交代了几句,吴凡一脸为难之色,最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海民被安排住在王宫,他就像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来到城里亲戚家做客,对一切都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又扭扭捏捏。 吴王流苏安排了几个大将试探海民的身手,最后颇为满意,他又请来司徒教海民识字识礼。 半年后望海楼守将陈千里涕泗横流说道:“王上,吴凡将军死了,在一座无人小岛上,渔民发现的。” 幸运女神这次没有眷顾吴凡 不过厄运女神却亲吻了他。 望海楼守将陈千里比吴凡的家眷哭得还伤心,吴王流苏生疑,问道:“陈千里,你和吴凡非亲非故,哭什么?” 陈千里也说不清他在哭什么,或许就是吴凡的一个拥抱,让两个没多少交情的男人有了牵挂。 陈千里这一哭,吴王流苏记住了这个望海楼的闲职守将,让他他顶替吴凡,成为重臣。 有一天吴王流苏在陈千里的陪伴下去查看司徒家探望,他问了海民一个问题,海民没答出来。 吴王流苏说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 海民不解,他求助司徒,司徒随便敷衍了他。 吴王流苏要去洛邑赴会,他带上了海民,也带上了陈千里。 “这把剑叫越王剑。”吴王流苏把越王剑交到海民手里,海民竟然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洛邑学宫,海民和封肃交手,平手。吴王流苏心里欢喜,没有夫错的楚国也不过如此。 楚王,或者说是楚帝熊冉兴兵讨伐吴越,海民临危受命担任大将军,他和封肃交手过两次,还是平手。 楚军攻破吴越之后陈千里带着海民投降,最后他在黎都与凌寒交手,斩杀凌寒。 这位新晋武圣不出手的时候和寻常农夫、渔民无疑,出手也没什么花哨招式,胜在颇为实用。 海民跌跌撞撞闯进九州这方棋楸,从头到尾都是一枚可怜的棋子。他在面对江珏的时候落荒而逃,或许他想起了在浩渺东海缥缈神山搏杀海兽的时光,或许他想起了海伊。 第二十四章、艾诗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冀州,燕国,极北,凛冬之地。 金阿岭一年只下一场雪,一场雪下四个月。 一千多年前有虚氏住在金阿岭下,那时候有虚氏是金阿岭最大的部落。 一千多年前有竹氏的女儿士竹在白竹河畔脱下麻衣,挂在岸边一颗小树上,然后走进白竹河。 白竹河的水荡漾着士竹的倒影,士竹的屁股荡漾如荷叶。 一只美丽的玄鸟优雅地落在树上,又在麻衣上生了个蛋。 士竹怒不可遏地赶跑了玄鸟,又吞下了玄鸟蛋。 有虚氏首领带着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牵着五头牛走进了有竹氏。五头牛,这是一笔让有竹氏首领无法拒绝的财富,他把士竹交给有虚氏首领。 有虚氏的刀子来了,士竹未婚先孕,是个不洁之人。 越过千年时光长河,我们把目光放在有竹氏一个孩子身上,他逃过一劫,最后建立了孤竹部落。 孤竹氏是金阿岭的原住民,也是燕人的祖先。当年,燕人的血脉里还有白狄、赤狄、有虞氏等许多血脉,就像巴人的祖先还有文王少挈之妹子鱼。 艾诗是纯正的孤竹后裔,他与燕王延卿有同一个曾祖父。 好事者总喜欢弄个排名。 四大国色,沉鱼之貌巧玉,羞花之颜芷兰,闭月之姿玉婵,落雁之美云朵。 十高手历来有争议,勉强合理的顺序是: 第一当属无敌一世的天下第一潜龙伏白; 第二是大闹黎都的胡塞恶鬼恶善; 第三是一生守护国土国民的人间惊鸿客江望舒; 第四是宋国大执戈、剑陵传人缪斯; 第五是楚王朝大将军封肃; 第六是楚王朝前任大将军夫错; 第七是在黎都死战的黎朝大将军江珏; 第八是剑陵缪苦; 第九是防御之道苣臣; 第十是胡塞王贪狼卫秀。 这是楚王朝一位颇有资历的老将给出的排面,争议颇多。 比如胡塞一脉六位狠人,只有恶善和胡塞王贪狼卫秀上榜,卫秀仅仅排在末尾实在低了。 比如海民、艾诗两位新晋武圣并未上榜,反而是并没有武圣实力的苣臣上榜,未免有偏袒嫌疑。 比如江珏在黎都以一对七斩杀武圣海民,斩杀武圣胡狄儿,斩杀楚将季良,斩杀秦将乔叔,斩杀秦将唐谋,苣臣和封肃落荒而逃,这等战力不进前三实在不妥当,要知道恶善还勉强算是被江珏伏诛。 比如梁州人认为峨眉谪仙应该是天下第一。 还有人认为洛邑那位深藏不露的哑奴最次也有前十实力。 争论颇多,就不过多计较了。 天底下几乎没有争议的只有五个名字。 盗圣,或者说神偷,这个名头落在云良头上。 天下第一庸医非蒲邈莫属。 天下第一神匠欧匠问心无愧。 天下第一高手伏白无可争议。 天下第一侠客艾诗小有争议。 艾诗,燕国人,号称北原驭兽者,人称天下第一侠客。 燕国极北,凛冬之地。 一个无助的女人摔倒在雪地里,一头饥肠辘辘的猛虎扑了上去,一条鞭子迅捷如蛇鞭挞在猛虎身上,一个洒脱侠客递出手,温笑道:“没事了。” 一个可怜的老人上长白山挖百年山参不幸摔倒了腿,他醒来的时候在一栋小屋里,火堆噼啪噼啪。 “老人家,这么冷的天,一个人来?”有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药汤。 老人家用叹息酝酿措辞,用泪水串连故事,用叹息结束倾诉。 那人走出林中小屋,踏雪留痕。人间有喜有怒有哀有乐,滋味百般。 北狄和燕国都与古老的孤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这并不妨碍两个势力之间的来往。他们通婚,也通商,偶尔还会藏着刀子。 赤狄临近燕国,偶尔总会策马南下烧杀抢掠,他们不光抢粮食、牲畜和财宝,他们还抢女人。 “当心中的理想大树轰然倒塌时,我从微尘中站了起来。”有侠客只身单骑往北而去。 燕人不一定识得新王延卿,但提起侠客艾诗之名妇孺皆知。 有人说艾诗曾只身单骑往北而去,斩杀赤狄败类数百人,救回了一百零七个女人。 有老人说他曾和艾诗哭诉孙儿被草匪劫走,第二天数十草匪带着他那相依为命的孙儿跪在他面前请求饶恕。 有女人说她被一只斑斓猛虎追逐,艾诗一鞭打跑了猛虎。 燕国人谈起艾诗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就如同巴人谈论起江望舒总是不吝溢美之词。 燕国曾经有过一桩怪事,白竹城大夫之子大婚之日被杀,新娘被掳走。据在场的贵胄说抢亲杀人的人疑似艾诗。 艾诗太好辨认了,他那根长鞭没人能模仿。 白竹城兵士搜查白竹城周边僻里,每一个燕人都说不认得艾诗。 白竹城大夫勃然大怒,下令捉拿艾诗,那一日有上百个人带着赶牛车的长鞭自首,都声称是自己杀了白竹城大夫之子,至于那个新娘,有人带来了女儿或妻子,有人支吾其词。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燕王延卿赴会洛邑前招募燕国侠客随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等艾诗,可惜一直到出发之日还是没见到艾诗。 燕王延卿刚离开燕国不久遇到刺杀,心灰意冷之时艾诗出现了。 艾诗在洛邑学宫的表现很是亮眼,毕竟能与缪斯战平,这份实力放眼天下也没几人。 燕王延卿回国之后请求道:“先生可以出山否?” 算起来艾诗还是燕王延卿兄长,只是艾诗那一支以往有僭越行为,所以被革除了王姓,贬为草民。 从此艾诗这一支便在燕国销声匿迹,到艾诗这一辈才出了他这个大人物。 艾诗的叔叔艾曲早年去了鲁国,如今更是位列三公,成了鲁国柱臣,算起来还是鲁帝小白的老丈人。 艾曲奉命来冀州燕国请求艾诗出山,那时候艾诗刚答应了燕王延卿,他不想出尔反尔,于是婉拒了叔父。 “艾诗,叔父以前听过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艾曲见到艾诗点头,开始说道,“一个人遇见一条河,他该怎么办?” 艾诗想了想答道“游过去。” 艾曲说道:“选择游过去,勇气可嘉,仅此而已。” “请叔父解惑。”艾诗来了兴趣,他倒想知晓叔父有什么打算。 “原路返回的是庸人,绕道过河的只是野心家,游过河的是匹夫,架桥的是君子,造船的是商人。”艾曲一口气说完。 艾诗问道:“叔父会怎么选择?” 艾曲不假思索答道:“我会绕路过河。” 艾诗悄无声息离开了燕国,连一只鸟也没惊动。 艾诗大张旗鼓地抵达了鲁国,连一只鸟都惊动了。 鲁王小白欣喜不已,拜艾诗为大将军,敕封艾诗为武圣。 没有一朵花人人都喜欢,人也是如此。 鲁王小白刚敕封艾诗,鲁将滕云就请求归隐,鲁王小白好言相劝,最终才劝住了滕云。 孔雀开屏是傲慢的本钱,正如财富和权力是男人炫耀的资本,根本目的都是为了求偶。 艾诗和滕云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只是一山难容二虎,鲁王小白夹在中间就像美色面对财富和权力的追求难以抉择。 鲁王小白承诺艾诗鲁国军队任他差遣,鲁王小白又承诺滕云他不必听艾诗命令。 艾诗知晓鲁王小白让步了,所以他也没和滕云起冲突;滕云知晓这是鲁王小白的底线,所以他尽量和艾诗不敌对。 权术权术,这才是帝王权术,或者是御下之道。 艾诗初来乍到就被委以重任,他有些受宠若惊,于是笃定主意要替鲁王小白鞍前马后。 此时吴越正和楚国交战,滕云又领军干涉了秦淮和宋国的战争,艾诗决心趁机出兵徐州,坐收渔利。 已经被枝天子封为大将军的江望舒领军驰援吴国,在徐州与艾诗交战,主将交手之间,艾诗不敌,负伤逃跑。 艾诗并不觉得耻辱,江望舒久经沙场,他这才是出山首战。不过出山首战败了他还是耿耿于怀,就好比穿着新鞋子,出门第一脚就踩中了狗屎。 车轮碾碎野蔷薇,野蔷薇把花香留在车轮上,这叫宽容,要是把野蔷薇换成狗屎呢? 艾诗在鲁国表现得并不算好,甚至还有些愧对他这个武圣的名声,至少和同一时代武圣比起来,他实在黯淡太多。 黎朝大将军江望舒上扶黎室,下平巴国。 宋国大执戈缪斯斩杀卫秀,威震天下。 楚国大将军封肃挥师东进,讨伐吴越。 吴越大将军海民率军抵挡,两战封肃。 刨去这些武圣,艾诗连后起之秀都不如,比如黎朝那两个和江侯关系莫逆的年轻人。江珏代任大将军,先是在徐州重伤滕云,再在陶关斩杀滕云;冷面将凌寒曾在塞上莽原与缪斯交手不落下风。 艾诗有幸见过天下第一潜龙伏白,他没勇气朝伏白出手,尽管伏白一方只有五人,尽管他的背后站着鲁都守卫军。 伏白威震洛邑之事刚传到鲁都不久,洛邑一个深藏不露的哑奴加上万二洛邑守卫军都奈何不得伏白,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一行五人,个个不简单,震慑鲁都的是提着霸王长戟的天下第一剑客伏白,一位白霜染鬓的老人是两次驾牛车而来两度立鲁王的太师殷隐,另一个负剑老人还是殷隐的师兄,替殷隐赶车的是六年前就了无音讯的鲁公子海,还有一位年轻女子又是后来美名与凶名并存的玉婵。 鲁王海继位后艾诗有意回燕国,奈何燕国已经被北狄入侵,思归当归不得归。 有个女人找上了艾诗,她是当时天底下唯一一尊女武圣,北狄女武圣、北帝秦淮夫人胡狄儿。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一件华服褪下,蝴蝶的翅膀是一切罪恶的源泉,它轻轻一扇,暮色便黑了。 这位被后世称为最下贱的女人让天下所有男人疯狂,她头戴王冠,身着华服,她是北帝秦淮之妻,实在闪亮;她知道勾引,然后离开,这叫欲擒故纵;她武力卓绝,又是女人,实在闪亮,可惜照不到自己的肮脏。 艾诗看着这只斑斓蝴蝶褪下华服,献上致命之吻,他没有反抗,甚至本能地迎合。不算胡狄儿的肮脏,她比四大国色还要迷人。 艾诗杀了鲁王海,然后投靠秦淮,他看着北帝秦淮揽着胡狄儿,没有嫉妒,只是有些羡慕,觉得这才是天作之合。 一个丧尽天良的纵横家帝王,遇上一个水性杨花的女武圣,简直是天赐良缘。 艾诗发现不单单是他一个人,至少有二十个人和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秦国将领们盯着秦淮和胡狄儿,左眼写着羡慕,右眼写着祝福。 偶尔有一只斑斓蝴蝶在暮色里飞进艾诗的屋子,拂晓前又悄悄飞走。 秦楚又在洛邑会盟,商议讨伐黎朝之事,这一次,秦楚联军来势汹汹。 秦将有北狄女武圣胡狄儿、北原武圣艾诗、秦国大将军乔叔、秦国大将唐谋等,还有投靠秦国的原宋国司马施慧,如今还是司马。 楚将有楚国大将军封肃、缥缈神山武圣海民、楚国镇西大将苣臣、楚国镇东将军季良等,还有楚国国师木尔。 秦楚联军三十万兵临黎都,黎朝军队只有两万。 两万对三十万,一场不可能有变数的战争。 第一个黎朝将领战死,他叫秦殇,杀死了四个将领。 第二个黎朝将领出战,冷面将凌寒。 秦楚虽是联军,也在暗中争一口气,于是秦国司马施慧下令让艾诗出战。 “听说你是武圣,可惜了,是江侯的手下败将。”凌寒很猖狂,他的话无疑激怒了艾诗。 艾诗手持驭兽鞭与凌寒纠缠在一起,不多时驭兽鞭缠住了凌寒枪。艾诗扬眉吐气,只是这口气不太顺,他发现他收不回驭兽鞭了。 凌寒已经一枪刺来,弃鞭,没有武器作为倚仗毫无胜算;保鞭,则要承受凌寒的致命一击。 艾诗以前是个洒脱豪迈的侠客,今天他犹豫了,他来不及深究为何会犹豫,凌寒的一枪已经扎在他胸口。 曾经艾诗也把长矛扎进野兽的胸口。 第二十五章、凌寒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一场大雪如期而至,富人们在雪地上玩耍,穷人们在雪地里苟活。 一个裹着烂衣裳的小女娃伸出了手,雪地里坐着一个茫然无措的小男孩,小男孩把手交给了小女娃。 有人施舍了小女娃一个饼子,她如获至宝带回家,所谓家,不过是一个闲置的牛棚。 饼子一分为二,一半稍大,一半稍小。小女娃把稍大的一半递给了小男孩,两人偎依在寒冷中。 “叫姐姐。”小女娃用鼓励的语气说道。 “姐姐。”小男孩很听话,一个家,一个姐姐,这就是他的全部。 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以相同的悲惨彼此偎依,茫然地打量着这个惨白的世界。 他们都没有名字,我们姑且称小女娃为小丫,称小男娃为小冷。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一群小乞儿和老乞丐开始走出家门,他们大多相识,以相同的悲惨彼此为邻。 小丫发现至少有四五个同伴没能捱过这个冬天,也多了四五张新面孔。 乞丐的日子很简单,一半时间在乞讨,一半时间在睡觉。富人们抛下一枚刀币,落在泥坑里,一群乞丐一拥而上,他们放弃了尊严,也放下了羞耻,为了一枚刀币在泥坑里破口大骂,大打出手。 上流阶层以此为乐,他们干着最下流的事情。 一个小乞儿跪在道路边,她的身边摆着一张席子,席子上躺着另一个小乞儿。 躺着的小乞儿是小冷,他奄奄一息;跪着的小乞儿是小丫,她朝每一个路过的人磕头;路人如避瘟神一般避开小丫,生怕她的脏爪子弄脏了他们的衣裳;一辆马车溅起水花,小丫刚好抬起头,溅了她一脸;一群兵士跟着马车跑过,他们都忽略了跪在污泥里的小丫和躺在席子上的小冷;一匹骏马停了下来,马蹄还带着油菜花的清香。 小丫仰起了脸,哀求道:“大人,救救我弟弟,他快死了。” 每一次都是拒绝,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下一次便是希望。 这些小乞儿还小,他们心间的微尘开出了希望的花朵。等他们变成大乞丐,再变成老乞丐,心间的微尘开出的希望的花朵早被碾作微尘。 骏马上的男人下马了,他蹲在地上,朝小丫伸出大手,小丫战战兢兢如一只受惊的小猫,那只大手很温暖,轻轻摸了一下小丫的脑袋后又伸向了怀里。 那一群兵士停了下来,一个年轻将军喊道:“江侯,该走了。” 他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把刀币,连接刀币和刀币的是草绳,如同连接乞丐和乞丐的是贫穷。 “多谢大人。”小丫想要磕头,被温暖的大手扶起。 “去给你弟弟看病吧。”他的眼里氤氲着悲伤。 马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华服的孩子,和小丫年纪相仿,一个穿着华服的男子牵着他。那个男子嫌弃地避开脏兮兮的的爪子,说道:“江侯,别耽搁了。” “这些可怜的孩子,称述着我们的罪行,他们的父亲叫贫穷,母亲叫冷漠。”这个男人叫江望舒,那个穿着华服的男子叫樊宇,他牵着的孩子是芥子。 小丫把一串刀币藏进怀里,她艰难地拖着席子,往暗无天日的明天走去。乞丐的明天还是乞丐,小乞儿们在入睡的时候期盼明天的曙光,然后又蒙着晨曦长大。 小冷和小丫在贫穷中长成少男少女,还是拜托不了乞丐的身份。春天的时候他采了许多花朵,编织了一个花环,小丫羞涩地低着头,小冷把花环戴在她头上。 这个粗糙的花环是小冷的浪漫,也是小丫的爱情。或许小冷和小丫不懂浪漫,也不懂爱情,他们只是同病相怜,一个饼子也要分成两半。 “小丫,我会保护你的,我们以后会有许多豆饼吃。”小冷给小丫承了一个诺,在他的认知里,幸福就是和小丫在一起,有吃不完的豆饼。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高尚在贫穷面前面前一文不值,正如井蛙见不到大海,夏虫活不到冬天。 小冷开始练武,他想保护小丫,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他想和江侯一样。 小冷见过江侯一面,没见到面容,只听见声音,他的命都是江侯救的,小冷想和江侯一样,成为乞丐的救世主。 乞丐们的谈资不外乎是一天乞讨的收成和那些百态的路人。偶尔有大胆的乞丐会趁乞讨的时候摸一把穿着华服的女人的大腿或者屁股,然后下不了床的时候和同伴吹嘘那个女人好软、好香。 乞丐连生存的权力也没有,不过他们有幻想的权力。他们不外乎想两样东西,一样是食物,另一样是女人。 “哪个狗i娘养的发明了门当户对。”一个乞丐啐了口痰,他开始嫌弃他那个因为过度生育而变得丑陋的女人,他的五个孩子眼巴巴地盯着他,左脸写着冷,右脸写着饿。 贵胄和贵胄睡到一张床上,他们的孩子也是贵胄;商贾和商贾睡到一张床上,他们的孩子也是商贾;乞丐和乞丐睡到一张床上,他们的孩子也是乞丐。 小冷牵着小丫,小丫戴着花环,他们目睹了这一切,小丫轻轻挣脱了小冷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家。 在夜幕的遮掩下,人间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偷偷摸摸,一只老猫目睹了这一切。 一个男乞丐鬼鬼祟祟摸进一个女乞丐的棚子,他的手里仅仅抓着一块尖锐的石头。 一个老乞丐死在了屋里,只有这只猫和野狗知道。 一个乞丐用双手艰难地爬行,最后倒在了离家十步的地方,他有三个孩子和一个女人要养,他偷了一头牛,被打断了腿。 一个富商摸进了儿媳妇的闺房,他的儿子白天到远处贩卖货物去了。 一个娼妓分开腿迎接她的第十个客人。 一群野狗抢食一块肉,那是一个乞丐的大腿。 这是一个肮脏的夜晚,每一个夜晚都是这么肮脏。 小丫挣脱小冷的怀抱,她坐了一晚上,偶尔她也会看一眼熟睡的小冷,更多的时候她在想一句话。 “丫头,来钱快,你只要把腿分开……”这是一个老女人对小丫说的。 小丫厌倦了和野狗抢食的生活,每一个女孩长大时都渴望穿着华美的衣裳在桃树下舞蹈,花瓣簌簌落在身上。 拂晓的时候小丫蹑手蹑脚走出了家门,那个花环掉在地上,最终被碾作微尘。 小冷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醒之后花环被碾作微尘。 小冷捡起了花环,他发疯一般寻找小丫,如果他往城内一座挤满了莺莺燕燕的破房子看去,他一定会看见有个女孩在流泪。 “或许她当娼妓去了。”一个猥琐乞丐嘿嘿地笑。 小冷一拳把他打翻在污泥里,猥琐乞丐连连告饶,没人不怕小冷的拳头。 “我看见小丫往西边走了,有个女人接走了她,小丫是巴阳人,或许是她的家人来接她了。”一个老乞丐说道,他起夜的时候见到了人,也没有注意,以为也是起夜的人。 小冷把一张席子和一堆破布都给了老乞丐,老乞丐感激涕零。这张席子是小冷和小丫的床,他们曾在席子上打滚,偶尔也幻想明天。 “如果小丫回来,你告诉她就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小冷告别了老乞丐,他左手拿着花环,右手拿着木棒,走出了武陵。 这是小冷第一次走出武陵,他按照老乞丐指的方向,在日落的时候往西走去,走后走进了太阳。 小冷走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入夜的时候趴在一颗桃树下睡着了,他梦见他和小丫在桃树下有了个家。 小冷走过开满了鸡冠花的农舍,伏在爬满牵牛花的柴扉上讨了口水喝,他看着农舍炊烟袅袅,农妇问他要不要吃饭,他放下水瓢落荒而逃。 小冷走过铺满野菊花的山岗,远方有一株火红的柿子树,他欣喜地爬上柿子树,吃得肚儿圆圆。 小冷走过落满雪花的原野,眼里氤氲着泪花。 小冷在雪地上艰难地行走,他找遍了武陵和巴阳,老乞丐说小丫没回来过。 小冷心灰意冷,他走出武陵,朝着江城走出,他想去找江侯,说不定自己功成名就的时候小丫就回来了? 一个乞丐想要拜托乞丐这个身份只有两条路,女乞丐分开双腿当娼妓,男乞丐拿上刀剑从军。 一串从武陵绵延到江城的脚印,无声地诉说少年的坚韧。 今年的雪比往年更大,江望舒忧心忡忡地策马出江城,他亲自去查看各地的灾情。 江望舒与小冷擦肩而过,小冷不认识江侯。 江望舒调转马头,不足以蔽体的衣物下是挺拔的脊梁。江望舒追上凌寒,手心摊着三枚枳刀。三枚枳刀不多,也不少,足够少年郎置办一身保暖衣物,再捱过这个冬天。 小冷没接,他不想再当个乞丐。 “你是何人?去往何地?要做什么?”江望舒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孤儿,无名无姓无氏,去江城,找江侯,从军。”小冷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如果是春天,江望舒会看见小冷用桃花编织花环;如果是夏天,江望舒会看见小冷用牵牛花编织花环;如果是秋天,江望舒会看见小冷用菊花编织花环。 可惜是冬天,雪花在小冷手心融化。 “我就是江侯。”江望舒想起了当年他也是这样。 “你当真是江侯?”小冷对江望舒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声音。 “我也是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江望舒搀扶起小冷,教诲道,“不能决定的是出身,可以改变的是命运。” “江侯,请允许我从军。”小冷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留下一个雪窝。 “好。”江望舒一把扶起小冷,小冷眼里闪烁着希冀的泪花,江望舒又如何忍心拒绝? “请江侯赐我名字。”小冷觉得自己有些贪心,哪一个孩子没有贪心过呢?小冷是乞丐出身,连个名字都是奢望。 天寒,落雪,天与地之间寂寥一片,唯有腊梅向雪凌寒独自开。江望舒折了一束梅花,放到小冷手上,说道:“从今以后,你叫凌寒。” 小冷,现在该叫凌寒了,他手捧一束寒梅,用手背抹去脸上泪花。原来冬天除了雪花和泪花,还有梅花。 凌寒,向雪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凌寒跟随江望舒走遍四座城邑和数十僻里,他亲眼见证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江侯是如何爱民如子,黎民又是如何敬仰他。 下层黎民看上层贵胄时只有三种眼神,一种是畏惧,一种是憎恨,一种是尊敬。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凌寒开始在军营习武,他不喜欢刀,不喜欢剑,只喜欢枪。 一杆枪,一个人。 綦国新任大司马郝萌大败祁子后兵临巴阳,江望舒奉命领军讨伐郝萌,年轻的江州军部将凌寒和新任巴阳大夫兰戈跟随。 这一战凌寒和兰戈崭露头角,他们没给江州军丢脸。 楚国兵临江城,江望舒生死未卜,凌寒与兰戈临危受命,一个陷阵杀敌,一人运筹帷幄。江望舒倒下了,江州军依旧是枳国的脊梁。 万军从中取楚将黄阑首级,两军阵前枪挑霸王枪翟羽,凌寒被捧得很高,他开始理解江望舒了。 肩负重任是什么感觉,就是举国上下都翘首以盼。 还是败了,凌寒退到杨柳巷的时候在想,若是江侯在该多好。 江侯可以守护国土国民二十余年,凌寒做不到。 退到杨柳桥时,凌寒停下了,枳国太保樊荼要他撤回江侯府邸,凌寒摇摇头。 人名凌寒,枪名凌寒,枪法亦名凌寒。 万夫莫敌之勇用得太泛滥,当真做到万夫不当的有几人?恐怕只有传说中的伏白,便是江望舒也做不到,何况是凌寒? 一个人,一杆枪,一座桥,一万楚军。 凌寒醒过来的时候听见了木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凌寒闭上眼。他从残忍中成长起来,也长成了残忍。他本能地闭上眼,假装没醒,只用余光去瞟身在何处。 只有饥饿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凌寒脑子里在想对策,右手摸索能摸到的武器,他的肚子叫了一声,出卖了他的打算。 “我是桃花农,你见过。”凌寒睁开眼,他认出了桃花农,江侯曾带他去巴山祭奠亡妻,桃花农喊江望舒姨夫。 “枳国怎么样了?”凌寒急切问道。 “亡了。”桃花农扼腕叹息,他隐瞒了真相,隐瞒了江望舒提剑归来完成了万夫莫敌的成就。 夜晚的时候,桃花农搬了一把竹椅坐在凌寒床榻前,他用叹息开头,用眼泪陈述,最后说道:“凌寒,本来姨夫答应我要陪我回去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可惜姨夫没了。” 眼泪有两种,一种是真情流露,另一种是假意使然。 “闲公子,我替江侯陪你去兖州。”凌寒动容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悲伤和桃花农比起来不值一提。 凌寒伤好了随商队离开了兰埔,离开了枳国,商队都是桃花农的人,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隐瞒。 黎都。 一个侠客声名鹊起,他叫桃花农。 “那天我和囡囡去赶集,囡囡不听话,把贝币拿去玩耍,被别人抢走了,是桃花农抢回来的。”一个老人家逢人便说起桃花农,有人受不了他唠叨,有人百听不厌。 “你这算什么,直到黑风山的那群草匪吗?”一个汉子抱着胳膊,等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才开始讲述,“黑风山那群草匪有二十个,都被桃花农杀了。” “胡说,明明是五十个。”有人争辩道。 黎民天生是文学家,他们骨子里从来不缺少浪漫的血。先民们把星辰当做死人的归宿,妖妃夫诸的故事妇孺皆知,甚至有人说胡塞有一个硕大的巨人脚印。 于是在兖州黎民口口相传,桃花农成了一个斩杀过蛟龙的神仙人物,不过黑风山的草匪再也没有扰乱黎民是事实。 桃花农先是兖州黎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有黎都丽人悔婚不嫁,她信誓旦旦地说此生只嫁桃花农。 这位只存在于黎民嘴中的桃花农进入了贵胄的视线,公子枝外出狩猎,有人抱埙吹奏,曲子是《桃夭》。 公子枝一人独自追逐曲声而去,见到了吹埙之人,他靠着一棵树,身边立着一杆枪。 曲声戛然而止,凌寒注视着公子枝,问道:“公子枝?” 公子枝点头,也问道:“桃花农?” “江州军部将凌寒见过公子枝。”凌寒单膝跪地行礼。 从此公子枝身边多了个侍卫,带着一杆长枪,总是不苟言笑。 有一天公子枝说道:“外面的人还在传桃花农。” 凌寒说道:“世上没有桃花农,或者人人都是桃花红。” 巴阳侠客名声最显赫的是桃花农,兖州声名鹊起的也是桃花农。 “那个扬言此生只嫁桃花农的女子我识得,要不要引荐给你?”公子枝带着玩笑意味说道。 凌寒脸色很冷,他随意一瞥让公子枝有种面对千军万马的感觉。 这一夜黎都下了雪,凌寒痴痴地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手心,一半化作水顺着指尖缝隙滴落,一半化作思念飞回他的家。 每一个离家的游子都喜欢抬头,白天看云朵,晚上看明月。总有一朵云朵是故乡的炊烟,总有一个人也在远方看明月。 “杜鹃,天冷了,别总待在外面。”夜深人散,春闺寂寥,一个老女人怜爱地喊道。 她关门离去的时候喊了一声婊子,推门进去的时候杜鹃是摇钱树。 有人说百花烂漫开的时候总有一朵艳压群芳,那朵花叫花魁。 武陵多杜鹃花,大片大片,热烈地盛开;武陵多杜鹃鸟,听说会啼血;武陵还有人叫杜鹃,艳压群芳。 草匪打家劫舍的时候总喜欢起个响亮的称号,比如巴山匪首阿五有个响亮的外号,巴山刀狼。 侠客行侠仗义的时候总喜欢起个响亮的外号,比如巴阳侠客最富有盛名的一人就是桃花农。 娼妓也喜欢用化名,只是为了遮羞,比如杜鹃。 杜鹃望着天上的明月,不知明月有没有照耀远方的人。 杜鹃以前叫小丫。 杜鹃知道小冷威震江城,小冷现在叫凌寒。 凌寒死了,杜鹃脸上淌着两行泪。娼妓会流泪,说出去恐怕是个笑话。 黑夜包容了一切罪恶,吐出一轮曜日,于是有了白天。 黎都外来了一个杂技团,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正带人驱赶,这个杂技团两个人,一头斑斓大虎。 凌寒询问过路人过后,追逐杂技团而去,有人认出了他,喊了一声:“这是桃花农,我见过。” 黎都那位丽人追到城门口,询问姚典桃花农在哪里,姚典为难地说道:“宫小姐,我不知道。” 看客总喜欢热闹,于是有人遥遥一指,宫小姐带着奴仆追去。 两头斑斓大虎从山林里扑出来,宫小姐带来的奴仆作鸟兽散,留下宫小姐在逼兀的马车里哭天喊地。 “杀了吧,我的行踪不能让人发现。”宫小姐听见有人说话声。 比猛虎更恐怖的是人心。 “公子,她是无辜的。”宫小姐听见一个声音很冷,又很暖和。 外面也许有两头猛虎,也许有五头,也许有两个人,也许有三个。宫小姐哭了一阵后哀求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别杀我,我家有很多钱,我给你钱。” 财富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这位宫小姐没有搬出能在蔻太后大寿上露脸的父亲,她见过些世面,知晓些人心。 马没有动,或许是被猛虎震慑住了,又或许是被人牵住了。宫小姐察觉到马车转了个向,又开始奔驰,她大胆地揭开帷帐,见到了一个背影。 “你带我去哪?你是谁?”宫小姐被吓破了胆,她忽略了前方隐隐约约可见的城墙。 驾车的是凌寒,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带人策马而来,凌寒下车,嘱咐道:“下次不要走太远。” 姚典见到宫小姐无碍,这才松了口气,他命令人去追凌寒,被宫小姐拦住。 “我遇到了劫匪,桃花农救了我。”宫小姐回来后更是意马心猿,她对桃花农爱得深沉。 哪一个少女不怀揣一个英雄救美的迷梦呢? 凌寒随真正的桃花农去了珏山,还有日覃之虎。日覃之虎不是人,也不是虎,是人和虎,有五头。 凌寒不知晓桃花农是如何将五头斑斓大虎毫发无损地运到兖州,他也不会刻意去窥测别人的心思。桃花农看穿了凌寒的疑惑,说道:“我随牛商来的。” 那个牛商或许还在疑惑为何他的牛一路上都焦躁不安,他还在疑惑为何每夜少了一头牛,甚至他猜到了有五头披着牛皮的虎一路随行。 聪明人往往死得早,所以巴阳牛商许老爷第三天在巴阳外不远处找到了他的小儿子的尸体,只剩半边。 这位许老爷是巴阳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他的小儿子死了,大儿子又娶了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叫谷雨,不光把一个野男人带回家行苟且之事,还当众揭露她的丈夫不行。 桃花农很会享受生活,他是一个侠客,又和巴阳其他侠客格格不入,或者说那些侠客和他在一起会自然地自惭形秽。 桃花农身着一身麻衣,便是巴阳富商巨贾也显得黯淡。有人大胆猜测桃花农是江城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不怪他们胆子小,他们见识有限。 桃花农在珏山住下,他特意挑了一块有桃花的空地。 黎朝最不缺少的就是桃花,从文王迎娶桃花仙姑到立姓为邓,五百年来黎朝的疆域拓展到哪,桃花便在哪盛开。 “我骗了你。”桃花农玩味说道,他和凌寒对视,并不害怕。 桃花农有倚仗,日覃之虎便是他最大的倚仗,便是一对一他也不会弱凌寒。 凌寒皱了皱眉头,他自然地轻笑一声,一枪急促横扫。桃花农轻盈避开,甚至还喝住了蠢蠢欲动的日覃之虎。 有白衣缥缈客飘然而至,手提霸王长戟。凌寒冷哼一声,提枪暴起,朝这白衣缥缈客杀去。 那白衣缥缈客实在不像个武夫侠客,倒想是个贵气公子,只是出手之间凌寒便吃了个暗亏,他更不敢大意。 凌寒和白衣缥缈客过了几十招,凌寒枪法凌厉无比,白衣缥缈客轻松应对。 凌寒收枪,拱手喊道:“见过白圣。” “倒是机灵,”白衣缥缈客正是伏白,他赞许地说道,“枪法不错。” 凌寒没见过伏白,但不妨碍他知道伏白,哪一个男人还是孩子的时候没听说过伏白大名呢? “凌寒,江侯会来黎都,”伏白说道,“当然,你可以选择回梁州,也可以留在黎都。” “我留下。”凌寒提枪走回黎都,他不信桃花农,但信伏白。 黎赫王前去祭拜前太保子匡,公子寒与公子枝跟随,凌寒自然也跟随。 祭拜之后,中山王子汤邀请赫天子珏山围猎,凌寒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赫天子、中山王子匡、太师孟兰三人往西走,公子寒、公子枝、中山王之女鱼书与孟兰弟子石雁舟往东走。 公子枝嘱咐道:“凌将军,劳烦你去保护我父王。” 凌寒提枪而去,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这位一向行事果断的男人第一次犹豫了,他可以预见桃花农将会现身。 中山王子汤邀请赫天子纵马,赫天子的爱驹是千里雪,胡塞王流华进贡,以前叫明月照,赫天子更名为千里雪。 凌寒觉得有些嘲讽,人尚且没有名字,畜生还有两个。 千里雪是马中王者,很快甩开护卫一大截。赫天子就锁深宫憋坏了,他尽情地纵马塞上莽原,一步一步深入险境。 赫天子平原走马,追上的只有凌寒一人。想必这一刻,这位就锁深宫的大黎天子心似平原走马吧。 天边有大片黑云压了上来,凌寒猜测到桃花农会有所行动,但他忽略了塞上莽原。塞上莽原有宋、北境联盟和中山三方势力犬牙交错,凌寒与赫天子策马狂奔,还是被围住了。 这群铁骑不是宋国骑兵,不是北境联盟骑兵,也不是中山骑兵,他们来自雍州,是天下第一的胡塞铁骑。 胡塞是一个坚韧的民族,他们的历史比黎朝还久远,可以追溯到有黎氏的始祖弃和虞朝,他们扎根恶土,又和西羌、犬戎等异邦共处。 “我身边这位是大黎天子。”凌寒持枪护卫赫天子,他想喝退这群胡塞铁骑,一切都是徒劳。 “凌将军,别管孤,你快跑,好好辅佐我儿。”赫天子绝望了,胡塞与中原本就不和睦,他如何逃得出去? “天子安心驭马,有我在。”凌寒一枪拍打在千里雪屁股上,千里雪四蹄狂奔。 千里雪终于冲杀出敌阵,奈何身后胡塞追兵实在太多,如何也甩不掉。凌寒跳下马,持枪傲立在赫天子与胡塞铁骑之间。 一个人有多渺小?如果有一只苍鹰飞掠过凌寒头顶,它一定能看见一个小黑点。 都说胡塞铁骑冲阵天下第一,凌寒不信。他只信闯阵天下第一的是枳国西境执圭巴闯,冲阵天下第一的是人间惊鸿客江望舒,第二是他凌寒。 凌寒向雪独自开,枪出如龙战于野。 横扫千军! 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争,一个人,一杆枪,面对千军万马,还是冲阵天下第一的胡塞铁骑。 赫天子没死,也快死了,他临死前追封凌寒为护国将军,孟兰派人去塞上莽原寻找凌寒尸体,可惜连衣角都没找到。 万夫莫敌之勇是对一个武夫侠客最大的褒奖,达成这份成就的天下只有五人。 萧国与中山之战,潜龙伏白横空出世达成万夫莫当的成就。 传言胡塞恶善两次以一敌万,被冀州人称作不属于人间的怪物,被豫州人称作来自地狱的恶鬼。 江城之战,人间惊鸿客江望舒连败滕云、苣臣、韩泽、龙蠡、缪斯,又以一敌万,达成万夫莫当的成就。 綦地传言江珏在活泉关以数千人对抗楚军三万之众,硬是打退了楚军。 第五个是凌寒,这位冷面将在塞上莽原以一己之力对抗胡塞千军万马。 塞上莽原,潦水河畔,凌寒悠悠转醒。他听见有悠扬歌声飘到云朵上面去了,看见有牧羊姑娘怀抱小羊。 “你醒了?”有男子放下一张巨弓,朝凌寒比了一个大拇指,赞叹道,“你是不是伏白?” 凌寒有些疑惑,那男子又说道:“你肯定不是伏白,伏白没这么年轻。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云歌,云良之子,喜欢打猎。” 那个牧羊姑娘瞪了云歌一眼,端着一碗粥递给凌寒,埋怨道:“哥哥,别人虚弱得很,你像只麻雀叽叽喳喳。” 云歌耸耸肩,一边看着凌寒喝粥一边说道:“这是我妹子,云朵,我认你这个妹夫了。” 云朵又瞪了云歌一眼,跺跺脚走出了毡房。凌寒腼腆说道:“云歌兄,你这样看着我吃不下去。” 云歌提着巨弓嘱咐道:“你有伤,不要到处走动,我去打猎了。” 云歌纵马踏歌远去,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打猎,驱狼驭虎或是弯弓射大雕都无法满足他,他的猎物是宋人,准确地说是宋军。 云歌每日都要出去打猎,有时候败兴而归,凌寒知晓没有收获;有时候乘兴而归,凌寒知晓收获颇丰;有时候云歌也忧心忡忡,凌寒知晓要搬家了。 不过凌寒还是由衷地感激云歌,云歌救了他的命,还捡回来了凌寒枪。 凌寒疑惑的一点是云歌很少带猎物回来,他的收获全写在脸上。直到有一天云歌策马回来时背后跟着稀拉拉几个骑兵,凌寒看着这位草原之子弯弓搭箭松弦,他对这位草原之子的印象大为改观。 “他们都喊我塞上鹰,”云歌割下一只羊腿,又提着酒囊喊道,“喝一点?” 凌寒很少喝酒,是江州军的一个异类。江州军部将哪个不喝酒?江侯喜欢饮酒,所以江州军也喜好饮酒,喝酒用大碗,最好是陶碗。 凌寒伤好后喜欢骑着马在附近溜达,他想过不辞而别,每次都被云朵的歌声唤回来了。 爱情在不经意间种下,比如飘扬到云朵上的歌声。 “你又跑哪去了?”云朵幽怨地瞪了凌寒一眼。 凌寒话本来就不多,脸皮更是薄,感情经历的匮乏让他不懂得掩饰情感,偶尔不经意一瞥很快别过头。云朵牵着马走在前面,凌寒牵着马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偶尔云朵问一句,凌寒答一句,更多的时候则是沉默。 “我有喜欢的人。”云朵说道。 凌寒没答话,谁的心间没有一个浅浅的影子呢?凌寒一路采摘花朵,编织了一个花环,就和少年时一样,少年小冷编织花环戴在小丫的头上。 凌寒不辞而别,他无意中在小珏山见到了桃花农,又看到了天边有一群黑点。 凌寒追逐了上去,那群小黑点是江珏一行人,他们也是去黎都。 两个都将江侯江望舒视为父亲的人相遇,他们一起去了岐山剑阁,他们一起在徐州痛击鲁军,一起在陶关迎战滕云,一起在塞上莽原喝酒吃肉。 塞上鹰云歌来到了黎都,也带来了云朵。大婚之日,凌寒融化在云朵的温柔里,他终于放下了心里那个浅浅的影子,她也是。 他们的爱情很自然,就像果子熟透了会落地。 落幕之战来临前,凌寒嘱托了云歌一件事,带云朵离开。云歌送他们到城门,最后带着云朵在夜色里离开。没人知晓云歌兄妹是如何离开的,或许云歌变成了一只鹰,云朵化成了一朵云。 秦殇战死,这位在塞上莽原还是个无名小卒的年轻将领在落幕之战时已经成长为千夫长,他还年轻,未来可期,可惜没有未来了。 “你是大将军,冲锋陷阵的事情我来。”凌寒按住了江珏,他策马上前。 这位冷面将凌寒在想什么呢? 或许他想起了他还是小冷,小冷走过盛开油菜花和桃花的田野,走过盛开鸡冠花和牵牛花的柴扉,走过盛开野菊花和红柿子的山岗,最后走在盛开雪花和梅花的路上。 或许他想起了和江侯江望舒一起走遍四座城邑和数十僻里,他不胜酒力,喝了一碗后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嗲嗲。 或许他想起了在塞上莽原,云朵牧羊而歌,他守护着这片宁静。 或许他想起来和小江侯江珏并肩作战,小江侯,江珏当之为愧。 “江州军部将凌寒参上,小江侯,末将去也。”凌寒回头一笑,他看见小江侯江珏的脸和江侯江望舒重叠,神色悲悯。 “吾乃秦国大将陈樵。” “管你是谁。”凌寒持枪而去,秦国大将陈樵,死。 “吾乃楚国大将沈伯良。” “第二个。”凌寒悲悯地抽枪,楚国大将沈伯良,死。 “吾乃秦国大将子如。” “死。”凌寒傲立战场中央,向雪凌寒独自开。 “吾乃楚国大将鲁祥。” “第四个,”凌寒枪指秦楚联军,嗤笑道,“一个一个杀太慢。” “放肆,秦国大将徐榜请战。” “秦国大将符文典请战。” “吾乃楚国大将淳于敏请战。” “吾乃楚国大将公孙骞请战。” 四位大将出阵,江珏策马上前,凌寒喊道:“小江侯,你歇着,待末将杀个鬼哭神嚎。” 凌寒提枪而去,留下四具尸体,他依旧傲立场中。 “凌寒,你回巴国吧,武去疾还在。”三日前,江珏与凌寒酣醉一场,江珏说了些酒话。 “我回巴国马革裹尸,你在黎都功成名就?”凌寒举着酒碗笑骂道,“不去,你回去,我留下。” 无尽的沉默压在宋楚联军头上,八位大将,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中豪杰? 凌寒依旧傲立战场中央。 “海民前来领教。”宋楚联军里走出来一个庄稼汉。 海民,浩渺东海缥缈神山武圣海民。 凌寒枪出如龙战于野。 第二十六章、桃花农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洛邑。 有人抱埙吹奏,有人鼓掌和歌,歌曰: “彼桃夭夭,其华灼灼。树邓于庭,可齐家矣。彼桃夭夭,其叶蓁蓁。树邓于国,可治国矣。菉葹靡靡,其果恶恶。树菉葹兮,身患疾矣。菉葹靡靡,其心昭昭。树菉葹兮,天下殆矣。” 枳都。 还不算老迈的枳国太傅日覃伯贤候在枳都城门,年轻的江望舒带着一个孩子走来。 巴山。 一间草舍,一株桃树。 草舍里走出来一个少年,种豆桃树下,锄禾日当午。 巴阳。 巴阳卢氏贩布,许氏贩牛,两家占去巴阳半数富庶,实在显赫。 巴阳许氏要去到蜀国贩牛,需要募集一批侠客随行,许氏出手阔绰,所以闻讯而来的侠客实在不少。 一个少年郎负剑走来,许老爷第一眼就看见了这位少年郎,他太特殊了,模样稚嫩。 许老爷心善,以为是个讨生活的孤儿,所以特地捎带上这个少年郎。 枳国与蜀国战事不绝,不过并不妨碍商贾,多进贡些过路钱就是了。 许氏商队从巴阳出发,途径梁邑、巴南,再过川东关,抵达蜀国。 “世道不太平。”一个中年侠客唉声叹气。 世道果真不太平,不多时便有一群流寇拦住了车队。 许家大公子连忙递上过路钱,那群流寇嫌少,要许家大公子再加点。 一只手捻起钱袋,放回许家大公子手里,流寇头子先是一愣,然后勃然大怒。 “上。”中年侠客咬牙切齿,他早和许老爷说了别带上这个少年郎,果然出事了。 少年郎拔剑,三剑刺死流寇头子,他温笑道:“你们可以交钱买命,一条命十个刀币。” 向来只有流寇打劫别人,还是第一人有人妄图打劫流寇。这群亡命之徒决心惩戒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流寇头子的死并没有让他们退却。 少年郎再出剑,在许家商队瞠目结舌中,在这群流寇心惊胆寒中,又是一群流寇倒地。 一个流寇艰难地吞咽一口口水,跪伏在地上讨饶:“大人,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孩子……” 流寇的讨饶手段很拙劣,这些都是他从那些可怜的路人身上学到了,他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到。 “交钱,买命,一条命二十刀币。”少年郎保持着温笑,在一众流寇眼里温笑如魔鬼。 “大人,不是十刀吗?”一个流寇哭丧着脸。 “三十。”少年郎伸出三个指头。 这些流寇唯恐这个魔鬼再涨价,纷纷掏钱买命,钱没了可以再抢,命没了就真没了。 有流寇想要带走同伴的尸体,少年郎又喊道:“慢着,交钱,十枚刀币。” 活人交钱买命,死人交钱买尸,这群流寇一路悲歌。 许家大公子连忙将少年郎请进马车,拱手问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桃花农。”少年郎答道。 从此巴阳多了一个侠客——桃花农。许氏贩牛、卢氏贩布,都少不了桃花农。巴阳附近的草匪流寇只要听到桃花农这个名字便将心头的那点小心思尽数收敛,恭恭敬敬放行。 开玩笑,已经有三窝草匪流寇成了枯骨,谁还敢触这个霉头? 巴阳附近僻里有女子采桑迷了路,误入巴山深处,一头猛虎咆哮一声,这个女子吓到昏厥。等她悠悠转醒,竟然在一间草舍里,她第一件事是看看自己有没有被侵犯,没有思索为何能从猛虎嘴里逃生。 这个女子踉踉跄跄回家后宣扬巴山有虎,日覃桑之妻浣衣遭虎舐后日覃伯贤曾勃然大怒,其婿江望舒奉命打虎,不料巴山又有猛虎出没。 这一次没有动静,太傅日覃伯贤没有动怒,江侯江望舒也没有剿灭猛虎,巴阳大夫樊宇也没有作声。 巴山有虎,巴山有狼,巴山有匪,三害聚首,于是罕有人至。 巴山那窝匪是一群傻匪,说是匪,不如说是一群乞丐,他们很少烧杀抢掠,只是偶尔到附近僻里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巴山北麓有僻里叫枳西,禾丰节过后,枳西邵氏要去巴阳贩卖货物,枳西里正赵伯焘也要去巴阳寻一位教书先生填补桃李学塾的空缺,需要募集一群侠客。 除了邵氏商队和赵伯焘,还有两个大人物,一位是现任巴阳大夫秦淮,另一位是秦淮的随从。 桃花农和一个竹竿少年也前来,商队从枳西启程,途径巴山,中途出了些小插曲。 一个是秦淮的扈从乔叔误入巴山遇见巴山首害日覃之虎,一个是竹竿少年邓枝打虎。 商队抵达巴阳后分道扬镳,邵氏赶着去贩卖货物,赵伯焘要去寻教书先生,其余侠客领了酒钱要么去喝酒,要么去花街寻花问柳。 桃花农与少年邓枝,巴阳大夫秦淮与扈从乔叔,四个毫无关系的人齐聚巴阳。桃花农吹埙,巴阳大夫秦淮和歌,歌曰《桃夭》。 许多年前在洛邑也是如此。 流落梁州的乔国余孽,追随秦淮的乔国司马,假死避难梁州的赫天子长子,丈量天下的赫天子之子公子枝。 有痴儿误入匪窝深处,再不久有了七个草匪和桃花农的相聚。 一个是最富有美名的巴阳侠客,一群是没有丧尽天良的草匪,于是有了桃花农追杀草匪一事,只有阿五和小七活了下来。阿五擅长躲避,小七则是好运遇见江望舒。 巴阳侠客桃花农销声匿迹,与他同时消声灭迹的还有巴山首害日覃之虎。 富商与巨贾联姻,剩下的孩子也是商贾,于是巴阳牛商许老爷与巴阳布商卢布联姻,许家大公子迎娶卢布独女谷雨。 可惜商贾结合非但没能给许老爷诞下后代,反而让他无地自容。这个谷雨竟然堂而皇之地把野男人带回许家行苟且之事,简直是败坏家风。更可气的是谷雨非但没有丝毫悔恨或是羞愧,反而说许家大公子不行,于是传得满城风雨,许老爷更是无地自容。 卢布带着家丁仆役接走了谷雨,许老爷把全部的希望放在了小儿子身上。许家要去豫州贩牛,许老爷打算让小儿子去,毕竟家业迟早要他来掌握,于是让人去请桃花农。 第三天许老爷听说有贵气公子死在巴山,他赶去认尸时晕厥了过去,只剩半个身子的正是他的幼子。 桃花农带着日覃之虎辗转来到兖州,隐居在兖州中山国境内珏山。伏白找上了他,桃花农感激涕零,这位失去了太多的赫天子嫡子迫切地想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他只能倚仗伏白和伏白背后的岐山剑阁。 中山王子汤爱女鱼书与公子寒有婚约在身,鱼书曾来过珏山,也曾见过桃花农,只有公子枝知晓。 中山王子汤趁赫天子祭奠前中山王子匡之际邀请赫天子围猎,公子寒、公子枝、石雁舟与鱼书一行人追逐一只麋鹿误入珏山深处。 公子寒听着伯岐与桃花仙姑的故事长大,他觉得珏山上有仙人,于是带着石雁舟与一群护卫远上珏山。 桃花农等了太久,他没想到这个公子寒会送上门来。桃花农很能蛰伏,他并未露出马脚。 等公子寒下山时日覃之虎拦住了他。日覃之虎,非人非虎,一人五虎。 孟兰之徒石雁舟剑术卓越,可惜面对日覃之虎也很无力。在生死面前,人是平等的。石雁舟没有顾及这位可怜的公子寒,他仓皇下山。等黎朝与中山国的兵士寻上珏山之时公子寒已经成了一摊碎肉,唯一可以辨认出身份的是腰上玉佩。 赫天子驾崩后,公子枝理所当然继位,鱼书有孕在身,蔻太后免了她的死刑。 如果有一只苍鹰飞掠而过,它一定会看见有两人五虎在山巅注视着这一切。 黎都破灭之后,没人找到国母鱼书和其子的下落。 秦岭。 茫茫秦川八百里,炊烟袅袅有人家。 一间草舍,一株桃树,一家人。 有男子打猎归来,一个稚子扑到他怀里,喊了一声:“爹,我家来客人了。” 男子脸色陡变,他把孩子拉到背后,拔出猎刀喝道:“谁?” 一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喊道:“夫君。” 男子呵斥道:“谁?祸不及妻儿,你我到远处说。” 屋里走出来一个抱剑侠客,他轻笑道:“公子闲,别来无恙。” “什么公子闲?”男子摇头说道。 “没什么,我就是路过讨碗水喝,”负剑男子说道,“告辞。” 负剑男子踏着沙沙落叶缓缓离去。 “那是谁?夫君,难道是来寻仇的?”女人问道。 男人摇摇头,说道:“没事了。那是君子剑,君仪。” 君子剑君仪,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侠客,曾与楚国武圣封肃交手,安然离去;曾与胡塞武圣卫庄交手,卫庄负伤。 “鱼书,我要出去一趟。”夜深人静,孩子睡着了,男子取下了蒙尘宝剑说道。 “夫君,忘了过去好吗?我们安安心心陪着安儿长大。”鱼书梨花带雨说道。 “鱼书,等安儿长大,告诉他他是桃花农的孩子。”男子提剑出门。 第二十七章、榜上有名 - 弈士 - 赏一杯茶 一只斑斓蝴蝶扇动翅膀,蝶翼和花朵同时震动,惊动了在花枝下打盹的老猫,老猫窜到墙头,墙外有一群人熙熙攘攘。 黎民是最天才的艺术家,他们骨子里无一不洋溢着浪漫的情怀,日子苦得像一碗浓茶,一口印下嘴里吐出的是莲花。 七大榜也是九州黎民共同评选出来的,他们是最有权威的裁判,无论是宫廷秘事还是稗官野史他们都饱读三千遍,无论是九重天阙还是九幽黄泉他们都无所不知。 第一榜,国色榜。 男人好色,女人慕强,这是一代圣人子丑所言。 国色榜搜集了天下国色佳人,如今有了定论。 国色榜第一是巧玉,宋王宋骁爱女,楚帝熊冉夫人。巧玉少女之时洛邑学宫祭酒曾言巧玉会祸国殃民,从此巧玉蒙纱。 巧玉,沉鱼之貌。宋王宫有一座鱼池,鱼池有活水两泉,有游鱼百尾。巧玉在鱼池戏水,伸手一掬游鱼争相游进手心,展颜一笑游鱼酣醉沉入水底。 国色榜第二是芷兰,赫天子爱女,宋王i谦修夫人。芷兰及笄之时巧玉在桃树下舞蹈,桃花羞愧满面,簌簌落了她一身。 芷兰,羞花之颜。黎王宫的桃树传言有五百载寿命,是文王之妻桃花姑所化。日覃夫人诞女,黎朝太师子丑起名芷兰。 女公子芷兰及笄三年不出阁,天下公子三年不娶,王城丽人三年愁嫁。 王城多士人,诗曰: 帝女其姝,宫阙其深。朝云叆叇,思而不得。春华旖旎,思亦不得。 梁州善诗者作诗曰: 天子有女名芷兰,国色夭夭羞花颜。奈何三年不出阁,三年媒妁眼忘穿。 楚地唱曰: 帝女降兮王城,娥眉兮弯弯。夭夭兮邓木,帝女俏笑兮芳华下。王城兮迢迢,不见帝女兮吾心忧忧。 国色榜第三是玉婵,潜龙伏白之女,黎朝大将军江珏之妻。玉婵月下起舞弄清影,朗月和她比起来黯然失色。闭月之姿,实在名不虚传。国色榜上玉婵又是少有的武力卓绝的角色,实在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江珏战死后玉婵带着小静姝避世不出,楚帝熊冉曾派人寻找,未果。 国色榜第四是云朵,神偷云良之女,云歌之妹,凌寒之妻,后改嫁燕王延卿。黎朝破灭之后云歌携带云朵返回塞上莽原,路途云朵一路悲歌,有大雁正飞回塞上莽原,听见飘扬到云朵上的歌声,悲鸣不已,最后力竭坠地。 落雁之美,正是云歌。后来燕王延卿到塞上莽原请云歌出山,云歌婉拒,云朵则随燕王延卿返回燕国。 国色榜第五,胡狄儿,北狄女武圣,北狄王阿古达之女,北帝秦淮夫人。 有好事者觉得胡狄儿论姿色当排第一,可惜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胡狄儿是个悲哀的女人,她像一只斑斓蝴蝶落在秦淮肩头,不可否认的是胡狄儿爱着秦淮,可惜她的爱没有回报。 国色榜第六是楚楚,楚帝熊冉之妹,楚国大将军封肃之妻。 楚国大将军封肃曾有退隐的念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还是沉醉在楚楚的温柔乡里。 国色榜第七是季衍青,前南蛮夫人。 巴君芥子死后武去疾在将士的拥戴下坐上了王位,闲置许久的江侯府邸也住进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季衍青,季衍青深居简出,每月十五必然出来赏月。季衍青在江城赏月,江城多少人在月下赏人。 国色榜第八是殷桃,道家圣人殷隐孙女,君子剑君仪之妻。 新历七年,伏白隐世不出,天底下的武圣屈指可数,君子剑君仪在名声上还压了楚王朝大将军封肃和胡塞武圣卫庄一头。 传言君仪是伏白传人,君仪行事作风与伏白迥异,他更像一个放浪不羁的侠客。 九州有多少女子倾慕这位俊朗侠客?能虏获君仪的心的却是殷桃。 或许是跟随殷隐太久,殷桃也沾染了出尘气息。 国色榜第九是苗淼,苗圣之女,敬夫之妻。 苗淼曾和江珏有过一段缘分,可惜缘分不够。江珏曾托付敬夫寻找苗淼,最后敬夫在南疆寻到了。 国色榜第十是杜鹃,风尘女子。 这位扬名梁州的风尘女子散尽万贯家财,不久后有人在杨柳河找到了杜鹃尸体,是自杀,或许这位风尘女子想洗净肮脏的身子。 杜鹃死了,惦记她的只有两类人,有数百侠客自发给她送葬,有数千乞丐一路送行。 第二榜,武圣榜。 十高手历来有争议,于是有好事者罗列了一张大名单,囊括了天下武圣,也有例外,比如苣臣。 武圣榜第一当属伏白,伏白,单字白,无姓无氏,人称潜龙,玄郎之徒,岐山剑阁阁主。 关于伏白的事迹实在太多,孟兰收集九州黎民语录,有以下事迹: 萧国伐中山,伏白一人一年灭萧,斩杀胡塞武圣卫灵。 在剑陵关数万守军眼皮底下斩杀号称天下第二的剑陵缪苦。 单枪匹马从洛邑万二守卫军手下保住宋骁嫡长孙谦修,重伤神秘的哑奴。 闯鲁都,鲁国武圣北原艾诗和守卫军敢怒不敢言。 黎朝亡后伏白再度隐世。 武圣榜第二是大闹黎都的胡塞恶鬼恶善,恶善,胡塞人,人称恶鬼,位列胡塞十八勇士第一。 胡塞武圣卫灵死后,冀州、豫州诸国进犯胡塞,剑陵缪苦重伤而归,胡塞被冀州人传言是不属于人间的怪物,被豫州人传言为来自地狱的恶鬼。 剑陵传人缪斯在阳关斩杀卫秀之后策马胡塞带伤而归,恶善重伤缪斯,斩杀大宋百将(新)排行第一的韩泽,斩杀二十余宋将,最后被伏白再度重伤。 胡塞拜厄让失忆的恶善痛饮神龙酒,恶善大闹黎都。 江珏与恶善在黎都大战,恶善死。 武圣榜第三是人间惊鸿客江望舒,江望舒,梁州枳(巴)国人,任巴国执圭、太傅、枳江侯,后任黎朝太保、护国大将军。 江望舒一生战绩实在显赫,孟兰罗列以下战绩: 一生守护国土国民二十八年无一败绩。 蜀国军中贵胄罗氏三代敌不过一个江望舒。 与荆楚霸王乌江赌战,胜负未分。 江城之战江望舒提剑归来以一敌五迎战韩泽、龙蠡、缪斯、滕云、苣臣,连挫五人,又达成万夫莫敌的成就。 深入南蛮再度与狂暴夫错交手,平手。 只身赴会郢都,连败江珏、郢都禁卫军大统领封肃、霸王枪传人翟庄、剑阁石头与赵淼、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 与鲁国大将军北原驭兽者艾诗交手,重伤艾诗。 巴国有难,江望舒返回梁州,后被巴君芥子陷害而死。 武圣榜第四是缪斯,缪苦之子,其妻葭萌,剑陵传人,人称寐虎,宋国大执戈。 阳关之战缪斯斩杀叛将蒙毅,斩杀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三的兀柯,重伤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一的沙毒。 后在阳关斩杀胡塞王贪狼卫秀,一举封圣。 缪斯铸剑葭萌,约战伏白,死于剑陵关。 武圣榜第五是楚王朝大将军封肃,封肃,其妻楚楚,乞丐出身,后是扬名荆楚的蔷薇侠客。 在洛邑学宫与海民交手,平。 率领荆楚雄兵讨伐吴、越,灭吴、越。 参与灭黎之战。 武圣榜第六是楚王朝前任大将军夫错。 南征百越,东伐诸国,西战涪陵。 与江望舒乌江赌战,平手。 落难南蛮后失去理智,成为狂暴夫错,实力精进,与江望舒再度交手,平。 与其妻杜若战死南蛮彩屏河。 武圣榜第七是在黎都死战的黎朝大将军江珏,枳西人,其母百里青鱼,其父子修,其祖父子丑,其外祖父百里朗轩,其妻玉婵,其师孟兰,其义父江望舒。 在活泉关救助綦民五十万,大败楚军。 在郢都与郢都小霸王翟庄交手,平。 再度出现在活泉关,带领数千残兵打退楚军三万,重伤垂死。 入黎都后担任代大将军,在徐州重伤鲁将滕云,在陶关斩杀鲁将滕云。 与缪斯在塞上莽原一战。 落幕之战以一敌八斩杀武圣海民、北狄女武圣胡狄儿等六人。 死于落幕之战。 武圣榜第八是剑陵缪苦,曾担任宋国司马,其妻百里青鸟。 蔡国兵圣赵括领三十万大军讨伐宋国,缪苦大破赵括。 与胡塞武圣卫灵阳关一战,险胜。 铸剑为苦,死于伏白之手。 武圣榜第九是苣臣,三苗人,擅长防御之道,曾任郢都禁卫军统领,后位列四征四镇。 苣臣并无亮眼战绩,二品,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与荆楚霸王夫错、剑陵寐虎缪斯、梁州惊鸿江望舒和小江侯江珏四位武圣交过手,防御能力天下第一。 武圣榜第十是胡塞王贪狼卫秀,胡塞人,卫灵之弟,武力夺取胡塞王,人称贪狼。 纵横雍州无人可当,斩杀大宋百将(旧)排行第一的卫尚、第三的田恬,斩杀宋将数十人。 最后在阳关与缪斯交手,身死。 武圣榜第十一是玄郎,曾任洛邑学宫祭酒,前岐山剑阁阁主,前大黎王朝太傅。 关于玄郎的身世,实在隐秘,不过玄郎两个女儿长女百里青鸟,幼女百里青鱼,大概玄郎姓百里,名朗轩。 玄郎出手寥寥无几,但能担任岐山剑阁阁主,能教导出天下第一伏白,又指点过荆楚霸王夫错霸王枪法和苣臣防御之道,他的实力不会低。 更何况玄郎曾与江望舒两次交手,与伏白交手一次,若是放在壮年,兴许可以问鼎天下第一。 武圣榜第十二是君仪,綦人,其妻殷桃。 作为后起之秀,他排面较低实在是战绩太少,紧紧与江珏一起参与过活泉关战役和兖州数次战役,也没有过多亮眼表现。 不过黎朝灭亡之后,潜龙伏白不出,武圣也死去大半,君仪则有后来居上的意思。 君仪游历九州,是个自在侠客,曾去胡塞与卫灵之子卫庄交手,平;也曾与楚王朝大将军封肃和苣臣交手,也是平手。 这位年轻的侠客因为年纪原因错过了落幕之战,在武圣稀缺的九州耀眼无比。 武圣榜第十三是凌寒,孤儿,江州军部将。 凌寒和江珏一样,并未得到武圣敕封,却没人敢小觑凌寒。 江城之战凌寒于万军从中取楚将黄阑首级,枪挑霸王枪翟羽,又在杨柳桥达成以一敌万的成就。 凌寒到兖州后曾与缪斯在塞上莽原交手,稍逊一筹,不过也足够惊艳了。 落幕之战凌寒以一敌八,连斩八人,最后不敌海民,战死沙场。 武圣榜排行第十四是艾诗,燕国人,北原侠客,人称驭兽者。 艾诗名声只在冀州显露,洛邑学宫与缪斯交手,平手,一时间声名大噪。 鲁王小白派遣艾曲前去燕国请艾诗出山,拜为大将军,这位北原侠客也走上了九州这方棋楸。 不过艾诗命不太好,鲁与黎朝交战,艾诗惨败于江望舒之手,落幕之战又死于凌寒之手。 武圣榜第十五是海民,来自浩渺东海缥缈神山。 洛邑会盟海民手持越王剑与郢都禁卫军大统领封肃交手,平。 吴越与楚交战,海民作为吴越两国大将军,两度与封肃交手,两次平手,奈何兵力差距过大,最后吴越难逃灭国厄运。 吴将陈千里带着海民投靠楚国,落幕之战海民出战斩杀凌寒,奈何遇上了巅峰江珏,身死。 武圣榜第十六是胡狄儿,北狄女武圣,北狄王阿古达之女,北狄秦淮夫人。 这位天底下唯二的女武圣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三战缪斯三次平手,落幕之战被江珏袖里藏刀一刀歌喉而死。 武圣榜第十七是卫灵,胡塞人,拜厄之徒。 卫灵作为早期武圣,没能与后面的武圣一较高下,不过纵横雍州,杀得西羌、犬戎人心惶惶是事实。 卫灵最富有盛名的两战都成全了别人,一次在阳关与剑陵缪苦交手,不敌;第二次则是为了寒星重刀前去萧国斩杀伏白,结果陨落在萧国。 武圣榜第十八是祁木,胡塞人。 祁木作为有记载的第一位武圣,碍于同时期天下有记载的武圣独此一位,所以缺乏对比,只好靠后一些。 武圣榜第十九是拜厄,胡塞人,其父祁木,其子沙毒,其女小茶(杜若),其徒卫灵。 拜厄被玄郎成为胡塞一脉最为惊才绝艳的人,自创拖刀术,成全了卫灵与卫秀。 拜厄两战,一次被玄郎打落山崖,隐姓埋名半生,化为江侯的老仆人。第二次则是在黎都主导了恶善之变,可惜此时他年事已高,又被一箭射中,被江珏一刀割喉而死。 武圣榜第二十是玉婵,伏白之女,江珏之妻,天底下唯二的女武圣。 黎朝灭亡前玉婵名声不显,黎朝灭亡后她曾与君仪联手入郢都,君仪拖住封肃和苣臣,玉婵斩杀了郢都小霸王翟庄和秦孟亭,一时间声名大噪。 武圣榜第二十一是哑奴,宋国人,宋骁八子嘉熹之奴。 哑奴藏得太深,悄无声息刺杀诸位公子,又重伤龙蠡,这等战力实在不俗,可惜的是哑奴并未有武圣称号,只是好事者把她推了出来。 武圣榜第二十二是卫庄,卫灵之子,卫秀之侄。 胡塞一脉从祁木起四代六人都是狠人,祁木是有记载的第一位武圣,祁木之子拜厄惊才绝艳可惜被玄郎打落山崖,拜厄之徒卫灵纵横胡塞,卫灵之弟卫秀马踏阳关,卫灵之子卫庄卷土归来,还有一位近乎无敌的恶善。 卫庄身骑乌金宝马,手提寒星重刀,习拖刀术,习贪狼九刀,再度驱赶走西羌和犬戎,无敌雍州。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奈何有多重因素限制,这些惊才绝艳的武圣(苣臣、拜厄两人不算武圣)未能在一张棋楸上较量一场,所以排面争议颇多。 比如胡塞一脉六位狠人除了恶善排在第二,其余人都靠后,是否有偏见?胡塞与西羌、犬戎的往来比中原更密切,他们的历史实在悠久,可以追溯到虞朝。一门四代六位狠人,武圣榜二十二个名额胡塞占去六个,实在让其余八州汗颜。 比如苣臣和拜厄两人并未抵达武圣境界还能榜上有名,甚至苣臣排名前十实在太高了。江珏和凌寒虽然没有武圣封号,但他们的实力摆在那儿。 比如江珏在黎都以一对七斩杀武圣海民,斩杀武圣胡狄儿,斩杀楚将季良,斩杀秦将乔叔,斩杀秦将唐谋,苣臣和封肃落荒而逃,这等战力不进前三实在不妥当,要知道恶善还勉强算是被江珏伏诛。 比如若是以巅峰实力算,玄郎是否有望天下第一? 比如洛邑那位深藏不露的哑奴是否算得上是武圣? 孟兰只是尽可能地罗列出武圣榜单,让这些惊才绝艳的武圣不至于泯灭众生。 第三榜,圣人榜。 圣人榜第一当伯岐,作为古往今来第一圣,也只有伯岐能排第一。 伯岐的事迹便是黄口小儿也能娓娓道来,文王三请伯岐,伯岐与夫诸斗法,伯岐辅佐文王治理天下。 圣人榜第二是老子,洛邑学宫祭酒。 作为伯岐之后有记载的第一位圣人,又是天道圣人,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实在有资格紧随伯岐。 圣人榜第三是子丑,中山人。 天底下第一位君子是子丑,洛邑学宫祭酒是子丑,大黎太师还是子丑。 子丑以身殉道,留下两样东西,一样是仁义礼信和忠诚孝悌,一样是二十四节气。 伯岐让天下分一年四季三旬三百六十五日,子丑则观天象、察农时,制定二十四节气。 圣人榜第四是百里玄郎,百里玄郎曾任洛邑学宫祭酒、大黎太傅、岐山剑阁阁主。 百里玄郎指点邹固纵横之术,指点木尔纵横之术,指点苗农家学说,实在不凡,碍于百里玄郎实在过于神秘,知晓他的人不多,所以排排名并不靠前。 圣人榜第五是邹固,子丑首徒,曾任洛邑学宫祭酒,宋国司徒。 作为唯一一位一人兼学纵横之术与仁义之道的圣人(百里玄郎疑似兼修黄老之学、农家学说、纵横之术),邹固在大世中表现不俗,最后替孟兰以身殉道更是传唱九州。 圣人榜第六是秦淮,乔国公子,秦王朝的奠定者。 作为天底下最年轻的圣人,秦淮将纵横之术无所不用其极,从亡国灭种到身挂五国相印,再到挂七国乃至八国相印,最后建立秦王朝,秦淮堪称最成功的圣人,可惜他的手段太过于无耻,因此排名略低。 圣人榜第七是苗,三苗人,孤儿,楚国大司农。 苗圣当列前三,楚帝熊冉祭拜苗圣时称赞“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苗圣培育良种,结束了楚人以粟米为食的历史,荆州地产更是远超其余八州,这都是苗圣的功劳。 熊冉还称赞过,楚王朝最大的功臣不是连同他在内的七代明君,不是满朝贵胄和举国将士,而是苗圣。 圣人榜第八是殷隐,老子之徒,鲁国太师。 殷隐曾是洛邑学宫祭酒,和子丑论道三日后归隐问道山。 殷隐一辈子将清静无为贯彻到底,只做了两件事,第一次驾车去鲁都立替他赶了三年牛车的公子小白为嫡,免去了两子夺嫡的血腥争斗。第二次还是驾车去鲁都罢免了称帝的鲁王小白,立替他赶车的公子海为嫡,可惜鲁国还是亡了。 圣人榜第九是木尔,楚国国师。 这位权倾朝野的楚国国师笑到了最后,可惜熊冉不喜欢纵横家,最终木尔惨死他乡。 圣人榜第十是施慧,宋国司马,后转投秦淮手下。 作为天底下唯一一尊兵家圣人,施慧撰写的《战经》被天下九州武夫奉为圭臬。 宋国灭亡之前施慧转投秦淮手下,秦淮拜他为司马,最后在黎王宫被百里玄郎一剑刺死。 圣人榜第十一是告誓,鲁国太保。 告誓用法治治国治民,得到鲁王小白的重用,奈何鲁国兵败,告誓自刎。 圣人榜第十二是孟兰,子丑之徒,江珏之师。 第四榜,侠客榜。 所谓侠客,便是流连山野之人。 侠客榜第一是君仪,剑阁弟子,伏白之徒。 君仪扬名时大世已经结束,这位年轻的侠客与医圣蒲邈的弟子蒲音结伴游历九州,所到之处草匪流寇闻风丧胆,佳人丽人望眼欲穿。 英雄自然要配美人,君仪最后一次回到巴国时带着殷桃。 侠客榜第二是艾诗,燕国北原人。 艾诗可以成为一个放浪不羁的侠客,不该当一个武夫,这是君仪的原话。 君仪之前天下第一侠客非北原艾诗莫属,尽管艾诗已经陨落,冀州还是流传着他的传说。 侠客榜第三是桃花农。 桃花农有两个,一个是巴阳侠客第一人,黎公子闲;一个则扬名黎都,凌寒。 邓闲和秦淮相比太过于黯淡,或许他本就该是个流连山野的侠客,不应该是一位放不下权力的公子。 第五榜,骏马榜。 人有豪杰,马有俊良。 骏马榜第一是贪狼。 天下骏马出胡塞,胡塞宝驹数贪狼。 胡塞男子人人皆兵,三十万铁骑纵横雍州,从三十万铁骑里脱颖而出的人中豪杰胡塞王贪狼卫秀,从三十万骏马中脱颖而出的是马中俊良贪狼宝马。 胡塞王卫秀有四样倚仗之物,第一样是麾下十八勇士,第二样是麾下三十万铁骑,第三样是是卫灵用性命换回来的贪狼寒星重刀,第四样是贪狼宝马。 骏马榜排行第二是千里雪,也叫明月照。 胡塞王流华进贡了一匹洁白神驹给黎室,这匹神驹曾驮着赫天子逃出胡塞铁骑的追杀,也曾随黎朝大将军江珏征战沙场。 骏马榜排行第三是野马王。 有人向楚王(那时候还是楚王)熊冉进贡了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王,后来被苣臣驯服。熊冉喜爱宝物,偌大一个御马场单单养了一匹野马王,足见熊冉的喜爱程度。 这匹野马王中毒身亡,熊冉没有过分追究,只处死了马夫公孙骥。 骏马榜第三是乌金,胡塞王卫庄坐骑。 胡塞盛产狠人,也盛产骏马,卫秀曾身骑贪狼马踏阳关,卫庄如今身骑乌金纵马胡塞。 骏马榜第五是一匹跛脚黑马,养在活泉关。 一匹跛脚黑马,是活泉关内綦地三城自由民和将士的宝贝,数十在活泉关幸存的老兵争着养马。 这匹跛脚黑马是江珏的坐骑,驮着江珏从塞上莽原回到枳西僻里,驮着江珏深入南蛮寻找神龙酒,驮着江珏远上峨眉寻找谪仙,驮着江珏东去郢都…… 第六榜,盗圣(神偷)榜。 秦岭有一座雄关,叫剑陵关,当年缪苦随手写下剑陵二字,然后有了剑陵关。 中山有一座富城,叫云良城。 曾经的云良城是贫民区,住着一个老乞丐,叫仇梁,仇梁之子叫仇许。 后来贫民区多了一家人,主人叫云良。 天底下只有两位神偷,一位叫云良,一位叫仇许。 第七榜,医圣榜。 天下只有两位医圣,一位叫蒲邈,一位叫蒲音。 蒲邈一半是医圣,一半是庸医。 蒲音是医圣。 蒲音与君仪结伴而行,两人走遍九州,君仪惩奸除恶,蒲音救死扶伤。 第二十八章、江珏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孟兰为江珏列传,一字难落,索性让黎民来写。 黎民是最天才的艺术家,他们骨子里无一不洋溢着浪漫的情怀,日子苦得像一碗浓茶,一口饮下嘴里吐出的是莲花。 巴国巴阳治下枳西僻里。 又是一年禾丰节,枳西里正赵伯焘亲自主持,葛鹿等少数大人物也莅临。 “姚典,”葛鹿朝一个坐在木车上的男子喊道,“喝一碗?” 姚典,前黎都守卫军大统领,他心虚地回头询问身边女子:“如意,我就喝一碗。” 如意进屋准备下酒菜,葛鹿抱来一坛酒,启封先是嗅了一口,赞叹道:“好酒。”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酒鬼,酒坛见底,两个酒鬼开始说酒话。 “姚典,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酒是在浮图关与小江侯酣醉。”葛鹿眯着眼,他想起了曾和江珏在浮图关喝酒吃肉,然后提剑杀到江城。 “是你酣醉,小江侯千杯不倒。”姚典笑道。 “胡说,他醉了,否则怎么连巴君位置都不坐。”葛鹿这辈子只佩服过两个人,一个是江侯江望舒,一个小江侯江珏。 “恶善厉害吧,和小江侯比起来就是个屁。”姚典提到恶善还是心有余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葛鹿撇撇嘴说道:“那算什么,你没看见小江侯在江城,剑都不出芥子就死了。” “姚典,去不去?”葛鹿问道。 姚典看着一双断腿,笑道:“你背我去。” 巴国巴阳治下兰埔僻里。 “老板娘,沽酒。”有沽酒客腼腆地敲门。 巴阳谁家的酒最醇香?首推巴阳治下兰埔僻里丰家酒坊。 “没了,”丰家酒坊老板娘姜米妮看着年轻的沽酒客,皱了皱眉说道,“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那沽酒的少年看着八大瓮酒,皱眉说道:“明明还有。” “有人预定了,”姜米妮喊道,“阿竹,你们把酒运到活泉关去。” 沽酒的人哀求道:“老板娘,沽不到酒我要被打。” 姜米妮柳眉一挑,问道:“你家住哪?” 少年沽酒客指着巴山认真地说道:“我是一个匪,我叫小七。” 姜米妮瞪着沽酒客说道:“拿钱,你家大王还欠我许多酒钱。” 巴国巴阳治下巴山。 巴山有匪,巴国独此一例,有人说匪首是个大胡子,也有人说是个俊朗中年人。 沽酒的小匪抱着一小坛酒回来,哭喊道:“大王,你骗我,你说报你的大名沽酒不要钱。” 匪首是亓官庄,他揭开封盖,板着脸说道:“我们是匪,要钱作甚?” 巴山有七座土坟,亓官庄斟了七碗酒,一巴掌拍在小匪头上,佯怒道:“小七,过来,敬完酒去巴阳看老子的夫人。” “大王,你还有夫人,我不信。”年轻的小匪噘着嘴。 亓官庄嚷道:“知道敬夫吧?他是我兄弟,他还要喊我一声大哥。” 巴国巴阳。 亓官庄大摇大摆走进巴阳最豪华的卢家府邸,小亦步亦趋,扭扭捏捏。 “姑爷。”卢家胖管家一脸谄媚。 小匪瞪大了眼,亓官庄得意扬扬,故作语重心长说道:“小子,莫说卢家,便是我去了江城王上都要奉为上宾。” 小匪看见自家大王眼睛微红,亓官庄继续说道:“小子,好好练刀。” 巴国綦地活泉关。 “二傻子,又在喂马呢?”亓官庄一拳朝敬夫挥去。 “大傻子。”敬夫咧开嘴笑。 年轻小匪瞠目结舌,他最开始被亓官庄掳去当匪还一脸不乐意,挨了一顿打后就老实了,亓官庄总和他吹嘘,他以前还不信。 “亓官庄。”有人遥遥招手,小匪回头吓得跪伏在地,那可是巴君武去疾。 “王上。”武去疾作揖喊道。 “不必拘束,”巴君武去疾说道,“人都来齐了。” 小匪听说过这些大人物,但还是头一回见到,况且还是这么多大人物齐聚一堂。 巴君武去疾携夫人小沁在前,小沁怀抱一个小女娃,牵着一个小男孩,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仅仅跟随。 季衍青牵着一个女孩,亓官庄与她并肩,小女孩脆生生喊道:“亓官哥哥。” “彩屏,喊叔叔。”亓官庄鼓励道。 “娘说了你是哥哥。”小彩屏固执地说道。 亓官庄身后是敬夫、葛鹿、任林、丰谷、白戈等威名赫赫的大将,葛鹿背着姚典,白戈搀扶着白老。 小匪跟在白老后面,与他同行的都是些老兵,没有一个囫囵人。 活泉岭漫山遍野都是土坟,小匪听说过这些土坟是许多年前战死活泉关的将士。 一行人一直走到活泉岭顶上,那里还是一座坟。 小匪回头,身后跟着许多人,他大多不识得,小匪不敢说话,只好跟着上去。 两个守墓老兵相互搀扶,一个缺了胳膊,一个少了腿。 “武去疾携夫人小沁、长子长安、爱女如意亲祭小江侯。”武去疾接过一炷香,插在土坟前。 “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亲祭小江侯。” “武长安亲祭江珏叔叔。” “江彩屏代父亲祭江珏哥哥。” “亓官庄亲祭公子。”一声公子,亓官庄泪如雨下。 “江州军部将敬夫亲祭小江侯。”敬夫是镇守一方的执圭,他更喜欢江州军部将这个名头。 “执圭任林亲祭小江侯。” “执圭葛鹿亲祭小江侯。” “执圭丰谷亲祭小江侯。” “活泉关守将白戈亲祭小江侯。” “小将军,我老人家来看你了。”白老颤颤巍巍地插下一炷香。 “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亲祭小江侯。”敬夫和葛鹿搀扶着姚典,姚典上了一炷香。 “活泉关守将李勤亲祭小江侯。”曾追随江珏涉江的女将李勤抽泣不止。 “活泉关老兵李平亲祭小江侯。” “活泉关老兵姜奎亲祭小江侯。” …… 巴国有六节,一是阳春,节气立春之日,祈祷一年收成;二是月夕,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团圆赏月;三是禾丰,秋收之后,保佑来年收成;四、五则是除夕、新岁,合称过年,辞旧迎新;六是小江侯祭奠日,禾丰节一次,新岁一次。 亓官庄鼓励小匪:“上柱香吧。” 小匪颤颤巍巍地从守墓老兵手里接过香,正色喊道:“巴山匪小七亲祭小江侯。” “君仪携妻殷桃亲祭江珏哥哥。”人群分开,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君仪提剑归来。 “哥哥,静姝看你来了。”一个少女跟随君仪而来的少女跪伏在地。 “蒲邈之徒蒲音亲祭小江侯。”蒲音也跟着来了,他随君仪游历九州,君仪惩奸除恶,他救死扶伤,被人尊称为医圣。 敬夫歌《袍泽》,众人和歌,歌曰: “巴山凄兮枳水凉,携吾袍泽战四方。操长戈兮衣旌旗,驭虎豹兮驾蛟辇。刀呜咽兮剑嘲哳,矢呼啸兮矛咻咻。左骐殆兮右骥伤,鼓长锤兮金哀嚎。进不入兮同砥砺,退无路兮道踯躅。餐西风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婵娟。阳晖晖兮白昼尽,日晓晓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泽既死兮身不倒。” 小匪是个孤儿,他是误入巴山深处被亓官庄掳去当匪的,他扯了扯亓官庄的衣角问道:“大王,小江侯到底是谁?” 亓官庄没有责备小匪的无知,小匪有些痴,和公子当年一样,亓官庄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小江侯是我家公子,我随他走遍天下九州,见过人间繁华。” “小江侯是孤的知己,是孤一生的挚友,是巴国的奠定者,”巴君武去疾揉了揉小匪的脑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匪受宠若惊,他望着亓官庄,亓官庄点头,小匪认真答道:“我叫小七。” “江珏是江侯义子,是我的干儿,也是彩屏的哥哥,”季衍青招呼静姝过来,说道,“静姝,你玉婵姐姐呢?” 静姝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作揖喊道:“干娘。” “小江侯是天下第一剑客,曾在活泉关递出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剑,曾在黎都画了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道星辰。”姚典用足够虔诚的语气说道。 “小江侯是江侯引以为傲的传人,是江州军的魂。”敬夫抹了把泪,他是硕果仅存的江州军部将。 “小将军是我们綦地二十万户五十万自由民的英雄,”白老流出了混浊的泪,他悲哀地说道,“天老爷,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小将军那么年轻。” “江珏是我的兄长,”君仪对小匪小七说道,“可不要辜负小七这个名字了。” 小七疑惑地望着亓官庄,亓官庄别过脸说道:“许多年以前巴山有两个匪,一个叫小七,一个叫亓官庄。” “伸出舌头。”蒲音皱眉说道。 “你有病,”蒲音看过后有对季衍青说道,“夫人。” “孩子,你愿意当一个英雄吗?”没等小七回答,季衍青又说道,“先别急着回答,你可以征求亓官庄的意见。” 小七又看着亓官庄,亓官庄严肃说道:“小七,当英雄的代价是要死的,你自己决定。” “和小江侯一样吗?”小七询问道。 众人都沉默着,君仪说道:“小七,等你想好了去江城找我,我是天下无敌的君子剑君仪。” 众人缓缓走下活泉岭,武去疾问道:“敬夫,你和葛鹿去请孟先生,孟先生没来吗?” 敬夫摇头说道:“孟先生不在桃李学塾。” 活泉关。 众人散去,亓官庄带着小七住在活泉关。小七转到关门,左边有一块巨石,写着“延祚去疾”,右边也有一块巨石,写着“长安如意。” 可惜小七不识字,他记性很差,长一岁忘一岁,过一日忘一日。 “左边写着延祚去疾,右边写着长安如意,是我哥哥留下的。”小七听见有人说话,他转过身,身后是一个少女,他似乎见过,又不记得。 小七腼腆地拱手说道:“你好,我是小七。” 许多年前,也有个痴儿拱手说道:“初次见面,你好,我叫珏。” 小七折了一束野菊花,递给少女,少女犹豫了一些,接过野菊,小七更腼腆了,他问道:“我们是朋友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静姝。”少女神情恍惚,许多年前,也有个痴儿折了一束野菊。 小七小声念了许多遍,愧疚地说道:“或许明天我就忘了,我记性差。” 日落月出,静姝月下起舞弄清影,小七痴痴地看着,喃喃道:“好看。” 活泉岭。 夜色下有三两点灯火闪烁,孟兰踏着月色而来,缓缓走上活泉岭,江珏坟前有一个人月下起舞弄清影,她听见脚步声说道:“孟先生好。” “玉婵为何趁着夜色来?”孟兰问道。 “孟先生不是也踏着月光而来?”玉婵反问道。 孟兰沉默了,玉婵问道:“孟先生还在逃避?” “师兄替孟兰以身殉道,江珏以身殉国,孟兰苟且偷生,实在惭愧。”孟兰心怀愧疚。 “孟先生,我和江珏的孩子到蒙学年纪了。”玉婵笑了笑,明月娇羞地藏进云朵里,只露出半个身子。 孟兰的手微微颤抖,气喘如牛,问道:“叫什么名字?” “只有乳名,等先生赐名。”玉婵拱手作揖。 “心存远志,扶摇直上九重天;思归当归,剑起波澜一万里,”孟兰说道,“可以起名说剑。” “说剑,说剑,江说剑,”玉婵念叨三声,答道,“好。” 孟兰目送玉婵走下活泉岭,孟兰还有许多话要与一生最得意的徒儿说。 活泉关。 小七和静姝并肩而坐,小七指着星辰说道:“静姝,你信不信天上的星辰是人变的。” 玉婵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静姝不经意回头看见玉婵,玉婵喊道:“静姝,走了。” 静姝扬起野菊花说道:“我走了。” “到哪里可以找到你?”小七喊道。 玉婵随意瞥了小七一眼,说道:“当年一个痴儿用一束野菊花骗了我,你这个痴儿还想故技重施?” 小七目送静姝走远,找到正和敬夫喝酒的亓官庄,喊道:“大王,我要当个英雄。” 敬夫倒了一碗酒推到小七身前,说道:“小七,想当英雄先得喝酒,最少三大碗。” 小七端着酒碗一饮而尽,豪气干云说道:“还有两碗。” 江城,江侯府邸。 亓官庄带着小七轻声抠门,江彩屏开门,惊喜地喊道:“亓官哥哥。” “喊叔叔,”亓官庄佯怒道,“你看长安都喊我叔叔。” 季衍青瞪了亓官庄一眼,亓官庄讪笑道:“夫人,我来找君仪。” “等你许久了,”君仪望着小七说道,“小七,想好了?” “嗯,”小七记着亓官庄路上的交代,跪伏在地说道,“请收我为徒。” “为什么想当英雄?”君仪正色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当英雄,说是万里挑一也不过为,况且英雄总是要死的。” “我想去找一个人,”小七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叫静姝。” “蒲音,亓官庄,小七,”君仪拔剑说道,“入南蛮,寻神龙酒。” 南疆。 亓官庄说道:“小七,当年江珏公子就是在南疆遇到的静姝,江珏公子最疼爱的就是静姝,你要是真喜欢他,可不容易。” 小七早忘了那些人,于是问道:“啊,有多少人?” “静姝是江珏公子的妹妹,你师父是江珏公子的弟弟,你先得打过你师父。”亓官庄朝君仪挤眉弄眼。 君仪会意,折了一根枝条起手舞剑,最后刺进一颗老树,说道:“小七,拔出来。” 小七竭尽全力还是没能拔出来,君仪笑道:“小七,你师父我天下无敌,打不赢我我可不答应。” 亓官庄自吹自擂道:“小七,还有本大王,不是我吹,当年我杀得楚军人仰马翻。” 蒲音除了医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好绷着脸说道:“我和江珏是挚友,我随便一喊就是几千几万人。” 小七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亓官庄嗤笑道:“你这就怕了?还没完呢。” 于是三人七嘴八舌地吓唬小七。 巴君武去疾和江珏是至交好友,巴国四境执圭都是江珏的部下,女武圣玉婵是江珏的妻子…… “江珏是谁?”小七仰着头问。 亓官庄一阵懊恼,一巴掌拍在小七额头,小七连忙躲到君仪身后,他倔强地说道:“不管是谁,反正我喜欢静姝,我一个一个打过去。” 痴儿心底也会有人留下浅浅的影子,小七心间绽开一束野菊花,他睡着的时候梦呓喊道:“我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有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款款而来。” 再次入南蛮,南蛮人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许多南蛮男人是綦民,南蛮大王黎斤拿出神龙酒招待众人,小七喝了三大碗,晕晕乎乎。 “为何非要亲自来南蛮一趟?”亓官庄问道,只要季衍青一声吩咐,神龙酒不是乖乖送来? “我要带着小七重走江珏走过的路,”君仪笑了笑说道,“风风火火闯九州。” 蒲音拿出两味药材,一味是远志,一味是当归,蒲音说道:“小七,我考考你,人有远志,思归当归。” 小七晕晕乎乎答不上来,蒲音说道:“就是两味药材,大王,带路吧。” 第二十九章、江望舒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天下有三位文武全才,所谓文王全才,便是能文能武。 第一位是百里玄郎,作为老子首徒,百里玄郎在黄老之学的造诣上尤胜师弟殷隐,所以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后百里玄郎继任洛邑学宫祭酒,又担任大黎太傅。 除了黄老之学,百里玄郎还有邹固、木尔两位纵横家弟子,又指点过农家圣人苗,堪称奇才。 论武学造诣,百里玄郎假死后把全部心思放在岐山剑阁身上,培养出玄郎、玉婵、君仪三位武圣,又指点过荆楚霸王夫错霸王枪法和苣臣的防御之道,甚至他能被峨眉山下人称为谪仙,老年之时与江望舒两次交手,与伏白一次交手,一剑斩杀秦国司马施慧,老当益壮。 百里玄郎还是天底下唯一一尊既上了圣人榜也上了武圣榜的人物,这份殊荣再无第二人。 第二位是宋将龙蠡,早年便在大宋百将(旧)中名列第十,后来又位列第二,最后更是担任宋国大执戈。 儒将龙蠡,这是对他最好的概括。进洛邑学宫,可以和圣贤才谈经论道,备受洛邑学宫祭酒子丑喜爱;进宋国庙堂,可以治国治民,宋骁对其何其厚爱,龙策、龙蠡、龙瑾,龙家两代三人都是宋国柱臣;坐镇军中,可以运筹帷幄,天底下唯一一尊兵家圣人施慧更是将龙蠡当作衣钵传人;领军出战,可以治军领军,可以上阵杀敌,虽说武力比起武圣榜上的人物逊色一些,也不输太多。 宋骁临死前能把谦修托付给龙蠡,足见宋骁对龙蠡的厚爱;缪斯与伏白论剑前把大执戈之位让给龙蠡,足见缪斯对龙蠡的信任。 宋骁驾崩后宋国内忧不断,外患不绝,支撑起宋国的只有两人,一位是司徒邹固,另一位便是大执戈龙蠡。 第三位是江望舒,这位无论是在梁州还是在兖州都是最耀眼的人物也是一位文武全才。 手执玉圭,他是居庙堂之高的枳国太傅,硬生生托起了近乎散架的枳国(巴国)。 棹舟赋文,他是才华斐然的草莽诗人,鼓琴和歌,一曲《袍泽》技惊四座。 手持追星,他是独步梁州又纵横兖州的人间惊鸿客,镇守巴国国土国民二十八年,又担任黎朝护国大将军守护黎朝。 人们更喜欢称他为江侯,他是忧国忧民的枳江侯,大雪封山依旧走遍江城治下四座城邑和数十僻里,瘟疫来袭更是走遍巴国。 江望舒一生战绩太过于耀眼,枳蜀国之战,江望舒斩杀蜀国军中贵胄罗氏一门三代十余人。 南蛮入侵,江望舒领军镇守国土,再度将南蛮逼回南疆以南。 乌江之战,江望舒与荆楚霸王夫错赌战一场,何其壮观? 江城之战,枳国几近亡国,江望舒提剑归来,剑起波澜,以一敌万连挫韩泽、龙蠡、缪斯、滕云、苣臣五位顶尖将领,又以一敌万冲杀,杀得楚军人心惶惶,楚将滕云败走,楚将苣臣挟持荆琦君、秦孟亭败走。 楚王熊冉设宴凤凰城,江望舒单人匹马赴会。 入南蛮,夜闯白牛寨,杀得白牛寨人心惶惶。 承季衍青一诺,再度与狂暴夫错交手,分号不输。 黎朝有难,江望舒远走兖州,任太保,任黎朝护国大将军,挫败武圣艾诗。 巴国有难,巴君芥子三请江侯,江望舒马不停蹄奔赴巴国,死守孤城梁邑,痛击蜀国大军。 惊鸿陨落,巴君芥子所为。举国人民哀苦,如丧考妣;各地将士悲痛,兵围江城;南蛮夫人哀痛,领军驰援。 这位玩弄权术的巴君芥子自食恶果,血洒江城。 不过江侯江望舒并无立坟立碑,甚至巴国并未在江侯陨落之日祭奠这位江侯,只在江城有雕像一尊。 君子剑君仪、医圣蒲音、巴山匪首亓官庄和小七四人入南蛮寻神龙酒,蒲音拿出两味药材,一味是远志,一味是当归,蒲音说道:“小七,我考考你,人有远志,思归当归。” 远志,当归,是蒲音的师傅蒲邈死在路上时交给蒲音的两味药材。 是人有远志,思归当归,也是两位药材。 蒲音朝南蛮大王黎斤拱手喊道:“大王,请带路。” 南蛮有山名彩屏山,彩屏平原就在彩屏山上,彩屏河环绕彩屏山潺潺流淌。 “当年杜若就是将夫错放在这个山洞的。”南蛮大王黎斤提到夫错还心有余悸,如果没有江侯坐镇,彩屏平原之战恐怕胜负难料。 山洞名为神龙洞,南蛮勇士们把五谷和三牲摆在神龙洞口,南蛮大王黎斤脸上涂抹着五彩颜料,用古老又神秘的语言祈祷。 “当年武去疾将江侯送来时,许多寨主不同意夫人将江侯送进神龙洞,季衍青承诺让出首领之位,我才捡了个现成。”祭祀完毕后,南蛮大王黎斤打着火把上前,和君仪三人讲述一件往事。 小七喝了三大碗神龙酒还酣醉如泥,这会儿正在白狼寨呼呼大睡。 “神龙酒最奇妙的不是配药,也不是主药雄蝉蛾,而是神龙洞里的神水,”黎斤朝蒲音致以歉意,“配方我都给你了,没有神水也酿不出神龙酒。” 蒲音点头说道:“这神龙洞里的神水实在奇妙。” “你们小心一些,”南蛮大王黎斤正色说道,“江侯的状态很不稳定,亓官庄应该知晓当年夫错。” 亓官庄点头,他隐隐知晓了什么。 “其实江侯夫人不太愿意我们来打扰江侯,只是熊冉已经兴兵而来,”蒲音朝君仪说道,“你也是武圣,就不能和江侯一样震慑楚军?” 君仪摇头说道:“蒲音,你不习武,你不懂。便是我师尊伏白也做不到以一敌万,否则当年在洛邑就不会离去了。” “既然一己之力不能挽救战局走向,为何要请江侯出山呢?”蒲音询问道。 “当年枳国最强的军队是江州军,为何江州军所向披靡?”亓官庄问道。 君仪接着亓官庄的话说道:“一个人不能改变战局,也有例外。比如当年江珏在活泉关以数千残兵败将击退楚军三万之众。” “一个人可以成为旗帜,可以成为信仰,可以成为信念,只要他不倒下,一切皆有可能。”君仪神情有些恍惚,他想起了江珏在活泉关留下的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道剑影。 “小心。”南蛮大王黎斤扑倒蒲音,君仪一拳与一个蓬头垢面的怪人对上。 “人生到处当何如?应似惊鸿踏雪泥。”蒲音从地上爬起来,不顾狼狈模样,开始念诗。 “无缘封圣又何妨?依旧人间惊鸿客。”蒲音念出了第二句。 “亓官庄,唱《袍泽》。”蒲音喊道。 亓官庄高声放歌,歌曰: “巴山凄兮枳水凉,携吾袍泽战四方。操长戈兮衣旌旗,驭虎豹兮驾蛟辇。刀呜咽兮剑嘲哳,矢呼啸兮矛咻咻。左骐殆兮右骥伤,鼓长锤兮金哀嚎。进不入兮同砥砺,退无路兮道踯躅。餐西风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婵娟。阳晖晖兮白昼尽,日晓晓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泽既死兮身不倒。” “人有远志,思归当归,”蒲音看着安静许多的怪人,柔声说道,“江侯,巴国有难,当归了。” 新历七年,楚帝熊冉派遣大将军封肃、镇西将军苣臣、征西将军白鹿大王鹿恩讨伐梁州未果。 新历八年,季秋,楚帝熊冉再度命三人领三十万大军西取涪陵。 “此战,灭巴。”楚帝熊冉将天子剑交给大将军封肃。 巴君武去疾派遣执圭敬夫、葛鹿、丰谷,活泉关守将白戈领军镇守涪陵。 “坚守涪陵,涪陵可以失,你们四个活着回来。”这是巴君武去疾下的命令。 “那吃货又来叫阵,看老子不刺破他的肚皮。”葛鹿咬牙切齿就要出战。 敬夫呵斥道:“不准出城迎战,坚守。” 葛鹿狠狠叹口气,看着白鹿大王在城下挑衅他实在憋不下这口气。 新历八年,季秋,九月初七,涪陵破,执圭葛鹿战死,敬夫、丰谷、白戈退守旧枳都。 “吾乃南蛮黑虎寨寨主黎言,封南蛮大王之命驰援。”一支南蛮勇士驰援而来,敬夫大喜。 九月初九,南蛮黑虎寨寨主黎言迎战楚王朝大将军封肃,战死旧枳都。 九月十一,执圭丰谷迎战楚王朝镇西将军苣臣,重伤。 九月十三,活泉关守将白戈迎战楚王朝征西将军白鹿大王,负伤。 九月十四,旧枳都成为危城。 “死守,旧枳都再失,江城再无屏障,”敬夫咬牙喝道,“伍长战死老兵补上,什长战死伍长补上,百夫长战死什长补上,千夫长战死百夫长补上,万夫长战死千夫长补上,我若战死万夫长补上。” 九月十五,晨曦微启,暮霭缠绕轻烟,可惜这一切都和浪漫无关,旧枳都告破,巴军与楚军在城内厮杀。 有人踏歌而来,敬夫竖起耳朵听见了,他惊喜喊道:“是大傻子。” 大傻子是亓官庄,二傻子是敬夫。 南蛮大王黎斤亲自率军驰援,楚军暂退,敬夫一把抱住亓官庄,喊道:“大傻子。” “二傻子,”亓官庄笑着说道,“我最拿手的是梳头发。” “那可不,你还拐了个媳妇。”敬夫嚷道。 “君仪和蒲音呢?”敬夫问道。 亓官庄看着敬夫发笑,我最拿手的是头发,敬夫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泪流满面。 “江州军部将敬夫参加江侯。”敬夫以为是梦,江侯都死了多少年了怎么还会回来呢? “敬夫。”江望舒沙哑喊道,他在竭力思索这个名字,他头痛欲裂,发出一声不像人类,更像野兽的嘶吼。 “敬夫,唱歌。”蒲音连忙喊道。 敬夫还在怔神,亓官庄开始歌《袍泽》,敬夫和歌,巴军将士也和歌。 “敬夫,我记起来了,我是谁?”江望舒喃喃自语。 “你是江侯江望舒,”蒲音取了一坛神龙酒,起开封盖递给江望舒,“江侯,你最喜欢饮酒。” 江望舒痛饮一坛神龙酒,他叹息了一声,柔声喊道:“敬夫,取我甲胄,取我追星剑。” 敬夫含泪递上甲胄,君仪将自己的剑递给江望舒,敬夫说道:“江侯,追星剑在封肃手里。” “江侯,你不必上阵,只要你出现就行了。”蒲音担忧地说道。 “只要我还活着,就得守护国土国民,这是我的使命。趁我还清醒,你们不要离我太近。”江望舒阔步出城,亓官庄、君仪、敬夫、白戈、南蛮大王黎斤等人紧随,巴军和南蛮勇士跟在身后。 “封肃,可敢一战?”江望舒喝道。 “是江侯。”苣臣沉声说道,他实在不敢相信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还会重生。 封肃怀抱追星剑,他犹豫了。 “怕什么,管他是人是鬼,你我三人联手便是伏白也能一战。”白鹿大王鹿恩嚷道。 “不行,”封肃摇头说道,“不能大意,传令,击鼓进军。” 战鼓擂响,两军将士开始冲杀,巴楚之战再一次爆发。 楚军人数是巴军加上南蛮勇士的两倍还有余,没一个人退缩,只要江望舒不倒,巴军便不会败。江望舒就像一杆旗帜,旌旗猎猎。 “苣臣,鹿恩,你我三人联手,先斩杀江望舒,”封肃喝道,“众将士务必拖住,小心君子剑君仪。” 江望舒以一敌三,一位是经历落幕之战后少有的武圣封肃,一位是防御之道登峰造极单论防御堪称天下第一人的苣臣,一位威名赫赫的白鹿大王鹿恩。 没有追星剑,江望舒出剑没有星辰。江望舒还是出剑了,星河剑法一剑接连一剑,络绎出手。 敬夫被一个楚将缠住,他喝道:“君仪,请去助江侯。” 君仪在混战中如闲庭信步,这是游龙步,他被十几个楚军托住,一时间也杀不出去。 苣臣主防,封肃和白鹿大王鹿恩主攻,三人联手占据上风,江望舒不光要防备三人,还要留心身后的楚军。 “扰我国民者,必诛之。”江望舒一剑逼退苣臣。 “侵我国土者,必诛之。”江望舒一剑与白鹿大王鹿恩相交。 “犯我国威者,必诛之。”江望舒再一剑刺向封肃。 苣臣与白鹿大王鹿恩携手逼退江望舒,封肃手提天子剑刺中江望舒。 天子剑,曾经叫追星剑。追星剑,有两任主人,一位是江侯江望舒,另一位是小江侯江珏;天子剑,也有两任主人,一位是楚帝熊冉,一位是楚王朝大将军封肃。 追星剑饮了第一位主人的血。 江望舒的头发是亓官庄梳的,再一次散落,乱发下是一双猩红的眼睛。 江望舒发出一声低吼,死死抓着追星剑,他的手掌被割裂,鲜血染红了追星剑。 白鹿大王一刀劈砍在江望舒背上,苗刃是重刀,重刀无锋,但这份力道还是将江望舒砸落到微尘里。 “呀!”江望舒半跪在地,左手抓着追星剑刃,右手一剑刺向封肃。 封肃放弃了追星剑,避开这一剑,这一刻他有些后悔。 有了追星剑的江望舒才是独步天下的人间惊鸿客。 江望舒轻抚着追星剑,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但数十年的陪伴,他可以忘记自己的名字,忘不了追星剑。 追星出鞘,剑起波澜。 江望舒递出第一剑,隐隐约约有星辰剑芒闪烁。 江望舒挥出七剑,七道星辰剑芒连缀成星,编织成星河。 何止七剑,他有千剑万剑。 江望舒不知疲倦地递出一剑又一剑,一百道、一千道、一万道星辰剑芒闪烁。 新历八年九月十五,白天,旧枳都。 幸存的楚军和巴军都信誓旦旦地说那一天乌云蔽日,有千道万道星辰铺满旧枳都。 新历八年,九月底,郢都。 楚帝熊冉勃然大怒,抽剑劈砍王宫一切够得着的东西。 楚国大将军封肃战死! 楚国征西将军白鹿大王战死! 楚国镇西将军苣臣生死未卜! 三十万楚军只剩十万败军退守凤凰城! 新历八年九月底,巴国。 巴君武去疾身披孝服,巴国将士身披孝服,巴国两百万黎民身披孝服。 “武去疾恭送江侯。”巴君武去疾扶棺。 “江州军部将敬夫恭送江侯。”执圭敬夫抬棺。 “末将丰谷恭送江侯。”执圭丰谷身负重伤不能起身,并未抬棺。 “末将任林恭送江侯。”执圭任林抬棺。 “活泉关守将白戈恭送江侯。”活泉关守将白戈抬棺 “江城守卫军百夫长苟不言恭送江侯。”苟不言抬棺。 “恭送江侯。”从江城到巴阳,江侯江望舒的棺椁走到哪巴国将士的哭声就绵延到哪。 “恭送江侯。”从江城到巴阳,再到巴山,江侯江望舒的棺椁走到哪巴国民众的哭声就绵延到哪。 江望舒遗言,他想葬在巴山,和日覃杜若一起,面朝杜若湖。 孟兰携带弟子江说剑在巴山草舍等待。 “说剑,那是你父亲的父亲,去告个别吧。”孟兰牵着弟子江说剑缓缓上前。 “说剑代父亲江珏恭送爷爷。”江说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这是江侯的剑,”武去疾把追星剑交给孟兰,嘱咐道,“应该给说剑。” 第三十章、云歌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塞上冰寒,潦水冷冽。 塞上莽原有人牧羊而歌,歌声凄婉飘到云朵上去。 塞上莽原有人长歌纵马,马蹄惊起跃马潦水。 “朵朵,还生我气?”云歌策马归来,取下长弓。 云朵摇摇头,怀抱小羊,眼泪流淌在脸颊,如同潦水流淌在塞上莽原。 “哥向来不喜欢当英雄,”云歌坐在云朵旁边,斜阳当归,她说道,“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爹就说了我是兄长,要保护你。” “我去做饭了。”斜阳落山,云朵转身走进毡房。 “朵朵,收拾一下,过两日我们去云良城。”宋国已经亡了,塞上莽原也没多大意思,云歌觉得云良城是个好去处,至少是以父亲的名字命名的。 云歌没去成云良城,翌日,燕王延卿带人而来,他在黎都避难过一些日子,所以认得云歌。 “云歌,随孤去燕国吧。”燕王延卿陈恳地说。燕国最缺少的便是人才,云歌是大将,箭术卓绝。 “多谢燕王好意,云歌只想当个羊倌。”云歌笃定心思,拒绝了燕王延卿的邀请。 燕王延卿锲而不舍地请求道:“云歌,白狄、赤狄踏足九州,空有一身本事,不去报效国家,躲在塞上莽原纵马牧羊?” “黎朝都亡了,还国家,”云歌摇头 果决说道,“燕王,我意已决,请回吧。” “请云歌出山。”燕王延卿咬咬牙,单膝跪地恭敬喊道。 燕王延卿以为云歌会被感动,云歌讥讽道:“你功成名就,我马革裹尸?” 燕王延卿脸色铁青,一群燕国将士纷纷扬刀,云歌面无惧色说道:“这就是燕王的派头?先礼后兵。” 燕王延卿走了,云歌没有十里相送,甚至连目送的心思都没有,他喊道:“朵朵,收拾一下,我们去云良城。” 没人回应,云歌策马追逐燕王延卿,遥遥看见云朵也在其中,他焦急喊道:“朵朵,回来。” 云朵回头淡漠地瞥了一眼云歌,像一片云朵飘远了。 燕王延卿第二次来塞上莽原的时候带着云朵,还有一个奶娃。云歌张开长弓对着燕王延卿,云朵怀抱奶娃挡在他身前。 “云歌,随我去燕国吧。”燕王延卿还是不死心,当年黎朝有三位大将,第一位是大将军江珏,第二位是冷面将凌寒,第三位则是塞上鹰云歌。 “哥哥,这是我的孩子。”云朵抱着奶娃走上前,她的左眼是塞上莽原的炊烟,右眼是金阿岭的雪。 “叫什么名字?”云歌的态度柔和了一些,他本意是带着云朵去云良城给她寻个好人家,可惜云朵不懂事。 “思云,”燕王延卿揽着云朵说道,“我已经立思云为嫡。” “燕王,云歌厌倦了战事,不必再来了,”云歌顿了顿,弯弓搭箭松弦一气呵成,一只无辜的老鹰坠地,云歌说道,“还请善待朵朵。” 燕王延卿第三次来塞上莽原的时候思云已经三岁了,燕王延卿嘱咐道:“思云,待会见了舅舅要喊。” 云歌不在塞上莽原,燕王延卿败兴而归。 新历五年,云良城。 “当年盗圣云良和盗圣仇许打赌,谁能进中山王宫窃取明珠……”一个说书老人在云良和仇许的雕像前讲述故事,一群孩子兴致浓浓地围着他。 有人手提长弓缓缓进城,说书老人对孩子们说道:“孩子们,明儿再讲。” 说书老人叫子印,其女子游,其婿云良。 “云歌,怎么现在才来?云朵呢?”子印很老了,他走路的时候拄着竹杖。 云歌搀扶着子印,说道:“外公,云朵嫁人了。” “我们回家,”子印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说道,“我一直错怪了你的父亲。” 曾经云良谎称给他的女儿云朵攒下一份嫁妆,这份嫁妆有多重?是云良一生的财富,加上到萧国窃玉所得的千金。 云歌能理解子印,子印舍不得女儿子游跟着一个鸡鸣狗盗之辈,因为他的角色的父亲。正如云歌也舍不得云朵跟着燕王延卿,因为他是兄长。 云歌在云良城住下了,子印说道:“孩子,你不小了,我也很老了。” 云歌知晓子印的心思,他现在无欲无求,甚至很想去寻仙访道。 子印等不了了,他卧榻不起,悲哀地说道:“孩子,你喜欢哪家姑娘?你只管说。” 这是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的最后的期盼,云歌转身走出去,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女人,两人跪在床前,云歌说道:“外公,她叫子归。” 子印闭上了眼。 云良城没有羊,也不能纵马云歌碰着子归的脸说道:“你愿意随我去牧羊吗?” “好。”斜阳下,云歌纵马怀抱子归重返塞上莽原。 “人间给我千万种满心欢喜,正如沿途花朵逐枝怒放,我总不能领悟全部的绽放,只能呵护一朵。”云歌和子归说着情话,子归把头埋在云歌怀里,恬静如一朵小白花。 塞上莽原有千万种斑斓花朵,云歌走马观花,选择了最不起眼的野花,扎根在塞上莽原潦水河畔。 偶尔有人从梁州或是冀州来,除此之外再无人识得云歌。 云歌生了子,成年后搬去了云良城,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次回来带着一个孩子。 他是一个老羊倌,喜欢牧羊而歌,喜欢喝酒,可惜再也拉不开长弓了。 “爷爷,江珏是谁呀?”云歌的小孙儿仰起头问道。 云歌的肩头蒙着雪花,江珏的坟头蒙着黄土。江珏,云歌费力地思索,许久之后才说道:“你听谁说的?” “有人说的,我不认识。”云歌的小孙儿一脸热切,他对牧羊、骑马、长弓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像极了云歌。 云歌颤悠悠地取下蒙尘长弓,可惜他干瘪的双臂已经无力拉开,他用极其富有感染力的语气说道:“他是个英雄。” 小孙儿对一切未知的事物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缠着云歌讲故事,一老一小并排坐着,从日出坐到日落。 当年江珏带着武圣榜第二的恶善回到黎都,后来胡塞拜厄设计让恶善吃了神龙酒,恶善暴怒,大乱黎都。 玉婵被恶善重伤,江珏提剑从塞上莽原归来,为了心爱之人与恶鬼恶善交手。恶善一拳有千钧之力,江珏被一拳砸退,撞塌了一堵土胚墙。 恶善太过于无敌,无人可当,正当众人绝望之时,江珏从微尘里站了起来,施展草莽剑法一连六剑重创了恶善。他即将挥出第七剑的时候拜厄挟持着静姝过来了,江珏的剑戛然而止。 江珏心疼小静姝,他丢弃了剑,空手朝拜厄走去。 江珏可没死,这个时候你爷爷我正在一栋高楼上,你爷爷我弯弓搭箭松弦一气呵成,一箭破空而去正中拜厄后心,江珏也趁机袖里藏刀一刀隔断了拜厄的喉咙。 恶善暴怒,一拳砸去,江珏抱着小静姝硬接了这一拳,然后倒地不起。恶善挥出第二拳的时候小静姝挡在了江珏身前,恶善头痛欲裂,一连撞塌了十几堵墙。 这时候你爷爷我再度弯弓搭箭松弦,一箭杀了这位名列武圣榜第二的恶鬼。 小孙儿撇撇嘴,他倔强地说道:“那我可没听说你是武圣。” “你爷爷我只是不屑当武圣,这样和你说吧,不提以前,单单是现在的武圣,剑阁阁主君子剑君仪是我挚交好友,剑阁传人小七还得喊我一声叔,酒剑仙江说剑也得喊我一声叔。”云歌抖抖酒囊,酒干了。 “爷爷,你当真这么厉害?”小孙儿眨巴着眼睛询问道,眼里不无崇拜意味。 “那可不,你爷爷我当年和江珏、凌寒并称天下第一,人送外号塞上鹰云歌。”云歌豪气干云地说道。 “我也想习武,当个大英雄。”小孙儿攥着小拳头,眼里闪烁着希冀色彩。 “英雄,是要死的,”云歌怜爱地抚摸着小孙儿的头说道,“江珏死了,凌寒死了,爷爷还活着。” “假如重来一次,爷爷你还会牧羊吗?”小孙儿询问道。 假如重来一次?云歌沉默了。 云歌,盗圣云良之子。 云歌,塞上莽原纵马牧羊,驱狼驭虎。 云歌,黎朝将军,人称塞上鹰。 云歌,塞上莽原羊倌。 “孩子,你当真想当个英雄?”云歌严肃地问道。 小孙儿踌躇不定,他看见他的爷爷云歌老朽的身体迸发生机,拉开那一张塞上莽原无人能拉开的长弓,取了一根同样蒙尘的箭矢,再松弦。 小孙儿仰头,一只比云朵飞得还高的雄鹰凄凉惨叫一声,簌簌坠落如落叶。 “孩子,爷爷驱狼驭虎去了。”云歌背负弓箭,手提狼刀,翻身上马。 “爷爷,你去哪?”小孙儿问道。 “许多年前有人三请你爷爷我出山,是该允诺了。”云歌纵马放歌,朝冀州燕国而去,那里,白狄和赤狄始终觊觎九州土地。 人间给我千万种满心欢喜,正如沿途花朵逐枝怒放,我总不能领悟全部的绽放,只能呵护一朵。 第三十一章、敬夫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活泉关。 江珏悄无声息走了,武去疾追出来只见到关门左边立着一块巨石,上面写着“延祚去疾”;右边立着一块巨石,上面写着“长安如意。” “武去疾,”敬夫说道,“江珏说了,他把你留在这里当英雄,这次他不是去当懦夫,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当大英雄。” 武去疾热泪盈眶,一时哑言。 敬夫继续说道:“江珏还说了,江侯也给你的孩子起了两个名字,若是男娃单名酒,若是女娃叫彩屏。” 武去疾摇头说道:“这可不是给我的孩子起的名字。” 巴阳治下,兰埔僻里。 “酒家,沽酒。”敬夫下马喊道。 “没酒了。”姜米妮招呼道。 “明明还有几大瓮,”敬夫嚷道,“我是江州军部将敬夫,如今是活泉关守将。” 姜米妮这才走出来,敬夫躬身作揖说道:“将军将军让我代他说一句,你家的酒很好喝。” 巴山,一间草舍,六座土坟。 敬夫在兰埔丰家酒坊沽了酒,踏着沙沙落叶缓缓而来。 “阿大,敬夫代江珏向你敬酒一碗,”敬夫斟酒一碗,洒在阿大坟头,眼睛有些红,“活泉关一战,江珏守护关内二十万户五十万自由民。” “阿二,敬夫代江珏向你敬酒一碗,他已经参透了天空、大地和谷子的秘密,他想支撑起黎朝的天,庇护大地上的黎民,让黎民衣足饭饱。” “阿三,敬夫代江珏向你敬酒一碗,江珏已经让关内自由民不必受冻,他还要让九州再无冻死骨。” “阿四,敬夫代江珏向你敬酒一碗,江珏已经让关内自由民不必挨饿,他还要让九州再无饿殍。” “阿五,敬夫代江珏向你敬酒一碗,江珏说他很感激你,你那么傻,他说他会留心的,会好好活着。” “阿六,敬夫代江珏向你敬酒一碗,江珏说他跑得很快,你已经走过了许多地方,他还在不停地走。” “阿二,江珏说有一个老人很敬佩你,他叫苗圣,敬夫代江珏替苗圣向你敬酒一碗。” 再之前,敬夫曾和亓官庄去寻找过荆琦君的下落,可惜只有一只鞋子遗落在原地。 江珏的嘱托,敬夫不敢怠慢,只剩下巴阳布商卢布之女谷雨。卢家已经搬走,敬夫托人四处打听,终于在南郡城打听到谷雨的下落。 敬夫无暇去南郡城寻找谷雨,亓官庄回来了,一个人。 “二傻子,我家公子死了。”亓官庄晕倒在活泉关。 亓官庄带回来的只有季衍青赠给江珏的短刀。 这一日,活泉关老兵痛哭流涕,如丧考妣。 这一日,活泉关守军痛哭流涕 如丧考妣。 这一日,活泉关内自由民痛哭流涕,如丧考妣。 这一日,敬夫累死了一匹马,奔赴江城报丧。 江珏葬在活泉岭顶上,巴君武去疾、南蛮夫人季衍青、四境执圭、活泉关守将、关内白老等人亲自送葬。 只立了个衣冠冢,只埋了一把短刀。 谷雨来了,还带着一个女人,亓官庄认得,这个女人叫苗淼,苗圣孙女。 “谷雨,江珏让我代他说一句抱歉。”敬夫说道。 谷雨摇摇头,说道:“这可不是和我说的。” 敬夫不认得苗淼,他还是朝苗淼说了一句:“抱歉。” 卢家卢老爷死了,被流寇所杀,谷雨再次搬回巴阳,一来二去和敬夫熟络了。 亓官庄重返巴山当匪,有一次他来活泉关,敬夫还在喂马,马是江珏早年所骑的黑马,已经跛脚。 “二傻子,记得来巴阳喝酒。”亓官庄说道。 敬夫哑言,记下了日期。 这顿酒是亓官庄和谷雨的喜酒,人不多,加上敬夫恰好四人。 “一切从简。”亓官庄说道。 第四人是苗淼,她准备酒菜,敬夫则成了苦力。 “二傻子,你该娶媳妇了。”亓官庄拍着敬夫的肩膀说道。 敬夫憨羞地笑了笑,说道:“我怕祸害别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苗淼在给谷雨梳头,屋外只有两个男人,亓官庄说道:“你觉得苗淼如何?” “我配不上。”敬夫连连摆手。 “来,喝酒,”亓官庄继续斟酒,他揽着敬夫的肩膀说道,“一醉方休。” 里屋,谷雨照着铜镜说道:“苗淼,你也该考虑嫁人了。” 苗淼的手顿了顿,没接话。谷雨又说:“敬夫将军可是巴国执圭,又是江珏最信任的人……” 屋外,亓官庄拍门嚷道:“夫人,我进来了。” 苗淼闻声退了出去,满地狼藉,敬夫烂醉如泥,钻到桌案地下。 敬夫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还觉得脑袋昏沉沉睁不开眼。他竭力思索昨夜发生了什么,自己和亓官庄拼酒,然后就记不清了。 敬夫费力地爬起来,到处找水喝,恰巧亓官庄也刚起来,敬夫朝他挤眉弄眼说道:“大傻子,大好时光不好好陪夫人?” 亓官庄捧了一捧水洒在脸上,又咕咚喝了几口,这才嚷道:“女人当真是老虎,比老子上阵杀敌还累。” “算你还有良心,先把老子送到屋里才入洞房。”敬夫说道。 “我没管你啊,你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亓官庄不解地说道。 苗淼已经准备好饭食,谷雨还在梳头打扮,敬夫和苗淼目光交接,苗淼很快躲闪。 敬夫开始殷勤地往巴阳跑,偶尔带去一些小礼物,偶尔空手,甚至他开始修理边幅。 铁汉也有柔情,爱情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萌芽,有一天敬夫对谷雨说道:“嫂子,请你帮帮忙。”新历三年,敬夫和苗淼成婚,这位硕果仅存的江州军部将的婚礼分外隆重,巴君武去疾亲自当证婚人。 “我是个粗人,我没有小江侯的才情,说不出多少好听的话,”新婚之夜,敬夫承诺道,“我,敬夫,三生有幸能娶到你,往后余生,我若对你半点不好,天打雷劈。” 苗淼伸手堵住敬夫的嘴,埋怨道:“不准说不吉利的话,我要你好好活着。” “好,我一定好好活着。”敬夫说道。 第三十二章、君仪蒲音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有人负剑,有人腰系小酒葫芦,两人结伴而行。 “蒲音,我们先去哪?做什么?”君仪询问道。 “走到哪算哪,救死扶伤。”蒲音答道。 “好,你救死扶伤,我惩奸除恶,行侠仗义。”君仪豪气干云地说道。 君仪和蒲音结伴走出黎都,还未走出兖州,君仪说道:“听见了没?有侠客桃花农占山为王,这位闲公子可真是丢尽了脸,我去会会他。” 两人一路走来不止听见有一日说起桃花农大王,君仪询问过后知晓在桃花山。 “站住,”有草匪从矮树丛里跳出来,持刀喝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君仪摇头问道:“我若是不给呢?” “不给?就得死,弟兄们,上。”四五个草匪低估了君仪和蒲音,毕竟两人都是白白净净的少年郎,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富家子弟,人傻钱多。 君仪拔剑,不到二十招结束了战斗。草匪头子跪伏哀求道:“大人,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亲,下有三岁的孙子,还有十八岁的美娇娘,放过我吧。” 君仪嗤笑道:“原来还是个强抢民女的东西,放过你也行,带我去见你家大王。” 草匪头子顺从地在前领路,抵达桃花山时他拔腿跑进寨子喊道:“大王,有人打上来了。” 一个彪形大汉提刀走了出来,君仪笑问:“你就是桃花农?” “知道本大王的名声还敢来找死?”彪形大汉傲慢地说道。 “可我听说桃花农是个俊美侠客。” 那草匪头子有了底气,他辩解道:“我家大王可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可我还听说桃花农时用剑的。”君仪讥笑道。 草匪头子捡了一把剑递给彪形大汉,彪形大汉扬剑说道:“小子,尝尝本大王的桃花剑法。” “是桃夭剑法,来,我教你,”君仪拔剑朝彪形大汉而去,边打边说道,“这一式叫踏风。” 彪形大汉不堪一击,很快被君仪制服,他哀求道:“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是故意冒犯的。” 草匪头子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哀求道:“桃花农大人,我是被逼的,我本是山下农夫。” 君仪摸摸鼻子,不满地说道:“我可不是桃花农,他给我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你们各自回家吧,我也不想杀人,再让我知晓你们祸害百姓,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君仪放过了这窝匪,他不想多做杀孽。下山的时候君仪愁眉苦脸地说道:“蒲音,我得有个响亮的外号,帮我想想。” “君子有不为,君子有所不为。”蒲音没空搭理君仪,他在读书。 君仪眼睛一亮,说道:“我就叫君子剑了,总有一天我要让君子剑的名声响彻九州。” “再往前是云良城,我们得多换些粮食,”君仪策马上前,赞叹道,“能活到云良这个境界就知足了。” 有不少人簇拥在一块告示前,君仪挤进人堆看了看,揭下告示兴奋地说道:“蒲音,你显摆的机会来了,仇梁重病,有人出资百金。” 仇梁,云良城德高望重的老人,盗圣仇许之父。 君仪揭下告示引起了众怒,毕竟两人都还是少年郎,怎么看都不像是医术高超之人。 云良城卫兵闻讯过来围住两人,君仪抱手说道:“准备饭菜,再准备些草料,然后把百金准备好。” “毛都没长齐,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有人嗤笑道。 子印闻讯赶来,问道:“敢问怎么称呼?” “我是君子剑君仪,伏白之徒,”君仪满不在乎地说道,“他是蒲音,蒲邈之徒。” “别让他出手,蒲邈可是个庸医。”有人喋喋不休。 子印替两人解了围,带着两人边走边说道:“老朽曾有幸见过医圣蒲邈,讨了个方子,治好了多年隐疾。” “还是子印大人明事理,”君仪说道,“那些庸人不懂,一口一个庸医。” 子印抚须笑道:“劳烦了。” 有子印带领,蒲音畅通无阻见到了仇梁,检查一番过后他走了出来,神色严峻。 “怎么?”子印问道,“老仇无药可救了?” 蒲音点头说道:“子印大人,恕我无能为力。” 子印留两人暂住云良城,蒲音拒绝了。子印又要赠十金,蒲音拒绝道:“无功不受禄。” 两人采购了足够的食物过后继续往北,君仪询问道:“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蒲音失落地说道:“仇梁病入膏肓,顶多能续命一个月,我不想让师傅失望。” “我能理解你。”君仪没有勉强,即便蒲音能让仇梁续命月余,仇梁还是得死,这份过也得记在蒲音头上。 “君仪,我这样做是不是违背了医者良心?”蒲音调转马头,说道,“我得回云良城,得一世美名也好,背一世骂名也罢,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蒲音和君仪返回云良城的时候仇梁几乎断气,君仪找到子印,在子印的带领下畅通无阻见到了仇梁。 “子印大人,劳烦你派人去准备这些药材。”蒲音知晓仇梁的病症,所以写下了十几味药材递给子印。 药材很快取来了,蒲音亲自煎药,子印派了两个侍卫任由蒲音差遣。三天后蒲音走出房间,一脸疲倦。子印没有急着询问仇梁的状况,让人带蒲音去休息。 “幸不辱命。”蒲音朝子印拱拱手,然后才在侍者的带领下休息去了。 蒲音和君仪走出云良城的时候数百人想送,他们不乏是富商巨贾,不过再往前推些年成都是一群跟着仇梁讨生活的小乞儿。 “厉害呀。”君仪忍不住赞叹一句。 蒲音摆摆手说道:“希望我不会辜负师傅的期望。” 那个既是医圣又是庸医的蒲音最大的心愿是蒲音能成长为医圣,庸医之名,实在不好听。 两人走出兖州,北上抵达冀州。冀州白狄、赤狄正和燕国交战,路途尽是流民。 蒲音叹息道:“君仪,我和你商量个事。” “你是说把钱财散给他们?”君仪见到蒲音点头,笑道,“本来就是你的,你自己做主,我也轻松些。” 子印赠给蒲音百金,那数百人又凑了数十金,算得上一笔不小的财产。 蒲音散尽百金,百金虽多,和无尽的流民比起来显得捉襟见肘。蒲音忧虑地说道:“如果没有战争,天底下会少死多少人。” 君仪打算去燕国极北凛冬之地游历,那里出了一个北原侠客驭兽者艾诗,孜然还会出第二个风流人物。 不过君仪失望了,两人在燕国游历数月,并没有遇到实力不错的侠客,甚至险些卷入燕国与北狄的战争。冀州并无太多收获,君仪剿灭了几窝草匪,蒲音治好了几个穷人,两人并未和燕国贵胄产生交集。燕王延卿知晓君仪的消息后派人来请,君仪无心插手冀州战事,于是两人再南下抵达塞上莽原。 “去见见云歌吧。”君仪提议道。 蒲音表示赞同,两人一拍即合在塞上莽原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云歌。 云歌杀羊煮肉招待故人,君仪早已馋得满嘴流津,抓着一只羊腿大快朵颐。 “蒲音,你看看云朵是不是病了。”云歌小声说道。 蒲音小口小口吃着羊肉,摇头说道:“这是心病,我治不了。” “云歌,你给云朵说门亲事,”君仪接过酒囊饱饮一顿,赞叹道,“好酒,馋死我了。” 云歌点头说道:“我打算带她去云良城,云朵还在责怪我撇下凌寒。” 君仪放下酒囊,低声说道:“江珏和凌寒值得钦佩,你也不要过于自责。” 两人在塞上莽原停留了些日子,云歌带着君仪驱狼驭虎,蒲音则寻找药材,他答应给云朵开一副活血养气的药。 药材找好了,两人告别云歌,君仪招手说道:“云歌,你也得赶紧找个媳妇了。” “我想去拜访一下殷隐先生。”蒲音说道。 “行吧,听说殷隐先生有个孙女貌美如花,本大侠也不小了。”君仪开玩笑说道。 问道山。 草舍炊烟袅袅,山中自有人家。君仪提剑比划,蒲音一路采药。 “你二人是来找我师傅的?”有少女站在高处双手抱胸,恰好衬托出饱满的胸脯。 君仪一时看呆,赞叹道:“横看成岭侧成峰,君仪问道问道山。” “呸,泼皮无赖,”少女正是殷桃,她把散落的头发绾了个髻,在前领路,“要不是我师傅吩咐,我肯定不会理你这个泼皮无赖。” 君仪朝蒲音求救:“蒲音,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蒲音不置可否,他窸窣钻进林子寻找药材去了。 君仪快步追上殷桃,说道:“我是君子剑君仪,伏白之徒,江珏好友。” “泼皮无赖。”殷桃嘀咕一句,小跑起来。 君仪不紧不慢地跟着,殷桃跑累了,气喘吁吁,只好瞪着君仪,等她气缓过来了又骂道:“泼皮无赖,也敢称君子剑。” 君仪又小心地瞄了一眼,殷桃饱满的胸脯起伏不定。殷桃霞飞双颊,秀手捏拳锤向君仪,气鼓鼓说道:“你还看。” “天地良心,我真没那想法,你别骂我泼皮无赖了。”君仪一脸委屈之色,明明是个正气凛然的侠客,竟然被一口一个骂作泼皮无赖。 “登徒浪子。”殷桃改了口,君仪的脸色更委屈了。 君仪一把扑倒殷桃,殷桃急得咬他肩膀,君仪用手捂着她的嘴,说道:“别说话,有人。” 殷桃害羞地别过头,她看见密林深处有不少人窸窣前行,正朝着问道山深处而去。 蒲音也发现了这群来历不明的人,他小心地爬上来,见到君仪和殷桃的姿势旖旎,别过头小声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君仪这才发现不对,他打了个滚,一脸懊恼,完了,这下泼皮无赖和登徒浪子的身份甩不掉了。 殷桃爬起来拉着君仪的衣袖,一脸急切地说道:“上山,我爷爷有危险。” 一行至少十人,不可能是山中樵夫猎户,问道山人迹罕至,来人还能是谁? 殷桃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拉着君仪就往山上跑,没跑多远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我背你。”君仪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没想到殷桃竟然答道“好。” 美人在背,君仪没有旖旎心思,他在乱石嶙峋的问道山上如履平地,甩开蒲音一大截。 三人和另外一行人走的不是一条路,君仪瞥了一眼,看不见另外一行人,兴许是绕路了,他问道:“这群人是谁?” “不出意料是鲁王小白。”殷桃还是第一次和男子这般亲近,君仪双手托着她的腿,并没有过于过分,让她好受了些。 两人抵达山上草舍的时候殷隐正在候着,君仪放下殷桃,来不及寒暄,他催促殷隐进屋。 殷隐摆手拒绝了君仪的好意,他说道:“人各有命,因果注定,逃不掉的。” 蒲音和那十余人几乎同时抵达草舍,蒲音站到君仪身边气喘吁吁。 “殷太师,孤又来了,”鲁王小白笑道,“请太师出山协助孤光复鲁国大业。” “呸,你想得美。”殷桃气鼓鼓地骂道。 “桃儿,孤敕封你为夫人,如何?”鲁王小白脸上堆着笑意。鲁国亡了,鲁王海死了,他还活着。 “抱歉,无意得罪,”君仪站到殷桃面前说道,“殷桃是我女人。” 君子伸手,殷桃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到君仪手心。 鲁王小白脸色阴翳,质问道:“你是何人?” “君子剑君仪,家师伏白。”君仪持剑,面无惧色。 “杀了他。”鲁王小白歇斯底里,伏白,这个名字他化成鬼都不会忘记。 “蒲音,带殷先生和殷桃进屋。”君仪说道,持剑而出。 鲁王小白实在落魄,只带了十几个扈从,君仪并不担忧,正好可以练剑。他持剑而出,脚踏游龙步,一剑横斜挡住两人的攻势,再下腰顺势出剑,解决了背后的偷袭,再接连后退,背靠石头,只需要面对正面的敌人。 鲁王小白带来的扈从实力不弱,也不强,君仪应对自如,十余人很快或死或伤,只余下鲁王小白和他身侧的持刀壮汉。 “鲁巴,杀了他。”鲁王小白下令。 君仪持剑朝鲁巴冲去,鲁巴劈下一刀,君仪持剑横斜身前,这一刀有千钧之力,竟然砍断了君仪的剑。 “这是我江珏哥哥送我的剑,你该死。”君仪手持半截断剑,接力踩踏在石头上凌空跳下,断剑插在鲁巴后颈。 “放我走,不然都死。”鲁王小白趁机闯进草舍,打晕蒲音之后挟持着殷隐与殷桃。 “好,”君仪弯腰放下了剑,悄无声息地捡起一根枝条藏在袖中。 鲁王小白没察觉出异样,挟持着殷隐与殷桃走出草舍,君仪朝鲁王小白走去,鲁王小白呵斥道:“别过来。” 君仪摊开双手,表示什么都没有,鲁王小白不敢放松警惕,他挟持两人缓缓后退,君仪不紧不慢地跟随,始终保持五步距离。 五步,他有些犹豫,他不敢缩短与鲁王小白的距离,他害怕鲁王小白舍命一搏。 君仪别了下头,殷桃会意,一口咬在鲁王小白胳膊上,鲁王小白惨叫一声,君仪欺身上前,袖里枝条显现,他持枝代剑,一剑刺穿鲁王小白的喉咙。 “谢谢。”殷桃搀扶着殷隐朝君仪说道。 “我叫君仪,我是一名剑客,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惩奸除恶是我毕生追求的目标。”君仪板着脸说道,他正在努力挽救自己泼皮无赖和登徒浪子的印象。 蒲音悠悠转醒,君仪说道:“蒲音,你该练练武了。” 蒲音点头,又朝殷隐拱手说道:“晚辈蒲音见过殷先生。” 蒲音问道问道山,君仪觉得索然无趣,于是走出草舍,坐在一截木桩上看殷桃煮饭。柴火太生,只见烟不起火,她用袖子揩了一把脸,见到君仪又在盯着自己,她瞪了君仪一眼,问到:“看什么看。” “看小花猫。”君仪再也忍不住笑意,扑哧一声笑出来。 殷桃问到:“哪儿?” 君仪指了指脸颊,殷桃伸手揩了一下,越揩越黑,君仪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殷桃生气了,她双手沾着釜底的灰在君仪脸上乱抹,君仪左右躲避,连人带木桩被殷桃推到,殷桃骑在君仪身上,两手不停地在君仪脸上抹灰,姿势旖旎,只是两人都没察觉。 殷隐听到动静推门出来,见到这一幕干咳一声,然后关门进去了。 殷桃这才察觉到不妥,连忙起身,低着头掩饰一脸娇羞。 晚饭过后,殷隐单独把殷桃留了下来,他慈爱地说道:“孩子,你长大了。” 殷桃小声答道:“爷爷,我还小。” 殷隐呵呵笑道:“喜欢他吗?” 殷桃咬着嘴唇不答,不答,便是答案。 蒲音和君仪在问道山住了快一个月,可惜还是没有多大进展,不过他砍了足够多的柴,还翻修了屋顶。君仪懊恼地说道:“都快下雪了,让你在这里等我这么久,明日我们下山吧。” 这一夜下雪了,彻夜未停。 天亮的时候君仪和蒲音向殷隐告别,殷桃正在洗碗,听见了耳朵。 两人结伴走出草舍,蒲音问道:“你不和她道别吗?” 君仪摇头说道:“不了,是我自作多情。” 话音刚落,殷桃从背后跑来环住君仪的腰,殷桃的眼泪像浸水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君仪的背上。 “别走,可不可以?”殷桃泪眼裟裟地说道。 “桃儿,随他去吧,他值得托付。”殷隐走出草舍,欣慰地说道。 “爷爷,我舍不得你。”殷桃不舍地说道。 “我不会让你为难,我留下来”君仪轻抚着殷桃的发丝,又别过头对蒲音说道,“蒲音,我得失陪了。” 蒲音耸耸肩说道:“我也留下来吧,山上草药不少。” 君仪感激地望着蒲音,蒲音连忙说道:“可别说什么感激的话,你要是说了我立马走。”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高朋满座,在殷隐和蒲音的见证下,君仪和殷桃成亲,新房是君仪和蒲音搭建的木屋,就地取材,实在方便。 “留下来,你后悔吗?”一阵不可描述的动作之后,殷桃伏在君仪胸口问道。 “世间有千万种风景,正如沿途花朵逐枝怒放,我总不能领悟全部的美好,总有一朵花儿比全部的风景还美好。”当什么放浪不羁的侠客,当什么天下第一,便是君仪这等惊才绝艳的人物,也沉醉在女人的柔情里无法自拔。 君仪还是下山了,殷隐死了,按照他的嘱托,君仪把他埋葬在草舍后面,他许久前就给自己准备好了墓地。 三人下山,先置办了马匹和食物,再一路西进。君仪指着西方说道:“我有故人,我们去见了故人之后再去峨眉。” 豫州,龙蠡之弟龙瑾带领着宋人苟延残喘,北有北狄虎视眈眈,南有楚王朝来势汹汹,西有胡塞卷土重来。 君仪三人抵达阳关的时候时值孟春,有龙瑾的部下拦住三人说道:“阳关正在交战,还请绕道。” 君仪说道:“劳烦你去转告龙瑾,就说有故人,名叫君仪,前来找他。” 这名守将半信半疑地差人去报信,不久龙瑾亲自来迎接。龙瑾伸手说道:“当年塞上莽原一别,许久没见了。” 君仪握住龙瑾的手说道:“豫州龙家一门两代三人的风采比起武圣也不遑多让。” 龙策,昔年宋骁得意爱将,为宋骁开疆拓土,最后死在恶善手里。 龙蠡,龙策长子,人称儒将,官至大执戈,力战而死。 龙瑾,龙策幼子,带领宋人在夹缝求生,楚帝熊冉多次招安不得。 “一言难尽,如今胡塞又出了一位狠人,我军已经有许多将士折损在他手下了。” “哦?”君仪眉头一挑问道,“我正愁没有遇见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我去会会他。” “那人是卫灵之子,名叫卫庄,身骑乌金宝马,手提寒星重刀,已经自封为武圣。”龙瑾叹息道。 “龙兄,照顾好我朋友和妻子,我去会会卫庄。”君仪手提断剑上马。 龙瑾拦住了君仪,说道:“兄弟,我这有两把好剑,一把是武圣缪苦的苦剑,一把是武圣缪斯的葭萌,你挑一把。” “爽快,”君仪说道,“我取苦剑吧,有些缘分。” 阳关,胡塞卫庄卷土重来,誓要踏破阳关,君仪提剑出关叫阵,卫庄出战。 落幕之战后天底下武圣凋零,伏白再度隐世,楚王朝的封肃成为唯一一尊武圣,直到胡塞卫庄卷土重来这才有了第二尊。 君仪手持苦剑指着卫庄说道:“今日斩杀你,我君子剑君仪也该封圣了。” 卫庄嗤笑道:“你们中原人除了嘴皮子厉害还有什么?你又是何人?” “我师祖玄郎,曾将你胡塞一脉拜厄打落山崖;我师尊伏白,两度重伤你胡塞恶鬼恶善;我哥哥江珏,在黎都斩杀恶善;我叫君仪,我是一名剑客,除暴安良,惩奸除恶,行侠仗义。”君仪提剑策马而去。 这一战君仪重伤,卫庄也重伤,龙策与胡塞将领出阵救回两人,两军再度交战。 这一战君仪封圣,同样封圣的还有蒲音,不到半个月君仪又活蹦乱跳。 胡塞并不安宁,无论是西羌还是犬戎都还未彻底臣服,他们被胡塞一脉压制了数十年时间,但又坚韧无比,每一次被驱逐出雍州都会再度卷土重来。 一个月后,君仪再度与卫庄交手,平手,两军签订了协议,暂时相安无事。 “兄弟,多谢了。”龙瑾松了口气,此时的宋军积贫积弱,他连国号都不敢立,害怕遭到楚王朝的打压。 “这把苦剑,胜过千言万语。”君仪扬了扬苦剑,与龙瑾告别,再度往峨眉而去。 一路上君仪惩奸除恶,蒲音救死扶伤,一位武圣,一位医圣,他们走到哪,马蹄上的花香就带到哪。两人一路很忙,走得很慢,加上殷桃又有孕在身,新历五年的时候才抵达峨眉。 三人缓缓走上峨眉,一把长戟直刺而来,君仪抽剑抵挡,与来人开始在山上小径交手。 殷桃焦急不已,蒲音安慰道:“不用担心,那位是白圣,是君仪的师尊。” 两人在逼兀小径交手足足有上百招,险象环生,伏白停手说道:“君仪,长进不小。” “见过师尊。”君仪嬉皮笑脸地说道。 “见过白圣。”殷桃朝伏白行礼。 有女人牵着孩子在草舍外看着,君仪眼睛一亮,捏着孩子的脸问道:“哟,这么大了,叫什么名字?” “这位是白圣之女,江珏之妻玉婵,”蒲音介绍道,“这位是殷隐圣人孙女,君仪之妻殷桃。” 女人和女人总有说不完的话,玉婵拉着殷桃进屋,两人一见如故。 晚饭过后,君仪走出草舍,问道:“嫂子,找我有事?” 玉婵手持一柄匕首,不是踏月匕,她背对君仪冷声说道:“陪我去杀一个人。” 楚王朝,郢都。 郢都小霸王翟庄封圣,楚帝熊冉、庙堂贵胄和四方将士齐聚。 一月之后,霸王枪传人翟庄、大将军封肃、镇西将军苣臣三人到郢都外骑射。 “君仪,能不能拦住封肃和苣臣联手?”玉婵询问道。 “君子剑君仪,天下无敌。”君仪豪气干云地说道。 “好,你拦住他俩,只要一盏茶时间就够了。”玉婵眉毛如短匕,眼里有寒光。 “他得罪过你?”君仪不解地问道。 “伤过江珏的人都得死,”玉婵想起江珏在潦水河畔指着身上的疤痕,她冷漠说道,“翟庄是最后一个,若不是封肃和苣臣联手我奈何不了他早死了。” “看我的吧,”君仪提剑跳出去,遥遥喊道,“封肃,苣臣,我是君子剑君仪,惩奸除恶,除暴安良,行侠仗义。” 翟庄先行策马过来,一枪直刺向君仪,君仪避开,玉婵现身杀向翟庄。 苣臣和封肃见状连忙策马过来营救翟庄,君仪提剑而起挡住两人。 “让开。”封肃喝道。 君仪不语,以一敌二有些吃力,他低估了苣臣的实力,外人传言苣臣能进武圣榜前十,以前君仪不信,和他交手后才发觉难缠程度不下封肃。君仪不敢分心,这是他迄今为止遇见最强的敌人。 玉婵提匕杀向翟庄,翟庄暴怒不已,竟然有人刺杀自己,还是个女人,他顾不上怜香惜玉,手持霸王长枪施展霸王枪法十二式,招招致命。 君仪很吃力,封肃是成名已久的武圣,苣臣实力不弱封肃多少,他只能且战且退,只能等玉婵尽量解决翟庄。 翟庄实力不弱,毕竟是新晋武圣,玉婵卖了个破绽,翟庄一枪刺去,玉婵脚尖踮在枪身,借力腾飞、翻转,手持匕首全力朝翟庄刺去。 翟庄一狠心舍弃霸王枪避开这致命一击,他不该舍弃霸王枪的,没有武器,他再无半点倚仗。翟庄夺路而逃,大声呼喊:“苣臣救我。” 苣臣竭力撞开君仪,他还没来得及出手,玉婵已经手持霸王枪朝翟庄激射而去。 “走。”玉婵喝道。 君仪一剑逼退封肃,夺路而逃。 不久,郢都传来消息,楚王朝新晋武圣翟庄遇刺身亡。这一战,君仪以一敌二,扬名天下。这一战,玉婵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刺杀了声名鹊起的楚王朝武圣翟庄,正式跻身武圣榜。 再后来,君仪收了个徒弟,叫小七。 “小七,该练剑了。”君仪说道。 小七想贪睡,亓官庄喊道:“小七,再不练剑静姝就嫁人了。” 小七一脸愁容,爬起来练剑。 所谓练剑,是君仪和小七手持枝条对练,小七哀求道:“师傅,你轻点啊。” “不碍事的,小七,”蒲音正在煎药,他笑呵呵说道,“这幅药专治跌打损伤,我再去采点草药给你外敷。” 君仪佯怒道:“小七,你可知道当年江珏有多努力?你再这样懈怠为师就不管你了。” 第三十三章、亓官庄列传 - 弈士 - 赏一杯茶 豫州。 有孤儿名为亓官庄,祖上是宋国亓官,三岁丧父,十岁丧母。 十岁亓官庄开始独自谋生,吃得比乞丐好一些,比狗差一些,他就这样简单地活着。 谁年少时没有个梦?亓官庄的心很小,他只想娶个媳妇,生两个孩子,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亓官庄是个孤儿,家里的两亩土地被乡绅占去,没了土地,他就像没有根的野草,哪里有一点土壤,他就在哪里扎根。 亓官庄从来没有根,十岁是孤儿,十一岁和乞丐混在一起。 “听说侠客押运一车货物有十个铜贝。”有大一些的乞丐望着带刀或是带剑的侠客,眼里流露出希冀之色。 亓官庄就想啊,当个侠客也不错,至少体面些。他想娶个媳妇,总不能当一辈子乞丐,毕竟商贾只会和商贾联姻,贵胄只会和贵胄同床 乞丐也只能和乞丐以相同的贫穷彼此为邻。 亓官庄认得一对老乞丐,其实也不老,只是生活将他们的脸割得稀烂。那一对老乞丐是夫妻,会为了一个人铜贝破口大骂,也会为了一块骨头大打出手。 亓官庄觉得这不叫爱,这只是同病相怜。 亓官庄开始练力气,一是为了能够从乞丐堆里脱颖而出抢到富人的施舍苟活,二是为了能当一个侠客。 事与愿违,日子总是很艰难,草匪流寇也如此,他们饿疯了,开始抢乞丐的家当,掳走女乞丐,也掳走了一些小乞丐。 亓官庄毫无防备地成了一个草匪,再大一些,因为孔武有力,又会一点粗鄙的刀法,竟然混成了一个小头目。 草匪流寇很有眼力劲,他们知晓哪些人该抢,哪些人不该抢,虽说总是抢不到什么值钱货物,不过日子总能过。 “兄弟们,有一批货物即将路过咱们的地盘,都是值钱东西,也没什么厉害角色,只有十来个侠客。”草匪头子这一次经过了深思熟虑,终于决定干一票大的。 商队来了,足足有七八辆牛车,侠客也不多,都是些没有战斗力的劳役。 匪首两眼放光,带着数十草匪杀了出来,为了这一票大买卖整个匪窝可是倾巢出动。 一个侠客站了出来,宛如神祇降世,以无敌的姿态横扫草匪。余下的草匪捡了一条命踉踉跄跄逃走,这一次损失惨重,四十几个草匪只余下七八人,头目更是只有亓官庄一个。 亓官庄理所当然成了匪首,不久隔壁山头的草匪寻仇来了,他们一直被打压,正准备痛打落水狗。 按照约定,两个匪首决斗,谁胜了谁便是这片山头的主人。 亓官庄靠着蛮力和粗鄙刀法赢了隔壁匪首,隔壁匪首叫二狗,他心悦诚服,准备带人离去的时候亓官庄叫住了他:“兄弟,不如你我联手,总比单干强。” 二狗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答应留了下来。 亓官庄遇见一个女人,是一个僻里丫头,他心动了,二狗提议道:“首领,我们可以抢回来。” 亓官庄否决了这个主意,他觉得爱情就是男女情投意合,若是买或是强就没味道了。 亓官庄特地刮了胡子,二狗险些惊掉了下巴,没有胡子的亓官庄若是穿上一身妥当衣裳完完全全是个贵气公子。 亓官庄把匪窝交给了二狗,他时常去帮那个女人干农活,一来二去也熟络了。 “程序可以不走,不过纳彩钱还是得要的。”小莲挽起额头碎发,亓官庄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好。”亓官庄回到匪窝,准备了一分丰厚的纳采礼,送到小莲家去了。小莲父母震惊万分,连忙询问亓官庄是什么家庭,亓官庄不想隐瞒,如实相告,小莲的老母亲递了个眼神,她的老父亲乖乖走出去了。 “孩他爹,报官吧。”小莲的老父亲忧心忡忡地说。 “你傻呀,这年头还看什么出身?当草匪比种地有出息吧?只要小莲嫁给他,还愁不能过好日子?”小莲的母亲一脸欢喜,她几乎可以梦见自己穿丝织衣裳招摇过市的场景。 两人进屋,小莲母亲端茶过来递给亓官庄,嘴上说道:“姑爷,你看什么时候成亲呀?按我说越快越好。” 亓官庄心里打鼓,见到小莲父母没有反对他也松了口气,不到一个月就完婚。 老丈人和丈母娘贪得无厌,草匪本来就收入不稳定,亓官庄只得扩充人马,铤而走险。他在外面奔波的时间太多了,有一次离开一个月才返回匪窝,他特意带了小莲喜欢吃的桃花酥,还刮了胡须,只是路上他发现草匪们的眼神变了。 亓官庄心很细,这是从小察言观色学来的,他暗中提防着,一路回到匪窝。 一切如此,除了二狗短坐着,小莲坐在他腿上。 亓官庄怒不可遏抽刀,十余草匪拔刀相向,亓官庄嗤笑道:“怎么?是我对你们太仁慈了?” “我的好兄弟,你的时代过去了,你太过于小心谨慎,这样一辈子也没出息。”二狗揽着小莲,小莲含着一颗果子喂给他。 “你走吧,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我不为难你。”二狗咂咂嘴,叹息道。 “狗男女。”亓官庄怒骂道。 “断他手脚,丢去喂狗。”二狗冷漠地说道。 一众草匪犹豫不决,二狗怒道:“这里姓陈,不姓亓官。” 一众草匪拔刀相向,亓官庄边打边退,一失足滚下山林。 亓官庄醒来的时候在一个商队的牛车上,一个侠客递给他水,亓官庄喝了之后那侠客问道:“你也是被草匪抢劫的过路人?” 亓官庄点头,他全身酸痛,翻个身都是问题,他问道:“你们去哪?” “我们是梁州枳国巴阳的卢家车队,我是巴阳侠客。”那侠客说道。 亓官庄本想下车,碍于一身是伤,离开商队恐怕活不下来。他闭着眼,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那侠客对亓官庄倒是有好感。 亓官庄摇摇头,他被人背叛了,还是最信任的兄弟和最爱的女人。或许去巴阳也挺好的,远离伤心地,哪儿都好。 亓官庄本想留在巴阳当个侠客,可惜他的梁州官话很是蹩脚,沟通都成问题,何况是谋生? 无奈之下他只得重操旧业当匪。 亓官庄有过当匪的经验,不到半年就拉拢了十几个兄弟。 巴阳附近最为吃香的是巴山,自从巴阳侠客第一人桃花农走后已经有两拨匪入主巴山了,亓官庄也带着手下十几人奔赴巴山想要占据一处山头。 亓官庄在巴山遇见了一位阴狠到极致的人,人称阿五,他手持一把刀子神出鬼没,要么臣服,要么死。 亓官庄心无大志,他只想讨生活,所以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匪首,于是归顺了阿五。 亓官庄一生最得意的是行及笄礼和及冠礼,于是有幸被阿五赏识,去见阿五口中的公子。 亓官庄一向一位阿五口中神秘的公子是位绝顶大人物,可惜他失望了,这位公子是个痴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亓官庄只能顺从地答应帮公子的心上人行及笄礼。 草匪向来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什么人该抢什么人不该抢,可惜总有草匪瞎了眼,非要抢黍离行宫年轻女剑士姜鱼儿,于是怒不可遏的黍离行宫宫主荆琦君带兵剿灭了巴山草匪。 阿五自杀,临终前托付亓官庄照料公子,亓官庄是个善良的匪,他答应了阿五的请求,也遇到了一生的贵人。 公子名珏,江望舒找上来,替公子行了束发礼,后来再带江珏深入南蛮寻找神龙酒。 江望舒何许人也?梁州人可以不识得巴君、蜀王,但无人不识江望舒。 许多年以后,江珏死了,亓官庄再度回到巴山当匪,作为巴国仅存的匪,亓官庄很是高调,和谷雨完婚之后连巴君武去疾都亲自到处恭贺,达到了了匪生巅峰。 一个少年郎误入巴山,甚至住进了草舍,亓官庄驱赶不成,生出主意收他为匪。少年当然不愿意,亓官庄问他名字、籍贯,一问三不知,他是个痴儿,和当年江珏一样。 于是亓官庄就是一顿打,把少年打服了,继续问道:“当不当匪?” “当。”少年小声啜泣。 “以后你叫小七了。”亓官庄嚷道。 “小七,起来练刀,”大清早,亓官庄就叫醒小七,小七不乐意地爬起来练刀,亓官庄呵斥道,“左手练刀。” 小七只好把短刀换到左手。 “小七,老子曾经风光过,天子给我敬过酒,将军和我同案而食。”亓官庄憋了许多话,他不厌其烦地和小七讲。 “我不信,哪有草匪只有两个人的。”小七撇撇嘴,他是个痴儿不假,还是懂些道理的,比如两个人的匪窝,实在寒碜。 “你还不信,老子给你说,以前老子也是个风流人物,”亓官庄喋喋不休地说道,“巴阳最美的女人是老子媳妇,巴国执圭敬夫是老子兄弟,巴君武去疾是老子朋友。” “我不信,”小七撇撇嘴,争辩道,“你就会哄我,有本事带我去见一下啊。” 第三十四章、孟兰自传(完结) - 弈士 - 赏一杯茶 孟兰,师从子丑,习仁义之道,桃李学塾授课。有徒石雁舟,潜学桃李学塾;有徒江珏,官至黎朝护国大将军;有徒江说剑,江珏之子,人称酒剑仙。 “说剑,诵《嘉禾》” “嘉禾离离,后土之苗。 烟火袅袅,星辰迢迢。 困足下者,千里何求? 启足下者,千里何求!” “说剑,诵《桃夭》。” “彼桃夭夭,其华灼灼。树邓于庭,可齐家矣。彼桃夭夭,其叶蓁蓁。树邓于国,可治国矣。树菉葹兮,其果恶。树菉葹兮,身患疾矣。菉葹靡靡,其心昭昭。树菉葹兮,天下殆矣。” “说剑,诵《袍泽》” “巴山凄兮枳水凉,携吾袍泽战四方。操长戈兮衣旌旗,驭虎豹兮驾蛟辇。刀呜咽兮剑嘲哳,矢呼啸兮矛咻咻。左骐殆兮右骥伤,鼓长锤兮金哀嚎。进不入兮同砥砺,退无路兮道踯躅。餐西风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婵娟。阳晖晖兮白昼尽,日晓晓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泽既死兮身不倒。” “说剑,诵《祭文》” “大慈河神,庇吾德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三牲为祭,五谷作礼。 大悲河神,怜吾德邦。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童男为侍,童女作婢。 大枳河神,佑吾枳邦。开疆扩土,雄踞一方。国运为祭,龙气作礼。” “先生请喝茶。”石雁舟递上一碗白露茶。 “赏一杯茶。”孟兰把茶水倒在地上,祭奠以身殉道的先生子丑,代孟兰赴死的师兄邹固和为自由而战的弟子江珏。 完本感想,新书《纸上人间》 - 弈士 - 赏一杯茶 《弈士》本来是个好故事,可惜开头写崩了,导致成绩很差。 老茶是长沙理工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选手,初次涉足网文,写得很差,主要有三点。 其一,主角代入感不足,前期以编年体手法赘述黎朝九州各国的人物,导致读者完全没有代入感; 其二,主角存在感不足,前期被江望舒掩盖了风采,主角完全就是个打酱油的存在; 七三,语言不具备网文特色,老茶前期用了许多文白夹杂的语句,写得比较正统,导致许多读者不太喜欢。 老茶新书《纸上人......《弈士》完本感想,新书《纸上人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