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间再无飞鸿将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飞鸿将军兵败殉国的那一日,帝都裴府院子里的杜鹃花,开的红艳灼烈,一如北境彻蓝城五万将士的鲜血一样,红彤彤的,无边无际。 战神也有兵败的一天吗? 裴氏贪功不顾将士安危? 裴氏包藏祸心蓄谋已久? 裴氏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一桩桩一件件,百姓们的口诛笔伐,仿佛已经给他们数十年来保家卫国,战无不胜的飞鸿将军,定了死罪。 不能算死罪吧?毕竟人已经在北境死的透透的了,最多是战死后,又得了一个身败名裂的狼狈收局。 飞鸿将军何许人也?老武靖侯的嫡长女,现任武靖侯兼北境五城兵马大将军,裴氏裴雪妧。 “飞鸿”二字,是那些年裴雪妧还在为王朝战无不胜的时候,天子和百姓赐的美誉。 美誉可赐,亦可收回。而天子和百姓所赐的,可以是美誉,也可以是通敌叛国的死罪。 就这样,一场战败,五万人身死,一夕之间,赫赫林林的武靖侯府,旋然倒塌。 听帝都的百姓们说,武靖侯府一百五十六口人,皆因抗旨不遵的罪名,被赐了毒酒、白绫、匕首。 甚至百姓们还清楚的说出了,控鹤卫一行一百五十六人,五十九人端了毒酒,四十七拿着白绫,五十人奉了匕首,最后一共抬出一百五十五具尸体。 咦,怎么还少了一具尸体? 哦,听说那武靖侯的小世子,临时被召进了宫,是在宫里和裴淑妃一起服毒自尽的。 原来如此啊! 话说那小世子,我前些年还在街上见过,真真是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唇红齿白,绮年玉貌,可谓是风光殊绝啊! 就是可惜了,活脱脱的一个锦绣少年郎,生生受了母亲的拖累,做了卖国贼的儿子。 谁说不是呢?武靖侯世子裴照锦,满打满算今年也才十三岁,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了最青葱的年纪里。 野史《八合录》记载:大翊朝景和帝年间,成孝八年,暮春纪,武靖侯裴雪妧,人称“飞鸿将军”,于彻蓝城一战中,贪功冒进,导致五万士兵惨死,后以身殉国。 2、定亲日惊天霹雳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时值三月中旬,江东之地入春一向很早。 虽然丫鬟们打扫窗柩的时候,仍有厚厚的一层霜露需要扫去,但是此时的斓州城内,已经花香盈城,碧叶澄清,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喜人景象。 今日是斓州城的大日子,是徐家三小姐和任家的七少爷的定亲宴。 徐家和任家不仅是斓州的大户人家,即便在整个江东地界都是声名显赫的望族,两家的嫡子和嫡女定亲,这对于当地长期以来,乐安于居的百姓而言,自然是一等一的大喜事。 “哎呦,我的三小姐呀,你这边怎么还没装扮上?亲家那边的人,稍后就要登门了嘞~”一个姿容秀丽,中量身材的妇人,急忙忙的冲进闺房,人还未站稳就喊了一嗓子,生怕惊不了满院子的人似的,吓得伺候梳妆的小丫鬟们,一个个的都手抖了好几下。 “三婶,你吓到我的丫鬟了。”一身青碧色绫罗缎面的少女,正十分认真地对镜贴花黄,懒懒回应着大嗓门妇人的催促。女子声音不大不小,看似是在嗔怪,却并未回头看向妇人,仍只专注的看着铜镜里那张被江东才子誉为“第一美人”的小脸。 看到自己的大嗓门只吓到了几个生嫩的小丫鬟,正主却丝毫不受影响,徐家的三夫人蒋氏讪讪的笑了笑,只好将已到嘴边的话随着口水一起吞下。 “三丫头,三婶这不也是为你着急吗?你父亲和母亲,现下都在正厅忙着接待宾客,抽不开身来看你,三婶这是心疼你,所以才来叮嘱几句。”蒋氏话锋一转,面上已挂了一副长辈的专用微笑。 丫鬟们最后几步,给少女上好唇妆,眉色均匀,又将最后一支金步摇插进发髻中,妆容完毕。 少女盈盈起身,缓缓转过身来,标准的鹅蛋脸,半点朱唇一点红,一对眸子如秋瞳剪水,映着白玉盘一般白皙秀净的脸庞愈发明媚昳丽。 蒋氏饶是女子,也为这样美貌震撼不已,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激动的向前握住少女的手腕,连连夸赞:“哦呦,真是好看极了!眉黛青颦,玉貌绛唇。我们三丫头,真真是江东第一美人。” 少女莞尔一笑:“归宜,多谢三婶夸赞。”声音幽雅动听。 徐归宜,徐家的嫡孙女,因在众多女孙中排行第三,族人惯称一声“三小姐”。 “三婶,任家的人已经到了吗?“徐归宜开口问道,眉眼弯弯,双眸流转,美人儿笑起来都是好看的。 “还没呢,不过也快了,姑娘家家的要矜持,不要心急。”蒋氏捏了捏徐归宜的白里透红的脸颊,打趣道。 “我不心急,明明是三婶一直在催。”徐归宜故意皱起眉头,惹得蒋氏连连补话:“好好好,是三婶儿心急了。不过任家可是富贵人家,你爹的目光一向是极好的。” 听到此处,徐归宜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并不是说她有多满意任家公子的品貌,只是想到父亲为了帮她许个好人家,确实花了不少心思。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任家公子是很好,但是与徐归宜而言,也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既然已经装扮好了,我们就去偏厅吧,你的几个妹妹已经早早的等着了。”蒋氏十分温柔的说道,端的是一副慈祥长辈的派头。 徐归宜不禁有些疑惑,平日里,蒋氏的为人处事以泼辣著称,今日难得如此亲和,莫不是为了今日的定亲宴? 罢了,先不想了,正是要紧。“那我们这就过去吧。”徐归宜莞尔应答。 蒋氏满意的点点头,开心的仿佛是自家女儿出嫁,就在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的时候,院内响起一声惊呼,急促又慌张:“不好了,不好了,三夫人,大事不好了!!!!” 门外的人还未进来,门内的人都猛然一紧,慌张成这个样子,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你这丫头,真是晦气!今天可是三小姐与任家少爷过定的大喜日子,你胡乱喊叫些什么?!!仔细我撕碎了你的嘴!”蒋氏剥下亲善的面具,迅速变脸,面相凶狠的威吓着下人。 训人时,蒋氏的手还拉着徐归宜的手腕,因为距离太近,徐归宜显然被这一嗓子吓得不轻,定下神来,看了一眼那丫头,可不正是三房院里的人么? 蒋氏对待下人向来严苛,胆敢在她的面前,如此不顾体面的大喊大叫,定是极险要的事情。 那丫鬟果然被蒋氏喝住了,顿时僵在原地,面色青白,嘴唇一直蠕动着,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勾住了众人的好奇心。 “三婶,别恼。茹秋,你且说说,发生了何事?”徐归宜随意安抚了一下蒋氏的暴戾情绪,才将自己的手腕从蒋氏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对着那一直抖瑟的丫鬟,轻声问道。 茹秋突然间听到有人问她话,吓得抬头看了一眼是徐归宜,又转而看向蒋氏:“三夫人.....”她实在害怕蒋氏。 平日里三房院内,蒋氏的手段,她是见过不少的。 徐归宜知道她害怕蒋氏的脸色,依然耐着性子道:“茹秋,你既已经来到了此处,如果不说什么事情,三婶也会不悦的。” 蒋氏内心翻了个大白眼,好个的凌厉丫头,惯会借刀杀人。 罢了,蒋氏心中不愠,也立时换了一副脸,皮笑肉不笑的假和气道:“既然三小姐都发话了,你就说吧,到底什么事?” 于是屋内的众人都齐齐的盯着茹秋,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天大事情,值得在这样隆重又喜庆的日子里,顶撞了这满园的的朱色。 “三夫人,三小姐.....我们四小姐不...不见了....”茹秋轻轻颤抖的说道。 听到自己的长女不见了,蒋氏这一下子,再不复平和气色,声音尖锐又刺耳:“什么叫不见了?仔细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打烂你的嘴!” “三婶,您让她把话说完。”徐归宜微微皱眉,心中实在不喜这位跟稳重完全不搭边的长辈。 斓洲城里的游园会上,徐归宜好几次听到其他家的女眷都私下讨论过,徐氏的几位夫人,平日就属这个徐三夫人,最喜欢一惊一乍,颜色变幻的本领又极出众。 蒋氏自然也不会真心喜欢徐归宜,只是她再讨厌徐归宜,却也要看徐家二爷的脸色,只厉声对着茹秋喝道:“快说! 茹秋已被吓得腿软,选择跪着答话:”早先起来的时候,四小姐还好好的置换了新衣裳,说今日是喜庆日子。后来吃完早饭,四小姐突然说胸口发闷,胃里很不舒服,奴婢就去请胡先生。谁知奴婢刚刚领着胡先生进门,梧晚就来告诉我,说四小姐.....不见了......“ ”一群只知道偷懒的小贱人,主子不舒服,为什么不时刻伺候在跟前?“蒋氏出口就尽显张狂。 茹秋嗫嚅道:”今日府中实在很忙,院子里的姐妹都被调去前厅帮忙了。“ 平素里,徐归宜与众姐妹相处,都还算融洽,担心徐祝华真出了什么事,徐归宜急忙说道:”先找到四妹妹要紧,三婶您快回去看一眼。“ 蒋氏仍是一脸恶狠狠的表情,徐归宜生怕她再出言恐吓众人,动不动就要打烂小丫鬟的嘴,又马上说道:”三婶,我陪您一块去,现在时间还来得及。“ 蒋氏在徐归宜的连哄带劝的攻势下,终于沉着脸色,疾步回到华桦院。 徐归宜扶着蒋氏刚踏入华桦院,只见门口排满了一排护卫,院内却被清的人员无几。这样大的阵仗,徐归宜心内一惊,莫不是真出了什么大事? 3、徐家有女已长成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蒋氏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急忙喝令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统统留在了院外,拉着徐归宜二人,加紧步子走进里屋,准备一探究竟。 里屋和外间不同,里屋中,此刻竟站满了人。 “父亲?”徐归宜率先看到了徐二爷,语气十分惊讶。 然而她再一一望去,屋内站着的不仅有徐家二爷,还有徐二夫人,徐家三爷,徐家四爷和四夫人,皆是一脸沉郁,十分严肃的表情。 再往内......是掩面欲泣半蹲在床榻边的徐六小姐,站在床边一脸茫然的徐五小姐和徐七小姐;最里面......是躺在床上,扶着软枕的徐四小姐,徐祝华,只是不知为何,她的脸颊上两道泪痕,十分清晰可见。 这是......发生了什么?徐归宜一脑袋的疑惑。 本应该在前厅迎接宾客的众人,此刻都出现在四小姐的房内,且一个个面色沉重冷郁,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我的儿啊,你刚刚去了哪里?你到底怎么了?身体可是得了什么恶疾?你倒是跟为娘的说一说啊,不要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蒋氏见到徐祝华面容憔悴的躺在床上,立马急忙忙的跑过去,坐在床边,握着徐祝华的手,摩擦个不停。 ”够了!“一个严厉又沉郁的男声打断了蒋氏的啼哭声。 ”父亲?“徐归宜不解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徐家二爷,徐彦。她隐隐约约从父亲的那一声话语中,听到了一丝怒气。 徐归宜知道父亲虽然一向严肃,却并不会随意发怒。 徐彦听到女儿在唤他,微微一怔,随即快步走到女儿的面前,那姿势像极了老鹰护崽。徐二夫人花氏,跟随丈夫的步伐,也走到了徐归宜的身旁。 这让徐归宜更加疑惑了,只听徐彦脸色阴愠的说道:”蒋氏,你教女无方,还有何脸面哭?“ “二爷,华儿生了病,自然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可是华儿是个好孩子,你不能这么说她呀。”蒋氏又哭又喊,徐三爷终究不忍心,偷看了自家二哥一眼,还是跑过去扶着自己的妻子,蒋氏哭的厉害,他怕她哭的背过气去。 徐彦极沉的冷笑一声:”哼,你怎么不问问身后的胡先生,她生了什么病?“徐彦在徐家向来说一不二,就连徐老夫人有时都拧不过这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儿子。他目光一扫,靠在软枕上的徐祝华,不禁抖了三抖,面色更加羸弱,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双亲。 蒋氏眼泪一抹,鼻珠一吸,转头就看向一直静默无言的胡先生。”好姑娘,你说,华儿究竟得了什么病?”胡先生胡静,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郎中,平时多负责给闺阁女子问诊。 在蒋氏的凌厉逼问之下,胡静默默的退后一步,低着头,声音又慢又轻:“四小姐,没有得病.....她是,有身孕了......” “胡说八道,胡先生!药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啊。你也是女子,你知道这句话,会害死我家姑娘的。”蒋氏平地一声惊雷,陡然起身,朝胡静走了两步,气势又急又怒。 胡静因为行医之便,多行于女子闺阁之中,因而听闻了不少女眷秘闻。多听闻徐三夫人悍势,气势凌厉,传闻不虚。 “不敢胡说,确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胡静脸色涨的通红,假装平静的说完,便跟徐彦行礼道别,匆匆走出了房门。 深刻懂得豪门大族规矩的她,退出房门,是避开了徐家的家务事。但她并没有立即出府,只是站到院门口等着,等到有人来交代她封口的事宜。 听完胡先生的话,徐归宜直接石化在原地。父母族人俱在,徐祝华怎么能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不堪为外人道的事情? 她怎么敢??? 徐家子女向来家风极严,绝对无法接受未出阁的女子,与人苟合,甚至珠胎暗结。况且徐祝华,早在一年前,就与徐彦的得意门生定了亲事。 所以,是为什么,她要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如果不满意自己的亲事,那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呢? 徐祝华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撕碎了,或许是自尊心作祟,又或许也觉得有愧家风,便开始低声的抽搐起来,随后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也没人扶着她,自己哭的摇摇晃晃的,眼看着就要倒在床榻边... “姐,你别哭了,你还怀着孩子呢。”徐家六小姐,徐祝华的嫡亲妹妹,徐祝宁十分心疼的上前扶起自己的亲姐姐。 好一对姐妹情深!徐七小姐鄙夷的看了一眼,扯着自家面容复杂的五姐,赶紧的远离那一家人,往外边的徐归宜靠拢。 突然间,徐祝宁面容一收,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快速的起身跑过来,绕过徐二爷和徐二夫人,“咚”的一声,跪在徐归宜的面前。 吓得徐七小姐赶紧拖着自家三姐往后退了两步,嗓音含怒:“你干什么?” 徐祝宁跪着往前行了两步,扯着徐归宜的衣裙,表情十分可怜的哀求道:“三姐姐,你救救四姐姐吧,你救救她,也只有你能救她了......” “住嘴!”徐二夫人花氏,厉声喝住。自家的女儿,岂容别人这样来欺负? 徐归宜觉得今天,徐府所有的人都过于反常了,她这位继母,平日里是再和善不过的一个人,今日怎么也...... “六妹妹,你为何如此说?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如何救四妹妹?”徐归宜说的是实话。她并不是徐氏家主,也并不是徐老夫人,她无权更改徐氏清规。为何说是有她才能救徐祝华? 徐祝宁断断续续:“因为.....因为......四姐姐,她怀的是任三少爷的孩子。”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对于徐归宜而言,犹如惊天霹雳般:“六妹,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话说的颤颤巍巍,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发抖。 任家三少爷,难不成是今天要与自己定亲的那一位?据她所知,任家,就只有一位任三少爷。而整个斓洲,排得上名号的,也只有一个家族姓任。 难怪! 难怪,刚刚父亲和继母都如此反常,难怪三叔的眼神在自己进来之后,就闪烁躲避,难怪蒋氏一早要来自己的院里,看自己的新妆.......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徐归宜慌乱的背过身来,好看的远山眉已经皱巴巴的拧在一起了,眉目成川,她一是真的无法接受,自己的堂妹和自己即将定亲的未婚夫,睡到了一张床上,还有了孩子..... 身边的两个二房的妹妹,都急忙的扶稳徐归宜,满脸担忧,生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三姐姐~”一个面含忧色。 “三姐姐!”一个声音紧张。 这边,徐归宜的心绪未定..... 那边,门房外传来一阵骚动声,嗓门大的管家赵叔,正在院门口大声唤着当家人:“二爷!任家的人到了,我们要出去迎接亲家了。”赵叔,还不知道屋内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只是尽了一个管家的职责,替主人家张罗喜宴,招待宾客。 真是好亲家,来的真是时候! 徐祝华一听这话,哭的更大声了,然后徐祝宁将徐归宜的裙子扯得更用力:“三姐姐,看在我们的姐妹情谊上,你救救我姐姐吧。你不救她,她就活不下去了。” 徐七小姐眼神凶狠:“你在这里哭什么姐妹情深?明明是你姐姐不要脸,抢了我姐姐的未婚夫婿,你们怎么还有脸哭?”她真恨不得将跪着的徐祝宁,一脚踢远些。 徐祝宁被徐七小姐一把喝住,不敢再说话。 4、父女情深缘何轻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这时,一直不做声地徐三爷紧急走到徐二爷的面前,面容沉痛的喊道:“二哥!华儿年纪轻不懂事,被人骗了去,可是事已至此,你就帮帮弟弟,劝一劝宜儿吧。” 徐彦万分没想到自己的三弟,竟然也如此糊涂,一脸震惊的说道:“徐敏,你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女儿,却要来逼迫我的女儿,是当我已经死了吗?” 这一句话不可谓不重,吓得一旁本就微微发抖的徐四爷夫妻,着急忙慌的劝道:“二哥,严重了严重了,今日还是大喜的日子......”慌不择言了,属实。 “什么大喜的日子?是那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和任家的大喜日子吗?”徐彦怒声吼道,全屋子的人都抖了三抖。 蒋氏眼泪汪汪地想要来拉花氏的手:“二嫂!华儿可是你从小看到大的,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啊,二嫂!” 花氏气的脸色通红,但是无奈嘴笨,又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一双大眼睛瞪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眼神能喷射利器一般。 但是蒋氏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花氏平日里是个最好说话的,此时定会心软,说不定还能帮忙劝一劝徐彦那个油盐不进的,于是装模作样的就要下跪:“二嫂,你就可怜可怜华儿。她跟宜儿不一样,论相貌,论才华,她样样都比不上宜儿。没了任三少爷,宜儿还可以找到更好的,但是华儿.....她如今,只能嫁到任家去了,否则她这辈子就毁了.....二嫂!” 一番话说的,如今的局面就是徐归宜要把徐祝华往火坑里面推。 不待花氏出言反驳,徐七小姐又忍不住了:“三婶,四姐姐这辈子什么样,都是她自己造出来的孽,关我姐姐什么事?你们为何都来逼我姐姐?”她一时情急,也顾不得什么长幼有序了。 一旁的徐五小姐,徐熹微轻轻拉了她一把,摇摇头,示意她言语有些过了。 谁知徐露微狠狠的将袖子一甩:“五姐,我知道你平时与四姐姐交好,但是你要分的清楚,三姐姐才是我们的亲姐姐,她如今被人生生夺去了未婚夫,你是她的亲姊妹,你不维护她,却反而劝我不要为难那不知羞耻的下作货。” 这一番话,骂的徐熹微又愧又羞,她紧急的低下头,脸涨的通红。 诚然,徐露微也不单单是骂给徐熹微一个人听的,在场所有的人,都听的清楚明白。 “露儿说的对,三弟,三弟妹,如今是我的女儿被人欺负了,你们必须要给宜儿一个交待。”徐彦目光锐利,一脸威严。 徐敏躬着腰,低声的询问道:“二哥,木已成舟,任家的人已经到了家门口,再不出去,我们徐家就要沦为全江东的笑话了。” 蒋氏和一旁的徐四夫妇,都不敢再说话,静静的等着徐彦发话。一旁的花氏,见到自己的夫君被逼迫至此,抖的越发厉害。 “孩儿,请父亲做主。”谁都没有想到,徐归宜突然跪了下来,咬着牙的说道。她不哭不闹,只是跪下请长辈主持公道。 如此尊亲明理的孩子,对比于做了下作事,还有脸在床上哭的那位,高下立现。 徐彦为人板正之极,但是素日里最疼爱这位长女,阖府皆知。 见到徐归宜如此,蒋氏的心,陡然凉了一截,脚步虚浮的往后退了两步。 “二哥,弟弟求您了......”徐敏屈膝一跪,哀求道。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徐敏今日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不管膝下值多少黄金了。 是了,徐彦爱自己的女儿,徐敏也爱自己的女儿。可这一次,就看徐彦爱自己的女儿,还是爱自己的弟弟和徐家的体面了。 “我可以答应让祝华嫁入任家。”徐彦冷冷道,可此话一说,在场所有的人,都满脸惊愕,当然有悲有喜,有怒有叹。 “父亲!”徐归宜满眼的不可置信,嘴唇轻微的颤抖着,甚至说不出来太多的话。她自是不敢相信,平素里最疼爱自己的父亲,会在这个时候抛弃自己。 “父亲!”徐露微悲愤的喊道,她为三姐不甘,也为二房不甘。难道为了徐家的脸面,就要牺牲自己的女儿,去成全小人的龌龊心思吗?她不懂! “二爷?”花氏也走过来,死死拽着徐彦那宽大的衣袖。徐归宜虽非她的亲生女儿,但终归养在身边这么多年,又一直对自己尊敬有加。如今徐归宜蒙受此等大辱,她身为母亲,岂能无动于衷? 徐敏见机立马问道:“二哥,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徐彦冷然说道:“我可以答应让祝华嫁入任家。”这一句话落地,将场内所有人的心情都升了一个台阶。 “但是,她只能以妾侍的身份,嫁入任家。”一瞬间的沉寂,继而一瞬间的炸裂。 蒋氏那尖锐的嘶吼声,惊破了愣住的所有人:“什么?!让我们华儿做妾?我们华儿可是徐家堂堂嫡出的小姐,你竟然让她做妾?!!!!” 如果说,前面徐彦那句话,有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蒋氏这一声大吼,彻底让所有人都清醒认知了徐彦对徐祝华的处决。 “是。要么,请家法,要么,继续和任家联姻,你们不是很喜欢这门亲事吗?那么进府做妾,又有何不可?”徐彦的声音威严之极,三分带寒,七分带怒。 众人皆不敢出声相悖,只见徐彦转身走去,亲手扶起还跪在地面上的女儿。父女二人,一起走出这间阴暗的屋子,身后花氏带着另外两个女儿,也昂首挺胸的跟了出去,大概是出了一口恶气,徐露微的表情是抑制不住的轻快。 屋外的小院子里,植株遍地,落英缤纷,春光正盛。 徐家家法有很多种,但是徐祝华这一种,订下婚约,还私自与人苟合,怀上身孕的,自然是最重的那一道家法。 轻则,喝下滑胎药,送到庵子里囚禁个十年八年之后,再放到乡下的农庄里,了此一生。 重则,一道白绫,一尸两命。 屋内,徐祝华面如死灰的望向蒋氏:“母亲,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死,也不想去庵子里…….母亲,你一定要救救女儿……” 蒋氏看着自己如命般爱护的女儿,心疼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华儿……我的华儿…….” 5、竹篮打水一场空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落清斋。 徐归宜坐在书案前练字,旁边熏的苏和香,香烟袅袅,随风飞散四方,沁的整个室内芳香扑鼻。 徐归宜因为自幼体弱,睡眠不好,因此落清斋的安神香料,一直就没有断过。 贴身丫鬟袭月轻声上前,端了一盅银耳莲子羹,柔声道:“小姐,喝一口温热的汤吧,都写了一上午了。” 徐归宜轻轻“嗯”了一声,又继续写了两个字,才放下手中的纯色羊毫。双手接过汤羹,用调羹习惯性的拨弄了几下,才开始慢条斯理的喝着。 “瑞居堂那边......如何了?”徐归宜开口说话时,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声音如此轻柔,不带一丝异常的情绪。 袭月跟了徐归宜多年,心有沟壑而面如平湖的性子,没学到十成,也沾染了五分。只见这丫头面色从容,一声轻笑:“还不知道呢,听说三爷和三夫人,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一直没有出来。昨儿个三爷一直站在我们二爷的书房外等着,等到了三更天,我们二爷都没见他。今早,又来了一回,也被二爷拦了出去。他们才把主意打到老夫人的身上,想必是要老夫人向二爷说情呢。” 袭月微一停顿,观察了徐归宜的脸色似乎没有变化,又继续说道:“不过老夫人一向疼爱我们小姐,他们这回必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归宜眼眸低垂并未立即接话,只是将用完的汤碗,递到一旁,袭月正好接着。 “今日的银耳莲子羹甜度刚好,我很喜欢。袭月,午后给祖母也送去一份吧。”徐归宜浅笑道。 “好的,小姐。”袭月的手艺好,银耳莲子羹和桃花糕,更是她的拿手活。得了徐归宜的评价,袭月欢欢喜喜的将空碗端了下去。 徐归宜看着袭月离去的背影,院子里的春光真真是恰好,少女的背影,纤细柔美,别具一番风情。 闲来无事,于是开始欣赏自己刚临摹的字帖。白净的宣纸上,是一行簪花小篆:“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 今日状态极佳,字写的真是行云流水。 瑞居堂,蒋氏坐在下侧,徐老夫人端坐主位,徐敏躬着腰背,跪在老夫人跟前,满面愁容。 “母亲,此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华儿……华儿可是您的亲孙女呐,她一向对您孝敬爱戴,又乖巧懂事……” 说到此处,徐老夫人便越发生气,登时重喝一声:“乖巧懂事?懂事到与未来姐夫勾搭成奸吗?”她亦出身高门大户,后宅妇人之间的龌龊事她见得多了,但是她从没想过,这样败坏家风,不知廉耻的事情,竟会发生在自己的后辈身上,还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如何不怒极? “你们也就是仗着老二媳妇是个老实的,才容的你们多年放肆,换作是我这个老太婆,但凡年轻十岁,必叫你们剥一层皮,才算正了家风。”句句狠厉,依稀可见徐老夫人年轻时候的那一股当家主母的狠劲儿。。 徐敏立马泄了气,颓废的跪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坐着的蒋氏,一直在听徐老夫人怒骂着自己的夫君,心中悲恨,脸上却不敢表露太多出来。 想当年,刚嫁进徐家时,她是见识过徐老夫人的手段作风的。论起狠劲儿,她们徐家三个媳妇,恐怕都不及这位婆婆的一半。 “你们夫妻如此贪心不足,如今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们三房,老身没有严加追究,你们反倒来要我去给你们说情,真是好不知羞耻!”怒火一旦燃烧起来,徐老夫人骂的那是捶胸顿足,已没了往日的泰然自若:“你自小喜欢耍诈偷懒,不肯好好读书,长大后又好吃懒做,科考数年,只得了一个举人。若不是你二哥提携照顾,你如今能坐上知州的位置吗?”一番话,更让徐敏无地自容。 蒋氏眼见着自己的夫君,被老太太骂的直不起腰,颤颤巍巍地上前说道:“老太太说的是,是我们三爷不争气,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华儿,是您的亲孙女啊,是徐家的四小姐,怎么能去给任家做妾呢?这不是打了徐家和您的脸吗?”她想着,徐老夫人再生气,也不能不顾家族的脸面不是? 只是,徐老夫人偏偏不如她所想。 蒋氏开始一直不敢开口,徐老夫人就当她不存在。她现在一说这话,徐老夫人立马怒目圆睁,大声喝道:“混账东西!” 原道蒋氏也是个厉害角色,可在婆婆面前,终究嫩了些。被徐老夫人这一吼,蒋氏只觉双腿发软,搀扶着座椅的把手,直直的跪了下去,竟是个色厉内荏的。 徐老夫人凛然道:“华儿是我的亲孙女,宜儿就不是我的亲孙女了吗?”骂完蒋氏,又继续骂亲儿子:“你是我的儿子,彦儿就不是我的儿子了吗?这些年,你二哥是怎么扶持你的,你都忘了吗?如今,你女儿做出这等辱没家族的事情,他没让她一道白绫勒死,就已经是便宜你们了。还想来让我去为难二房的人,简直痴心妄想。” 老夫人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徐三爷夫妇自知,此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徐老夫人是个坦荡明事理之人,年轻的时候性子极烈,断断容不得这等龌龊之事,只是偏偏生了三房这一群人,天生就是来阎王爷派来催她走的吧? 按照徐任两家原本商定的章程,三月十三定亲,八月十八成婚。 如今徐祝华连身孕都有了,婚事只得草草了事,婚期就定在了四月初二,也算是个好日子。 虽说联姻的仍然是徐家小姐,但是任家认为徐祝华婚前就与人苟合的行径,实在当不起名门望族之女的尊贵。 任家长辈对于徐祝华嫁过去,颇有微词。 若她徐祝华不是徐家小姐,不是斓州刺史徐彦的侄女,只是一介平民女子,任家是不介意用一碗藏红花,打发了这样败坏门第的女子的。 可是徐彦发话了,要徐祝华以妾侍的身份嫁进任家,那么徐家要认,任家也要认。毕竟单凭徐祝华自己,是弄不出一个孩子的。这件事徐祝华有责任,任家少爷同样也有责任。 最近半个月里,斓州城的各大酒肆茶楼,发掘了新资讯,变得十分热闹。一家家茶楼逛过去,无一不在讨论,徐任两家的事情。堂堂斓州刺史徐家偏偏自降身份,嫁了一个嫡出的小姐,给任家的少爷做侧室。 说的好听点,是侧室,其实也就是妾。 婚书上写成侧室,已经是任家和官媒,给了徐家体面。 江东有三大世族,一曹、二徐、三任。 曹家是一等一的簪缨世家,文人门第,这一代更是人才辈出,出了一个太傅,一个侍郎,女儿中出了一个皇妃,一个王妃,不可谓不可显赫。 徐家也是书香门第,徐老太爷曾做过天子的老师,封爵承恩公。徐老太爷离世后,长子承爵,一家人住在帝京承恩公府;次子徐彦少年便有才名,自己走科举之路,这些年来官运鸿通,年不到四十便做到了斓州郡刺史,且政治清明,一直很得老百姓的赞誉。徐家子孙在这一代,也不算辱没门庭。 与前面两家不同,任家是靠经商起家,而后才慢慢培养起读书人来。传闻任家乃是江东第一富户,且任家子弟大都相貌生的俊朗,能经商,又能写文章,未来不可限量。 或许徐彦就是看中了任家积极向上的这一点,所以才亲自选了任家三少爷任杜玉,做自己的乘龙快婿。 但,事与愿违。 任杜玉做了徐家的乘龙快婿,却不是徐彦的乘龙快婿。 百姓们一开始知道徐家要和任家结亲,定亲宴办的热热闹闹的。可谁也没想到,只是嫁了个侧室,还这样大张旗鼓,不得不说,不愧是大户人家,就喜欢讲究体面。 “徐四小姐,听说是徐家三爷嫡出的女儿,竟然同意嫁给任家少爷做侧室?真是奇了怪了。”时年民风开放,百姓们谈话并不避讳,哪怕行人不绝如缕,小贩们毫不顾忌的凑在一起偷个乐子。 又一人冷呵一声:“说什么侧室?不过就是个妾罢了。”语气十分轻蔑。 “难不成这徐四小姐有什么隐疾,不然以徐家的门楣,怎么会同意嫁给别人做妾呢?” “哎,保不齐是这样的。” “不过我之前还听说,本来这门亲事定的是徐家三小姐和任家少爷,不知道怎么一会儿又变成了徐四小姐和任家少爷,真是怪事!”这人说的笃定,旁人却半信半疑。 “徐三小姐可是刺史大人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会嫁给别人做妾?老哥儿,您快别说笑了。”另一人碰了碰先前那人的肩膀,打趣道。 “哎,我真没说笑,我说的都是真的,要不就是那人说错了,反正我没记错。”被唤作老哥儿的人着急的争辩道。 “嗐,听说那任家富可敌国,能嫁进去妾,是我,我也知足了。” “得了吧,你愿意嫁,任家可不愿意要。”众人一时间,哄笑着散开来。乐子偷完了,又开始忙做生意了。 6、不战而屈人之兵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近日里,天气时冷时热,徐老夫人在前些日子动了肝火,怒火一直郁结在心。近日晨起突觉不适,伺候的下人赶紧去请了胡先生前来。 徐归宜得了消息,急忙的赶去瑞居堂,待到胡先生问诊、开药方,徐归宜又亲自盯着丫鬟熬了汤药,看着徐老夫人喝了下去,心下才稍安些。 祖母年事已高,本已退居偏院。此次为了徐家几个孙辈的事情,大动肝火,心绪不宁,还染上了病体。 这让徐归宜很是愧疚,说到底,是他们不孝扰了祖母的宁静。 徐老夫人喝下汤药之后,胡先生叮嘱说要躺下歇息才好,于是徐归宜等人才从瑞居堂退了出来。 侯在门口的袭月走上前来,挽着自家小姐的手,走了几步远,待到众人都回了自己的院子,才低声说道:“小姐,刚刚西边门房来人说,任三少爷又派人送来了书信,这都已经第五回了。” 任家三少爷,任杜玉,可真是个朝三暮四的“君子”。想起来他第一回,送给徐归宜的书笺,落款处便写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徐归宜笑容沉沉:“随人家去吧,你我就只当是个陌生人的书信,不理会就是了。” “是,奴婢记住了。”袭月答道。 说完了这个事,袭月便想起了更要紧的事:“小姐,老夫人的病情好些了吗?今日胡先生在瑞居堂似乎待了许久,是不太好吗?” “祖母这两年,身子一直就不太好病情总是反反复复的。不过胡先生医术精湛,我们也不必太担心。只是今日祖母喝完药之后,觉得精气神尚可,便拉着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徐归宜平静道。 袭月的声音倒是轻快了许多:“我听府里的老人说,老夫人本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只是前些日子,着实被.....人气到了,这才......”说到此处,袭月的语气变得低微。 “正因如此,祖母怕我心情郁闷,才给大家讲了许多从前的趣事,又说等到天气彻底暖和之后,就带上我们去城郊的红叶寺住一段时间,说那里的杜鹃花,春天开的极好,很值得一观。”徐归宜想起徐老夫人的话,嘴角总含着一层暖暖的笑意。 “老太太还是疼小姐的,二爷和二夫人也疼小姐。”袭月打心底里为自家小姐感到高兴。 “嗯,祖母,父亲,母亲都是很好的长辈。”徐归宜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徐归宜一进门,就随意坐下了,眼珠子就那么一扫,便扫到了桌上的绣绢,还是鸳鸯的样式,不禁觉得有些可笑,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袭月正在倒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突然问起了日子,但还是想了一下回答:“今日是三月二十八。小姐,可有什么事要去办?” 徐归宜接过茶盏,笑道:“没什么事,随口问问。” 今日是三月二十八。 还有五日,徐祝华就要嫁进任家了,以妾的身份。 徐彦没有让她受皮肉之苦,但是这个婚礼,就是对她、对三房最大的羞辱和惩罚。 婚礼越盛大,羞辱越深刻。 到了第四日,婚礼的前一天。 徐归宜装扮整齐,来到华桦院,来给徐祝华送新婚贺礼。 她一身藕粉色玲珑云锦,头上戴了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流苏步摇,她肤色白皙,发丝光亮,有这金步摇相衬,更显江东第一美人的风华。 “四妹妹在吗?我来给四妹妹送贺礼了。”徐归宜人还在门房处,声音就轻飘飘的传进徐祝华的耳中。徐祝华在丫鬟的陪同下,正在试装。听到她的声音,脸上扬起一股厌恶的神情,却被丫鬟按了按手腕,又被迫收住了表情。 “三姐姐怎么来了?”徐祝华勉为其难的挤出一丝笑容。 徐归宜自然看的出来她的窘迫,却笑的更开心了:“我来给四妹妹送贺礼呀,恭贺四妹妹喜遇良人。”说罢,将手上端着的锦盒亲自递到徐祝华的手心。 徐祝华在她的注视下,缓慢的打开了锦盒,里面一些金玉饰品,质地都是贵重的,但款式又很寻常。 徐归宜的这份心意,想必她也领略的八九不离十了。只见她嘴唇微扬,眉眼弯弯:“多谢三姐。”眼底却是一片清寒。 “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客气。哦,对了,姐姐今日来,还有个物件要送给四妹妹。”徐归宜说完,徐祝华面露疑惑。 只见徐归宜将头上簪着的那支凤头金流苏步摇,轻轻的取下来,拿在手上,对着徐祝华说道:“之前四妹妹就说喜欢这支金步摇,只是当时姐姐刚刚得到它,一时新鲜的紧。如今时日久了,又逢四妹妹新婚,我再不舍,也还是决定将它送给四妹妹做添妆,还望四妹妹不要嫌弃。”边说,边将这金步摇放到徐祝华手上的锦盒内,也不顾徐祝华已经是一脸灰青色,她自笑的畅怀。 见到徐祝华颤到发抖,她身后的丫鬟紧走几步上前,微微扶住了她。 徐归宜看在眼里,十分关切道:“四妹妹,你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你如今可是有身孕的人,万事都要仔细些。梧晚,快去请胡先生来看看。”身孕二字,被徐归宜咬的尤其重。 “三姐姐言重了,不过是这几日忙着准备大婚的事情,忘了喝补汤,所以气色差些。等会儿,我就让梧晚去厨房端来。”徐祝华笑容淡漠。 “那就好,怪我担心太过了。”徐归宜又浅浅笑了一下,看了一眼房内四周,已经都是喜庆的装扮了,桌子上摆满了各房各府的贺礼。 “既然四妹妹要忙,姐姐就不耽误你的正事,我先回去了。”徐归宜最后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婉。 徐祝华微微一礼,示意道别。 徐府西苑角门处,徐熹微和徐露微似乎在等什么人,看到徐归宜回来,二人急忙向前问道:“三姐姐,你刚刚去了哪里?” 徐归宜笑道:“刚刚去了四妹妹的院子,给她送贺礼。” 徐露微果然不忿:“姐姐,她都这样对你了,你还去给她送什么贺礼?老太太都发话了,明日我们只要在内厅就行,不必到前厅去应酬宾客,也不用去送亲。” 看着这个心直口快又爱憎分明的妹妹,徐归宜又欣慰又有些担忧:“她虽然做了不体面的事情,但是我们不可失了自己的体面。你们要记住,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不可相提并论。” 徐露微年纪小,还不能太明白,只冷冷回道:“记住了,三姐。” 徐熹微性子温软,一向安静的有些过分了,但见到姐妹间此时的气氛有些不佳,也不免想热一下场子,于是开口问道:“三姐姐,你这回送了什么贺礼呀?” 她一说完,徐露微也好奇的看过来,徐归宜拉着她们二人,一左一右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也没什么,就是些金玉首饰,寻常物件罢了。”刚说完,袭月就迎了上来,福身一拜:“见过三位小姐。” 徐熹微轻轻颔首,徐露微则欢快的说道:“袭月姐姐,你今日可做了桃花糕?我最喜欢吃你做的桃花糕了。” 袭月笑答:“巧了,今日的桃花糕刚刚出锅呢,七小姐来的正好。” “是吧,我闻道就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味。”徐露微才说完,徐归宜就点了点她的头,轻呵了一句:“你呀,小吃货。” 徐露微露出鬼脸逗着众人开心,袭月突然盯住徐归宜的发髻,惊讶道:“咦,三小姐,你刚刚出去头上戴着的那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流苏步摇,怎么不见了?可是路上遗失了?奴婢这就去给你寻回来。”这支金步摇做工精细,价值不菲。 “别去,没有遗失,是我送给四小姐了。”徐归宜连忙止住袭月的步伐。 一听是送给徐祝华了,徐露微马上要吃到桃花糕的好心情都没了,激动的问道:“姐姐,那么名贵的步摇,为什么要送给她呀?那可是你最喜欢的一支步摇,凭什么便宜她?” 这时,徐熹微伸手按住她舞动的双手,好声劝道:“小七,一支步摇罢了,自有三姐姐的道理,你不可如此大呼小叫,失了教养。” 徐归宜也是冷冷看了徐露微一眼,便转身朝房内走去:“进屋说。” 徐露微被徐熹微拉进屋子之后,徐归宜将刚刚在华桦院发生的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她们的面色才算平和了些。 “早知道就跟三姐姐一起去了,真想亲眼看到她那气到发抖的样子。”徐露微恨恨的说道。 “所以,三姐姐这招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徐熹微轻声说道。 徐归宜满意的点点头,两个小丫头还不算太笨。 “记住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直面解决的,有时候换一种法子,或许更能达到成果,知道吗?” 徐露微迟疑的点了一下头,想了片刻,才道:“可是,姐姐,你不恨吗?若不是她们,明日嫁进任家的就是你了。”毕竟任杜玉一表人才,是江东有名的青年才俊,也是大多数闺阁女子心中憧憬的良人。 徐归宜换了一副表情,极为认真的说道:“对于女子而言,男人不是最重要的,爱护自己和家人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虽为女子,囿于深闺,但我们也要明辨是非,恩怨分明。失去一桩婚事,没什么好惋惜的。我既与任三公子无缘,这或许是我,也是他的福分。” 徐露微听的一愣一愣的,倒是徐熹微笑着接道:“姐姐可是江东第一美人,没了任三公子,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良人,他会待姐姐千好万好,一世倾心,永不相负。” 是啊,她如此心诚的祝愿自己的姐姐,得遇良人,比翼齐飞。 却不知道,不久后的将来,她的姐姐被困在更高的院墙中,重门深深,再不得自由,更遑论比翼齐飞。 7、长秋宫中岁月长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中原王朝,有大翊傅氏,弓马得天下,开国已逾百年。 景和帝成孝十三年的春,北方的气候依然清寒,昨夜刚降了一场风雪,是以今日的皇城格外清冷素净。 嘉旭宫的宫人吴氏早早的起身收拾,吩咐小宫女备好了暖炉,好让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早起之后,不会觉得寒冷。 吴宫人琢磨着时辰快到了,准备静悄悄的探望一下自家主子起身了没,认真听了半响,内间还是纹丝动静都没有。 吴宫人心里纳闷,近日来,太子并不像冬日里那样晚起,按照习惯应该早起了,想着今日降雪,吴宫人刻意晚了一刻钟才敢进去探望。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虽不屑为难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宫人,但是储君之怒,她们也还是万万不敢贸然承受的。因此嘉旭宫的每个宫人,伺候太子殿下的时候,都万分谨慎小心,绝不敢有丝毫的惫懒和放松。 寻摸着,又过了一刻钟,吴氏让一众宫人仍在门外等候,自己噤声入内,未到太子殿下的床榻前,便感受到了一丝夹带着冰雪的冷风从外间吹过来。 吴宫人回头一探,原来是太子阁楼中那对着窗的雅间门窗忽而敞开着,吴宫人心紧,初以为是哪个没长记性的小太监或者小宫女忘记关紧了,昨夜寒风吹了一宿,太子如果生了风寒,怎可担待得起。 想着连忙去关门窗,手还未触到窗沿,便看见太子殿下仅披着一袭单衣静立在风雪中。吴宫人大惊,骇然失色道:“殿下,昨夜突降大雪,气温骤降,不可如此呀!” 太子殿下所居住的永辉楼,有三层复式,一楼是书房和客厅,二楼是寝殿,三楼是一间很大的藏书间,太子傅岚宸在楼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三楼藏书间渡过。 二楼寝殿为主,前后各有一个雅间,用来闲暇时休憩。雅间之外尚有一个廊房,只有栏杆,未设闭窗,风雪可直入廊檐内。 昨夜雨夹雪落了半宿,今晨廊内已经霜雪重重。 吴嬷嬷急的不成样子,太子殿下却无动于衷,声音清冷:“吴嬷嬷不必惊慌,孤今日早醒,感知窗外清寒,像是下雪了,想不到昨日真的下雪了。” 吴嬷嬷哪里能不惊慌,颤声道:“殿下,请入内更衣吧!” 依旧过了一会儿,太子才有了动静,只见他清俊的面容依然波澜不惊,缓慢说道:“呵,今年大雪清寒,确实让孤心生寒意。”眸子愈冷。 傅岚宸转过身来往房内走去,吴嬷嬷立时就舒了一口气,便即刻起身去招呼侯在门外的众宫人进来伺候太子晨起梳洗。 皇太子殿下傅岚宸,当今皇帝和皇后的嫡子,皇家排行第五,年仅二十二岁。皇帝陛下的子嗣不算多,而仅存的嫡子有且只有一个,自然非比寻常。 若只是这一样还好,毕竟都是在宫城里面伺候惯的老人了,宫里头的主子哪一个不是顶个顶尊贵。 可整个光凌乃至整个大翊,都知道太子傅岚宸,性格乖张,阴沉不定,不论是做什么,都喜欢跟人逆着来,乃是皇族实打实的“逆子”。 就比如说,这嘉旭宫原本不是储君的东宫,可是傅岚宸气性大,放着原本富丽堂皇的东宫冠华宫不住,偏偏要搬到宫城外的嘉旭宫。 嘉旭宫本不叫嘉旭宫,叫南华苑,是一处王府宅邸,空了几十年之后被傅岚宸瞧上,直接搬了过来以后,才秉明的皇帝陛下。 大概是“逆子”有悖常理的事情做多了,陛下对此次私挪宫殿之事,当朝大发雷霆之后,也并没有强行让他搬回冠华宫,算是睁一只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吴嬷嬷,你说光凌今日下雪,南边还是照常入春吗?”更衣到一半的太子殿下突然问了一个很反常的问题。这让一众服侍的宫人,越发小心手上的动作。 “回殿下,应该是的,南方不比我们光凌,气候温润,应该有入春一段时日了。”吴嬷嬷片刻不敢懈怠的躬身答道。 “嬷嬷,孤记得你是出自南方,是吗?”傅岚宸侧身问道。 “是的,殿下,奴婢的故乡在江东水乡。”难为太子殿下今日想起南方,还记得那是自己的故乡,吴嬷嬷惶恐答道,继而小声的多问了一嘴:“殿下,可是想去南边了?”她隐约记得,前些年,傅岚宸是有提过几次的,说江东风光丰秀,水清山碧,有机会真想去见识一番。 她等了一会儿,却见那头已经没有回音了,于是很识趣的噤声。 江东。傅岚宸的心里一直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曾与人相约,要一起打马前往南方水乡,看小桥流水,看烟雨画船,看草长莺飞,看满城花开,人比花娇。 诗句曾有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只是,如今,他依旧被困在这宫城之中,哪里都不能去,哪里都……不想去。 斯人已逝,他独自一人,就算阅尽山河风光又如何?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厢宫人刚为傅岚宸穿戴完毕,那边内侍就进来禀报:“启禀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请殿下早起后入宫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傅岚宸用鼻音“哼”了一声:“有什么要紧事?无非不就是选妃的事情,前前后后,看了多少画像,相了多少世族女子,我母后究竟想给我找一个什么样的太子妃?九天玄姬还是月宫嫦娥?” 他虽是问句,但是底下的宫人,谁敢回答?没有人敢回答,只有将头颅低的更低。 因为很明显的,太子殿下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罢了,先进宫吧。”无人回应,傅岚宸最后颇为无奈的说道。 吴嬷嬷赶紧追问着:“殿下,还没用早膳呢。” “不必了。”傅岚宸冷冷的丢了一句,提步就走。 长秋宫,是大翊历代皇后的宫殿。 “儿臣,参见母后。”傅岚宸躬身一拜,行礼如仪。 宋皇后微微点头:“皇儿不必多礼,可用过早膳了?” “回母后,儿臣在府内已经用过早膳了。”傅岚宸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这么多年已经信手拈来了。 宋皇后岂能不知自己的亲儿子,于是目光扫向傅岚宸身后的侍卫韦愿。 韦愿赶紧拱手回答:“太子确实用过早膳了。”他怕宋皇后的目光,更怕傅岚宸。毕竟自己以身家性命追随的主子,是傅岚宸。 听到韦愿的回答,宋皇后这才作罢了早膳的事情。 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生长的越发俊美,却莫名的叹了口气。距离不远,傅岚宸虽听的真切,但也只当没听见。 最后还是宋皇后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儿啊,母后为了你的婚事,这段时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真是愁煞人了。” 傅岚宸忍着性子,说道:“母后,儿臣一早就说过此事不急,母后不听。儿臣又说,只要母后满意,随便哪家的女子,儿臣都没有意见,母后又不肯。您非要着急忙慌的,让画师描了那么多画像,到最后一个也没看上。” 为娘的,不过是想找一个安心可靠,又让儿子也满意的儿媳妇罢了。 偏偏傅岚宸觉得谁都可以,他越这样,宋皇后就越觉得是自己强迫了他,越怕自己选错了人,耽误儿子的一生幸福。 故而,画像看了上百幅,也没一个满意的。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母后不都是为了你的下半辈子吗?你却这样不领情?”宋皇后说到此处,就开始抹眼泪,不知道是真伤心,还是眼睛里进沙子了。 傅岚宸对于这样的手法,已经很习以为常了,但还是开口劝道:“母后也不必愁的睡不着,既然光凌没有女子入得了母后的眼,放眼天下,总还是可以再挑选几轮的。比如北辽,或者江东,西凉,蜀南。母后贵为皇后之尊,什么样的画像找不到?” 听到傅岚宸这话,宋皇后豁然开朗,眉眼俱亮:“皇儿说的极是!光凌没有,这天下之大,本宫就不相信找不出来太子妃的人选。” 傅岚宸凉薄一笑,又泼了一盆冷水:“只是母后,这画像易得,可是那些女子有几人是真心愿意嫁给儿臣的呢?若不是看上太子妃的尊荣,怕是无人愿意嫁进东宫。” 宋皇后瞪着自己这个前来讨债一般的亲儿子,欲言又止,心里堵的发慌。 可他说的却是实话,她否认不了。 “父皇未登基之前,母后做过亲王妃,做过太子妃,这长秋宫也住了近二十年,母后觉得这日子好过么?”傅岚宸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他本意是不想拉着良家好女子,入这宫苑深墙的。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是他出生即是皇帝的儿子,摆脱不了皇家子的束缚,只能囿于宫廷楼宇,步步惊心。 宋皇后眼眸忧沉,似被戳到了伤处,泫然一笑:“好不好过的,本宫都过来了。既享了这尊荣,也要受得住这孤寂。宸儿,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母后的难处。” 8、故人不曾入梦来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近日里,整个江东的百姓都纷纷议论,说光凌来了位画师,要为当朝太子选妃。不知谁家的女子,能有深厚的福泽,享得了天家的富贵。 然而天家森严,是福是祸,却是未知....... 今日是徐祝华三朝回门的日子,徐归宜一直没出落清斋。可是她却管不住徐露微要去前院透气的心情。 “哟,今日四姐姐怎么回来了?”前院偏厅,徐露微将徐祝华堵在门口,故意大声的问道。 一旁跟着的丫鬟忍东也十分配合的说道:“今日是四小姐三朝回门的日子,七小姐忘了吗?” 看着徐祝华那张明艳的脸,徐露微就来气:“可不敢忘,只是我孤陋寡闻,只知道嫁出去做正房夫人才有三朝回门,不知道侧室也有三朝回门这么个说法。忍冬,你听说过吗?怎么也不一早提醒我?” 忍东立即小声的回答:“是奴婢的错,忘了这回事。” 徐祝华面色不愠:“七妹妹,你还未议亲,说话还是留些口德吧。”颇有些警示的意味。 徐露微手帕一扬,将绣帕上的刺绣露在眼前,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摩擦着,那一大片百合花,樱桃小嘴微微一抿:“四姐姐真是提醒我了,府里还未议亲的姐妹,除了我,难道不算上六姐姐吗?六姐姐比我年龄大,想必要议亲,也是在我前头。她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三房姐妹情深,一说到徐祝宁,徐祝华果然没了刚才的威势。 “七妹,你难道忘了我们才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从前一起玩耍的时候,是多么开心快乐?可是如今,你为什么非要揪着往事不肯放呢?”徐祝华无奈的质问道。 徐露微被这话气的发笑:“难道三姐姐不是我们的好姐妹吗?但你却抢了她的未婚夫。你自己不要脸,还要怪我们刻薄?这是什么道理?” 徐祝华脸色涨红:“三姐姐,她本来就不是同我们一起长大的。也不是二婶的亲生女儿,她跟我们才不一样。”明明徐归宜才是后来者,为什么比她在府里更受宠,她一直不甘心。今日,终于说了出来。 “你终于说出了你的心里话。你就是一直嫉恨三姐姐,所以才抢了她的未婚夫,是不是?”脸皮已经撕破了,徐露微也不再顾忌。 “我嫉恨她什么?”徐祝华睁大眼睛怒向徐露微。 “嫉恨她样样都比你好。相貌比你好,才情比你好,大家都更喜欢她。”徐露微才说完,徐祝华就红了眼眶。 徐家这一辈的女孩儿不算多,大房的两个姐姐,一直随父母长住在光凌。斓州的徐府,几个女孩儿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 在徐归宜没有进府之前,徐祝华一直是姐妹中的老大,很得长辈的重视,和妹妹们的爱戴。 可是徐归宜来了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从前独属于她的那份宠爱,都转移到了徐归宜的身上,她如何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不过是乡下庵子里长大,来路不明的丫头,为什么你们都偏向她?”明明自己才是从始至终都在徐家长大的嫡亲女儿。 徐露微大怒:“徐祝华!我还叫你一声四姐姐,就请你自重!什么来路不明?父亲可是请示过老祖宗的,我姐姐就是父亲嫡出的女儿,徐府正经的三小姐。就你这样为了一己私欲,将整个家族颜面都抛之脑后的做派,永远都登不得大雅之堂,你也别妄想凭着肚子里的孩子,就可以在任家扶正。做梦去吧!父亲不会答应,老太太也不会答应的。以后在任家受了正房夫人的欺辱,千万别回来哭,你哭几次,我们就笑几次。” 徐祝华又气又急:“你.......哎呀,好疼啊!”突觉腹部有些不适,眼看着身子就要往下倒。 “四小姐!四小姐,你怎么了?快去请郎中呀!”丫鬟梧晚急忙上前扶住她,大声喊道。 忍东紧张的抓着徐露微的手腕:“小姐?”是不是说的有些过了?她毕竟还怀着孕。 徐露微骂是骂过瘾了,但是毕竟年纪小,头回见孕妇腹疼,真怕出什么事儿,也不由的紧张起来,急声喊道:“忍冬,你快去请郎中。要快!” “是,奴婢马上去!”忍冬的声音也急促起来,得了徐露微的话,赶紧迈开步子,跑的飞快。若是徐祝华真出了什么事,徐露微和自己都怕是脱不了干系。 前院乱成一团,落清斋却安静如雪。 正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花氏更不让徐归宜去前院露面了。生怕三房咬住这个事情,说是徐归宜唆使徐露微去给自己出气的,那就会被倒打一耙。 袭月生的端丽秀气,讲话的声音也好听,但此刻却有些结巴:“夫人叮嘱说,为了不让三房生事,请小姐……在落清斋待着,不要随意出去走动。” 丫鬟说完,只见女子还在一页一页的翻着话本子,也不知究竟要翻到哪一页才算完。“小姐!”袭月没忍住,又喊了一声。 徐归宜这才抬头,美目翻转,怔怔的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她长相极美,肤如凝脂,五官无瑕,远山眉,丹凤眼,鼻梁高挺,嘴角轻薄,高鬓如云,极具江南女子的柔媚天成,如月光般皎洁出尘。 这样美好的女子,真是容易让人自惭形秽。袭月不禁认为自己刚才出声打扰,是个十分冒昧的行为。 “我知道了。我会听话的,不随意出去走动。”真没意思,徐归宜低声说道。 “小姐,四小姐说的那些话,你也不要放在心里。”袭月小心翼翼的说着,一边观察着自家小姐的神色,等着她开口说点儿什么。 徐归宜却没由来的笑了:“她说的是实话,我没什么好介怀的。”说罢,她缓缓起身,走到房外,看着院子里那株杜鹃树,被春风吹的熟了半蕊红,远不及它盛时的那样艳灼。 “袭月,你跟着我进徐府,几年了?”徐归宜寥寥问道。 袭月心内一紧,她不知道徐归宜为何如此发问,只跟到她的身后:“女婢记得,快六年了。” 徐归宜不禁感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光阴转瞬即逝,她困在后宅这方寸之地,扮演温婉淑女的模样,足足六年了。 眼前的这颗杜鹃树,是她入徐府的第一年亲手所植,跟从前她院子里的那些杜鹃树,是一模一样的品种。世人在游园会上常见的杜鹃花都是浅红色,只是徐归宜偏爱深红色,故将开在山野烂漫处的深红色杜鹃花树,生生移植到庭院之中。 那时,父亲跟她说,这大红的杜鹃花几乎都生长在野外,她却圈养在庭中,恐怕会水土不服,不易存活。 不顾众人劝解,她依旧坚定的养在院内,兴许是她与杜鹃花有缘吧,她院中的这颗杜鹃树,长势极好,一年四季都开花。后来就连徐彦都说,落清斋有了这颗杜鹃花树,热烈了许多。 只是,杜鹃花开,岁岁年年,故人,为何不入梦来? 徐彦刚从官衙回府,便听到徐祝华和徐露微起争执的事情,眉头一锁,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 光凌传来皇后的密令,要给太子在江东选妃,特意派了宫中的画师,来描摹江东世家女子的画像。 皇后交托的差事,徐彦本来按规矩办就好了。可偏偏那画师提了一嘴:“听闻徐大人的长女,乃是江东第一美人,不知是否有幸一见,好让我留一副墨宝带回光凌,挂在珑珍阁,让光凌的贵人们也见识一番南方的美人。” 其含义不言而喻。 徐彦当下便冷了脸,连客套的笑容都不想给那位画师了,只微微拱手,严肃说道:“画师说笑了,小女蒲柳之姿,入不得光凌贵人们的青眼。” 画师笑了笑,却将徐彦的不情愿尽收眼底。 “徐大人果真是爱女情切啊。” “画师有所不知,小女自幼体弱,一直养在乡下的道观里,近几年才领回府中,很多的规矩都没有学全,怎可污了贵人的眼。”只要画师打消这个念头,即便是说徐归宜无才无德,徐彦怕也是能说出口。 不过宫廷画师岂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于是徐彦前前后后列了诸多徐归宜这也不贤,那也不得秀的事迹,与那画师虚与委蛇多时,才终于脱身回府。 谁知一回府,便听闻徐祝华今日三朝回门,与徐露微在前厅吵起来,还动了胎气的事情,更觉诸事繁琐,扰人心烦。 华桦院中,徐祝华服下安胎药,已经睡下。 徐敏和蒋氏站在院内,嘴上仍愤愤不平:“我们华儿这么如此命苦?好不容易嫁进任家,如今怀着孕,还要被二房那几个野丫头刁难羞辱。” 徐敏叹气附和:“夫人,是我无能,让你们母女受苦了。” 蒋氏又骂道:“你是无能,可是骂你又有什么用呢?我如今一看到二房那几个丫头,就心里有火,尤其是那个三丫头,明明是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自小也不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可老太太宝贝的跟什么似的,生生的把我们华儿压了下去。如今华儿又被她害的只能做妾。你说,我如何能不气?” 徐敏虽然畏妻,但是更畏母,连忙止住蒋氏的口不遮拦:“你快别说了,三丫头的出身,一直是老太太和二哥心里的禁忌,就连我都提不得。” “什么提不得?你怕他们,我可不怕!”蒋氏厉声喊道。反正华桦院离瑞居堂远得很,老太太那边也听不到她在骂谁。 9、徐归宜奉诏入宫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你小点声儿!”徐敏也是拿她没办法。 “我说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让那个野丫头不要再出现在我们母女的面前吗?就跟她小时候一样,住在乡下的庵子里,眼不见为净。” 徐敏望着自己的妻子,突然冷笑一声:“你也是不知所谓,三丫头是谁?那可是我二哥嫡出的长女,论身份,五丫头和七丫头不过是续弦的女儿,虽也是嫡出,但终归还是要低一些的。三丫头岂是你想送到庵堂里,就能送走的?” 蒋氏难得见到丈夫如此的指责自己,竟有些噎住:“你……” “我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才嫁给你。如今我们母子被人欺辱至此,你却一句话都不敢为我们说。”蒋氏说哭就哭的本领,炉火纯青。 “夫人呐!”徐敏瞬间没了刚才的冷喝气势。 “我不管,反正你总要为华儿今日所受的罪,做些什么吧。她可是你的长女,徐敏,你二哥为了自己的女儿,可以不顾侄女的死活,那你呢?你又做了什么?徐敏,你简直枉为人父!”蒋氏恶狠狠的骂完,甩袖便走出了院子。 “哎,夫人,夫人!”蒋氏走的很快,徐敏在后面根本追不上。 因为徐祝华的事情,徐露微被安排到景州的外祖家暂住一段时间,徐归宜特意去送她,那丫头重感情,拉着两位姐姐,闷闷不乐了许久。 “好了,等过段时间,三姐就亲自去景州接你回家,可好?”徐归宜摸摸徐露微的脑袋,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徐露微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为什么两位姐姐不能同我一起去?哼,真是令人生气!” 徐熹微柔声道:“我们二房的几个小姐如果全部去了景州,府中的下人和那些亲族会如何看我们?定然以为我们是理亏远避。我们本来是有理的一方,这样一走,反而于人前说不过去,岂非得不偿失。” 徐露微侧着脑袋,停了半响:“好像是这个道理,行吧,我自己去就是了,姐姐们一定要早日来接我回家呀。”继而阴霾尽扫,又明朗起来。 徐归宜轻笑一声:“知道啦,知道啦,没准儿你自己在景州玩的不亦乐乎,倒时候还不想回家呢?” 徐露微格格笑道:“好了好了,我就要走了,姐姐们也回去吧,莫要送了。”说完,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回头撒了撒手。 徐归宜和徐熹微相视一笑,尽显无奈。 四月的春风,正是适人的温度,徐归宜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眉眼温柔。心中只想着,不久后就能去景州花府,接小丫头回家了。 只是,她如何也没想到,今日一别,她与徐露微的重逢竟是许多年以后,中间横跨着千山万水,冰雪重重。 “三姐姐,我们回去吧。”徐熹微轻声说道。 “好。”徐归宜点头。 “听说父亲今日回来,就把母亲喊去书房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出来,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徐熹微边走边道。 徐归宜不由自主的看了一下天色:“现在才巳时一刻,父亲就从官衙回来了?”徐彦作为斓州刺史,平日公务繁忙自不必说,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被堵在衙门里不得抽身。今日回府如此早,不可谓不蹊跷。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父亲和母亲一直在书房议事,就连七妹去景州,都没有来送。”徐熹微想来与花氏亲厚,所以对于母亲的一举一动,格外关心。 徐熹微突然停住脚步,凑着徐归宜咬耳朵,低声道:“三姐,我最近听母亲说,父亲最近在忙宫里的事情,好像是宫里来了一位画技绝尘的画师。” “画师?”徐归宜猛地停下步子,抬眸一惊:“五妹,你刚刚说….是宫来的画师?” “嗯嗯,好像是要办什么重要的差事,我也是昨儿个才听母亲说的。”徐熹微把自己所知道的心性,全告诉了徐归宜。 徐归宜认真听完所有的消息之后,就悄悄的回了自己的落清斋,没过多久便唤了袭月进去。 “袭月,让你去打听的事情如何了?”徐归宜端着手里的凉茶,问道。 “小姐,五小姐说的事情好像是真的。画师是从宫里来的,特别喜欢去春雨楼听戏,还…..喜欢打听美人儿…..”袭月颇为小心地说道。 “画师......姓什么?”徐归宜放下手里的茶盏,本就纤细的蛾眉此时拧成一根细绳一般,晕染着一股散不透的墨气。 “听说姓海。”袭月不知道徐归宜为什么突然问画师的事情。 “小姐?”她捏着绣帕,又低声唤了一句。 徐归宜抬头看了看,跟随自己多年的贴身丫鬟,严肃道:“袭月,我需要你去帮我办一件事,你可愿意?” 袭月虽不知是什么事情,但是主子的吩咐,当奴婢的自然万死不辞。 “奴婢愿意。” 半月后,徐归宜陪着徐老太太从红叶寺归来,就见到蒋氏亦如从前一般,媚笑如丝,满脸热络的迎上前来:“老太太和三姑娘回来啦,一路可还顺畅?” 徐老太太淡淡看了蒋氏一眼,微微颔首,视作回应,在众人的搀扶下进了府。 但见蒋氏笑的如此开怀,徐归宜的直觉已经开始示警。她看向后面的徐熹微,看她眼神闪躲,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在送完老太太回瑞安居之后,徐归宜便不顾蒋氏的客套,拉着徐熹微到落清斋叙话。 “三婶今日如此反常,到底发生了什么?”徐归宜一进屋就拉住徐熹微的手腕,急急问道。 徐熹微看着自家长姐,声音幽微:“姐,宫里有人带来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宣你进宫做郡主伴读。” “郡主伴读?”当今皇帝陛下并无女儿,只有几个侄女,封的都是郡主。她们虽然远居江南,却也听说郡主们大多成年,根本不是需要伴读的年纪。 “母亲说,表面是伴读,其实是给太子选妃。不知道画师从何处得了你的画像,皇后娘娘看过之后很是满意,属意你一定要进宫。” 徐归宜仔细回想了一下,难怪当日母亲催她陪老太太去红叶寺,催的很是匆忙,原来是为了避开画师。 “但是姐姐你不要担心,父亲还在想办法,你不一定要进宫的。”徐熹微赶紧宽慰道。 徐归宜目光微漾:“五妹…..”却断了一下,似乎在酝酿如何说接下里的话。 “三姐?”徐熹微表情担忧。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徐熹微顿了一下,嗫嚅道:“是母亲不让我说,怕你担心。所以母亲才安排你陪祖母去红叶寺小住,就是为了避开画师。” “父亲和母亲自然是良苦用心,只是.....五妹,你知道吗?在红叶寺的时候,我求过一支签文。”说到这里,徐归宜的表情有些复杂,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每日都在思考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她从前不信这些方术,那日却踌躇良久,还是走进了红叶寺大殿,俯首作揖,跪求了一支签文。 “是什么样的签文?”徐归宜不信,徐熹微却紧张的拉住姐姐的手掌,关切问道。 徐归宜却放开徐熹微的手,步子轻轻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看向窗外越发艳丽的杜鹃树:“桑榆催暮景,缺月恐难圆。若遇刀锥客,方知喜自然。” “荒诞之论罢了,姐姐正当韶华,如何就到了暮景。方士之言,不可尽信。”徐熹微皱眉说道。 “不可尽信,却也,不可不信。或许,那里是我终将逃脱不了的地方。”徐归宜的目光越过杜鹃树,看向更远处的山峦,无限凄婉。 三日后,徐彦终于来到落清斋。周旋了这么多天,徐归宜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女儿,谢过父亲。”徐归宜对着自己的父亲,盈盈一拜。 “宜儿…..”徐彦深深叹息,是他无能,没办法护这孩子一世自由安宁。“是父亲无能。” 她的父亲,徐家二郎徐彦,当年以诗才闻名江东,亦是一翩翩俊少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徐彦今年已经四十七岁,刚好是他任斓州郡刺史的第七个年头。 想当年,年仅四十的州郡刺史,就算是放眼整个大翊朝上推三代,也屈指可数。 国朝的士子们谈论起来,谁不羡慕徐家二郎,出身江东百年大族,自己又天资过人,科考开始就仕途通达,节节高升,让人望尘莫及。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无能呢? 父亲一生有太多的志向需要实现,实在不应该因为她而停在了中途。 “父亲,女儿愿意入宫。”徐归宜拂开衣袖,直直跪在父亲的跟前,决然说道。 “宜儿!”见她行此大礼,徐彦不禁热泪盈眶。 “父亲,皇后娘娘已经下令,没有必要因为女儿一人,堵上徐家满门的前程。”徐归宜声音哽咽,她当然也舍不得家人。 徐彦用袖子擦去两行清泪,缓缓蹲下来,低头看着自己视若掌珠的女儿,神色凄然:“宜儿,是父亲错了。如果不是为父舍不得你出嫁,你年逾十九,本应早就出阁。如果你嫁为人妇了,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徐归宜一听这话,刚刚憋回去的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外流,一时间又哭又笑:“不关父亲的事,女儿这些年在徐府过得很好。父亲的爱护,女儿一生都不会忘记。况且,嫁入皇家,是多少女子几辈子都求不来的荣华。” 徐彦深深叹息:“父亲一生要强,不仅对自己严苛,对你们也要求甚严,可.....从未想过要你做什么皇家妇,皇室争斗自古皆有,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呀.....” 徐彦顿了顿:“宜儿,从前的教训,难道你还没有吃够吗?” 徐归宜眉睫颤动,两滴泪落在手背上,她声音冰冷十足:“正是因为吃够了教训,所以女儿日后一定更加小心谨慎,绝不重蹈覆辙。” 徐彦双眸震惊,欲要说些什么,却被徐归宜很快打断:“父亲,女儿也想守在您身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女儿注定要进宫。您放心,女儿现在的身份是徐家的三小姐,生在江东,长在江东,皇后娘娘肯定也是派人查过我的底细了。所以,父亲不必担心。”最后她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 徐彦两行清泪打湿了脸庞,撑着身子,亲自挽起自己的爱女。 “宜儿,起来。”事已至此,全凭天意。 10、物是人非事事休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五月初,徐归宜搭上徐彦亲自安排的轮船,随着钦差大人,顺着洹河水北上帝京。 徐府众人送徐归宜远行,人群中,徐熹微拉着徐归宜的手,走在最前头:“姐姐此行匆忙,小七还远在景州,就算得到消息立马赶回,也来不及了。” “我给小七留了一些东西,到时候她回来之后,你帮我给她就是。”徐归宜柔婉说道。 “姐,光凌是帝都,不比我们斓州,你以后事事都要小心才是。”比起徐归宜,徐熹微有时候操心的反而更像长姐。 “是啊,宜儿,自己孤身在外,一定多多小心,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身后紧紧跟着的花氏,也切切叮嘱着。 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但是花氏爱屋及乌的很,徐彦深爱的长女,她亦珍爱异常。 这么些年,徐归宜虽然与花氏并不亲昵,但却也十分尊敬她。 “女儿在外会时时小心谨慎的,父亲母亲也要保重身体,不要过于操劳。”徐归宜绻然道。 “哎呦,二嫂,你就放心吧,三小姐可是贵人命格,以后一定飞黄腾达,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徐归宜此次北上,最开心的莫过于蒋氏。 花氏撇过身去,并未搭理她的话,只是将徐归宜挽的更紧些。 于是,蒋氏又转身换了套说话:“三丫头,以后想家了,记得捎个信来,老太太和你三叔这几日总是念叨着,说是舍不得你。” 徐归宜心中冷笑,平静说道:“多谢三叔三婶关怀。” 又往旁边走了两步,拉住父亲的手,二房一家人站在一处,徐归宜嘱托道:“祖母年事已高,以后我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还望父亲和母亲多多去看望她老人家。” “老太太那边,我们一定会多加关怀的。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惦念,你只要自己安好,我们就放心了。”花氏说着,眼眶又湿润了。 “有为父在,家中一切安好,吾儿勿念。”刚毅坚韧的刺史大人,一时间也红了眼眶。 徐归宜徐徐跪下:“孩儿不孝,今日拜别父亲,母亲。惟愿父亲母亲今后一切顺遂,身体康健。”说罢,一滴泪落进了尘土里。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花氏忍不住哭出了声,手上还不忘去扶徐归宜起来。 今日三拜,一拜父母的养育教导之恩,二拜徐家亲故的爱护之情,三拜江东故土的锦绣山河。 站在轮船上的徐归宜,看着岸上亲人们的身影越来越小,心中万般不舍。 她想起出发前夕,父亲十分无奈的说道:“宜儿,为什么六年过去了,你还是决定要回去那个地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对徐彦来说都已经造成了深深的伤害。 为了什么? 她也不确定,因为这是将来的事情。 她如今能确定的是,她是真的很舍不得徐家,舍不得这些真心疼爱她的家人。 可她,只能选择离开,北上帝都。 回到那个地方。 五月是个好月份,南北的风光都透亮。 在洹河之上漂了四三夜的徐归宜,深深感叹沿途的风景秀丽,看海天一色,看白鹭齐飞,看烟波浩渺,看青山袅袅。天地如此浩大,人也不免跟着心旌摇曳,只觉得从前内宅院子里的那些个争宠掐架的手段,不过都是小妇人的作为。 可是风景再美,人还是不能忘乎所以。 很快她就要登陆光凌,那是大翊的帝都,龙脉之地。然而天子脚下,如何少的了,争权夺利,波谲云诡。 “小姐,你看,前面就是光凌城了,真是恢弘气派,不愧是帝都。”袭月一向沉稳,但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繁荣的帝都,依旧不免和寻常愣头青一样兴奋喜悦。 “袭月,你喜欢这里吗?”徐归宜随即问道。 “喜欢啊,小姐,你不喜欢吗?你看光凌城多好看呀!”袭月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并没有察觉到自家主子的言外之意。 徐归宜轻笑着点头,便再次看向越来越近的城池,眉目紧蹙,手脚冰凉。 时隔六年,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这光凌城,依旧繁荣昌盛,城中的百姓,也安享着太平盛世,并无仍何变化。 百姓说,这都是当今陛下勤政爱民的功劳,才有如今的国泰民安。 徐归宜站在船头上,便看到码头上已经有人在准备迎接车驾了。两排训练有素的侍卫,是来迎钦差大人的。一群仆人跟在一个衣袍锦绣的贵公子身后,想来是光凌徐家的人,来接徐归宜来了。 “归宜,见过大哥。”徐归宜盈盈一拜,眉目尽敛,声音不高不低,姿态不卑不亢。 为首的贵公子双眸略带惊色,转瞬即逝,继而朗声笑道:“三妹妹,快别多礼了,为兄已经静候多时了。” 徐归宜这才起身,身形平直,目不斜视的看向面前生疏的面孔。徐承祯,徐家的嫡长孙,现承恩公世子。徐家大房一脉,承了爵位,一直住在光凌,故而大房的几个子女,其实与徐归宜这些生活在江东的孩子,接触的并不多。更何况徐归宜自小就不在徐家长大,比之其他的几个,她更加生疏些。 但是徐家家风好,徐彦与自己的长兄,自小感情深厚。早在她确定要进宫选妃的事情之后,徐彦就写信给了长兄,嘱托他务必关照自己的长女。 拳拳之心,实在感人。 兄妹二人与钦差大人告别之后,便坐上了回承恩公府的马车。徐承祯骑马,徐归宜和袭月坐车。 马车上的袭月,不似在船上时的喜悦,反而很是紧张。 徐归宜不免问道:“是不是有些紧张?我们第一次见大伯父一家人。” 袭月不禁疯狂点头:“紧张极了,小姐,甚至还有点儿害怕和担心。” 徐归宜从容一笑,用手摸了摸袭月的脑袋,示意她不要紧张。 但怎么能不紧张呢?袭月平日里再沉稳,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年轻丫头,况且那时是在斓州徐府。可如今,在这光凌,遍地都是达官显贵的地界上,她们要入住新居住,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面上强装平和的徐归宜,内心的波涛汹涌,并不比袭月少半分。她不禁害怕,担心,甚至有些恐惧和凄冷。 “别担心,一切有你小姐担着呢,不用害怕。”徐归宜柔声说道。 袭月得了话,看着徐归宜坚定明亮的眼神,心绪平稳了不少。只是这样一来,突然觉得恢弘壮丽的光凌,也没一开始那样期待了,还不如江东的温婉秀丽,小家碧玉。 马车缓缓停下,是承恩公府到了。 在袭月的搀扶下,徐归宜走下马车,便看到大门口也是站了一圈人,不禁加快动作,来不及细细分辨面容,朝着中间那个七分像自己父亲的中年男子,躬身一拜,声若清泉:“侄儿,拜见大伯父。” 又对着旁边的华衣夫人,同样一拜:“侄儿,拜见大伯母。” 不等承恩公上前来扶徐归宜,夫人薛氏已经抢先一步:“好孩子,快快免礼。快让我和你大伯父好好看一看,哟,果真是秀山秀水好养人,我们闺女儿这模样,当真是万里无一。” 早便听继母花氏说,大伯母薛氏出身皇商,是个极爽朗健谈的人。今日初见面,果然不虚。 “大伯母说笑了,归宜,担不起这样的夸赞。”谦虚还是要谦虚一下的,于是,徐归宜乖巧秀气的回答。 “哎!”年过半百的承恩公伸手拍了拍,自己妻子的肩膀:“让一让,让一让,这是我侄女,还是你侄女?我这还没看呢,你倒是先把好话说完了。” 薛氏双眸流转,百媚横生,一声娇喝:“偏不让,合该是我是徐家的大夫人,徐家的孩子就都是我的孩子。”徐归宜轻笑一声,却不说话,和旁边一脸无奈的徐承祯,则是不同的表情。 “唉!”徐家大爷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对着侄女笑道:“宜儿呀,累不累?可还晕船?” “不累,侄儿一路上也并不晕船,一切都很好,大伯父和大伯母放心。”徐归宜这才细细的看清了徐家大爷的面容。不同于徐彦的端肃威严,徐家大爷,徐达,温柔平和许多。 或许是儿子肖父,连带着世子徐承祯,也是温文尔雅的气质。 “好了,父亲,母亲,先让三妹妹进府休息吧,连日在船上漂着,不晕船,但是肯定休息不好。”徐承祯开口及时。 “是我高兴过头了,快快快,我们先进府。院子早就收拾好了,下人也备着呢,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到。” “多谢大伯母。”徐归宜一只手一直被薛氏握住手中,另一只手微微僵着,略有些不自然的攥着绣帕。 “你能来光凌,大伯母很开心,自从你大姐姐和二姐姐出嫁之后,府中就清静了许多。以后你在这里,就跟在斓州是一样的,都是自己家里人,不要拘谨,缺什么尽管跟大伯母说,想去哪里,就让你大哥哥带你去。”薛氏性子热络,一路走了多久,嘴巴就说了多久。 身后的承恩公和承恩公世子夫妇,只紧紧跟着,静静听着,因为也插不进去话。 院落是个十分宽畅明亮的地方,只是,薛氏说备好的下人,足足有十二人,还只是专门伺候徐归宜的。 薛氏出身皇商大族,从小是在富贵堆里滚大的,闺中时的排面一向是不输任何光凌贵族小姐的,这个好习惯,她也带到了夫家。 下人们手脚利索的将徐归宜的行李,快速的收拾好,放到该放的地方。 用过一些清淡的小食之后,又备好了汤浴,换洗的衣衫,铺好了床铺,便退了出去,好让徐归宜可以安心的休息。 无不用心,无不体贴。 11、九华宫门多美人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光凌城到了一年当中春色最盛的时候,徐府的后花园中,薛氏拿着一本账簿,一个玉算盘,来回拨动,叮咚作响,时而眉头舒展,时而眉头紧皱;世子夫人沈氏则坐在一旁,手中正绣着一个香囊,嘴角噙着微笑;徐归宜靠在玉栏杆边,手上拿着一本书,眼睛却时不时的盯着园里,一群小丫鬟带着徐承祯和沈氏的儿子玩玩闹闹,川哥儿才一岁多,白白胖胖,小糯米团子似的,又是喃喃学语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喜欢逗他开口。 晚间的时候,徐归宜给父亲写了一封家书,第二日再让袭月寄回斓州。 她在信中,大篇幅的讲述了洹和一带的秀丽风光,以及大伯父一家的亲切善良,只有快结尾时,方才落墨:女儿在光凌一切安好,父亲勿念。 成孝十三年五月中旬,徐归宜跟着自己的大伯母,承恩公夫人薛氏入宫参加皇后娘娘举办的“赏花宴”。 念着徐归宜久居江东之地,从来没有进过皇宫,薛氏特意请了从宫里退休出来的老嬷嬷,教导她基本的宫廷礼仪。 沈氏又将光凌城的一些勋贵门户,粗略的给徐归宜讲了一遍,千叮咛万嘱咐的,徐归宜终于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因为出门之前,川哥儿突然哭闹不止,沈氏只好就在府里照顾,最后只有薛氏带着徐归宜去赴宴。 “皇后娘娘脾气很好,从不会为难臣属的家眷,所以不用太紧张。”薛氏的手搭着徐归宜的手背,柔声安慰。 徐归宜巧笑倩兮,只点点头,并不说话,反而一直盯着腰间的香囊。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突然停了下来,徐归宜猜测是已经到了皇城门口。掀开车帘,抬眼望去,就看到“九华门”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十分贵气逼人,闪耀的让人望而生畏。 下了马车,徐归宜紧紧跟在薛氏的身后,步调平缓,目不斜视的走着,从宫门口进去,约摸过了两刻钟,才走到宫苑深处。宽广的宫道,恢弘的殿宇,奇异的花木,碧绿的湖泊,路途经过的一切,让徐归宜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前面就是长秋宫了,宜儿,跟紧些。”薛氏放慢脚步,微微侧身,柔声说道。 徐归宜轻轻颔首,终于小心地睁大的眼睛,看向前方的华丽宫殿。巍巍兮雕墙峻宇,娥娥兮娇眷红颜。珍馐美味,凤髓龙肝。香车宝马,象榻金碗。 这就是皇族的奢靡生活,是平常人想象不到的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如铁。 “赏花宴还在准备中,请夫人和小姐在此稍后。”一直给她们引路的宫人,客客气气道。 “哎,有劳姑姑了。”薛氏俯身一礼,徐归宜也跟着行了一个礼。待到姑姑走远之后,徐归宜的余光便开始四处打瞟,慢慢打量着四周,已然来了不少贵夫人和小姐。 来光凌的这几日,一直待在徐府后院学礼仪,未曾出来社交过。今日长秋宫中一排,徐归宜终于见识到了大翊女子的钟灵毓秀。 豪阀大族与生俱来的雍容与优雅,清贵世家的清淑与文丽;小巧玲珑的女子,秀秀清清,婀娜多姿;身材高挑的女子,肤白胜雪,明艳照人;总而言之,满宫殿的女子,家世显赫者有之,貌美绝色者有之,才情卓越者有之,温柔可人者有之。 各式各样的,环肥燕瘦,亭亭玉立在宫殿正中央,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进宫前薛氏和沈氏都跟她介绍过,今日能入宫来参加皇后娘娘的赏花宴的,都是大族的女子,或者高官的嫡女,是大翊一等一的出身名门,德才兼备,足以与皇族子弟匹配的女子。 因为今日除了皇后给太子选妃之外,皇室还有意给几位亲王和世子,挑选侧妃。 所以贵女们费尽心思的争奇斗艳,但只要被选中,便是此生荣华所寄,家族都会跟着沾光。 出徐府时,徐达一再让她安心,说一切都已打点妥当,不需紧张,从容面对就好。若是顺利的话,她或可躲过此劫。 “徐夫人好。”一个面容俊秀,谈吐优雅的中年妇人,笑意盈盈的上前来给薛氏见礼,身后还跟着两个妙龄少女,一看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曹夫人客气了。”薛氏温和笑道,随即回礼。徐归宜也跟微微颔首,眉眼含笑。 薛氏对待亲友一向热络,但是在外还是知道如何端着承恩公夫人的架子的,不傲不媚。 曹夫人的眼睛果然越过薛氏,看到了徐归宜,道: “不知徐夫人今日带的是哪家的姑娘?我竟没有见过!”薛氏的两个女儿,她是见过的,也知道她们已出嫁多年。 薛氏笑着牵过徐归宜的手:“这是我们徐家二房的三小姐,闺名唤作归宜,之前久居江东,近日才进京的。” 那曹夫人一见徐归宜的容貌,神态间的惊讶之色收也收不住。正值妙龄的美人,曹夫人见过不少,不说其他的,单单她身后的那两位,可都是光凌中颇负盛名的美人。可是此刻在徐归宜的面前,竟也不算什么了。 “宜儿,这是礼部曹侍郎的夫人,快来见过。”薛氏介绍道。 “归宜,见过曹夫人。”徐归宜盈盈一拜,脸上挂着一抹小女儿家的娇羞。 礼部侍郎曹彬的根基也在江东,曹家的家族势力分布和徐家一样,徐归宜此次进京,曹家定然是知情的。但曹夫人却装作全然不知,一脸惊喜的跟薛氏聊着。 “徐家的孩子,相貌真真都是极好的,徐夫人好福气。”曹夫人连连夸赞,目光也是晦暗不明。 不过她说的也没错,徐家老太爷当年就是以俊美闻名,学识也高,很得先帝赏识,因此拜了太傅。 若论家学渊源,徐家是不及曹家的,况且曹家几乎每一代都会出一位太傅,也就是上一代,败在了徐归宜祖父的手上。 当时,徐老太爷和曹老太爷,同样在翰林院供职,同样学识渊博,同样得皇帝赏识,可最终太傅一职落到了徐家。 据说那会儿有很多曹家一派的士子私底下谈论,说徐家并不是胜在学识上,还是胜在相貌上。 徐归宜有一次听祖母说及此事,问道:“那祖父不生气吗?” 徐老夫人满不在乎的轻呵一声:“你祖父那人我最知道,他平生最以他的相貌为荣,哪里还会生气呦。” 所以说,曹家人对徐家人的相貌,总是会格外关注些。 徐归宜相貌随她爹徐二爷,徐二爷的相貌也随他爹,可以说徐家的美貌基因,传承下来最好的一脉,便是徐归宜和她爹了。 曹夫人此刻正招呼着身后的两位美人,道:“来,我也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娘家的侄女汪水心,这是高阳郡主府的三小姐苏涟漪,今日随我一同入宫的。” 徐归宜笑着点了点头,快速的扫了两眼。 汪水心一派小家碧玉,温润秀雅的淑女模样。苏涟漪则是属于那种娇而不媚,清秀玲珑的仕女风范。一个个玲珑精致,风致楚楚,这世间的美女子真的太多了。 眼看着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皇后宫里的嬷嬷终于出来,说宫宴已经摆好,可以入席了。 “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德妃娘娘,请皇后娘娘金安,贵妃娘娘玉安,德妃娘娘玉安。”众位诰命夫人和贵女们,站成两排,齐声请安。 “免礼,平身。”音色优雅悦耳,是宋皇后的声音无疑。 “光凌今年的春光甚好,本宫原先还很是纳闷,如今见到殿上的诸位佳人,才知道原来是百花神拂照我们大翊,真是好意头啊!”皇后看着满满的一殿人,心内心外都满意极了。 “先入席吧,都别站着了。”皇后看满意了之后,才吩咐大家入座。 徐归宜跟着薛氏落座,一直静静的不说话。宫女们端上来一盘盘美食,放到案上,美酒也已斟满。徐归宜见到众贵女们没有人动筷,自己也继续端坐着,听大人们之间的寒暄。 不多时,徐归宜便感受了多出投射过来的艳羡目光,无他,不过是看到了她这一副美艳皮囊罢了。人就是这样,看到美丽的东西,禁不住好奇,又忍不住嫉恨。 此时,皇后娘娘正在点一位白色裙装的美人儿问话。 “荆南白氏,白若鸿见过皇后娘娘。”美人儿相貌生的真好看,今日装扮也是用了心的。只是,身上这一身,白色广袖流仙裙,从衣襟到裙摆,无不不用刺绣入锦,上面纷纷繁繁用来点缀的,可不就是白色的牡丹花瓣? 徐归宜立时想到了,沈氏跟她说过的那番话,于是不禁将目光瞟到了皇后处。果见皇后的眸子,微不可寻的黯了下去。 沈氏说的没错,皇后是真的不喜欢牡丹,尤其是白色的。 白氏美人自报家门之后,皇后只寥寥问了几句,便作罢。席间薛氏和汪氏,非常有默契的对了一眼,看来是白氏美人儿,没入皇后的眼。 昨日在准备入宫进献给皇后的礼物时,徐归宜正在房中清点有无遗漏,却见世子夫人沈氏从外头进来,手上端了一个锦盒。 徐归宜连忙请她坐下,先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开始收拾桌面上乱糟糟的礼品盒子。 “嫂嫂,可有什么事要说?”沈氏不过比徐归宜大了两岁,只不过徐归宜议亲的年龄晚,已经十九岁还待字闺中。 “三妹妹,我来给你送样东西。”沈氏面容可亲。 “嫂嫂何必破费,大伯母已经为我准备了许多。”徐归宜看着摆满了一桌子的珍品,都是计划要进献给皇后的,有从斓州带来的,还有薛氏为自己准备的。 沈氏笑了笑,放下茶盏,将自己带过来的锦盒打开,呈给徐归宜看,里面是一个非常精致的香囊,上面还绣有大片的白色牡丹花,栩栩如生。 “来,三妹妹,你收好这个,明日入宫,就把它佩戴在身上。”沈氏看着徐归宜,认真叮嘱道。 徐归宜直愣愣的看着那香囊,然后说了一句蠢话:“啊?皇后娘娘喜欢白牡丹吗?” 沈氏眼珠子一推:“当然不是让你戴着它去讨皇后欢心的。” 徐归宜眉头打结,不是很懂:“那为什么要戴它?”辟邪?那在宫里行走更不合适吧? 沈氏看着这个傻丫头,不由叹息,也不卖关子了,直说道:“你听我说,皇后娘娘十分厌恶牡丹,尤其是白色的。但愿,她看到这香囊,能想起讨厌的人,顺带也对你没了兴致,你好躲过此劫。” 徐归宜愣住了,这是什么道理?厌屋及乌? 但,似乎又有些道理。 想必是皇后很讨厌的某个人,很喜欢白牡丹?但这个宫廷秘闻,徐归宜便不好细问了,沈氏已然为自己想到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好,嫂嫂的心意,妹妹收下了。大哥哥能得妻如此,可真是我们徐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徐归宜此话一说,沈氏果然笑的两眼弯弯,嘴都合不拢。 “你这张小嘴呀,真是个好乖乖。”沈氏顿觉心神通亮,好不舒畅。 12、九马临川定此局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徐归宜盯着食案上的美味的食物和醇香的美酒,实实有些饿了,毕竟早上在家那会儿,因为紧张没有吃多少,后来又在长秋宫站了许久,正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动筷。 皇后声音再次响起:“听说承恩公府的三小姐今日也来了?”冷不丁的,皇后突然点到了自己。 霎时间,徐归宜也顾不得什么饿不饿的,立即随着薛氏起身,走到殿中央,按照家中时,嬷嬷教的礼仪,端庄从容的跪了下去。 “臣女,徐归宜,拜见皇后娘娘,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徐归宜都听得到自己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七上八下。 徐归宜刚拜完,准备聆听皇后的教诲,就听到她直接问道:“你就是斓州郡刺史徐彦的长女,徐归宜?江东第一美人?”皇后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在座的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人群中很快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徐归宜却不敢分心去细听。 “回皇后娘娘的话,斓州郡刺史徐彦,正是家父。”徐归宜只有更加谨慎。 “抬起头来,让本宫和众娘娘们好好瞧一瞧,江东第一美人的绝色风姿。”徐归宜只觉皇后的声音已听不清喜怒。 “只是一句戏言,皇后娘娘不必细听。”徐归宜缓缓抬起头,尽量做到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刻意忽视皇后和众人那审度的眼光。自己也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的打量着皇后。 大翊以红色为尊,皇室又觉黑色端庄稳重。于是帝后的朝服,常常都是红底镶黑的料子。皇后是天下之母,后宫之主,今日一身红缎宫装,外面罩着一件金光闪闪的黑色披帛,头上戴着明晃晃,亮铖铖的金凤冠,眉心中间的位置,还镶着一硕大的红宝石,雍容华贵之极。 第一面,徐归宜不敢打量太多。 只是皇后打量她的时间,是否也太久了一些? 其实不止皇后,凤座两边的贵妃和德妃,也愣愣的看了好一会儿,那目光,如见故人归来。 “起身吧,孩子。”皇后终于回过神来,笑容甚为可掬,真人比画像还美上三分,她如何不满意? “臣女,谢皇后娘娘。”徐归宜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盈盈起身。 皇后这才将视线转到薛氏身上,笑意盈盈:“承恩公夫人,真是好福气,女儿生的好看,侄女儿更好看,都是美人胚子。” 纵然徐家私底下对徐归宜进宫之事有再多不情愿,但是长秋宫中,谁敢对皇后存有不敬之心? 薛氏就连回话都是躬着身子的,极为谨慎:“都是托皇后娘娘的洪福,孩子们还算体面。” 皇后和薛氏夸了好一番徐归宜,期间永嘉侯夫人宋氏,也插进来说了几句,眼看着二人对徐归宜的相貌和举止仪态是越来越满意。 薛氏心里急的不行,但是面上可不敢表现出来。 “皇后娘娘,这孩子第一次进宫拜见娘娘们,特意备了些薄礼,还请娘娘们一观。”终于到了献礼的环节。 “有心了,奉上来吧。”皇后声音愉悦。 四个宫人们分别端了礼品上来,三位娘娘一人一份,其中一个宫人手上端着一个长长的画盒,那是徐归宜亲自准备给宋皇后的。 就连薛氏都不曾看过。 徐归宜亲自将画盒呈给皇后的贴身嬷嬷,举止娴静优雅。 画盒里面装的是徐归宜描了一个多月的一副骏马图,临摹的是前朝曹大家的《九马临川图》。 “好,临摹的栩栩如生,画工不俗。就算是曹大家在世,见了也是要夸一夸的。 ”皇后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这时永嘉侯夫人也起身,往皇后的身边一靠,面露喜色:“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曹大家的《九马临川图》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一幅画了,徐三小姐果然好才情!” 永嘉侯夫人的诗都念出来了,满殿的夫人们还有什么好矜持的,都一个劲儿的夸赞徐三小姐容色倾城,才华过人,性情柔嘉.......反正只要是夸赞女子美好的词汇,这一日,徐归宜听了个足。 尽管满殿中人夸张的将徐归宜比作月上的嫦娥,九天的玄女,徐归宜始终都是微微低着头,面容沉稳,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因为这浪潮般的夸赞而沾沾自喜。她不敢。 但是,她也知道,这一局,已经稳了。 三日后,皇帝赐婚的圣旨,由永嘉侯沈默亲自传到承恩公府,徐达带着满脸的错愕,接下了皇帝的圣令和永嘉侯的祝贺。 但是徐府上下,并没有因为家族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太子妃而感到喜悦。 “按理说不应该呀,三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永嘉侯一走,沈氏就将徐归宜拉到自己的院里,悄声问道。 “那日去宫里,从进入长秋宫,到最后出宫,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当日回府之后,就一五一十的跟嫂嫂说了,谁知道皇后娘娘怎么想的?”可能是觉得对沈氏隐瞒了些事情,徐归宜稍稍有些忸怩。。 “不应该呀,妹妹,那日我给你的香囊,你可戴上了?”沈氏又确认了一遍。 “戴着呢。”徐归宜是真的戴了的,只不过在外面给那白色牡丹的香囊套了一个绣袋罢了。 “嫂嫂,皇后娘娘是真的讨厌白色牡丹吗?你又是如何知晓的呀?” 听到徐归宜问她,沈氏目光略有闪躲:“害,其实这只是我自己察觉出来的,外人并不知晓。” 徐归宜微一侧头,表示不解。 沈氏才继续说道:“妹妹,你不知道,我在娘家的时候,我娘为了我能许到一门好亲事,经常让我跟着我大伯母,就是永嘉侯夫人,进宫拜见皇后娘娘。”这是贵夫人间的常用手段,徐归宜能理解。 “进宫的次数多了,也会经常碰见贵妃娘娘,她似乎很喜欢牡丹,衣服上总是绣满了牡丹花,我虽没有到过兰池宫,但听宫里的人说,兰池宫种了好大一片白牡丹呢。所以,我就推测,皇后娘娘应该是不喜欢白牡丹的。” 原来如此!皇后与贵妃自从同时嫁给当今皇帝陛下开始,就一直势同水火,这事满朝皆知。凭着些许细枝末节,沈氏就能推测出皇后不喜牡丹,可见其玲珑心窍。徐归宜内心对这位堂嫂,不禁又佩服了几分。 听了沈氏的话,徐归宜这才将那日长秋宫中,荆南白氏的一身白色牡丹的广袖流仙裙,说出来。 “我就说嘛,定是皇后娘娘见了那大片的牡丹花衣裙,忽略了你这个小小的香囊。早知道,嫂嫂也给你准备一身牡丹衣裙了。”沈氏真真是可爱极了,徐归宜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这坏丫头,我们为你的事,操碎了心,你还在这里笑?”沈氏嗔了一句。 徐归宜扁扁嘴,笑道:“妹妹知错,嫂嫂莫怪。” 沈氏见到她如此淡定从容,以为她是年幼无知,不知皇室险恶,于是深深叹息:“三妹妹,你不知道,这荆南白氏,本也是个大家族,不过是这二十年间败落得厉害,这才遣了女儿进宫参加太子的选妃。原本你跟白氏都是皇后极中意的人选,她又比你年轻两岁,公爹和相公又暗搓搓的帮白氏,助了一把声势,还打通了钦天监那边,算出白氏的八字比你更符合太子的气运命格。我们做的这一切,就是要让白氏代替你做这个太子妃,但是,她不知皇后不喜牡丹,反而落选了。唉,都是天意.......” 徐归宜本来略显轻快的面容,因为沈氏的话,却变得凝重起来。她以为在斓州的时候,已经说服了父亲。实在不知,背地里父亲托着大伯父和堂兄,仍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白氏需要一个女儿入宫更迭家族的荣辱,而徐家却刚好不舍得徐归宜进宫,暗中合作,本来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最后竟是被自己搅乱了。 一时间,徐归宜不禁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家族护佑她至此,她却偏偏要往火坑里跳。 午后,袭月来告诉徐归宜,说:“三小姐,公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徐归宜放下手中的书本,讪讪的起身,并未询问是什么事情,便径直去了大伯父徐达的书房。 她早料到,徐达必会有此一请的。 “归宜,给大伯父请安。” “太子妃的大礼,徐某受不起!”徐达沉沉说道,声音带着一股清寒。 徐归宜内心大恸,差点儿哭出了声:“大伯父,您不要生宜儿的气。” 徐达看着这个在长辈面前永远乖巧温顺的侄女,心中五味杂陈:“宜儿,你久居斓州,你父亲竟没告诉我,你临摹的功力竟然如此惊人!”是徐归宜临摹的那幅《九马临川图》。 徐归宜一时语塞,从她选择走自己的那条路开始,便注定了她要舍弃徐家的情义。 “我们徐家书香门第,在大翊的世族中,一直都不算特别出彩,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徐达脸色凝重,肃然问道。 13、朝不保夕的太子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徐归宜略一沉吟,如实说道:“因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徐达微一点头:“难怪你父亲信中一直夸你聪慧。”听了片刻,继续说道:“徐家家风严谨,对族中的子弟要求苛刻,男子务必清廉上进,脚踏实地,女子务必贤良淑德,敦厚谦逊。大伯父一直对你堂兄觊觎厚望,是希望他将来可以撑起徐府的门楣,有庇佑弟、妹的能力。” 这也是徐达一直对自己的期许,他是长兄,理应为家族撑起一片天地。 “但是,我跟你父亲恐怕都没有料到,我们这一辈的女儿家,一个赛一个的有出息,甚至让族中的男子都要望尘莫及。”徐达冷眼看向徐归宜。 徐归宜心中苦涩:“大伯父见笑了,宫门深苑,本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见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徐达面容激动,嘴唇颤抖着问道:“既然你都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去处,为何还是如此倔强?宜儿,你可知太子是什么人?你认识他吗?你了解他吗?”徐达右手捂着心口,只觉心内有一团火焰就要喷薄而出。 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但凡当朝太子傅岚宸,有个稍微好点的名声,徐达也不会激动至此。 大翊境内谁人不知,当朝的太子只不过凭着显赫的母族,占着储君的位子,自十三岁封太子以来,九年时间,不说对国家没有任何的建树,就连陛下的欢心都讨不到。 朝野屡屡传言,陛下有“废储”的心思已久。 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徐归宜再嫁进去做个摇摇欲坠的太子妃么? 徐归宜只愣愣的跪下来,现在知道也晚了,她既已执了黑子,这棋局就算开了盘,她誓要邀请一人入局,没理由独自收场。 只因她要做的事,要化的劫,从来都是在那至尊至贵处,她需要太子妃的身份和尊荣,去够那森严肃杀的皇权。 “宜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快起来!”徐达大声喝道,就要伸手去扶徐归宜起来。 徐归宜挡住徐达来扶她的手,跪的挺直,徐达拿她更没有办法了。徐家的女子,一直都比徐家的男子要倔强。 “大伯父,事已至此,太子的品性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如今圣旨已下,归宜嫁入东宫,是铁定的事实,无法改变。”虽然铁了心要走自己选的路,可还是红了眼眶。 徐达见她如此,语气也软了下来:“宜儿呀,你可知道皇室的险恶,东宫的艰辛?你知道,祖母和我们从来不奢望你们大富大贵,只盼你们一世平安,能与自己喜欢的人,相携白首。” 徐归宜还未开口,眼泪珠子已经掉落下来,若是她只是徐归宜该多好!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当年祖父便是以情相约,聘下祖母。我们自小便一直很羡慕祖父和祖母的感情。”徐归宜现在说来,仍是满心艳羡,毕竟在这样三妻四妾的年代,徐老太爷和徐老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守,万中无一。 万幸,这个优良的作风,一直传承了下来,徐家几个儿子无一人纳妾,众多子女也无一庶出。以至于,后来徐家挑女婿,也是会带上这个要求。 “那你又是为何?”放着家族铺好的吉祥路不走,偏偏要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栽。 徐归宜不说话,只是苦笑了一声,继而抬起眼眸看向大伯父。徐达原本心中万分疑惑,但看到徐归宜那异常瑰丽的眉眼,即便是泪眼朦胧,依旧殊绝。一瞬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禁往后连退两步,略带些惊慌,道:“你.....原来你.....一直没忘记。” “当年的事情,三叔和四叔不知道,但是父亲一定和大伯父说过的。事已至此,还请大伯父成全。”徐归宜伏地叩首,眼泪珠子一股脑的全挨到了地面上。 徐达退到书案边,单手扶着书案,缓缓背过身去,紧闭双眼,沉思良久。 “宜儿,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这又是何苦?你为什么......就是不能选择忘记呢?”徐达多么希望,徐归宜一直是徐家的孩子,就......只是徐家的孩子....... “当年裴府一百五十六口人命,你让我怎么忘?大伯父,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忘?”徐归宜咬紧了牙关,没有哭出声,可是伏着的胸膛却在不停的抽搐。 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跟她说要忘记,要重新开始过日子。 可是,却没有人来告诉,要如何忘记? 这六年在斓州徐府,落清斋用掉的安神香,几乎占了整个徐府用量的一半。但她还是浅眠,噩梦不断。世人对裴家的唾骂声,裴家人死不瞑目的双眼....... 她是有想过要忘记的,但是她不知道如何去忘记啊!没有人告诉她,怎么才能忘记,他们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叮嘱她,忘却前尘,重新开始。 可是,真的好难! 如此,怎么能忘掉呢? “当年......”当年的事,徐达本不愿再想起,无非不过是忠臣良将不得善终的故事罢了,历朝历代的史书上,记载的还少吗? 可是跪着的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呀,徐归宜伤极痛极,徐达避不免有几分感同身受。 当年,在他还是承恩公世子的时候,光凌街头,也见过几回红衣银枪青骢马的绝世风姿的,真真是惊鸿一瞥,永世难忘。 当年,飞鸿将军战死彻蓝城,五万亲卫军无一生还,满朝上下,谁不叹息。可是帝王盛怒之时,谁又敢出声为故人说一句话?那些为裴府出声的家族,这些年来,或流放,或贬斥,或冷落,无一不走向衰败。 一晃六年,光凌城一切如故,无人再记得飞鸿将军裴雪妧。 唯一还留有她痕迹的地方,只是崇文院中的史书上的寥寥几笔罢了...... “罢了......宜儿,你起来吧。“徐达终于转过身来,将痛哭不止的徐归宜从地上扶起来。 徐归宜竭力忍住自己的悲伤,顾不得什么形象,用袖子将自己脸上的眼泪尽力抹去,一边擦拭,一边抽搐。 半响,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大伯父放心,此后宜儿嫁入东宫,不管发生何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会累及徐家。”徐归宜极认真的说道。若是他日,她舍身成仁,必定自裁谢罪,绝不连累徐家分毫。 然而,徐达好不容易也平静下来的心情,被徐归宜的这一句话又点着了。 “胡说!你是我们徐家的孩子,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这是什么混账的想法,就此给我打住。”徐达一通呵斥,吓得徐归宜只嗫嚅着,完全不敢再应声。 “你父亲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大难临头之时,家人就可以弃之不顾?还是在你的眼里,我们徐家尽是些凉薄之辈,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徐达从未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大伯父,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要做的事情,实在危险,她不想连累家人。 “住嘴!”这一刻的徐达,好似徐彦附体一般,令人十分畏惧。 斓州徐府。徐彦接到徐达的信函之后,就没舒展过脸。 “父亲,今日又不用晚饭吗?”徐露微小声的问着自己的五姐徐熹微。 “罢了,将二爷的晚饭送到书房去吧。”花氏叹道。 “我们吃吧。”花氏又对着两个女儿说道,但是自己却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徐露微知道父亲和母亲都心中郁结,不敢去打搅,于是又看向五姐徐熹微,之间徐熹微对着她摇了摇头。 二人皆是小心翼翼的拾起筷子,慢慢的夹菜。 中饭的时候,因为徐彦一直阴沉着脸,她们二人本就没有吃多少,刚刚晚饭又等了徐彦许久,但是母亲也一脸不快。 可是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所以硬着头皮吃完这一顿饭。 晚饭后,徐熹微和徐露微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三姐姐当日走的匆忙,我远在景州,都没有回来送她。如今她要做太子妃了,以后见面,怕是更难了。”徐露微的鞋尖抵着一枚小石子,微微用力去压着,仿佛是在发泄着什么。 “父亲和母亲已经闷闷不乐好几日了,尤其是父亲。”徐熹微一说起这个事情,亦是眉头紧锁。 可是她们又能怎么办呢? “听说那太子的品性十分不佳,三姐姐,以后,过的不好怎么办?我们徐家虽然显贵,但是终于无法与皇族对抗。”徐露微年轻,不知道这话是非常大逆不道的。 终归是徐熹微年长几岁,止住了妹子:“这可是大不敬的话,你千万不能再说了。你以前口无遮拦的,没人管你。但今后,三姐姐做了太子妃,我们徐家上下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不能因为我们,连累了三姐姐,这样她在太子府里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你记住了吗?” 徐露微瞬间脸色刷白,反应过来,就猛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我以后不说了,我们不要给三姐姐添麻烦。”一想到徐归宜即将与太子荣辱一体,她们巴不得太子府面面俱到,什么都好,这样徐归宜的日子也好过。 14、金尊玉贵凤凰儿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赐婚圣旨已下,徐家就要开始备婚了。徐达亲自派了得力的家丁前往各地送去消息,通知徐家亲眷预备进京参加徐归宜的大婚。 徐归宜在沈氏的陪同下,正在试婚服,却见沈氏颇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开口问道:“嫂嫂,今日可是有心事?” 沈氏闻言,看了看她,犹豫了片刻,道:“三妹妹,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沈氏是个十分秀气的女子,虽生的不算美丽,但是心性通达,与徐承祯感情很好,因此徐归宜也非常敬重她。 “嫂嫂,有什么话尽管说,大伯母不是说了吗?都是家里人,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徐归宜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越发好奇她要说什么了。 沈氏深呼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嫂嫂.....想说,你进宫的事,皇后的事,太子的事.....”沈氏这一句话下来,涉及了皇后和太子,语气又畏畏缩缩的,隐含的信息实在多 “想必妹妹是知道的,我的大伯母正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太子的亲姨母。”沈氏冷静说道。 徐归宜点点头,她一直知道世子夫人沈氏,出身永嘉侯府。而现任永嘉侯夫人,正是皇后的胞妹,太子的亲姨母。 永嘉侯是武将世家,又是皇亲,沈氏是二房嫡女。承恩公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徐承祯是长房嫡孙。确实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光凌城的贵人圈,可真会选亲家。 “嫂嫂,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交待给妹妹吗?”徐归宜心中百转千回了无数遍,面上仍是一派微笑。她知道,沈氏如此犹豫,绝不是来自报家门这样简单的。 沈氏轻叹:“按理说,妹妹嫁入东宫,本是件极尊贵的事情,我该给妹妹道喜。可......这皇家的尊贵,远不是平常人眼中看到的那样。” 徐归宜给沈氏到了一杯茶水:“嫂嫂,先喝杯茶。” 沈氏接过,笑了笑,眼睛里却是担忧:“你一直在斓州,所以不知道,这两年来,皇后娘娘一直很着急给太子选妃,光凌的世家千金们,凡是长的稍微平头正脸些的,都入了珑珍阁的画师美人图上。但是太子却一副也看不上,皇后娘娘就更加着急,这才派人去了南方,不知怎的,竟得了你的画像。” 徐归宜淡然一笑,却避重就轻:“太子大婚,应当选一个能稳固东宫地位的亲家才对。” 沈氏正色道:“话虽如此,可皇后娘娘还是顾念太子多一些。皇后娘娘陪王伴驾多年,子嗣却很艰难,她本来给陛下生了两个皇子,可长子不到十岁就病逝了。皇后娘娘痛定思痛,后筹谋多年才怀上的现太子,自然爱若珍宝,珍之重之。”沈氏能知道这些,得亏了皇后的亲妹妹嫁入了沈家。 徐归宜眨了眨眼睛:“其实我能理解皇后娘娘的想法,天下的父母哪有不爱孩子的呢?” 沈氏点头,继续说道:“皇后娘娘本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她怕自己百年之后,没有一个知心知意的人照顾太子,所以才每日里愁的睡不着。”沈家素来与皇后亲厚,沈氏也刚为人母不久,她是真的理解皇后的慈母之心。 徐归宜奇道:“皇家选秀的次数不是很频繁吗?这么多年,总不至于一个满意的都没有吧。”若是她没记错,太子殿下及冠已逾两年。皇家子弟,成亲都很早,最晚都是在及冠之年,必有一门定好的婚约。 沈氏皱眉:“自古贵女入宫选秀,本是莫大的荣宠,但是到了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这里,仿佛成了天大的惩罚。” “为什么?”徐归宜突然来了兴致,十分惊奇的看向沈氏。 沈氏点了点她的头,无奈笑道:“你是不知道东宫的处境,和太子殿下的情况,所以才如此松散。” 徐归宜心里纳闷,她在江东的这些年,偶尔也收到一些傅岚宸的消息,但都是只言片语,语焉不详的。 “听说过一二,但是具体并不清楚,嫂嫂可与我说一说,我倒是有时间听的。”她记忆里的傅岚宸,仍是少年时期的明亮活泼,温柔善良。 沈氏目光一收,娓娓道来。 太子殿下傅岚宸,是陛下和皇后仅存的嫡子,身份尊贵,容貌俊美,本是凤凰儿一般的人物,却如何长成了今日这般声名狼藉的皇家“逆子”? 傅岚宸因为容貌生的好看,又天资聪颖,五岁起便封了陈王,十三岁一过又册为皇太子,一切都顺理成章。 却在十六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在东宫里躺着大半年之后,性情由此大变,变得十分阴戾暴躁,冷漠多疑。 曾有云游道士点评:国朝的太子殿下,性情冷漠,目无下尘,无黎庶,无帝王,无情无爱,不爱美人,不要江山,不做君子,不做佛陀。 后来老百姓又在后面加了一句:太子殿下唯一会做的,就是与自己的父皇抬杠。皇帝不喜欢他做什么,他偏偏就喜欢做;别人家的太子,力争贤明守德;而当今陛下的太子,力争离经叛道。 就连历代皇太子的宫殿承华宫,都不愿意住。并且自作主张,移了别宫。 当年为了这事,皇帝陛下一口老血就差点喷在了德清殿,顺手将龙案上的一方帝王砚砸的粉碎,文武百官被吓得,齐齐跪了一殿。 最后还是宋皇后出来收的场,而事件的主人公,压根就没露过面,据说是在布置新居。 至于太子殿下为何这么怨恨自己的父皇,臣民们也是非常不解。不说三纲五常里面的父子情分,他们连最起码的君臣之情,似乎都维系的十分艰难。 但偏偏,皇帝陛下仅有一个嫡子,母族也十分得力,皇帝陛下一度想废储,却废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繁荣的皇室出了这样一个“逆子”,听说白头发都长出来许多。 “前两年,皇后还将目光放在光凌的时候,城中的公卿们,但凡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都十分战战兢兢,生怕自家女儿被皇后或者太子看中选入东宫。”沈氏忧心道。 “太子殿下当年生了什么病?”徐归宜迟疑了会儿,还是决定问一问。 沈氏摇了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太子殿下性情大变,皇室对于这场大病也一直讳莫如深。而且,我自小生活在麓城,是长到十几岁才搬来光凌居住。我来到光凌的时候,太子殿下的名声就很差了。但我有一回听阿煜说,太子殿下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以前是个十分开朗热情的孩子。就是那一年之后,才这样的.....” 阿煜?永嘉侯世子沈煜,太子傅岚宸的亲表弟。 徐归宜静静的思考了一会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是太子殿下即便再暴戾,对于永嘉侯世子和皇后娘娘,还是正常的吧?” “太子殿下待阿煜素来亲厚,确实不假。”沈氏点头道。 “那有没有可能,太子殿下对待自己的朋友,或者自己喜欢的女子,也会有那么一点点正常。”徐归宜用手稍稍比划了一下。 却见沈氏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一脸悲叹的看着徐归宜,吞吞吐吐的说道:“光凌的百姓,私底下都在传,太子殿下......似有......龙阳之癖......” “啊?!!!”徐归宜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大为失色。 沈氏仿佛知道她会有这样大的反应,连忙拉住她的手“嘘”了一声,继而低声说道:“小点声儿。” 徐归宜只觉得神魂俱裂,迟迟不能接受这件事情,沈氏只好强行将她拉着坐下。 重新坐下后,她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沈氏:“嫂嫂,这真的吗?怎么会呢?那我......”我怎么办?徐归宜第一次知道体会到了什么是欲哭无泪。 上天在跟她开什么玩笑?傅岚宸怎么会有龙阳之癖?难道是她离开太久了,所以这六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氏看她焦躁不安的动来动去,轻声道:“倒也没有确切的事情,但是.......这个传闻光凌百姓几乎人人得知,而且......太子听到数次,却从不否认。你说.....”这难道还能有假? 徐归宜一时间脑海里混乱的很,只觉得这个信息实在令人震惊。她虽然读过很多记载奇闻异事的书籍,对于龙阳之癖也略有耳闻。 但是,她从没想到,傅岚宸,也是如此!!!! “那皇后娘娘能接受吗?”唯一的宝贝儿子,就这样了改变了取向,她应该不会坐视不理的。 “当然不能接受了,不然皇后娘娘这几年为什么一直很着急给太子选妃呢?别说皇后娘娘不能接受,就是我大伯母,永嘉侯夫人也是不能接受的,在府里与我母亲说起此事时,还经常掉眼泪呢......” 沈氏一番话下来,徐归宜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光凌城的贵女们对傅岚宸,都避若蛇蝎了。 15、十六种早饭席面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太子有龙阳之癖的传言不说,性情又十分阴狠暴戾,光凌的女子,但凡家里能揭开锅的,谁愿意进宫,一脚踏进泥坑里。 不对,沼泽才是。 光凌没有,于是皇后娘娘才把目标转向了光凌以外的地方,比如江东。 保不齐,能撞到一个倒霉鬼呢? 这不就撞到了徐归宜,这个被称为“江东第一美人”的倒霉鬼。 她远居江东,确实不知傅岚宸这些年来,已将自己的名声败的这样差。今日若不是沈氏说了这么多,她恐怕进宫之后,都没机会知道。 “还嫁吗?”沈氏看着手指攥成一团的徐归宜,真怕她挠伤自己,小声问道。 果然,等待沈氏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归宜终于狠下心来,咬着后槽牙,冷然说道:“嫁!” 不嫁,棋局怎么开始? “三妹妹,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难过。但是你别怪嫂嫂,这些事情,我现在不告诉你,等你进了东宫,自己慢慢发现,会更加难过的。”沈氏说罢,就是一滴眼泪掉了下来。真是个可怜的妹子,绝色的容貌,又年纪轻轻的,竟要开始守活寡。 徐归宜拿起手中的绣帕,为沈氏拭去眼角的泪珠:“嫂嫂,我知道你是好意,把这些话说出来,是让我心里有个准备,我怎么会怪你呢?。” “唉,我可怜的妹子....”见到徐归宜如此懂事,沈氏越发替她伤心了。她虽然与徐归宜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与徐承祯夫妻恩爱,徐承祯的妹妹,不就是自己的妹妹吗? 太子的大婚之日定在七月初六,是个旺子孙的大吉日。可是距离今日,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然后婚庆又纷繁复杂,于是东宫和徐府,以及最忙的内务府,所有人都忙的昏天暗地,废寝忘食。 只是,各有各的忙法..... 礼部的官员们已经连续数日宵衣旰食的准备太子大婚的章程,皇后也忙着督促各项流程,承恩公府的众人,每日里也是进进出出,忙着采办,收拾,整箱。 可是我们的新郎官,当朝太子殿下,却在这个时候离京狩猎。若是平常,倒也没什么,每年春天,王孙公子们本就有春狩的习惯。 可眼看着东宫就要迎娶正妃了,太子殿中不在宫里备婚,却离京春狩。 听说皇帝宫中能砸的瓷器,重新换了一套全新的。皇后不砸东西,却是一日宣了三回太医入长秋宫。可惜帝后的怒火和哀叹,远在东宫的太子殿下没有感受到,倒是太子三师等人,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东宫詹事见劝不动傅岚宸,就嘱咐太子近侍,一定要低调出城,莫让百官和百姓们发现了。 可傅岚宸出城的那日,策马扬鞭的带了几十位王孙公子,护卫有数百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光凌城,是没有惊动到谁呢? 御史大夫上书弹劾的折子都写了好几本,除了惹得皇帝大怒,皇后捶手顿足几回,远在京郊丽宫的太子,可一点也没有受影响。 堂堂国之储君,怎么能如此视婚姻为儿戏? 承恩公府,徐家二姐将御史大夫的这句批语,当着徐归宜的面,复读了一遍又一遍。 “你说,堂堂国之储君,怎么能如此视婚姻为儿戏?”徐周燕已经气的面目有些狰狞了,徐归宜讪讪的给自家二堂姐,递了一杯温水,希望她可以降降火气。 “二姐,你消消气~”以前只听说过,徐家二小姐脾气火爆,今日一见,徐归宜深以为信。 “消什么消....?”徐周燕一扬手,差点就要将水杯掀翻,猛地回过神来,发现给自己递水的,不是什么小丫鬟,而是三妹徐归宜,所以急忙缩回手掌。 徐归宜被她这个一伸一缩的手势,吓得不轻,不由退了两步。于是,水杯没有掀翻,水杯中的水却泼出去不少。 “三妹!”徐周燕看这个乖巧懂事,却脑子不清醒的三堂妹,真真是是恨铁不成钢。 “三妹,天底下的好男儿多的是,你为什么这么背运,摊上了太子?” 徐归宜为了止住她的怒火,赶紧低头说道:“二姐,这也不是我能选择的呀。”若是被徐周燕知道了,是自己选择上东宫的这条船,她怕是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哟! 听到徐归宜的话,徐周燕似乎也觉得有几乎道理。 “你说你呀,要是没被皇后选上多好,我们邺城有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姐姐一定给你挑个遍,必然给你挑出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郎君。”徐周燕一下子没了刚才的气焰,声音低微,神色哀伤。 本来低着头准备挨骂的徐归宜,听到二姐的话,不自然的抬起头,眸子清润。 徐家二小姐徐周燕,五年前嫁到邺城,做了建成王妃。而建成王,正是太子傅岚宸的堂叔。若是徐归宜嫁进东宫,以后皇族家宴上,徐归宜还需得唤自家二姐一声“王婶”。 “二姐,你别叹气了,我以后会好好过日子的,到了东宫之中,安分守己,贤良淑德。好好伺候陛下和皇后,也尽量做到和太子相敬如宾。你不要担心。”一番话,只有最后一句是真心的。 她不想要家人再为她担心了。 徐周燕看着比自己少许多年岁的妹妹,怜爱的抚摸着徐归宜的脸颊:“三妹妹长大了,我还一直将你们当做是小孩子呢。” “三妹,你别怕,纵然太子名声再不好,眼里也还是存有人伦礼法的,日后你若是在东宫受了欺负,记得要告诉姐姐,姐姐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好,妹妹多谢姐姐。”徐归宜乖巧笑道。 看到徐归宜终于笑了,徐周燕怒气也消完了,拉着妹子凑过去咬耳朵:“明日里,大姐姐从东海回到光凌,我们亲自去接她。我告诉你,大姐姐家里可有钱了,你可得好好的磨一磨她,让她给你出一份丰厚的嫁妆。” 说到这里,徐归宜的笑容就开始变质。 以前还在斓州的时候,徐归宜就听蒋氏念叨过,徐家大小姐,徐广燕的夫家,世代在东海经商,家里坐拥着几十辈都用不完的财富。末了,蒋氏还酸里酸气的加了一句:若是我的华儿,将来找的夫家能有大小姐的夫家一半有出息,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大家当时听了,是当是个玩笑话,没人当真。只是一晃数年,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如今竟是蒋氏如愿了。 商界之中,若论财富,江东任家虽不及东海文氏十成,但是七成也足。 第二日,徐归宜起的大早,心情也好。 早饭的时候,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只听徐周燕边吃边阴阳怪气道:“怎么我回来的那一日,早饭都没有这么丰富,难不成就因为今天大姐姐要回来,所以早饭都多了好几种。” 正在喝粥的徐归宜不由得轻咳几声,继而徐承祯的声音响在耳边:“你回家那一日,已近傍晚,你是在徐家用的早饭吗?”是吧,徐归宜心里刚想说这个,还好徐承祯先说出来了。 不然下面被怼的很惨的,就可能是徐归宜了。 “你以为我不想早日到家吗?偏偏那几日,每日大雨涟涟,我冒着那样恶劣的天气,千辛万苦的往家赶,连个早饭也没赶上,还要被哥哥这样数落,真是令人伤心的很。”是了是了,前段时间雨水颇多,徐周燕的马车还被卡到一个大水坑里,心里郁闷的很,当日到家就发了好大的脾气。 过了这几日,本来心情已经恢复了。 今日被徐承祯顺嘴一提,路途中的窘迫又涌上心头。看那徐周燕那愠凝的眉目,徐归宜和沈氏互看了一眼,不由彼此靠近了些,因而离得那对亲兄妹更远些,生怕徐周燕认真起来,殃及了池鱼。 果然,徐承祯这个老实人,就开始一脸无措:“呃,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二妹妹,你.......” “那大哥是什么意思呀?是嫌我吃的多了吗?”徐周燕好一招反客为主,徐归宜大为惊叹。 “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徐承祯急着解释。 “我在邺城的时候,我们家王爷都没有这样说过,回到娘家竟然被这样嫌弃。果然老话说的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三妹妹,你可瞧见了,原是我们女子地位低贱,不配坐在这里吃饭。”徐周燕说罢,便开始抹眼泪,还抹的有鼻子有眼的,徐归宜简直想给徐周燕鼓掌致敬。 徐承祯一脸求助的看向自己的妻子和徐归宜,后二位直接低下头去咬馒头。别看我们,馒头堵住了嘴,说不出话来。也不敢说。 “父亲,母亲!”徐承祯又求助自己的父母。 徐达瞥了儿子和女儿各一眼,稳稳说道:“夫人,明日早饭,记得要准备一个席面,听说广宾楼出了个新的早饭席面,一顿早饭有十六个品种,看看能不能堵住他们的嘴。” 薛氏端茶的手,微微一怔,不经意间磕到了腕间的碧玉手镯,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扫了一眼对面四个,已经低下头颅乖乖喝粥的小祖宗,呵气如兰的笑道:“妾身,觉得老爷安排的甚好。” 16、可怜天下父母心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老话说:儿女都是父母前世的债。 承恩公徐达是个从一出生到袭爵,都一帆风顺的公子哥,就连婚事都十分合心意。徐达的前几十年,用顺风顺水来形容也不为过,故而也养成了他极温和的性情,因为他这坦途的一生,没什么要争的。 可是在他四十岁之后,开始操心子女的婚事开始,他的挫折就开始了,几乎每一个子女的婚事,都聚集了他的怒火。 长女徐广燕的亲事,他千挑万选,选了曹太傅的长子。曹家家风极端正,家族中的孩子也都性情耿直,刚正不阿。 但是徐广燕嫌弃曹太傅的长子,过于板正无趣,竟对东海文氏倾心相许。东海距离光凌,车马日夜不停,也有六七日路程,如此遥远,徐达夫妇自然是一万个不同意的。 “当初大姐姐为了嫁到东海去,一哭二闹三上吊全都用上了,磨了大半年,父亲和母亲才同意这门亲事。她倒是如愿以偿了,只是东海这样遥远,我们想见她一面,真是望断了秋水。”徐周燕当初也是极不同意姐姐远嫁的。 “听说大姐姐这些年,在东海过的也是不错的。夫君和孩子都很听话,大姐夫也不曾纳妾,唯有大姐姐一人。”徐归宜不曾见过自己这个大堂姐,但是在斓州时,经常听祖母和花氏等人提起。 徐周燕闻言冷笑,语气十分奇怪的说道:“夫君和孩子自然是听话的,若是大姐姐没有这个本事,又怎么降得住她那个夜叉一般凶狠的婆母呢?大姐夫虽不曾纳妾,但是院里通房可是不少,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吧。”夜叉一般的婆母,十个或八个通房....... 徐家就算有些家底,也只是在光凌和江东,并不能伸到千里之外的东海。徐广燕孤身一人,这些年在文家,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吗?徐归宜低下头来,鼻子不禁有些发酸,不知是为大伯父和大伯母的隐忍,还是为徐广燕的倔强。 “不说了,三妹妹你也不必心疼她,谁叫她当初不听我们的话,执意远嫁东海。前些年,她受尽了婆母的教训,都是她活该。没良心的丫头,为了一个男人,舍弃我们所有人。”嘴里说着恶毒的话,眼眶中却晕满了泪水。 “三妹,你与任家公子的事,我听母亲说了。这件事,是三叔和三婶做的不厚道,四妹年纪小不懂事,她还不知道以这样的龌龊手段,就算嫁进任家,也一定会被指指点点一辈子的。她的教训还在后头呢,只是连累了你。若没有她横插一杠,你就不用嫁进东宫了。”徐广艳又转来说及此事。 徐归宜却淡然一笑:“二姐,我虽不耻他们那样的手段,但是也并不可惜,经此一事,可见那任家公子也并非良配。这或许,也是我的福气。” 徐周燕看着这个傻妹妹,不由翻了个白眼:“你别跟我说,你的好福气就是嫁进东宫?”嫁进东宫若真的是好福气,那早就被光凌的世家小姐瓜分干净了,哪还轮得到徐归宜呢? 徐归宜知道徐周燕是在堵她的话,也不气恼,只眨眼笑道:“那二姐姐嫁给建成王是好福气吗?” 如果是徐广燕是为了爱情远嫁,那徐周燕是为了什么,放弃父母定下的姻缘,选择了大她足足十七岁的建成王。 为了权势吗?徐归宜自是不信。 徐周燕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鬼丫头,也是张不饶人的嘴。” 说完,徐归宜果真扮了张鬼脸,让徐周燕越发舍不得打她了。 “我与大姐姐不同,她远嫁东海是为了爱情,我嫁给建成王是为了现实。”徐周燕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回忆往事的怆然。 徐归宜不理解,侧着脑袋看向自家二姐,说道:“二姐姐,听说你当年议亲那会儿,提亲的人都快踏破了家里的门槛。” “是啊,当年前来提前的人,都快踏破了家里的门槛,但是父亲,偏偏看中了一个家徒四壁的清贫士子。还说只要我愿意嫁给他,嫁妆可以比大姐姐还多一些。”徐周燕回忆起来,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那二姐不愿意嫁他,是因为嫌弃他家徒四壁吗?” 徐周燕轻笑一声,伸手理了理额前随风吹散的碎发,目光悠长:“是,也不是。” 等了半响,终于看到了文家的马车,徐周燕和徐归宜欢喜的跑过去,停在马车旁边,就等着徐广燕下马车,第一个见到自己。 果然,第一辆宽畅又豪华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个年轻妇人,艳丽逼人,锦衣华服,看面相,约摸三十出头的年纪。 徐归宜还没看清楚呢,徐周燕就和妇人抱上了,想必就是徐家大小姐,徐广燕。 “这位就是三妹妹吧,果然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这模样生的跟咱们可不一样,俊太多!”徐广燕声音爽朗,说话也直爽。 “见过大姐姐。”徐归宜羞怯的行了一个万福礼,初次见面,还是要规矩些。 “哎,可使不得,三妹妹马上就是皇家的人了,我怎可受你的礼?”徐广燕连忙制止她行礼。 一旁的徐周燕,则是重重的“咳”了一声:“大姐,你受了三丫头一拜,可是要给回礼的。”说罢,对着徐归宜眨了一下眼睛。 说来有趣,徐广燕和徐周燕的性子都像薛氏,热辣活泼,但是二人的容貌,却是一个完全随父亲,一个完全随母亲,只有徐承祯是父母容貌的集成品。 徐广燕瞅了瞅徐归宜害羞的脸庞,对着徐周燕笑骂道:“是你的鬼主意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说完,拉起徐归宜的手,去见了文家姐夫和两个孩子。 徐广燕成亲已有十年之久,两个孩子,最大的也有八岁了,小的刚满六岁。至于文家姐夫,初次见面,粗粗的打了个照面,都是客客气气的。 后来在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徐归宜才得以有机会,偷摸的将坐在一起的大姐夫和二姐夫,做了个对比。 大姐夫家世代经商,一看那面相,珠圆玉润,肤色白皙,虽然十分礼貌规矩,却很是眼疾手快,就连亲人之间的话家常,也极会掌握分寸。 二姐夫常年领军,身材高大,肤色黝黑,五官硬朗,剑眉星目,话很少,但是都会耐着性子听,也会认真的回应。 对比了两位姐夫之后,徐归宜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太子殿下,瞬间心凉了一大截。 七月初三,距离太子大婚还有五日。 嘉旭宫中,永嘉侯世子沈煜吊儿郎当的坐在一把紫檀木椅上,正把玩着一件上好的白玉做成的雕饰-玄武藏足,漫不经心的说道:“太子哥哥,听闻齐王出京了,北境的情况当真有这么严重吗?” 傅岚宸正在整理刚丽宫带回来的书籍和字画,听闻此言,嗤之以鼻:“区区一个忻州刺史,护龙司去了一个温离庭不算,竟然连当朝亲王都出动了,不知道会查出些什么?” 沈煜也嗤之以鼻,嗤的却是太子:“人家齐王殿下是公忠体国,朝野多有赞誉。不像太子哥哥,整天游手好闲。”他自小与傅岚宸亲厚,在东宫说话一向肆无忌惮。 “你回来的行囊都收拾妥当了吗?还在这里游手好闲?”傅岚宸看着他,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沈煜索性躺在斜卧在座椅上:“不知道啊,宫女姐姐们在收拾,反正用不着我担心。”沈煜的生长环境,是比傅岚宸过得还滋润的蜜罐里,哪里会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 “太子哥哥,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说你马上就要大婚的人了,真的一点儿也不紧张吗?”只见沈煜手里又多出来一件器皿,玩的不亦乐乎。 傅岚宸冷嗤一声:“有什么好紧张的,是她嫁进东宫,又不是我入赘。” 沈煜听后,不由笑道:“我倒是很好奇未来的新嫂嫂,是什么相貌和品性呢?听说是个大美人儿,我娘说徐家家风清正,承恩公府的小姐,在光凌又素有盛名,新嫂嫂定然不错。” “那日来送画像的宫人不是说,太子妃人选定的是斓州刺史徐彦的长女?跟承恩公府有什么关系?”虽是疑问句,语气却十分冷漠,似乎是在谈论一个极不相关之人的事。 “都姓徐啊。太子哥哥难道不知道,斓州徐家和光凌承恩公府是同族吗?承恩公徐达是斓州刺史徐彦的大哥。”沈煜懒懒说道。 “是吗?孤又不关注这些事,自然不知道。”傅岚宸轻飘飘道。 “太子哥哥一向不问朝政嘛,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呢。”如果不是永嘉侯亲自去承恩公府宣的赐婚圣旨,沈煜也是不关心的。 傅岚宸轻蔑的看了沈煜一眼,准备走出书房的时候,突然回过身来,问了一句:“那建成王妃.....不就是太子妃的族姐?” 沈煜想了一下,开口道:“是嫡亲的堂姐。” 傅岚宸微觉诧异的“啊”了一声。 17、百里长街皆红妆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沈煜嘟囔着嘴说道:“这样看来,太子妃嫂嫂嫁给你可真是吃亏了,家中辈分都降级了,本来是喊姐姐的,以后要跟着太子哥哥喊婶婶了。” 傅岚宸冷哼一声:“关孤什么事?又不是孤选她做了太子妃。” “是啊,当日皇后姨母派人送来太子妃嫂嫂的画像,让太子哥哥过目,太子哥哥只让人把画像放在桌上,却是看都没看过。最后还跟宫人说,极满意画像中的美人,就定她了。这才让皇后姨母选了徐家小姐做太子妃。”沈煜回想起当日傅岚宸的敷衍,不禁为皇后的苦心感到十分不值。 “阿煜,你知道的,孤不看是为了大家好。孤若是看了画像,免不了要评头论足一番,到时候传到母后那里,她顾忌孤的看法,又要重新换人。”傅岚宸说的十分无奈,却让沈煜越发憋不住要怼他的心情:“是你的太子妃,又不是皇后姨母的太子妃,皇后姨母在意你的看法,难道还错了吗?” “阿煜,的确是你们想错了。徐家小姐,她是东宫的太子妃,是母后要选的太子妃,唯独......不是孤的太子妃。孤早说过,孤不要什么太子妃。但是他们太固执了,孤已经退了一步,以后太子妃嫁进东宫,孤不会为难她,也....不会亲近她。”傅岚宸笃定说道,语气尽显凉薄。 七月初六,宜嫁娶,兴府邸,旺子孙。 承恩公府的大管家林叔在前院清点徐家三小姐徐归宜的嫁妆,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抬。 徐家嫁女从不吝啬,配置都是六十四抬陪嫁。如今这多出来的一倍,自然是长辈对徐归宜的疼爱,以及两位姐姐给的添妆。 如果徐归宜不是嫁入皇家,嫁给当朝太子。单看娘家人为新娘子准备的丰厚嫁妆,林叔真心觉得新郎官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新郎官。 吉时已到,太子亲迎,亦是皇室给徐府最大的体面。 承恩公府,府内府外都站满了宾客,门口的大街上也挤满了百姓,不过因为皇家仪仗队在此,他们只敢远远观望,不敢叨扰。 正堂之上,徐归宜首先拜别父亲和继母,再而拜别徐家大爷和薛氏,然后在宫中女官的牵引下走出承恩公府。 看着那冷若冰霜毫无喜色的俊脸,徐家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请留步。”徐彦终究没忍住,喊住了自家尊贵的女婿,当朝的太子殿下。 傅岚宸听到有人唤他,停住脚步微微侧身,甚至没给徐家众人一个眼神。 “太子殿下,小女自幼长在江东,我们又对她一向娇养。所以她对于皇家的很多规矩都不够了解,今后入了东宫,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殿下多多宽容。”徐彦生平刚直,性情清贵,状元及第的那一年,德清殿朝拜先帝,面对满朝文武的恭贺,他亦不骄不躁。 可今日为了自己的爱女,还是低声下气,恭恭敬敬的说了这番话。 徐达也欲上前,代表徐家交代几句。谁知太子殿下语气平淡,冷笑道:“徐大人话说早了,以后谁宽容谁还说不定呢?孤的脾气秉性如何,天下人还有谁不知道?” 太子殿下这话说的,不仅让徐彦瞬间顿在原地,也让徐达也皱眉皱的厉害,身后的徐周燕,眼看着就要上前训导几句,好在被旁边的建成王及时拉住了。 气氛一时僵住,这时前来陪同太子殿下迎亲的赵王殿下,赶紧打圆场说道:“新婚夫妻难免有许多要磨合之处,互相宽容,日子才能过的长久,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徐大人!” 徐达生硬的挤出一丝笑容,走向前来:“赵王殿下说的是,互相宽容,日子才能过得长久。”说罢,轻咳了一声,徐彦的脸色稍缓。 礼官赶紧的插进来,拱手笑道:“太子殿下,各位贵人,吉时已到,我们赶快启程回东宫吧,等会儿绕城一周,让百姓们观礼,还需要好些时间呢。” “走吧。”傅岚宸冷冷说道,头也不回的走向了自己的轿撵。 这一段对话,坐在龙凤辇中的徐归宜,自然也听的一清二楚。 “小姐?”袭月看着新嫁娘的徐归宜,不禁有些担忧。 徐归宜娥媚螓首,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莫怕,万事有我呢。” 外面的礼官正高声喊道:“吉时已到,起轿!“ 礼乐声起,龙凤辇内的金铃轻轻摇晃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响声。 在这样一个春和景明,风光秀丽的吉日,徐归宜身穿皇太子妃的凤冠霞帔,一步一个脚印,迈进了东宫的大门。 百里长街皆红妆,东宫阖府带朱绛。 徐归宜坐在新房中,从白天等到了晚上,一直到亥时一刻,都没有等来太子殿下。 东宫的掌事嬷嬷吴宫人,带了一长队宫女急急赶来,代表东宫给太子妃赔罪:“奴婢,参见太子妃娘娘!今日太子高兴,喝醉了酒,不便叨扰,请太子妃娘娘早些休息,不必等了。” 不必等了...... 她等了三个时辰,只换来宫人一句,不必等了...... 这便是太子妃的大婚之夜。 七月初八的清晨,徐归宜早早起床,洗漱、上妆、穿戴,备茶,复习拜见帝后的礼仪。 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徐归宜忙起身探望:“是太子殿下来了吗?”目光所至却是袭月,于是又问道:“殿下呢?” 袭月双手交握在一起,犹豫道:“回太子妃娘娘,殿下......已经入宫了。” “什么?!”徐归宜一时心慌,衣袖碰到了妆台上的玉梳,掉在地上,裂开成两瓣。 “太子妃,我们赶紧进宫吧,快来不及了。”东宫的教养嬷嬷轻声的提醒道。 已经来不及了,她为了等他,耗了小半个时辰,他却招呼都没打自己进宫了。 徐归宜紧闭双眼:“即刻动身进宫。” 徐归宜踏入长秋宫的时候,殿内已经坐了不少傅氏宗亲。 人群中,一眼望过去,徐归宜就看到一个俊俏的青年人,随意的站在金碧辉煌的殿中央,说话也好,皱眉也好,都清清淡淡的。 他身着明黄色的太子朝服,锦袍上面是金线绣织而成的五瓜金龙和银线交织的山川云纹,那五爪金龙跃跃欲腾飞,那山川河流盈盈在徜徉…… 可那人,那眉眼,那轮廓,那通身的气派,似清又冷,似雅又薄,似高又寡,似华又淡,让人如沐神明,望而却步。 殿上众人因为徐归宜的出现,声音一下小了许多,他们从郎朗交谈变成了窃窃私语:“她怎么到现在才来?婚后第一次拜见皇后娘娘都迟到了,成何体统!” 徐归宜面容平静,盈盈徐步,径直走到最面前,躬身跪下,行参拜大礼。 “臣媳,徐归宜,拜见父皇、母后。”声清气平。 金座上,帝后相视一眼,随即皇帝开口说道:“太子妃请起!” 徐归宜却并不立即起身:“儿媳今日来迟了,还请父皇和母后责罚。” “此事,朕刚听太子说了,他说自己进宫来请安,忘记跟太子妃说了,太子妃不知晓太子先行一事,一直在府中等待,因此耽误了时辰。这是太子的错。”皇帝声音还算温和。 太子入宫请安,却不知会新婚的太子妃,可见夫妻二人十分不睦。恐怕不出一日,徐归宜就会成为全光凌的笑柄了。 “迟了就是迟了,即便太子不说,也是儿媳思虑不周所致,还请父皇和母后责罚。”徐归宜再叩首一拜。 皇帝和皇后皆是一顿。 旁边的女眷,已经开始掩嘴低声:“头回拜见陛下和皇后,就如此不知进退,进门不到三天,这是要将太子、皇后、陛下都得罪个遍吗?” “是呀,这太子妃终究是年轻,陛下和娘娘都给了台阶了,她竟也不知道下。”这样蠢笨的女子,如何在东宫立足?如何在皇室立足? “是儿臣的错,没有事先知会太子妃。太子妃心有怨言,也是应该的。若是父皇和母后要罚,就责罚儿臣吧。”傅岚宸终于开口,高昂的跪在了徐归宜的身旁。 距离如此之近,徐归宜不由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 是的,这是他们大婚以来,她第一次瞧见傅岚宸的正面。不管是做妻子,还是做太子妃,都挺失败的。 傅岚宸感受到徐归宜的目光,稍稍侧头,端详起身侧的陌生女子。皮肤粉腻如雪,面容如花似玉。这样的近在咫尺,这样的绝色容颜,天下间的凡夫俗子见到,谁不动容,谁能平和? 诚然,于情爱和美色一事上,傅岚宸亦不过是个高明一点的凡夫俗子罢了。 傅岚宸神情开始恍惚,这双眼睛,似乎.....见过,却并不愿往下细想。 夫妻二人,第一次短兵相接,傅岚宸先移开了视线。那张脸,不能再继续端详了。 “好了,争什么?”皇帝的声音,一开口便充斥着君父的威严, “既然都有错,那就一起罚。下个月是穆慈太后的冥诞,就罚你们前往净林堂,一同抄写佛经,为穆慈太后祈福。” “陛下……” 皇后欲言又止,对刚迎进门的媳妇,就施以惩罚,似乎有些不妥。但是看到自家儿子那冷冰冰,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又看看满脸倔强的新媳妇。于是将已到嘴边的话,生生的咽了回去。 “皇后可有更好的安排?”皇帝追问道,皇后只轻轻叹了口气。 “儿臣(媳),遵旨!” “好了,现在可以起身了吧。”皇帝语气略柔和了些。 徐归宜嘴角挑了挑,终于未再出声,在袭月的搀扶下起身,动作行云流水般的舒适干净,美人架子拿捏的极好。 18、恨不与君两心同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皇后走下紫檀雕漆描金琉璃宝座,一对远山眉明媚柔和,轻挽住徐归宜,笑道:“太子妃今日头回进宫拜见,大家都想见一见你,平日里本宫这长秋宫可没有这样热闹过。” 一个格格的笑声响起:“皇嫂说笑了,平日里您宫务繁忙,我们也不敢轻易来叨扰呀,只是今日听闻太子妃进宫,我们实在好奇,所以就巴巴的赶来了。”徐归宜转身,看到一个茜红色宫装的美人,正掩嘴笑道。 “你们呀。”皇后笑着摇摇头,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多年来的夙愿终于达成,怎能不欣喜?思及此处,愈发亲切的对着徐归宜说道:“来,太子妃,本宫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德王妃,你该唤一声王伯母。” 徐归宜转身,十根如玉般的白净柔嫩的手指,交叠放在小腹上,语气缓和,态度亲昵的行了一个福身礼:“归宜,见过王伯母。”德王是当今陛下的堂兄,德王妃是庆言大长公主之女,皇家独一份的尊贵。 德王妃拉着徐归宜的手臂,来回摇晃了几圈,欢欣鼓舞道:“甚好,甚好,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却没说是哪方面的福气,徐归宜笑的眉眼俱柔。 “这是,建成王妃,太子妃的自家姐妹了....”皇后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故意等着她们自己接话,余光却细细的打量着徐归宜和徐周燕二人。 只见徐归宜仍是温婉一礼:“见过王婶~”这件事情上,她与徐周燕早就说好了,在人前就以皇室辈分来称呼,私下里还和从前一样就是。 “太子妃不必多礼。”徐周燕和煦的笑了笑,那皱了一早上的眉头,终于在此刻舒展开来。 皇后继续介绍:“这是柔嘉长公主。”就是开头那位茜红色宫装的美人。 “见过姑母。”柔嘉长公主,是陛下最小的皇妹。不似其他几位公主,早年皆为了皇权稳固,远嫁藩王。柔嘉长公主比她的姐姐们都要幸运,她得以嫁进南宫贵妃的娘家,常住光凌的公主府。 ........... “好了,皇家亲眷多,太子妃今日头一回,也认不全。皇后,先传早膳吧。”皇帝陛下兴许是屁股也坐疼了,终于起身说道。 徐归宜趁着皇后转身去迎合皇帝,赶紧用手捏了捏脸,都笑僵了要,抬头却见到傅岚宸正目光如炬的盯着她。 用完早膳,傅岚宸就皱着眉头,跟着皇帝去了德清殿。 于是从长秋宫出来的时候,与其他的女眷们行礼告别,徐归宜正好可以和徐周燕一道,还可以说几句体己话。 “二姐,你当初刚和建成王殿下成婚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吗?”见礼陪笑了一整日,徐归宜只觉得脸上的肉有种麻麻的疼感。 “我只是区区一介藩王之妃,可比不得你这堂堂的皇太子妃。”看到徐归宜那拧巴的小脸蛋儿,徐周燕不禁揶揄道,但话却是没错的。 徐归宜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第一日,就已经应接不暇了,以后可怎么过? “不过呢,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别看今日你见了许多人,都一一给她们见礼。但是皇家最讲究尊卑有别,嫡庶分明。说到底,在皇家女眷中,你的身份,除了皇后娘娘,就是最高的。待人亲善没有错,但太子妃的威仪也必不可少。三妹,你要记住,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徐周燕咬字极为清晰,生怕她漏听了哪一句,在深宫里,因为年少不更事,跌了大跟头。 “二姐,我记住了。”徐归宜抱住徐周燕的手腕,亲昵道。 “你呀,我跟大姐都怕你性子太温顺,容易受人欺负。”她们的担心本也没有错。 徐归宜在斓州的六年,给徐家众人的印象,可不就是温温柔柔,知书达理的笨蛋美人嘛? “今日太子的事,可不就是个下马威?你要谨记教训。以后在东宫,除了太子这个不待见你的夫君,还有会其他的妃嫔妾侍来添你的堵。若是有人不分尊卑,就拿出你太子正妃的威仪,不要事事都忍气吞声,我们徐家的女儿,可不是人人都能欺负的,记住了吗?”徐周燕轻轻的拍了拍徐归宜的手背。 “好,我会快速适应太子妃的身份,不让自己过的太惨。”徐归宜认真道。 “一般惨也不行。”徐周燕横了一眼徐归宜。 “好,不惨不惨,我争取做个风风光光的太子妃。行了吧?”徐归宜继续哄道。 “这还差不多。”徐周燕满意了。 出了九华门,已是日薄西山。徐周燕回建成王府邸,徐归宜回嘉旭宫。 建成王府。 “今日太子妃进宫,就知道你会在宫里待上许久,怎么样,今日太子妃那边可还顺利?”建成王见到妻子进门,原本盘坐在红木如意纹高背椅上看书的他,忙丢下书,站起身来接徐周燕。 “还算顺利吧。”徐周燕懒懒回应道,顺手搭上建成王递过来的手。 虽然今日太子提前入宫,累得徐归宜耽误了时辰,好在皇帝和皇后明事理,并未过多责备徐归宜。后来早膳期间,皇帝和皇后的心情甚至还不错,故而众人也没有过多议论太子妃请安迟到的事情了。 “太子及冠已经两年,如今东宫终于有了太子妃,皇后也算松了一口气。”这些年,但凡皇室中人,莫不知道皇帝和皇后的心病是什么,就连常驻邺城的建成王也不例外。 徐周燕淡笑了一声,转而看向自己的夫君,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王爷前几日不是说,齐王殿下邀请王爷去皇家马场选马吗?怎么没见王爷出去呀?”想到今日在长秋宫见到齐王妃,她还非常亲切的拉着徐周燕,一直喊“王婶”。 建成王闻言,犹豫又迟疑:“呵,这几日天气太热了,就先不去了。” 这样的解释,明显并不能让徐周燕接受,建成王的出身并不像其他的皇族子弟那样显贵,这些年之所以在皇室有一席之地,不过是凭着他多年来南征北战的军功。 徐周燕眉眼冷笑的看着建成王,一个常年征战行军的王爷,天气炎热会是理由? 看着自家王妃那玩味的笑容,建成王也不再打哈哈,坦诚说道:“齐王一直有意拉拢于我,他数次相邀,还算比较诚心。我......本来是有动摇的,毕竟你也知道,齐王殿下这些年,做的一直很好,一直都比皇太子殿下更好。”更适合做一个国家的储君。 这一点,徐周燕不是不知道。 “那王爷.....为何这次不应邀了?”徐周燕转过身去,正襟危坐着。 人就是这样,心里越虚,身子坐的越端正。 建成王笑意渐浓,揽着妻子坐到身旁来,脑袋靠在徐周燕的肩膀上,语气柔和:“只是突然觉得,太子或许也不比齐王差。太子虽然不务正业,终归是陛下和皇后的嫡子。”终归他娶的是徐家的女儿。 建成王不像其他的王孙子弟,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逍遥度日,他一直是个有大局观的王爷。可是再明晓大义的人,也免不了落入爱屋及乌的俗套观念。 他双手环住身旁的妻子,闭上眼睛感受着她颈间的香气。 徐周燕一只手抚摸上建成王的背脊,眼神迷离,夫妻二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室内突然变得一片静谧。 掌灯时分,傅岚宸一脸阴鸷的回到东宫,便有宫人立即迎上前来接着,就跟往常一样。 只不一样的是,宫人禀报的内容多了一项:“殿下,太子妃娘娘此刻在淳徽殿,您可是要去见她?” 傅岚宸今日一身明黄色阔袖龙袍耀眼夺目,映衬的却是他沉郁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分明,他抬眸看了看面前的生疏面孔,声音冷淡出尘:“新来的?” 摄于太子殿下的凌厉之气,小宫人无端的吞了吞口水,低声道:“是的,奴婢昨日才刚入东宫。”他本理所应当的觉得二人新婚,太子回宫,应该是想要第一时间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才是。 “罢了。以后淳徽殿的事,不必来报给我。”轻飘飘的丢下这么一句,傅岚宸说完就往右走。 淳徽殿在左,永辉楼在右。 扔下门口的小宫人,一脸的莫名。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话,但是刚刚太子殿下那冷漠的表情和厌弃的眼神,分明在点醒他,做错了事。 淳徽殿内,徐归宜侧卧在西角的一张紫檀暗刻百年好合镶青白玉宽榻上,窗叶半开,夜风轻柔,正闭目养神。 袭月轻声向前:“娘娘,太子殿下刚刚回宫了。” 或许是被扰了清静,徐归宜皱着眉头,眯着眼睛问道:“可有什么吩咐下来?” “没有什么吩咐,就径直回了永辉楼,没再出来。”袭月小心道。 “既然殿下没有吩咐,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有时间再去请安吧。”徐归宜懒懒说道,又重新闭上眼睛。 经过这几日下来,徐归宜算是想明白了,最好傅岚宸能一直这样厌恶她,永永远远的将她拒之门外。她反而落得清闲。 主要是今日在长秋宫,她是真的累着了,心下只想休息。 19、江左文才渊第一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永辉楼的书房中,傅岚宸心中烦闷的很,总静不下心来。 “韦愿,你听没听见一个很吵闹的声音?”傅岚宸不耐烦的问道。 这让正在掌灯的韦侍卫,当下一愣,轻问道:“殿下,您指的是什么声音?”总不能是烛火燃烧的声音吧? “就是人跟人说话的声音,很吵。你没有听到吗?”傅岚宸急切的描述道。 太子殿下既然描述的如此详细了,韦侍卫自然是要认真的听一听了。只是,他屏住气息听了半响,却还是什么也没听到。 “回禀殿下,四周很安静,属下没有听到其他的响声。”韦愿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少年,半倔强半妥协。 刚才傅岚宸一脸愠怒的走进来,永辉楼平常伺候的宫人可都看见了。谁还敢在这个点上发出什么响声,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傅岚宸有些气急的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伸长耳朵仔细去听。却只见窗外的一池春水上飘着几个水灯,和四周碧泱泱的草卉。 昂然的春意,在夜深的时候,似乎也不愿意暂停休息。 韦愿放下手中的烛火,已走到傅岚宸的身边,小声问道:“殿下,您可听到了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响声?” 傅岚宸随即脸色一沉,怎么一下子声音又没了?难道刚才是幻听吗? 韦愿大致也猜到了什么,憨憨笑道:“依属下看,许是太子妃娘娘刚刚搬进东宫,殿下您还未曾习惯。如今咱们宫里多了一位主子娘娘,还多了好些伺候娘娘的宫人,自然比从前热闹。等再过些时日,殿下就会习惯的。” 傅岚宸停顿许久,却发现无话反驳。 看着太子殿下缓缓走向座椅的寂寥背影,韦愿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这些年,傅岚宸为了心中的执念,拒绝了多少人的靠近,总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太子妃的性子如此安静,淳徽殿又距离永辉楼这么远,太子殿下尚且不习惯,等到日后东宫再住进几位妃嫔,可让太子殿下怎么办? 韦愿心中骇然,若是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太子与太子妃大婚之前,陛下和皇后就按照往例,给太子预定了两位良娣,还有一位是太子殿下亲定的宝林。 只是太子妃是正妻,自然要先入门。眼下太子妃才刚刚嫁进来,良娣和宝林恐怕还得等一等。 “你也出去。”傅岚宸冷声说道。 “是,属下这就告退。”韦愿不敢耽误片刻,随即躬身一拜,便麻利的退了出去。 身后数盏琉璃灯照的书房有如白昼,也照的傅岚宸的脸色,青白如雪。 皇帝的德清殿里,难得寂静一片如雪,一众大臣正面面相觑。 无他。今日御史台弹劾江东五郡之一的洪州刺史贪污受贿,欺上瞒下,草菅人命,而且还有一干人证等。 洪州刺史武敬元何许人也?他是当今圣上登基头年,亲自点提的探花郎。当年还在翰林院供职的时候,皇帝待他,比对新科状元还上心几分。 按照武敬元的资历,本不足以担任一州刺史,可是皇帝坚持要用他,说他必有大材,不输斓州徐彦。 可徐彦是谁啊?先帝朝最后一个状元郎,徐太傅最钟意的儿子。 每一届殿试的榜单出来之前,状元郎的人选,主考官和皇帝之间,或多或少会有些争议,可是徐彦那一届,却没有任何的争议,足见其江左文才渊第一的美名绝不是虚传。 皇帝陛下当时坚持要用武敬元,心里是存着几分要与先帝较量的心思在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人想要胜旧人,本也没有错。 可今年不过是武敬元任洪州刺史的第三个年头,便出了这样的事。 傅岚宸有时也不得不敬佩自己的父皇,回回教训儿子,三句都离不开沉稳持重,三思后行。 但是自己做的事,用的人,总是带着一丝挑战性和不可确定性。 所以大臣们敢骂傅岚宸离经叛道,只是因为柿子挑软的捏罢了。总不能指着皇帝陛下的鼻子去骂吧! 写有武敬元罪状的折子,前日就到了御史台,内阁同样也收到了一份,皇帝陛下的面子正岌岌可危。 内阁尚在踌躇之时,御史大夫年少清,那个史上最耿直,又是出自徐家门生的青年勇士,今日头本便递了此事。 果不其然,在皇帝拿到奏本的那一瞬间,傅岚宸眼看着他父皇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底下的大臣们,安静的有点过分了。越安静,越是提醒皇帝陛下用人不当的失察。 “怎么都不说话了?平日里话不是很多吗?”皇帝放下奏折,无端一声冷斥。 这下就连年少清都不说话了,他虽敢直言不讳,却也晓得帝王手中握有生杀大权。 皇帝脸色十分愠怒,用手中的折子重重的拍打着龙案,喝道: “折子都递到了御史台,那武敬元的政绩年年考核都是优等,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宋祁你来说!” 吏部尚书宋祁急步上前,直直跪在地上:“微臣办事有缺,请陛下降罪。” 随即,一众吏部的官员悉数跪在了宋祁身后。 皇帝一抬手,那本弹劾武敬元的折子,便疾驰到宋祁的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 因为这件事,连着几日早朝,皇帝都发了一阵无名火。查肯定是要查的,但至于怎么个查法,就是每天讨论的核心。一边主张明查,认为更快速有效,且真的查出来既可以安抚民心,还可震慑周边地方官员;一边主张暗查,查询的证据会更详细准确,也不会扰乱治下,造成恐慌。 双方争执不下,皇帝口渴又头疼,端着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余光间瞥到站在人群之首的太子,长身玉立,一派悠然。 皇帝心中不满,手指重重的按在茶盖上,沉着脸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皇帝陛下这一开口,众臣讨论的声音突然少了许多,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太子。 傅岚宸并不慌张,只是淡然的看向对面的三皇兄齐王,心中冷笑,面上平静:“儿臣涉及朝务不多,经验不足,想先听一下齐王的想法。” 对面齐王神色一紧,还未来得及开口,上头端坐的皇帝便开言:“齐王主张明查,为显现天家威严和公正。” 傅岚宸语气也平淡:“那便明查,听三皇兄的。” “可是吏部进言要暗访。”皇帝的语气中已经有些无奈了。一来一回,傅岚宸觉得有些倦了,他向来不理朝政,不揽政权。对于党争之事,更置若罔闻。 沉思片刻,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对着皇帝拱手道:“那就一起查吧,吏部觉得单查洪州不妥,江东五个州郡府就一起查。吏部不是出了一本《清吏治》吗?去年查了京畿附近的七个州府,今岁查一查江东也不是什么突兀之举。三皇兄和宋大人以为如何?” 储君之念,一言定下了江东五郡所有官员的生死荣辱。 此话一出,诸位臣子又轰动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声再一次升起在德清殿的上空,一方压过一方,另一方又压过这一方,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大部分人最终同意太子殿下的建议,江东五郡一起查。 皇帝坐了一上午,也是厌了,神色倦怠道:“既然众卿家都有了定论,那太子你去.....” 傅岚宸这个时候反应倒是极快,拱手上前:“启禀父皇,江东斓州刺史徐彦,正是儿臣的岳父。此事交给儿臣去办,恐怕不妥。” 皇帝心里也是端量了一下的,语速低缓道:  “难为太子还会懂得避嫌一说.....”又顿了顿,只好将目光投向另一边,安排道:“那就着宋祁在京主理此案,吏部侍郎权奕和….齐王一起前往江东执行此案。之前忻州刺史的案子,齐王就办的很好。这次也必不会让朕失望。” 话虽是对齐王说的,可目光却一直未离开过太子。皇帝陛下其实也非常矛盾,他不喜傅岚宸这样无德无能的太子,甚至是深为痛恨。但是他内心仍会生出一些希冀出来,尽管太子从不领情。 既然太子要避嫌,就让齐王去办吧。还好,这个儿子一直是优秀的。 傅岚宸和齐王一前一后的走出德清殿,二人心思各异,面上也都淡淡的,半句交谈的话语都没有。 天家兄弟,傅岚宸从少年时起就看淡了。贵妃庶出的贤明皇子和皇后嫡出的无能太子,如何和睦相处? 走在太子殿下半步之后的齐王,心中也颇为苦闷。这些年来,他事事争第一,从无惫懒。对上孝敬父皇,对下宽待臣民。朝野上下,莫不对他满口称赞。 可那有如何? 皇后的母族宋家,乃是武将世家,傅岚宸的外祖和舅父长年镇守边疆,以军功立足朝堂。宋家有功于社稷,皇后有功于皇室。 所以,即便傅岚宸再不争气,再吊儿郎当,也还是在十五岁那年如期被册封成皇太子。 任凭南宫贵妃宠冠后宫,任凭南宫世家权倾朝野,任凭三皇子如何文武双全迎合帝心,都只是藩王之滨。 “臣即将前往江东,殿下可有训导留给臣?”齐王傅槿宁,以恭谨谦逊闻名。 傅岚宸前行的脚步一顿,只好回过身来,看着齐王那温润如玉的脸庞,目光平淡:“徐彦前脚刚出光凌,三皇兄后脚就去江东查案,是否操之过急?” “可是洪州一案,迫在眉睫……父皇他命我尽快前往江东。”齐王似有些为难。 “既是如此,三皇兄何必问孤?”傅岚宸语气轻蔑。 傅槿宁哑然:“我……” “与其问孤,不如三皇兄去问一问太子妃,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徐大人?”傅岚宸冷道,完全不顾齐王僵住的面容。 大拇指收进掌心,沉吟片刻后,齐王拱手笑道:“前朝之事,岂敢去叨扰太子妃,殿下说笑了。”声音极不自然的低了很多。 “恭送殿下。”齐王才说完,那人已走出去很远。 20、棠棣之华夫何远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嘉旭宫中,徐归宜还不知道朝廷要彻查江东吏治的事情,因为她正忙着一个月后太子纳妃的大事。 大翊皇室的规矩,太子大婚,迎娶一位正妃,还要纳两位侧妃。 徐归宜头次操办,本来是要去找建成王妃去取经的,谁知徐周燕听完就蹙了眉头。 “怎么?是很麻烦吗?”徐归宜小心问道。 谁知徐周燕假模假式的说道:“我也不知道麻烦不麻烦,我们建成王府自我进门起,就没有纳过侧妃,也没有进过妾侍,这种事情,我也没有经验。” “........”徐归宜竟无言以对。 行吧,你们夫妻恩爱了不起,秀恩爱秀到这个份上,徐归宜还能说什么呢? “那我.....”徐归宜又想到了大姐徐广燕。 “大姐明日就回东海了,文家家大业大,离不了他们两口子。”徐周燕赌气说道。 徐归宜看着徐周燕,担心她把自己的嘴唇咬破,急忙问道:“你今日又和大姐姐吵架啦?难怪我刚进来的时候,见到她脸色不对。” 徐周燕别过头去,不让人看到她的眼泪珠子。 “从前,父亲总矩着我,不让我去这,不让我去哪,议亲的时候,最远也不过江东五郡。我那时候,却总想着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看,见识见识我们这大好河山......可父亲离京那日,一直拉着我不松手,眼眶微红。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孝......可是二姐姐,成长、离别、重逢、老去,都是必然的事。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珍惜亲人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 “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不是成心要和她吵,就是忍不住。”徐周燕嘟囔着嘴道。 “好了,我刚好要去找大姐姐请教一些事情,二姐,你跟我一道。”徐归宜自以为调解了一道家庭矛盾,心里正畅意着。 徐周燕一开口:“你若是去请教纳妾的事情,就别去了,她帮不了你。大姐夫虽然通房众多,但从未纳过妾侍。” 这下轮到徐归宜哼哼唧唧了,开始阴阳怪气的说自己命苦,说什么初掌东宫内务,已经忙的够呛了。如今又要操办太子纳妃的大事之类的...... 徐周燕只觉耳旁像是有一只蚊子在叮扰,忙说道:“你怎么不去问皇后娘娘,她肯定是经验丰富的。” 徐归宜羞赧道:“问肯定是要问的,我这不想着,先来你这取取经,然后再跟皇后娘娘推敲一番嘛。”总不能腹里墨水全无的去问,岂不显得太子妃无德。 “我跟你说,陛下在潜邸时,可纳了不少侧妃,都是皇后娘娘操办的。只是,你去问的时候,悠着点儿,只问章程礼仪,别问其他的,免得触及了皇后娘娘的伤心往事。”徐周燕谆谆教导。 “这个我自然知道,二姐放心,我不会多问的。”徐归宜赶紧道。 “你说你,太子已经不待见你了,这皇后娘娘你可得好好相处,把皇后娘娘哄开心了,你以后在皇家的日子才会好过。” “真是羡慕二姐,与二姐夫两个人过日子,夫妻恩爱和睦,又没有婆媳关系需要处理。”徐归宜感叹不已。 “那是。”某人也大言不惭的应道。 永辉楼外,徐归宜又被太子殿下的侍卫拦下了。 第一次,徐归宜过来,侍卫说太子不在。 第二次,徐归宜过来,侍卫说太子歇下了。 或一或二,徐归宜没有计较。 第三次…… “你去禀报太子,就说本宫前来与他商议纳妃的章程,请他一见。”徐归宜强忍下心头的怒火,沉声说道。 “是。”侍卫终究摄于太子妃的威仪,进去给徐归宜通报。 袭月端着一沓折子,跟在徐归宜的身后,也颇为不悦。 过了半刻钟,侍卫终于从门内出来:“太子妃娘娘,殿下有请。” 这是徐归宜第一次进到太子的书房,二楼朝南的房间,光影都明朗。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傅岚宸一袭玉白斓衫,老神在在的斜坐在书案前,眉峰微挑,面无表情,鸦睫下一双深邃幽冷的眸子虚虚投在自己身上。 见到她进来,傅岚宸略直起身子,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还捻着一个碧禧麒麟。 “妾身,参加殿下。”徐归宜微微侧身。 “嗯。”傅岚宸语气淡淡,随意扫了一眼太子妃。 徐归宜一身浅罗碧云纹广袖长裙,鞋子是清水绿绫纹绣鞋,手上是柳纹金丝碧玉镯,头上是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再对上那一双剪水般清润的眸子。 她似乎非常喜欢碧绿色。 人虽惊艳,喜欢的东西却寡淡的很。 傅岚宸如是想到。 时正黄昏,阳光西斜,透过雕花桃木窗照进阁楼,一地暖融融的金光。 “你找孤何事?”可阁楼的主人,说话的声音却那样清冷。 徐归宜上前两步,婉声道:“司天监定了吉日在八月二十五,婚仪的章程,我与母后已经商量个大概,只是有几个要紧的地方,还需要殿下过目一下。”徐归宜自认为一番话说的非常得宜,并无不妥。 “只有两位良娣吗?孤怎么记得,安氏也是同日进府。”傅岚宸突然停住手中的动作,面容不悦。 “自然,还有一位宝林。”徐归宜顿时愣住,复又继续笑道。 傅岚宸冷哼一声,便不再为难。徐归宜伸手去拿袭月手上的折子,从上往下,开始一本一本的挑着细节念。 她一共念了七本,而傅岚宸前前后后统共说了不到十句话,无非就是:“可。”“就这样吧。”“从简即可。”“不必铺张。”“你决定便好。”........ “既然如此,婚仪的细节今日就对完了,有劳殿下费心。”明明是给他纳妃,徐归宜却反过来还要说有劳他费心。 果然是当家主母不好当。 “结束了,太子妃就请回吧,孤还有要紧事。”从始至终没有一句软乎话。 徐归宜看了一眼,那张紫檀云纹书案上,左边放了一个白瓷青鱼尾纹烛台,右边是一个青玉梅花委角笔筒,正中央摆着一幅古画,这就是当朝太子的要紧事:鉴画。 三百年前,秋大家的《寒鸦图》,确是一副极品。 “殿下很喜欢秋大家?”问完这一句,徐归宜就后悔了。 傅岚宸目光冰冷:“太子妃刚刚不是还说很忙么?”既然忙的话,何必来管他的闲事? “是臣妾冒犯了,臣妾这就告退。”徐归宜立马噤声,行礼拜别,转身就走。 干什么要多问一嘴?徐归宜心中恼道。 永辉楼出来,袭月忐忑的看向徐归宜,轻声说道:“娘娘,太子殿下好像很不喜欢我们去打扰他。” 小丫头说的可真委婉,他何止是不喜欢她们去打扰他,根本就是不喜欢她们的存在。 “殿下不喜与人亲近,并不是针对我们,他只是......将自己的内心封闭了起来,所以才不让人接近他。” “那我们为何要违背太子的意愿,还惹得他不高兴。”袭月平素里胆子挺大的,但是也十分惧怕傅岚宸。 “别人可以因为太子的性格乖张,选择躲避远离。可我是他的太子妃,自然要做些妻子该做的事情。袭月,世人都认为我嫁进东宫是因为皇后懿旨。可是你知道,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对吗?”徐归宜在问袭月,也是在问自己。 “好了,我们快回淳徽殿吧,还有的忙呢。”徐归宜最后笑着安慰袭月说道。 袭月跟在徐归宜的身后,回到了淳徽殿,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在不停的思考,当初她听了徐归宜的话,故意将徐归宜的画像,透露给三房的人,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三房派人将那副画像交给宫廷画师,这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她自进入徐家时,就一直在徐归宜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徐归宜一直都十分善待她。在袭月心里,徐归宜就是嫦娥仙子一般的人物,绝不应该在这宫里委曲求全的过一辈子。 东宫纳妃,徐归宜忙前忙后了一个月,新人风风光光的迎进来了,自己却消瘦了不少。徐周燕在离京之前,还狠狠骂了她一顿,说给将来的对头做事,竟然还做的这么尽心尽力,真是个大冤种。 徐周燕口中的“对头”,自然说的是东宫里面新进的两位良娣和一位宝林。 徐归宜笑道:“只是搏个贤良的名声罢了。” 一听这话,徐周燕突然就不骂了,立马收了声。太子妃本就不得太子喜欢,若还没有个贤良的名声去讨皇后的欢心,她的傻妹妹要如何在皇室立足? 这一点,徐周燕比谁都懂。 “我就要回到邺城了,以后你自己在东宫里面,万事多加小心。掌家亦如做人,要明察秋毫,微末亦不可弃。对于那些妾侍,要严宽相济,太松太紧都不好,记住了吗?”徐周燕殷殷切切说道,长姐如母诚然如是,徐归宜感叹这比喻打的真好。 “二姐,我记住了。”徐归宜点头应道。 “端端正正的做好这个太子妃,只要不授人以柄,谁都欺负不了你。”徐周燕上马车之前,最后说道。 “二姐姐放心,我会努力的。”徐归宜如是说道。 姐妹二人讨论的是同一件事,却也不是同一件事。 徐周燕说的是徐归宜的后半辈子。 徐归宜要谋的是,却是自己的前半生。 21、金风玉露一相逢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光凌的秋,清朗疏爽,长风万里。 徐归宜站在金定台上,放眼望去,可观赏整个嘉旭宫的景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朱墙环护,门庭开阔。 只见佳木葱郁,奇花灼灼,假山林立,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 徐归宜半开玩笑同吴嬷嬷说:“嘉旭宫的秋天,美幻绝伦。 ” 吴嬷嬷轻轻浅浅一笑:“嘉旭宫的一年四季,都美轮美奂。 ” 也是,不然傅岚宸何故触怒天颜,也要从承华宫搬到嘉旭宫。 “妾身,卢至柔,参见太子妃娘娘。”一个清泉般干净灵动的声音,打断了徐归宜的思绪。 徐归宜刚下金定台,便碰见一位妙人儿,笑道:“是卢良娣呀,不必多礼。” “谢太子妃。”卢至柔声音轻柔,缓缓起身。一身浅紫色宫装,衬得她莹肌玉骨,身段窈窕,青缎一般的长发,一半挽了个飞天髻,一半拢在身后;面容虽不算十分妍丽,但胜在五官柔和,眼神灵动。 清丽佳人回眸一笑,自有一番端庄曼妙。 徐归宜盈盈笑道: “今日卢良娣怎么有空出来赏景了?” 卢至柔脸颊微红,羞怯道: “妾身初入东宫,还有许多不熟悉之处,看到今日天气还算清朗,所以想出来走一走。” 两个人便结伴逛了逛嘉旭宫,互相说着一些客套话。 到了冷泉苑的时候,已是嘉旭宫的最后一处景致。徐归宜瞅了一眼卢至柔,看她没有要打道回府的意思,便邀她在凉亭中坐下。 徐归宜看了看袭月,她果然心领神会,亲热的说道:“奴婢今日做了金风玉露糕,想来厨房那边也快蒸好了,奴婢这就去瞧一瞧,若是可以了,就端来给二位娘娘尝一尝,可好?”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丫头。 “好,那你快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徐归宜立马接住了话。 “是。”袭月行礼告别,就往厨房那厢去了。 “敢问太子妃娘娘,金风玉露糕是什么?”卢至柔眼睛一亮。 徐归宜解释道:“金风玉露糕,其实就是用金桃肉为食材做的一种糕点。” “金桃肉原来也可以做糕点吗?妾身在母家时,只晓得用干桃花瓣磨成粉,然后做成糕点。”卢至柔似乎很是惊奇。 徐归宜笑着比划道: “金桃肉也是一样的道理呀,将桃肉切成片,晾干,然后将桃肉干磨成粉末,再做成金风玉露糕,是不是听起来十分简单?” 卢至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看向徐归宜,笑道,“虽然做法简单,但是名字取的却雅致极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久闻江东之地多名流,没想到闺阁女子也是满腹诗书。”卢至柔露出一种敬佩的神色。 徐归宜想到这只不过是徐小七胡诌的,但为了不打碎江东闺秀在卢至柔心里的美名,只好勉强的笑了笑。 “卢良娣可曾吃过青梅糕?”徐归宜记得这样的小食,光凌的街头铺子里就有的卖。 “吃过的,但是我觉得青梅酸涩,不太喜欢酸甜的味道。”卢至柔的声音微甜,却面露愧色。 “金风玉露糕是甜的,待会儿你多尝一些。”徐归宜猜测这样甜美的女子,应该是极喜欢吃甜食的。 “好啊好啊,我可喜欢吃桃花糕了,想来金桃做成的金风玉露糕也是不错的。”卢至柔欢欣道。 一听到桃花糕,徐归宜又不得不提一嘴徐小七:“真是巧了,我家中有个七妹妹,跟你一样,喜食甜食,也特别喜欢吃袭月做的桃花糕。” “是吗?那可真巧。听闻娘娘家中姐妹众多,在闺阁时一起玩耍,一定十分热闹,不像我,我大姐姐出嫁的早,若是要找人聊天散心,还得去约别家的小姐。”卢至柔语气颇有些遗憾。 徐归宜见状,不得不再次客套起来:“无妨,你进了东宫,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若想找人聊天散心,尽管来找我们。” “真的吗?那我以后可以常来找太子妃说话吗?”卢至柔今年堪堪十六岁,仍是半个孩童心性。 只是这样过份的热情,徐归宜有些招架不住,她想到了徐周燕交待过的,不可与丈夫的妾侍,过于亲近。 但是看到卢至柔满脸笑容,客气道:“自然是真的。” 抬眼正看到袭月提着一个食盒过来,微笑道:“袭月来了,你的金风玉露糕到了。” 待到袭月将食盒呈到二人面前时,卢至柔已经端端正正的做好,像个等待开饭的孩子。 在徐归宜的眼神示意下,袭月将第一块金玉糕端给了卢至柔:“良娣,您尝一尝,小心烫~” “多谢袭月姑娘。”卢至柔非常礼貌的致谢。 等到卢至柔咬了第一口,徐归宜和袭月都在看她的反应。 “真好吃!”她果然喜欢吃甜食。 “袭月,待会儿装一盒给卢良娣带回去。”徐归宜自己不太喜欢吃甜食,正愁袭月做的一大盘子糕点,她们淳徽殿怕是吃不完。现在有了一个喜欢吃甜食的,徐归宜和袭月都很开心。 “多谢太子妃娘娘,多谢袭月姑娘。”卢至柔吃的很开心,笑的也很欢实。 历朝历代的太子府邸都会有皇帝的亲卫军驻守,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嘉旭宫也不例外。 若是个思路正常的太子,或许都会因为这个缘故,克己复礼的循规蹈矩,力争在皇帝的眼睛里,留下一个沉稳端庄的楷模。 但是“逆子”自然不走寻常路,徐归宜早先打听过傅岚宸的荒唐行径,那真是说上七天七夜都说不完的那种。 说的人连连叹息大翊朝以后国运堪忧,而听着的徐归宜,只是额间持续冒冷汗,她更担忧自己这太子妃能做到几时? 这样荒唐的太子,她实在不敢奢求,皇帝会一直放纵下去。保不齐皇帝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只是还没有碰上合适的时机罢了。 太宁宫中,皇帝正在听下面的暗卫禀告皇子们最新的讯息,说到太子的时候,皇帝面容格外严峻,这让躬着身子念记录册的年轻人,一颗心七上八下跳的厉害。 他们的职责虽只是监察,并不是引导,但是皇帝有一招殃及池鱼的本领,已练得炉火纯青。 暗卫们不敢隐瞒,只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的徐徐说来:“.........,太子大婚三月有余,日常生活所居与之前并无不同。三五日约上永嘉侯世子和一些王孙公子出门游猎,蹴鞠,打马球,投壶,逗鸟,训马........还常去街角小贩的摊子上听游人谈论天南地北的趣事.......最近,又多了一个习惯.....”暗卫的声音渐渐小了。 皇帝脑袋一偏,似乎来了兴致,好奇问道:“哦,是什么习惯呀?” 暗卫看着册子上的记载,身形略微一僵,支支吾吾道:“太子殿下.......近日里,经常去城北的破庙那里......看路人如何行乞.......” “啪!”果不其然,暗卫一句话未说完,皇帝书案上的那只螭龙云纹凤血杯,被龙袍一角飞快的扫了出去,落地便粉碎。 “逆子!可恨!”皇帝几乎咬牙切齿的吼道。 “陛下息怒。”霎时间,殿内的宫人和侍卫争先恐后的跪了一地,并发出高低不一的告罪声。 皇帝气急败坏的走来走去,时而用手指着这个,时而用手指着那个,可是他们哪一个都不是“逆子”,当下无法发泄怒火,心里堵得发慌,最后一掌重重的拍在紫檀雕螭龙纹翘头案上,大骂道:“竖子!扶不上墙的阿斗!朕以前盼着他大婚之后,必定成熟稳重,能将心思放到国事上来,却不承想还是如此荒唐。” 说罢,又转了几圈,叉着腰气急道:“你们说说啊,朕也不指望他效仿高祖皇帝,开辟出一番经天伟业来;朕只要他本本分分的不惹事,听话,将来做一个守成之君也就罢了。可是,你们看他整日里只知道招猫逗狗,如今好了,还学那些低贱行径,这分明就是在打朕的脸。” 皇帝大喘着气,走不动了,就一手撑着书案,嘴唇一张一合,显然还没有骂完。果然他歇息了片刻,又继续道:“ 太子妃也出身名门,难道竟不知劝谏么?” 太子妃不敢啊! 太子殿下,连君父都不惧怕,怎会听太子妃的劝? 跪着的宫人们皆是心知肚明,却没人敢说出心声。外界都说太子性情暴戾,却并不知道是遗传了皇帝陛下的暴脾气,但皇帝愿意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太子殿下放浪形骸已久,谁敢去管? “元和,给我去宣那个逆子进宫。”皇帝嘶吼道,一个抬手,另一只凤血杯也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是是是,奴婢马上去。”元和被吓的双腿发软,还是强撑着身子爬起来,往外头走去。 “再宣太子三师!”皇帝又补了一句。 每一回太子触怒圣颜,太子三师跟着挨骂已是家常便饭。 太宁宫的宫人,不怎么敢评论太子,却都十分同情太子三师,明明都一把年纪了,自己的差事也完成的很好,唯独有一个傅岚宸这样的学生,时时遭受皇帝的“天恩”。 22、近水楼台先得月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淳徽殿中,吴嬷嬷带着一众宫人,正在跟徐归宜禀告内务事宜,态度十分恭谨。 徐归宜是个偷闲的性子,帮太子殿下将几位侧妃迎进东宫之后,便将东宫内务划成四份,分别交给四位老嬷嬷打理,然后由吴嬷嬷总领监督之职,最后吴嬷嬷每隔十日来淳徽殿汇报一次差事便是了。 虽然光凌人人知道,太子殿下并不待见这位太子妃,但是太子妃贤良,母族根基深厚,又得皇后喜爱,所以东宫内尚无人敢轻视她分毫。 徐归宜正在看一本书册,听吴嬷嬷说完,朗声道:“庆言大长公主,是殿下的姑祖母,她老人家的七十大寿,自然要十分重视。吴嬷嬷,殿下知道了吗?” 吴嬷嬷本来微笑的脸庞,瞬间垂下了眼眸,平静道:“陛下一刻钟之前,召殿下进宫了。” 徐归宜听到这里,翻书的动作也旋即停住,忙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吴嬷嬷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徐归宜放下书册,叹道:“罢了。贺礼一事,明日我同殿下商量一番,若要补什么,也尽早补了。然后还有些事情,需要你们去办……”吴嬷嬷一直低着头,认真听着徐归宜细细交代事情。 心里却掂量着,这位太子妃娘娘,心性坚韧,头脑清醒,主事从不失分寸,假以时日,定是一位极厉害的当家主母。 吴嬷嬷再度开口:“太子妃,还有一事。” 近日东宫的事情也太多了,徐归宜一对远山眉生生皱成了八字眉,不悦道:“还有何事?” 吴嬷嬷声音轻缓些:“成良娣自大婚后,一直住在成国公府,是否遣人去问一问?” 徐归宜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东宫纳妃当日,复又问了一遍:“成良娣?”就是那位嫁进东宫不到三日,便请旨回了娘家,侍奉祖母的那位? “是的,成良娣是成国公府的二小姐,这些时日,成国公的老夫人一直病着,成良娣特意求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回家照顾成老夫人。”吴嬷嬷细细说道。 徐归宜坐直了身子,犹豫片刻,问道:“成老夫人......病的很严重吗?” 吴嬷嬷:“听说皇后娘娘特地派了宫中的御医去过成国公府,但还是不见起色,许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恢复的慢些。”这就是成良娣可以不顾规矩,一直住在娘家的原因。 徐归宜扬了扬手:“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宫人们立时散去了大半。 吴嬷嬷等人下去之后,袭月皱着眉头问道:“娘娘,您为何突然关心起成老夫人了?” 徐归宜一脸当然,道:“本宫刚问了成良娣,自然就要多问一句成国公府的情况。” 袭月依然纳闷道:“话说,成良娣既然出身成国公府这样显赫的门第,皇后娘娘好像很喜欢她。”不然也不会准了她这无理的要求。 “自然是喜欢的,你忘了之前二姐说过,成良娣自小便经常入宫,算是在皇后跟前长大的呢。” 徐归宜随意一说,袭月像是听了了不得的大事:“这样的话,那当初皇后娘娘为何要舍近求远,派画师南下江东?”为何不是成良娣做了太子正妃。 论出身,承恩公府只是虚爵,而成国公府却是实打实的一品军侯府邸。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成家女愿意嫁入东宫,又怎会有徐归宜的事? 诚然事有曲折。 徐归宜摸了摸袭月的脑袋,笑道:“可以啊,小脑袋瓜越来越灵活了。” 袭月亲昵道:“小姐~”也只有在撒娇的时候的,袭月才会唤她一声“小姐”了。 “好了,别操心这个了。庆言大长公主的寿诞,请了东宫阖府女眷,你去西泠轩探望一下安宝林的病情如何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尽管去库房取。”徐归宜吩咐道。 袭月躬身说道:“好的,奴婢马上就去。不过人家可什么都不缺,娘娘还不知道吧,太子殿下亲自吩咐了太医和吴嬷嬷。若是西泠轩缺什么少什么,务必一一配齐,不可耽误安宝林的病情。”一股子幽怨。 徐归宜略有些惊讶:“我们四人先后嫁入东宫,还以为太子都不理不睬呢。难得他待这位安宝林,倒是有几分不同。” 袭月撇嘴道:“可不就是嘛,奴婢也是听宫里的姐妹们聊天的时候提起的。” 徐归宜侧着脑袋,看向袭月:“你什么时候,跟东宫里面的宫人关系这么好了?都开始称呼姐妹了。” 袭月赶紧低头:“这不是为了给太子妃探听消息嘛,可不得机灵点儿。” 徐归宜冷笑一声:“是二姐离京之前,教你的吧。” 袭月将头埋得更低了:“是。” 徐归宜摇摇头:“好了,快去西泠轩办事吧。记住,这些话以后在我面前说就算了,绝不可在他人面前说。你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贴身丫鬟,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就是徐家和我的脸面,不可有失。记住了吗?” 袭月听罢,俯首一拜:“奴婢谨记太子妃娘娘的话,以后一定谨言慎行,绝不给娘娘和徐家丢脸。” “嗯,去吧。”徐归宜简短应声。 东宫总共三位侧妃,一位因为病着,一直躲着不见人;一位因为侍疾,一直住在娘家。 还真是有趣! 忙完纳妃的事情,又要操心庆言大长公主的寿礼。徐归宜觉得自己不是嫁了个夫君,而是谋了份专门跟皇亲贵胄打交道的差事。 大翊开朝已有上百年光景,历经五代帝王,皇室的子孙们开枝散叶大多频繁,延续至今,皇室宗亲,不说远支,近亲已有几十户了,沾衣带故的国戚上百位是有的。 不说别的,皇帝的几位叔叔,傅岚宸的几位叔叔,皇后的母族,几位长公主家,就有两位数了。 徐归宜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看准时机将傅岚宸堵在了永辉楼门口,就在初秋的微风拂面中,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商定好了大长公主寿诞的贺礼。 为此,袭月又狠狠的心疼了自家太子妃一番。别的夫妻都是红绡帐暖度春风,而傅岚宸和徐归宜,就是永辉楼前,双双站立吹冷风。 而且,不论徐归宜的态度和语气多么轻柔,傅岚宸至始至终都没有给过徐归宜一个好脸色。 在袭月的眼里,太子殿下傅岚宸,跟佛寺门口的金刚神没有什么两样,威严冷峻,不苟言笑,不近人情。 今日是循例入宫给皇帝皇后请安的日子,为此徐归宜起了个大早,快速的收拾好自己,特意等在永辉楼门口,就是为了和傅岚宸一起进宫请安。 长秋宫中,皇后正笑意盈盈的夸赞着徐归宜:“难为太子妃有孝心,为了大长公主的寿礼如此用心。其实太子妃今日不问,本宫也是要交代你们夫妻几句的。” 徐归宜的态度自是一万分的谦卑:“母后谬赞了,儿媳实不敢当。寿礼的诸多细节,还是太子殿下与儿媳一同商定的。” 皇后笑的更开心了,道:“那再好不过了,夫妻之间相处,就应该是这样的。凡事有商有量,只要两个人多用一些心,总能把日子过好的。宸儿,你可也听到了?”皇后一语双关,自然是侧重给儿子听的。 “儿媳谨记母后教诲。” “是,儿子听到了。” 徐归宜笑的端庄,傅岚宸笑的发寒。 母子三人从庆言大长公主的寿礼,又聊到了成老夫人的病情,皇后兴致盎然的翻箱倒柜,将从前的许多旧事都翻了出来。 看着傅岚宸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徐归宜心中不免有些发笑。二人起身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索性就留在长秋宫用午膳。 南宫贵妃那边不知为何,突然遣宫人送来了好些小食和珍奇玩意儿。 合璧宫的掌事太监,名唤秋和,长的白白净净,身形颇为丰腴,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十分亲热道:“贵妃娘娘听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今日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刚好又新得了一些玩意儿,都是从南方进贡上来的,所以特地派奴婢送来,给诸位赏玩。” 徐归宜目光微微一抬,两个锦盒中,堆满了玉器古玩,看那样式和质地,确是南方特产。另外两个是食盒,千叶糕、金丝烙、菱湖雪饺和枇杷膏,也是徐归宜在斓州是常见的小食。 皇后端坐在主位上,一派雍容,淡薄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落在了秋和的身上,轻飘飘的笑道:“替本宫多谢贵妃好意,改日本宫必定亲自去合璧宫中道谢。”说罢,眼神示意大宫女忍冬,将东西接了过来。 秋和双手将物件呈到忍冬的面前,吟吟笑道:“皇后娘娘客气了,只要皇后娘娘开心,贵妃也就开心了。 闻及此言,徐归宜隐约听到皇后冷笑了一声,但是又不敢回头去确认。 虽然不善言谈,但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徐归宜还是有几分的。她坐在皇后身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想起了之前沈氏嫂嫂跟她说过的话,心中了然。 合璧宫中满园的牡丹,乃是当年陛下命人从繁华的东都移植过来的,是贵妃宠冠后宫三十年的见证。 皇后厌恶南宫贵妃,自然厌恶牡丹。 23、棠梨花映白杨树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启禀皇后娘娘,德妃带着楚王殿下来给您请安了。”长秋宫的大宫女忍东才将秋和送了出去,又进来禀报了一番。 徐归宜随即放下手中的雕花金筷,用手帕擦拭了唇角,余光瞥到对面的傅岚宸,也在此时放下了手中的八棱金杯。 皇后拢了拢衣袖,朗声道:“让他们进来吧。”徐归宜和傅岚宸同时起身,侯在一旁。 片刻功夫,徐归宜便见到曹德妃牵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从殿外徐徐进来,笑容如沐春风。 曹德妃今日一身黛青色千叶蜀锦宫装,一头乌发梳成了垂云髻,右鬓插了一支云鬓花颜金步摇,往下是一对景泰蓝翡翠滴珠耳环,八宝璎珞赤金项圈,手上一对蓝白琉璃珠双扣腕轮,精细又显别致。 德妃的容貌虽不如皇后和南宫贵妃妍丽绝殊,人却气质如兰,举止娴静,明眸善睐,十分可亲。 “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曹德妃盈盈一拜,行礼如仪。傅岚宸和徐归宜又几乎同时给曹德妃见礼。 “孩儿,给母后娘娘请安。”少年跟在德妃之后行的参拜礼,声音朗朗。 徐归宜微一侧目,想来这个唇红齿白,五官清俊的小少年,便是楚王了。头戴赤金玉冠,身上穿着殷红底福禄寿团花的玉绸袍子,胸前是一个金镶玉的莲花纹如意,脚上一双大红色金底软羊皮小靴,活脱脱一个富贵吉祥的小公子。 皇后对楚王招了招手,乐呵呵的说道:“来,快到母后这里来。” 楚王先是看了德妃一眼,德妃笑着轻推了孩子一下:“去吧。” 楚王才面容舒展的走向皇后。 “楚王似乎又长高了不少,气色看起来也好了很多。”皇后一脸和蔼的说道,又抬头看向德妃,笑言:“这都是德妃你的功劳。” 德妃受宠若惊,连连请辞:“楚王是托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福泽庇护,妾身不敢居功。” 皇后知道德妃向来安分,也不屑为难她,婉声道:“行了行了,坐吧。” 于是,德妃才慢慢的坐到皇后的下侧,身形十分端庄。 “浔儿,告诉母后,你最近读了什么书?有没有乖乖听先生的话?”皇后捧着楚王殿下的小手,亲昵的问道,语气十分轻柔。 楚王却看了看傅岚宸,小声说道:“孩儿最近在看《礼记》。” “哦,是吗?浔儿已经在学礼了呀,听起来很不错呢。”皇后柔声笑道。 “嗯,是五哥交给我的作业。”说罢,又看向傅岚宸。 傅岚宸的神情难得如此平和,对他招了招手,温柔笑道:“小八,过来。” 听到傅岚宸唤他,楚王开心的眨眨眼睛,挣脱开皇后的手,快速的扑进傅岚宸的怀里。 德妃笑着跟皇后打趣:“这孩子,自小就跟他五哥亲.....” 后来还有什么,徐归宜听不清了,她的脑海中一直在重复循环着那句“小八,过来。小八....过来.....小八......” 当今皇帝的儿子中,序齿行八的.......该是先裴淑妃所生的八皇子傅鸿.....怎么会是“浔儿”? 徐归宜只觉得胸中一股血气翻涌奔腾,头脑昏昏沉沉不知当下几何。 “太子妃,太子妃?!”迷迷糊糊中,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将她带回了清醒的人世。 徐归宜回过神来,抬头便看到了傅岚宸的那支玉骨纤细的手,以及他怀里的“小八”。 “太子妃?”是皇后的声音。 “臣媳刚刚见到楚王,想起了家中幼弟,也是同楚王一般年纪,起了思念之情,一时有些恍神,还请母后恕罪。”徐归宜态度诚恳,字句清晰有力,皇后顿了顿,便不疑有他。 “太子妃远离故土,思念亲人,是人之常情,母后怎么怪你呢?”皇后和气说道。 这时德妃也在一旁帮腔,笑道:“妾身少年之时也在江东长大,青山千重,碧波万顷,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别说太子妃刚到光凌不久,就是妾身离开江东三十多年了,也还是会时时想念。” 徐归宜扯开嘴角,笑了笑,看向楚王,说道:“楚王的相貌长的很似父皇呢。” 德妃连忙道:“浔儿,还不快见过太子妃嫂嫂。” 楚王也是个半大的少年了,反应倒是极快,见到徐归宜,大大方方的行了一个参拜礼:“傅浔,给太子妃嫂嫂请安。” 这便是,八皇子傅浔。 徐归宜双手交叠而放,互相牵制着那轻微的颤动,笑容恬静:“八弟不必多礼,以后就唤五嫂吧。”说罢,缓缓伸出手丈量了一番傅浔的肩膀宽度,眼神十分柔和。 “五嫂。”一声清脆响亮的称呼,引得殿内众人大笑不已。 “哎。”徐归宜笑着应答。 皇后和德妃继续聊着天,傅浔拉着傅岚宸在询问功课,徐归宜就静静的坐在一旁,时而听着皇后和德妃说话,时而将目光锁定傅岚宸和傅浔。 傅岚宸觉得徐归宜今日着实有些古怪,但是又不肯拉下脸来问她,只用余光偷摸着打量自己的太子妃。 回去东宫的路上,徐归宜和傅岚宸自然同座一辆马车。 看着傅岚宸那俊朗的眉眼,颇为不愉。 徐归宜心思一动,便开口道:“今日见到楚王,才发现殿下的容貌更肖父皇多一些。” 哈,傅岚宸听到徐归宜胆敢评价他的长相,一脸的不可置信,瞬间怒道:“你胆敢直视孤的容颜?” 这种短暂的怒视一旦习惯了,就没什么震慑力了。 徐归宜一派悠然的笑道:“殿下是妾身的夫君,妻子看自己的夫君,有什么不妥吗?” 傅岚宸一时语塞,大声道:“孤不准你看,你就不许看。” 徐归宜也是胆子大了,敷衍道:“行,殿下说不让看就不看。可惜上天给了太子殿下这张绝世的容貌,不让人看,真真是暴殄天物。” “徐归宜!”傅岚宸又怒吼了一声。 徐归宜忙低着头,作请罪状,说道:“殿下息怒,妾身错了。” 心里可半分悔意都没有。 傅岚宸冷哼一声:“孤今日算是看清太子妃了,平日里在母后面前,温良恭谨。在私下无人的时候,竟如此放肆?” 徐归宜不痛不痒的回道:“殿下,实话实说是美德,妾身可没有放肆。” “你!”瞪了半天,曾经骂的三朝元老一病不起的傅岚宸就瞪出来一个字。 “停车。”傅岚宸对外喊道,马车骤停。 见他预备要下车,徐归宜忙拉住他,劝道:“殿下,再忍一忍吧,还有大半的路程,才到嘉旭宫呢。” 傅岚宸掀开车帘瞅了瞅,又重重的放下帘子。,瞪了徐归宜一眼,便闭上眼睛不再搭理她。 徐归宜一脸无辜的摊了摊手,然后跟驾马的车夫,说道:“继续。” 车夫听到太子妃的指令,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听到太子的反驳之声,才又重新执鞭向前。 回到嘉旭宫的时候,吴嬷嬷正等在宫门口。 看到傅岚宸一脸愠怒的下来马车,忙小心翼翼的行了一个大礼。 待傅岚宸走远之后,才对徐归宜说道:“太子妃,成良娣搬回来了。” 徐归宜倒是有些意外,问道:“成老夫人的病情不是还没完全稳定吗?成良娣突然回来,可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反正自己对这件事从来没有发表过什么言论。 吴嬷嬷凑过来,低声说道:“奴婢听说,是成良娣自己的意思,现下已经回到东璧堂了。” 徐归宜一边往淳徽殿走去,一边心里想着,在徐家时,家里的姐妹也多。 东宫如今还只有三位侧妃,可是跟丈夫的妾侍相处,又怎么能跟嫡亲的妹子一样呢? “太子妃,奴婢斗胆问一句,殿下今日出门时,脸色红润,声朗气清。怎么刚一回来……” 吴嬷嬷不敢去问傅岚宸,只好来问徐归宜。 徐归宜想了想,总不能直接说,你家太子殿下是被我气的吧。 “今日在母后宫里见到了德妃娘娘和楚王,殿下在考校楚王的学业,楚王似乎很喜欢殿下。” 吴嬷嬷听到后,满脸的释然,笑道:“太子妃有所不知,楚王自小跟着太子长大,太子对他的学业难免上心些。” 徐归宜在院中慢慢踱步,似乎并不着急回到殿中,轻笑道:“本宫今日还是头回见到楚王,模样生的俊俏,像太子,更像父皇,至于性情嘛……有点像德妃娘娘,温厚知礼。” 吴嬷嬷本是跟在徐归宜身后的,闻言略一停滞。 徐归宜此时异常的敏锐,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本宫说错话了?” 吴嬷嬷抬头看向徐归宜,见她目光灼灼,自知躲不过去,只好如实说道:“楚王殿下……并不是德妃娘娘所生。” 徐归宜猛地停住脚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又轻咳了几下,才小声道:“今日我瞧见楚王,心里觉得他与德妃娘娘长的并不相似。” 吴嬷嬷点了点头,示意徐归宜回到淳徽殿再详说。 待到徐归宜坐下后,吴嬷嬷又遣散了一众宫人,只留下袭月。 吴嬷嬷这才细细说来:“楚王殿下的生母是裴淑妃,当年淑妃娘娘去世的时候,楚王殿下才三岁不到,陛下把楚王殿下交给皇后娘娘扶养了半年,后又选了德妃娘娘为楚王养母。” 当年的事情一层层撕开来,徐归宜隐隐约约听到自己竭力掩盖住那道旧伤疤,从内到外的爆破开,溢出了斑斑血迹。 “那……淑妃娘娘去世的时候,岂不是还很年轻?”徐归宜听到自己的声音。 吴嬷嬷轻叹道:“是啊,淑妃娘娘病逝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正当韶华。” 病逝吗? 当年,徐彦告诉她,淑妃娘娘喝下了原本赐给“他”的毒酒,替“他”偿了一条命。 所以“他”必须要好好活下去,不然就算是死了,也愧对裴家的列祖列宗……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24、琼枝璧月在画堂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太子妃,您怎么哭了?”吴嬷嬷惊呼道,一时间带着袭月也紧张起来。 徐归宜愣了一下,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哭,用手点了点眼角处,发现确实湿润了。 “我从前生活在江东,对宫中的情况一慨不知。骤然听闻楚王殿下幼年丧母,心中不免伤怀。” 吴嬷嬷捏了块手帕,轻轻的替徐归宜拭去眼角的泪痕,怜爱道:“太子妃心善。” 徐归宜双手扯住吴嬷嬷的手帕,不停的抚摸,声若浮萍:“德妃娘娘,这些年待楚王殿下很好吧,我见楚王很亲近她。” 吴嬷嬷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有些哑墙角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垂下眼眸,平静道:“自然是极好的,德妃娘娘进宫多年,恩宠平平,一直无所出,如今养着楚王殿下,也算是排解寂寞了。” 徐归宜放开了手帕,突然笑眼明亮,捉住吴嬷嬷的手腕,问道:“吴嬷嬷,你看我的眼睛,真的像淑妃娘娘吗?” 吴嬷嬷顿时间如落穷巷般的窘迫,也顾不得伤怀宫里的娘娘了,急忙道:“又是哪个贱婢在乱嚼舌根子,太子妃不可轻信。” 徐归宜岂肯放过她,手腕一用力,笑容渗着一股凉意:“所以,像,还是不像?” 吴嬷嬷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徐归宜的眼睛。 徐归宜终于放开了手,抚了抚自己的眉角,低声道:“嬷嬷不说,那就是真的像了。” 吴嬷嬷以为徐归宜真的为这事伤心了,不得已安慰道 :“天底下长的相似的脸都有那么多,何况是一双眼睛,太子妃不必介怀。” 徐归宜自嘲般的笑了笑:“嬷嬷知道,不肯释怀的那个人不是我……” 九月十八日,是庆言大长公主的七十大寿。 尽管徐归宜为了这一天,连续三天都睡的很晚,但是到了这一日,还是起了个大早。她本就轻眠,又遇到这样的大事,早上根本睡不着。 淳徽殿中,徐归宜沐浴更衣之后,用了些袭月亲手做的点心,便开始由数位宫人给她梳妆打扮。 黄花梨木并蒂莲纹梳妆台,圆形海兽葡萄纹白铜镜,宝相花纹多格首饰盒,如意纹金梳背,宝象雕花吉祥如意香炉,沉香如屑,香烟袅袅,熏的人有些昏昏欲睡。 “娘娘天生丽质,奴婢们描妆都轻松了不少呢。”小宫人一个个都口齿伶俐的很,更何况给美人描妆确实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徐归宜睁开半阖的双目,还不待她开口,袭月站在一旁,反而先笑了。 “你笑什么?”徐归宜佯装生气道。 袭月掩嘴笑着说道:“奴婢只是想到,从前在斓州的时候,每次娘娘出门游玩,为了不引人主意,都把自己化的很普通,或者直接戴个面纱。” 听到这个事情,宫人们都十分惊奇:“从来女子描妆,都是怎么美怎么描,我们娘娘竟然是反着来?这难道就是长得太好看的苦恼吗?” “咳咳咳!”徐归宜被说的双脸通红,赶紧咳了几声。 “哎呀,你们快别说了,我们娘娘脸皮薄的很。”袭月可真是会调戏自家主子的一把好手,最后三个字,尾音拖得尤其长。 徐归宜懒懒的伸手,作势要去打她,袭月也不躲,只撇了撇嘴,眼底的笑意渐浓。 玩闹了一番,徐归宜的睡意全无,想起了正事:“你们去看看,良娣和宝林她们准备的如何了?” 今日可是要一同前往大长公主府的,怎么着她这个太子妃还是多上心的。 侯在一旁宫人青玉,躬身回话:“回太子妃娘娘,成良娣、卢良娣、安宝林都准备好了,此刻已在前厅等候太子妃。” “什么!她们已经在等本宫了?”徐归宜登时起身,双目睁睁的看向宫人们,十分疑惑:“你们怎么不早说?”说罢,也不顾最后一点的唇妆还没有描好,直接站起来,就要往前厅去。 “太子妃慢点儿~”青玉最快速度的跟上,袭月也追上去:“太子妃,时辰还早呢,不着急。” 徐归宜被人拖住,双目又急又气:“那她们为何这么早?” 青玉和袭月,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解释。 自古以来不都是妾侍等候主母吗?哪有主母等候妾侍的道理。良娣和宝林都是出身光凌的大族,当然是更明白这个道理。 袭月本来是要说这话的,但是看到青玉也在身边,临时换了个说话:“兴许是今日天气晴朗,良娣和宝林她们起的早。” “啊?”徐归宜本来走的挺急,但是听到自家的聪明丫头,给出的这个解释,顿时就刹住了脚步。 却见袭月姑娘,脸不红心不跳:“奴婢猜的。” 徐归宜立时举起了拳头,在袭月面前晃了一圈,终究是没下去手。 “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才提着纷繁复杂的宫装,继续往前走。 长公主寿诞,是皇家的重要宴会,想着儿媳们都是刚入东宫,皇后这个婆母还是十分尽心的。早早的命内务府预备好了十几件款式颜色各不相同的宫装,提前送到了东宫,以供几位新媳妇挑选。 宫装是直接送到了淳徽殿,便是要太子妃安排。但是徐归宜本不是那专横霸道的人,听从吴嬷嬷的建议,反而先送去给两位良娣和宝林挑了一轮。 皇后在宫中听到这件事,心中对太子妃贤良的印象又深了几分。 这是国朝的太子妃第一次参加皇亲贵族的宴会,不容有失。徐归宜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可不能迷糊,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一身曳地古烟纹藕色双层广绫长尾鸾袍,内搭软银轻罗百合裙,头上梳的是最简单的凌云髻,配了一个攒金镶玉流云百合冠子,九色百宝玲珑金步摇,七彩璎珞赤金缀玉耳坠,九节金丝灵玉柳纹双环项链,赤金荔枝玄玉缠丝手镯,整体端庄娴静,又不失清雅温婉。 反正徐归宜觉得挺满意的。 待她步入前厅,已有三位美人等候多时。 “妾身,参加太子妃娘娘,娘娘玉安。”三位美人一起行礼,也是一道美景。 “免礼,平身。”徐归宜正坐在主位上,环顾一周,确实都准备的周全。 徐归宜不是那种刻意找事的主母,但看着离出门的时辰还早,总觉得该说些 什么。 “你们三个同日嫁进东宫,也有一个多月了,但是因为本宫事务繁忙,没有机会与你们常相处,还是会有一些生疏的地方。不过没关系,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侍候太子殿下,日子还长的很,大家可以慢慢熟悉,倒也不急于一时。” 果然,徐归宜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成良娣和安宝林就齐齐跪下了。 “太子妃娘娘虽然宽宏大量,但妾身实在有罪。”成良娣这反应速度,真是没的说。 徐归宜本不欲为难谁,只是徐周燕告诉她,当家主母的风范第一天就要竖稳,不能落了下风,免得日后不好收场。 于是声端气凌的说道:“成国公府的事情,本宫也听母后说过,成良娣也是一片孝心,母后和本宫都非常体谅,你也不必介怀。” 跪着的成氏内心微微一颤,这与她的预想似乎不一样。她本来预猜,太子妃定会刁难她一番,她连说辞都给自己想好了。 谁知太子妃非但没有为难她,还抢先搬出了皇后,意在说明皇后和太子妃才是同一阵营,而她应当摆正自己的位置。 成良娣又行了一礼,态度更加恭谨:“妾身多谢皇后娘娘和太子妃的体谅,日后一定尽心竭力的侍奉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 徐归宜并不立即回应,抿了一口热茶之后,才温温吞吞的开口:“袭月,你替本宫扶成良娣起身吧。” 袭月得令:“是,娘娘。” 成良娣缓缓起身,感激道:“谢太子妃。”徐归宜只淡淡点了点头。 一旁的吴嬷嬷默不作声的打量在场的一切,不禁对徐归宜越发敬佩。 是谁说温柔水乡养出来的姑娘,性格柔顺,懦弱可欺? 偏这位南方来的太子妃,一言一行,温柔却含坚韧,平和却藏利刃,实实在在当得起太子嫡妻的的名号。 待到成良娣重新站定,徐归宜才瞅清楚她那双湾湾水月,笑道:“成良娣的这双眼睛真好看。” 一旁的卢至柔掩嘴轻笑:“太子妃有所不知,成姐姐的这双丹凤眼,在咱们光凌可是数一数二呢。” 有了卢至柔的话,徐归宜打量成良娣的目光越发明目张胆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短短六年,当初明媚瑕净的小姑娘,已是一副冠绝帝京的美人模样。 她今日一袭鹅黄色宫装,外套一层透薄雾纱,玲珑的身段展露无疑,身上没有过多的配饰,只腰间系着一块毫无瑕疵的和田古玉,更显摇曳生姿。简简单单的装束,看似随意却又不失雅致,越发显得人清丽出尘。 令她一直惊奇的是,那样冷峻英挺的眉宇之下,却生了一双妩媚迷人的丹凤眼,饶是嘴上的海棠色胭脂都不及那明眸亮丽万一。 听了卢至柔的话,成良娣并没有多高兴,只淡淡回道:“卢妹妹说笑了,妾身,不及太子妃娘娘。” 罢了,成国公府的二小姐,成鹤薇,原也是个从小到大都被人称赞的美人儿,今日偏遇上了徐归宜这个,自十五岁及笄之后,就冠上了“江东第一美人”的绝色美人。 少年人心性,总是不肯轻易屈居人下的。 徐归宜没花太多时间去猜测成鹤薇眼里的惊讶,毕竟地上还跪着一个呢...... 25、暮云重重忆当年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徐归宜看着跪了许久的安氏,慢慢道:“安宝林,你久病初愈,快起来。”自从入了东宫就在养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名贵的药材流水一般的送进西泠轩。 “妾身自知有罪,不敢祈求太子妃原谅,只求娘娘能给妾身一个恕罪的机会。”安宝林的声音颤的有些厉害,身形看起来也十分娇弱,或许确实病的不轻。 “袭月,你去扶安宝林起身。”这样娇弱的美人儿,徐归宜可苛待不起,毕竟这位安宝林,可是傅岚宸亲定的人选。 “多谢太子妃娘娘。”袭月同样扶起安宝林。 徐归宜见她面带红晕,大概是敷了一层厚厚的胭脂,才勉强将病容掩去部分。 不同于成鹤薇的若有若无的美艳,也不同于卢至柔温雅如兰的气质,安宝林则是真的纯朴。她今日挑了一件款式十分简单的素色锦袍,挽了个中规中矩的发髻,一应饰品都非常素雅。倒是眉心的那一点嫣红,平添了几分娇媚之态,算是唯一的亮点。 她总喜欢低着头,因而徐归宜只能看到她那优美的颈项和那双纤纤玉手,容貌虽不十分出众,胜在气质天然,身姿窈窕,正如素荷玉立,简约雅致。 原来太子殿下喜欢素雅的荷花?真乃人如其名,好一个太子宝林,安若素。 徐归宜不禁这样想到。 可是看了看左边的成鹤薇和卢至柔,一个是美艳的海棠,一个是晶莹的玉兰,都很好看啊! “殿下早起去了宫里,想来是和父皇母后一起去大长公主府了。你们准备好了,我也要出发了。”徐归宜随即起身,朗声说道。 “是,但凭太子妃娘娘吩咐。”几人齐身应答,声音有高有低。 徐归宜只觉得,妻妾之间的礼仪,实在多。 不管她说了句什么话,她们几个,总是恭恭敬敬的行礼答话。 她看着,都觉得累得慌。 永嘉侯夫人应了皇后的嘱托,早早到了大长公主府,此刻正在陪着庆言大长公主话家常。 荣菊堂中,满头银发的老夫人坐在雕花细木沉香榻上,感叹道:“岁月不饶人啊,本宫又虚长了一岁。” 永嘉侯夫人爽朗的笑声响起,道:“大长公主只是长了岁数,这容颜却不曾改变,看上去依旧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不愧是贵夫人中,公认过最会说话的榜样。 果然,庆言大长公主连忙摆手大笑道:“还是你会说话,最会逗我开心了。” 永嘉侯夫人正欲继续说什么,突然有府中的下人,急忙忙的跑来说:“禀告大长公主殿下,东宫的车驾已经到了府门口。” 顿时间,在座的数位贵夫人,悉数起身都看向大长公主,只见大长公主在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凑到那人跟前,问道:“可去通知郡王了?” 那人忙拱手回答道:“已经告知郡王,郡王此刻已经去了府门口等候。” 大长公主舒缓的笑了笑,对着大伙儿招手道:“孩子们孝顺,都来的早,那我们也赶紧过去吧。”众人齐齐应声,有说有笑的簇拥着大长公主,往大门缓缓走去。 由于傅岚宸自身的特殊情况,光凌的百姓们在太子大婚之前,就对太子妃的人选有了不同的猜测,大婚之后各种流言从东宫里流出,众人对这位从南方来的太子妃,早已充满了好奇,都想亲眼目睹一番“江东第一美人”是何等风姿! 东宫的马车稳稳停在了大长公主府正门口,徐归宜便在袭月的牵引中下来马车。 抬眼望去,已经侯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不由联想到了,今日的寿宴将是怎样的宾客如云。 欲待徐归宜站稳,便有一位身穿棕褐色圆领锦袍的中年男子上前行礼,声音沉着有力:“臣萧祺携萧府众宾客,拜见太子妃及东宫诸位夫人!”说罢众人皆随他一起给徐归宜见礼。 这便是庆言大长公主的嫡长子,萧祺,年五十一岁,袭柏南郡王爵位。 徐归宜目光稳稳的落在萧祺的身上,上前几步,婉声道:“今日本宫携东宫诸位女眷,前来为姑祖母贺寿,表叔不必多礼。”说罢,正欲上前亲自去扶萧祺一把。 她已经如此谦恭,萧祺却连连退了两步,十分礼貌疏离的拱手道:“太子妃娘娘虽然宽容,然礼不可废。” 徐归宜上前的脚步,就生生的停住了。 怎么?太子殿下“逆子”之名,声名远扬,还不容得她这位新上任的太子妃,恭谨谦卑吗? 徐归宜有点伤心。 徐归宜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与萧祺及众人寒暄了几句后,才被引入府内,便见到了庆言大长公主和永嘉侯夫人一行人。 庆言大长公主今日已是七十岁华诞,可徐归宜一眼看过去,公主殿下依然神态清明,一身暗紫色八团锦鸾凤和鸣锦衣,一头银发挽了个如意高寰髻,一对金丝八宝翡翠凤头钗,额间贴着一颗靛蓝色宝石绶带,紫玉镶金芙蓉耳铛,赤金七彩珐琅如意纹宝钏,举手投足尽显皇家典仪的风范。 正好庆言大长公主也走近了,就在双方对视的一瞬间,徐归宜脸上带的笑意就更浓厚了,在大长公主面前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就规规矩矩的见礼,她虽然是太子妃,身份贵重,但是大长公主乃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徐归宜又是第一次以太子妃的身份,见傅岚宸这位姑祖母,自然极为谨慎。 徐归宜正对着大长公主拜了下去:“妾身徐归宜,携东宫诸位女眷,见过大长公主殿下。祝愿公主殿下福寿绵长,安康永宁!”身后的成鹤微和卢至柔,还有安若素,等跟随在徐归宜的身后,一同给大长公主见礼。 徐归宜等人见完礼,长公主微微侧身:“太子妃不必多礼,今日本是家宴,大家都快快请起,不必拘礼。”公主殿下说这话的时候,众贵妇们也在向徐归宜行礼问安。 这时,大长公主放开永嘉侯夫人的手,拉过徐归宜细细的端详了一番,又拍了拍徐归宜的手背,满意的说道:“这个侄孙媳妇,我是越看越满意,皇后的眼光向来是极好的。”说完,看了众人一眼,收到了一波赞同的神情,才心满意足的又看向徐归宜,眼神怜爱,如获珍宝。 原来众人早已默许,东宫太子妃只要皇后满意即可,却可以不顾太子的心意。徐归宜内心苦涩,面上微微笑着,一副新媳妇的娇羞:“是姑祖母夸赞了,归宜惶恐。” 庆言大长公主朗朗笑道:“哦呦,太子妃不好意思了,上次我和你姨母,在皇后宫中的时候,你母后也是对你赞不绝口的,直说佳儿佳妇,她很是心满意足。” 永嘉侯夫人也很是积极配合:“可不是呢,新媳妇脸皮薄,大长公主可快别夸了,咱们别让新媳妇见我们就难为情,以后都避开我们了。” 众位贵夫人们听完后,也都格格笑着。 唯有承恩公夫人薛氏和她的儿媳妇沈氏,站在一旁,虽然脸上挂着笑意,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徐归宜身上。 虽然同在光凌城,但是嫁出去的女儿,也不能时时见到。 徐归宜也在不经意的寻找薛氏的身影,在找到了她们之后,点头作了礼。 热热闹闹的一群人,便一起往内走去,落座之后,大长公主和永嘉侯夫人也介绍了其他的宗室众人给徐归宜认识,徐归宜带着东宫的女眷,按照辈分一一见礼。 “太子妃以前生活在南方水乡,如今在这北地,可还适应?”庆言大长公主殷切问道。 徐归宜打气十二分的精神,坐的十分端庄,回话也是温温柔柔的:“妾身在东宫住着,觉得一切都好。”试问这话哪个长辈不喜欢? “那就好,那就好。”庆言大长公主让徐归宜坐在她身旁,好跟她说体己话。 “你祖母这些年在江东可好,身体可还健朗?” 一股思念之情涌上心头,徐归宜表情凝重,道:“身体不如从前了,但是她老人家还是经常出去走动,也会时时教导我们。” 大长公主长长叹息,声音忽明忽暗的,说:“想来我与你祖母,已经快有三十年未见了,当年锦棠先生致仕,隐居江东,你祖母妇唱夫随,再没回过光凌。” 徐归宜见她颇为伤怀,于是小心翼翼的劝道:“我离开江东之前,祖母特意叮嘱,说我如果见到了她的故人,代替她问候致谢。并且还附带了一句话。” 大长公主眼睛发亮,映着银光,忙问道:“什么话?” 徐归宜神色极平和,一字一句道:“祖母说,是她自己贪恋江东好风光,不愿回来,还望故人莫要挂念。” 大长公主鼻尖一酸,忙用手帕去接颗颗银泪,哽咽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听到丁点儿事就掉眼泪。” “姑祖母,快别哭了。”徐归宜又连忙哄劝道,顺手为大长公主将眼泪擦拭干净。 “不哭了不哭了,说点高兴的事儿。”大长公主拉住徐归宜的柔荑,又细细的端详了一会儿,目光明媚犹如少年时,笑道:“当年你父亲,徐彦中了头名状元郎,一时风头无俩,人人都夸他随锦棠先生,不仅文章夺得头魁,相貌也堪称魁首。今日见到你,倒觉得徐彦的相貌不算什么了,他远不如你长的像锦棠先生。” 26、花醉不知琉璃沉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徐归宜的祖父徐铄,年轻时曾名动京华,因其表字“锦棠”,人称“锦棠先生”。 突听闻德王妃在一旁拍手笑道:“平日里,母亲总说她年纪大了,记不住事。难为您这么多年过去了,对锦棠先生的相貌还记得如此清晰。” 本是晚辈打趣长辈的话,大长公主不怒反而认真说:“哦呦,你们是不知道,锦棠先生当年自诩才貌皆风流,你若是记不住他的文章,他不会说什么,你若是说记不住他的相貌,他必然要郁闷好几日。” “哈哈哈哈哈!!!”大长公主此话一出,德王妃也好,永嘉候夫人也好,等一众贵夫人们都笑成一片。 徐归宜也格格笑道:“祖母也跟我说过这事呢,说祖父年轻的时候,极爱重他的相貌。” 大长公主凑到徐归宜的耳边,目光充满了眷恋,回忆道:“你祖父年轻的时候,不知是多少女子的翘首以盼,千盼万盼,最后看着他娶了一个蜀地女子,性情十分泼辣,就是你祖母。光凌的小姐们,眼见着自己输给了一个偏远之地的女子,真是气煞多少人呐!不过,别看你祖母相貌平平,驭夫之术很有一套。锦棠先生那样一个恃才傲物的大才子,遇见了你祖母,也只有吃瘪的份。当年我们那些人,对你祖母,那是又恨又敬。” 年少时的峥嵘岁月,哪怕过了几十年,依旧荡漾在心底最深处,不能忘,不敢忘。 “原来是祖传的好样貌,太子妃这“江东第一美人”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柔嘉长公主打趣道。 大长公主点点头,对着承恩公夫人薛氏,笑问:“承恩公夫人,你也说说,太子妃这样貌,除了这双眼睛,是不是像极了你那公爹?” 薛氏忙起身,眉眼带笑道:“大长公主说的是,太子妃是我们徐家长的最像父亲的孩子,父亲和母亲也一直很疼爱太子妃。” 说到这里,大长公主摸了摸徐归宜的眉眼,柔柔笑道:“这双眼睛虽然不似锦棠先生,但是也好看。”不知怎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另一双相似的眼睛。 或许是年纪大了,大长公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双,和当年那人一模一样的眸子,透亮明媚,柔若似水。 许久,她低下头,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定是她老眼昏花了,那样一双悲悯世人的眸子,早在六年前就没了。 柔嘉长公主见状,担心大长公主又沉浸往事,便敏慧的换了个话题:“太子殿下少年心性,总也长不大,可有让我们的新媳妇受委屈了?若是有什么事情,大可以跟我们这些长辈说一说,我们一定站在太子妃这一边。” 徐归宜坐回自己位置,笑盈盈的问道:“小姑姑这话可算数?我可听母后说过,小姑姑最是心疼太子了,别到时候舍不得太子受委屈。” 柔嘉长公主大笑连连,指着徐归宜,嗔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我们这新媳妇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以后啊,我们的太子殿下怕是要被太子妃吃的死死的了。” “小姑姑这是被我说中了吗?”徐归宜俏皮笑道。 “哪里的话,小姑姑说话算数,以后一定和太子妃同一阵营,好了吧?”柔嘉长公主这话分明就是对着众人说的,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徐归宜也跟着一起大笑,心中却不免叹道,自古夫妻之间的争吵,婆家人都会无条件的向着夫君。 尽管如此,他们却还要道貌岸然的说些要夫君爱护妻子的体面话,实在是可笑。 大长公主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精气神一直很好,目光自然也扫到了东宫的几位女眷。 “成良娣,听闻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娘家侍疾,成老夫人的病情可稳定些了?”其实大长公主和成老夫人年岁相当,同住在光凌几十年,以前身体都健郎的时候,还是经常见面说话的。 陡然听到自己被点名,成鹤薇本来坐的好好的,连忙起身走到正厅中央,福身一礼,十分恭顺:“劳大长公主挂念,祖母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皇后娘娘遣了太医去诊脉,太子妃还送了很多名贵的药材,祖母一直想等病好之后,亲自登门道谢呢。” 据闻成老夫人这两年一直缠绵病榻,大家也都知道,成良娣这是在宽慰大长公主呢。 “年纪大了,身子骨也老的快。你祖母....以前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呀,因她一直病着,我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到她了。唉......从前的那些老姐妹,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见几面......”怀伤其类,天性使然,庆言大长公主又开始悲伤起来。 “母亲,今日可是您的寿辰,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德王妃立马上前将大长公主揽在怀里,柔声劝道。 “是啊,姑母,今日可是高兴的日子,待会儿皇兄也要来给您祝寿的,快别伤怀了。”柔嘉长公主也出声劝道。 看到众人都来劝自己,大长公主任由德王妃替自己擦拭了泪珠,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聊点儿开心。”随即又让成良娣回去坐着,老人家总是心存慈悲,体谅着许多人。 或许为了淡化大长公主的愁绪,柔嘉长公主又把目光对着徐归宜,打趣道:“东宫之中,如今有一位太子妃,两位良娣,还有一位宝林,想来比之前热闹了不少。” 但其实她从来没去过嘉旭宫,也不知道嘉旭宫是什么模样,只觉得诺大的宫苑,仅仅住了太子一个人,一定十分孤单。 徐归宜看了看身后的卢至柔和安若素,笑着回话:“小姑姑说的是。” 她倒是记得,傅岚宸还住在冠华宫的时候,柔嘉长公主会时时去看望傅岚宸,增厚一下姑侄感情。 不过自从她自从嫁入南宫家之后,与长秋宫和东宫的关系,就没有以前亲密了。 亲人之间,其实也有取舍,徐归宜深以为然。 柔嘉长公主见徐归宜只是淡淡笑着,似乎并不生气,又道:“鹤薇和至柔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模样和性情一直都十分出挑,有她们和太子妃做伴,日子必然有趣。” 这话说出来,东宫的四位女眷,除了徐归宜神色不改,其他三位皆面露尴尬之色。 成鹤薇和卢至柔是知根知底的好媳妇,言外之意又将徐归宜和安若素置于何地? “好了,你别说太子妃了,你这胎可还怀的顺利?”庆言大长公主顿时打断了柔嘉长公主的话头,众人的目光,便似有若无的落在柔嘉长公主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上。 这时,一直安静坐着听别人说话的宁都郡王妃,终于开口接话,轻缓道:“长公主这是第四胎了,太医每隔两日来一趟公主府把脉,说是胎像平稳,只要每日按时服用安胎药即可。” “是啊,我之前怀凤池的时候,害喜的厉害。不过这一次这个,我感觉好多了,想来以后定是个乖巧听话的。”柔嘉长公主目光柔和,浑身上下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庆言大长公主点了点,脸色却不那么喜悦:“那便好。只是你这几年里连着生育,生完一个才养好身体,又继续生。女子生育本来就对身体有着极大的亏损,你幼年身子也不好,原也时常请太医的。子嗣固然重要,但是身体也同样重要。” 在坐的可都是人精儿,谁不明白大长公主这是在心疼侄女呢。 徐归宜顺着喝茶的功夫儿,瞥了一眼宁都郡王妃,那削尖的脸庞....乍白乍白的,看来这南宫家的媳妇也不好做啊。 柔嘉长公主本来兴致颇高,但是得了大长公主的教导,脸色暗淡下去不少。 在座的夫人们,心中也不免感叹,皇家的公主尚且如此为子嗣尽心尽力,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指不定为了子嗣,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呢。 “大长公主这是心疼侄女儿呢。好在长公主和驸马伉俪情深,两个人又喜欢孩子,生的孩子都乖巧伶俐,聪慧可人。不像我们生了一个,两个的,还整天惹得我们心烦,真想当作没生过。”永嘉侯夫人打圆场第一人。 徐归宜得了永嘉侯夫人递过来的眼色,赶紧跟上:“说到这里,小姑姑家的几个弟弟妹妹,我们还没有见过呢,等哪天有机会了,一定好好见见。” 或许是看在徐归宜这个新媳妇的面子上,大长公主的脸色终于缓和了:“阿襄,哪日也带孩子来见见我这个老人家。” 柔嘉长公主眼眶湿润的说道:“姑母,阿襄记住了。” 谈笑间,永嘉侯夫人又将话题转了个方向。 于是,徐归宜继续端坐着,开始听大长公主回忆起太子殿下小时候的趣事。 约莫一刻钟之后,前厅萧祺又派人来报,说陛下和皇后的车驾就快要到了,请各位殿下和夫人们挪步前往大门,准备迎接圣驾。 大长公主站定之后便来牵徐归宜的手,一起前往门口走去,边走边跟众人打趣:“皇后今年到时来的挺早,莫不是怕我们欺负新媳妇了,哈哈哈哈!” 徐归宜左手被大长公主牵着,右手紧捏着罗帕,双颊微红,更显容色娇艳,听完也不反驳,只轻轻笑道:“今日姑祖母寿诞,归宜尽由大家说笑了。” 27、君父一曲登楼记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此刻萧府所有的中门全开,众人都侯在大门口两侧,等候圣驾。 不多时,前方数百名控鹤卫整齐划一的开道,声势十分浩大;其次便是皇宫的宦官和宫女,上百名也分成了两支队伍;然后才是皇帝和皇后的龙凤轿撵,再一看后面还有几个稍微小一点的宫撵,看了宫里今日来了不少贵人。 也是,大翊以孝治国嘛,庆言大长公主的辈分,如今在傅氏宗亲中,算是很高的了。 徐归宜和德王妃陪着庆言大长公主一左一右,站在最前面。 放眼望去,前前后后大约围了三四百人,都是陪同圣驾一起过来的,这真是当今天下最大的排场了。 皇帝和皇后走下龙凤轿撵,一同过来给庆言大长公主见礼。 大长公主终于放开了紧握徐归宜的双手,去牵皇帝和皇后的手,目光含泪,温情脉脉:“陛下和娘娘近来身体可好,国事可曾繁忙,宫内是否平安?” 徐归宜每次见到皇帝,总觉得锐利逼人,使人望而生畏。而此时的皇帝,是极少见到的柔和的一面:“姑母安心,朕与皇后都好,前朝...也安定。”说完,握住了大长公主的手背,轻轻的拍了拍,以示抚慰。 皇后在一旁也亲切笑道:“姑母身体康健,胜过一切,孤与后宫皆安,劳姑母挂念了。” 大长公主听罢,果然开心许多,准备回转头找太子殿下的时候,南宫贵妃和曹德妃一起走了过来,齐身给大长公主见礼。 大长公主同样乐呵呵的回道:“贵妃和德妃,有心了。” 最后还是将目光停留在傅岚宸的身上,怜爱的说道:“殿下如今成亲了,看起来沉稳很多,姑祖母很开心。“ 其实没有任何改变,但或许也是大长公主一贯的客套话,徐归宜看着傅岚宸那张俊美异常的脸,在心里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傅岚宸走上前一步,拱手作揖,眉目难得温柔:“宸儿,见过姑祖母,祝姑祖母松鹤延年,岁岁康健。” 大长公主正高兴着夸赞太子:“好孩子。” 旁边的皇帝冷笑一声:“太子倒是知道孝顺,第一个给姑祖母祝了寿,还把朕的贺词也说了。” 这让紧跟在大长公主身后的徐归宜,霎时间有些懵逼,寻思着傅岚宸这行礼,这祝寿,也没错啊? 大长公主自然是护着太子:“陛下就是爱说玩笑话,太子给我祝寿,还要开他的玩笑,也不怕吓到我们的太子妃。” 大长公主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徐归宜边感叹,边行礼:“臣媳,参见父皇圣安、母后金安。” 刚刚还绷着一张脸皇帝,又突然笑了:“朕经常听皇后夸赞,说太子妃恭谨贤良,将东宫治理的井井有条,这很好。不过身为太子妃,朕希望你,能尽到劝谏之责,做好太子的贤内助。”一张一弛,瞬息一刻的变脸。 徐归宜有些紧张,又行了一遍礼:“臣媳,谨遵父皇教诲。”这样堂而皇之给徐归宜定目标,做不到就是她这个太子妃空有恭谨,实则无能。 “陛下,门口风大,我们还是先入府再叙话吧,别让大家久站了。”皇后打了个圆场。 皇帝看了一眼众人,帝王的威仪摆了个十足十,才朗声说道:“今日是大长公主寿宴,大家不必拘礼。” 大长公主牵着傅岚宸和徐归宜一起,乐呵呵道:“好,那我们就先进去坐会儿,等着开席,难得今日家人们聚的如此齐全。” “听姑母的。”皇帝微微侧身,笑着对大长公主说道。 宴会正厅,皇帝和皇后坐在主位上,大长公主坐在右侧首位,傅岚宸和徐归宜则陪坐在帝后的左侧,其他的皇亲和臣属们也都按照序列做好。 趁着着皇帝和大长公主正聊的开怀,徐归宜目光挑了挑,将整个宴会厅都观赏了一遍,此刻六扇中门敞开,内厅与院落相连,厅内面积很大,陈设雅致,雕饰华美,丫鬟们面带着讨喜的笑容,从侧门鱼贯而入,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美食和美酒,端到每一位客人的面前。 满堂都是皇亲国戚,公卿名流。 人人皆是云鬓花颜香颜色,金珥玉珰光华显。 可这样喧闹奢华的寿宴,美食吃的不能尽兴,歌舞看的也不能尽兴。 皇帝讲话要最最最谨慎,皇后讲话也要格外谨慎,当然还有南宫贵妃…… 倒是德妃娘娘带着个楚王殿下,母子俩安静的很,有人讲话就静静听着,没人在意就默默吃东西,该笑时笑,该举杯时举杯,该隐形时隐形。 徐归宜盯着德妃看了许久,又瞅了楚王半响,觉得楚王的神态举止简直像极了曹家人的做派。 楚王如果继续朝着这个方向成长下去其实还挺好的,毕竟曹家是大家族,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屹立百年不倒。 不像裴氏,白白做了帝王手里的一把刀,用完了就刀毁人亡,尸骨无存…… 这样想来,徐归宜心里有些安慰,又有些狐悲。 宴席已经过去大半了,大家都吃好喝好,反倒不再聊天,开始专心的听戏。 庆言大长公主这般年纪的人,平日最喜欢听戏了,今日是她的寿诞,自然事事都贴合她的喜好。 徐归宜偶尔能听到下座的赵王妃和齐王妃在聊天,说这次柏南郡王为了讨母亲欢心,请来了光凌城中,最红的几个戏班子。 看到齐王妃笑的花枝乱颤的,徐归宜不禁想到,此时的齐王在江东之地清查吏治,查到了哪一州哪一郡。 不知道斓州是否顺利,不知道父亲是否又熬了几个通宵。 “好好好!!!这一出《登楼记》实在不错呀!!!”徐归宜寻声望去,只见德王双手扶掌,笑的开怀。 终于到了今日的最后一出戏,是熙春班的《登楼记》。 戏唱到一半,大家都听的十分认真,皇帝突然问起:“今年这个戏班子很不错,以前倒是没有听过。“ 萧祺闻言,赶紧回话:“回陛下,这个戏班子名叫熙春班,是半年前刚入京城的,里面都是当下有名的红角儿,戏文都是请的饱学之士写出来的,故而很受百姓欢迎。” 皇帝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说道:“朕听说,这个戏班子还是太子帮忙牵线的。” 傅岚宸这边还在听戏,完全没搭理这厢说了些什么,于是徐归宜瞥了眼没动静的傅岚宸,只好开始做太子的贤内助:“姑祖母的寿诞,太子殿下身为晚辈,尽些心力是应该的。” 话虽说是对着皇帝和长公主说的,但是语音明显扩大了些许,很刻意的在提醒傅岚宸了。 如果说皇帝和萧祺的对话,傅岚宸还能装作不听见的话,那么徐归宜的回话,他想装也不能装了。 他本不觉有什么不妥,于是淡定的说道:“儿臣之前听了两场熙春班,觉得十分不错,得知姑祖母办寿宴之时,便引荐给了表叔。” 一听这话,萧祺暗自一惊,似乎没想到傅岚宸会这样说。 长公主喜欢听唱曲,萧府的下人去了两回熙春班,因为档期和有部分的角儿在外地的原因,都没有请成功,萧府也不好强买强卖。 正准备放弃之时,听幕僚说,太子也经常去听熙春班,或许动用太子的面子可以请到,于是萧祺便跟傅岚宸提了一嘴。 皇帝当下便不悦:“本来今日,你姑祖母寿诞,朕不应该说教,可是你实在不该,堂堂储君,竟然整日里荒芜嬉戏,不思进取,成何体统?” 傅岚宸手中扇面一收,话音渐渐收紧:“父皇是英明的君主,自有体统可令天下臣民教化。臣只是区区儿臣,认识了一个戏曲班子和一些朋友,就有失体统的话,父皇何不令天下再无戏曲?”在吵架的这件事情上面,傅岚宸从来没有给过皇帝面子,不管是在什么场合。 这样的场景,从前,徐归宜只是听说,今日亲眼见识了。 皇帝一听此话,不怒反笑:“这就是太子这么多年读的圣贤书,就是学会了顶撞了父皇?” 傅岚宸也不恼却也不让:“父皇不是怪圣贤书,分明是在责备臣。” “冥顽不灵!”皇帝怒道,但是怒到了一半,被皇后拉住了。毕竟大长公主这个寿星就坐在旁边呢。 徐归宜心中起起落落,太子被训斥,她这个太子妃自然也面上无光。所谓夫荣妻贵,她虽不指着太子垂青于她,和她恩爱白头。但她必须也盼着傅岚宸平平安安的,于是过了片刻,徐归宜推了推傅岚宸,示意让他缓和一下神色。 傅岚宸开始没反应,徐归宜以为他又是置之不理了,没想到安静了一会儿,傅岚宸突然朝着皇帝说道:“今日顶撞父皇,是儿臣不孝,儿臣日后必定勤于国政,为父皇分忧。” 他这一下,倒是让徐归宜直接愣在原地,其实何止是徐归宜,在场所有观看此事发生的皇亲国戚,以及皇帝陛下和皇后都非常惊讶。 要知道,前二十年里,当朝的太子殿下和皇帝陛下争执的时候,可是谁也没有让过谁,更不会有道歉一说。皇帝不可能给儿子道歉,太子又一向倔强,也不可能给皇帝道歉。 但今日,着实破天荒了。 太子殿下都破天荒的道歉了,皇帝陛下没有再计较的道理,于是没过多久,又和颜悦色的跟众人有说有笑。 徐归宜不禁感叹,古人说的对,伴君如伴虎。 28、榴花不似杜鹃红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傍晚时分,大长公主府门口。 薛氏拉着徐归宜的手,问起她在东宫的日常:“太子妃在东宫可还过的习惯?” “大伯母,我在东宫很好。太子殿下性情淡漠,却也并不曾为难我,良娣们也都安分守己,从不逾越。”徐归宜知道薛氏要问的是什么。 “太子妃有空多回家坐坐,川哥儿总是惦念姑姑呢。”沈氏也在一旁笑着道。 “嫂嫂,过几日得了空,我就回去。”徐归宜答应道。 沈氏一直拉着徐归宜的手不放,于是徐归宜只好说道:“我送你们上马车。” 说罢,薛氏在前头走着,沈氏拉着徐归宜跟在身后,略微的放慢了步调,与前面的薛氏隔了开来。这时沈氏才小声道:“你哥哥近日寻了一幅上好的画作,命我放在了朱雀街一家胭脂铺子里,地址我已经让丫鬟告诉了袭月,你过两日让她去取了来便是。” 徐归宜眼神疑惑的看向沈氏,沈氏笑言:“太子殿下酷爱收集古画,尤其喜欢秋大家的。那幅《平江孤月夜》你大哥可花了不少心思才寻到,说让你找个机会送给太子。” “这样讨好太子,岂不是太刻意了?”徐归宜眉眼低垂。 “我的傻妹妹,夫妻之间,投其所好,有什么刻意不刻意的。你哥哥喜欢下棋,我从前也不喜欢的,现在我不是也经常陪他对弈吗?这世间的感情,桩桩件件都需要经营,尤其是夫妻之间,更要重视。太子性情淡漠,就需要你主动些,总要有一个人先靠近,总不能一直都冷着呀。毕竟,你们是要过一辈子的夫妻。”沈氏谆谆善诱。 “嫂嫂,我记住了。替我多谢大哥的好意。”徐归宜又紧紧拉住了沈氏,心中当即涌出来一股暖流。 “只谢谢你哥哥吗?”沈氏佯装生气道。 “当然,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嫂嫂了,你看川哥儿就长的很像嫂嫂,模样生的好看,人又聪颖乖巧。”徐归宜知道,川哥儿是沈氏的心尖尖。 “胡诌,川哥儿的模样,婆母都说跟你大哥小时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跟我才不像。”沈氏轻喝了一声,却是满眼笑意。 “对了,那个成良娣你还是要多多提防一些,她与你们不同。她和太子殿下有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太子或许对女子淡漠,但是对她也必然会念及青梅竹马之情。”沈氏贴着徐归宜,声音低到只有两个人听得见。 徐归宜当下心领神会:“嫂嫂的话,我都记住了。” 前方,薛氏已经等在了马车前面,回头笑道:“好了,就送到这里吧,太子妃请回。” “好,大伯母和嫂嫂路上小心。”徐归宜亲眼看着她们上了马车,拉下车帘之后,才往东宫的车驾走去。 那厢,却看见成鹤薇正在同傅岚宸说着话。 傅岚宸这人,一向冷心冷面,此刻对着成鹤薇却也收了几分冷峻,到底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的。 傅岚宸今日穿着一件苍麒麟色帛叠直裰苍紫罗兰色方空锦袍,一条暗夜蓝虎纹金缕带系在腰间,随意的站着,身姿挺拔,清隽修长。 成鹤薇今日是一件鹅黄色彩绣抹胸长裙,披了一件苍紫罗兰色单纱披帛,站在傅岚宸的身畔,美人风致,顾盼生辉。 真是般配!徐归宜内心感叹道。 见到她过来,侯在一旁的卢至柔和安若素当即行礼:“见过太子妃。”请安的声音,打断了傅岚宸和成鹤薇的谈话。 徐归宜迎面笑着,看向傅岚宸,他黑眸深沉,俊美无俦的五官自带一种冷冽的气场,在这晕热的晚夏时节,徐归宜没由来的感受到一阵凉意袭来。 “见过殿下。”徐归宜迎着那冰冷的目光,上前走了几步,给傅岚宸行礼。 “见过太子妃。”成鹤薇站在傅岚宸的身旁,柔声说道,徐归宜微微颔首回应,无波无澜。 “太子妃刚刚是去送徐府的人了吗?”向来不屑搭理徐归宜的太子殿下,竟然说话了。 “是的,殿下。”徐归宜温婉从容。 “太子妃不是在江东长大的吗?怎么与光凌徐家的关系也如此好吗?”傅岚宸侧过身来,眼带戏谑。 因为是一家人啊,关系当然好。总不能傅氏皇族这些年来内斗不断,就以为全天下的家族,都是如此吧。 徐归宜忍下心中的白眼,盈盈道:“妾身入东宫之前,曾在大伯父家小住,大伯父一家对妾身关怀备至。” 傅岚宸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案,转身便要走,徐归宜正准备跟上前去,谁知他蓦然回首,盯着徐归宜,声音十分幽凉:“这次进京之前,太子妃可是一直待在江东?” 徐归宜当即僵住,一旁的卢至柔和安若素也甚是奇怪,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要问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此时,成鹤薇开口了:“听闻太子妃,出生在斓州,也一直生活在斓州,之前可有来过光凌,或者来过北方?” 嗯......一个两个,徐归宜敛去眉角的惊慌之色,笑意沉沉:“听闻太子殿下和成良娣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莫不是觉得我长的像什么故人,所以有此一问?” 这一下,轮到傅岚宸和成鹤薇僵住了,徐归宜嘴角微微莞尔,弯出好看的弧度:“殿下莫怪,妾身之前进宫时,曾听到贵妃娘娘说起,说妾身的眼睛有几分像一个故人。妾身想着,贵妃的故人,或许殿下以前也见过。” 傅岚宸一双凤目鄂然生辉,声若寒潭:“孤的故人,她也配提么?” 徐归宜余光瞥到,卢至柔和安若素在听到太子殿下这样狂悖的话语时,都默默的低下了头。 成鹤薇还想说些什么,却傅岚宸一声打断:“罢了,回宫。” “是。”几位女子先后应道。 按理说,太子和太子妃理应同驾而行,所以徐归宜按照礼制坐上了傅岚宸上的那辆马车。徐归宜这边还在想着,刚刚沈氏嫂嫂交代的话语,夫妻双方,应该要有一方稍微主动一些。 谁知,徐归宜恰巧刚坐下,傅岚宸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徐归宜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殿下.....” “嗵”的一声,傅岚宸掀开车门,一句话也不说就下了马车。 “我.......”徐归宜满脑袋的疑惑,喊了袭月上来问话:“袭月,我刚刚说错什么了吗?” 袭月怯生道:“奴婢也不知,刚刚看到太子殿下朝着成良娣那辆马车去了。” 徐归宜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我刚刚什么话也没说,他发什么脾气?” “娘娘 ,大婚之前,世子夫人不是已经给您说了吗,殿下向来如此,您别气着自己。”袭月小声的劝道。 徐归宜有苦难言:“可是我刚刚.....”这时马车已经动了起来,缓缓向东宫的方向驶去。 “娘娘,这是世子夫人身边的嫣红姐姐,今日交给我的纸条,说是您一看便知。”袭月从袖袋中摸出一张纸条,上面正是一家胭脂铺的地址。 可偏偏徐归宜还在气头上,一手就将袭月递过来的纸条给抡到车上,那目光凶狠,恨不得再加上两脚。 “娘娘,就算您生太子殿下的气,也不该丢了这纸条啊,这可是世子和世子夫人的心意。”袭月赶忙着去捡纸条。 徐归宜想了想,自觉不该,于是将纸条拿过来,放在手中抚平,轻轻摩擦着。 光凌今年入秋早,秋风一到就带来了几场小雨。 袭月担心徐归宜第一年在光凌过秋天,怕她不适应,早晚都叮嘱徐归宜加一点厚衣服。 徐归宜却温然轻笑:“这才刚入秋,你就日日担心我着凉。等到了隆冬时节,我岂不是连门都出不去了?”不过后来,这个冬天发了很多事,她的确没怎么出过门。 袭月仍是坚持着给徐归宜系上一件薄薄的披风:“离开家之前,二夫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说娘娘生下来便体弱,体质不同于常人,让奴婢一定细看照看着。” 徐归宜闻言,淡抿唇瓣,眼眸微敛,不叫人看见眼底的悲伤。 徐家的徐三小姐,的确一生来来便体弱,可却不是她..... 徐归宜温和道:“叫你去取画,可取回来了?” 袭月笑靥生花:“取回来了,奴婢给娘娘拿上来?” 徐归宜复笑:“拿上来吧。” 缓缓打开画轴,一幅平江孤月夜景,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奴婢不懂画,但是一看便知道这是好画。”袭月惊奇道。 徐归宜抿然一笑,继而神态端严的看着眼前的画作,思绪渐渐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府中也有一颗硕大的杜鹃树,那时她最喜欢命人在树下摆一张书案,然后自己搬了软椅,坐在树下一笔一划的临摹秋大家的画作。 母亲常年在外征战,只有回京述职时,才能在家里待几天。虽然不常见面,但是母亲离开光凌之时,总会带走一幅她的画作,放进她的战袍中:“母亲昨儿给海画师看了你的画,他说我们阿照很有天赋,只要勤加练习,日后定有不凡的成就。”海画师是当时宫中最负盛名的画师。 她听后必定十分雀跃:“真的吗?” “当然了,母亲何时骗过阿照?” “孩儿一定日日练习,不辜负母亲的期望。”小小少年的眼里,满是濡慕。 可有一回,她不小心偷听到母亲和祖父的谈话。 “为父已经年迈,恐怕没有几年了。你还是不愿意让阿照学习兵法吗?” “父亲,我们裴家为大翊流的血已经够多了。阿照喜欢作画,就让他画吧。握笔的手,怎么能握刀呢?”她听见母亲如是说道。 “可是,裴家乃是武将世家。”祖父神色不愠道。 “武将世家出一个文人,有什么不好?没有谁规定了裴家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阿照天资聪颖,若是他能带着裴家走出一条新路,我很乐意看到。” 可是后来,他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裴家也没有走出来一条新路。 是他辜负了母亲的期望。 29、梦中未比丹青见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太子妃,太子妃?”袭月连喊了两声。 “怎么了?”徐归宜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太子殿下派人来请。”袭月凑过来,神色担忧的说道。 “太子来请我?”徐归宜因为惊讶,音量都提高了许多。见此,袭月连忙给徐归宜递眼色,示意她,太子的人正在门外候着。 “有说是什么事吗?”徐归宜心中直觉不太妙,尤其是早上起来,喜鹊在宫檐下叫了大半天。 “没有说。”袭月也是满脸疑惑的摇了摇头。 “那就走吧。”徐归宜觉得多想也没用,于是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去往永辉楼。 “娘娘,咱们这画....”不是要拿着去讨太子的欢心的吗?袭月看着桌上的《平江孤月夜》,心里犯嘀咕。 徐归宜果然停住,恍惚了片刻,犹豫道:“下个月....便是殿下生辰,我正愁不知道送他什么生辰礼,如今有了这画,刚好少了一桩烦心事。”其实是,她需要一个送画的正当理由。 袭月看了看画,又看了看人,欲言又止了会儿,还是决定听主子的话。 出了淳徽殿,穿过荣园,再走一小段石子路,便是永辉楼了。袭月侯在门外,徐归宜一个人进入傅岚宸的书房,他正坐在书案前翻阅奏折。 “妾身,参见殿下。”徐归宜福身一礼,头上一对金累丝并蒂莲朱钗微微一晃,耳垂旁一对冰玉流苏的耳随风轻摇,晃的人心无端生出一些飘飘然之感。 傅岚宸余光并不多言,她就素手扶了扶头上的金钗,只静静的等着,微微打量着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乌黑如墨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白玉发冠之中,身上穿着湖水色织金丝团花纹锦袍,虽然坐着,却背脊挺拔,肩平胸阔。 从徐归宜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他端正清逸的轮廓,和那绝美的下颌线,若是肯多笑一笑,天下间便多了一个玉树临风,温柔多情的美男子了。 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 等到他翻完手中的折子,徐归宜双腿已经开始发麻了。 傅岚宸抬眼瞟了一眼徐归宜,见她并无不悦,漫不经心道:“秋狝在即,西域前几日送来一批良驹,母后说让你去选一匹喜欢的马。” 徐归宜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握紧双手:“多谢母后挂怀。此次秋狝,成良娣和卢良娣也会去,她们也可以去选马吗?” 傅岚宸听后却冷笑一声:“难怪母后总是夸太子妃贤良,不仅将东宫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还时时刻刻惦记着孤的侧妃。” 徐归宜只好装作哑巴了,她本意不过是有个伴而已。 “她们都有自己从小养着的骏马,太子妃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傅岚宸讥笑道。 是啊,她怎么忘了,成鹤薇和卢至柔都在光凌长大,北地女子,练习骑射之术十分常见。想必从前她们未出阁时,便跟随父兄一同参加过狩猎。 而她徐归宜,自小在江东长大,不擅马术才是正常的。 “妾身日后,定会多多练习马术,不让殿下蒙羞。”徐归宜低头说道。 傅岚宸眼神凉薄:“大可不必,你好好讨我母后的欢心就是。”在他的心里,这个太子妃是皇后选的,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可这话实在太伤人了。 徐归宜掐了掐手腕的肉,借助痛感来让自己冷静:“妾身,身为儿媳和妻子,讨公婆和丈夫的欢心,天经地义。”言外之意,如果你不是我的夫君,谁愿意搭理你? “三番两次的顶撞夫君,也是天经地义吗?”傅岚宸眼含薄怒。 “妾身不敢,只是实话实说。”徐归宜冷着脸说道,着实有些装不下去了。 傅岚宸怒极反笑,站起身来,走到徐归宜的面前,注视着她。这是他第一次注视自己的妻子这么长的时间。 “那太子妃想凭什么来讨孤的欢心?你的实话实说,还是......你这双眼睛?”出言何其恶毒。 “太子殿下此话何意,妾身愚钝。”徐归宜颤抖着说道。 “你愚钝?是你真的不知道,还是母后忘了说?”傅岚宸咄咄逼人。 “妾身真的不知,请殿下明示。”徐归宜甚至行了一个大礼。 “你别在孤这儿装什么不知情,难道母后没教你,要你好好利用你这双眼睛,博得孤的欢心?”傅岚宸眸子猩红,他真的很介意这件事情。 徐归宜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只好摇摇欲坠的跪了下来:“殿下明鉴,皇后娘娘真的没有这样教过妾身。若是殿下看到我的眼睛,会想到从前的故人,以后妾身不再出现在您眼前便是。” 徐归宜强忍着把眼泪逼了回去,声音却十分冰冷。 傅岚宸大怒:“住嘴!孤的故人,也是你配提的?”是,谁都不配提,南宫贵妃不配,皇后不配,徐归宜更不配。 “妾身自然不配。可是殿下仅仅因为一双相似的眼睛,就这样对自己的结发妻子,妾身实在无辜。况且,世上相似之人,相似之物,何其多.......”徐归宜也是被气昏了头。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什么?!!”傅岚宸瞬间怒不可遏,一双凤目已经要喷射火焰了。 “没有妾身,也会有别人。不是眼睛,还会有鼻子、嘴巴、甚至是脸,难道殿下都要一一避开吗?”徐归宜挺直了脊梁,迎面撞上傅岚宸的怒火,不退不避。 “哈哈,徐归宜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指责孤,讳疾忌医吗?”傅岚宸怒极反笑,可是他身上的寒意却越来越深。 徐归宜抬起头,直直望向傅岚宸,郑重道:“是。”他既然懂得“讳疾忌医”,她就帮他划一道口子又如何?总要有淤血流出来,才能慢慢释放毒性。 可是她实在低估了,那个人在傅岚宸心中的地位。 “徐归宜,你好的很,好的很!来人!”傅岚宸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大声喝道。 韦愿和袭月大概是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急急的跑进来。 “属下在,请殿下吩咐。”韦愿大声说道。袭月则赶紧与徐归宜一起跪着,虽然她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突然发了大火。 傅岚宸已经背过身去,肩膀还是在一直发抖,看来气的不轻。 过了一会儿,傅岚宸沉声道:“太子妃出言不逊,罚跪在冷泉苑的石碑旁,跪足两个时辰。” “殿下不可啊......”徐归宜还没什么反应,袭月吓得惊慌失措:“殿下,我们太子妃自幼体弱,跪两个时辰,她真的承受不住啊。殿下大恩大德,饶了我们太子妃吧.......”袭月连连额头求饶,徐归宜拦也拦不住。 “殿下......”韦愿看到袭月哭的那样伤心,不禁也动了恻隐之心。 “妾身,谢殿下赏赐。”徐归宜自己站起身来,又双手将袭月扶起来:“我们去冷泉苑。” “太子妃?”袭月哭着喊道,还想继续求情,却生生被徐归宜拖走了。 “殿下,太子妃毕竟是东宫之主......”韦愿其实想说的,徐归宜作为东宫的女主人,这样的惩罚实在太重。但是他因为害怕,漏了一个字。 “东宫之主是孤。”傅岚宸如刀的眼神,射向韦愿。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警告韦愿,若是再敢为太子妃多说一句话,就是对他的背叛。 从永辉楼去冷泉苑的路上,徐归宜两次喝令袭月:“不许哭。”袭月好不容易忍住了。 可是一看到冷泉苑的石碑旁的那一段路,又开始抽噎起来:“娘娘,这都是石子路,你若是跪两个时辰,膝盖都要废了。” 徐归宜也看了眼周围,心中冷笑不已。傅岚宸真是好狠的心,他就这么不待见她吗? 袭月眼见着徐归宜跪在石子路上,慢慢的停止了抽搐,小声说道:“太子妃,奴婢回去给您拿一个垫子来吧,反正太子殿下也没说过,不可以用垫子垫着。” 徐归宜摸了摸袭月的头,柔声笑道:“傻丫头。”这一招,是从前在斓州徐府时,徐露微经常逃学,徐二爷就罚她跪祠堂,徐归宜便吩咐袭月给徐露微偷偷送垫子。 那时,她就是这样跟袭月说的。 袭月如今是有样有学。可是,傻丫头忘了,这是在东宫,不是斓州徐府。 徐彦疼爱女儿,不忍真的苛刻。但是傅岚宸刚才那眼神,恨不得徐归宜跪死在这里才好,他怎么会不忍? “太子妃,我陪您一起跪着。”说罢,袭月就跪在了徐归宜身旁。 徐归宜却让她起身:“你若是陪我一起跪着,到时候我们两个人的膝盖都废了,谁来照顾我们?” 袭月犹豫着又站起来:“太子殿下真狠心。从前在家里的时候,老爷和夫人,可是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您。” 徐归宜嘲讽道:“他不是也没碰我吗?”只是罚她在石子路上,跪了两个时辰。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袭月开口道:“太子妃,这边风好大,奴婢回去给您拿一件披风。” 冷泉苑本就是个带湖的假山院子,夏日里避暑乘凉,入了秋自然就比其他的地方更阴冷些。 “去吧。”徐归宜刚说完,就看到两个人向这边走来。 “太子妃,是成良娣,她怎么来了?”袭月眼神疑惑不解。 成鹤薇见到徐归宜确实跪着,连续小跑了几步,才蹲了下来跟徐归宜说话:“太子妃,我来晚了。” 30、秋风萧瑟冷泉苑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不晚。 一炷香的时间,整个东宫都知道了吧,或许,再过半个时辰,就连宫里都知道了。 “你怎么来了?”徐归宜见她面含忧色,不似有假。 “这里风很大,我来给太子妃送披风。”说罢,拿过身后丫鬟手中的披风,亲自给徐归宜系上。这让袭月伸出去去接披风的手,没由来的停在了半空中。 “多谢。”徐归宜感激的笑了笑,伸手将披风拢的更紧些,这里确实风大。 成鹤薇蛾眉紧蹙,带出一股深沉的忧伤:“太子殿下,他总是如此,只要是触了他的逆鳞,谁求情都没有用。” 徐归宜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便低声问道。“成良娣也知道吗?我的这双眼睛,跟太子殿下的.....逆鳞,很像?” 成鹤薇面容惊慌,支支吾吾道:“太子妃.....您都知道了?” 徐归宜语气淡淡:“听说,成良娣和殿下自小一起长大,殿下的逆鳞,成良娣也认识吧?” 成鹤薇突然就沉默住了,可徐归宜看着成鹤薇那闪烁的眼神,已得到了证实。 成鹤薇看着徐归宜的眼睛,似乎有那么一刻,真的见到了故人一般,但秋风凉爽,阵阵袭来,她不得不清醒的认知到,眼前人绝不是那个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难为情的笑了笑:“很久以前的事了,都是伤心事,太子妃还是不知道的好。” 徐归宜伸出手掌,抚上成鹤薇那微凉的指腹,呢喃道:“其实我一直想跟殿下说一句话,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就被罚跪到了这儿。现在看着成良娣,也是同样的话。” 成鹤薇表情定住,眼神飘忽的看着徐归宜的脸庞:“什么话?” 徐归宜朱唇轻启,美目光华,似诉似泣:“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看着成鹤薇走远的背影,袭月小声问道:“太子妃,奴婢怎么看着成良娣来了一趟,回去之后神情有些落寞?” 徐归宜拢紧披风,看着成良娣的背影没入在假山后,眉宇深深,说道:“大概是冷泉苑的风太大了吧。” 袭月不明所以的“哦”了一声,倒也没有细问。 又听到徐归宜清声道:“袭月,回去拿个跪垫来。” “啊,娘娘,你不是说……?”袭月惊诧莫名,开始说不要的,怎么这会子又要了。 徐归宜扁着嘴,苦哈哈的说道:“因为石子路跪着实在太疼了,真要跪满两个时辰,我还怎么去秋猎?而且我们有披风挡着,也没人能见着。你快点去拿!” “哦哦哦,奴婢立刻就去。”袭月几乎奔腾着,跑了回去拿软垫。 永辉楼前,成鹤薇躇足良久。身边的丫鬟桃溪低声细语的问道:“良娣,您若是想去为太子妃娘娘求情的话,奴婢建议您还是别进去。” 成鹤薇猛地停住脚步,抬头:“为什么?” “太子殿下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这会儿进去帮太子妃说话,无疑于往他的枪口上撞。” 成鹤薇默默低下头,略一沉吟:“你说的对,是我犯糊涂了。” 桃溪浅笑道:“您要是犯糊涂,可不会停在这里这么久。您是关心则乱,一时之间难以决断。” “那我们回去吧。”成鹤薇声音幽微。 桃溪扶着成鹤薇走了两步,似乎有些纳闷:“良娣,奴婢觉得您待太子妃娘娘,似乎不一样。” 成鹤薇放缓脚步,侧头问道:“哪儿不一样?” 其实桃溪也说不上来,但是她跟在成鹤薇身边多年,这一点点的敏锐性还是有的。 “良娣您心地善良,助人为乐,这样也说得通。可奴婢总觉得您帮太子妃,不仅仅是出于善意。” 桃溪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成鹤薇听罢心里肯定有数,却并没有反驳些什么。 反而是过了一会儿,才会心笑道:“兴许是我看太子妃,觉得合眼缘吧。”说完,就继续加快步调,往自己的住处走。 桃溪默默的跟在身后,很自觉的闭上了嘴。 成国公府的二小姐,才情出众,相貌出众,品性又高洁,在光凌的贵女圈中,原是个孤傲的不甚合群的人儿。 她说,她看徐归宜,觉得合眼缘。桃溪心里不更加纳闷才怪。 徐归宜在冷泉苑跪了两个时辰,冷泉苑来了三拨人,第一波自然是成鹤薇了;第二拨便是吴嬷嬷,吴嬷嬷陪着捱了小半个时辰,被徐归宜好说歹说的给劝回去了;第三拨卢至柔又来了。 于是徐归宜一边罚跪呢,还得一边陪她们聊天,甚至还要开导他们,说自己没事,让她们早些回去安稳坐着。 看着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袭月脑袋里的想法,输出又输入,实在是想不明白了,干脆开口问:“太子妃,您说她们是来看笑话的吧,但是每一个人脸上担忧的表情,又十分真挚,不像有假。” “但说她们真的关心您吧,又没见她们一个人去跟太子殿下求情,求殿下让您免了罚跪,早些回去。奴婢真是看不懂了。”南方小城土生土长的小丫头,自然不懂帝都里的弯弯绕绕。 徐归宜用手将披风下的软垫,移了移位置,让小腿稍稍的松散了会儿,减轻了膝盖的重量。 才跟袭月细细说来:“太子殿下脾气火爆,他此番不顾我太子妃的颜面,决意罚我,一定怒气难消。这边我罚都还没罚完,若是有人替我去向太子殿下求情,根本就不是在帮我,只会让太子殿下更厌恶我罢了。” 袭月一时间有些咋舌了,很明显震惊到了。 “你也没有错,只是我们进入东宫不久,你不了解太子殿下的脾气,是很正常的事情。以后在东宫里面,多听多看多想,不懂的说给我听,我来给你解答,但是不要轻易的去相信别人,也不要轻易的去否定别人。记住了吗?”徐归宜声音又严肃了些。 袭月郑重的点点头:“奴婢记住了,真真的记在了脑海里,记在了心里。” 徐归宜伸手摸了摸袭月的手掌,柔声笑道:“那就好。” 长秋宫里,皇后听到消息,养颜汤也不喝了,指着来禀告的宫人,大声问道:“你刚刚是说,太子妃被太子罚跪在冷泉苑了?” “是的,皇后娘娘。”皇后的音量不小,宫人紧张的略略有些发抖。 “他怎么如此胡闹,那是他的太子妃,他的嫡妻,不是什么身份卑贱的奴婢,竟然不顾太子妃的颜面,就让他堂而皇之的跪在宫人们来来往往的冷泉苑。”皇后简直怒火难消。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当今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为了南宫宁那个贱人,如何地冷落和作践她。或许是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心里不由涌起一份同情心来,随即对着身边的老嬷嬷,宣道:“你去东宫走一趟,速去!” 老嬷嬷遵命,却并不立即行动,反而犹犹豫豫的,低声说道:“娘娘,老奴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皇后不知道她这个时候,要说什么紧要事,只用眼神示意她快说,说完快走。 “娘娘,老奴现在赶去东宫,太子妃的那两个时辰,也快跪完了,其实也于事无补。若是让太子知道了,皇后娘娘特意派人前去东宫,就为了他们夫妻间的小打小闹,恐怕太子心里更加不快,反而会累及太子妃。”老嬷嬷是个明白人,年纪大,心怀广,想的长远。 皇后思忖了会儿,似乎觉得有理,便示意嬷嬷继续说。 “至于太子殿下的脾气,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容易炸毛,却也最心软。这一次他在气头上,惩罚了太子妃,等到他气消了,冷静了下来,反而会想到是自己过了,日后对太子妃必留几分愧疚。夫妻之间,不就是这样吗?愧疚来愧疚去的,一来二往,这就成了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嬷嬷一番话细致妥帖,皇后的脸色,那是肉眼可见的缓和。 “嬷嬷,您说的对,刚才是本宫心急了,这事儿,还得让他们小夫妻自个儿解决。”皇后满脸笑意。 老嬷嬷咧嘴笑道:“皇后娘娘是心疼儿媳妇,关心则乱。” 皇后娘娘长叹了一息:“本宫现在所有的盼头,不就是希望宸儿和太子妃,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吗?嬷嬷,您不知道,为人母者,难呐!” 两个时辰终于过去了,徐归宜在袭月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十分缓慢的走出了冷泉苑,还好中途有吴嬷嬷带人亲自过来接应,不然就更慢了。 “太子妃,您慢点儿,小点心儿。”吴嬷嬷声音轻柔的哄道。 徐归宜虽疼的不行,但面容还算镇定,心里却止不住的吐槽,快也疼,慢也疼,还不如忍着一时,早早的回到淳徽殿躺着呢。 “袭月,你快去宣太医呀!”吴嬷嬷习惯性的吩咐袭月去做,但是看到袭月那犹豫的神情,才想到刚刚袭月也陪着半蹲了许久,想必这时腿脚也不是很灵便,于是又转头吩咐淳徽殿的其他宫人,道:“青玉,你脚步快,你去请太医。还有你们,赶紧去厨房端一盆热水来,给娘娘暖脚。”吴嬷嬷一通指挥,青玉得了话,果真一哧溜的跑了出去,其他的宫人,也赶紧去忙自己的活儿。 “吴嬷嬷,我饿了。”徐归宜十分虚脱的躺在床上,一脸凄凄然的说道。 吴嬷嬷见她这个样子,心疼的不行,赶紧应声,连连说道:“哎哎,奴婢这就去厨房,给太子妃送些吃的来。袭月,你好好看着太子妃,千万别下床啊。”说完,几乎是跑着出淳徽殿的。 “哎,我知道了。”袭月大声应答。 请太医的请太医,端热水的端热水,找食物的找食物........ 31、经年音尘不当绝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淳徽殿的宫人忙作一团,此时殿内就只剩下徐归宜和袭月。徐归宜卷起裤管,看着膝盖处红肿红肿的,小腿一下全部疆麻住了。 袭月自是也看到了,小声的缀泣:“小姐。”小丫头总是这样,每每受了委屈,总是抱着徐归宜喊“小姐”。 “别哭鼻子了,你家小姐又不是那弱柳扶风的人儿,禁不起一点儿风吹日晒的。乖,别哭了,我没事儿。”徐归宜柔声安慰道。 袭月摸了摸鼻涕和眼泪,果然就不哭了,是个坚强懂事的丫头。 “小姐,是不是很疼啊?” 徐归宜一张笑脸皱巴巴的哭道:“疼,疼死了。”从前在斓州的时候,哪受过这样的罪呀。 袭月凑近往那红肿的伤处,轻轻的吹了吹,眼里满是心疼。 “袭月,吩咐下去,就说我病了,病的很严重,需要卧床休息半个月,这半个月不能操劳,东宫事务就交给吴嬷嬷打理吧。另外,我需要静养,谁也不见。”徐归宜昂首说道。 袭月点了点头,继而想到:“可等下太医会来......” 徐归宜冷笑:“我自有办法。”膝盖肿的这么厉害本就下不得床了,况且冷泉苑阴湿,风寒入体,咳嗽不止,又引发痛风之症,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竹青照秋影,桂花雨渐浓。 徐归宜让人抬了张湘妃榻放到阆苑下,又安置了一张黄花梨木雕饰嵌青玉书案,一边闻着桂花香打喷嚏,一边给徐小七写信。 袭月过来送茶水和糕点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瞄了一眼,太子妃娘娘正在吐槽秋风太薄,桂香太浓。 “……小七,姐姐跟你说,明明东宫里面一颗桂花树都没有,但是淳徽殿里满是桂花香味,都冲散了我从家里带来的苏合香气味,害的我总是打喷嚏……” “阿嚏!” 看着徐归宜紧皱着眉头,打了一上午的喷嚏,宫人们觉得又害怕,又有些好笑。 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徐归宜终于写完了思乡之情,放下手中纯色的羊毫,将十来张素白宣纸,细细检查过后,没有问题再拢在一起,交给袭月,道:“袭月,明天……不,下午就去送。” “好嘞~”袭月欣欣然接过,并且替太子妃抹平边边角角的皱痕。 “光凌的秋天,真是不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就这桂花香味太重了,我有些受不住。”徐归宜嘴上说着话,心里却寻思着,要不还是搬回房间,关上门窗,香味是不是能隔淡一些。 正准备喊人来着,却见吴嬷嬷带着四个宫人,急匆匆地朝这边走过来,那神情,不像一般的闲杂事。 徐归宜瞬间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衣领子,又摸了摸鬓角的碎发和云髻的珠钗,扶了一下右耳的耳环,才清声道:“吴嬷嬷,何事如此急匆匆?” 吴嬷嬷快快的行礼,宫人皆随礼。只听吴嬷嬷的声音是难得急促:“太子妃,成老夫人....去了....”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惊愕,继而整齐划一的看向徐归宜,他们共同的主子。 “怎么.....去的?”徐归宜以为自己不会痛了,可是她抑制不住悲伤要自己涌出来。 “半个时辰前去的,病逝,成良娣.....”吴嬷嬷嘴角一直在颤抖,眉睫也跳个不停。 成良娣前两日就去了成国公府,徐归宜知道。那日,成鹤薇出宫前,还特意来了淳徽殿一趟,因为徐归宜不见人,所以她只能在殿外行礼拜别。 徐归宜垂下眉睫,面容转而凝重,伸出一只右手,袭月赶紧上前搀扶着她,慢慢走下湘妃榻。 “太子妃,小心您的膝盖。”吴嬷嬷急声喊道。 徐归宜也低头看了看膝盖处,道:“没事,已经养的差不多了。”原来冲散桂花香的,竟是充满心沛的悲伤。 第二日清晨,徐归宜换了一身极简的素服,带上卢至柔,准备出发去成国公府治丧。 “太子殿下在何处?”徐归宜目光如炬,凝神看向永辉楼的侍卫,隐约带着一种当家主母的威仪。 为首的侍卫躬身回答:“回禀太子妃,太子殿下一刻钟前,已经出府,想必也是去成国公府了。” 沉寂,又是沉寂。 徐归宜未开口,卢至柔便小心的转着眼珠子,偷摸着大量徐归宜的脸色,心里不禁有些发憷。 “明明昨日说好的,今日一起去成国公府。”马车上,徐归宜恨恨的说道。而且明明是自己被罚跪了两个时辰,自己都没有生气了,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还在生气。 卢至柔人如其名,长的温柔,说话也温柔,只是眼神有些暗淡:“太子殿下不喜欢我们,自然不愿意与我们同行。” 徐归宜看着卢至柔,倒是有句话想问很久,只是嘴角几次蠕动,还是没问出来。 有个当中书令的亲爹,为啥想不开要来蹚东宫这一趟浑水? 若不是有所求,徐归宜也断断不会入东宫半步。 但是这些,都不能说出来,只能心里郁闷。 徐归宜平复了心情,望着卢至柔,问道:“你是在光凌长大的,以前肯定经常见成老夫人吧?” 可以和南宫世家毗邻的卢家,光凌城的名门公卿,卢至柔作为卢家的嫡女,一定认识不少。 卢至柔摇了摇头,轻声回道:“很多年前在.....一个老夫人的寿诞上见过一回,后来就再不曾见过了。太子妃有所不知,我娘只是我爹的续弦,生了我之后,生怕别人说她偏爱自己的亲女儿,怠慢原配的子女,所以那些年,我娘去参加什么宴会,都只带上我大姐姐,只有那一回,碰上我也过生辰,才特意带上我。” 徐归宜微一怔,愣是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这些,只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女子行于世间,本就极难,尤其是嫁为人妇之后,更难。我们做子女的,多多体谅父母吧。” 卢至柔是个柔婉乖顺的好女儿,苦涩笑道:“没事,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至柔,别伤心了。”吞吐了半响,徐归宜只憋出短短的几个字,她本就不擅长安慰人。 徐归宜带着卢至柔下车,成国公府门口,已经侯了不少成家子弟。 进入灵堂之中,徐归宜三祭礼之后,一个身穿孝服,模样跟成鹤薇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上前拱手道:“太子妃,阿薇方才因为伤心过度,导致晕厥,被太子殿下送回卧房休息了。” “宣太医了吗?”徐归宜着急忙慌的问道。 “太子殿下已命人去请了。”中年男子面容憔悴,眼圈四周凹进去的厉害,人言丧妣之痛有如切肤,可这人回话,还算冷静。 徐归宜微一点头,此时一道清冷的男声,陡然响起:“成国公还没有回来吗?” “参见太子殿下。”满堂的悲伤气息中,夹杂着一片肃然。 中年男子即刻回答:“启禀太子殿下,两日前已快马加鞭前往彻蓝城,四弟今日得到书信,便会往回赶了。”想来是可以见到成老夫人最后一面的。 傅岚宸对这个回话似乎并不满意,目光微扫了众人一眼,表情依然桀骜中带着冷漠。 这时下人小跑过来:“二爷、三爷,淮王世子来了。”成靖文和成靖渊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后亲自带人去接了淮王世子进来。 不多时,前来祭拜成老夫人的亲朋好友越来越多,于是徐归宜和傅岚宸就被安排到偏厅歇息。 “殿下,请喝茶。”卢至柔看着太子和太子妃各不相干的坐在自己的座椅上,她在嬷嬷的眼色示意下,小心翼翼的先给傅岚宸端了一杯茶。 又转身给徐归宜端了一杯:“太子妃,请喝茶。” 傅岚宸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并没有抬眼看她。 徐归宜接过茶杯放到一旁,倒是说了声“谢谢”。 夫妻二人,还真是....倔的相似。 中午的时候,见到了醒转过来的成鹤薇,徐归宜和卢至柔细心的安慰了她半响,又喂她喝了些参汤。 她哭闹着要回灵堂守灵,徐归宜也拦不住,于是陪着她守了小半个时辰,便有嬷嬷上前来说,时辰差不多了,该回东宫了。 徐归宜一步三回头,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成鹤薇,卢至柔怕她绊倒,一直用手扶着她走。 “太子妃,殿下在前头等我们。”卢至柔对着徐归宜的耳边低声轻语。 徐归宜闻言望过去,果然见到傅岚宸站在马车前,确实是等人的架势,于是二人连忙加紧了脚步,不敢叫他久等。 今日一行,徐归宜发现,不仅是自己,卢至柔也十分惧怕傅岚宸。 见她们二人出来,傅岚宸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径直上了自己的那一辆专属马车。 徐归宜和卢至柔则上了后面那一辆小一点的马车。 “没想到殿下,竟然会等我们一起。”卢至柔还是有些不能相信。 “我也没有想到。”徐归宜刚说这句话没多久,马车突然就停了,拉开车帘,问道:“发生了何事?” 袭月凑过来,小声道:“太子殿下吩咐人暂停,具体不知何事。” 徐归宜疑惑的看向卢至柔,卢至柔摇头,表示自己更加不知,但也将头伸向车外望去。 “看什么呢?这么久。”徐归宜好奇道。 卢至柔闻言转过身来,面容变得有些沉重,用手撑开车帘,指着路边拐角处的方向:“太子妃,你看那边,那是.....从前武靖侯的府邸。” 徐归宜眼神晃动起来,声音干涩:“你说,是谁的府邸?” 卢至柔特意清了清嗓子,清晰说道:“原武靖侯裴家的府邸,我从前还在他家吃过酒,只是被封了很多年,都荒芜了。” 32、人间桑海朝朝变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长街上,东宫的两辆马车挡在了路中央,却没人敢上前来劝谏,骑马的下马,赶车的绕道。 徐归宜心里浮浮沉沉的,开口道:“没想到成家和裴家,距离如此近。” 坐久了,卢至柔心里也忐忑,只捡了简略的说:“听说.....六年前战死在北境的那位飞鸿将军,与成国公是同门师姐弟,成老夫人还是那飞鸿将军的义母......” 徐归宜眸子瞬时登亮,亮的有些不太寻常,卢至柔生怕自己漏说了什么,赶紧补道:“这都是我出嫁之前,我娘偷偷告诉我的。她怕我年轻不懂事,在东宫说错什么话,得罪了人都还不知道。太子妃,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想搬弄是非,我.....” 徐归宜屏住气息,柔婉道:“卢夫人爱女情切,是你的好福气。有母亲大人常年陪伴左右,教你人情世故,辨别是非,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好福气。” “太子妃....”卢至柔一时语结。 “六年前彻蓝城一败,武靖侯府裴家就此从这世上消失,成国公府这些年来,却节节高升。人生境遇,真是各不相同啊!”徐归宜声音幽微,看似是在叹息。 卢至柔定了定神,望向车外,继而说道:“太子妃,很多事,您不知道。咱们光凌是帝都,每天发生的事儿,瞬息万变的,两只眼睛都不一定盯得过来。” 徐归宜看向卢至柔,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卢至柔得了鼓舞,才开始认真说来:“当年飞鸿将军在彻蓝城战败殉国,一年后陛下就下令,命成国公接管了北境五城兵马司的军权,后来成家三爷又迁任忻州刺史。忻州是北境的头部城池,想来也是陛下对成国公府的看重吧。” “可是我们刚刚在成国公府,见到了成二爷和成三爷,却没有见到成国公,他们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徐归宜推断道。 卢至柔却摇头,道:“太子妃有所不知,今年初夏的时候,忻州出了点事,成三爷被革职,一直赋闲在家。”初夏时节,徐归宜正在忙着备婚,是没有关注到这个消息。 这时马车突然动了起来,缓缓行驶着,想是前头的太子殿下,追念故人结束了吧。 “不过按照你的话,当年裴家一案,成家倒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按理说,两家关系如此亲近,有点不太寻乎常理。 卢至柔闷头想了想,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自从六年前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成老夫人就病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府中内务都交由成二夫人打理,是以这些年各府各家的宴会上,我再没有见过她老人家。” 徐归宜的内心似被毒虫蛰了一下,隐隐作痛。 过了片刻,复又问道:“刚刚在成家,我们见到了淮王世子,我总觉得他神色有些不对,他与成家可是有什么渊源?” 卢至柔脸色一尬,聪明人问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到了点子上。 “是不方便说吗?”徐归宜见她面露难色。 卢至柔神色不可谓不别扭,慢声道:“倒也.....算不得渊源,就.....之前.....淮王世子与成良娣姐姐,有过婚约......” “什么?!”这还不算渊源?那什么才算?“婚约?既然订了婚,怎么还要嫁进东宫.....”做傅岚宸那位尊神的良娣。 淮王府哎,多好的门第,淮王世子又是万里挑一的俊朗贵公子。 成家怎么想的?成鹤薇怎么想的?此时徐归宜的心里有一万个疑问的话,其中九千个都是关于成家的。 “太子妃,您也别激动。成良娣姐姐舍了淮王府的好姻缘,选择了咱们东宫,也是形势所逼。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爹不可能跟我说这些。但是我听别人说,成良娣姐姐也是在夏天的时候,刚跟淮王世子解除了婚约,就入选了东宫。好像是成三爷当时在忻州被扣住了,是皇后娘娘的母家,长平侯府多方周旋,成三爷才平安回到光凌,虽是赋闲在家,却也保住了一条命。”卢至柔为着这番话,特意移近了与徐归宜的距离,咬着耳朵说道。 徐归宜顺势:“那咱们殿下,岂不是.....”有一点强取豪夺那味了。 卢至柔突然拧巴起来,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妾觉得,应该不是殿下的手笔。” “为什么?”徐归宜直问道。 “妾身觉得,殿下那样性情的人,应当不会插手这样的朝廷纷争。” 不管是成家的势力,还是成鹤薇本人,傅岚宸想得到,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 听说次日正中午的时候,成国公一下马就跑进灵堂,从门口跪行着,到了灵位前,一声“母亲!”长啸哀嚎,余音久久不曾散去。 那样冷冽倨傲的将军,那样绝望悲痛的儿子,世人闻之,莫不叹息。 “袭月,我想吃栗子糕了。”淳徽殿中,徐归宜颓坐在廊檐下,眼神凄迷的低声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袭月还以为是徐归宜的声音太小,自己听岔了,可是脑海里回想几遍,确定徐归宜说的就是栗子糕,惊讶道:“太子妃,您从前不是最讨厌吃栗子糕吗?怎么今日.....” 今日是十月初三,是成老夫人出灵的日子。 徐归宜的食量本就不多,这些日子吃的越发少了,眼下她既说了栗子糕,袭月也顾不得细问,唤来青玉跟着徐归宜,自己则去了厨房。 徐归宜将头紧紧埋在双腿间,热泪打湿了衣裙。这些天她一遍遍的设想过,若是没有发生当年的事,裴家众人还在,成老夫人这些年也不会抱病数年,今日又抱憾而去。 即便是到了成老夫人百年的那一日,她至少也能以子侄的身份,守在灵前,送她一程,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能坐在东宫里面,干流着眼泪,悲伤都不能让人知道。 甚至连栗子糕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宣之于众。 她很喜欢吃栗子糕,尤喜欢吃成老夫人亲手做的栗子糕。 六年前她刚得了徐归宜的身份,父亲说让她忘却前尘,她便下定决心改掉过去所有的喜好。 她没再拿过画笔,也没再吃过栗子糕。在徐家之时,厨房也会做栗子糕,但即便是放到徐归宜的手边,她也只会避开,而去拿更远处的除了栗子糕之外的点心。 久而久之,袭月几乎也不再做栗子糕。 因为成老夫人故去,皇帝特意将十月初的皇家秋狝,推迟到了十月下旬。 长秋宫中,皇后叹息道:“陛下呀,是念着成国公呢。成国公自少年时起,便一直跟在陛下身侧,贴身保护。陛下登基之初,诸王内乱,成国公多次救陛下于危难之中。后来外敌侵袭边境,又是成国公一马当先的奔赴边关,镇守国门二十多年,可谓忠心耿耿。当今世上,与陛下还有这样的情谊的人,唯有成国公一人。” 唯有成国公一人。 是因为其他的那些人,或死于战乱,或死于权谋,只不过人死如灯灭,无人再替他们说话罢了。 坐在皇后下侧的徐归宜脸上淡笑着,不动声息的将两只纤纤玉手缩进衣袖里,她怕皇后一个眼尖就瞧见她手腕上的青紫青紫的掐痕。 那是她刚刚为了强忍住心头的不忿,硬生生掐出来的痕迹。 徐归宜温然道:“成国公一生戎马,忠心父皇,实在可表。”这八字评价,成国公的确当得起。 “是啊,虽然前几个月,忻州的案子出了点问题,成三爷被革了职,但陛下念着成国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皇后一脸的轻描淡写,仿佛她从没有指示过宋家,插手忻州的案子一般。 岂不知,若不是皇后在暗地里推动着局面,成鹤薇如何会推了淮王府的世子正妃,而求做东宫太子的侧妃。 皇后按着脸上的笑容,抚了抚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痕,道:“太子妃,齐王在江东查案的事情,你想必是知道了。” 徐归宜微螓首,平静道:“上回进宫请安,宫门口遇上齐王妃,儿媳听她说了。” “齐王妃与你说什么了?”皇后突然面色一怔,却仍勉强维持着端笑。 “就说,齐王兄去了江东查案,案子很顺利,还说他不日即将回宫。”徐归宜面容坦诚,齐王妃确确实实只说了这些。 皇后语调婉转:“是吗?这样说来,齐王快回宫了。不知道江东的案子,结果怎么样?”说罢,瞥了徐归宜一眼,和善道:“按理说,咱们后宫妇人不得干政。可是这案子涉及到你父亲,母后这心里总是悬着,这样吧,忍冬,你去德清殿一趟,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一点江东的消息,回来告诉本宫。”她面容真切,看起来十分关心徐家人的生死荣辱。 徐归宜起身行礼,面露感激之色:“儿媳多谢母后。” “傻孩子,这有什么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不分彼此才是。”皇后连连止住徐归宜的要行礼的动作。 看着宋皇后笑的志得意满,徐归宜不禁想到,那一日成老夫人病重,成鹤薇求到长秋宫的时候,皇后是否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成国公手中握着北境五城的二十万兵马,这些年嫡庶之争,一直未曾偏帮着哪一位皇子,可自从忻州案子发生,成家的风向便大有不同,尤其是成鹤薇嫁进了东宫之后。 围棋之术,皇帝自称国手,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皇后,亦是围猎高手。 33、莫遣假期更后期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当今陛下虽然早立太子,可大翊朝野内外都知道,太子上头有两位年长的皇子,一个仁厚守礼,一个文韬武略,都比这位尊贵的嫡子更能撑得起皇室的体面。 这一日,二皇子赵王正在太宁宫陪皇帝点茶,父子二人相谈甚欢。 皇帝温笑道:“宣儿,你这个点茶的功夫真是日益精进啊。”这样宠溺的笑容,他给过二儿子傅廷宣,也给过三儿子傅槿宁,却从未给过五儿子傅岚宸。 赵王敦厚一笑:“都是父皇教的好,孩儿还要多多学习呢。” “过谦啦,几个兄弟中,你的点茶功夫是学的最好的,父皇都看着呢。不过,在棋艺上,还是你三弟更胜一筹。”皇帝公平公正的评价。 “曹太傅说了,三弟的棋艺得父皇真传,儿子自然比不上。”赵王如此说道,皇帝很是满意。 皇后的嫡长子早夭,二皇子赵廷宣便是皇帝的庶长子。他有长兄的宽厚,也有长子的乖顺,这样好的品性,即便在国事上有些不足,皇帝自己都选择了忽略这个缺点。 “陛下,齐王回京了。”太宁宫的大太监,元和站在屏风外,朗声禀告道。 “哎呦,你看,刚说到你三弟,他人就到了。”皇帝笑着起身,赵王快速放下手中的活计,在一旁扶着。 “索性今日时辰尚早,不急于一时,你去告诉齐王,让他回府休整一番,再进宫来禀报。”皇帝乐呵呵的吩咐道。 “是,老奴这就去传旨。”元和面带喜色,应声而去。 “点茶结束了?来,快给父皇倒一杯,让父皇尝一尝。”皇帝看向昭王赵王,怜爱的说道。 赵王拱手笑道:“是,孩儿这就去给父皇准备。” 听着齐王公办归来的消息,看着赵王温顺懂事的样子,皇帝心里想,如果太子.....有他们的一半懂事能干就好了。 皇帝一时竟将心里话,悉数说了说来:“宣儿你孝顺,宁儿有能力,只要你们兄弟和睦,多给底下的弟弟们做好榜样,父皇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一旁收拾茶具的赵王,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又温顺道:“孩儿们还有许多地方,要跟父皇学习呢。” 皇帝蔼蔼笑着,又打趣了几句。 永辉楼中,因为傅岚宸今日进宫请安,回来的比往常要早很多,成鹤薇刚好过来请安,便问了一嘴:“太子今日怎么出来这么早,平常不是用完午膳,皇后娘娘才让回的吗?” 傅岚宸随意坐下,若有所思道:“今日齐王回京,进宫议事,孤担心晚走一些,又要被喊去太宁宫,所以跟母后说,东宫还有事务处理,就早些出宫了。” 成鹤薇心中虽叹息这不是一国太子应有的心态,但她素来知道傅岚宸的心志,也从不惹他不痛快,只在给傅岚宸伺候茶水时,说道:“听说此次齐王从斓州返京,案情进展得颇为顺利。” 傅岚宸漫不经心的说道:“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齐王手段高明,就连孤的太傅也夸奖过的。”他似乎并不上心江东的案情。说实话,他也的确不上心。 成鹤薇坐在一旁,几次欲开口,又顾忌些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倒是傅岚宸看懂了她,拉开书案下的抽屉,拿出一沓厚厚的信函,递给她。 “这是.....?”成鹤薇接过,脸色一惊。 这是太子妃徐归宜的生平所有事迹,都在信函上面了,从出生地点年月,小时候生过什么病,吃过什么药,哪年哪月哪日又去参加过什么宴会,无一不细。 “鹤薇,看完之后,也该断了不该有的念头。”傅岚宸难得极认真的说道。 成鹤薇眼眶微红,拿信函的手略微有些发抖,待到她仔细的看完了最后一个字,闭上双眼,敛住鼻息。 许久后,她长叹了一息,复又睁开眼睛,用手擦拭眼角的湿润,继而笑道:“我以为殿下早已超凡脱俗,必不会为鱼目混珠。却原来也会和我一样,为了一双相似的眼睛,特意派人去了斓州。” 说完,她还特意扬了扬手中那一沓厚厚的信纸。 这话若是换作旁的任何人来说,傅岚宸都不会让她安稳的坐在永辉楼。可成鹤薇不一样,她是他们的青梅竹马 傅岚宸不理会她的讥笑,反而正色说道:“忻州一事,孤已经知道了。” 成鹤薇笑容一滞,习惯性的握紧双手。 “三叔的确犯了错,皇后娘娘愿意出手相助,那么作为交换条件,我嫁进东宫,理所应当。”她说话的声音冷的出奇。 “按照你我的情分,你为何不来找孤,却去求母后?”傅岚宸纳闷道。 谁知成鹤薇却突然一阵失笑,朗声道:“呵呵,太子殿下,成家与东宫几时有过什么情分?这些年来,嫡庶之争演变的如此厉害,我四叔可从来没有为东宫说过一句话。你忘了吗?” 傅岚宸面容冷峻,开口道:“成国公身上担负着二十万北境军,本来就该以民生为念,他不应沾染这皇权的污浊之气。” 成鹤薇神色复杂的直视着傅岚宸,若不是她亲耳听到,恐怕没人会认为,玩世不恭的太子殿下,也会说出来这样顾念民生的话。 成鹤薇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秋风渐起,树叶的黄色已经压过青色,喃喃轻道:“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当夜傅岚宸便被皇帝急召进了宫,彼时徐归宜正在淳徽殿中,静静听着卢至柔弹奏一曲《潇湘竹》。 殿外,清光皎皎,月色溶溶;殿内琴声铮铮,烛火幢幢。 吴嬷嬷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一片静月,只见她的身影从屏风后穿过来,人未站定,急声道:“太子妃,大事不好了,殿下被召进宫了。” 琴音乍停...... 卢至柔先去看徐归宜的脸色,只见她微一坐直身子,似要起身,不待袭月上前,卢至柔已经快步走到徐归宜的身边,搀扶着她走下湘妃榻。 “可是江东的案子,已有了结论?”徐归宜话音沉沉。 吴嬷嬷双手拢在袖套里,交织着握在一起,推测道:“想是如此,但是不知道为何,陛下突然召了我们殿下进宫,还是元和公公亲自来传的口谕,奴婢稍稍打探了一下,陛下在太宁宫似乎动了怒。” 闻言,卢至柔扶着徐归宜的手也不免收紧了些。太子殿下何时懂得如何熄灭陛下的怒火了?一般他在皇帝跟前,还能不惹怒皇帝,已是大幸。 徐归宜轻轻拍了怕卢至柔的手,道:“先别担心,一切还未可知,兴许是陛下另有打算呢。” 卢至柔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的有点重了,连忙松开手,愧疚道:“太子妃恕罪,妾身失礼了。” 说罢,又看了吴嬷嬷的脸色,福身道:“时辰不早了,妾身就先回钟南苑,明日再来给太子妃请安。” 徐归宜知道吴嬷嬷还有话要说,便也不留卢至柔了,只叮嘱道:“好,你去吧,路上当心些。” 待到卢至柔一走,吴嬷嬷上前两步,递给徐归宜一个信封,低声道:“太子妃,这是元和公公到之前,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信函,说是给您的。” 徐归宜狐疑的接过,打开信封,又听到吴嬷嬷说道:“这信函来的很急,奴婢刚拿到手上,元和公公就到了。所以奴婢心里.....很是不安。” 徐归宜一抬手,示意吴嬷嬷等她看完信函,再说她心里的不安。 湘妃榻旁边各有一对玉勾云纹宫灯,灯火明亮,将徐归宜的身影投射在那幅牙雕三阳开泰图屏风上,身影昏暗,身影主人的脸色更昏暗。 此时殿内,只剩了吴嬷嬷和袭月两人陪着徐归宜,事关重大。 徐归宜看完信,抬头看了看吴嬷嬷,突然想到此时长秋宫中,皇后的脸色只怕比吴嬷嬷更着急,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冷然开口:“江东此案顺利,洪州、景州、青州、衢州的各府官员,但凡犯了案的都在齐王的生死薄上了。齐王殿下如此出众,想必是召太子进宫学习去了。” 袭月不懂,吴嬷嬷自是懂了。齐王但凡办成个什么事,陛下最喜欢当着太子面,褒奖赏赐了。 听到徐归宜这么说,吴嬷嬷心里本来舒了一口气的,可是余光瞥到那一撮信纸,被徐归宜死死的攥在手心,就差点快捏碎了。 心下一沉,脑子转的飞速,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不对,少了一个,吴嬷嬷抖声问道:“江东五郡,不是还有一个斓州?”难道是斓州的情形最不好吗? 斓州若是出了大事,东宫势必也会受到岳家累及。 徐归宜将蹂躏的不成样子的信纸递还给吴嬷嬷,神情莫名的笑了笑:“嬷嬷不用担心,斓州无碍。” 吴嬷嬷这下终于放心了,袭月悬着的一颗心也彻底放下了。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想歇一歇。”徐归宜道。 “是,奴婢告退。”二人一起退出屏风外。 徐归宜撑着身子,无力的靠在湘妃榻上,只觉头疼欲裂的厉害。这场狂风暴雨,今夜只还在太宁宫里,明日怕是整个光凌都要殃及了。 皇后大概有好长一段日子,睡不着了。 34、满川风雨看潮生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一个月前,齐王奉旨彻查江东五郡的吏务和财税,洪州、景州、青州、衢州等四个州郡府都动了大干戈,其中洪州和景州二州最甚。 贪污受贿,任人唯亲;漏报税收,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私相授受;私藏禁书,诋毁皇室;结党营私,贪渎职守....... 皇帝陛下大怒之余,却发现斓州郡一派清宁,无端让人生出些疑云来。 “父皇,儿臣在斓州待了六日,确实什么也没查到,斓州刺史徐彦及其下属,的确克勤克俭,奉公职守,未曾违纪。” 一团污泥里,出了一汪清水。 “当真?”皇帝眼睛一眯,狐疑道。 “当真没有。”齐王腰身更低了些。 “徐彦的属下也没有吗?”皇帝似乎更加难以相信。 “儿臣听闻,徐彦治下极严,从不骄纵属下,儿臣在斓州与他共事数日,见他也确实如此。”齐王警觉道。 他比皇帝更想查到徐彦的把柄,这样对东宫对皇后,可是致命的打击,可是他在斓州翻来覆去,什么也没查到。 就算徐彦的手段通天,他也不信有人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样。 所以,徐彦是真的公正廉洁,政简刑清。 这样也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结果对东宫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至少,凭着皇帝薄情多疑的行事风格,是绝不会给傅岚宸好脸色看的。 果然,傅槿宁的头顶传来一阵皇帝的冷笑。 “皇后倒是会筹谋,为太子寻了一门好亲家呀!”语气十分凉薄,全然忘了,他口中的那两个人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儿子。 长秋宫里,皇后心疼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怜惜道:“宸儿,昨晚你父皇是不是又骂你了?” 傅岚宸一双凤目无波无澜,装作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儿臣无事,母后宽心。” 皇后若是肯听劝,事事放宽心些,也不会明明是和南宫贵妃相同的年纪,却看上去比南宫贵妃老了十岁。 只见她又开始掉眼泪,哽咽不已:“可恨你父皇向来偏心那贱人和她的儿子。今日之事,若是换作南宫家,你父皇不知道有多欢喜。说什么南宫家世代清贵,就连带着齐王也芝兰玉树;陛下他忌惮我宋家的兵权也就罢了,偏偏太子妃的娘家,本没有什么错处,只因跟东宫结了亲,也要受到连累。宸儿,母后真是不甘心!” 傅岚宸眨了眨眼,掩住了眼底的落寞,自嘲道:“母后,你还不明白吗?与南宫家无关,与齐王也无关,父皇......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皇后语塞,傅岚宸幽幽道:“儿臣有时在想,若是大皇兄还在,父皇......待他,也如待我吗?可我听宫里的老人说,父皇,他从前也待大皇兄很好。所以,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我。” “宸儿,你不要多想,你是父皇的嫡子,大翊的太子,你父皇只是对你严厉些,怎么会不喜欢你?你听母后说,咱们来日方长,你父皇一定会发现你的好。”皇后拉住傅岚宸的手臂,着急解释。 傅岚宸冷笑一声,慢慢的扒开皇后的手,眼神里满是厌恶,淡漠道:“母后,你忘了,儿臣也不喜欢父皇。”说罢,转身走出长秋宫,任凭皇后在身后苦苦追唤,他都没有回头。 因为皇帝对太子的不满,连带着太子三师这几日在德清殿都没有抬起头来。 今日朝会上,皇帝对齐王多有赞赏,赏了黄金白银,珠玉珍宝等不计其数,还顺带夸了几句赵王。 所以太子殿下这几日朝会的重要工作,一是听皇帝陛下夸赞齐王或赵王,二是听皇帝陛下指桑骂槐的怒批太子三师。 无他,宋家领兵在外,陛下心有忌惮;徐彦远在江东,陛下骂不到。 大翊开国,有数任太傅,只是傅岚宸的太傅应该格外难做。 按理说,他天资聪颖,授课教学,一点即通。可无奈这位聪慧的太子,偏偏,事事都不往正途上走。倒是所有跟吃喝玩乐有关的事物,样样精通。琴书双绝,品茗、鉴画、御马、遛鸟、赏花、观月、听雪,风雅之事全会。还擅长跟皇帝抬杠,如此得了一个“逆子”的名声。 傅岚宸走出德清殿的时候,步子飞快,曹太傅跑了好几步才追上。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可怜曹太傅一把年纪了,跑的气喘吁吁。 “太傅?何事?”傅岚宸停下脚步,神色略有些不耐烦。 曹太傅手拍着胸脯,顺了口气,才道:“老臣是来问,上次布置给殿下的作业,可完成了?” 傅岚宸失声笑道,将自己这位老师,从上往下都扫了一遍,语气凉薄道:“老师追上来,就为了这事?” 曹太傅伸在半空中的手,霎时顿住了,喉结蠕动了几下,他追上来,是想安慰这个年轻人几句的,叮嘱他千万要沉住气,不要急躁。 可见他仍是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得将安慰的话语又收了回去,和蔼笑道:“《道德经》八十一章,如果殿下抄完了,就命人送到老臣的府中,老臣看看殿下的书法有没有精进?” 看着这位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老者,傅岚宸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老师,你明知道父皇崇尚儒学,你却偏要孤抄写《道德经》,岂不是父皇所推崇的礼义,背道而驰?” 曹太傅反而笑的开阔了,摇了摇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个道理,殿下五岁时,老臣教过殿下了。儒家也好,道家也罢,派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对哪个阶段的殿下有启发作用,才是实实在在的。依照殿下如今的阶段,无为胜有为啊!”说罢,用手顺了顺自己那几根茂密的胡须,颇有几分老夫子讲话的味了。 小猛兽终于在老师的面前温顺下来了,低声道:“真的是这样吗?” 曹太傅伸手拍了拍傅岚宸的肩膀,沉稳道:“殿下莫怕,有老臣在,不用担心。” 看着傅岚宸仍然紧皱着眉头,曹太傅眉眼一挑,笑道:“话说,我们殿下什么时候不和陛下背道而驰了?”老师就是老师,永远知道怎么制住学生。 傅岚宸闻此言,果然抬头,刚才的颓废之色,一扫而尽。他看着这位跟随了自己十八年的老师,已然年迈,可那温和的目光中,却隐隐约约藏着一股势不可挡的锐利与坚定。 曹太傅平静道:“百姓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说的新旧势力更迭之意。可是殿下,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傅岚宸认真的想了想,回道:“因为每一代的新君,治世的法则不同,用人的规则也自然不同。” 曹太傅满意的点点头,笑道:“对了对了,看来殿下是认真想过,才回答的。所以,陛下有陛下的规则,将来,你也会有你的规则,不用苦恼。” 傅岚宸抬头,望向黑云密布的天空,寂然道:“老师,孤还有未来吗?” 曹太傅面容一顿,他是太子的老师,他可以帮他或者教他回答世上的任何问题,可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不管将来如何,老臣永远都是殿下的老师,只要殿下愿意听老臣的课,曹家的大门便永远为殿下而开。”这位年逾七十的老夫子,许下了此生最重的承诺。 五十年前,他和老承恩公徐铄同在翰林院任职,同年及第,同年进入翰林院,只不过徐铄年长他十岁,所以比他先拜了太傅一职。 可徐铄只当了十年太傅,便请辞去了吏部,那时他正在西域游学,所以先帝任命他的叔叔接替太傅一职。 这一等便等了二十年,当陛下将四岁的五皇子牵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啦,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接过五皇子的小手,咧着嘴笑了好几天。 那样的场景,时至今日,他始终记在脑海里。 当日夜里,江东八百里加急,洪州刺史在牢中畏罪自杀,一时间朝野上下,但凡有个品阶的,无不惶恐度日。 再加上景州刺史革职查办尚还在狱中,如此一来,景州和洪州都没有了主事之人,江东怕是更不太平了。 皇帝心中烦躁,在这样的冷秋,嘴里都长了一口泡,餐餐只能吃流食。 朝堂上因为江东的事情,大臣们吵了三日,终于得了一个结论。 十月十八清晨,护龙司的都虞侯温离庭亲自带着陛下的圣旨去了江东,着斓州刺史徐彦,暂领景、洪二州军政内务。 消息一传开,朝野又是一片哗然。 光凌的承恩公府索性闭门谢客了,就是不知道斓州的徐府,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过几日便是秋狝,皇后娘娘特地召徐归宜进宫,好生交代了一番秋狝中应该注重的所有细节,徐归宜自是一一应下。 经过她与皇后这几个月来的相处,她发现皇后总喜欢把一箩筐的东西,一次性捣进收听者的脑子里的,不管你有没有听进去,不管你愿不愿意听,反正她就是一厢情愿的,把所有她认为正确的东西灌输给你。 这个教育观念,其实很不好。 做儿媳妇的,徐归宜还可以装装样子,幸而以前在私塾里念书,她只是懒,并非真的脑子笨,所有皇后说的一囫囵东西,她接收不了十成,七成也有了。 只是,不知道傅岚宸这个做儿子的,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徐归宜一边从马车上下来,一边心里感叹着傅岚宸的不容易,谁知袭月在一旁提醒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在那边。”果然一转头,便看到了傅岚宸正在那厢站着,似乎是刚从外边回来,于是赶紧过去见礼。 “妾身,参见太子殿下。”徐归宜低头行礼,余光却将傅岚宸从头扫到尾。 35、露欲为霜月堕烟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时已深秋,云层密布,日光也不甚明亮。 宫檐之下的傅岚宸,面容冷峻,修身如玉,一身雨过天青色广陵宽袖锦袍,头顶上束了古银色远游冠,风姿绰绰,颇有几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韵。 徐归宜上前:“妾身,参见殿下。” 傅岚宸立在台阶上,冷冷瞧着自己的妻子:“太子妃从徐府来吗?” “回禀殿下,妾身今日进宫去见了母后,商量秋狝一事。”徐归宜盈盈起身,腰间的流苏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傅岚宸又开始皱眉了。 徐归宜实在不知道如何讨这位尊神的欢心了,索性就放弃了:“殿下等在此,可是有事情要吩咐?” 傅岚宸眼神带着一些犹豫,打量了徐归宜一会儿,声音不紧不慢:“这几日承恩公都是带病上朝,听说这次秋狝都跟父皇告了假,看来病的不轻。太子妃有时间也回去看一眼,莫让外人觉得我东宫刻薄了你。” 其实说前半句就好了,后半句就大可不必了。 徐归宜又是微微一礼:“多谢殿下关心,只是秋狝在即,东宫事务繁忙,妾身怕是没有空暇。” 她其实早就想回承恩公府去探望大伯父了,今日出宫之后,马车都到了朱雀街的东排门,只要一个右转,就可以看到承恩公府了。 可她忍住心里的冲动,命车夫掉头回到东宫。一想到这里,徐归宜心里也是有怨的。 “太子妃莫不是因为江东一案,故意避嫌,才不回承恩公府探望?”傅岚宸的目光何其锐利。 江东一案之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和徐家的一举一动,此刻又在风头上,其中利害关系,徐归宜虽没有参与政事,却也懂。 她虽然懂得其中的厉害关系,却依旧觉得徐家何其无辜,徐彦何其无辜。 徐归宜嘴角勾出一丝冷笑,声音不高不低:“殿下何必明知故问?”语气中分明含着不悦,惊得身后的袭月,不由张大了嘴巴。 傅岚宸本来心存一丝愧疚,但是从来没人敢这样在他面前甩脸子,不可置信的怒视道:“你在怪孤?” 另一个“明知故问”就要脱口而出,这时袭月突然从后方拉住了徐归宜的手臂,谨声说道:“启禀太子殿下,娘娘进宫要筹备秋狝一事,实在忙碌,故而回话有些局促,请殿下见谅。”......千万见谅。 徐归宜死抿着嘴,不作解释,傅岚宸气急离去。因为他无法否认,此次徐家的确是受到了他的牵连。 若徐彦不是东宫太子的岳父,跟皇家没有任何关系,凭借着他的清明政绩,在这一次清查中,该是多么辉煌的一笔。 “太子妃,您就算心中有怨,也不应该对着太子殿下摆脸子啊。”袭月有些后怕。 徐归宜毫不在意的说道:“那我应该把这些怨气都烂在肚子里,自己消化吗?” 袭月摇头道:“太子妃,叮嘱您与徐家避嫌的是皇后娘娘,不是太子殿下。而且,陛下不喜欢太子,更不是太子的错啊。” 所以,那是谁的错呢? 徐归宜徒自气闷了片刻,什么话也没说,便回了淳徽殿。 过了两日,徐归宜还是亲自回了一趟承恩公府,去探望承恩公的病情。 皇家御马场派人送来几匹十分温驯的雪中霜登云宝马到东宫,任凭太子妃挑选,来的宫人只说是皇后的意思,可是后来,袭月听到几个马奴私底下讨论,说那几匹马都是太子殿下亲自选的。 秋狝出发前夕,徐归宜最后确认了一遍所有的细节,万事都准备妥当。 可变故却发生在当晚。 当晚子时一刻,城东的柔嘉长公主府,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久不绝。 徐归宜记得自己是被吴嬷嬷半夜叫醒的,睡醒惺忪的看着殿内霎时间变得灯火通明,一堆宫人都侯在屏风外。 “吴嬷嬷,到底发生了何事?”徐归宜心底涌上一阵不详的预感。 吴嬷嬷低声缀泣道:“娘娘,柔嘉长公主的凤池公子.....没了.....” “什么?!!”徐归宜大喊一声,霎时惊得从象牙白玉罗汉床上滚了下来,强撑着走到吴嬷嬷的跟前,紧紧攥着她的手,急道:“嬷嬷,你不会在骗我吧?怎么可能呢?” 吴嬷嬷颤声说道:“奴婢不敢欺骗太子妃,殿下已经往柔嘉长公主府赶去了,凤池公子确是没了。” “那小姑姑她......不是还怀着身孕吗?她怎么样了?”徐归宜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 “听说因为悲伤过度,动了胎气,宫里的太医也赶过去了,只是不知道这一胎,还能不能保得住。”若是不能保住,一夜之间连失两子,这样遭遇,谁能承受得住? 徐归宜满脑子都是庆言大长公主寿宴的那一日,她当着众人的面,闹着说要去小姑姑府上,看望几个孩子,柔嘉长公主满脸欢欣的答应她。 后来一直有事情发生,先是成老夫人病逝,在成国公府的时候,徐归宜听齐王妃提了一嘴,说是长公主家里的孩儿感染了风寒,未曾出府。 前段时间,江东一案闹的沸沸扬扬,她也忘记了派人去长公主府上探望,只是在长秋宫的时候,听皇后说起,此次秋猎柔嘉长公主和驸马就不去了,一来是长公主有身孕,二来是驸马要照顾病中的凤池公子。 这才过了几日,人就没了。 深更半夜,自是无人敢惊醒皇帝,可是天刚破晓的时候,皇帝睁开眼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也足以让他从头冷到尾,睡意全无。 今日原本是秋狝,控鹤卫和护龙司都已经整装待毕,臣工和家属也早早的侯在九华门外,就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 但是....... 太宁宫中,皇后一身常服长驱直入皇帝的内寝,无人敢挡。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皇帝才会不顾及君臣之分,由得皇后“胡来”。 “陛下,各府各路都已经准备好了,今日秋狝是否继续进行,还请陛下决断。”皇后上了一层薄薄的妆,面容看起来仍是十分的憔悴,想是昨夜也未曾睡好。 皇帝看向自己的结发妻子,双眼失神:“宫中太医都过去了吗?”他指的自然是柔嘉长公主府。 皇后忙上前,牵住皇帝的手,轻柔道:“昨晚太子连夜带着太医去了长公主府,今早臣妾得了消息,命宫中所有的太医都赶过去了,但是....长公主腹中的孩子,还是没有保住。” 闻言,皇帝停顿良久,继而扬起头紧闭上双眼,眼角似有泪珠滑落,悲伤道:“柔嘉,是个苦命人。朕没有照顾好她,愧对父皇,愧对赵太妃。” 皇后不禁也潸然泪下,哭的十分伤心:“陛下,您可千万别责怪自己,这是老天无眼,降下此劫在柔嘉的身上。凤池,是多么好的孩子,小小年纪的竟舍我们而去了。” 皇帝看到妻子哭的如此伤心,心中越发不忍,亲自向前去抱住妻子。 皇后顺势攀住皇帝的臂膀,哭的越发伤心:“陛下,凤池今年才十岁,您还记得吗?我们的寰儿,走的那一年,也是十岁.....陛下,臣妾永远都不能忘记我们的寰儿,他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想到那个早逝的长子,皇帝亦是十分动容,眼眶一下变得猩红,双手紧紧搂住皇后,哽咽道:“梓童,朕永远也不会忘记寰儿,他聪慧孝顺,永远是朕的长子。” 一时间,这对帝后哭作一团,殿外的宫人们都纷纷定在原地,无人敢进内打破这悲伤的气息。 倒是南宫贵妃步履匆匆,花容失色的要求见陛下,却被元和公公给挡住了:“贵妃娘娘,皇后娘娘现下正在殿内,怕是不好打扰。” 南宫贵妃本来听到柔嘉长公主连失两子的消息,已经很崩溃了,如今听到元和的话,心里越发悲痛,一时语气便有些犯冲:“元和,你是什么身份?本宫你也敢拦?” 元和自然不敢,立马躬身解释:“贵妃娘娘请恕罪,不是老奴要拦您,实在是.....”实在是殿内那对至尊的夫妻哭成那个样子,您这会儿进去,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 南宫贵妃眉眼一横,呵斥道:“怎么,这太宁宫皇后进得,本宫进不得?”她宠冠后宫数十年,这样的心酸何时忍受过? 元和内心重重叹了一口气,十分为难的说道:“贵妃娘娘,陛下和皇后娘娘正在伤心凤池小公子的事,您就.....”元和也是个精明之极的人,眼见着拦不住南宫贵妃,便躬着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心里盘算着,若是贵妃推开他决意要闯进去,惊扰了帝后,皇帝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果然南宫贵妃扬起衣袖,将元和公公掀开了好几步,元和也非常“柔弱”的倒在了地上,南宫贵妃大步跨进内殿....... 只是才走了几步,便停住脚步,仿佛听了会儿内殿的哭声之后,便默默的退出了太宁宫,虽然没再为难一众宫人,但是脸色却更加难看了。 一刻钟后,皇帝宣元和进入太宁宫。 没过多久,文武百官都得到了消息,皇帝身体抱恙,秋狝暂停。 36、屈指西风几时来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 徐归宜从柔嘉长公主府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因为得了皇后的叮嘱,这些日子,她几乎每日来一趟公主府,可是她连着来了五日,长公主都不肯见她。 不只是她,长公主现在谁也不见。 这五日,她就站在庭院里,听着公主房内,掺和着太医和宫婢着急忙慌的灌汤药和收拾汤碗碎渣的声音。 风大的时候,吴嬷嬷会命人给她捎来一件披风。站到日落黄昏,余晖遍地的时候,齐王妃或者赵王妃会来换值,她再回去。 没有办法,柔嘉长公主自己的两个女儿还小的很,已经送到德王府去暂住了。 徐归宜看着天边的一队鸿雁,奋力的没入落霞中,直至看不见踪影,才慢慢走向东宫的马车。 “可是东宫娘娘的车驾?”一道悦耳动听的声音传来,如三春繁华,如夏日清风,如秋季骄阳,如冬月高悬。 声音如此动听,人待如何? 徐归宜倏尔停住脚步,袭月随即喝道:“大胆,太子妃娘娘在此,何人惊扰?” “微臣南宫....明尘,拜见太子妃娘娘。”南宫家的人? 徐归宜收回一只已踏上车辕的脚,双脚重新着地,定了定神,不过走了一两步,便见到了马车后面,声音的主人。 目之所及,一人一影,乌发青衣,身姿挺拔,仍保留着行礼的姿势。 “免礼。” 声音的主人这才抬头,一个俊雅秀颀的青年,出现在夕阳的余晖里,也出现在徐归宜潋滟的目光里。 你且看那人,虽然面带微微笑,但他洁净的五官如霜似雪,眼眸深邃,嘴角清浅,分明是万丈红尘中一个修仙人,矜贵傲然,慵看俗世。 “南宫.....明尘?”仔细辨认,的确有几分南宫贵妃的眉眼风韵。 “是。”青年公子薄唇带笑,翩然点头。 南宫贵妃娘家的侄子虽然很多,但是活下来的却不多。徐归宜想到了柔嘉长公主出事的那天,她在东宫和公主府来回穿梭之间,吴嬷嬷无意间叹了一句。 说什么,凤池小公子去了后,南宫家仅有的一个嫡子也没了。至于其他的,尚有三位庶子在册,一个久病缠身,一个心智不全,仅剩的一个,是外室所生的三公子。 “恭敏侯有礼。”徐归宜沉吟片刻,脑海中终于理清了南宫家的情况。 只见那人垂下了眼眸,眼中似乎有些寂寥,清声询问道:“太子妃刚从公主府出来吧,长公主今日可进了汤药?” 徐归宜礼貌的笑了笑:“比昨日好了些,小侯爷也是来看长公主的吗?” 看着那双柔情拳拳的眼眸,徐归宜实在想不起来,他与东宫有什么牵连,或者说与徐家有什么牵连? 南宫明尘脸上始终平静:“郡王事务繁忙,特意遣我来探望。” 徐归宜观了观他的相貌,觉得他应该比傅岚宸略小几岁,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语气,一副长嫂姿态:“那小侯爷快去吧,本宫就不耽误了。” 南宫明尘微一侧身,拱手道:“太子妃慢走。” 徐归宜回到东宫,便拉着吴嬷嬷进了淳徽殿,熟门熟路的遣散了一众宫人,预备听南宫家的“秘闻”。 “所以说,这位恭敏侯,真就是那位外室所出的儿子?”徐归宜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联想到南宫家的实际情况,又觉得合情合理。 怎么说呢? 如果说皇帝前几年,还有外戚作大的焦虑,那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之后,似乎这种焦虑渐渐少了很多。 先说南宫贵妃的娘家,南宫世家。 南宫家是随着高祖打天下的勋贵氏族,子孙也争气,代代累积功勋,历经几代帝王,终于从公卿累到了王侯,南宫贵妃的祖父是第一代宁都郡王。 南宫贵妃十六岁的那年,作为宁都郡王府的嫡孙女,嫁给潜邸之时的当今陛下,后来陛下顺利登基,南宫家本可以更上一层楼的,不,数层楼才是。 南宫贵妃封妃的第一年,她的长兄南宫平,袭了宁都郡王的爵位。 南宫贵妃生下三皇子齐王的那一年,她的二弟南宫安,初封恭敏伯,五年后累封恭敏侯。 南宫贵妃生下六皇子魏王的那一年,她的三弟南宫诚,娶了柔嘉长公主,做了驸马都尉。 满门荣贵,风光独绝。 想一想宋皇后的娘家,兵权在握,镇守西境几十年,也只是个长平侯。 可南宫家还没笑傲多少年,情况就有些不大妙了....... 首先,现宁都郡王南宫平的独子,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如珠如宝的长到十六岁时,才封了世子位,不到一个月,就坠马身亡了。 宁都郡王夫妇,悲痛欲绝之余,后奋力多年,妾侍纳了十几位,终于生下了一位公子。 “二公子是庶出,又是早产,生下来就体弱,这么多年一直养在别苑,几乎没露过脸。”吴嬷嬷说罢,比划了一个小小婴孩的形状。 袭月好奇道:“怎么会早产呢?按理说,好不容易才怀上,应该特别珍视才是啊?” 吴嬷嬷叹了口气,脸色有些难看。 “其中有不为人知的事情?”徐归宜看过不少话本子,对于这事敏感的很。 吴嬷嬷迟疑的点点头:“二公子的生母,听说是郡王妃娘家的表外甥女.......” 袭月吓得直接蹲坐在地上,嘴巴张的能塞下一整颗桃子:“啊???那岂不是要喊郡王一声姨夫?外甥女和姨夫???我的老天!!!” 徐归宜的表情并不比袭月好多少,惊得一直眨眼睛:“这这这这这.......”这不出来了,只好闭上闭嘴,吞了吞口水。 “吴嬷嬷,这么隐秘的事情,您是怎么知道的?”一时间,徐归宜和袭月不禁对吴嬷嬷刮目相看。 吴嬷嬷不好意思的用手挡了挡眼睛,咳了一声,袭月立马就去给她端插手:“嬷嬷,喝口水,润润喉,慢慢说,细细说!” 吴嬷嬷这端着茶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幽声道:“当年郡王妃气急,欲要处死二公子的生母,是被贵妃娘娘保下来了。人在贵妃宫里住了小半年,当时奴婢正在司药局做下等宫女,天天被派去给贵妃宫里送产后调理的药.....” “哦.....”徐归宜和袭月同时“哦”了老长一声。 如今宁都郡王年近六十,子嗣一事,怕是无缘了。 “吴嬷嬷,您也说说恭敏侯的情况.....”大房没指望了,还有二房三房呀...... 吴嬷嬷放下手里的茶杯,道:“恭敏侯的情况,奴婢就不太知道了。” “哎,别呀,嬷嬷,你说说嘛~”袭月可是很会不依不饶的。 徐归宜也狠狠的点头:“嬷嬷,你就说些你知道的。” 吴嬷嬷摇摇头,叹了一口大气:“恭敏侯说起来,还跟太子妃沾些亲呢。” 徐归宜大惊:“哈?这个我不知道啊,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啊。” 吴嬷嬷替徐归宜扫了扫衣裙上的皱痕,轻道:“远亲而已,太子妃不知道正常。恭敏侯夫人姓周,出自惠安望族。” 徐归宜偏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我似乎听祖母说起过,我祖父有一位堂姐妹嫁到了惠安,也姓周。” 吴嬷嬷点了点头:“那就是了。” “吴嬷嬷您好厉害,这么久远的事情,您竟然也记得。”袭月一副极其崇拜的目光看向吴嬷嬷。 吴嬷嬷峨眉淡扫,回:“奴婢的母亲,恰好也姓周。” “......”徐归宜摸了摸鼻子。 “......”袭月也摸了摸耳朵。 “还听吗?”吴嬷嬷从容道。 “听!”当然听。 吴嬷嬷徐徐说来:“当年恭敏侯娶周氏之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所以跟周氏闹了好多年的脾气,才生下的安王妃......” 徐归宜的脑海中浮出一张娇媚清纯的脸庞,疑惑道:“安王妃?太子殿下的弟媳?”.....堂弟媳。 吴嬷嬷更正:“也是太子妃的弟媳。”是是是...... “但后来,恭敏侯在南方留任了数年,或许是时间太长,淡化了夫妻之间的感情,之后恭敏侯夫人再无所出,期间只有一个妾侍,给恭敏侯生了四公子。” 徐归宜和袭月不约而同的对视,这对夫妻之间有没有过感情,还是两说呢。 袭月想了想:“四公子,就是那个十岁时被重物砸伤,伤了脑子,行为能力至今停留在十岁的那位?” 吴嬷嬷又叹气:“是的,至今还像个十岁的孩童,有时候混账起来,爹娘也认不得,真可怜!” 是挺可怜的...... 但是她们更想知道南宫明尘的事情,于是袭月又问:“嬷嬷,那我们今日见到的南宫明尘.....” “他排行第三,是恭敏侯的外室所出,五年前才认祖归宗的。”因为实在没有儿子了,需要有人继承家产和爵位了么? 徐归宜讷了好一会儿:“按照年龄排行,南宫明尘应当就是恭敏侯留任南方时生下的。” 吴嬷嬷想了想:“应该就是的,他当时就是在南方找到的,听说一开始还不肯回来,不知怎的,终究还是回来了。” 袭月忙道:“那当然要回来啊,不说整个南宫家吧,就单单是恭敏侯的家产和爵位,他回来肯定比在外流浪要强。” 徐归宜似乎想到了什么:“嬷嬷,你记得当时恭敏侯留任南方,具体是在哪个地方吗?” 吴嬷嬷难住了,过了片刻,终于:“彰化,是在彰化。” 袭月又是一脸敬佩:“嬷嬷,您真厉害.....” 徐归宜却彻底呆滞,全身上下似乎被冰雪冻住了一般。 37、却道流年暗偷换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彰化啊...... 徐归宜收紧双腿,合并在一处,小腿腹部不停的颤抖。 只听袭月大声道:“哎,彰化隶属斓州哎,小姐....哦,不,太子妃......” 是啊,彰化不仅隶属斓州,彰化还有个真清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徐归宜终于知道,南宫明尘眼里那寂寥落寞的情绪是为哪般了? 难怪他要说,微臣南宫....明尘,明尘,明尘哥哥.....什么时候来看我? 六年前,真清观里有个少女奄奄一息之时,最后一句话:“明尘哥哥.....什么时候来看我?” “.....三年前,恭敏侯病逝,临死前上奏陛下,将这恭敏侯的爵位传给了这位外室所出的公子。这几年,这位新恭敏侯,深得南宫贵妃和宁都王倚重,隐隐约约有未来家主的姿态。” “若是柔嘉长公主的凤池公子没有死的话,恐怕还轮不到他,但是如今,南宫家满门,也就只有他了。” 徐归宜回过神来,凉凉道:“如此一枝独秀,就不怕招来嫉恨吗?” 吴嬷嬷平静道:“这也就是,柔嘉长公主一直要奋力生儿子的缘故。南宫家的几位夫人,宁都王妃也好,恭敏侯夫人也好,都盼着长公主的腹中能出一个嫡子,将来好承袭郡王的爵位。” 没人愿意一个外室所出的儿子,撑起南宫家的门楣,因为实在太打脸了。 “嬷嬷,恭敏侯认祖归宗的时候,他生母的坟墓可有迁回来?”徐归宜冷不丁的问道。 吴嬷嬷想也没想就回道:“没有迁回来,听说是这位恭敏侯不肯让南宫家的人动他生母的坟墓。当年他刚袭爵的时候,按照祖制,生母的牌位要放到宗祠里面,生母的坟墓也要迁回南宫家的祖坟,但是他坚决不让,说宁愿不要这爵位,也不准南宫家的人,惊扰他生母的魂魄。这事在当年,闹的还挺大的。” 袭月挠了挠耳朵,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呀?这不是件好事吗?家中小妾的牌位都入不得族谱,何况他生母一个外室,能入宗祠,应该是件欣慰的事情啊!” 吴嬷嬷的记性是真的好,因为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太子妃,奴婢刚刚没说恭敏侯的生母去世了,所以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下,别说吴嬷嬷的眼神变得诡异,就连袭月都怔怔的看向徐归宜。 徐归宜内心一震,语气却淡薄:“猜的,若是他生母尚在,又怎么在外流落多年,南宫家可不缺一位妾侍的吃穿。” 吴嬷嬷不说话了,袭月开始叹息:“真可怜!比我还可怜!” 吴嬷嬷又转而看向袭月,一脸的疑惑。 袭月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连忙摆手:“额,我我我.....不是这样的可怜,虽然也很可怜吧。” 徐归宜出言为她解了围:“袭月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叔父家,十岁时跟了我。” 得知袭月的身世之后,吴嬷嬷待袭月,就如同自己的半个闺女儿。 永辉楼中,傅岚宸和沈煜刚从外面回来。 “真是奇怪,这回陛下竟然不是派齐王护送柔嘉长公主去五台山,而是派太子哥哥去送。”沈煜说完,用手擦了擦鼻子,随意坐在一张檀木高背椅上。 傅岚宸坐在那张紫檀云纹书案前,望着桌上一沓厚厚的折子,漫不经心道:“你若能猜中我父皇的心思,你也不会坐在这里,应该日日待在太宁宫才是。” 沈煜闻言笑了笑,表情又变得凝重起来:“可是太子哥哥,南宫家如今这样的情况,保不齐皇帝姨夫,会更偏向齐王。皇帝姨夫这些年,为了培植齐王的势力,可做了不少事。” 傅岚宸本来紧蹙的浓眉,慢慢舒展开来,脸上挂着一股无奈的笑容,语气轻浮:“然后呢?换掉我,让齐王搬进承华宫?如此说来,那承华宫我不是已经给齐王空出来很多年了么?” “太子哥哥!”沈煜再吊儿郎当,也知道此事不可戏言。 傅岚宸看向沈煜,问道:“齐王做太子不好吗?如果不是母后和舅舅一直压着,这个位置,我可不要。” 沈煜沉默片刻:“外人都说齐王贤德,可我看他,总觉得道貌岸然的很。” 傅岚宸失笑:“不怪他,我父皇教的,他也教过我,只是我不肯听罢了。” 沈煜更加不解:“既然这样,太子总要有人来当,如果齐王可以当,那太子哥哥你为什么不可以?论母族地位,论心智才学,论帝王心术,太子哥哥都可以比他做得更好。” 傅岚宸一边听着,一边用大拇指摩擦着书案上的一个白瓷青鱼尾纹烛台,并不接话。 沈煜却还在说:“舅舅家也好,我们沈家也好,从来不怕被南宫家攻击,我们就怕.....太子哥哥真的不想要这个位置,自己先放了手,那我们的坚持就像一场笑话。” 傅岚宸斜眼冷道:“这么多年,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是真的不想要,是你们不听。” 沈煜固执争道:“可是皇后姨母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宋家也只有这一个皇子,没有二选。 沈煜说罢,亦觉失言:“太子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傅岚宸反而笑了:“有时我也想过,如果母后有两个儿子就好了,大家就不用为难了。” 沈煜突然觉得无力,悲悯道:“可是太子哥哥,你一直想做的那件事,恐怕只有坐上皇帝姨夫的那个位置,才能做到吧?” 傅岚宸终于抬眸看向沈煜,只听他又说道:“那件事,不管你拿什么跟齐王做交换,他都不会愿意冒这个险。这世上,也只有你,才会为了那件事,不惜一切代价。” 傅岚宸目光淬冷,死死盯着桌面,一字一句道:“可我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坐到了我父皇的位置,那之后呢?” 沈煜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坐稳江山,福泽万民。” 这个秋天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皇室秋狝最终变成了冬狩。 傅岚宸也终于习惯东宫有了位太子妃。 “父皇命我亲自送小姑姑去五台山皇觉寺休养,明日便要启程了。” 徐归宜想了想,这个安排对于柔嘉长公主来说,目前是最稳妥的。 “去皇觉寺休养,好过在公主府睹物伤情,只是马上就要入冬了,路上还是要多多注意保暖。” 彼时夫妻二人就站在永辉楼上,傅岚宸望了望远处的山峦,眉宇成川:“五日后就是冬狩,我回不了光凌,就直接从皇觉寺出发去九龙山猎场。东宫这边.....” 这样正规的皇家狩猎,太子妃需要协助皇后操办很多事,徐归宜是新手上道,适应的很艰难。 但为了不让傅岚宸分心,她从未抱怨些什么:“妾是太子妃,东宫的事情责无旁贷,殿下不必因此分心。” 傅岚宸若有似无的睨了她一眼:“既如此,有劳太子妃了。”他虽然仍不信任这个陌生的南方女子,但是东宫有一位太子妃坐镇,好像他能稍稍心安些。 徐归宜福了福身子,却并不立即走。 傅岚宸挑了一眼,负手问道:“太子妃还有何事?” 夕阳西下,余晖温柔,傅岚宸紧紧盯着自己的太子妃,只见她嗫嚅了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殿下,前些日子....是您的生辰,当时.....小姑姑出事,东宫上下忙乱,妾身也没顾得上.....”原来说的是这件事。 来见傅岚宸之前,徐归宜这番话打了无数遍腹稿,确认流畅之后,才带着那副秋大家的《平江孤月夜》来到永辉楼。 她想把画给他,祝他生辰快乐。可是真要她看着傅岚宸那张冷峻的脸,讲这些话,舌头就开始不利索。 傅岚宸沉下脸来,凉凉说道:“小姑姑出了这样的事,我还过生辰,太子妃怕是没听过御史大夫的名号。” 我如果说我听过呢?徐归宜在心里犯着嘀咕,又不敢说出来。 徐归宜终于将那副《平江孤月夜》摆在傅岚宸的面前,讪讪笑道:“这幅画,是妾身偶然寻得,贺殿下生辰喜乐,事事顺心。” 沉寂。 沉寂...... 还是沉寂...... 徐归宜被那双冰冷的眸子盯得有些发寒,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不喜欢这画?” 傅岚宸依旧不说话,徐归宜已经开始觉得后脊梁发凉。她甚至想,如果傅岚宸不喜欢的话,她要不就收回去得了,就当没有这回事。 但..... “讨好孤?嗯?”傅岚宸嘴角含着一丝讥笑。 看不出来吗?还要问! 徐归宜立马换了一副讨好的笑容,傅岚宸嘴角的讥笑越发明显了:“太子妃此前数次顶撞孤,突然换了嘴脸,孤真是有些不习惯。”尾音故意拉长了。 徐归宜冷静下来想了想,皇后每次见皇帝的时候,是怎么笑的来着? 于是有样学样的笑道:“夫妻间的小事,难为殿下竟然还记得,妾身与有荣焉。” 果然,这一招很有用,傅岚宸立马收起了嘴角笑容,黑沉着脸:“我看你以后还是少进宫吧,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徐归宜瞬间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大声道:“殿下可真难讨好。” 傅岚宸语气轻蔑:“就这点耐心,还想来讨好孤?” 徐归宜气的上前争辩:“我.....” 傅岚宸却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扬手道:“下去吧。”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徐归宜闷声道:“妾身告退。”说罢,看也不看傅岚宸一眼,转身出了永辉楼,却没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38、玉颜不及冰清色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皇室有好几个狩猎场地,这次去的风景比较优美的九龙山,地势低平,但是面积很大。 “太子妃,奴婢听说这九龙山下雪了之后非常好看,咱们这次去,应该能遇上几场雪。奴婢还没见过北方的大雪,想一想就很好奇。”在东宫憋久了,袭月似乎很期待这一次出行。 徐归宜就不一样了,每次被皇后安排做很多事情,心里总是想,一个狩猎而已,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王侯公卿随同。 不怪早些年,百姓们私底下传言,当今圣上好大喜功。 “你到时候别抱着我哭冷就行。”徐归宜说罢,又捡了几件厚袄子放进箱笼,“记得多带些厚衣服,你若病了,谁来伺候我。” 袭月吐了吐舌头,嘻嘻笑道:“奴婢知道了。” 《左传》记载:“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於农隙以讲事也。” 大翊开国之初,高祖皇帝便定下了规矩,傅家子孙,弓马不可废。 所以皇帝每年必会举行狩猎,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其中,尤以冬狩规模最为盛大。 出发前往九龙山这一日,徐归宜等人卯时起床,巳时一刻才刚出光凌城门,就知道排场有多盛大了。 傍晚的时候,皇帝一行车驾抵达九龙山猎场,太子傅岚宸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两日前从皇觉寺出发,中午的时候就到了九龙山。 “太子妃,这边好冷啊!”刚进营帐,袭月就开始抱紧汤婆子。 徐归宜看着她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生怕她今晚第一夜就受不住了,赶紧将自己身上的兔毛大氅取下来,给袭月披上。 “太子妃,这可使不得,您是主子!”袭月正欲去推,青玉已经翻出另一件狐皮大氅给徐归宜换上。 好了,都有了大氅,不用推来推去了。 “青玉姐姐,你不怕冷吗?”袭月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脸惊恐的看向青玉身上那单薄的袄子。 青玉是个十分板正的姑娘,平日里几乎不笑,总是规规矩矩的说话:“奴婢出生在极北之地,御寒能力比旁人强些。” 袭月听到“极北之地”四个字,惊的嘴巴张成鸽子蛋那么大:“极北之地!我跟太子妃自小在南方长大,那里气候温润,没有北方这么冷。” 青玉终于笑了笑,尽管笑意很淡:“温柔水乡,奴亦心向往之。” 袭月开心的走上前去,亲昵道:“青玉姐姐喜欢的话,有机会我们一起回斓州吧。” 话一落音,青玉沉默了,徐归宜沉默了,她自己也沉默了。 片刻后,“但......可能没什么机会了。”袭月低低说道。 “好了,快收拾一下,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徐归宜平静说道。 “是。”青玉和袭月齐声回答。 第二日一早,徐归宜就被外面的吹角连营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的被青玉和袭月扒拉起来,洗漱上妆,里三层外三层的捂了个结实。 当徐归宜踏出营帐的时候,成鹤薇和卢至柔已经在等她了,而且她仔细看了一眼,她们今日的妆容都十分精细,一点也没有收到寒冷气候的影响,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三人一起去给皇后请安,皇家规矩森严,即使在外狩猎,晨昏定省亦不可废。 九龙台上,皇帝陛下在群臣的簇拥下,英姿烈烈的射出了第一支箭,继而四周欢呼声阵阵,仿佛皇帝陛下射中的不是寻常的箭靶,而是敌国的大将。 徐归宜目光搜寻了许久,才看到人群中的傅岚宸,他骑在一匹雪顶玉龙宝马上,身姿挺拔,岿然不动,不同于四周的沸沸扬扬,他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孤冷清冽。 不禁叹道,这对亲生父子,怎么就在日经月累中,形成了这样天差地别的不同。 就在徐归宜垂下眼眸的一瞬间,傅岚宸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太子妃。 皇后带着一群戎装装扮的妃嫔坐在高台上,众人都在为皇帝欢呼。唯有她,裹在一件纯白色的狐皮大氅中,神色淡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帝陛下一声令下,男子们都已整装待发,有贵女们身手矫好的也可以一试,皇后和永嘉侯夫人出身将门世家,自然也会上场。 徐归宜先后为成鹤薇和卢至柔理了理身上的戎装,看着她们兴高采烈的出发去狩猎,自己就带着一群精于琴棋书画的贵女亲眷在九龙台等候。 皇后不在,徐归宜就是台上身份最尊贵的女眷了。胆子大的贵女们,也会偷瞄着打量这位容颜胜雪的太子妃几眼,然后小声的讨论一番,但都不太敢打扰徐归宜。 对于这些小把戏,徐归宜只当没看到,自己裹紧大氅,手上抱着汤婆子,面前放了一本教导女子贤良淑德的《女则》,却并不认真看,只当充个脸面。 半个时辰过去,青玉给徐归宜换了个新的汤婆子。 小丫头一本正经的说道:“太子妃,这一页看了半个时辰了,奴婢给您换一页吧。” 徐归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小丫头反讽了,赌气道:“不用,这一页有大道理,我就爱看这一页。” 袭月掩着嘴,生生笑出了声。 青玉努了努嘴,想说这一页就二三十个字,自己都能背下来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大道理。 但看徐归宜的神情,很明显并不在书上面。 就这样过了两三日,到了第四日,徐归宜终于换了一本书。 “太子妃,今日这本《女训》翻到第几页?”袭月发现,时间久了,青玉的话也渐渐多了。 徐归宜蛾眉淡扫:“随便哪一页都行,我不挑。”反正不管是《女则》,还是《女训》,她在斓州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了。 青玉是个细心的丫头,她努力的给徐归宜找到了字数比较多的一页,然后用一方青玉砚台压着书角。 袭月估计也是看不下去了,低声道:“青玉姐姐,不必如此费心,《女则》和《女训》这两本书,太子妃十四岁那年,就能全部背下来了,你不用担心,太子妃会被皇后娘娘考察,背不出来什么的。” 徐归宜听到后,捂嘴笑了笑,青玉虽面无波澜,心里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白瞎的暗自担心了这几日。 徐归宜看着面前的《女训》,突然想起在斓州私塾的时候,先生说她书背的很好,词义讲解的也很好,就是觉得她眼睛里的东西,跟嘴上讲的东西,并不是同一个道理。 要不怎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呢。 冬狩到了第四日,正处于最激烈的状态,陪着徐归宜坐在九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但是场下的游龙池里面,猎物却越来越满。 徐归宜耳边的讨论声也越来越激烈,一有说是谁家的世子猎得了一头麋鹿,再或者谁家的女公子巾帼不让须眉,猎了一头雪豹。 徐归宜听的正起劲的时候,突然跑上前来几个侍卫,一看就是猎场中刚下来的。 “启禀太子妃,安王坠马,皇后娘娘说请您赶紧安排太医过去。” “什么?!”徐归宜腾的起身,“召集所有的随行太医,速速过去。”这一下,那还顾得上什么冷不冷的,直接跑着下了九龙台。 “太子妃,您小心啊!”青玉和袭月都跟在后面,一遍遍喊着。 这才到第四日,安王就发生了坠马事件,并且伤的还不轻,皇帝陛下大发雷霆,下令让赵王和齐王一起去查原因。 冬狩暂停,傅岚宸作为太子,需得内外安抚随侍的王公贵族们,基本没有片刻的闲暇。 徐归宜陪在皇后身边,听着永嘉侯夫人在说话:“安王妃因为刚有身孕,所以留在光凌王府未曾随行。此次安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陛下并没有派人回京禀告给安王妃,听说派人去请德王妃前来照顾了。”德王妃,安王傅深的养母。 皇后也不知说什么好:“赵王和齐王在查,结果出来了吗?” 徐归宜连忙接话:“还没有查出来,恐怕还得一日时间。”她想劝皇后不必着急,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于是又把话收回去了。 皇后声音听起来十分疲倦:“陛下一向偏爱安王,此番必不会轻易罢休,又要闹一阵子了。” 陛下有很多妃子,可皇后是最懂皇帝的那一个。 次日,结果出来了,说是安王前夜里饮了一些酒,没有休息好,骑的马又是品性极烈的雪蹄乌骓马,林中追赶猎物之时,一个不慎撞上了丛林灌木,才引发了失足落马。 有理有据。 但是,皇帝陛下不信,当着众人的面说要亲自再查一遍,那关切的架势,看起来比亲儿子坠马还要重视。 皇后说的没错,皇帝确实待安王与众不同,不说其他的,单就皇帝对所有的皇子都是非常严厉,甚至可以说是严苛,可是却将安王这个亲侄子,纵成了声色犬马的纨绔子。 御史大夫骂傅岚宸是桀骜不驯,离经叛道;那安王傅景初就是风流成性,荒诞无状。 皇帝的营帐之内,先是骂了赵王,又接着骂齐王,最后傅岚宸是被骂的最久的一位。 彼时徐归宜和赵王妃还有齐王妃,三个皇帝的亲儿媳,就站在营帐外面听着。 到最后,赵王妃和齐王妃都满脸泪痕的跪着陪夫君听训,徐归宜被袭月推了一把后,又在青玉的目光审视下,不情不愿的也跪了下去。 得,看了这么多天的《女则》《女训》,立马就派上了用场。 说实话,徐归宜不是很懂皇帝陛下,侄子坠马受伤,为什么要逮着儿子骂。 39、空待昭阳日影来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正当徐归宜纳闷之时,一声清脆的“五嫂!”在耳畔响起。 徐归宜回头就看到了雪帽鹤氅的傅浔,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楚王殿下?你怎么来了?” 傅浔与傅岚宸亲昵,所以也和徐归宜亲近。这会儿凑到徐归宜跟前:“五嫂,快起来吧。” 徐归宜看了看一旁的赵王妃和齐王妃,内心叹道:“五嫂没事,楚王殿下快回去,外面太冷了,你受了风寒,陛下和德妃娘娘会担心的。” “母妃让我来给父皇请安。”傅浔刚说完,就要往皇帝的营帐走去。 徐归宜连忙拉住他,这时候皇帝怒气未消,这会儿再进去一个儿子,可能又要多骂上一刻钟,那她们还要多跪一刻钟。 徐归宜刚拉住傅浔鹤氅的一角,起先哭的最厉害的齐王妃,这时已经擦干眼泪:“太子妃,让楚王殿下进去吧。” “可帐内......”如此情形,怎好让一个小孩子面对?徐归宜又不理解了。 “太子妃,您有所不知,父皇非常疼爱楚王殿下,有他在,方能平息今日的怒火。”赵王妃说完,齐王妃点了点头。 明白了,于是徐归宜松开那鹤氅的一角,眼看着傅浔走进了皇帝的营帐。 果然,傅浔进去没多久,帐内的怒骂声就停了。 只听到两个很轻的声音在说话,徐归宜伸长耳朵,约摸听到了几句,好像是皇帝在叮嘱楚王,说天气寒冷,就不用日日来请安了,要多穿一点什么的。 赵王妃和齐王妃开始擦脸上的眼泪,徐归宜有样学样的拭去了脸上的雪粒子。北方的天气可真冷,这才跪了小半个时辰,身上又积了不少雪粒子,今夜怕是会下大雪。 “好了,你们快起身吧。”曹德妃突然出现在身后,想是跟着楚王过来的。 “德妃娘娘待楚王可真好,给父皇请安,您也跟着。”徐归宜说完这话,有些后悔,哪有母亲待自己儿子不好的。 她真是多此一举! “太子妃,快请起。”曹德妃亲自扶了徐归宜起身,袭月和青玉又替徐归宜抚去了狐氅上沾染的细屑。 “姑母。”看到赵王妃给德妃娘娘行礼,徐归宜恍然明白了一件事。 赵王妃曹梓蔓是德妃的娘家侄女,德妃让楚王来请安,不是心疼几位皇子,是心疼自己的亲侄女。 德妃娘娘真是个好姑姑,赵王妃真有福气。 徐归宜不禁想到.....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好福气,但是现在却没有了,她为此感到很悲伤。 “太子妃,你怎么哭了?”齐王妃突然喊了一声,德妃立马放开赵王妃的手,抱住徐归宜就开始哄:“没事了,陛下只是对几位殿下严厉一些,太子妃不必担心。” 几个人都围上来劝徐归宜看开些,她们都以为,徐归宜是为太子殿下流的眼泪。 徐归宜忙解释道:“我也不是担心,只是刚刚风太大了,吸了一下鼻子,眼泪就掉下来了。” 德妃娘娘替徐归宜把大氅拢紧些,细声道:“快回去吧,冻坏了,皇后娘娘该心疼了。” 徐归宜不知道,德妃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还特意将这件事讲给皇后听,说太子妃待太子一片情深,担心的都掉眼泪了。 所以后来,徐归宜感觉有一段时间,皇后召自己进宫特别勤,待自己特别亲昵,心里还十分纳闷。 安王坠马一事,皇帝查了很久,并没有得到其他的答案,于是气急的责罚了伺候在安王身边的宫人,缘由是没有尽好规劝和看护之责,各罚了五十道板子。 那样冷的天,五十道板子,皮开肉绽的,少说也得躺上一个月了。 皇帝处理此事的时候,徐归宜和傅岚宸都在现场,徐归宜就站在傅岚宸的身后,好像听到了一声冷哼,连忙伸手拉住他,她怕他哼出声。 皇帝近些日子,特别喜欢骂自己的儿子,尤其是傅岚宸这个“逆子”。 她本是好心,避免傅岚宸挨骂。可是好心没好报,傅岚宸给她的报答是重重的甩开她的手,加一记冷箭。 两日后,德王妃便带着府中平时照顾安王的人急匆匆的赶来了。 德王妃萧晽,正是庆言大长公主的独女,早年嫁与德王世子,后成了德王妃,因为多年来无所出,对养子傅深视如己出。 待安王伤势稍微稳定之后,便被德王妃带回京中调理身体了。 冬狩继续,但是众人因为安王的教训,都有些畏手畏脚了。 并且天气说明,这一趟出行实在不宜,大雪连下三日,即便是乌骓马也跑不快。 徐归宜整日里窝在营帐内,除了请安根本不愿意出去。 成鹤薇和卢至柔也过来陪她,大概是觉得人多一起烤火,暖和些吧。 “今年的狩猎,太不顺利了,一推再推,好不容易到了九龙山,结果遇上了安王坠马,又连下了三日大雪。”卢至柔手上拿着一根木棍,挑拨着火堆里面的红炭。 成鹤薇倒还算淡然:“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听到她们说,陛下宣了司天监的人查看天象,说是明日雪停,后日天气就放晴了。” 卢至柔用木棍点了点地面,皱眉问道:“这东西准吗?” 额......准不准的,得看陛下信不信了,徐归宜和成鹤薇互相对视了一眼。 徐归宜才道:“这几日我去请安,都没见到父皇,但是我听母后说,父皇这几日的心情不佳,你们在外行走的时候,都注意点儿,有什么话,关起门来小声的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成鹤薇和卢至柔一前一后答道。 事实证明,司天监是准的。 雪后初晴,皇帝陛下终于露了笑脸,猎场又热闹了起来,大家终于不用小心翼翼的走路说话了。 给皇后请完安,徐归宜回到自己的营帐,这几日睡的都不踏实,准备补一觉。 “袭月,我先睡一觉,有什么事就喊我。” 袭月接过徐归宜脱下的大氅和外套,笑道:“好嘞,奴婢给您把火堆烧旺一些,您就安心睡吧。” “乖丫头。”徐归宜今日心情也不错,躺在榻上,眯着眼睛在想,雪也看过了,刚好这几日放晴,冬狩结束,路上的雪也融了,回到淳徽殿,就日日冬眠不出门了,直到明年春暖花开。 就这样想着想着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叫喊声。 “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不好了,不好了!!!”梦中被惊醒,徐归宜坐起来,就看到成鹤薇和卢至柔同时跑进了营帐,身后跟了数位宫人,每一个脸上都没有血色,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慌?”徐归宜掀开虎皮毛毯,鞋都来不及穿,径直走到成鹤薇面前,急忙问道。 成鹤薇脸色惨白:“太子妃,有刺客,陛下遇刺了。” 卢至柔舌头打结:“太子妃姐姐,我好害怕。”说完就哭了。 徐归宜连忙搂住卢至柔,安慰道:“别怕别怕,我们还在呢,我们会保护你。” 又看向成鹤薇:“现在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成鹤薇明显的在发抖:“具体不清楚,我们刚刚跑出来,外面乱的很。刺客集中在九龙台那边出现,不知道驻地这边有没有。” “禁军呢?控鹤卫呢?”如果驻地这边也混进了刺客,自己刚刚还睡着了,徐归宜瞬时便觉得后背冒冷汗。 “都去九龙台了吧,陛下在那边呢,肯定都去保护陛下了,我三叔和四叔都在九龙台。”成鹤薇努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舌头。 “太子殿下呢?”徐归宜终于问出了重点。 这下成鹤薇不抖了,卢至柔也不哭了,就是没人回答徐归宜的话。 徐归宜将卢至柔交给成鹤薇,麻利的穿好鞋,拿起大氅就往外跑:“我没回来之前,你们不许出去,青玉看好她们。” 可怜的青玉和袭月,就因为这一句话,本来已经追到营帐门口了,生生了的退了回去,袭月更是急的跺脚。 帐内,成鹤薇和卢至柔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徐归宜就已经不见了人影,待到她们反应过来,要追出去的时候,自是被青玉挡下了。 “请二位良娣,待在营帐内等候太子妃的消息,不要为难奴婢。”青玉拱手相劝。 卢至柔那颗颤抖的心,在看到青玉姑娘手中的那把青光剑之后,顿时就平静了许多。 正是雪融的时候,地面上雪泥鸿爪,路很不好走,更何况徐归宜还是用跑的。 九龙山猎场很大,所以驻扎营帐的地方,距离九龙台有段距离。徐归宜中途的时候还摔进了雪地里,顺着一根枯树枝爬了起来,又艰难的前行。 到九龙台的时候,没看到皇帝和太子,只看到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禁军和控鹤卫。 见到她的时候,旁边一个年长的控鹤卫,正一手拿剑,一手持盾。 “太子妃,请不要靠近,快回去吧。” 徐归宜好不容跑过来,怎么肯回去:“太子殿下呢?陛下呢?皇后呢?” 众多控鹤卫,不知道是谁回了话:“皇后已经被保护回了营帐,陛下和太子.....” 说罢,徐归宜就要扒开人群,往圈层中央去。 “刺客劫持了楚王,里面正在僵持不下,太子妃请回去吧。” 徐归宜也不想给他们添乱,可是她一听到傅浔被劫持了,哪管得了其他,拼了命的往前闯。 40、繁霜岂非心头雪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尔等宵小,还不快快放了吾儿,束手就擒,朕可以饶你们不死!”饶你不死,已是皇帝陛下最大的诚意了。 刺客们都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为首的那位刺客,一只手正掐在楚王的咽喉处,听了皇帝的谈判,丝毫不为所动。 “饶我们不死,皇帝陛下好大的诚意!”声音竟然还带着一丝戏谑。 皇帝生平最讨厌受人胁迫,正欲发火,却被齐王按住了手腕:“父皇,八弟还在他们手上,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我跟你做个交换,你用我做人质,放了我八弟。”傅岚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圈层的中央,与刺客距离最近。 “五哥,你不要过来,我不怕。”小小的傅浔,被人掐住了脖子,还要担心自己的五哥。 “傅岚宸,你给朕回来!”皇帝陛下气的更是喊出了太子的全名。 还好,喊的不是“逆子”。 皇帝陛下这一声咆哮,全场的人几乎都听到了,包括正在试图闯过控鹤卫阻拦的徐归宜。 控鹤卫心里怕不是在想,太子不省心,太子妃也不省心。 刺客首领开口,声若寒冰:“太子殿下,我们不想要你的命,也不想要楚王的命,我们要的是狗皇帝的命。” “要救你弟弟?可以!拿狗皇帝的命来换!” 傅岚宸依旧在向刺客靠近,这边皇帝终于失去了冷静:“太子在干什么?快把他给朕带回来!” 但是傅岚宸完全不听皇帝的咆哮,只专注看向挟制楚王的那个人:“温执,今日情形你分得清,你杀不了我父皇。若你不想你的属下,皆葬身于此,只能挟持一个皇子离开。我弟弟年纪还很小,经不起折腾,你可以挟持我离开,我不会反抗。” 那位名叫温执的刺客,终于眼眸一动,怒道:“傅岚宸,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傅岚宸反而扔掉了手中的长剑,两手空空:“你看,我没有剑了,换人吧。” 温执大声喝道:“自己走过来。” 于是,徐归宜眼睁睁看着那名刺客的剑架上了傅岚宸的脖子。 “太子殿下!”众人又是一番惊呼,然后更让人惊奇的是,楚王殿下被刺客放了,他还抓着傅岚宸的衣袖不肯走,皇帝陛下又气又急,齐王担心他父皇随时要气昏过去。 “小八,快回去,回到父皇那儿去。”傅岚宸看这个傻弟弟,也是心里着急,他不是担心刺客会对楚王不利,他是觉得这孩子心地过于善良,这样在皇家很容易吃亏。 “五哥,我不走。”这下别说傅岚宸了,就连温执都想把这小孩,一脚踹远些。还好傅浔说这话时,声音不大,皇帝陛下没听到,不然真要活活气死。 “傅浔,听话!”非要傅岚宸吼一声,那孩子才开始往回走。 这边齐王看到了,连忙派一队人去接楚王回来。 回来一个楚王,又折了一个太子,麒麟军统领张魏和控鹤卫的总指挥使赵高,不约而同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太子再不得圣宠,也是国朝储君啊!若是太子今日有个什么闪失,自己的项上人头,怕就是要和九龙山的雪泥一样化作尘土了。 温执斜睨了四周一圈:“太子殿下,你说如果我今日把你杀了,你父皇是不是明日就会改立齐王为储君了?” 傅岚宸自嘲般笑道:“可能吧,或者你可以试一试。” 温执斜视着傅岚宸,冷声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不惜命的太子。” 傅岚宸一点被挟持的压迫感都没有,轻快道:“你如果要杀我,我早就死了,不会活到今日。” 温执反问:“我不杀楚王是真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毕竟你身上流的是狗皇帝的血,我们与他不共戴天,杀了你,也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这边齐王代表皇帝又和刺客谈判了一轮,但是不管齐王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温执几乎看都不看齐王一眼,双方正僵持不下之时。 不知道是谁告诉了皇后,太子被挟持了,于是皇后什么也顾不上,便哭喊着跑了出来,再加上徐归宜,这样一闹,便惊动在场所有的人。 温执瞄准了时机,托着傅岚宸便往丛林里退。 “快追上,一定要救回太子!”皇帝急忙下令,禁军和控鹤卫悉数追上。 “宸儿,我的宸儿啊!”皇后哭的撕心裂肺,面色惨白,众人已是劝不住,徐归宜无奈只得穿过重重人影,跑过来扶住皇后。 “母后!”但其实也无济于事,现在唯有太子能抚平皇后的嘶吼。 徐归宜往回看,已不见傅岚宸和刺客的身影,心急如焚,但是她又不能抛下皇后不管,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一时间,各种声音交织而来,有大声呼唤“陛下”的,也有一直在喊“皇后”的,徐归宜只觉得天昏地暗,无一片净土。 “母后,我们先回去吧,父皇一定会救回殿下的。”拖拖拽拽中,皇后被绊倒在雪地上,徐归宜连忙用自己的身体接住皇后。 “母后,五哥一定会没事的。”楚王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跪在皇后跟前。 徐归宜看到他,神志稍微清醒了些,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扒拉楚王:“小八,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痛?” 楚王跪行了两步,好让徐归宜摸得更方便些:“五嫂,我没事,是五哥救了我。” 今日雪融,正是最冷的时候,又被挟持了许久,徐归宜去摸他的脸,已经冻得没有了温度,急忙把他往怀里带,用手挡住他露在风中的侧脸。 “快来人,送楚王殿下去德妃娘娘那里。”说罢,将楚王交给了一个年长的嬷嬷。 然后才合着众位宫人,一起将皇后扶起来,送回营帐。 “太子妃,您也进来吧,外面太冷了。”一个宫人上前劝道。 徐归宜却坚持要在外面等消息,皇帝还没回来,傅岚宸也没有消息。 “太子妃,您这样会把自己先冻坏的。”宫人上前给徐归宜的手上放了一个刚灌好热水的汤婆子。 徐归宜刚握紧,他们就回来了,她急忙的跑过去,却因为双脚早被冻僵了,没跑两步,就摔倒了。 宫人上前连忙扶起她,还不待说些什么,便听到有人急声喊着:“宣太医,快宣太医.......” 不过片刻,太子营帐中,便聚集了十数位太医。 傅岚宸是被禁军抬回来的,徐归宜赶到的时候,没见到人,只见到雪地上的一行行嫣红的血迹,那是傅岚宸的血。 经此一闹,九龙山的冰雪更加寒冷了。 赵王和齐王亲自护送皇帝回了大帐,帐外冰天雪地,帐内七尺生寒。 “去宣两位太医过来。”看着面色极差的皇帝,齐王很是担心。 “太子还没有脱险,所有的太医都不准离开。”皇帝语气森然,瞟了齐王一眼,只那么轻轻的一眼,却让齐王跪下请罪。 “儿臣关心则乱,思虑不周,请父皇恕罪!” 赵王也连忙跪下:“父皇,三弟也是担心您的身体。” 皇帝却并不看他们:“出去。”阴沉又决绝,不容迟疑。 齐王脸色煞白,在赵王的扶助下起身,二人艰难的往帐外移动。 “成国公留下。”皇帝脸色阴冷,眼神如铁。 这让跟在众人身后,准备退出帐外的成国公,从心底里涌出阵阵寒意。 “今日陛下遇刺,是臣护驾不周,臣愿意接受任何处置。”成靖云单膝跪地,拱手请罪。 皇帝坐的沉稳,身形岿然如山:“遇刺的是朕,躺在那里的却是太子,成-靖-云,你到底在干什么?” 最后一句话,皇帝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 成靖云亦是心痛难耐:“陛下,太子殿下受伤,臣自知有罪。可是,您知道,那绝非臣的本意。” 皇帝勃然大怒,拂袖将随手的摆设,摔了个粉碎:“当时刺客已经放了太子,你为什么还要射出那一箭?岂不知你惹怒了刺客,他们自然要报这一箭之仇。” 当时的情形,皇帝已经答应刺客,只要保证不伤害太子,他们今日便可全身而退。双方条件谈拢,傅岚宸刚脱险,成国公却突然朝着刺客首领射了一支金羽箭。 如此出尔反尔,狗急了还会跳墙呢。 最后一名刺客放弃逃离,拼死还给了皇帝这一箭之仇。 刺客被禁军当场射杀,可射向皇帝的那支黑羽,谁来挡?自然是距离和时机最合适的“逆子”傅岚宸。 “成靖云,莫非这些年在北境,生杀大权在握的日子过久了,怎么.......回到光凌就不习惯了?”皇帝陛下字字诛心,亦字字真心。 是,若是在北境,两军阵前,成靖云会毫不犹豫的亲自射杀被挟持的人,然后趁着倒下的人,还没有死彻底之前,再为他射杀挟持他的人。 北境十年风沙,成靖云的心肠已经练的比刀剑还硬。 “臣死罪,求陛下不要宽恕臣。” 将军百战声名谒,求死都如此坦荡荡。 皇帝陛下看着自己的忠臣爱将,爱恨交织,低沉道:“成卿,是朕......太惯你了。” 看着成靖云身形僵硬的走出大帐,皇帝陛下眼中的杀意,已经遏制不住,但很快又慢慢的平息。 北境还需要他。 自从那人走后,北境唯有一个成靖云了....... 他要皇权在握,也要北境安定。 41、将军百战声名裂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成靖云走出皇帝大帐的时候,就看到成三爷等在不远处。 成三爷见到他,急忙问道:“四弟,陛下可有问罪?” 成靖云却答非所问:“太子殿下如何了?” 这个问题,很明显的让成三爷的声音变小了:“太医都在那边,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不过,开始我们几个抬着太子回来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眼,不是伤及要害,但也.....不好说。” 一向志得意满的成国公,终于耷下了眉,掂了掂腰间的宝剑,十分沮丧。 成三爷皱眉道:“四弟,不是三哥说你,今日实在过于凶险了。而且,你也想一想阿薇,如果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她这个太子良娣,下半辈子怎么过?” 如果今日傅岚宸没受伤,成靖云定会反驳一句:“太子殿下自己都朝不保夕,怎么顾得上一个良娣?” 可是成傅岚宸现下就躺在那里,还是因为自己的失误造成的,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当初阿薇嫁给太子,我是不同意的,若非皇后从中作梗.....” 成三爷连忙制止他:“四弟,慎言!” 太子的营帐之外,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都被太医给挡了回去,最后只留下徐归宜一个人。 “微臣,参见太子妃。”一个清亮的声音,惊醒了被冻傻的徐归宜。 “恭敏侯?”徐归宜寻声回望,稀薄的月色下,站着的正是南宫明尘。 这样的冰雪天气,他依然笑的如沐春风:“听闻太子殿下的伤势已经稳定,微臣前来探望。” 徐归宜的面部表情已经僵硬住了,勉强挤出了一丝淡笑:“有劳挂念。” 南宫明尘笑着点了点头,上前走到了几步:“天寒地冻,太子妃,请早些回去休息。” 徐归宜肯走的话,怎会还留在此处:“我等太医换完药,我就回去。” 南宫明尘无奈的摇摇头:“太子妃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执拗,一样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一下,徐归宜无言,南宫明尘也静默。 定了片刻,南宫明尘开口:“一起进去探望太子么?你自小身体便虚弱,冷风再吹下去,你是撑不住的。到时候你们夫妻二人,一伤一病,倒也般配!” 徐归宜小心翼翼道:“我怕......进去碍事......” 南宫明尘斜睨了她一眼,便拉着她一起往营帐走去,却在进入营帐的同时间,悄然的放开了她的手。 旁人只看到恭敏侯和太子妃一前一后,来探望太子。 太医们刚给傅岚宸换好伤药,见到徐归宜和南宫明尘进来,急忙行礼。 “江太医,我们来看太子殿下。”南宫明尘跟一位年长的老医者,打了个招呼。 徐归宜也随意的点了点头,便去看傅岚宸。 旁边的太医看见太子妃的脸上实在没有血色,双目已经空洞,于是上前来安慰道:“太子妃,请不必太担心。殿下中箭的地方,未及要害....” 徐归宜急忙道:“可是流了很多血。”也没有事吗? 江太医也叹道:“那一箭来势汹汹,太子殿下伤的确实重。但眼下血已经止住,刚刚老臣已经为殿下服了汤药,只要撑过今晚,伤势基本就稳住了。” 徐归宜去看傅岚宸,他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因为失血过多,脸色和雪一样发白。 她在担心傅岚宸,南宫明尘却在担心她。 “江太医,也给太子妃看一看吧,她今日在这帐外等了许久,莫要染了风寒。” 徐归宜刚说了一句:“我不碍事。”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吓得江太医赶紧吩咐左右:“快去给太子妃,端一碗御寒的姜汤来。” 徐归宜还想说些什么,又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实在说不出话来。 很快姜汤就端来了,后面跟着的是袭月和青玉。 “我不喝。”徐归宜从小到大就不喜欢生姜这个东西,一点味道也闻不了。 江太医和一众太医岂肯放过,忙道:“太子妃喝了吧,这是老姜所制成的御寒汤,最为有效。” 一听老姜,徐归宜的眉毛全都拧巴在一起了,求助似的看向袭月。 袭月亲自端过姜汤:“太子妃,喝了吧。” 徐归宜双目剧增,坚决不喝。 太医们还在说什么良药苦口的话,南宫明尘也皱了眉头,青玉已经上前将徐归宜按住,袭月端碗上前。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太子妃被自己两个婢女,按着头灌下了一碗姜汤。 徐归宜:“......” 但是姜汤还是灌迟了,第二天徐归宜就发了高热,全身发烫,根本下不来床。 正应了南宫明尘的那句话:他们夫妻二人,一伤一病,倒也般配! 不过因为这两件事,冬狩是彻底停了,皇帝又下令从光凌调了很多的太医和军队过来。 徐归宜能下床之后,去看傅岚宸,却遇到了皇帝陛下。 “臣媳,参见父皇。” 皇帝看起来十分疲倦,精气神很不好,见到徐归宜后,温和道:“太子妃的风寒,好些了吗?” 徐归宜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平缓道:“好多了,多谢父皇关心。”又看了还在熟睡的傅岚宸,“父皇来看殿下,他醒来后一定会很高兴。” 皇帝突觉心里有块地方被翻动了:“是吗?太子见到朕,会高兴吗?” 他们这对父子,有多久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饭,说过一句温情话了。 “朕有很多兄弟,年少时总也见不到先帝一面。后来朕有了自己的儿子,自认对他们几个都用心教导,可是太子......”总与自己背道而驰。 皇帝的喃喃自语,徐归宜无谓去为傅岚宸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听着。 皇帝说累了,便自己回去了,然后一直在外等候的江太医才进来。 江太医一看到徐归宜,行礼后,就要给徐归宜把脉,又问袭月徐归宜有没有按时喝药。 “太子殿下,要何时才会醒来?”徐归宜问江太医。 江太医笑道:“昨日和今日都醒过一回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弱,又睡过去了。” “有劳江太医和诸位太医了。”徐归宜起身给江太医行了一个大礼。 “为人臣子的本分,担不起太子妃大礼。”江太医是个极和善的老者。 三日后,圣驾回京,一行人走了几个时辰后,终于离开了九龙山。 徐归宜往回看,那被白雪覆盖的大山,回想起这半个月来发生的诸多事情,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畏惧之意。 近几年,皇帝怕是也不会再来九龙山了。 回到东宫之后,徐归宜要日日接待很多来探望太子的人,还要去照顾傅岚宸的衣食起居。 这一日南宫明尘再次来到东宫,名为探望太子。 可是徐归宜觉得,以南宫家和东宫的关系,南宫明尘来的次数过于频繁。 徐归宜屏退左右:“小侯爷有什么话,直说吧。” 南宫明尘身穿着暗紫穿枝莲片金锦鹤氅,一条暗深红色仙花纹宽腰带系在腰间,一头飘逸的头发,一双清澈的眼神,当真是美如冠玉。 初次见他,徐归宜觉得他眉眼几分神似南宫贵妃,今日细细一看,他若是女子,容貌应当比南宫贵妃更胜一筹。 “九龙山的刺客,找到了一批,虽然现在都死了,但在死之前,还是问到了一些消息。”这是他跟着齐王,连续三日去大理寺,才得到的消息,应该是机密中的机密了。 徐归宜听到有刺客的信息,果然心情澎湃,因为她有太多的疑问了。 可是,南宫家的人,不得不防啊..... 继而一瞬,她疑惑道:“这件事,大理寺给的结论不是已经出来了吗?说是百越部族的余孽。” 南宫明尘在人前总是笑意迎人,可是在徐归宜的面前,也会沉下一张脸:“百越余孽盘踞在南疆,千里奔袭到北方的九龙山,刺杀陛下,不说值不值当吧,单就说南疆人受得了这北方的冰天雪地么?” 事实上,皇帝陛下欲往南疆用兵之心日久,这一回刚好需要一个替罪羊罢了。 徐归宜平静道:“所以,小侯爷想说什么?” 南宫明尘并不想花时间绕弯子:“那批刺客,是裴氏的旧部。六年前,飞鸿将军战死,五万亲卫军殉国,彻蓝城墙下,白骨累累。可是陛下非但没有给他们追抚,反而认定他们贪功冒进,全军战死,也不过是以身恕罪。所以他们心有不甘,便叛出朝廷,这些年来专与朝廷作对。” 徐归宜咬住下嘴唇,死命的捏住自己的手腕,镇定道:“小侯爷不是说,五万亲卫军全部殉国了吗?那些刺客从何处而来?” 南宫明尘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当年,飞鸿将军身任北境五城兵马司,总领北境军权,除了彻蓝城之外,自然还有别的亲信部下。太子妃应当记得,今年成国公府的成三爷成靖渊,几个月前在忻州被革职查办。” 徐归宜坦然:“记得,成三爷被革职之后,忻州参将的位置,至今都缺着。” 南宫明尘目光如烁:“那你可知道,成靖渊之前,忻州参将的位置是谁?” 她知道。徐归宜内心说。 可她不能:“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南宫明尘一句一句:“温-羡-青,护龙司总指挥使,都虞侯温离庭的亲弟弟。六年前,彻蓝城一战,他率领两万忻州军前去驰援,却遭遇了伏击,一队人马翻下了大别山,尸骨无存。” 42、笑枯荣无问生平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这件事.....和刺客有什么关系?”徐归宜定了定心魂。 南宫明尘继续说道:“陛下怀疑,猎场那日的刺客,就是温羡青。” 徐归宜仿佛被一个大摆钟敲镇住了,天旋地转,略有些语速急迫:“温将军既是温指挥使的亲弟弟,又是大翊的驻城将军,就算当年没有死在大别山,又怎么会做了刺客,还要刺杀陛下?”将军百战,没有死在战场上,就只能落得一个身败名裂得下场吗? 徐归宜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加速的有些厉害,南宫明尘以为她是惊惧使然。 “太子妃当日在现场,你觉得那日的情形之下,刺客为什么会放了楚王?太子妃也知道了吧,楚王并非曹德妃所生,他身上流淌的是裴氏的血。” 是,如果南宫明尘说的是真的,刺客真的是温羡青,他曾与飞鸿将军半师半友,他会杀皇帝,会杀太子,却不会杀楚王。 徐归宜犹如五雷轰顶般,被震的说不出来话。 南宫明尘至始至终都十分淡定:“至于其他的,我只能告诉你,太子应当早比陛下知道,刺客的身份,所以才敢向前。如果你还有疑问,待到太子醒后,太子妃亲自问他吧。” 徐归宜强撑着一口气:“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南宫明尘眼眸忽动:“你要坐稳这太子妃的位置,就必须要知道太子的心结,裴家的事情多了解一些总是没错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死人罢了,与太子自幼一起长大又如何?你与太子殿下才是来日方长。” 徐归宜眼中的泪珠忽明忽暗,这话,还真是像极了徐周燕说的话。 南宫明尘上前:“不要怕,我会帮你。”温柔又坚定。 他说这话时,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吹在徐归宜的脸上,生生的打疼了她,失去的理智终于回归。 她本想说,南宫家和东宫,多年来势同水火,就不必小侯爷操心了.... 可,他又说:“你大婚之时,我远在辽东,没有赶得及送你一份嫁妆,就让我日后慢慢补上吧。” 后来南宫明尘又说了什么,她没有太听清,知道他行礼告别。 留下她一个人站在永辉楼的楼上,天地无言。 原来他一直记得,他也一直记得,他们都记得。傅岚宸记得裴照锦,明尘也记得徐归宜。 可是她却骗了他们两个人。 新的一年很快来到,帝都的人们如往常一样都沉浸在节日的喜悦里,安享着这太平盛世,康衢烟月。 午后时分,吴嬷嬷急忙忙的跑来淳徽殿,说喝药的时间到了,却找不到太子殿下的人。 徐归宜今日刚从承恩公府回来,只得又重新披上狐氅出门。 “伤都没利索,乱跑什么?”徐归宜前前后后找了好几条街,实在找不动了,对着一众宫人发了一通脾气。 吴嬷嬷小心的上前道:“刚刚遣人去问过了了,说是太子殿下今日没进宫,也没去永嘉侯府。” 徐归宜忍住怒火,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可有什么异常吗?” 吴嬷嬷摇了摇头:“今日早上奴婢去侍候汤药的时候,一切正常。” 过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太子妃,或许有个地方,我们可以去看一看。” 徐归宜狐疑,皱眉道:“什么地方?” 一刻钟后..... “武靖侯府不是早就被下令封了吗?”徐归宜站在一处高大庄严的旧宅面前,提出正常的疑问。 吴嬷嬷看了看,只有低头:“是的,太子妃。侯府六年前就被查封了,但是陛下一直没说怎么处置,至今都空着。我们殿下.....”仗着东宫太子的身份,倒是经常光顾。 袭月担心徐归宜的身体,自然想赶紧找到傅岚宸,然后一起回东宫喝药,徐归宜在寒风中奔波了这许久,她觉得很有必要灌一碗老姜汤。 “太子妃,我们....不进去吗?” 徐归宜听后,缓缓看向袭月,失笑道:“今日我若踏进这侯府一步,太子殿下这伤怕是要难好了。就在这等吧,我受的住。” 吴嬷嬷心疼喊道:“太子妃?” 徐归宜低声道:“嬷嬷,很抱歉,我跟太子殿下一样,都是固执的人。” 一言出,四下皆静。 吴嬷嬷早该知道的,此刻她终于认命,于是她扬了扬手,对众人说道:“你们都先回去,我陪太子妃在这等着。” 青玉拉着袭月离开,待到众人都走后。 吴嬷嬷替徐归宜换了一个新的汤婆子,又为她掖紧了毛领子,慢慢道来:“奴婢十二岁就进了宫当差,一直做着下等杂役的活计,直到二十二岁那年,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徐归宜就那样静静的站着,任由吴嬷嬷摆布。 吴嬷嬷又从马车上拿了一把伞,撑开来:“第一件事,发生在成孝八年的正月,皇后娘娘所生的五皇子,被册封为皇太子,我被派遣到承华宫当差。第二件事,发生在成孝八年的春天,大翊一等军侯武靖侯满门赐死,太子殿下大病了一场。” 或许事风雪太重,徐归宜只觉得百骸生凉。 “是吗?成孝八年的秋天,我在斓洲的真清观,也生了一场大病,父亲给我请了许多的名医,都说我活不过那个冬天。可是,我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了。观里的道长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吴嬷嬷略有些吃惊:“看来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缘分匪浅。” 徐归宜凉凉笑道:“钦天监不是算过我们的生辰八字吗?说我们八字相合,是对方命中的贵人。” 吴嬷嬷也笑了:“太子妃相信钦天监吗?奴婢以为您不相信呢。” 徐归宜望了望高宅的四周,人烟稀少,雪中更显凄怆:“听说太子殿下与武靖侯府那个被赐死的小世子,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远非常人可比?” 吴嬷嬷敛眉:“是。彻蓝城一战之前,陛下十分倚重武靖侯府,当年老侯爷无子,只有两个女儿,还是陛下力排众议,破例让老侯爷的长女,袭了侯爵,也就是世人皆知的“飞鸿将军”。再后来,老侯爷病逝,陛下又纳了裴家二小姐为妃,就是楚王殿下的生母,淑妃娘娘。那些年,裴氏一门,荣宠无双。” 荣宠无双? 看着面前的荒无人烟的裴氏旧宅,徐归宜只觉得人世凉薄,莫过如此! “我虽远在江东长大,但是也听说过,飞鸿将军并无婚嫁,那侯府的小世子是何来历?” 吴嬷嬷抬头,想了想:“奴婢记得是从近族过继来的,好像是出生没多久就养在了侯府。裴家的老夫人病逝多年,飞鸿将军又常年在驻守北境,所以小世子几乎是在宫里与我们殿下一起长大的。” 徐归宜叹息道:“难怪这么多年来,大家都说太子殿下对那小世子,念念不忘。我不过是生了一双与世子极为相似的眼睛,殿下便如此厌恶我。” 吴嬷嬷不自觉的看了看徐归宜那双与众不同的眸子,只一刻便闪开:“奴婢从前只是在后院做些下等杂役,并不常见太子和小世子,不过奴婢在宫里时日长,见过几回淑妃娘娘,您的眼睛与淑妃娘娘是有几分相似的。” 徐归宜抬手扶上眉角:“那你见过飞鸿将军吗?” 吴嬷嬷身形一震,喉咙似乎被人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不能说吗?是因为陛下下旨不许人提起?” 吴嬷嬷脸色煞白,讷讷道:“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提起过她了。” 尽管她曾经为百姓,为大翊,征战沙场,驻守边境二十余年,立下赫赫战功,人民却不再记得她。 徐归宜戏谑的笑了笑:“那说说小世子,应该长得很好看吧?” 吴嬷嬷这下轻松多了:“小世子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绮年玉貌,风光殊绝。小世子和太子殿下是当年宫里最好看的两个孩子。” 徐归宜轻声细语道:“但是很可惜,只活到了十三岁。” 吴嬷嬷:“......” 傅岚宸一个人从裴氏旧宅出来时,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徐归宜,身后的吴嬷嬷正撑着一把鹤飞九天象牙白十八骨罗伞,伞面上已经积了不少雪。 二人对视片刻,徐归宜上前为傅岚宸拂掉鹤氅上的雪粒子:“明日便是上元节,殿下出门不带伞,若是染了风寒,妾身可就没法跟父皇母后交待了。” 傅岚宸抬头,定定的看着徐归宜的眼睛,什么话也不说,眸子里却满是哀伤。 徐归宜觉得,若是自己这双眼睛,能让傅岚宸环节片刻的思念之情,她其实不太介意。 “回宫吧。”良久,傅岚宸终于开口。 雪下的越来越大,成孝九年的第一场雪,很快的,一点一滴的,轻柔的,狂肆的,席卷了整个光凌的上空,覆盖了杳杳华街,覆盖了来时路的每一个脚印。 街上的行人,出双入对。陆离的灯光照耀着每一个行人,折射出千百种不同的光华,纵使绚丽如斯,终究没有人愿意停下前进的脚步,舍一场三杯两盏淡酒言笑的短暂时光。 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世间寻常。反正岁月还有无穷尽的繁衍,人们可以任情挥洒。 43、折梅入画清秋节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光凌的冬天真的太喜欢下雪了,袭月这个南方来的人,在感染了一场重风寒之后,终于看厌了。 因为太子卧病在床,太子妃便有了不出门的正当理由,她整日里待在永辉楼,哪怕傅岚宸睡着了,她就静静坐着,也能坐上半日。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真的无趣,卢至柔擅长音律,会弹奏,会唱曲;成鹤薇擅长弓马骑射,会舞剑,会投壶;就是一向静默的安若素,会国画,还会下棋。 “太子妃可以写字啊,您的书法,可是二爷称赞过的。”袭月觉得自家太子妃一身的优点。 “太子殿下的书法,可是曹太傅亲传,我在他面前,那可真是班门弄斧了。”徐归宜实在惭愧。 转眼正月就过完了,徐归宜照例去永辉楼探望傅岚宸,经过荣园的时候,见到园角的梅树冒出一枝新芽,心生欢喜,觉得春天马上就要来了一样。 因为光凌的冬天实在太长了。 徐归宜进到永辉楼的时候,刚好大家都在。 傅岚宸坐在白玉罗汉床上,安若素在珊瑚圆桌上摆弄棋盘,成鹤薇和卢至柔则侯在一旁表情凝重,见到徐归宜,都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连忙起身。 “妾身,给殿下请安。”徐归宜笑着行礼。 傅岚宸这两个月一直在东宫养病,徐归宜发现,只要他不进宫面对朝务,情绪倒是稳定了很多。 “免礼。”傅岚宸语气平和,目光落在徐归宜身上,只那么一瞬,便起身去内书房去了。 成鹤薇告诉徐归宜:“殿下说,他收藏了一副暖玉质地的棋子,今日找出来,试一试手感。” 徐归宜微微“哦”了一声:“今日还是殿下和素素对弈吗?” 卢至柔摆手道:“殿下说他今日乏了,成姐姐和安妹妹对弈,我们旁观。” 成鹤薇立马扁嘴道:“我的棋艺怎么和安妹妹对嘛,殿下真是为难我。” 卢至柔掩嘴笑道:“那我就更不擅长了。” 一旁的安若素始终笑着,不怎么接话。 成鹤薇拉着徐归宜随意坐下,顺带上下打量了一番。徐归宜今日穿着一袭黛色落针如意云纹绫玉锦长袍和内里是一件莹白色撒针绣广袖斜褐对襟,下面是一件豆青色藤纹绣帛襦裙,头发绾成了惊鸪髻,云鬓点缀着碧玉棱花双合金簪,耳上是一对白玉水龙吟耳坠,白皙如青葱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龙凤合欢镯,腰间系着绿梅金丝纹香袋,一双绣玉兰花重瓣莲花锦绣双色芙蓉牙靴。 成鹤薇眼睛一亮:“太子妃姐姐,你这双新靴子真好看,上面的玉兰花绣的栩栩如生,下面怎么还叠加了重瓣莲花?果真别致!” 这个.....徐归宜也盯着靴子看了片刻,嗫嚅道:“这个....是至柔送我的,我也很喜欢。” 成鹤薇果然抬头看了一眼卢至柔,她神色略尴尬的笑了笑:“我的绣工一般,听说太子妃姐姐身边的袭月姑娘绣工出神,这腰间的绿梅香袋,一看就非凡品。” 这个这个.....徐归宜又看了看香袋,只听袭月小声说道:“这个香袋不是奴婢绣的,是安宝林绣的。” ...... 安若素擦拭棋盘的玉手,霎时间停住了,艰难道:“我还绣了,仙鹤,海棠,和玉兰的,只不过还没绣完,等我绣完之后,就给成姐姐和卢姐姐送去.....?” 卢至柔赶紧道:“那真是多谢安妹妹了。” 徐归宜也连忙道:“素素辛苦了。” 只有成鹤薇,瘪声道:“是我手笨,平日里只会舞刀弄剑,以后一定向两位妹妹多多请教.....” 众人:“......” ...... “棋子找出来了。”傅岚宸恰恰从内书房出来,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扬了扬手中的棋子,朗声道。 卢至柔让路给成鹤薇,退到徐归宜身边:“成姐姐,请吧。” 成鹤薇却并不起身道:“殿下,妾身棋艺不佳,敌不过安妹妹。” 傅岚宸很明显的停顿住了,明明一开始说好了,他不明白成鹤薇为什么又如此反复。 “你不会是想临阵脱逃吧?”傅岚宸皱眉道。 成鹤薇抠了抠手:“妾身不是要临阵脱逃,只是想要一个人在旁指导。” 傅岚宸以为她是要自己指导,平静道:“那岂不是一对二,胜之不武。” 徐归宜看着傅岚宸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说道,只是一盘棋局而已,何必如此认真。难道你看不出来,成良娣脸色不好吗? 她还没得及说,成鹤薇又道:“那殿下指导安妹妹,太子妃指导妾身,这样就公平了吧。” “什么?”徐归宜刚刚还想替她说话的心情,一下子就没了。 可是不等徐归宜开口,傅岚宸就独自定了:“就这么办吧。” 徐归宜看着离自己最近的卢至柔,无语凝噎。 卢至柔退后了两步:“妾身,去给大家准备茶水和点心。”说完,走的飞快。 傅岚宸已经坐到安若素的旁边,等了一会儿,回头看向徐归宜:“太子妃,请吧。” 于是半个时辰后,当皇后扶着皇帝踏进东宫的时候,便看到这样一番妻妾满堂,其乐融融的场景。 “太子妃姐姐,我们这一盘不会要输了吧?”成鹤薇在徐归宜耳边,低声道。 徐归宜冷哼一声:“未必。” 棋局上,黑白良子纵横交错,盘桓蜿蜒,正杀的难舍难分。 傅岚宸双眉紧蹙,眼睛是满满的杀意,盯着棋局一动不动。 徐归宜没想到,当朝太子跟自己的良娣下棋,也如此狠厉无情,丝毫不留情面。 傅岚宸也没想到,他以为徐归宜的棋艺应当和成鹤薇差不多路子,可是见她一个女子,步步紧逼,杀伐决断,他心中的斗志也被激发出来。 “殿下,我们是不是进入了死局?”安若苏颤弱道。 傅岚宸纹丝不动,只抬了抬手,示意安静。 卢至柔在一旁,也是紧紧盯着棋盘,她虽然棋艺不好,但看还是看得懂的。 眼下局势,真是多说一句,都是废话。 五个人都敛声屏息的,目光一致。 “好棋!好棋啊!”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一人悄步进了屋内。 剩余的五人,皆被吓得不轻,连忙就地跪下行礼:“参见父皇。” 皇帝却不看他们几个,只认真盯着棋盘,缓了缓,大声喊道:“明尘,你来,替太子和太子妃解一解这局棋。” 于是众人才抬头看向门口,还站着皇后,以及正在徐步走过来的恭敏侯-南宫明尘。 皇帝皇后微服东宫,还带着贵妃家的侄子,也算是外臣了吧? 徐归宜不能理解,后来成鹤薇和卢至柔说了她们也不能理解。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南宫明尘总是最知礼的人。 傅岚宸淡看了他一人:“免礼。” 众人已经非常识趣的让出位置给皇帝和南宫明尘,跟着徐归宜去给皇后行礼。 皇帝对待这位外戚的态度,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亲昵三分:“明尘,你是围棋高手,来看看,朕好久没见过一盘死局了。” 于是皇帝、太子、恭敏侯三个人重新陷入了棋局。 皇后则在徐归宜的陪同下,逛了逛傅岚宸的书房。 “本宫已经许久未来东宫了,今日还是陛下提及此事,不过能见到你们夫妻和睦,本宫心里很是宽慰。” 一局棋而已,哪里能看出来夫妻和睦,皇后没看过棋局,是不知道他们杀的有多么惨烈。 徐归宜笑的实在勉强:“殿下在东宫养伤,总要找些乐子。”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扫了一遍书房:“太子的书房,还是跟以前一样,陈设挂件都没换过。” 这是多久没来了? 不过徐归宜记得,自从自己嫁入东宫之后,皇后这是第一次来。 皇后又翻过一个紫檀八仙八宝纹顶竖柜,后面竟是一个画室,徐归宜着实被震惊到了。 只见四面的墙壁上贴满了白色布帛,然后一幅幅画像,琳琅满目的映入眼帘,徐归宜慢慢看过去,竟没有一幅是出自名家之手,甚至还有一些是半成品,东面墙上挂在最高处的那几幅竟然有火烧过的痕迹。 “太子妃,觉得这些画如何?”皇后眼眸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徐归宜蓦然收神,十指微微颤抖:“妾身竟不知,殿下还擅长国画。” 皇后突然笑出了声,看上去十分开怀:“宸儿吗?你以为这些都是他画的?” 徐归宜咬了咬嘴唇:“可是儿媳说错了?” 皇后嘴唇蠕动,半响之后,才说道:“如今你都知道了,告诉你也没什么。这些都是原武靖侯世子的笔墨,宸儿一直存在这里。你看那些烧坏的画,那年武靖侯府不知怎的起了一场大火,半个藏书阁都烧了,宸儿冒着大火亲自爬进去,搬了这些画出来。为了这件事,被陛下骂了一个月,他都不在意。” 看着徐归宜乍白的脸色,皇后轻轻挽过她的手,说道:“本宫跟你说这些,是让你知道,宸儿是个长情的孩子,只要你真心待他,他必不会辜负你。至于从前的旧事,一个死人罢了,你们夫妻才是来日方长。” 一个死人罢了,你们才是来日方长。 又是这句话,所有人都这样劝她。 就如同那句: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要学会忘记。 明明自己都忘不了,却总是致力于劝别人要忘记,并且乐此不疲。 真是可笑! 徐归宜擦去脸上的泪珠,笑道:“儿媳,听母后的。” 皇后怜爱的摸了摸徐归宜的眼眸:“好孩子,母后没有选错人。” 两个人携手走出的画室的时候,南宫明尘和皇帝在解棋局,傅岚宸就站在皇帝身后,一动不动。 44、云收雨坠势成城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皇后走到皇帝身边,嗔道:“陛下,太医们还在外面等着呢,您说是来探望儿子的,怎么迷上了棋局?” 皇帝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大悟道:“哦,是了是了,是来看儿子的,宣太医进来。”又对南宫明尘笑道:“把这局棋复刻一下,改日到朕宫里,再细细盘。” 南宫明尘起身行礼:“微臣遵旨。” 太医们陆续进来,先后三位太医给太子诊脉,又检查了伤口,结论都是一致 皇帝表情有些凝重,沉着问道:“江太医,太子的伤势如何?” 江太医疏朗笑道:“启禀陛下,殿下的伤势已经大好了。” 皇后又追问道:“太子这一箭离心口处不远,可会落下隐疾?” 江太医拱手对皇后:“皇后娘娘请宽心,太子年轻力壮,恢复快,并不会留下隐疾。” 皇后一颗心终于落地:“那就好,多谢江太医了。” 江太医摇头摆手道:“救死扶伤,医者本分。不过要感谢太子妃,对太子殿下关怀备至,所以伤势才痊愈的如此顺利。”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徐归宜,十分扎眼。 徐归宜福身行礼,慌忙回道:“妾身惶恐,是太医们救治有方。” 皇帝见二人彼此推脱,大手一挥:“太医和太子妃都有功劳,东宫众人照顾太子也辛苦了,都重重有赏。” “谢陛下。”众人齐声叩谢。 江太医又交代了几句,然后先退了出去。 皇帝说有话和太子单独聊,皇后等人都侯在永辉楼外的荣园里。 南宫明尘站在一角,独自赏着风光,十分识趣。 这时皇后喊道:“恭敏侯,你过来一下。” 南宫明尘听到后,立马过来:“皇后娘娘唤臣何事?” 皇后看着南宫明尘,感激道:“今日若不是你劝陛下来看太子,就连本宫都忘了,这东宫的大门在哪边了。” 原来是南宫明尘劝说皇帝来东宫探望的太子,难怪今日如此蹊跷。 徐归宜也不由心生感激:“多谢恭敏侯。” 南宫明尘显然受宠若惊了,忙躬身道:“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抬举小臣了,臣万不敢当此谢意。是今日,微臣进宫回禀差事,陛下提及了太子殿下的伤势,微臣猜测陛下思念太子,所以才向陛下谏言,微服东宫。” 皇后听后,凉凉笑道:“这样说来,本宫更要感谢侯爷了。太子尚有两个亲兄长,也是日日进宫回禀差事,也不见他们为太子进言过一句半句,还不及侯爷一个子侄。” 皇后这满满的酸楚味,吓得徐归宜赶紧伸手去拉皇后的袖子:“母后。” 皇后心里不痛快,说话更大声了:“怕什么,皇帝听见又如何?” 徐归宜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再说话。后面的成鹤薇和卢至柔也缩了缩脖子,安若素则是将头埋得更低。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二月份,朝廷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皇帝任命南宫明尘为忻州参将,不日即将赴任。 第二件,中书省和吏部合议了一个月,终于拟定了洪州和景州的新刺史。 光禄寺卿卢秋鸣任洪州刺史,卢至柔的亲叔叔。 原景州司马曹彬迁任景州刺史,赵王妃曹梓蔓的族兄。 三个儿子都顾及到了,皇帝这碗水,端的不可谓不平。 况且,洪州与斓洲毗邻,徐归宜和卢至柔同在东宫,互相牵制,互相监督。 要不说皇帝陛下真是深谋远虑,连儿子的后宫都思量到了。 第三件,皇帝任命成三爷成靖渊为主将,控鹤卫副指挥使张鲛为副将,都虞侯温离庭为督军,领军五万,命其三月内铲除南疆余孽。 二月末,安王妃南宫羽真诞下一位郡主,陛下亲封“怡安郡主”。 小郡主满月酒那日,柔嘉长公主抱着小小的婴孩儿,突然泪流不止,众人都吓得不知所措。还是永嘉侯夫人强行将长公主带去了后堂,德王妃又抱着安王妃抚慰了许久,场面才慢慢控制住。 事后,沈氏跟徐归宜感叹:“身为一个母亲,再也没有一日内连失两子更为痛心的事情了。” 徐归宜回想起那几日,也是心有余悸:“嫂嫂,柔嘉长公主真是命苦。” 沈氏拂了拂胸口:“谁不命苦?柔嘉长公主几位远嫁藩地的皇姐,年年递那么多折子回京城,又有什么用呢?不说别的,陛下此次对南疆用兵,又何曾顾及过南疆的百越王妃,是我朝的永清公主,淮王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是啊,谁不命苦? 上天不仁,众生有苦难言罢了。 “还好,当今陛下没有公主。”徐归宜只能如此感叹了。 沈氏看向这个单纯的太子妃,不禁失笑:“没有公主,但是有郡主啊,三日后信都郡主举办诗会,我们承恩公府都收到请柬了,你们东宫没有收到吗?” 徐归宜讪讪笑道:“承恩公府是书香门第,郡主办诗会送请柬上门,这也没什么啊。”至于东宫嘛..... 沈氏作势打了徐归宜一下:“太子妃好大的忘性,这就忘了娘家本源了。” 徐归宜连忙改口:“不敢不敢,只是我们东宫.....嫂嫂你也知道,诗文,我是不太懂的,如果要出席的话,怕就卢良娣可以应付一二了。” 沈氏瞥了她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的好太子妃,就算你才情堪比曹夫子,谁又敢真的叫你作一首《水调歌头》出来,不过是要你去给信都郡主撑个场面罢了。” 徐归宜终于悟了:“曹大家的《水调歌头》,我是真不敢染指,我最多只能临摹几遍字帖罢了,那我到时候带上卢良娣去吧。” 沈氏半笑半叹:“你倒是与她们几个相处的不错。” 徐归宜想了想:“嫂嫂,你不知道,成良娣剑舞的极好;卢良娣的《凤求凰》弹的不错;安宝林的绣工简直比袭月还好。” 沈氏抿了抿嘴巴:“.......”最终翻了个白眼,并不想发表言论。 徐归宜又问道:“那三日后的诗会,嫂嫂你去,还是你和大哥一起去?” 沈氏认真道:“你哥哥公务繁忙,肯定去不了。我要陪婆母去一趟城外的观音庙,也去不了。” 徐归宜惊奇道:“去观音庙作什么?” 沈氏看着徐归宜意味深长的笑了:“求子。” 徐归宜听后“啊”了老长一声,便默默的闭嘴了。 沈氏贼笑道:“怎么不问是给谁求的?” 徐归宜瞬间乖顺道:“想必是二姐姐了,她与建成王姐夫成婚多年,是该好好拜拜观音大士。” 沈氏装模做样的哼了一声:“婆母说了,我们这回去观音庙,要请两尊观音玉像回来,一尊送去邺城建成王府,至于另一尊么,自然是送到东宫。” 徐归宜哪敢多说什么:“替我多谢大伯母。” 沈氏点了点她的头:“你呀,四小姐去年秋天,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你倒是一点不着急。” 徐归宜心里叫嚣着,就傅岚宸那尊金刚似的的面相,近身都难,哪里来的子嗣嘛? “嫂嫂,太子殿下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又不是我的问题。” 沈氏溜着眼睛盯着她,不争气道:“你知道卢良娣的《凤求凰》弹的不错,怎么就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凤求凰》也弹的极好呢?” 徐归宜彻底愣住了,这个事情,她是真的忘了。 不过,就算她没忘,她也不敢让傅岚宸弹《凤求凰》给自己听啊。 徐归宜吐了吐舌头,又沉默了。 近日朝堂事物繁忙,难得傅岚宸今日下朝还算早,刚出九华门便被沈煜截道,说想去诗会看一看。 傅岚宸拗不过,只好回到东宫,匆匆将朝服换下,身着简便的常服,二人骑马前往郡主府。 他们到达郡主府的时候,已经是宾客如云,抬眼望去只看见正院之中,信都郡主被众星拱月的围在中央,畅言谈论着各种话题。 终归是傅岚宸的太子身份,让大家不得不散开来,齐身给傅岚宸见礼。 信都郡主看到他,倒是十分惊讶,随即作了一个欠身礼,声音十分灵动的朝傅岚宸打趣道:“太子殿下,可从来没有出席我的诗会,今日怎么有空闲前来了?” 傅岚宸朝人群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才看向信都郡主,故作歉意的说道道:“阿姐说笑了,今日听闻府中办了诗会,阿煜想来见识见识,我便陪同他一起来了。” 一旁的沈煜自是连忙接话:“是的是的,喻瑾姐姐知道我最是喜欢凑热闹了。” 信都郡主闻言,也微笑不语,只是询问下人道:“太子来访,你们可有人去后堂禀告给太子妃了?” 下人连忙道:“回禀太子、郡主,已经差人去告知了。” 信都郡主知道傅岚宸不是爱嘈杂的人,便让人引着他去后院休息了。 “太子妃此刻正在后院,太子殿下先去见一见,诗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傅岚宸听到徐归宜在此,下意识的皱了皱眉,但是对比了前院的嘈杂,他宁愿选择去后院,至少徐归宜还算娴静。 于是他点了点头:“阿姐,那孤就先去后院休息,等着看众位才子的大作。” 信都郡主笑了笑:“去吧。” 沈煜这个活泼的少爷,立马道:“太子哥哥,你去找太子妃嫂嫂吧,我自己随意逛一逛。” 傅岚宸极清冷的扫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只往后院走去。 45、信都诗会一日游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到了诗会这一日,徐归宜早早的起身,精心打扮了一番,才和成鹤薇一起出了宫门。本来徐归宜还叫了卢至柔和安若素,但是前者说嗓子不舒服,后者身子不便,二人只好共乘一辆马车前往信都郡主府。 信都郡主傅喻瑾,信王独女,当今皇帝的亲侄女。信王早年病逝,皇帝便让信都郡主继承其父的封地和王府,食邑十万户,尊荣与一品的郡王爵位一般无二。 马车上,徐归宜啧啧感叹:“听说信都郡主比太子殿下还年长几岁,却至今没有婚配,也是罕见。” 成鹤薇格格笑道:“太子妃姐姐,如果我也是个食邑十万户的郡主,有封地,有王府,我也不会着急嫁人的。” 徐归宜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哈哈哈哈,阿薇说的好。” 二人又聊到郡主府邸的假山园子,别致可观。因为信都郡主爱好文雅,府内亭台楼阁很多是效仿南方园林的样式修建。 “郡主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妙人!”徐归宜羡慕道,身为郡主得享郡王俸禄,又不用被逼着远嫁和亲,实在是富贵舒适啊! 成鹤薇却神秘的笑了笑:“太子妃姐姐,不止郡主是个妙人,今日你还能见到另一位妙人哦!” 看着成鹤薇的表情,徐归宜很是期待:“是吗?那我可拭目以待了。” 果然,下车之后,便看到郡主府中门大开,信都郡主带着仆人和门客已经等候多时。 几个人互相行完礼,徐归宜一边挽着郡主的手,一边进了府。 信都郡主的相貌平平,但是身着白玉锦袍,凌云高髻,灵眉俊眼,高贵素雅,给人的感觉十分舒适。 寒暄了几句后,徐归宜才看到信都郡主身旁还有一位女子,经郡主介绍,才知道是曹太傅的嫡孙女曹梓茵,也是赵王妃的亲妹妹。 徐归宜轻飘飘的看向成鹤薇,得了她眼睛里的肯定,便知道,这就是她方才说的那位妙人了。 只见她款款行礼:“臣女曹梓茵,见过太子妃娘娘。” 徐归宜等她行完礼,才盈盈一笑:“曹小姐快免礼。” 信都郡主骄傲的介绍道:“太子妃,阿茵可是咱们光凌第一才女,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难怪在来的马车上,成鹤薇就跟自己说,信都郡主十分喜欢这位曹小姐。 徐归宜听罢微微一笑,何须待会儿,她远在江东也曾听说过,曹家七小姐的才名。 “郡主实在客气,本宫在江东之时,便听过曹七小姐的才名了。今日一见,的确不俗。” 曹梓茵的面容与赵王妃长的相像,皆是敦实的鹅蛋脸,一双新月眉纤细柔和,眉下是春波荡漾的桃花眼,堆云砌黑的青丝又密又浓,细细看去这人便是曲眉丰颊,皓齿青蛾。 她穿着一袭湘妃色一字针酞菁染料软缎和浅子成合直袖烟色素罗裲裆,穿了一件月牙白撒针绣拔染印花华裙,下衣微微摆动竟是一件珊瑚编席绣对鸟对兽双面锦丝缎裙,身上是淡子填锦偏诸披肩,一头秀发绾成了长乐髻,耳上是填丝信宜玉耳环,云鬓别致更点缀着金菱点珠桃花簪,肤如凝脂的手上戴着一串红珊瑚手链,腰间系着粉黄花卉纹样绣丝绦,轻挂着绣白鹤展翅的荷包,一双色乳烟缎重瓣莲花锦绣双色芙蓉牙靴。 淡淡妩媚,缕缕幽香,好一朵春波浩渺里的玉芙蓉。 信都郡主在前院招待客人,徐归宜就和成鹤薇在后院观赏风景。 徐归宜的手上拿着一把金色娟绣彩绘狮子狗骨柄团扇,素手一抬,拨了拨团扇,用扇面微微隔住外人,跟成鹤薇咬耳朵:“我看了一圈光凌的贵女们,果然最出众的还是这位曹七小姐,的的确确是个温雅有风韵的妙人儿,难怪这么多年,与你在光凌齐名。” 成鹤薇似乎并不稀罕这个什么齐名,打断道:“太子妃,我可是个注重内涵的人,谁要个废材美人的称号了。” 徐归宜颅内一荡,顿觉被内涵到了,倒吸一口气,闷声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内涵我?” 成鹤薇神色一震,忙摆手道:“太子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恨自己不成器。” 徐归宜眼睛一眯,不依不饶:“是吗?” 成鹤薇用扇面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太子妃,如果我得了您这张脸,我才真愿意做个废材美人。” 徐归宜翻了个白眼,表示自己不信。 众人游园的时候,见到几株紫玉兰新开,十分雅致,不由心生欢喜。 三月气温回升,紫玉兰花开呈淡紫,玉兰花闲庭花影,辛夷佳期,春光正好。 《长物志》云:“玉兰,宜种厅事前。对列数株,花时如玉圃琼林,最称绝胜。别有一种紫者,名木笔,不堪与玉兰作婢,古人称辛夷。” 徐归宜看着枝头的紫玉兰灿然绽放,轻叹道:“色泽艳丽如荷花,望之若云蒸霞蔚。只可惜至柔今日不曾来,她本是最喜欢紫玉兰的。” 成鹤薇侧着个脑袋,严肃问道:“太子妃,妾身喜欢西府海棠,日后您见到海棠花,也会想起妾身吗?” 徐归宜回头看她那认真的模样,不禁有些失笑:“你同至柔,在我这里争些什么?要争也是去太子殿下跟前争。” 成鹤薇瘪嘴道:“太子殿下可不会在意我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徐归宜斜了她一眼,摇头微笑。 傅岚宸到后院的时候,看到徐归宜和成鹤薇有说有笑的,两个美丽的女子,看上去十分亲密。 听到院中有人请太子殿下安,徐归宜和成鹤薇这才惊觉傅岚宸的到来。 紫玉兰树下的太子殿下,一身湖水蓝对襟宽袖皂袍,金凌冠,玉帛带,龙纹珮,凤羽玦,摇曳翩然,神姿高仞。 众位贵女们畏惧太子威仪,都纷纷避开来,唯有曹梓茵特意上前,同傅岚宸聊了许久。徐归宜和成鹤薇就在不远处等他们聊完。 成鹤薇贴着徐归宜,用着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话:“当初大家都以为,曹梓茵能做太子妃,却没想到扑了空。” 徐归宜心内一晃,复又平静,小声道:“为什么会扑空?她祖父可是曹太傅。” 这样说来,这个前太子妃的候选人,和自己这个现任太子妃确实境遇相同,都有个做太傅的祖父。 成鹤薇小咳了一声:“自然是陛下要防着外戚呗。” 徐归宜轻叹道:“原来如此!” 真是时也,命也。 诗会马上就开始了,徐归宜转了一圈,兴致缺缺,便回到了凉亭坐着。一进去却发现太子殿下,已经在喝茶打发时间了,看来他也很不喜欢这样的场景。 徐归宜行完礼,刚坐到一边,成鹤薇也进来了。她见到傅岚宸,很明显也愣了一下,讪讪笑道:“殿下和曹七小姐叙完话了?” 傅岚宸斜睨了她一眼,白玉骨柄扇面一开:“你们今日怎么有闲情来这地方,不觉得吵闹吗?” 说起这件事,成鹤薇就觉得郁闷:“东宫收到郡主的诗会请柬,本是卢妹妹想来,所以我们才应邀的,结果今日一早,她突然说嗓子不舒服,出不了门,只有妾身和太子妃硬着头皮来了。” 徐归宜在一旁点了点头,傅岚宸倒也不再细究。 成鹤薇坐到徐归宜身旁,看着院子里的盛况,目光落在曹梓茵的方向,由衷的赞道:“曹七小姐真是才貌双全啊,不愧是曹太傅嫡亲的孙女儿,徽容雅致,清丽脱俗。” 徐归宜为了避免要自己接话,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刚放到嘴边。 傅岚宸那清如朗月的声音响起:“的确是个才貌双全的姑娘,人品家世也好,永嘉侯府有意替阿煜向曹府求娶,你们觉得如何?” “咳咳咳!!!”徐归宜一个猝不及防,那滚烫的茶水就咳了出来。 “太子妃,小心!”成鹤薇连忙过来,接过徐归宜手上的茶盏,又替她擦拭好嘴角的茶渍,真是体贴。 半响过后,傅岚宸没好气道:“太子妃,觉得不合适?” 嗯....这个怎么说呢?徐归宜看向成鹤薇,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徐归宜的双手互相摩擦了许久,小心问道:“这门亲事,永嘉侯府可曾问过,世子的意愿?” 傅岚宸略沉吟:“你是说阿煜不愿意?” 徐归宜倒抽了一口气,细细说来:“去年冬狩之时,我见世子经常同忠武将军家的小姐在一处狩猎,他们应当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吧?” 成鹤薇惊讶道:“太子妃的意思是,世子中意曲家大小姐?” 徐归宜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只是仍然看着傅岚宸的神情,似乎不太轻松的样子。 三个人约莫都明白了个中玄妙。 成鹤薇颇为可惜的说道:“忠武将军只是个从三品武职,曲家在朝堂的根基也浅薄,自然比不得曹家的钟鸣鼎食之家。世子这桩心愿要达成,怕是难。” 成鹤薇本来只是一句戏言,谁知傅岚宸听了这话,脸色沉的跟什么似的,吓得成鹤薇立马噤声,凉亭内的气氛瞬间降至最低。 “太子殿下,今日既然来了,就留下一副墨宝再走吧。”还好有信都郡主突然走来,强行拉走了傅岚宸,才使得徐归宜和成鹤薇同时松了一口气。 有个姓梅的才子,用颜体临摹了一幅柳太杭的《白舟泛月》,傅岚宸随意扫了一眼,摇摇头,然后去旁边空着的书案上提笔也临摹了一幅《白舟泛月》,他落笔极快,笔锋凌厉,气势雄伟,如江海之水奔腾不绝,不过片刻,几十个字便跃然纸上,金刚玉碎,纵横奇绝。 都说当朝太子桀骜不驯,玩世不恭,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傅岚宸的书法精绝,今日亲见,皆叹此乃书法中的极品! 然而傅岚宸站在人群中,听到众人赞叹,漫不经心的笑着。他想起这些年来,他身为当朝太子,收到的谩骂声比夸赞声多得多。 世人骂他离经叛道,悖逆伦常,他听的多了,自己都信了。所以,偶尔听到一些夸赞,只觉得可笑。 他与皇帝之间,总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永无止休的争吵,冷战,闹脾气。父子失和,连带着皇后也夹在皇帝和太子之间为难,而自己只是一味逃避,从来不管后果如何。 46、长安尽头无故里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从郡主府回来,徐归宜和成鹤薇便去钟南苑看望卢至柔,刚进门就听到她咳嗽的声音,想来是季节更替,染了风寒。 “怎么还在咳嗽?可去请太医了?”徐归宜大声询问侍候卢至柔的宫人。 卢至柔的贴身婢女锦绣忙回禀道:“已经喝了药,还未去请太医。” 卢至柔面容有些疲倦,看起来精神有些不济,却还是强撑着回话:“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咳一阵子,都是陈年的毛病了,太医开的方子我这里都有,还去劳烦他们作什么。” 徐归宜果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便不再斥责宫人什么了。 反而是卢至柔,笑道:“今日诗会,两位姐姐可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 成鹤薇嘴快,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骨碌的全说出来了,众人又惊又喜。 卢至柔笑的闲庭雅致,成鹤薇笑的快马扬鞭,徐归宜看了看窗外的天,今日的天可真蓝! 很久以后,徐归宜回想起今日来,原来她们三个在东宫的时候,也有过这样温暖明媚的好日子。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南疆兵败的消息便传到了光凌。 这样一来,皇帝陛下筹备的寿诞都终止了,连着半个月,傅岚宸都早出晚归,东宫里,唯有成鹤薇见了他一面,徐归宜等人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可是成鹤薇见了那一面后,脸上再也没笑过,想来南疆的情形很不好。 徐归宜决定为成鹤薇,进宫去向皇后探一探消息,刚到九华宫门,便看到忠武将军带着一支军队,策马而去。 皇后宫里,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今日一早,陛下急召忠武将军曲喆入德清殿,命他带领三万麒麟军,驰援南疆,希望为时未晚。” 两日后,徐归宜在东宫得到消息,才知道皇后说的“为时未晚”是什么意思? 成孝十四年三月末,征南将军成靖渊率领五万大军,于青萍洲阻拦南疆进攻,战败,殉国。 曲将军率领麒麟军驰援,终究晚了一步。 是夜,东璧堂灯火不息。 “为什么会晚了一步?明明可以不晚的,明明五日前朝廷就得到了南疆八百里加急的求援军报,为什么迟迟不发兵?”成鹤薇撕心裂肺,几近癫狂。 好在,徐归宜早已将屋内的闲杂人等都遣了出去,此刻内室唯有她们二人。 徐归宜缓缓上前,又不敢触碰到她,只小心翼翼的说道:“朝廷发兵驰援,须得经过兵部调遣,内阁审批,陛下也要多方权衡,自然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成鹤薇双手捂脸,不停的抽搐。她的父亲是成老夫人的嫡长子,多年前去世,她从小养在祖母膝下,得几位叔夫疼爱有加。 此次成三爷战死在南疆,她无疑得最伤心的。 徐归宜想到了成老夫人,稍稍有些庆幸,幸好她走在了前头一些,不然这个命运多舛的老妇人,又要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自从我七岁那年,父亲死在北境,我便知道像我们这样将门出身的子女,这一生注定无法得到平常人那样的幸福,父母坐在堂前,兄弟守在角院,一家人平安和睦,偶尔也拌嘴吵闹。”成鹤薇明明哭的很伤心,可回想起这些,嘴角又拉扯着一丝微笑,面目看起来有些狰狞。 但是徐归宜并不害怕,反而走上前,握住成鹤薇的手,试图给她温暖。 “阿薇,将军战死沙场,是荣归,是成全。” 成鹤薇缓过神来,痴痴笑道:“太子妃姐姐,你真是太天真了。”她拂袖擦拭完眼泪,目光悲切:“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徐归宜看着她逐渐扭曲的脸,心里有些发怵:“知道什么?” 成鹤薇慢慢直起身子,半跪半蹲:“六年前彻蓝城一战,若是救援及时,飞鸿将军不会死。就如同现在我的叔夫一样,他们本来都可以不用死的,是陛下故意拖延.....” 疯了疯了,成鹤薇彻底疯了!!! 徐归宜忙捂住她的嘴:“你疯了吗?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成鹤薇却大动作的避开她的手,大喊道:“姐姐,疯的不是我,是陛下。他培养了一个又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然后看着他们势力坐大,又一个一个的杀了他们。飞鸿将军是这样,我三叔也是这样,接下来....就会轮到我四叔,我们数一数还有谁?长平侯?忠武将军?哈哈哈哈哈,姐姐,是陛下疯了,而且他疯了好多年了。” 成鹤薇笑声越来越大,徐归宜只觉得不寒而栗。 徐归宜想起什么,嘴角有些发抖:“飞鸿将军,当年不是有叛国的嫌疑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没了风声。” 或许是“叛国”二字太过沉重,成鹤薇终于也冷静下来,她回过头来看徐归宜,静静跪着,并不起身。 她双目炙热的看着徐归宜,声音却如此悲哀:“姐姐,你知道吗?你这双眼睛,真的好像阿照啊!真的...好像好像....” 徐归宜的指甲此时已经掐进了肉里,目光寒冷:“可是他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们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六年前就死在了金城宫,如今尸身都已化作白骨。” 成鹤薇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的眼泪怎会这样多?永远也擦不完。 “是,化作白骨了。六年前,飞鸿将军在彻蓝城战败,还被人诬陷叛国,陛下震怒,下令搜查实证,可是武靖侯府抗旨不尊,说什么也不让控鹤卫进去搜查。偏偏那个时候武靖侯府起了一场大火,控鹤卫搜到的证据残缺不全,所以叛国的罪名,并没有成立。” 徐归宜磨了磨后槽牙,冷道:“所以,陛下赐死了武靖侯府满门?” 成鹤薇悲从中来,低下头望着地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区区的武靖侯府,在陛下的眼里又算什么,不值一提罢了。” 徐归宜又道:“更何况,陛下本来就忌惮飞鸿将军的兵权,不管有没有确凿的证据,裴家都留不得了。” 成鹤薇抬头,笑了笑,眼神里满是凄怆:“是啊,太子妃姐姐,是不是突然觉得这光凌帝京,太平盛景,我们踩在脚下的,其实是鲜血淋漓,是白骨累累。” 到了后半夜,成鹤薇哭累了,终于睡过去了。徐归宜将她抱回床上,替她盖好锦被,自己却坐了半宿,直到天亮。 当年,有不少臣子提出疑问,以飞鸿将军的能力,一生鲜尝败绩,为何五万大军全葬身在彻蓝城,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可是陛下不肯去查北境,偏要去查武靖侯府。 还有那样的紧要关头,武靖侯府的那场大火,起的不明不白,皇帝查也不查,便咬定是裴家要销毁证据,引火自盗。 明明,步步存疑,局局相连,但是奈不过皇帝凉薄之极。 六年前是裴家,六年后是成家。 还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三月的光凌,竟还在下雪! 是她离开太多年了么?看着屋外白茫茫的一片,觉得晃眼睛的厉害。 “给太子妃请安。”门外的人看到了徐归宜,拖着冰冷的身子,上前来请安。 此时院内那厢,傅岚宸一身玄色狐裘,正走进来,二人四目相对。 “参见太子殿下。”徐归宜缓缓行礼。 傅岚宸的眉睫上已经沾染不少雪霜,想来也在院外站了许久吧。 “孤来看望成良娣,太子妃回去休息吧。” 徐归宜昨晚过来的时候,还没有下雪,此刻身上只是一件薄薄的棉衣。她福了福身子,便转身出了东璧堂。 四月中旬,南疆的百越王和世子皆死于乱兵之中,我朝大军得以胜归。皇帝陛下命太子率领百官,亲出九华门,迎接凯旋的大军,以及阵亡的将士。 征南将军成靖渊被追封为“顺武将军”,成靖渊的两个儿子都得到了封赏,女儿在两个月后,被指婚给了淮王世子做侧妃。 徐归宜进宫请安的时候,见到淮王妃满面愁容的从长秋宫出来,差点撞上了人。 皇后说:“朝廷和淮王府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去百越,可是永清公主就是不肯回来,说什么“生是百越的王妃,死是百越的鬼”,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南疆。” 徐归宜垂了垂眼眸,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没法像皇后一样,站在皇帝的立场,永远坚定不移。 谁死了丈夫和儿子,可以开开心心的回到杀夫杀子的仇人身边,继续做回亲人。 当年也是这些所谓的亲人,把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推向和亲的轿辇,不管她是不是心甘情愿。 说到底,是皇帝先杀死了永清公主对娘家的亲情,又杀死了她夫家的亲人。 “如今南疆各个部族已经收复,公主在百越也算安全。待到日后,公主的心结解开,父皇和母后再好好开导便是,不必急于一时。”徐归宜淡淡说道。 皇后叹息:“也只能如此了。想当年,我刚嫁给陛下的时候,永清还只是个小姑娘,那会儿她经常粘着我,一遍一遍的喊我皇嫂。一转眼,小姑娘就长大了,本宫看着她出嫁,听闻她生子,和夫君感情和睦,本宫也替她高兴。可是,谁能想到后来,事情成了这个样子....” 可是,陛下决意要对南疆用兵的时候,皇后你可从未替永清公主和她的夫君说过一句话。 一句,都没有。 47、九重天阙谁堪破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辛夷花落,海棠风起,朝雨一番新过。 成鹤薇性子沉闷了许多,徐归宜担心她憋坏了自己。左想右想,想到她自小喜欢猫猫狗狗的,养些小动物,便去了一趟德王府,特意挑了两只皮毛干净,温顺乖巧的小狗,送到东璧堂。 一黑一白,圆润肥胖的可爱。 如此一来,东璧堂都热闹了不少,有时候卢至柔将自己的七弦琴也搬到东璧堂的院子里,安若素就坐在角落里绣花,成鹤薇时不时的逗两只小狗,捣鼓着它们翻着肚皮在草地里打滚,徐归宜笑得前仰后翻。 这时,袭月捧箸,青玉奉茶。金风玉露糕和大别山银亳。 吴嬷嬷一身浅云色女官服饰,头上一支碧云金钗,正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太子妃,皇后娘娘宣您进宫。” 徐归宜嘴角的笑容,就这样在惊讶中散没了,成鹤薇也不逗狗了,卢至柔得琴音也停了,就是安若素得绣花针也攒到一半。 “知道是什么事吗?”徐归宜在青玉的搀扶下起身。 吴嬷嬷这人一着急就容易冒汗:“宫里的人没说,奴婢也不知道。” 光看这个架势,想必不是什么舒心的事,徐归宜心里约莫明白了几分。 临出门的时候,吴嬷嬷赶过来给徐归宜把披风系紧,耵聍着:”今日风大,看天色,想必还会有一阵暴雨,太子妃早些回来。”徐归宜应了两句,才坐上马车出发。 车驾驶过皇城街道,或许是因为连日下雨的原因,街道上并无多少行人,略显萧条。 嘉旭宫距离皇宫其实有一段距离,但是今日马车畅通无阻,不多时便到了,于是徐归宜在宫人的陪同下,径直前往皇后宫中去了。 “江东多水患,本来是年年都有的事情,但是今年鄱阳湖的水势异常凶猛,说是水位倒移,引发江河决堤,洪水淹没了上千户人家,陛下今日发了好大的火。”皇后见到徐归宜,像是看见救星一般。” 鄱阳湖横贯江东五郡,此次水灾如此严重,遭殃的正是江东的百姓。 徐归宜心里也十分担忧:“朝廷可有对策,父皇预备派谁前去江东驻守?” 皇后急道:“就是还没有确定派谁去,六部尚书都进了宫,太子和齐王也在太宁宫,还是没有圣旨出来,实在是太突然了,没有人想到鄱阳湖今年会有如此变故。” 没有人吗?徐归宜记得,两年前斓洲刺史徐彦就联合江东五郡的刺史,上表陛下,要重修鄱阳湖一带的堤坝。 只不过,折子递到了内阁,便没了消息。后来徐彦几经催促,工部才说,重修堤坝,工程巨大,人力物力都要细细核算,才能做方案,上呈陛下允准之后,再发往江东各州府。 两年了,徐彦在江东等了两年,等到了鄱阳湖水位倒移,堤坝崩毁,农户被淹。 突然听到小内监跑来传消息,说是皇帝和太子起了争执,请皇后娘娘立马过去一趟。 徐归宜不得不看向皇后,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也发愁。 皇帝陛下性格坚韧,处事果决,杀伐决断,无人可敢触其锋芒。可是太子傅岚宸就是个反骨,这些年皇后真是操碎了心。 “居于皇太子位整整十年,于国家不但毫无建树,心中没有百姓,眼里没有君父,朕要你这样储君又有何用?” 徐归宜陪同皇后到达太宁宫外的时候,便是听到皇帝的这一番咆哮,于是双双慑在了殿外,不知如何进退。 徐归宜不知,皇后知道,皇帝与太子嫌隙多年,可今日这话,还是第一次当众说出来。心下悲戚不已。 皇帝似乎咆哮的累了,声音渐渐低了,又听到太子三师一直在跟皇帝陛下致歉,大致就是,作为太子太傅,才疏学浅,未能尽到辅导之责。 皇帝被他们念的烦了,数年来都是相同的一套,于是一句话,便让傅岚宸和太子三师一同滚了出来。 皇后和徐归宜默默对视了一眼,连忙退出数步之外候着。 很快,傅岚宸带头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太子三师。傅岚宸本来低着头走,后面有个老臣子看到了皇后娘娘就在不远处,便即刻过来行礼,又是一番道歉。 那老大人两鬓已有白发,跪在皇后跟前,满心满眼都是痛心疾首:“老臣,见过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徐归宜不忍,往后退了两步。 皇后想必也是觉得心中有愧,连忙说道:“曹太傅,众位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傅岚宸才缓缓走过来,跟皇后问安,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皇后稳定心弦,便跟徐归宜说道:”太子今日议事也累了,太子妃先陪同皇儿,回宫歇息吧。” 徐归宜和傅岚宸一起问安告退,皇后还在叮嘱一遍:“快些回去休息吧。” 于是二人跟众位太子的老师,也一同问安道别,才转身离去。 马车上,傅岚宸一直不说话,徐归宜也不知说什么,于是装作无事发生一样,默默待着。 行至途中,车帘外狂风乍起,一阵雨珠子,扑面而来。 吴嬷嬷说的暴雨来了。 徐归宜感受着车窗外飘进来的雨丝,轻声道:“出门的时候,吴嬷嬷说今日会下暴雨,果然应准了。” 傅岚宸继续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徐归宜以为她得不到回应了,突而他才接了一句话:“吴嬷嬷,是当年宫里最尽心最周全的嬷嬷,我开府之后,母后便将她派进了东宫。”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这让徐归宜实在摸不透太子殿下的心情。 傅岚宸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曹太傅,苏太师,周太保,都是当代举朝闻名的鸿儒,他们倾尽毕生所学,却不幸得了一位我这样的学生,文不成器,武不成行。” 文不成器,武不成行。 天子有门生成百上千,天子有兵将成千上万。 太子即为天子储备,富有四海忠良之士,又何须傅岚宸样样精通。 天子心寒的是,堂堂国之储君,竟毫无天子之志。 太子的老师们费尽毕生所学,教授了学生经世文章,传世书法,却没有教会他如何心存帝王术。 徐归宜从未这样认真的看着傅岚宸,他五官俊美,眉是眉,眼是眼,鼻子高挺,嘴唇丰润,轮廓堪称精绝。这样的一张脸,明明像极了皇帝皇后,可是内里一颗七窍玲珑心,怎的如此与他们不同。 “之前殿下说,不准妾身直视您的容颜,妾身今日斗胆再观,还是觉的殿下的容貌神似陛下,神态也像母后。” 傅岚宸这一次却不恼怒,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容貌越像,性格就越不像?母后常说,是不是将我生错了,我本应该生在山林田野之中,不该生在这九重宫阙。” 徐归宜并没有附和他的话,只笑笑道:“妾身幼年体弱多病,父亲请遍江东名医,都说妾活不过及笄之年。有一年冬天,江东下了好大一场雪,妾又大病一场,所有人都以为妾会死在那场大雪中。可是,妾不但没有死,身体反而越来越好,观里的老道长说,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傅岚宸也笑了:“好一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宫苑深深,宫禁重重,便是太子妃的后福吗?” 徐归宜笑意盛大:“妾身的意思是,俗世之中,未必就有得道高人,能一眼看破天机。既然都是俗人,谁又比谁高明呢?” 回到嘉旭宫的时候,吴嬷嬷早已携一众宫人在门口等着接驾了。徐归宜亲自送傅岚宸回了永辉楼,然后自己才回了淳徽殿。 喝了宫人递上来的热汤之后,便在宫人的侍候在沐浴热汤,去去寒气。徐归宜在汤浴中侧卧着,移动手臂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手臂间的一条疤痕。 青玉看到了,便有些惊讶,但是也不敢仔细问。 徐归宜温声说道:“这是我早些年,在江东患之地,救助难民之时,被一个小孩子哭闹时抓伤的。” 青玉听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徐归宜又解释道:“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那个小孩子是饿的狠了,身上又痒又疼,没控制住力气,才不小心误伤了我,只是一点小伤。” 青玉叹息道:“水患中的难民实在太可怜了,尤其是小孩子更可怜,小小年纪。” 徐归宜轻声道:“江东水患频发,几乎每隔两到三年便会有一次大的水患,朝廷数年也未曾根治彻底。只是可怜......每一次水患,不知有多少生民罹难。” 热汤沐浴完,徐归宜换好衣裳,问道太子现下在哪儿?青玉出去打听消息,不多时回来禀告,说太子此刻正在书房,一个人待着,说谁也不让打扰。 次日,徐归宜亲自进宫,去给皇后禀报太子的情况。 皇后听了徐归宜的话,笑了笑,语气淡薄:“本宫的儿子是什么性子,本宫岂会不知。陛下和众大臣,昨夜召集各方支援调停,竭力在想着法子补救江东水灾。今日朝廷预选派皇子亲赴江东勘察,太子妃可知道最后去的是谁?” 徐归宜预感有点不好,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去的是哪位殿下?” 只听到皇后言语中带着一丝不争气:”皇帝令,赵王今日一早亲赴洪洲了,手持皇恩,和十万石皇粮去抚慰深陷于水患中的百姓。“ 徐归宜一听这话,倒是有点纳闷了,开口问道:”怎么会是赵王?“心里补了一句,不应该是公忠体国,兢兢业业的齐王吗?但又不好问出口来。 皇后想必也知道她这一问:“齐王去年才清剿了江东五郡的官员,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再去了,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南宫贵妃岂肯善罢甘休?”徐归宜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什么来宽慰皇后的心情。 所以皇帝昨日是要太子去的,但没有谈拢,父子俩才大吵了一架。 徐归宜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不怪乎皇后如此痛心,太子不理政事已久,导致两位庶出的皇子出尽了风头,她这个太子生母,也颜面尽失。 48、最是君恩不可盼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江东水患来势汹汹,徐归宜担心百姓,也担心家人,于是抽空回了一趟承恩公府。 承恩公徐达正在同夫人薛氏说,等到世子徐承祯袭爵之后,他想搬回斓洲老宅,颐养天年。 薛氏笑着打趣道:“你这还不到六十岁,就想着颐养天年了。人家曹太傅年逾七十,还兢兢业业守在朝堂呢。” 徐达叹息道:“我一直在想,若是二弟是父亲的长子就好了,有他在,咱们徐家保不齐就更上一层楼了。” 说这话时,薛氏和沈氏都不约而同的看了徐归宜一眼。 徐归宜不由失笑道:“父亲倒也羡慕大伯父,操琴弄玉,诗韵清言。” 薛氏哈哈大笑,抚掌拍手:“这样,咱们一家人一起辞官算了,一起回到斓洲老宅颐养天年,就不用羡慕这个,羡慕那个了。” 徐达老脸涨的通红,连连骂道:“胡说八道,可不敢做这不肖子孙!” 徐归宜和沈氏忍着不敢笑出声来,忙端起茶杯掩住嘴角的笑容。 用过午饭之后,沈氏送徐归宜上车,笑言道:“此次江东水患严重,公公得了消息,便命人整好物资和粮食,送往斓洲老家。” 徐归宜眉头紧锁,语气颇为无奈:“父亲这些年任职澜洲刺史,每一回水患或者旱灾,他都冲在最前面。朝廷的救济粮缓慢,他就拿自家的粮食和物资填上,说是借调,却从来没见他还过。早被祖母骂了多少次,也就是大伯父多年来惯着他。” 沈氏眉眼温婉:“二叔是个好官,斓洲有他坐镇,是百姓的福气。我们在光凌,能帮一些忙,心里很开心。” 徐归宜叹了口气,道:“罢了,就希望这次水患,能早些平息,百姓们少受一些苦。” 徐归宜回到东宫,刚进容园,便看见太子的近侍韦愿。 “属下,参见太子妃。” 徐归宜见只有他一人,心下纳闷,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太子殿下呢?” 韦愿拱手上前,肃然道:“启禀太子妃,陛下刚刚下令,命太子殿下和都虞侯一同前往江东协理水患,即刻启程。属下回来给太子殿下收拾行李。” 这也过于突然了吧?徐归宜立即问道:“怎么这样突然?现在就出发吗?” 韦愿回道:“今日早朝,太子殿下进宫启禀陛下,说自愿前往江东协助赵王治理水患。陛下与众臣商议之后,便允了太子殿下所奏。” 难怪吴嬷嬷告知说,傅岚宸今日起了个大早,洗漱完便进宫了。 徐归宜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傅岚宸突然转了性子,但还是吩咐人即刻去给太子收拾行李,不可耽误殿下行程。 也对韦愿嘱咐道:“此次,你跟随殿下左右,务必要照看好殿下,不得有误。” 韦愿随即回答:“这是属下分内之责,请太子妃放心。” 因为傅岚宸也去了江东,朝廷此次出动了两位皇子,如此这般,引得朝野惊动。 在傅岚宸离京的第二日,徐归宜思来想去,还是提笔给远在江东的父亲,写了一封家书。 听闻南宫贵妃带着齐王妃去了城外的皇家道观,为江东百姓祈福。皇后便在九华门号召朝中官员家眷,筹集赈灾款,用来置换粮食和药材。 徐归宜命成鹤薇将东宫里的闲置物品都整理出来,自己则去九华门协助皇后,将所有的捐赠物资,登记在册。 如此,过了数日,看着一批批的物资送往江东,她们这些后宫妇人,才觉得心里稍安些。 即便不能去往江东,但是能略尽绵薄之力,意义上也是和前线的将士们同舟共济了。 徐归宜将所有的册子收好,皇后正在同各位夫人聊天,宫门口突然传来一记洪亮的声音:“陛下驾到!” ??????皇帝陛下怎么突然就来了? 刚忙活了一上午,必定仪容有失,于是众人赶紧整理仪容,袭月也很快反应过来给徐归宜整理衣裳。 “陛下怎么来了?”谁来人群中,小声嘀咕了一句。 徐归宜快速的她整理了一下乱发,又扶了扶鬓间的步摇:“好了好了,退下吧。” 这厢主仆二人才好,门口就见到了一袭明黄的龙袍。 “参见陛下,万福金安。”在场的众位妇人跟着皇后一同行礼问安。 因为低着头,所以看不到皇帝陛下的眼神,徐归宜只听到头上传来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免礼,平身。” 皇后笑吟吟的上前:“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扫了一眼周围,对着皇后笑了笑:“听闻皇后在九华宫门,为江东的百姓,筹集钱粮和药材,朕很是欣慰。” 皇后此时格外恭敬:“臣妾身为国母,不过是为了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不值得一提。” 皇帝面容温润的牵住皇后的手:“皇后辛苦了。” 皇后强忍住笑意,肃然道:“不辛苦,能为陛下分忧,臣妾很是高兴。” 五月份的天气,正中午的时候,日头可不小。 徐归宜和众位夫人,就头顶着灼热的日光,听着陛下和皇后之间的来回推拉,无一人敢打断帝后的“雅兴”。 皇帝终于意识到了,其他人的存在,端着皇帝悲天悯人的架子,温和道:“诸位夫人也都辛苦了,朕替江东的百姓们,感谢你们的善举。” 皇帝陛下发话,众位夫人行礼都来不及,忙说道:“臣妇的本分,何敢辛劳二字?” 徐归宜跟着行完礼,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太子妃,这些时日协助皇后筹集赈灾款,也辛苦了。” 徐归宜谨然道:“多谢父皇挂念,儿媳不辛苦。” 皇帝点了点头,便带着皇后回了长秋宫,走到一半,特意回头命太子妃一同跟上。 于是徐归宜便在赵王妃炙热的目光中,跟了上去。 长秋宫中,大宫女司琪正恭敬的说道:”奴婢,去奉热茶来。”说完看了皇后一眼,自己快速退了出去。 一句话点醒了皇后,就快到午膳时分了,顺势邀请皇帝入内坐下:“陛下,今日就留在臣妾宫里用午膳吧。” 皇帝同意了,皇后带着司琪亲自去小厨房,给皇帝备膳。 徐归宜连忙起身,刚说道:“儿媳陪母后一道去。” 皇后呵呵笑道:“太子妃就陪你父皇说一会儿话吧,厨房那边小的很,母后一个人就可以了。” 徐归宜福了福身子:“是。”说罢,站在一旁,等着皇帝的召唤。 说实话,她嫁给太子近一年的时间,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位皇帝公公,单独叙话。 皇帝夸了茶水的水温刚好,徐归宜说今日的天气也不错。 皇帝夸御花园的蔷薇娇艳,徐归宜说檐下的清风很舒畅。 最后皇帝说道:“太子妃去年给穆慈太后抄写的《南华经》,供奉在净林堂,朕去看过一回,不错,比太子的书法顺眼,看来徐彦教导你这个女儿,是上了心的。” 徐归宜赶紧道:“儿媳字迹顽劣,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反而笑道:“太子妃,你可知道,朕年少的时候,第一个太傅便是你的祖父。朕的书法,是你祖父亲传。” 徐归宜突然记起来,皇帝的书法也堪称一绝。 “儿媳曾听祖母说过,陛下天资聪颖,书法奇绝,远非常人可比。” 皇帝目光柔和,温然道:“少年时,徐太傅压着朕念书习字,朕还总是逃课。岁月荏苒,徐太傅....已经故去这么多年了。” “师母,这些年在斓洲可好?”皇帝突然如此相问,让徐归宜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托陛下的洪福,祖母这些年斓洲很好,身体还算健朗。只是偶尔会提起陛下年少的时候,每次去寺里上香的时候,也总是会祈愿陛下身体康健。” 皇帝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眉眼和嘴角堆满了笑意:“那就好,那就好。他们总是恭维朕,说朕的书法一绝,其实你父亲的书法才是真的奇绝。” 徐归宜原还想推脱一番。 谁知话到嘴边,又被皇帝堵回去了:“不必推辞,朕看了你抄的经书,便知道你的书法是徐彦亲自教的。” 不一会儿,午膳便端上来了,有一半是皇帝爱吃的菜品。茶是皇帝最喜欢的君山银针,点心是皇帝最喜欢的槐花糕,就连餐具上的彩绘,都是皇帝喜欢的雪景图。 月余之后,江东的折子终于是最后一道了。 江东的水患已经平稳住,赵王先行回京复命,留太子傅岚宸驻守洪州,以观灾后民生之事。 此乃皇帝亲令。 今日,太子妃裴徐归宜在皇后宫陪同用膳,二人听到了这个消息,两两相顾无言。 贵妃宫内,齐王和王妃今日也进宫请安,只是三个人面对一桌的膳食,丝毫没有动筷子。 齐王殿下和齐王妃,听着南宫贵妃言说着陛下的偏心,大概了说了有一刻钟,且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齐王妃自是不敢表露丝毫情绪,只是齐王实在听的饿了:“母妃,儿子饿了,整整一个月,儿臣协助父皇处理江东的折子,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又累又饿,就想先好好的吃一口饭。” 贵妃这才看着儿子消瘦很多的脸庞,心疼起来:“吃吧吃吧,母妃也是心疼你们,每日这样辛苦。结果,你父皇他....罢了....不说了不说了,是我们母子命苦。我的儿,你吃吧。” 太子殿下之前从来不理政事,也不关心民生。 此次江东之行,太子殿下与百姓同甘共苦,又劳心劳力,便是让傅岚宸赢得民心很好的机会。 陛下甚为满意。 可是君恩这种东西,根本就是此消彼长啊! 49、何事秋风悲画扇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八月的光凌城,繁华盛开,遍地锦绣。夏天的夜晚短暂,却比任何时候更加热闹喧嚣。 中秋佳节将至,徐归宜从承恩公府出来,手上拿着一封家书。一看字迹就是父亲口述,徐小七代笔。信中说,家中一切安好,还有徐小七下个月就及笄了,徐祝宁和徐熹微已在备嫁当中。 徐归宜恍然惊觉,她入东宫已经整整一年。 卢至柔说自己入东宫一年,别的不见长,倒是一曲《凤求凰》弹的越来越顺。她说这话的时候,安若素看了看手上的绣架,成鹤薇摸了摸睡在脚边的小狗,徐归宜则翻了翻书案上厚厚的账簿。 袭月总在无人的时候,笑她,说她这个太子妃当的实在无趣,除了有个太子妃的头衔,就是一堆账簿,不仅有东宫的账簿要看,还要协理皇后娘娘查看宫内的账簿。 至于傅岚宸,自从他从江东回来之后,御史台终于将他撤出了“红榜”名单,听徐承祯说,御史大夫这几个月的重点对象变成了安王。 徐归宜好奇问道:“安王又不用上朝参政议政,皇帝都纵容他,御史大夫参他哪一项?” 徐承祯端的正经,学着承恩公的做派:“风流成性,荒诞无状,有损皇家颜面。” 徐归宜:“可否具体?” 徐承祯重重的咳了一声:“眠花宿柳,青楼常客。” 徐归宜“哦”了一下,大概蚊虫那么大小的声音,这让徐承祯这个君子做派的人,对她的反应不是很满意。 “身为皇家子弟,这还不严重吗?我们官员子弟逛青楼都是要被通报记过的。” 徐归宜一脸平静:“可是安王又不用政绩来证明他的皇族血统啊。”有些人命贵,生来就是天皇贵胄,你能奈他何? 徐承祯被堵得没话说了,但是徐归宜有:“我说,这御史台还真是没别的事弹劾了吗?太子殿下之前不肯成婚,说他悖逆伦常。如今安王殿下,流连青楼,又说他风流成性。” 徐承祯站起身来,争辩道:“那这样说来,你是站在太子和安王一边吗?” 徐归宜觉得这种事情,实在不值得争辩,但是徐承祯既然要较真,她也不会退:“大哥,这跟站队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御史台是制定保管法令的地方,又负责监察百官,责任实在重大。像安王这样的小事,没必要闹到御史台。” 徐承祯显然不认同,气的手舞足蹈:“那就没人管了吗?” 徐归宜也站起身,不甘落后:“就算要管,那也是安王妃的事情。安王夜宿青楼,就算安王妃提刀去管,我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徐承祯恨道:“妇人提刀上青楼,有伤风化,皇家脸面还要不要了?” 徐归宜不解:“大哥,更有伤风化的是逛青楼的丈夫吧?妇人何其无辜?”再说了,人家自己都不在意这皇家脸面,要你们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臣子来操心? 徐承祯气的脸通红:“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徐归宜死死的盯着徐承祯看了半响,温然道:“大哥,你也不能因为自己和御史大夫有同窗之谊,就事事都受他的同化呀。” 徐承祯大喊道:“胡说!什么同化?我没有!” 徐归宜已经坐下来了,悠然的笑道:“是吗?我下次写信问问二姐姐。” 徐承祯被这句话可吓得不轻:“哎,好妹妹,大人有大量,你可千万别跟你二姐说,她知道了,我可没好果子吃。” 东宫的马车穿过朱雀大街,徐归宜掀开车帘,映入眸中,便是一个极尽繁华昌盛的小天地。夜色垂暮,华灯初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手舞足蹈的商贩,迷离璀璨的彩灯,五颜六色的织品,琳琅满目,无穷无尽。 “袭月,今日是什么节日吗?”徐归宜看着街上不同于深宫内苑的热闹人世,不禁热流涌动心弦。 袭月笑道:“不是什么节日,想是帝京繁荣,日日都是如此吧。” 是啊,眼下四海升平,何处不繁荣,更毋说帝京了。 徐归宜正沉醉在车外五彩缤纷的世界中,突然感觉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回头看向袭月。却见她指了指车外东南角方向,徐归宜顺着看过去。 “那是.....安王?”徐归宜不太确定,街上人太多了。 袭月绣工好,眼力更好:“太子妃,是安王殿下,可旁边站的女子,不像是安王妃呀?” 徐归宜脸上的笑容顿住了,那女子她见过,正是忠武将军曲喆的长女,曲安澜。 袭月自然也认出来了,大为吃惊:“太子妃,您昨儿个不是还说,永嘉侯夫人预备中秋过后,就去忠武将军府,给世子提亲的吗?那这....是怎么回事?” 十七岁生辰前夕,曲安澜接到了一封书信,有人约她在渭水河畔相见。她一看字迹,便知道是谁。 漫天星光下,曲安澜看见有一人身体轻微伏在河畔,看样子正试图用两只手在捞些什么。走近了,才看清他是在将那些被海藻缠住的花灯给解救出来,又似怕弄断海藻,所以小心翼翼的怎么也弄不好。曲安澜看了好一会儿,着实是看不下去了,便决定动手帮他一把,待她稍时便将海藻与花灯给分了开来,那人一副疑惑的表情,曲安澜则轻笑不语。 他也不恼,嘴角轻扬清声说道:“你来了。” 曲安澜看着他,俊美的容颜还是让人惊为天人,嘴角上扬:“是你到的早了。” “这样也错了么?那好,任凭你责罚,行了么?”男子于是赶紧作赔罪的样子,连着身子也微微的躬了一下。 “安王殿下,你总是这般贫嘴。”曲安澜说完,也不理他了,自己站起身来,看着这河中浮满了花灯,一片亮堂,照的人晃眼。 他们随着人群一路走来,街上,河畔,花楼,酒肆,不计其数的行人挑灯游街,把酒言欢。花市灯如昼,月与灯合明。燕雪楼前,繁华如昔。 他们就立在人群中,抬头静静看着。 没过一会儿,便有楼内的伙计过来招呼二人,无他,只因傅景初这人,他眉眼生得极好,又风姿卓越,气度不凡,随意一身月白锦衣,即便是散漫的立在人群中,也是日月星光都尽聚其身,让人无法忽略。面对傅景初,曲安澜的心情始终无法平定。 曲安澜看向人群最热闹那处,有生意人累筑台池拍卖乐器。如此佳节当前,自有大把的儿郎慷慨解馕,为意中人博回心仪的乐器,就算不会弹奏,用来收藏,也是再好不过的。 当下便有年轻的郎君,为身边的小娘子赢得了一把上好的古琴,众人都在欢呼。傅景初和曲安澜二人,都只是淡淡笑着。 数年前,这样的场景其实出现过一次的。 那一年,曲安澜年仅十三岁,因为从小胆子大,于是在七夕的时候,跟着自家二哥偷跑出来玩闹。到了燕雪楼前,被琳琅满目的乐器迷了眼,却不曾想撞到了傅景初和一群公子哥儿。 光凌城的王孙公子,年龄相仿的就那么些人,自然都是认识的。但是头回见到一个胆子这么大的小姑娘,便开玩笑说:“曲二,家里藏了个这样一个花容月貌的妹妹,竟然都不告诉我们,你不厚道呀!” 其实十三岁的小姑娘,五官都还没张开,哪里就能称得上花容月貌了,不过都是些风流公子之间的玩笑话罢了。 众人打趣完曲二,又去闹傅景初,说今日有小妹妹同行,若是看中了什么乐器,安王殿下可是要花些功夫了。当时的曲安澜,才知道二哥身边,那长的惊为天人的白衣公子,竟是当朝的安王殿下,皇帝的亲侄子。 十三岁的曲安澜,是真的胆子大,众目睽睽之下,她真的就去挑了一件乐器,一把成色不凡的极品古琴。 她把琴拿在手里,然后双目澄亮的看向傅景初,一群公子哥都似笑非笑的看着混在人群中的当朝安王殿下,如何真能拉下脸面跟商家求得这一上好的古琴。 后面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当年的七夕夜,有一个白衣公子,与燕雪楼第一琴姬仙乐斗琴,最后虽然不分胜负。 但最终曲安澜还是抱得古琴归。 如果说,那年七夕是巧遇,那么她与傅景初的第二次见面,她便笃定了他们之间有更深的缘分。 次年初春,她因为感染风寒,得了肺病,郎中说很难医治。于是她被家人送到城郊的兴华寺调养,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春天。在她咳的泪流不止的时候,在她被中药灌得失去嗅觉的时候,傅景初竟然来了。 他说,因为她的生母葬在兴华寺,所以他每年春天都来这里待一段时间,吊念亡母。 兴华寺地处号称光凌之巅的风化山顶,风清雾盈,琼山秀岭。山中岁月清闲,二人闲聊时,曲安澜听他说去过的许多地方,和各地不同的风俗习惯,还有年少时不更事闹下的种种笑话。曲家是行伍出身,女子也自幼习武,她们对于经书子集,眼生的很。 可是傅景初不一样,他读过很多书,也去过很多地方。那些书卷上死板冰冷的文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格外生动好看,缱绻温柔,波澜壮阔。 自那时起,曲安澜才知道书中描叙的千般风景,万般壮丽,都不及他亲历过的锦绣山河,美景如画。曲安澜记得他说和洹河春景时温婉秀丽,水天一色,海燕成群南归,朝阳升起,流金冉冉,泅渡了视线内的所有画面,为每一粒尘埃都上了颜色。那一刻,那些辽阔旷远的世界,仿佛就展现在眼前,引人遐想不已。 傅景初的陪伴,成了那一段清寂的岁月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簇光焰,火红了院中晚开的桃华,而桃花树下的两人也正相谈甚欢,没有任何的干扰。 50、中秋佳节美酒欢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回到东宫后,徐归宜心中忐忑了许久。这件事她不好去问傅岚宸,也不好去问皇后,更不可能去惊扰永嘉侯夫人,于是就等到了中秋宫宴。 是夜,九重宫华,鸣钟击磐,灯影无暇,香雾缭绕,金阶玉堂,琉璃翡翠,珊瑚玛瑙,良辰美景,歌舞升平,如花美眷,莺莺燕燕,青鸾殿上美轮美奂。 皇帝陛下三巡酒过,徐归宜终于看清了曲安澜的脸,发如雅青,肤如凝脂,目似秋水,唇若朱绛,果真是个风韵天然的丽人。 至于为什么徐归宜能看清她的脸呢? 或许是今夜的酒太好喝了,皇帝陛下龙颜大悦,握着酒杯走到自己的心腹爱将,新城侯-张魏的面前,说他家的大儿子今春在南疆立了头功,要好好赏赐他一番。 君臣二人,相谈甚欢呀,你一杯酒,我一杯酒,一壶酒见底之后。 徐归宜就听到新城侯张魏缓缓跪下来,大声喊道:“蒙陛下天恩,臣得以侍奉君王多年,不敢居寸功,然....” 众人看到张魏的长子张鲛跪在了父亲的身后,他才继续说道:“然微臣的长子,多年来为陛下,为大翊,夙夜征战,克勤克俭,至今仍未成婚。臣厚颜,跪求陛下赐下婚事一桩,臣,死而无憾。” 此言一出,在坐的众位公卿大人,笑得越发开怀了,谁不愿意乐见好事一桩呢,而且又不用自己使力。 皇帝也哈哈大笑道:“爱卿一门都忠勇可嘉,这个请求,朕准了!只是,不知道爱卿看上的是哪家的名门闺秀啊,说出来,也好让我们见识一番。” 说到这里,徐归宜也不禁侧头往下方扫了一眼,看看今日到场的有哪些贵女千金。 后方的成鹤薇和卢至柔也在低声的讨论着:“新城侯这样当面请求赐婚,想必钟意的姑娘,也在今日席列吧?” 卢至柔轻声附和着:“新城侯长子,可是控鹤卫的副指挥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想来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哪家的姑娘,能被新城侯府相中,也算有厚福了。” 所以,是哪家的姑娘有这个厚福呢? 只听张魏一字一句,声音不紧不慢的恳求道:“臣叩请陛下,赐婚臣之长子与忠武将军的长女。” ........ 是谁顿在了原地,停止了呼吸。 是灯光中的徐归宜,她眉目一转,先去寻曲安澜,无奈下方人太多,又去看对面安王的脸色,再是沈煜,后两人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是高座上的宋皇后,微妙的看了看自己的亲妹妹,永嘉侯夫人,两人相视一笑,眉目浅浅。 “臣叩请陛下,赐婚臣之长子与忠武将军的长女。”这一句话,简简单单的十几个字,就像一堆石子一样,沉入翻腾的沸水中,引起满堂喧嚣。 就在皇帝陛下春风满面酒意正浓的笑了笑,龙口大张之前,就在忠武将军带着曲安澜起身离座,刚跪下陈情之时,徐归宜只听到耳畔响起一道冷冽的讥笑:“听闻新城侯长子,幼年已于荆南白氏订婚,怎么?是未婚妻已亡故三年,还是未婚妻先悔婚另嫁了?” 徐归宜转身,便看到傅岚宸已经站了起来,目光冷冽,气势赫人。 皇帝懵住了,跪着的张魏和张鲛也懵住了。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在这皇帝脚下,翻了跟头。 皇帝笑容顿收:“张爱卿,太子所言,可有其事?”他一生最讨厌欺瞒与背叛。 张魏显然始料未及的场面,支支吾吾:“微臣....微臣.....” 他臣不出来的时候,有人帮他陈述出来了。 这厢太子殿下刚坐下,那厢安王殿下站起来,笑的星光灿烂:“太子殿下有所不知,世上有一个词,叫“贬妻为妾”。新城侯为了迎娶新媳妇过门,早与荆南白氏达成协议,张白两家婚盟不变,必会如约迎娶白氏过门,为贵妾。”贵妾二字,咬字甚重。 重的惹怒了在场的所有的女眷,以及不少有良知又有女儿的公卿大臣。 “背信弃义之人,属实可恨!”永嘉候恨恨骂道。 皇帝亦震怒:“张魏,安王所言,可否属实?” 张魏仍不死心,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此乃白氏自愿,臣实在....” 皇后从座位上腾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张魏的跟前,怒道:“本宫亲临至此,新城侯好好与本宫说说,那白氏是如何自愿贬妻为妾的!” 张魏匍匐在地,再不敢多言。 皇后岂肯放过他:“说啊,刚刚请求陛下赐婚的时候,不还振振有词吗?怎么到了本宫跟前,就一个字也不说了。” 皇帝压着怒火,抠了抠大拇指,看向跪在后面的张鲛,问道:“张鲛,你父亲说不上来,你来说。” 张鲛深吸了一口气,忙低下头,只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丢脸过。 他自幼与荆南白氏有婚约,本欲弱冠之后,便迎娶她过门。无奈父亲变了主意,说与白氏的婚约,乃是结于微识,如今张家一门显贵,自当另配高枝。 “是,微臣自幼与荆南白氏定下婚约,仍愿意娶她为妻。今日臣父所请,不过酒后胡言,还请陛下和娘娘,念在父亲多年鞍前马后,从轻发落。” 这时,一直站着的张魏族弟,刚从北境回朝述职的朔州都尉张淇,也跪下求情:“新城侯酒后胡言,还请陛下开恩。” 徐归宜看到这,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本来今日好好的中秋佳节,就被新城侯一家子破坏了。 无辜的是忠武将军一家子提心吊胆的,曲安澜还跟着其父曲喆,跪了这许久,本来什么错也没犯。 穿堂风呼啸而过,吹响一片琉璃挂铃,声如天籁,皇帝阖上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张魏,朕对你....太失望了。” 说完,张魏已软软的跪倒在地,张鲛连忙去扶他,却因自己也跪着,不得其力。 接下来的宫宴,又是格外漫长了。好不容易捱到结束,傅岚宸却被安王殿下拖住了。 “平日里,倒也不见他们这对堂兄弟多么亲密,今日怎么聊了这许久还不回来?”徐归宜在宫门口等的有点着急,她还想早些回去问吴嬷嬷,知不知道荆南白氏的事情呢。 成鹤薇却笑道:“自然要多聊一聊了,今夜我们殿下和安王合力揭穿张家父子的假面貌,真是大快人心!” 卢至柔也连忙点头:“是啊,简直太可恶了。这还没过门呢,就这样欺负人家姑娘,要是过门了,岂不是欺负的有苦难言了?” 成鹤薇偏着头:“话说,太子殿下怎么知道张鲛和荆南白氏自幼订婚的事情?新城侯与我四叔交情匪浅,我都不知道这事。” 卢至柔扁嘴道:“话说,安王殿下怎么知道张家贬妻为妾的事情?这种应该会做的很隐秘吧?” 徐归宜略沉吟道:“要不,等会儿他俩出来,你们问问?” 成鹤薇忙摇头道:“不问不问,我还是回去问我婶娘吧。” 卢至柔忙摆手道:“不必不必,许是安王殿下交友广泛,门客众多,知道的秘闻也多。” 徐归宜拢着双手,笑了笑,却记起了很多年前,她去宫里跟傅岚宸告别。 “你这次去荆南,要去一个月吗?那我不是一个月都见不到你了?” “是啊,因为祖父说,这次魏表叔家的大表哥要和荆南白家的姐姐订亲,我们一家人都要去。” “荆南在哪呀,很远吗?真想跟你一起去。” “我也不知道远不远,我也是第一次去,但是祖父说,荆南是祖母的故乡,白家老夫人又是祖母的亲妹妹,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后让我们常回去看看。” “那等我们长大了以后,就一起回去吧,一起去荆南。” “那说好了,可不许反悔。” “不反悔。” “太子妃,太子殿下和安王出来了。”成鹤薇的声音响起,徐归宜的目光寻着宫灯看过去。 九华宫门下,傅岚宸和傅景初比肩而行,双目平视,踏月而来,光华燎烨;前方一长排开路的宫人,次次落落的宫灯摇晃不定,忽远忽近的夜风靡靡撩拨,皇城未眠,长夜未央。 一身白色锦缎,羽冠清明的傅景初,在这皎皎月色的映衬下,更显风姿质洁,仿佛更胜傅岚宸一筹。 “见过太子妃,和各位夫人。”不知不觉中,安王人已经走到了眼前。 “安王殿下有礼。”双方回礼。 仅仅只说了几句话,却让徐归宜深深感叹,缘何那曲家小姐会如此钟情这个风流王爷。 试问哪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会拒绝一个风流倜谈,温柔多情,姿容绝美的少年王爷呢? 马车上,徐归宜和傅岚宸的对话,永远那么简短。 徐归宜问:“殿下上次不是已经说动了,永嘉侯府向忠武将军家求娶曲大小姐吗?怎么今日宫宴没有提及此事?” 傅岚宸嘴角一抽:“姨母亲自登门去探了口风,被曲家回绝了。” 如果那日她没在大街上撞见曲安澜和傅景初,她或许很不理解曲家的回绝。凭证沈煜的家世和人品,那是光凌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求都求不来的。 偏他对曲安澜这个青梅竹马,格外情有独钟。 “太子妃,似乎并不惊讶?”果然,还是让傅岚宸看出来了。 徐归宜条件反射似的吞了吞口水,如果她将那日的所见所闻如实说出来,他可能会后悔,刚刚与安王殿下,月下相谈甚欢这么久了吧。 “阿煜和曲小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如果真的互有情谊的话,不会等了这么多年。知女莫若父母,想必曲将军和曲夫人,也看的出来,曲小姐待阿煜只如兄长一般,并无男女之情。” 说完,傅岚宸脸色又黑了几分,似乎陷入了沉思。 徐归宜将脸别过去,只当这番对话没发生过。 51、凤凰于飞少年音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太子妃您看,中秋过后,这些菊花开的更好了,近的这一株西湖柳月鲜艳纯正,花苞丰腴,盛开之时如皓月临水;远的那一株凤凰振羽,红黄相映,光彩夺目,是不是像极了传说中的凤凰展翅。” 秋风和煦,还带着一丝晚夏的余热,冷泉苑中依然姹紫嫣红,流英缤纷。袭月素爱菊花,故而对这些花种如数家珍,徐归宜远远观去,淡然一笑。 “今日宫里不是说,楚王殿下会过来吗?怎么还没到?”徐归宜问向身边的宫人。 不待左右回答,吴嬷嬷已经走过来回禀:“太子妃,楚王殿下到了,已经跟随太子殿下去了永辉楼。” 徐归宜喜上眉梢:“我这就过去。厨房的糕点和小食可备好了?” 袭月福身回答:“早就备好了,都是楚王殿下爱吃的。” 徐归宜快步向永辉楼走去,只人还未进内,便听到一个清清脆脆的少年糯音:“五哥,怎么我一进门,你就要考校我的箭术?” 傅岚宸的声音传来:“别啰嗦!站好,抬头,挺胸,肩部放平,马步扎稳,手势要伸展开,手指头不要乱动,定神,放!” “咻”的一声,大概是箭已离手了。 接下来便听到一阵拍手鼓掌的声音,沈煜更是不加掩饰的夸赞道:“楚王殿下,这一箭可以啊,看来我们教你的东西没生疏。” “啊!五哥,你怎么打我?”徐归宜突然听到傅浔大叫了一声。 傅岚宸冷冷说道:“打你是让你长记性,明明事情可以做的很好,为什么在做之前,要喋喋不休的抱怨,一点都不利索果决,哪有一点男子汉的气度?” 傅浔乖乖站好,他知道这是今日的头遭,必然躲不过去了。 只徐归宜在门外听着,傅岚宸平时自己怼臣子也好,跟皇帝抬杠也好,或者讥讽太子妃也好,说话从来都是能简则简,绝不肯多说一个字。 但是端起兄长的架势,教训弟弟的时候,那做派,那腔调,跟太学里的老先生一模一样。 等到傅岚宸训完之后,徐归宜扬了扬手,示意吴嬷嬷和袭月等人侯在门外,自己则进去见楚王殿下。 “五嫂!”傅浔那看见救星一样的眼神,引得徐归宜实在想笑。 徐归宜走过去给傅岚宸行礼:“见过太子殿下。”却见傅岚宸正板着一张脸,手上还攒着一支箭氐,想是刚用它来打的傅浔了。 徐归宜笑了笑,走向前接过傅岚宸手上的清羽箭,递给楚王:“小八,五嫂刚刚没看到你射出的那一箭,再射一支给五嫂看,好不好?” 傅浔眨了眨亮若星辰的眸子,软软说道:“好。” 真是个好孩子! 于是徐归宜和傅岚宸站到一处,沈煜则不怀好意的大声道:“楚王殿下在太子妃嫂嫂面前如此温顺,看来教育小孩,得夫妻齐力,宽严相济呀!” 傅岚宸瞟向沈煜,双目焠冷,示意他闭嘴。 呦,傅浔的第二支箭也正中靶心。 徐归宜心下十分高兴,笑着摸了摸傅浔的眉目,语气轻柔:“是楚王殿下天资聪颖,也是太子殿下教的好,小八,还不快多谢你五哥?” 小小少年,大人模样,拱手作揖:“傅浔,多谢五哥往日教导。” 沈煜却不满道:“楚王殿下,只谢你五哥吗?” 傅浔自然又朝向沈煜一礼:“多谢煜表哥。” 傅岚宸不由抬头看了看徐归宜,脸色终于柔和了些,随即对傅浔说道:“今日就放过你了。”说罢,就要去牵傅浔的手,谁知傅浔人一闪躲,便躲到了徐归宜的身后。 “我要跟五嫂去玩儿。” 徐归宜心里一个咯噔,我的祖宗哎! 看都不用看,也知道傅岚宸的脸色又黑了不少,只好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殿下,妾身嫁入东宫一年,小八还是第一次来,今日就让妾身带着他玩吧。如果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跟妾身说。” 傅浔扒开衣袖,去查看傅岚宸的脸色。 他冷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屋内走,走了几步,实在气不过,又刹住脚步,掉转头,语气狠厉的说道:“你可知道,慈母多败儿。” 一句话,吼的在场的几个人都僵住了。 徐归宜左手护住傅浔的脑袋,右手撑在空中,借此动作来挡住傅岚宸那凌厉的气势。 “殿下请息怒。” 不过说回来,这孩子有父有母,怎么就轮到傅岚宸一个异母兄长来说这句话了? 沈煜也怕傅岚宸真的发火:“太子哥哥,你先冷静。” 双方僵持不下,就在徐归宜和傅浔顶不住傅岚宸那张黑脸的压力,都要妥协的时候,金刚尊神般的太子殿下松口了。 “孤今日还有折子要看,楚王就有劳太子妃照看了。” 徐归宜反应过来,赶紧回应:“妾身一定照看好楚王殿下,不负太子所托。” 趁着太子殿下尚未反悔,徐归宜快速带着傅浔回了淳徽殿。 这厢,沈煜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喃喃低语:“我总感觉,太子妃待楚王殿下不一般。不仅如此,楚王殿下一直被德妃教养的极守规矩礼仪。你看啊,赵王妃和齐王妃嫁进皇室多年,反而不如这新来的太子妃嫂嫂亲近,真是怪哉!” 傅岚宸凤目半阖,嗓音低沉:“你想说什么?” 沈煜耸了耸肩,摊手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就是感觉很奇怪,但是说不上来。” 傅岚宸转身走向书房:“那就说说张淇的事情吧。” 沈煜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大步追上去问道:“张淇同意跟你合作了?” 傅岚宸亲手关上书房的大门,道:“他约我明晚子时,在燕雪楼见面。” 沈煜哈哈笑道:“需要我去给太子殿下保驾护航吗?” 傅岚宸斜了他一眼:“不需要。” 沈煜抽了一口气,不满的挑了挑眉:“哎,我怎么不能参与了?日后你还要不要我沈家的支持了?” 傅岚宸食指曲折,轻轻的扣着书案,懒懒的盯着沈煜,笑的漫不经心:“不错,过了个生辰,年长一岁,知道跟我讨价还价了。” 沈煜讪讪的摸了摸后脑勺,耳根子都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想知道太子哥哥你在做什么,我想帮你。” 傅岚宸收起那三分凉薄的讥笑,肃然道:“稍有不慎,就身败名裂的事情,我不要你来掺和。况且,这件事情里面,永嘉侯府只是个局外人,你也没必要掺和进来。” 沈煜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那成靖云和张淇呢?太子哥哥宁愿选择他们作为盟友,也不愿意相信我吗?” 傅岚宸眉头紧缩,已有些不耐烦:“我说了,你跟他们不一样。若是有朝一日,我获罪被废,还需要永嘉侯府来赡养和护佑我母后,所以,阿煜,这件事你就不要掺和了。” 沈煜终于放弃了挣扎,转过头去,只幽幽的问了一句:“湛哥哥,你以太子之尊,赌这一场尘埃落定的棋局反败为胜,值得吗?” 傅岚宸眸子清冷,面无表情道:“尘起尘落,覆手之间,阿煜,你怎知,我一定会输?” 淳徽殿中,九岁的傅浔对什么都非常新奇,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遍,都不肯停歇。 “五嫂,这一套八仙过海的漆金描花的木雕,活灵活现的,雕刻它们的人一定十分心灵手巧。” “五嫂,这一盆凤凰振羽开的高贵典雅,你也喜欢菊花吗?我母妃宫里也养了好些,明儿我让人给你送过来更好看的。” “五嫂,这里有一柄七弦琴,你还会弹琴吗?我想听《绿猗》.....” 淳徽殿一下子热闹了好几十倍,宫人们都手忙脚乱的开心。 徐归宜撑着下巴,答话都答累了:“我不会弹琴,那是卢良娣的琴,她经常过来弹琴给我听。” 傅浔终于不跑了,乖乖坐下来,任由袭月给他擦手。 “那卢良娣弹琴一定很好听。” 徐归宜嘟囔着嘴,笑出了声:“是很好听,你现在想听吗?” 傅浔从面前的点心盒子里面,挑了一块栗子糕,咬了一口:“我现在不想听了。卢良娣的琴艺比五哥还要高超吗?” 徐归宜也拿起一块金风玉露糕:“你经常听你五哥弹琴吗?” 傅浔摇了摇头:“对呀,我的琴艺就是五哥教的。” 徐归宜眯着眼睛问道:“你五哥是太子,还有时间教你弹琴? ”他自己除了太子三师之外,其他教授六艺的师傅,前前后后加起来十来个了,竟然还有时间教导傅浔?真厉害! 傅浔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不光是琴艺,还有棋艺,点茶,诗词,书法,六韬,弓箭,马术等等,只要五哥会的,他都教我,而且非常严厉。相比父皇,我更怕五哥。” 徐归宜沉吟着,道:“那你还黏着他?” 傅浔已经拿起第二块栗子糕:“可是,所有的哥哥里面,我最喜欢五哥了。母妃说,五哥虽然待我严厉,但都是为了我好。” 他看上去很喜欢吃栗子糕,徐归宜索性将一整盘栗子糕都转到了他面前,亲昵的摸了摸他红润的脸颊。 “小八,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傅浔憨憨的笑道:“我很好啊,父皇,母妃,还有五哥,都待我很好。” 那就好! 52、怜君庭下木芙蓉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渭水河畔,燕雪楼临江而立,一楼的纸醉金迷,都投射在水面上,鱼鸟都歇了,水面依旧横波斑驳。 傅岚宸一身藏青色绫纹广袖锦绡长袍立在码头,静静的望向天穹。此夜无星无月,唯有渭水水色略呈透明色,寒光孱弱。 佩刀带箭的黑衣男子轻轻的走过去,站到傅岚宸的身后,缓缓跪下:“朔州都尉张淇,参见殿下。” 傅岚宸闻音面不改色,只道:“张都尉,起来说话。” 这时,燕雪楼中却传来一阵琴声,丝竹声声,悠扬绵长,清泉玉碎般的灵动悦耳,却也撕不开这墨缎一般的江面。 张淇起身,又躬首道:“让殿下久等了。” 傅岚宸的身姿融入在夜色和水色之间,唯有一双凤目朗若繁星:“怎么,温执没有随你一起来?” 张淇身躯一震:“殿下.....知道温执来朔州的事?” 傅岚宸非常淡的笑了一声:“去年冬狩,温执在九龙山刺杀孤之后,被困在光凌数月,还是孤安排他出的城,但是孤没想到他会去朔州投奔你。” 张淇略微松了口气,低问道:“那殿下.....” 傅岚宸转过身来,看向张淇,笑道:“这几年来,孤一直派人去朔州,想要跟你结盟。但是你从未回应孤,上个月却突然派人传信给我,又约我今夜来此详谈,我想大概是温执的作用吧。” 张淇虽未明确回应,但默认即是答案。 傅岚宸复又说道:“不过,你们两个真的很像。温执的大哥是护龙司的总指挥使,你的族兄张魏是一品军侯,你们的兄长都是我父皇的忠臣良将,而你们不仅背离家族,还背离了我父皇。” 张淇抬头,语气昂然:“臣在朔州多年,却也听闻殿下与陛下,背道而驰,久矣。” 说完这一句,二人静默良久,燕雪楼中琴音已停,四处越发暗沉无光。 “孤还记得当年,张魏本为彻蓝城副将,却奏请军报回朝廷,控诉飞鸿将军不顾大局,贪功冒进。陛下和朝臣大为震惊,于是派遣护龙司前往彻蓝城探查.......” 张淇闻此,面容悲痛:“只可惜,护龙司一队人马,还未进入北境,便得到了飞鸿将军战败殉国,五万将士全军覆没的噩耗。” 傅岚宸冷冷看着张淇:“当时,张都尉人在哪里?” .......当回忆袭来,张淇的脑海中只有血水般的狂潮,热浪滔天,灼烧着四肢百骸,他痛苦的闭上双眼,因为眼中看到的,除了鲜血,便是浑进了鲜血的烂泥,无一寸净土。 彻蓝城无一寸净土。 北境无一寸净土。 人间无一寸净土。 “当时我率军支援辽东,得到消息赶回彻蓝城的时候,看到遍地都是同袍的尸体和鲜血,整个大脑一片血红,我找了很久,翻遍了整个战场,都没有找到将军。他们告诉我......大襄军队杀完人还放了一把火,烧毁了很多尸身,所以.....我找不到将军......” 六年前,张淇是北境最年轻的轻骑都尉,金柄刀,红鬃马,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率军赶赴辽东,临行之前他还收到一封信函,遥祝他早日凯旋而归。 可是他早早的回来了,却再也寻不到他的飞鸿将军了。 如今的张淇,两鬓之间已有些许白发,终究是故人的亡魂吹冷了北境的风霜。 江风拂来,傅岚宸的全身都冰凉的厉害,他眉目凝结成霜,顿字顿句道:“就算飞鸿将军当年兵败,五万大军不可能悉数死在了彻蓝城。当年那一战,一定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傅岚宸的一番话,让张淇从悲伤中刹住了脚步,及时清醒了过来。 是啊。他最了解他的将军了,叱咤疆场二十余年,鲜常败绩,怎么会因为一场大战,就死在了彻蓝城。 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淇左手握刀,右手握拳,眼神愤恨不已:“当年将军战死,武靖侯府被灭,我亲自去问了张魏,他当着我的面,对天起誓,说他只写了那封军报,别的什么都没做过,他也不知道那些叛国的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陛下听信谣言,大肆搜查武靖侯同党,护龙司查了半年,到最后什么也没公布出来。可恨将军,一生为国尽忠,镇守北境,就连死后都没有得到一个好名声。” 将军百战身名裂,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傅岚宸垂下眼眸,伸出手来轻按住张淇因为愤怒而颤抖的肩膀,低沉道:“当年我也问了父皇,为何飞鸿将军战死,要整个武靖侯府陪葬?他说,如果没有搜到实证,他绝不会下达死令。” 张淇脸色骇然的可怕:“陛下的意思是他们搜到实证,却没有宣示?这不可能,当年陛下如此赶尽杀绝,怎么可能......” 傅岚宸极阴冷的的弯了一下嘴角:“你看你都不信,孤又怎么会信?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年的事情,除了张魏,肯定还有其他的人参与了谋划,否则,那些叛国的流言,怎么会在飞鸿将军刚死,就流传出来?” “真是阴险小人,欺负将军身死不能开口说话罢了。飞鸿将军苦守北境二十余年,爱护每一个将士,爱护每一个百姓;哪一次京师有难,她不是率军赶在最前面的;这样的人,如果还要被人诬陷叛国,真是天理难容!” “天理昭彰,孤必不会让冤案蒙尘,五万多条人命,岂能白白枉死?” 还有他的阿照,又岂能白白枉死? 成孝十四年十月初,有着“西南之璧”美誉的抚远大将军,蜀南王慕容峋率麾下一万铁骑军赴京朝圣。皇帝命太子傅岚宸及齐王众人出宣明门,亲迎进城。 殊荣眷顾,世无其二。 “这位小蜀南王慕容峋的来历可了不得,不仅出身西南王族一脉,母亲更是当今陛下的长姐,绥安长公主。小王爷十七岁封骠骑将军,十九岁封抚远大将军,二十二岁袭蜀南王爵位,坐镇蜀地偌大的番邦。”淳徽殿中,徐周燕正津津乐道,茶水都端凉了。 徐归宜也是难得见到自家这位心高气傲的二姐,对人有如此高的评价。 “太子殿下这几日为了小王爷进京的事,忙的马不停蹄,今日一早就出门去了。”徐归宜说道。 徐周燕听后,却嗤笑不已:“太子从前都不理朝政的,今年也才初初协助陛下办理一些差事。但是咱们这位陛下呢,向来十分严苛,不管做的好不好,他肯定要先斥责一番的,压压你的气焰,然后才肯发号施令的。” 徐归宜赶紧皱眉:“二姐!”随之眼珠子麻溜的扫了一圈,见到殿内都是自己人,才舒了一口气。 徐周燕冷眼道:“你这太子妃做的忒小心谨慎了,在自己家里说个话,也要时刻提防吗?” 徐归宜有苦难言:“邺城离光凌有数百里之遥,天高皇帝远的,二姐姐自然过的舒适,你是不知道妹妹在东宫里过的什么日子。”她是真的羡慕藩王之妃的自由松快,有皇室供养,又不用严守皇室规矩。 徐周燕心里是知道太子妃的难处的,刚刚不过是了赌气一回,见到徐归宜拧巴着脸,忙宽慰道:“陛下本来就重视蜀南王府,这又是小王爷袭爵之后第一次进京,自然是重中之重。太子殿下忙一些也好,历经蹉跎,且磨一磨他的厉气吧!” 徐归宜安静,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徐周燕复又回到正题上:“蜀南王进京是皇室中的大事,皇后那边怎么说?” 徐归宜顶了顶鼻子:“我昨天进宫给皇后请安,她的意思也是差不多的,说是绥安长公主思念故乡亲人,所以向陛下请旨,想在光凌聘娶一位才貌双全的贵女做儿媳。” 皇室中尚无适龄的公主和郡主,只能在重臣门第选择了。皇后和南宫贵妃都有心争一争这门亲事,但是本族都无适龄女子。 于是皇帝退而求次,将目光放到了德妃的娘家,曹氏一族。 徐周燕似乎并不意外:“论才情和相貌,的确是曹梓茵最为出众。只是蜀南距离光凌,何止千里之遥,真是不知道那曹家得了这样的恩赐,心中是喜还是忧?” 徐归宜虽然也怜惜曹家小姐,但她这个太子妃实在使不上什么力,只能为她多叹几口气罢了。 “虽然陛下还未对外宣示这件事情,除了几位宗亲和曹太傅,怕还没有人知道。不过我觉得,这事基本已经确定了,不然二姐你也不会回京了。除了建成王,广业王和安阳王都回京了。”因为皇室又要办大喜事了呀....... “不过她若走了,对你日后也少了一道威胁。”徐周燕总觉得天下的女子都该防,尤其是对于徐归宜这个不得太子欢心的太子妃来说。 徐归宜想起那个如芙蓉花一样娇艳明丽的女子,长长叹息:“曹梓茵也挺可怜的,她痴迷太子殿下数年,家世又好,只可惜太子为了那位小故人,不近女色多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很无望吧......... 多情秾丽,滚烫鲜活的天之娇女被世事摆了一道,满腔的情意被摁在冬天的河道里又湿又冷的河中,挣扎跳动,最终无望而死。 徐归宜是局中人,而徐周燕作为局外人,看的更清醒:“即便她与太子,郎有情妾有意。陛下也不会允许东宫的势力再扩大,有一个宋家就够了,再来一个曹家,南宫贵妃早就闹到德清殿去了。好在你这个太子妃的亲生父亲,只是个外放的州郡刺史,承恩公府也只是个虚爵,影响不了朝局。如若不然,这会儿坐在东宫喝茶的,也轮不到你了。” 徐归宜苦涩笑道:“二姐总是看的如此透彻,又把话说的如此见底,一点糊面都不给。” 徐周燕闻言,啐了一口:“呸,这是骂我嘴毒呢?太子妃大可放心,我这也只是对自家人罢了,别人我可不费这个心思。” “好好好,你是最好的二姐。”徐归宜在徐周燕的面前,认怂快的一批。 53、谁悲世事寡恩义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徐归宜送徐周燕到东宫门口,便见到皇后宫里的内监匆匆跑了,脸色又急又白。 徐归宜急道:“发生了何事?” 小内监见到徐归宜,先跪下叩了一个响头,抽抽嘘嘘道:“太子妃,大事不好了。殿下.....殿下在太宁宫与陛下起了争执,听说陛下还动了手,皇后娘娘派小的来告知太子妃一声......” 徐归宜大脑抽搐了,她很不可思议会是因为什么事情,惹得这对帝王父子又大动干戈?在她还在发憷的时候,徐周燕已经拉住她的手往马车上走了。 “走,赶快去宫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们走的快,徐周燕话说的也快。 车上两姐妹竟然都出奇的安静,这样没由来的干戈,她们谁也没头绪猜测发生了什么? 一炷香的时间,不久,她们就到了太宁宫外,且意外的见到了建成王和德王,两位皇叔。 徐归宜心中更加紧张了,这样身份显赫的两位亲王都侯在了殿外 ,那么殿内.....此刻正在发生何事?她实在心焦,关心则乱,就要不顾规矩的往里闯,却生生被德王和建成王拉住了。 “太子妃,不可!”建成王浑厚的声音中也夹杂着一丝急躁,一旁是德王同样类似的眼神。 徐周燕性子也急,紧声低问:“到底发生了何事?陛下怎么会和太子突然起了争执?” 建成王将徐归宜的手肘退到徐周燕的面前,示意妻子牵制住太子妃,勿要她再前行。 缓缓道:“今日陛下召我等入宫,商讨曹家和蜀南联姻之事,本来前面一切顺利,后来太子到了,他们二人几句话不合就开始争执......” “所以皇叔知道,父皇和太子是因为什么事情起的争执吗?”徐归宜追问。 建成王半叹息半惊讶道:“太子,是今日才知晓蜀南王入京意欲联姻之事吗?我观他与陛下的对话,他似乎是不久前才知晓此事,并且他非常不赞成曹氏和蜀南的联姻。” 徐归宜没站稳,退了两步,徐周燕忙扶住她。 显然,她也是始料未及,她僵僵的看着徐周燕:“我以为皇后会告诉太子,没想到.....”没想到皇帝和皇后都没说。 “太子这两个月一直忙于政务,我从来也不好过问朝堂之事,所以我并不知道太子不晓得曹氏和蜀南即将联姻的事情。” 因为世家和藩王联姻,不仅是皇家大事,更关乎朝局稳定,圣令没有下来之前,仅有帝后和几位亲王知晓,太子妃还是从皇后处听说的。 蜀南王此次大张声势的入京,朝臣们猜测颇多,却也并不知道即将联姻的会是哪家女子。 然,皇帝不说,是因为太子近日忙于国政,晚些知道也没什么,他从不觉得太子会关注儿女亲家联姻这种小事,毕竟他对自己的婚事都不甚上心。 可皇后呢,为什么不说?明明这几日太子每日都去长秋宫请安。 徐归宜看着徐周燕,眼神里既痛惜又惊讶。 建成王复又道:“陛下和太子起了争执之后,命我们二人先出来......”说罢,指了指自己和德王,德王也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太子虽然桀骜难驯,但却十分重感情,想起永清长公主的不幸,他必定不愿意曹太傅的孙女远嫁蜀南。”德王补充说道。 原来是这个原因?这就是皇后迟迟不告诉傅岚宸的原因!皇帝不知道傅岚宸的秉性,可皇后是最了解的,她太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秉性了,所以就等圣令下来,诰书既定,谁也改变不了的时候,她自会好好劝慰一番儿子,帮他分清眼前的形势。 “听说陛下还动了手?”徐周燕才问出口,里面又传来瓷器坠地的撞击声,听这声响,应当是一件大物,或许是一件景州青花瓷。 过了片刻,出来一个面容白净的小黄门,对着众人深鞠了一躬:“陛下有旨,德王,建成王和建成王妃先行回府,太子妃入内。” 徐归宜深吸了一口气:“臣媳领旨。”说罢,便跟着小黄门进了内殿。 徐周燕的目光十分不甘心的想要追随进去,无奈被建成王生生的拖走了。 果然,她进入殿内,入目便是满地的碎瓷,各种颜色的,各种规制的,都有。还有跪在龙案面前,脊背挺直的傅岚宸。 “臣媳,参见父皇。”她肃然谨慎的请安。 皇帝见她跪在傅岚宸身旁,斜睨了一眼这对少年夫妻,重哼道:“太子妃来的正好,好好替朕管一管这个逆子!” 徐归宜才敢抬头去看傅岚宸的脸色,谁知一眼便触目惊心,傅岚宸的额角有一个拇指大的伤口正在流血,往下看,血迹已经滴在了华服上不少。 徐归宜心疼不已,忙去找自己的手帕,想擦拭掉一些血迹,却堪堪被傅岚宸无情的挡开了。 徐归宜扫了一眼地面,找到了那沾血的瓷片,分明就是一个白玉云纹杯的残片,那是皇帝放在龙案上,用来喝茶的杯子。 皇帝盛怒之下,随手操起手边的茶杯,砸向逆子的额头,纵然失手误伤,可是这血流了这么久,仍不唤太医,足见皇帝对逆子的厌恶! “父皇请息怒,太子尚且年轻,还有很多道理没有参透,日后仍需父皇和母后悉心教导。只是,太子今日已经流了这么多血,儿媳恳求父皇宣召太医前来。”她言辞恳切,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皇帝冷眼瞟着傅岚宸的伤势,斜躺在龙椅上,表情已然十分不耐烦:“太子数次忤逆朕的决定,朕都念在父子亲情,饶恕他多少年了。今日之事,实在忍无可忍。蜀王南是什么地位,曹家是什么地位,他身为太子,连这点取舍都要朕来教吗?曹家纵是世代为太傅又如何?一个臣子而已,何须为了他,舍弃蜀南的示好。” 皇帝陛下骂的多义正言辞,理所当然啊! 正是他轻蔑语气中的一个臣子,为了傅家皇权的稳固,即将奉献自己的女儿,远赴千里之遥去联姻。 他不知道吗?他比谁都知道。 他只是觉得理所当然罢了,臣子为君主驱使,哪怕是牺牲,他都觉得理所当然! 可徐归宜不能说这些话,傅岚宸可以说,但是她没有资格说。 她跪在地上,也跪的笔直,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曹家世代簪缨,男子好学上进,女子勤良恭俭,满门清贵,家风含怡,皆是仰仗父皇的天恩。自古臣为君死,天经地义。况且以曹家的门第,能够匹配蜀南王族,乃是无上的荣耀。” 她说这话时,微微颔首,面带清风般的微风,看上去十二分的真挚。 她能感觉到身边的傅岚宸身形在发抖,可她选择继续微笑,忽略他杀人一般的眼光。 或许是她和他的表情,过于两极分化了,皇帝陛下看的舒适起来,继而开口道:“太子妃还算识大体。” 徐归宜虔诚的参拜:“儿媳多谢父皇夸赞!” “好了,太子妃以后就在东宫多多劝导太子,也算是替朕分忧了。元和,送太子和太子妃去长秋宫,宣太医过去。”皇帝对着左右吩咐道。 “儿媳叩谢父皇。”徐归宜自己行完礼之后,就要去扶傅岚宸起身,他自然不肯,但是徐归宜偏要挽住他,皇帝面前,傅岚宸铁青着一张俊脸,不再发作,任由徐归宜搀扶着自己往外走。 一只脚刚踏出太宁宫,傅岚宸就重重的甩开了她,用力之大,险些让徐归宜摔在太宁宫的宫阶上。 “殿下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不是无知孩童了。这样的事情,我相信殿下心里看的明白,只是不肯认命罢了。”徐归宜跟在傅岚宸身后,声音幽微。 傅岚宸此刻心中又怒又恨,怨毒的目光剜了徐归宜一眼:“你这样势利的人,也配对孤说教?” 徐归宜笑自己的夫君天真:“我们夫妻,殿下清高,妾身势利,这样岂不互补,刚刚好。” “闭嘴!” “偏不!” 元和公公大步走在前面,并没有听到他们二人在后面较真的厉害。 “徐归宜你想死吗?”敢这样顶撞孤?傅岚宸怒急攻心,额角的血流的更快了。 徐归宜却冷冷道:“想死的是殿下,不是妾身。殿下完全不顾念东宫上下的生死存亡,那么妾身为太子妃,东宫的女主人,自然要保他们的命。” 傅岚宸突然就安静了。 “殿下是太子,就是再忤逆陛下,陛下看在皇后和宗亲的面子,也不会杀了你。但是东宫的那些宫人呢?曹家如此显赫,在陛下眼里尚且不值一提,那些宫人在陛下的眼里只怕如蝼蚁一般。太子犯下大错之时,只会受罚,最多幽禁嘛,可是那些蝼蚁般的存在,便是陛下发泄怒火的所在,他们会死得很惨,罪名是,没有对主子尽到劝谏之责。” 一番话怼的傅岚宸哑口无言。他生来便是嫡皇子,享了二十三年的尊贵,从未有人这样无礼的对他说教。可他却丝毫反驳不出来,因为徐归宜字字句句说的都是真话。 成孝十四年十一月初七,皇帝下令,德王传旨,封曹氏梓茵为清河郡主,赐婚蜀南王慕容峋,择日完婚。 54、功名富贵险中求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光凌今年入秋晚啊,都到这时节了,凉风一阵阵吹着,却也每日里艳阳高照,枝头上的花啊,还开的津津有味呢.....真是奇事!”德王妃啧啧啧叹道,其余同行几人也眉眼带笑的模样。 但却各有不同,徐归宜的笑是三分端庄七分惊奇,今年光凌的确入秋晚;齐王妃的笑是七分端庄,三分敷衍,她心里惦记着王府中有了两个月身孕的小妾;赵王妃的笑却是三分端庄七分忧愁,她想起了昨日回娘家,见到小妹那张双眼无神的面孔,她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想必是今年喜事多,老天爷也替咱们高兴呢。”徐归宜笑言。 “可不是吗?这一下子好几对就成了,蜀南王和清河郡主,还有恭敏侯和龚家小姐,齐王妃恭喜你嘞,南宫家的这位小侯爷,人品相貌可都是上上等,又得陛下看重,你娘家的小妹真是好福气!”德王妃拉着齐王妃龚微怡的手,笑意盈盈。 龚微怡莞尔一笑:“王婶客气了,我家小妹自然比不得曹家妹妹。”说罢,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赵王妃。 赵王妃那化不开的眉眼,并无多少喜色。蜀南王府富贵滔天又如何,还不是要骨肉分离,她们比谁都知道,异姓藩王进京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徐归宜婉转道:“一转眼间,妹妹们都长大了,都在备嫁了,我们这些做姐姐,自然是喜忧参半。” 德王妃闻音知意,扬声道:“说的是说的是,听说太子妃娘家的堂妹,明年开春也要嫁到光凌了,你们三个妯娌倒是团结一致,事事都看齐。” 三个妯娌听到这话,笑的更勉强了。 “见过太子妃,德王妃,赵王妃,齐王妃。”宫苑平地,突然响起了两道男声。 众人回头:“哦呦,原来恭敏侯和御史大人啊,今日可正巧,你们二位可是从陛下那儿来?” 南宫明尘一身鸦青色对襟宽袖长袍,眉姿清雅之极,拱手笑道:“正是,刚刚在御花园陪陛下下了两局棋,现下正要和御史大人一起出宫。” 四个妇人中,还得亏德王妃最是长袖善舞,爱与人打交道,不然这对话真不到三句就要结束了。 只听她又大笑道:“刚刚我们还在恭喜齐王妃呢,说龚家小姐得了侯爷这样好的夫婿。” 南宫明尘目光稍稍倾斜看了一眼,德王妃身后,便即刻回道:“是在下三生有幸,能和龚太师家结亲。”齐王妃龚微怡的祖父,历经三朝,致仕之前是个名望很高的太师,深得帝心。 南宫明尘既如此说道,龚微怡不得不开口客套了几句,几个人言笑晏晏,唯有南宫明尘身后一人,始终平静,除了问安之外,未曾开言,甚至连笑容都是极淡。 可是叙话终了,还是要再次寒暄一下的,德王妃才正经看向他:“御史大人每日公务繁忙,也要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恭敏侯比你还年轻些,如今亲事都定了,你可倒好,每次媒人上门,你都得罪了个遍,这可使不得。”她虽笑着,但是心里却记起来了两年前,那时候眼前的这个青年人刚刚升任御史台令,很是前途无量的派头。 德王素来爱才,又爱做媒,便挑了一个极晴朗的日子上门。坐了足足一个下午,连御史台令的面都没见着,真是气煞人也! 德王回府,发了好大一通无名火。他身为皇帝的亲堂哥,还从没有后生小辈,这样轻看过他。 这件事之后,德王府的人便不大待见这位后起之秀了。所以,德王妃刚刚是故意晾着了他许久。 徐归宜见那位面容清隽的御史大人,脸色并不太好看,许是想到了徐承祯的话,决心帮他解这个围:“王婶,您可歇停点,陛下和皇后嘱咐我们筹备蜀南王和恭敏侯的婚事,已经够忙了,再来一位可不得了。眼看着年关将至,下个月又要开始筹备年节,可就没有歇息了。” 赵王妃也说道:“是啊,王婶,御史大人姻缘未到,您越催来的越晚。” 南宫明尘也笑了笑:“赵王妃此话有理。” 御史大人上前一步,恭谨有礼:“多谢几位关心,德王妃的教诲,年某铭记在心。” 真是个板正的书呆子,徐归宜心中骂道。 出宫之后,徐归宜便直奔承恩公府,不用说徐周燕肯定也在。只要是回到光凌,徐周燕在娘家的日子比在建成王府多的多。 “哎呀,德王妃总是这样,以前大哥没成亲的时候,她也老是说,见到母亲一次,就说一次。重点是,她同母亲念叨就罢了,还要拉着我再念叨一次。我就不懂了,她堂堂一个亲王妃怎么这么空闲?家里诺大的王府都不用管吗?虽然他们夫妻没有儿子,但是好歹有个女儿吧,要操心就操心自己的女儿去。”徐周燕似乎对德王妃这样的行为很不满。 徐归宜撑着下巴,靠在桌上:“人家女儿嫁得好呀,娘家和婆家就隔一条街,父母独女,丈夫也是独子,如何不好?人家好的很,根本就不用操心。” 徐周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继续对了对手上的礼品单子。 徐归宜又撅着嘴说道:“不说德王妃了。二姐你知道吗?我今天见到赵王妃都没舒过眉头,估计心里愁的呢。” 徐周燕停顿了片刻,平静道:“自然发愁了,当初大姐要嫁到东海,我们不愁吗?父亲母亲愁了大半年不算,如今大姐想回也回不来。那曹梓茵要嫁到蜀南去,明面上是高嫁,可实际上就是和亲啊,是朝廷和蜀南王族稳固桥梁的基石,上一块基石是绥安长公主,这一块是曹梓茵,谁知道下一块会是谁呢?” “当初曹梓茵痴恋太子,想嫁进东宫,陛下不曾松口,皇后倒是乐见其成,但是曹家也不答应啊。早知道有如今这事,他们现在心里指不定怎么后悔,当初就同意曹梓茵嫁进东宫,最起码都在光凌,骨肉之间团聚的日子多。曹太傅又是太子的老师,再怎么样太子心里还是有曹家的位置,也必不会亏待了曹梓茵。”徐周燕索性将礼品单子扔到了徐归宜的怀里,自己看的心烦。 徐归宜直接将礼品单甩到了桌上,看也不看,每日里在东宫看,在皇后宫里看,在少府监看,眼睛都看瞎了要。 “齐王妃今日也不开心,听说齐王府里有个小妾,有了身孕,她怕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很。你说也真是奇怪了,齐王和齐王妃成婚多年,没有一儿半女就算了,府中良娣和孺人都有超过十位数了,都没有消息,到最后偏偏是一个通房的丫头,先有了身孕,这让齐王妃和一众良娣、孺人们的面子怎么挂的住?”徐归宜惊奇道。 徐周燕却淡然不惊,平静的很。 徐归宜的直觉上来:“二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徐周燕眉角微挑:“没有啊,不知道啊。” “二姐,好二姐,你就说一说,你说完,我就帮你看这个礼品单子。”徐归宜开始晃她的衣袖子撒娇。 徐周燕一副轻视的目光:“太子妃请注意仪态。” 徐归宜立马端正的做好,双手交叠而放放在小腹处,笑容温婉:“姐姐,请讲。” 徐周燕掸了掸衣袖处被徐归宜抓出来的皱痕,声音平缓:“你还记得在你大婚前,我交代过你什么?” 徐归宜睁大眼睛,眨了眨:“.......”表示不知道徐周燕说的是哪一桩哪一件,毕竟她大婚之前徐周燕和沈氏等人交待的事情,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徐周燕摇了摇头,轻叹“关于齐王妃的。” 徐归宜脑子飞快运转,眉头渐紧:“我记起来了,你说让我不要和齐王妃走的太近。” 徐周燕终于点了下头:“你知道为什么是齐王妃,而不是赵王妃吗?” 徐归宜摇头。 徐周燕又问:“你知道齐王妃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孩子吗?” 徐归宜还是摇头。 徐周燕定了定神态,表情有些凝重:“齐王妃嫁给齐王,至今已有六年,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一直是不错的,头几年,齐王妃一年怀一个,但是都没有保下来,前面一个两个可以说是意外,不小心,身体不好。可是你想一想,滑胎有了一次,后面必会小心谨慎,不至于次次保不住。” 徐归宜皱着眉头:“这真是奇怪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齐王府这么多年都无所出。” 徐周燕扶了扶鬓边的花钿,蛾眉微微一笑:“四年前龚老太师致仕归林,不到一年,御史台便弹劾龚家一门结党营私,买卖官爵,霸占良田,强抢民宅等数项罪名。后来,大理寺彻查之后,确有其事,陛下大怒,下令龚氏削爵抵过,龚老太师当夜就气急暴亡。偏偏那个时候,齐王妃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一听到这个消息,孩子就没了,那是齐王妃怀的最后一胎,此后再没怀上,听说是那一次齐王妃大悲之下,伤了根本,这一辈子都再难有孕。” 徐归宜拂了拂心口,深深叹息:“这件事情,当年闹的很大,我还偶然有一次,听到父亲用这个案子训诫过三叔。” “龚老太师暴亡,陛下念他生前之功,削爵变成了降爵。当年显赫一时的明昌公府,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明昌伯了。” 55、独具慧眼傅景初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老太师是陛下的肱股之臣,他这样的结局,陛下之怒岂能平息?”徐归宜悲悯龚家的结局,心里却想到了自己的祖父,锦棠先生-老承恩公,虽然早早辞官归隐,却安享终年,过了几年子孙承欢膝下的好日子。 “所以你说,前任御史大夫本来弹劾有功,却为何在半年后,因为一件不知道什么的罪名,被陛下打发到了涯州那个偏僻之地,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徐周燕手指扣了扣桌面,表情怪异道。 徐归宜略有些瞠目结舌:“可是这跟东宫有什么关系?” 徐周燕溜了她一眼:“你说呢?” 徐归宜一知半解:“总不会是太子在背后操控这件事情吧?二姐,你知道的,这些年来,太子与御史台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御史台弹劾太子还来不及,怎么会受太子教唆?” “御史台只是收到折子和罪状,便可以进行弹劾,并不用受谁的教唆。我知道太子多年不理朝政,这些事情,他或许不知情,但是你能保证长秋宫和长平侯府不动手脚吗?如果我没有确切的情报,怎么会叮嘱你多多避开齐王妃。”徐周燕一锤定音。 是啊,她忘记了长秋宫和长平侯府。 这些年来,傅岚宸之所以还坐在储君这个位置上,不正是因为背后有皇后和长平侯府的支撑吗? 解了疑惑,徐归宜却突然有些胆寒起来。 静默良久,徐归宜低声说道:“二姐,你说我们以后也会变成皇后的样子吗?也会习惯皇后的不择手段和冰冷无情?” 她明明前几天还在嘲讽傅岚宸天真单纯来着,可是在皇帝皇后的面前,他们就像过家家一样。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海水不可斗量,如果说皇帝皇后是海水,那他们就是那个意图丈量海水的斗啊....... 贵妃给齐王找了显赫的岳家,皇后便笑意盈盈的坐在长秋宫,安排了一切。 她看着龚家倒台的惨景,她听着齐王妃再也生不出孩子的消息,她内心不知道有多欢喜,表面上却无比风轻云淡的,派人送去了一大堆补品到齐王府,她还去贵妃宫里赏牡丹,拉着南宫贵妃品茶。 徐周燕握住徐归宜的手,温声说道:“你不会的,我也不会。” 徐归宜突然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透着森森寒意:“可我们是旁观者,跟施害者有什么两样呢?” 徐周燕语噎,涩然道:“纵然你是太子妃,我是建成王妃,可是也斗不过至高无上的皇权啊!太子这么多年的挣扎和反抗,你看到陛下和皇后有丝毫动摇过吗?没有,他们更加变本加厉的逼迫太子,更加懂得隐藏自己那些不光明的手段和罪孽,没有任何改变。世事如此啊,妹妹!” 徐归宜泣然笑出了声:“世事如此?”世事如此,我们就要认命吗? 她偏不! 终有一日,她要打破皇帝皇后制定的规则,揭发他们背地里的阴暗和罪孽。 时局虽然艰难,就算拼上身家性命,穷尽一生,她也要做。 她相信,铮铮傲骨,掷地有声。 回到东宫的时候,徐归宜便见到成鹤薇和卢至柔侯在淳徽殿多时。 “参见太子妃。”二人同时行礼。 “你们等了多久?怎么不进殿内?”徐归宜看她们都是站在殿外,这时节秋风又大,不禁嗔怪道。 成鹤薇凑上来,贴着徐归宜咬耳朵:“安王来了,正在永辉楼呢。” 徐归宜惊讶的扬了扬眉:“稀客啊!” 卢至柔也低声说道:“谁说不是呢?跟太子聊了半个时辰了。”三个人边聊边进屋,一众伺候的宫人都留在了门外。 徐归宜又将今日宫里的事情,同她们二人说了,都连连感叹。 卢至柔轻松道:“还好,我是家里面最小的一个,下面可没有妹妹了。” 成鹤薇也一脸庆幸:“还好,我妹妹已经指婚给了淮王世子,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说完,二人看了看徐归宜,徐归宜忙道:“我家里的妹妹们都定亲了,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要开始给她们准备添妆了,你们也别闲着,也帮我看一看,最近实在太忙了。” 成鹤薇和卢至柔连忙笑着答应。 次日清晨,徐归宜正欲进宫,吴嬷嬷说:“太子妃,太子殿下请您去一趟永辉楼。” 徐归宜看了看时辰,尚早,说道:“那去一趟吧。”心里纳闷,自从太宁宫那一日之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今日不知是何事? “什么?殿下要去御史大人府上,给他做媒?”徐归宜受惊不小,音量抬高了三倍不止。 她昨天还在徐周燕的面前,吐槽德王夫妇爱做媒,瞎操心。 怎么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傅岚宸这个人平时连朝政都不屑一顾的,怎么好端端的要去给御史大人做媒? 但是.....看他的脸色,似乎也并不想说这件事。 “听说昨日安王来找过殿下了,不会是他的主意吧?”不是安王,谁会无端的要管曲安澜的终身大事呢? 傅岚宸脸色不太好看,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平时的底气:“是,孤已经答应安王了,上门去走一趟,答不答应是他们两家的事情,孤只要把意思带到就行。” 这一会儿,徐归宜真的无比佩服安王殿下,这样的面子,恐怕皇帝皇后在傅岚宸这里都没有,但是他竟然给了安王,怎么能不佩服呢? “所以,安王到底跟殿下说了什么?”或者是交换了什么? 傅岚宸没好气的剜了徐归宜一眼,显然不想说:“你不用管安王说了什么。” 徐归宜真觉得离奇,但是她赶着入宫,便不再追问了:“那妾身祝殿下此行顺利。” 傅岚宸起身,犹豫了一会儿,开口:“你…陪孤一起去。” 徐归宜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说什么?” 傅岚宸目光闪烁:“太子妃,陪孤一起去。” 徐归宜这会听清了,火气瞬间飙升,明明刚刚问他,安王说了什么,他说让她不用管。好,她不管,她也懒得管。 但是她这个不配知晓内情的工具人,凭什么要陪他一起去御史大人的府上,做这个讨人嫌的事情。 她内心怒火翻腾,但是面容依然平静:“殿下,妾身马上就要入宫去见母后,恐怕没有办法陪殿下随行了。” 傅岚宸直接将她这句话弹回拒收:“先去御史大人府上,出来后孤陪你一起进宫。” 徐归宜:“........” 马车上,徐归宜故意坐在距离傅岚宸很远的位置,心里猜测安王到底是为什么要把曲安澜配给御史大人,还让傅岚宸去说媒。 明明傅岚宸和安王,这两个是御史台弹劾名单上的常客好吧。 以毒攻毒? “太子妃在想什么?”傅岚宸瞥了她一眼。 徐归宜端坐微笑:“没想什么。” “两边的眉毛都拧到一起去了,还说没想什么?”傅岚宸无情的拆穿。 徐归宜故意叹了一大口气:“妾身在想,御史大人答应的几率有多少。” 傅岚宸收回扫视的目光:“不知道。” 徐归宜笑道:“其实,太子应该邀请我大哥同行,他与御史大人有同窗之谊,好说话些。” 傅岚宸嗤笑道:“年少清那个脾气,他要是不同意,谁去都没用,我父皇给他说的人,他都拒绝了几次。我这回去,不过是要阿煜死心罢了,听说曲将军要把他家大女儿嫁到辽东去,阿煜去了好几次曲家都没结果,安王昨日让我说年少清,说至少能留在光凌。” 她往前挪了挪,坐的离傅岚宸近一些:“不过曲将军为什么突然要嫁女儿?中秋宫宴的时候,不还说女儿要再留两年吗?”这会儿又舍得远嫁了? 傅岚宸左手大拇指抵着太阳穴,沉声道:“的确突然,只不过......曲将军再不把女儿嫁出去,那怕是安王府要多个良娣了。” 徐归宜心中大惊,难道是曲安澜和安王的事情已经捅破了?强压着内心的涌动,试探性问道:“殿下是说曲大小姐和安王......”她突然非常想知道,傅岚宸得知曲安澜拒绝了沈煜,反而痴恋安王是什么心情。 “他们自己的事情,孤本不想管,只是阿煜.....孤真是拿他没办法。”傅岚宸语气颇为无奈:“为了这事,安王妃还大闹了曲府,曲将军就更不愿意女儿嫁进安王府做妾了,所以着急将女儿远嫁。但是安王心中有愧,他不知怎的看中了年少清,说他这个人,虽然板正不讲人情,但是是个正人君子,想必会对妻子一心一意,所以......” 徐归宜无了个大语,年少清是个正人君子不假,但是安王到底是从哪点推断出他必定会对妻子一心一意的?难道是凭着年少清多次弹劾他眠花宿柳,荒诞无状推断出来的? “安王....果真是独具慧眼!”徐归宜面无表情的赞道。 傅岚宸听后“切”了一声,便阖上了双眼,不再说话,算是认同了。 见他已经闭上眼睛,徐归宜便大胆的去看他右边额角的伤疤如何了。但是傅岚宸今日绑了条浅黄色织金云纹抹额,恰恰挡住了他的伤疤,什么都没看到。 “太医说了,伤处已无大碍。”傅岚宸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吓得徐归宜赶紧坐的端正:“那就好,那就好。” 却见傅岚宸并未睁眼,只不知道他是如何感知到徐归宜的小动作的。 56、白雪红梅仗罗伞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某年某年的某一天,太子偕同太子妃上御史大夫年少清的府上,喝了三盏茶,坐了半个时辰,结果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经那次以后,徐归宜觉得傅岚宸这个人,做太子不怎么样,做儿子也不怎么样,做夫君更不行了,但是做哥哥还是不错的。 凭他当朝太子之尊,在年少清的铁板脸之下,还能坐稳半个时辰,徐归宜觉得很不容易了。 两天后,她跟徐周燕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都觉得,太子殿下坐的那半个时辰,简直耗尽了他此生为数不多的耐心和定力。二姐,你不知道那年纪轻轻的御史大夫,真是油盐不进,太子跟他讲话已经非常温声细语了,他都不假辞色一下。” 徐周燕弹了弹她那件孔雀纹云锦锦袍,冷哼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呢,他那个人,我年少的时候就看清了。罢了,你们以后也别再提这件事了。” 徐归宜放下茶杯,开始细细碎碎的凑到徐周燕的跟前:“二姐,你跟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说大伯父很是中意他,怎么会同意你们退了亲?” 徐周燕闻言一顿,继而低眉敛目,摇摇头,声音清冽又缓慢:“当年,父亲对自己选中的女婿,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中意。说什么才情好,相貌好,品性佳,为人又极重孝道,将来定非池中之物。我当时听了父亲的话,去诗会上见过他几面。一开始相处,觉得他人虽然出身贫寒,但的确有几分傲骨,不同于那些庸庸碌碌之人。” “那二姐为何舍了这段情缘呢?”徐归宜又不懂了。 “那年冬天,我听说他母亲生了病,他在家照顾母亲,好几日都没去太学。我得了消息,本想前去探望一番。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真正的是第一次见到什么是家徒四壁。他给我倒了一杯清水,我一边喝水,一边听着他母亲的咳嗽声。水喝到一半,我拿出早先准备好的五十两交给他,说让他给他母亲请个好郎中。你猜他怎么着?”徐周燕冷笑道。 徐归宜猜测:“他不要吗?”越穷的人,越傲骨嶙峋。 “对,他母亲都病成那样了。他竟然还不要我的银两,我当时真的.....我简直想狠狠的骂他一顿。文人骨气算什么啊,比自己母亲的命还重要吗?”徐周燕现在说来还是十分生气,可见当年有多么气愤。 徐归宜追问道:“那后来呢?”不可能真的没给吧。 徐周燕眉毛气的打结:“后来我气极了,直接将钱袋子扔在他们家台阶上,就匆匆离去了。” “这就是你要退亲的原因吗?”徐归宜开始理解自家二姐的选择了。 “呵,人家可傲气的很,在我还没有跟父亲说的时候。人家自己找上门来,给我递了一张欠条,还说,他不愿意与未来亲家有什么银钱瓜葛,会跟父亲说清楚,婚约之事,就此作罢。傲气什么呀,我还巴不得呢,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傲气,我是真的一万个也瞧不上。”莫说徐周燕瞧不上,徐归宜也觉得离谱。 徐归宜无语冷呵:“书生气节,果然不同于常人。” 徐周燕愤愤不平道:“于是我跟他说,不用他费心,我自会跟父亲去说。但是我父亲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大骂了我一顿,说我双目浑浊不识真珠。我真的是气死了好吗?就他那样的,到底有什么值得父亲青眼有加的呀?” 这句话嘛,倒是得斟酌一番了。 须臾后,徐归宜小心翼翼道:“二姐,人家那样的,如今可是御史大夫了。” 站在徐达为人师长的眼光,他选的这个人确实是根骨奇佳的国之栋梁。年仅三十的御史大夫,大翊朝迄今为止,至此一个。 徐周燕显然不认同,怒的杏目圆睁:“那又如何?不还是那副穷酸儒的样子。” 徐归宜不怕死的又说了一嘴:“姐姐,人家那叫清廉公正。” 徐周燕盯着徐归宜,大声质问道:“你给我闭嘴!你姓徐还是年?”说罢就要动手,徐归宜知她的脾气,也不躲。 任她捶了两下,徐归宜才小声答道:“姓徐。”徐归宜低下头,避开徐周燕那几欲吃人的目光。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抬头问道:“二姐,那五十两银子,他还了吗?” 徐周燕横了她一眼:“我大婚之时,他送来一百两银子,说什么一半做贺礼,一半是我当时借给他的银子。我本不要他的贺礼,他又说那五十两算是利息。为了与他两清,我就让丫鬟收下了。” 徐归宜声音渐缓沉:“一百两银子,对当时的年大人来说,可不是笔小钱。”一定也是想了很多办法,攒了很久吧。 徐周燕只抬了抬下巴:“谁管他呢。” 曲安澜出嫁的那一天,光凌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安王和沈煜跟在迎亲队伍后面,亲自送到了城外的十里亭。 北地胭脂,十里长亭,风雪几重; 红颜覆锦,前路榆关,莫失莫忘。 东宫内苑,黑发玄氅的太子殿下负手而立,盯着苑角那棵盛开的红梅,沉吟许久。 “阿嚏!”一个响亮干脆的喷嚏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妾身听闻这红梅开了,所以想剪几株来插瓶,不巧遇到殿下在此。”来人笑声温婉,正是一身雪狐氅的徐归宜,手上还撑着一把罗伞,不知是何时过来的。 傅岚宸闻言并无不悦,也并未接话,只是将目光收回到雪地上,积雪颇厚。 徐归宜走上前将伞递给傅岚宸:“劳烦殿下撑一下伞,妾身去剪几株梅花来。” 傅岚宸回头看了看身后,她确实只身一人前来,此刻苑内只有他们二人。但他并不接伞,反而往前走了几步,手法极其利落干净的折了几枝颜色极艳的红梅。 梅枝折断,新雪抖落下来,连带着梅树下的傅岚宸,身上也落了满肩的净雪,映衬着他的面容越发冷峻出尘。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回去吧,雪已经很厚了。”天气如此寒冷,他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暖意。 他其实远没有外界传闻的那般阴厉乖鸷,甚至不发怒的时候,很愿意讲道理。 徐归宜走上前去,将罗伞往上撑了撑,空出来的右手,搭上傅岚宸的肩膀,为他扫去了堆叠的雪花,从胸襟到颈侧,从肩膀道眉睫,她的动作轻柔又干净,像一个年岁不大的姐姐为家里的兄弟姐妹扫雪一般。 她是伸直了手臂的,与他隔得不算近,徐归宜自认为一切动作,都是出自于正常关心,落落大方,并无逾越。 但是她拂到眉睫的时候,目光稍稍带过了那人的耳朵,不知怎的,耳根子已经红了大半。 “好了,走吧。”徐归宜心里偷笑,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傅岚宸一大步跨过来,走到徐归宜并肩的位置,顺带接过了她手中的罗伞,这让她心中很是吃惊。 不过她也乐的将冰冷的双手都缩进了狐氅中,倒是傅岚宸,左手撑伞,右手红梅,丝毫感知不到冷意。 白雪堆砌的冷泉苑中,风清雪重,一人撑伞,两人同行。 女子眉目如画,一身雪狐绥绥,冰清玉洁绝代风华。 男子面如冠玉,披玄氅执红梅,清贵高雅郎艳独绝。 回到淳徽殿中,傅岚宸将罗伞和红梅交给宫人:“寻几个上好的白瓷瓶,将这几枝红梅插起来。” 宫人们敛声屏气的接过,大气都不敢出。印象中,这还是傅岚宸第一次来淳徽殿。吴嬷嬷赶紧张罗着替两位主子褪下大氅,又上了热茶,才迎到火炉边坐下。 “阿嚏!阿嚏!阿嚏!”徐归宜是受不得寒的,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她捂住鼻子和嘴巴,难为情的笑了笑,果然是这些年在江东待久了,没那么容易适应光凌的气候。 吴嬷嬷已经吩咐青玉和袭月:“快去厨房,端两碗御寒汤来,太子妃身子弱,受不得风寒。” 傅岚宸看着徐归宜那瑟瑟发抖的模样,不紧不慢的伸出手用铁钳挑了挑炉中的银丝碳,炉火旺了许多。 宫人们呈上来五个质地清华,色泽新洁的白瓷交耳厚底瓶。 “殿下,白瓷瓶在这里了,红梅是您亲自来插吗?”宫人们怕摸不准太子的喜好,故而将白瓷和红梅都呈到了跟前。 徐归宜抬眼望去,五个宫人端着白瓷瓶,五个宫人手上摆着红梅,一时间,很是眼花缭乱。 傅岚宸看了看那厢的白瓷瓶,似乎没有不满意的,复又看向徐归宜。 徐归宜忙摆手笑道:“妾身不懂插花,殿下来吧。” 傅岚宸放下手中的铁钳,很快就将五枝红梅配好了五个白瓷瓶,每一瓶都十分相得益彰,果然是插花大师教出来的徒弟,徐归宜心里夸道。 只见他抬起手臂,从左往右数了四瓶,平稳道:“将这四瓶,分别送去东璧堂、钟南苑、西泠轩、永辉楼。” 徐归宜瞪大双眼:“........”有话难言。 傅岚宸转身,瞅了一眼她的震惊表情,懒懒开口:“难道太子妃要将这五瓶红梅都据为己有?” 什么据为己有?这本来就全都是我的啊,红梅是我的,虽然不是我折的,白瓷瓶也是在淳徽殿的私库房找出来的,怎么就要一下子送出四瓶了? 重点是,她的白瓷红梅,凭什么就由他来做这个人情了? 57、青梅煮酒忆少年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徐归宜猛然眨了眨眼睛,自己箍紧嘴巴,内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温婉一笑:“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刚刚如此震惊,只是因为殿下的插花技艺实在高超,由衷的敬佩而已!” 傅岚宸那样凉薄的眼神和丝毫不动的面部表情,表示他显然不相信徐归宜的话。 场面一度尴尬,还好青玉和袭月赶来救场:“御寒汤来了。”一人端了一碗,分别呈给傅岚宸和徐归宜。 “这又是老姜熬制的御寒汤吗?我不喝我不喝,快快端开。”徐归宜嫌弃的挪开了身子,离得青玉远远的。 傅岚宸接过袭月的那一碗御寒汤,径直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也没有要喝的意思。 吴嬷嬷眼下顾不得太子,只凑到徐归宜的身边,半哄半劝:“太子妃,身体是您自己的,感染风寒有多难受,您也是知道的。来,听话,喝一小半就好了。” 徐归宜还是不肯,大声嚷嚷着:“嬷嬷,我不喝,青玉,你快端远些,这个味道太难受了。” 吴嬷嬷并不听她的话,她就是压着太子妃也是要让她喝进去的,只扬声道:“蜜饯来了吗?也端过来。” 徐归宜还在试图挣扎的时候,傅岚宸开口了:“太子妃不想喝,就算了。” 吴嬷嬷却不肯:“殿下,太子妃自幼身体就不好,这老姜汤今日是一定要喝的。” 傅岚宸看着徐归宜那张快要哭出来的笑脸,皱眉道:“嬷嬷,我那里有御寒的特制青梅酒,你去取两瓶来,给太子妃温一温。” 吴嬷嬷终于不去拉扯徐归宜了,大喜道:“是了,殿下那里的青梅酒也是御寒好物,奴婢这就去取来。青玉,把这老姜汤快快端下去,太子妃闻不得这味道。”说罢,起身就大步往外走。 既知道闻不得这味道,那还非要强压着徐归宜喝下去,吴嬷嬷这样蛮横的手法,真不是哪位师傅带出来的。 徐归宜终于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阿嚏!”又打了一个喷嚏,还好吴嬷嬷已经走远了。 傅岚宸拢了拢衣襟,漫不经心道:“太子妃.....也讨厌姜汤的气味吗?” 好一个“也”字啊! 徐归宜的手指触了触鼻尖,正准备说话的时候,袭月代她回话:“是的,殿下。我们太子妃打小就讨厌姜汤的气味。” 傅岚宸挑眉抬眸:“打小?” 徐归宜笑容沉静:“妾身自打出生起,身体便一直不好,小时候更是把汤药当饭吃,实在生厌。后来病好之后,便再也不想闻药材的味道了,就连姜汤的味道也闻不得。” 傅岚宸敛目低声:“哦,原来如此。” 徐归宜笑着喝了口热茶:“是的,殿下。” 傅岚宸今日似乎格外好说话:“晚些我派人将青梅酒的制作方子送过来,太子妃日后就不用被吴嬷嬷逼着喝姜汤了。” 徐归宜笑意盛开:“多谢殿下。” “殿下,今日曲家大小姐嫁去辽东,永嘉侯世子和安王同去送亲,此刻应该已经回城了,您.....不去看一看世子吗?”或许是傅岚宸投射过来的目光过于炙热,炙热到让徐归宜开始有些不自在。 傅岚宸透过屏风,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拂袖起身,朗声道:“既如此,孤去一趟永嘉侯府,太子妃不用送了,继续坐着吧。” 徐归宜还是起身,福身一礼:“妾身恭送殿下,大雪路滑,殿下路上小心。” 一眨眼就是两个月过去了,年关将至,皇帝陛下有明令,今年各地岁贡如常,藩王若无事上奏,可不必入京朝拜。 “五哥,往年我过生辰的时候,你和父皇都要忙着接待各地藩王和使臣,今年父皇下令他们不必入京,难得你们有空闲陪我了。”傅浔捧着一堆礼物,乐呵呵的笑道。 傅岚宸坐在华韵堂的西窗屏下,金冠玉带,锦衣华服,珺璟如晔,神姿高彻,嘴角含笑:“谁让你的生辰是每年除夕,大人们最忙的时候。” 傅浔闻言,大声的哼唧了一句,来表达他的不满,便去摆弄他新的新奇玩意儿。自己玩了没多久,忍不住的小孩心性要跟人分享他的乐趣,又巴巴的跑过去跟傅岚宸讲话:“五哥,你快来看我的新木马流牛,还有这一套八仙过海的新木雕,可好玩了。” 傅岚宸一边翻他的书册,一边清声念道:“傅浔,你今年十岁整了,不是小孩子了。” 傅浔鼓囊着小嘴:“可是五嫂今日才夸过我是小孩子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傅岚宸的手一顿,偏过头来看向傅浔:“你信我,还是信她?” 傅浔心里是最怕傅岚宸的,但还是犟着头说道:“可是五嫂送了我好多礼物,你看这些木马流牛,八仙过海的木雕,还有这些浮饰,都是五嫂特意找人给我新做的。”说罢,拿起一个何仙姑模样的木雕,走到傅岚宸面前耍宝。 “五哥,你看这个木雕好看吗?但是我觉得没有五嫂好看。” 傅岚宸屈指一扣:“玩物丧志。” 傅浔双手捂住自己刚被叩打的额头,大喊道:“疼。” 傅岚宸骂道:“就是要你疼,才能长教训。” 傅浔脸颊绯红,委屈巴巴:“可是五嫂的殿里也摆了好多木雕和浮饰,你怎么不说她玩物丧志?” 傅岚宸目光凶狠:“不许哭。”吓得傅浔赶紧收住呜咽的声音。 “那日果真不应该允许你去淳徽殿,你玩心如此重,太子妃只惯着你罢。” 傅浔小声的反驳道:“才没有只顾着玩,我们还说了好多话,五嫂还说,以后我把琴练好了,她要送我一把好琴。” 傅岚宸冷笑了一声:“是吗?” 傅浔点头:“是啊,不信你去问五嫂。” 傅岚宸面容又平静如初:“太子妃.....她同你说了什么话?” 那日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傅浔回忆了片刻:“说了很多,比如这个木雕如何......”说了一长串,全是玩的。 傅岚宸倒是不再生气了:“除了这些,没别的了?” 傅浔又托着下巴,认真的想了想:“嗯......五嫂.....她还问我一句话......” 傅岚宸似乎颇为好奇,立即追问道:“什么话?” 傅浔眨巴着眼睛,语气平缓:“她问我,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傅岚宸面容一怔,体内气血翻涌,十指紧缩,嗓音有些不稳:“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傅浔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继续说道:“我说,我很好啊,父皇,母妃,还有五哥,都待我很好。” 傅岚宸脸色煞白:“........” “五哥,五哥!五哥???”傅浔见傅岚宸顿了许久,都没有继续问话,连唤了好几身,才把他的魂唤回来。 傅岚宸收紧袖子,袖内双手握拳:“知道了。” 傅浔满脸疑惑:“什么知道了?”知道了什么? 对于徐归宜而言,今年年节,平安倒是平安,就是忙碌异常。 清河郡主和蜀南王的婚期定在成孝十五年正月十八,这样的皇家盛事,让徐归宜等几位皇家儿媳,足足忙活了两个月,才将所有的典仪和婚庆用品都准备妥当。 重点是东宫连续备了三份嫁妆单子,前有曲安澜,现有曹梓茵,后有徐祝宁。而且曹梓茵的那一份,傅岚宸特意嘱咐了,要从厚从重,所以徐归宜也不敢马虎,实打实的列了二十页纸的嫁妆清单,傅岚宸看过没有问题之后,才着手准备。 总之这两个月来,东宫的库房眼睁睁看着就空了许多。 曹梓茵出嫁那一日,徐归宜带着成鹤薇和卢至柔前去相送。绫罗锦绡红纱帐后,红底锦缎绣着百鸟朝凤的金霞罗,逶迤拖地的银红烟羽纱裙,手挽绮罗绯色软绡,头戴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玉鸾冠,新嫁娘一身红装,通体华贵,风光潋滟,眉目胜雪,颜如舜华。 赵王妃亲自扶着曹梓茵起身,一一拜别众位亲友,到了徐归宜跟前的时候,她却直愣愣的定在了那里。最后还是赵王妃贴耳提醒了一番,曹梓茵敛目行礼:“臣女,祝贺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恩爱绵长,百年好合。” 徐归宜挥了挥手,示意在场的人都先出手等候,然后才对曹梓茵说道:“你,可否还有别的话要同本宫讲,或者有话需要本宫转达给太子?” 曹梓茵先是怔了片刻,说什么呢?说....那个在她心中住了十年的,闪着珠玉光辉的少年郎,永别了......? 她双目璀璨,轻轻摇了摇头,嫣然一笑:“多谢太子妃,臣女....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徐归宜心中叹息,替她扶了扶鬓边的金步摇,只听她又笑着说道:“如果还有的话,就再祝殿下和娘娘,子孙满堂,万事顺遂。” 徐归宜目光真挚:“那本宫也祝你,十里红妆,一切顺遂。” 九华宫门,众人看着送嫁的队伍渐行渐远,成鹤薇低声说道:“太子妃姐姐,你说她痴恋太子殿下数年,如今远嫁蜀地,是否心有不甘?” 卢至柔听后连连叹息,摇头说罢:“不甘肯定是有的,不过蜀南王地位尊崇,她也算是高嫁了。” 徐归宜心中郁闷,却不知说什么,只觉得这红色有些刺眼,便沉沉道:“我们回吧。” 蜀南王的地位固然尊崇,但是曹家门生千人,曹梓茵要什么样的如意郎君,不能得呢?不过又是为了政治联姻牺牲的一个可怜人罢了。 冰消雪融,春桃抽新芽的时节,曹氏十里红妆,大翊朝迎来了又一个清平盛世。只是可惜,这一场桃花不论开的如何娇艳,曲安澜也好,曹梓茵也好,最终谁也没有如愿。 58、辽东八百里加急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曹梓茵出嫁之后,徐归宜倒是清闲了几日,合着徐祝宁的婚期定在三月下旬,还有些时日,而且眼下东宫也都是些平常事。 正月里的最后几日,徐归宜寻了个由头,将东宫的庶务分了一半给成鹤薇和卢至柔,自己则带着吴嬷嬷打理着另一半。 自那以后,徐归宜每天肉眼可见的开心,用膳的时候,都愉悦了很多。 按照袭月的话说,太子和太子妃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不喜欢朝务,一个不喜欢内务,一个顶一个的爱偷懒。 马上就是二月二龙抬头,是个好日子,也是赵王长子,小皇孙傅珺的五岁生辰。 皇帝的儿子中,年长成婚的只有三位,赵王成婚十年,只得一个傅珺;齐王成婚六年,尚无所出;更不要说太子殿下了;所以傅珺实乃是皇帝陛下目前唯一的皇孙,宝贝的紧。 由于赵王的生母早年病逝,皇后很乐意发挥她嫡祖母的雍容华贵的大气做派。 她决定在长秋宫给五岁的小皇孙办一个宫宴,原本按照赵王妃自己的意思,她带着傅珺在赵王府安安静静的过就好了。 可皇后又说皇宫很久没有办过小辈的喜事了,必须要好好热闹一下。赵王妃一开始是坚决拒绝的,怎奈皇后根本不听,她再三婉拒无果之后,只得感激涕零的每日进宫给皇后请安。 徐归宜今日进宫忒早,一左一右是成鹤薇和卢至柔,身后还跟了十二个美貌的宫人。当她穿过御花园走进长秋宫的时候,两旁的宫人和内监,纷纷面露惊讶之色。 “太子妃头回进宫都没这么大的阵仗,今日是怎么了?”看着一行人走远之后,一个小宫女才敢小声的说出来。 “当然是因为今日是小皇孙的生辰,宫里最是看重子嗣了,太子妃想必是怕落了面子.....”所以多带一些人来撑撑太子妃的面子。 小皇孙的生辰虽没有大办,皇后的长秋宫也早早的准备了一番,赵王妃抱着傅珺坐在皇后下侧,皇后抱着安王府的怡安郡主逗着乐,正笑的不亦乐乎。 见到徐归宜进来,赵王妃和安王妃连忙起身行礼,徐归宜也笑着回礼,然后招了招让傅珺来自己怀里,逗了他好一会儿。 没过多久,齐王妃也进来请安,她今日还带来了那个怀有身孕的妾侍,听说已经抬了孺人位份。齐王妃带她过来认人,皇后表情淡淡,只命宫女司琪赐了她一些寻常的金银玉器,再不说其他的。 到了徐归宜跟前,趁着她请安的功夫,徐归宜仔细瞧了瞧,淡青色宫装,一头乌发悉数挽成了一个百合髻,配上一支碧玉赤金簪子,圆盘脸,杏花眼,后嘴唇,中等相貌,身材略有些丰腴,看她隆起的腹部,应是五个月的身孕差不多。 “妾身唐氏,参见太子妃娘娘。”声音比安若素的还虚浮些。 徐归宜温声笑道:“唐孺人不必多礼。”说罢,便示意袭月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呈给唐孺人,又跟齐王妃客套了几句之后,其他的宗亲命妇已陆陆续续的落座,殿中已经坐满,就差皇帝和和几位皇子的位置还空着。 皇后宫中,众人等了许久,太宁宫的元和公公才匆然来报:“启禀皇后娘娘,陛下唤奴才过来,跟娘娘说一声,大臣们还在太宁宫议事,陛下和几位殿下等暂时还过不来,让皇后宫中先行开宴,不必等他们了。” 说罢,元和抬了抬手,便走上前来八个年轻的内监,每个人都双手捧着一个锦盒。 “这是陛下赏赐给小皇孙的生辰礼物,还请赵王妃收下。”元和朗声说完,又对赵王妃躬身一礼。 赵王妃连忙起身,拉着傅珺跪下谢恩:“儿媳替皇孙,叩谢父皇隆恩。” 元和行礼退了出去之后,曹德妃才笑吟吟的说道:“陛下和几位殿下政务繁忙,国事要紧。” 这时皇后也笑着跟众人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自己先开席。”于是众人在皇后的示意下,才开始动筷。 因为是小皇孙傅珺的生辰,宴席上又大多是妇人,自然而然的就聊到了孩子。 永嘉侯夫人跟皇后在回忆,傅岚宸和沈煜幼时的顽劣事迹,安王妃则感叹了一句:“还好怡安是个小丫头,虽然也折腾,但是精力有限,不然我可真要累死了。” 说是如此说,可徐归宜看着安王妃那秀色可餐的玉面脸庞,依然青春靓丽,惹人怜惜,丝毫没有岁月磋磨的痕迹,不由心生艳羡。 赵王妃三分羡慕,七分埋怨:“你命好,生的是女儿,又是个乖顺懂事的,不像我,生了傅珺,一天天追在他身后跑,满王府都跑遍了,就差上房揭瓦了。” 德王妃悠然大笑:“傅珺才刚刚满五岁,等再过几年,真到了上房揭瓦的年纪,赵王妃,你可没时间叹气了!” 永嘉侯夫人立即附和道:“就是就是,再过几年,恨不得将他日日用麻绳捆住,扔进柴房才好。” 赵王妃扶额叹道:“别说过几年了,前几日他打碎了他父王一个心爱的砚台,他父王气的就要把他捆住,说扔去马厩里面静思悔过,你们说,这才几岁呀,这么小的孩子,他父王也是狠心!” 不过是吓唬人罢了,就这一个儿子,赵王哪里舍得,就算赵王舍得,皇帝也不会答应的。 众人只当听了个乐子,皆笑的前翻后仰,小傅珺正在逗怡安郡主玩,见到大人们突然笑的这么开怀,也跟着大笑起来,于是大家笑的更欢了。 今日皇帝不在,宴会轻松快乐很多,时间一晃,一天就结束了。 回到东宫之后,徐归宜在淳徽殿一直等到漏液时分,傅岚宸都没有回来,想来是要紧事。 袭月上前劝道:“太子妃,早些休息吧,殿下想必是被朝政绊住了。” 殿内烛火通明,徐归宜纤细柔美的身影,投映在云母屏风上,摇晃不定,明明灭灭,惹人心烦。 美人未开言,便先叹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深夜,太子还没有回来,难道还在太宁宫议事?今日是小皇孙的生辰宴,陛下和几位殿下全都缺席了,一直到宴会结束,连面都没有露一下。辽东这回......怕是难收场。” 三日前,辽东王的大公子在东境邻国大岳国丧命,辽东王悲伤之余,也没忘记为爱子讨回公道,一道折子八百里加急传到光凌,请求皇帝下令,允准辽东出兵征讨。 事发突然,又要贸然出兵,朝中的大半臣子其实是不赞同的;然而辽东王宇文锟虽已年迈,不过宇文氏在辽东一带的威望极高,为了大翊藩地的安定,也有不少的臣子,同意出兵。 于是朝中分为三派,允战派,反对派,中立派,派别对立,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争了两日之后,皇帝还没有做出决定,辽东王的其余几个儿子已经私自率兵三万攻到大岳的瞭望城下了,朝野震动。 好家伙!够霸气!有魄力! 宇文家的儿子果然都肖父,有辽东王当年横刀立马,怒发冲冠那股子“意气”了。 可,皇帝陛下.....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十分的不意气了,而是十分的怒气。 皇帝本来的旨意,是想让太子傅岚宸带着一众使臣从光凌出发,前往辽东,先行安抚,观辽东民心,再做打算。为此他还特意下旨,让距离辽东最近的忻州参将南宫明尘调兵一万,随行保护太子殿下。 只是光凌这边,傅岚宸刚出永定门不远,便已经收到了辽东出兵的消息,皇帝陛下如何不怒?傅岚宸等人也被皇帝急召了回来,安抚之行作罢,只好再做商讨。 中书令卢夷简有本启奏:“陛下,请恕老臣直言,辽东作为我们大翊东北一带的门面,他们妄自同大岳宣战,不管是否是朝廷授意,可大岳只认辽东王是大翊的藩王,这也就意味着两国即将正式开战,此事非同小可啊!”无论如何这一仗,都避免不了了。 元老级别的魏国公也亲自秉明皇帝:“陛下,请听老臣一言,世代辽东王为大翊镇守东北苦寒之地,又一直与朝廷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所以朝廷也决决不能寒了忠诚良将的心呐,陛下!” 二位重量级别的元老都开口了,此刻的德清殿又沸腾起来,几派争执个不停。 虽说皇帝因为辽东王私自出兵,也发了几回脾气,但是冷静两天之后,还是觉得先按下心头的一团热火,目前两国的形势已然清楚,保住大翊的东北防线方为正道。 次日一早,太宁宫传令出来,召忠武将军曲喆入宫。 辽东王私自调兵一事,当时徐归宜就在皇后宫中坐着,眼见着,皇后端着一盏白玉杯定了半响说不出话来。 事关国家朝局,后宫妇人虽然不好说些什么,但是宋皇后出自将门,对于藩地私自出兵的性质,以及辽东对于国朝的重要性,是再清楚不过的。 得了皇帝的明令,忠武大将军率兵三万前往辽东,曲喆不眠不休的赶过去了,于是整个光凌都在等辽东传回的消息,同样的,跟京都朝臣一样关心的,还有驻守各地的藩王,尤其以异姓藩王最为关注。 甚至于辽东王交好的西平王,以及辽东境内的数位品阶不低的将军,皆亲自上书,请求皇帝为年迈的辽东王讨回公道。 59、这皇权江山棘手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微臣,见过太子妃娘娘。”徐归宜刚进东宫门,就见到了一位老熟人。 “恭敏侯有礼。”徐归宜微微颔首。 “侯爷是来找太子殿下吗?”徐归宜看向南宫明尘,温声笑道。 南宫明尘一身朝服尚未褪去,更显华贵体态,只见他高眉扬目,朗声回道:“今日微臣陪同太子去了兵部,还有些事情没说完,就一道回来了。” 话说,皇帝是真的看重南宫明尘这个人,什么大事都没落下他。 思及此,徐归宜噙嘴笑道:“好在侯爷是在忻州做参将,忻州离光凌也不远,一来一回倒也方便。” 只要是个明白人,都听的出来,这话很阴阳了。 忻州隶属北境,距离京师光凌,轻骑快马,至少三个日夜。 可南宫明尘却不恼,笑意更浓:“太子妃取笑微臣了,臣子侍君,不过是一道圣谕的事情,哪里能由臣子做主。况且微臣在忻州不过是个挂名的参将,上面还有都尉,下面还有副将,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哪里轮得到臣去染指忻州的军务。” 徐归宜眸色忽暗,自觉羞愧。 他总是这样,无论她如何小心提防着他是南宫家的人,可他一直待她至诚,从无半点虚与委蛇。 他大大方方的将自己所处的境遇坦露出来,毫不避讳。 徐归宜叹了口气,轻声道:“听说,龚家取消了亲事?本宫连贺礼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 南宫明尘神色一怔,笑意渐渐隐去:“多谢太子妃好意,亲事是前几天取消的。” 这件事,徐归宜隐隐约约听到宫里的人在嚼舌根子,好像是龚家小姐心有所属,宁死不嫁南宫明尘,龚家人实在没有办法,家主亲自上门,千恩万谢的退了这门亲事。 “大丈夫建功立业才是首位,侯爷还年轻,以后定能遇到更合心意的良人。” 徐归宜并不知道,这门亲事是南宫明尘自己暗中动了手脚,才让龚家上门退亲的。她还一脸认真的宽慰南宫明尘,让他不要过于挂怀。 南宫明尘内心忍住不笑,面上却十分恭敬:“微臣多谢太子妃。” 这一日,傅岚宸和沈煜共同站在永辉楼,二人都是一副表情凝重的模样。 “朝廷可能需要发动第二批军队了。”傅岚宸望着东北的方向,有些出神。 沈煜一身箭袖短甲,眉宇严峻非凡:“可是曲将军不是已经到达辽东数日了吗?他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多年来深得陛下信任,有他前往,局面应该可以控制住。” 傅岚宸摇摇头,语气莫名:“阿煜,我父皇那个人,向来君心高威莫测,旁人根本猜不到。” 沈煜偏头看向傅岚宸,疑惑道:“太子哥哥,你的意思是?” “就是因为曲将军已经到达辽东数日,战况却一直不明朗,所以我才有如此猜想。” 沈煜还是不解,听傅岚宸继续说道:“曲将军的兵法一向以速战速决闻名,这才是父皇派他前去的目的,就是想尽快平息此事。但是,曲将军已经去了十日,战况未明,这次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二人聊着聊着,就进了屋内,傅岚宸还在分析:“辽东境内,有数处驻兵之地,但是也不宜妄动,而且这些军队就算要动的话,父皇也不想由辽东王来动,但是曲喆是麒麟军出身,在辽东的根基太浅,怕是指挥不动那几只老狐狸。” 军队将领之间,多有较量乃是常事。况且曲喆已经领兵三万,辽东王驻兵五万,若皇帝再为辽东王大规模增兵,岂非有动国本之嫌,届时朝野又要沸腾了,这不是皇帝的初衷。 “我朝开国之初,那一批追随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兄弟,都得到了厚封,大大小小的王、侯封了几十个,几代沿袭下来,竟遗留成了一个隐患。”沈煜年纪不大,但是自小跟在傅岚宸身边耳濡目染,形势也看得清七成了。 傅岚宸的脸上洋着冷薄笑意,所以说这笔烂摊子,他是不想接的。众人都只知晓皇权至高无上,却看不见众生之巅的满目疮痍。 “所以,这皇权不好握啊!”傅岚宸叹出一大口气。 沈煜愣了愣,小心翼翼道:“太子哥哥,依你看皇帝姨夫的意思是?” 傅岚宸凤目狭长:“我寻摸着父皇的意思,是想要一个皇子以皇室的名义,兼备着曲喆和辽东王的兵马,名正言顺的统筹此次战局。” 话说到这里,沈煜总算明了。 目前辽东王的军队和曲喆的军队,都没有攻下瞭望城,势必要再増兵,即便是少量兵力,也是皇室的援助。 只是这些兵力应该由谁来领导?按理说曲喆是陛下亲封的忠武大将军,是有领导资格的。 但是辽东境内,藩王之首的辽东王宇文锟,也是身经百战的猛将,且此次报的是他的家仇。 由他来领兵也未为不可。 傅岚宸虽然吊儿郎当,但是关键之处,还是能看出他父皇的艰难。 “光凌原本有十三万兵马驻守,曲喆带走了三万,目前尚可动两万万之数,但是如果父皇想要速战速决,两万可能还不够,所以边境也要调兵,大岳在曲喆抵达辽东之日,已经增兵十万到达瞭望城,无疑是场恶战。” 一番话下来,沈煜既胆颤又心惊:“太子哥哥,你觉得皇帝姨夫此次会派哪位皇子前往辽东呢?” 傅岚宸双眉紧蹙,苦涩道:“多半就是我了吧。今日出太宁宫前,父皇还问我,是不是几年前到过辽东?” 沈煜摸住自己的下巴,好奇道:“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你那一回在辽东待了半年,那可曾见过那位辽东大公子?” 傅岚宸听到这话,仿佛思及了那人,嗤之以鼻道:“自然见过,是个极为张扬跋扈的少爷,辽东国的小太岁。” 沈煜惊诧:“小太岁?我怎么听说,只是个庶出的长子,辽东王可是有两位嫡出的公子。” 傅岚宸声音刻薄:“庶出的确是庶出,生母却是辽东王最中意的夫人,生前是最宠爱的青梅竹马,难产死后,成了白月光了。所以死了的这位,不仅是宇文锟的长子,还是爱子。” 沈煜略带深意的“啊....”了一声,他突然觉得这场战争要结束,恐怕没那么顺利了。 果不其然,傅岚宸说的话全都应验了。 成孝十五年二月初八,皇帝令,太子傅岚宸率领京师两万兵马从永定门出,并且在太子到达辽东之地后,辽东境内各地兵马可任由太子殿下调遣。 皇帝陛下此令一出,百官沸腾。 自古以来,皇太子亲征,都是少例。更何况大翊开朝上百年,除了高祖皇帝的几个儿子有实战的经验外,之后几代的皇子们甚少有远赴边疆的情况。 “陛下,皇太子可是国朝储君,此令不妥啊!”这个大义凛然身穿蟒袍的老人,竟然是南宫贵妃的亲哥哥,宁都郡王南宫平,他是最先反应过来,也是最先劝退皇帝的。 “陛下,皇太子是一国的根基,辽东此战凶险,还请陛下三思!”曹太傅第二个躬身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接下来便是永嘉侯、新城侯等一众有分量的老臣。 站在皇帝身侧的傅岚宸,却是一脸的平静无澜,此刻跪下求皇帝收回成命的人,往日里都是骂他骂的最恨的那一批人。 他抬头看了看,殿上站着不动的,除了皇帝和自己,就是恭敏侯南宫明尘和安王傅景初了。哦,还有一个,御史大夫年少清。 傅岚宸从前不觉得自己这个太子的身份有多尊贵,但是今日里一看,约摸还是有几分重量的吧。 皇帝陛下眉头很是不悦,长吁短叹的好一会儿,才大声道:“那.....诸位爱卿的意思是,要朕.....亲自去一趟辽东了?”四平八稳的一句话,吓得满殿的朝臣,一个个寒颤不已,额头直冒冷汗。 “陛下恕罪,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陛下三思,不可如此冒险啊.......” “儿臣愿代父皇前往,亲赴辽东。”齐王掷地有声的一句话,瞬间安静了不少。 皇帝抬了抬眼,傅岚宸也弯了弯嘴角,齐王殿下再次出声:“臣愿意代替父皇和太子,亲赴辽东。” 皇帝不语,傅岚宸心中冷笑,若是齐王能将这差事请去,他也落的清闲。 谁知皇帝却不应他,只说道:“齐王有心了,如今朝内事务繁忙,朕离不开你。太子一向闲暇,又自愿请去辽东,朕觉得甚好。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朕怎么能厚此薄彼,一个整日忙碌,一个无所事事。” 傅岚宸嘴角抽搐不停,他什么时候自愿请去辽东了? 听到皇帝的话,众臣明显也是不信的,都小心的抬头去看太子的表情,随即听皇帝喝道:“太子,你说是不是啊?” 傅岚宸五指抠进肉里,顿字顿句道:“是,儿臣自愿请去辽东,愿为父皇分忧。” 皇帝满意了,齐王偃声了,众臣也无话可说了。 倒是南宫明尘一个健步上前,躬身行礼:“陛下,微臣愿追随太子左右,为太子保驾护航。” 霎时间众人神色各异,傅岚宸还来不及拒绝,皇帝已经满口答应,他乐的南宫家和东宫的关系缓和些。 德清殿散朝之后,傅岚宸又被皇帝喊去了太宁宫。 “父皇,可是有要紧事吩咐给儿臣?”傅岚宸从容问礼。 皇帝叉着腰站在一副偌大的江山堪舆图前,心驰神往,却也顾虑重重。 “你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朕让你去,而不是让赵王和齐王去吗?” 傅岚宸心中无语,在他看来,皇帝之所以派出太子,而不是更心爱的赵王和齐王,自然是作了一番部署的。 60、心有千结不得解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傅岚宸此去辽东,无非就是两种结果。 第一种,辽东战败,太子发生意外,那么皇城中还有个文武双全的齐王,可以做太子替补,朝局保稳。就算太子活着回到光凌,那也是个声名狼藉的太子,皇帝日后想要更换储君,会容易的多。 第二种,辽东大胜,太子领了军功,有了声望,或许能有一条不同的道路,若是有个能牵制住外戚的储君,这样一算,皇帝也不吃亏。 皇帝日思夜想的,不就是各地放出去的军权太多,怕各地藩王和军侯与朝廷离心,一旦皇帝千秋之后,新君辖制不住那些老狐狸,导致皇权紊乱,国将不国。 傅岚宸讨厌皇帝,却也懂他。 当他将心里的这番话,毫不避讳的说出来的时候,皇帝约摸僵住了片刻,他不敢相信,自己一向看不上的太子,竟有如此见地。 皇帝干笑了几声:“朕.....一时不敢相信,朕的太子,已经长大了。” 他真的不知道吗?他一直都知道,他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他没安排武靖侯家的那个小世子同傅岚宸自幼一起生活,读书,玩耍...... 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因为裴照锦,不是因为裴家,太子不会和自己离心这么狠决,多年来,父不父,子不子,让臣民们看了多少笑话。 皇帝看了傅岚宸许久,才转身重新看向江山堪舆图:“太子,你也来看看这堪舆图。” 傅岚宸上前两步,直面这副辽阔的疆域,这是高祖皇帝浴血奋战几十年,为了傅家的后辈子孙打下来的江山。 不知道能传几代?傅岚宸心里叹道。他自幼熟读史书,那些王朝兴衰的例子,他甚至能倒背如流,所以他更不想当什么太子和帝王了。 江山堪舆图的右上角,有一小块地方被朱笔圈了起来,那是皇帝的忧患之所。 “宸儿,此番你以太子之尊前往辽东,除了给辽东王报子仇之外,五十年前割据给大岳的三州之地,还望吾儿奋力图强,或攻或伐,徐徐图之,以慰祖宗之灵。”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轻巧,仿佛只是指示傅岚宸去抢一块奶酥一般轻巧。 傅岚宸却觉得满腔的无奈,好在此刻德清殿中,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无旁人听到,不然怕是无法保持平静。 傅岚宸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可是皇帝却没有。 傅岚宸一向娇生惯养,对于政务、军事一概都不怎么过问的,之前的军事演练,赵王和齐王都跟随皇帝去过几次,傅岚宸却一次都没去过。 太子除了有一股天然的聪明劲儿,其他真是懒得一塌糊涂,这还是皇帝陛下当初的原话。 可如今,面对一个风评和武德都如此薄弱的太子,到底是谁给皇帝陛下的勇气和信心? 是傅氏皇族马背上征战得天下的血统相传?还是皇后宋氏一族世代出名将的惯例? 傅岚宸出京的那一天春寒料峭,风中还夹带这些些雨丝。可是东宫上下谁都没有敢因为寒冷而动作慢了一步,反而比往日里更加勤快谨慎。 自从得了傅岚宸要随军亲赴辽东的消息之后,太子妃徐归宜的脸就没展过,连带着东宫中所有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今日更是如此。 永定门外,徐归宜一袭雪色狐氅,眼看着那一大队兵马,在风雾中慢慢行去,渐渐的消失在了云烟中,呆望着出神。 “……这太子殿下,怎么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啊……”徐归宜身后的袭月撅着嘴,很替徐归宜不值。 徐归宜微微苦笑并不开口,只是觉得,光凌已经如此寒冷,那辽东要冷到何种地步? “袭月,我们回去吧。”许久,徐归宜才轻轻说道。 傅岚宸出京之后,徐归宜更加深居简出,只是日常循例进宫问安,陪皇后说会儿话。 人去了辽东两个月,除了军报,却没有一封家书传回东宫。 三月下旬,徐祝宁都嫁到光凌了,婚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徐周燕又请旨回了一趟光凌。 那日,徐祝宁三朝回门。江东路远,自然是回到承恩公府。她们三姐妹齐聚一堂,说说笑笑的聊了许多事,却是谁也没有提起徐祝华。 徐祝宁不敢提,她怕惹徐归宜不高兴。 徐周燕也不提,她怕另外两个都觉得尴尬。 她们都不提,徐归宜就自动略过了,她还没大度到,能完完全全放下心结,大大方方的去关心徐祝华在任家过的好不好,孩子生的乖不乖巧? 见她如此,徐周燕便私底下交待她:“反正祝宁嫁的袁家住在城北,离你的东宫远得很,你若还是心里不痛快,就当没这个人好了。” 徐归宜觉得话说的太轻巧了:“二姐,我们总要在承恩公府碰面的。” 徐周燕点了点她的头:“一年过节的日子就那么几天,她上午去,你就下午去嘛,就算运气不好碰上了,也就半天的功夫,有什么打紧的。” 徐归宜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晦涩问道:“二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小心眼了,关于当初的那件事情。” 说实话,徐归宜对任家那门亲事,并没有什么留恋,若是换作任何不是徐家的女子,抢了那门亲事,做了那些事,徐归宜根本就不会生气。 可偏偏就是徐祝华,她嫡亲的堂妹,她如何不气? 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徐周燕瞬间怒道:“你觉得你二姐我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吗?我听说你当年并没有为难祝华,已经很宽厚了。若我被人抢了未婚夫,还是自家妹子抢的,我就算不打杀了她,也要让她一辈子凄惨度日,绝不会让她如愿嫁人生子。你已经算脾气很好了,这回祝宁出嫁,你给的添妆可不比我的少。” 徐归宜微微一怔,幽微道:“我听小七在信中说,去年秋天任家三少爷娶了正妻,是个商户女子,性情泼辣的很,想必祝华在任家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徐周燕恨其不争,骂道:“她在任家的日子不好过,你在东宫的日子就好了吗?她在任家过的什么日子,都是自己抢去的,站着过,还是跪着过,都是她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徐归宜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只略作叹息状:“二姐,终归我们都姓徐,我只是感叹一下,又没有说要帮她做什么。” 她心生叹息,不代表就原谅了徐祝华。 四月初,光凌下了一场春雪,纷纷扬扬,很是讨喜,袭月已经慢慢适应光凌的寒意了。 徐归宜叫上成鹤薇、卢至柔、安若素,四个人凑了一桌,袭月端上刚刚温好的青梅酒,给每一位都满了杯。 “今年光凌的春天,冷是冷,但是雪就下了那么两场,这怕是最后一场春雪了。”成鹤薇笑着说道。 大家围炉烤火,卢至柔的小脸被火烤的最红,她双手捧着发烫的脸颊,嘟囔道:“若是我们大翊当年定都在南方就好了,南方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入春了,怎么偏偏就定都在光凌。” 成鹤薇表示不同意卢至柔的话,争辩道:“我觉得光凌蛮好的啊,龙兴之地嘛。” 徐归宜第一次听到光凌这个名字的时候,也觉得好听,她甚至问过父亲,京师命名光凌的起源。 父亲解释说,光凌从前叫阆州,名字是高祖皇帝亲自颁布旨意修改的。 傅氏开国先祖,有个极为喜爱的小儿子,初封光凌郡王。 国朝建立之初,众臣商议了半个月,终于选定阆州为京师,而阆州,正是那位响当当的光凌小郡王打下来的城池,于是高祖皇帝,便以光凌二字命名京师,众臣皆无异议。 皇室风云传录,那位小殿下虽然没有继承大统,但是很快也封了亲王爵位,封国为“陈”,人称光凌陈王。 “好了,定都这种大事,可不是我们可以随意置喙的。”徐归宜话音一落,成鹤薇和卢至柔便乖乖闭嘴了,只喝自己的青梅酒去。 徐归宜轻笑道:“南方虽然暖和,但是一年难得见到雪,也没有北地这么多高山峻岭。” 卢至柔惊奇道:“南方的冬天也不下雪吗?” 徐归宜细声描述着:“会下雪,不过南方雪不似北方雪,要下也只是一层薄薄的雪,不似光凌,大雪纷飞,簌簌萧萧,甚为可观。” 她记得有一年冬天,徐承祯在斓州待一个月,南方的细细薄雪,还被嘲笑了一回。 徐承祯讥笑说道,南方的雪根本算不得雪,得看过北方的大雪压青松之后,才知道何为瑞雪兆丰年。 那个时候,徐归宜心里很是不服气,觉得这个大哥,真是个令人讨厌的人,嘴欠,傲娇,还端着,一定讨不到媳妇。 事实是,徐承祯隔年就娶了沈氏这么好的媳妇,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一旁的吴嬷嬷听到徐归宜的话,不知怎的突然记起了两年前的春天,大概也是这个时节。 那一日她去永辉楼伺候太子晨起,太子却一身单衣站在廊外,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却问她,南方的春景如何。 那时的她,只是简单的觉得,太子殿下或许是想出去散散心,而南方又入春早罢了。 今日徐归宜一说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不同之处,吴嬷嬷心中乍然,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偶然?冥冥之中早已有了注定。 61、瞭望城夜袭敌军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百花肆意屠掠人间的季节,辽东传回战报,太子傅岚宸率领兵士攻下瞭望城,辽东王已报丧子之仇。 瞭望城一向贫瘠,算不得重镇,却是边塞要卡,是大岳近二十年来发展起来的新城,城内多为军户,人人皆可上阵杀敌,故而易守难攻。 此番太子殿下能夺取瞭望城,虽没有什么大收获,却也大大的鼓舞了士气。 因而朝野上下一片欣喜,皇帝陛下尤为高兴,但是徐归宜却并没有很开心。因为很快皇帝颁布出新的旨意,吾儿率领国朝精锐之师,可直取祖宗之地。 即屏州、郁州、云尔三城。 圣旨一出,谁人不赞叹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志存高远。 倒是皇后一脸看破的样子,十分干净利落的收拾行李,率一小部分宫人住进了城郊的皇觉寺,她准备日夜给太子祈福。 辽东边境瞭望城,傅岚宸的大帐。 忙了数日,好不容易歇息一小会儿,底下人来报说,有位曾姓故人来访。 傅岚宸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哪位故人,但是一看对方呈上来的信件,确实是自己几年前赠出去的,于是吩咐营帐外相侯。 青州曾姓,是赫赫有名的刀法世家。 几年前,傅岚宸游历辽东,曾驻留青州半月有余,与曾家的少主相交数日,也算志趣相投。 因为傅岚宸见多识广,曾给这位曾少主绘制过数十种大刀式样,于是他许诺,日后傅岚宸若是有需要青州曾家相助的地方,必当全力以赴。 傅岚宸拿着信件,刚走出营帐外,便见一个青年人跪在沙地上,声音洪亮:“庶民曾顺钦,叩见太子殿下。” 傅岚宸听到这声音跟名字,往事一下子浮了上来,便立即上前扶他起身:“曾大哥不必行此大礼,你我既江湖相识,我们今日也还是同江湖规矩就好。” 青年人直起身子,是个身形单薄、沉默而苍白的年轻男子,不像寻常的孔武有力的江湖人,但是傅岚宸知道,曾顺钦这人是最不可貌相的。 曾顺钦拱手道:“昔日是顺钦不识太子殿下的身份,失了礼数,今日本该赔罪才是。” 当初他确实不知傅岚宸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个爱游荡江湖的世家子弟,家里有些钱财罢了。 傅岚宸又解释了一番,见他仍然坚持,也只由得他去了。 日前傅岚宸在瞭望城外大挫东岳军队,辽东军大喜,为了进一步鼓舞军心,由辽东王提倡,辽东大军进行了一次规模还算比较大的阅军仪式。 由太子傅岚宸在瞭望城的点兵台阅军,以示朝堂与军民同心,皇室与辽东同守。 因为这次阅兵,有许多的百姓观礼,于是傅岚宸的样貌被一些乐于给朝堂歌功颂德的百姓画了出来,在边境一带十分传颂。 毕竟是样貌出众,又一直具有传奇色彩的太子殿下,大家都充满了好奇,热议非常,这才有曾顺钦得知消息,前来相助的事情。 说实话,听了曾顺钦的一番转述,尤其是旁边几个比较亲近傅岚宸的将领,都露出了对自家太子殿下的赞赏目光,但是,太子殿下的内心,真......十分无奈。 这边傅岚宸让人安排了曾顺钦的营帐,准备给京城回几封书信。刚刚打完一场大仗,军队需要休整,后方粮草也需要补给。 于是傅岚宸先给皇帝写了两道折子,第一道折子,讲述了此次战事的详细情形;第二道折子,便是请求皇帝增派新的粮草军饷。 折子刚写完,准备写家书的时候,营帐外又有将领来报太子殿下,说是有一小队兵马,发现了大岳残兵营地。 傅岚宸只好放下手中的墨迹未干的狼毫,前去寻曲喆问清楚什么情况。 傅岚宸刚进曲喆的主帅大帐,便看到南宫明尘一身银色铠甲,在这冷气森森的地方,这一身白衣相当刺目。 “太子殿下!”南宫明尘恭敬行了一礼,傅岚宸微微颔首,直接问曲喆:“副将来报说,发现了大岳的残兵营地?” 曲喆也不废话:“是,已经探查清楚了,约摸三千人。” 傅岚宸正欲问,他们对这三千人作何打算,南宫明尘已经淡然笑道:“微臣刚刚与曲将军商量了一个主意,还请太子殿下定夺。” “夜袭?”傅岚宸惊诧不已,他们有数万大军,对上三千残兵,为何还要夜袭,他想要一个解释。 曲喆目光平静,显然是和南宫明尘同一想法:“是。探子来报,这三千残兵中,有大岳皇室血脉,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上大部队撤离,仍然留在大营里防守驻扎,侯爷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生擒这位大岳皇族,来增加我军的筹码。” 傅岚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冷眸微眯:“曲将军和恭敏侯怎么就觉得,那个大岳皇族就一定愿意被我们擒住?万一他誓死不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岂不是白费心力?” 曲喆定了定,似乎不好解释,于是将话头扔给一向能言善辩的南宫明尘:“侯爷……”您来说。 南宫明尘收到讯息,一副老底摸净的样子,从容笑道:“这便是需要太子殿下定夺的地方了?” 傅岚宸和曲喆同时将目光对准南宫明尘,听他徐徐道来,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帐内静默无声。 傅岚宸顿了顿,低声道:“孤信你一回,今晚子时,孤会亲自带队夜袭……” 曲喆大惊:“殿下,不可!”夜袭这样危险的任务,他是没有担子让皇帝的太子去冒险的。 南宫明尘忙拱手抢答:“殿下,还是让微臣带队去吧。” 曲喆更懵了,这个南宫家的小侯爷,他似乎也冒不起这个险。 傅岚宸冷冷说道:“如果你们不让孤去,孤是不会配合你们接下来的安排的,这件事虽然危险,但孤要亲自见证结果……” 南宫明尘自然不肯落后:“那微臣就随同殿下身侧。” 曲喆:“……” 当晚,曲喆亲自给傅岚宸和南宫明尘,挑了几位身经百战的副将,再配上精选出来的五千骑兵在帐外集合。 火把在塞外寒冷的夜风中发出丝丝作响的燃烧声,五千骑兵在夜色中行走,不敢惊动敌军,只保留一小部门明火,整支队伍都是借着微薄月色摸黑前行。但是让傅岚宸和南宫明尘震惊的是,骑兵的行军速度竟然不亚于白天。 此前已经有斥候探查清楚残兵藏身所地,所以他们一路十分顺畅,不久就到了敌军营地,那边正冒着缕缕烟雾。看来是白日里不敢生火做饭,怕发出气味,只有半夜才敢吃些东西。 傅岚宸和南宫明尘对视一眼,南宫明尘轻轻点头,傅岚宸一个手势抬起,传令官明白其意,拔剑一声令下,五千骑兵火速的翻过山坳,底下那个天坑,便是敌军的营地,也是他们今晚的葬身之所。 火光嘹亮,将士们冲锋陷阵的声音四下响起,双方很快搏杀在了一起。 出发之前,曲喆是特意叮嘱过几个副将,要好好照看着太子殿下和恭敏侯,切记不要让他们陷入险境,副将们一个个都答应的好好的。 但是一旦两方军队开始真的大战,场面一度混乱,将士们血脉沸腾,正欲大杀四方,根本没人关注太子殿下身在何处,也没人关注恭敏侯是否安全。 待到副将们都杀红了眼,营地上大半都是自己人之后,才开始缓缓回神,却是先想着去寻找他们要生擒的那个大岳皇族。 副将关云龙一声大喝:“小子们,给老子活捉了那个大岳王爷,老子给你们上报请赏。” 一旁的小兵们,听了这话一个个目光如火,磨刀霍霍。 另一个副将陈坤却骑马跑过来大声喊道:“老关,公子和小侯爷不见了!” 关云龙先是一惊,反应过来,随即一个扑腾上马,开始大骂:“你说什么?不是要你看好公子和小侯爷吗?人怎么就不见了?” 陈坤一脸哭相:“我....你知道我一出刀就收不住啊,哎呀,快去找人吧,这二位出了事,我们可担不起责。” 关云龙气的爆粗口:“陈坤你他娘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罢调转马头去寻太子和恭敏侯。 营地火光闻着血腥气,越烧越旺,傅岚宸大喝一声长剑出鞘,只觉得随风飘过来几滴血打在手背上,抬眼一看原来是南宫明尘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砍翻了那个正要从背后袭击傅岚宸的大岳士兵。 长剑一横一抽,一技封喉,新鲜的血液喷射向四周,风里到处都弥漫着猩红的味道。 傅岚宸不由自主的看向南宫明尘,他白净的脸颊上飞溅了一道血迹,细细的蜿蜒下来,在火光中格外的骇人。 看着身边人这抽剑的手法,驾轻就熟到让这个在光凌皇城长大的太子殿下,格外触目心悸。 这个容色奇丽,以谋算闻名的南宫家的外室子,竟然是个……杀人的老手。 “殿下小心!”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 傅岚宸一回头,一道箭影破空而来,还没有来得及抵挡,只见刀光一闪生生把箭头斩成两段,是曾顺钦为他挡住了这一箭。 南宫明尘也过来了,带着三分讥笑:“太子殿下,这个时候不适合发愣吧?” 傅岚宸正想说什么反驳回去,一群副将骑马都赶到了。 “太子殿下!您没事,真的太好了。”关云龙一把子上前捕住傅岚宸,紧急之下,竟然忘记了君臣之别的礼数。 倒是陈坤稍稍冷静些:“太子殿下和小侯爷都没事,真的太好了。”顺势将关云龙一把拖了回来,按在身后。 傅岚宸本不觉有什么,倒是南宫明尘阴柔的侧脸,尽显笑意。 一旁的曾顺钦更是连个眉头都没抬一下,他似乎是个非常沉默的人,存在感微乎其微。只在出手救人的时候,人们还会记起有个刀工奇绝的同伴。 “那个大岳皇族,捉到了吗?”傅岚宸还是关心这个。 62、曾顺钦火烧粮草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关云龙和陈坤这下倒没声了,南宫明尘冷道:“过了这么久,大岳的士兵都处理完了,人都还没到?关将军和陈将军,真是好手段啊!” 陈坤和关云龙当即下跪请罪:“启禀太子殿下,刚刚某将已经搜遍整个营地,或死或伤,都没有找到那个大岳皇族,许是消息有误,许是......人已经跑了。” 傅岚宸蹙眉:“跑了?”五千骑兵连夜行军来此,结果目标跑了? 陈坤又说道:“某将已经派人往四周搜寻了,明日一定会有个结果,还请殿下宽恕某将一日。” 他虽是这样说,但是傅岚宸心里清楚,八成这人是捉不到了。 傅岚宸不再看他们,转头望向身后一片狼藉的营地,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将士们都站在不远处,等候太子的示下。 天边已经升起了一丝红光,夜晚将尽。傅岚宸不由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这次夜袭,注定以失败告终。 以大别山作为分界线,大别山以西有宛城、蚕洲郡、瞭望山等边塞要地,大别山以东便是屏洲、郁州、云尔。 自从攻下瞭望城,皇帝下令再取屏洲,辽东王宇文锟本来是想要随行的,但是傅岚宸和曲喆元帅考虑,老王爷适才痛丧爱子,又经大战,为了辽东王的身体,和辽东的安稳,坚持不让宇文锟随行。 老王爷闹了两日之后,皇帝单独给老王爷的指令也到了。 意思也是和傅岚宸一样的意思,但是傅岚宸还是没有自家皇帝老爹会安抚人,人老王爷见了皇帝的书信之后,立马乖乖的答应回到辽东城内,做后方备援,让傅岚宸等人在前线无后顾之忧。 于是辽东王安排自己的两个儿子,随行大军。 但是大军出发之前,还有个大事需要解决。 傅岚宸来到曲喆将军的大帐内,南宫明尘和将领们也都早到了。 傅岚宸居中间位置,曲喆将军坐在下首右侧,南宫明尘坐在下首左侧,然后便是十余位副将依次坐好。 忠武将军曲喆,讲话向来一针见血,从无赘言。 议事开始,傅岚宸这边才让众人直言不讳,那边曲大将军:“殿下,臣今日率将士亲点了剩余粮草,只够七到十日之量了。”曲喆刚说完,跟随他点粮的将领,也纷纷应和。 傅岚宸想了一想,七到十日,十日怕是要节俭将士们的吃食才能达到了。 目光深沉的说道:“诸位不必担心,孤已经写了折子给父皇,言明增派粮草军饷之事。只是,京中筹粮,运粮,护粮,真正抵达我们的营地粮仓,最快也需要八日。”其实前几日,他就已经递了一本折子进京了,但是粮草这种事情,向来是要多催一催的。 就算京师筹粮已经做完,运粮和护粮,也马虎不得,都需要时间安排。 傅岚宸继续说道:“所以在新的粮草还未到达之前,需要众将领们上下一心做好表率,不必太过缩减将士们的口粮,但是也绝不能浪费。” 众将士们也齐声应答:“末将听令,必定不负殿下期望!” 傅岚宸翻了一下桌案上的简易版的辽东堪舆图沉思了一下:“仲辞,孤有一个想法,想与你商量。” 辽东王的二公子起身应答:“请太子殿下示下,臣愿一听。” 傅岚宸又看了一下曲喆,见他眼神认同,便开始同二公子以及众人说出自己的想法。 宇文槐是个稳妥的人,这件事他去办,是令人放心的。 朝廷的粮草一定会到,只是需要时间。眼下他们接连攻下瞭望、屏洲,耗时过久,急需要一批粮草,在皇粮到达之前,能使军心不受影响。 宇文槐与那个飞扬跋扈的大公子很不同,是个极好说话的主,听了傅岚宸和曲喆的话之后,当下即刻答应,前往辽东城内筹粮:“臣定不负殿下和大将军所托。” 傅岚宸连忙起身,扶住他行礼的手:“仲辞,不必多礼,孤与大将军相信你一定能办好此事。” 曲喆也看了看宇文槐,露出欣赏的目光。想到宇文锟那样屠戮好战的辽东王,竟生了宇文槐这样一位儒将儿子,也算是上天善待辽东军民。 大军休整五日,傅岚宸终于有时间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了,顺便收拾一下桌案上被撒的到处都是的兵书和布防图。 他没有上过战场,只读过一些兵书,排兵布阵,城池营垒,地理风貌,全部来自书中记载,所以对于这种大规模的实战,要想不拖后腿,只能花上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傅岚宸少时被皇帝安排,学经史子集,学到一知半解的时候,觉得孔孟之道陈旧,无为而治又过于空泛,于是经常跟太傅唱反调。 后面刚十岁起步,又开始学兵法谋略,学到后来,就是跟讲授兵书的师傅说:“先生,你对着书本讲的东西,怎么和武靖侯,还有我舅舅他们讲的不一样?” 武靖侯是谁啊?那是一代战神,飞鸿将军啊!她的行兵布阵,岂能循常例可比拟? 而傅岚宸的舅舅,长平侯宋辜,亦是出身将门,少年便接替父亲的位置,驻守西境,是飞鸿将军都夸赞不已的不世出的将才。 傅岚宸拿他们二人同兵书里的刻板条例去比,先生如何能下得来台? 如此这般,先生被傅岚宸唱反调式的追问,问的多了,便开始心梗,然后便要辞官还乡。 这种事情,在傅岚宸少年的时候经常发生,皇帝和皇后很是头疼。 可这些日子,傅岚宸一直后悔,少年时候为什么就是要一门心思唱反调,导致现在不是在处理军务,就是在补兵书。 大军休整的第四日夜晚,傅岚宸和曲喆将军正在营帐内商讨,十数万大军应该分三拨调动,还是四拨调动,如何才能合理的分配粮草给行军的将士。 那边有小军官急匆匆的过来禀报说,发现有人在粮仓纵火未果,请殿下和大将军前往决断。 傅岚宸放下地形图,定定说道:“孤同大将军一起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起火的粮仓,众军士已经扑灭了大火,见到傅岚宸,连忙过来请罪。 傅岚宸只是淡淡的扫了一圈,吩咐左右副将说道:”火虽然扑灭了,但此事需要彻查清楚,不得有误。” 副将们自是不敢怠慢,恭谨回答:“回禀殿下和大将军,此次纵火的人,恭敏侯已经抓获,请殿下和大将军审查。” 曲喆正在查看救火士兵的伤势,听到副将的话,头也不回的大声喝道:“把人带上来!本将军倒是要看看,是哪个小崽子,敢在这个时候,断我军粮草。” 副将陈坤立正回话:“是,大将军!”说完,亲自去将纵火的一批人押了上来。 众人一看,皆面露惊讶之色,却又不敢发出疑问。因为被五花大绑,跪押在地上的人中,为首的竟然是半月前来投奔太子殿下的名刀曾顺钦。 按理说,着曾顺钦前来相助,大军上下都十分礼待他,却不是他为何要这样做。众将士心中也和曲喆大将军一样疑惑,但是都在等傅岚宸开口第一句审讯。 但是他一直只淡淡的看着曾顺钦,什么话都没有说,或者更像是在等曾顺钦先开口坦白。 曾顺钦这边既然已经被抓获,自然也不能再隐瞒,况且他来此,也没有想过全身而退,只要烧了粮仓,大军没有补给,他的任务也便完成了。 可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为何火势刚起,恰好就被巡逻的守备军发现,然后迅速扑灭了。 他特意选在屯守最偏远的西边营地,又是深夜时分放的火,原本的守备军,也被他动了手脚,早已晕厥,根本无人防守,可是就像有人等着他在点火一样,粮草根本还没燃烧起来,他就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第二批守备军,迅速扑灭的大火,然后他和同党一并被抓获。 曾顺钦是个颇有些胆气的人,即便被五花大绑,神色依旧不慌不忙,只是眼中透着不甘心:“还请太子殿下指教?”他自觉已是十分小心谨慎,不知道哪里露出了马脚, 傅岚宸终于认真的开始端详曾顺钦,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终归是开口讲话了:“我与曾公子少年相识,也曾肝胆相照,你此番前来助我,孤只当,你为人行侠仗义,却也心怀家国。本不该疑心与你,只是,你......运气十分不好,遇上了恭敏侯。” 曾顺钦一听,转头看向南宫明尘,眼前这个文文弱弱的小侯爷?他眼中更加疑惑,他从未与他打过交道,根本没有露出过破绽,此事南宫明尘怎会知晓? 南宫明尘十分优雅的笑了笑,走两步向前,给他松了绑,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解开他手臂上的护甲,然后再褪开他的衣袖,露出了他手臂上的伤处。 曾顺钦也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了一半,早已看不清伤势如何,也看不清为何种兵器所伤。 盯着他的伤处看了一会儿,陈坤将军征战沙场数年,是验伤高手,语气坚定道:“似乎是长剑所伤,剑身十分锋利,导致伤口处平整无擦痕。但是,这长剑剑刃似乎是螺旋状,伤口尾部是一道双环刃。”他以为是要看伤处。 南宫明尘却对着陈坤将军笑道:“陈将军再看他右肩处的伤口。” 于是陈坤亲自上前,将曾顺钦的右肩膀揭露开,的确有一处伤口,是被暗器所伤。 像是弯月弧形的暗器。 曾顺钦看着傅岚宸想到了什么,甚为不解的问道:“难道你们早在我抵达营帐之前,便开始派人跟踪我?路上那两个人,是你们的人?” 傅岚宸听了他这话,突而笑道:“两个人?”然后奇怪的看向南宫明尘,眼神问他怎么回事? 众人也都十分好奇,是什么让恭敏侯得了先机,阻止了这场祸事。南宫明尘终于不再卖关子,原原本本的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63、东岳太子的遗孤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在曾顺钦到达营帐的当晚,他去伙房提水洗漱,刚好南宫明尘也在,见他臂膀提水似乎有些吃痛感,南宫明尘本是个极敏锐的人,问了些跟他接触过的人,知道他确实有在用金疮药。 又结合了暗探报上来的情况,心里便有了猜测,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一直佯装无事。 南宫明尘看向曾顺钦:“你是太子殿下的故交,我本不该疑心你。只是你运气不佳,你从青州过来,刚好与我的暗探起了争执,你那两处伤,我确是再熟悉不过的。”自家暗探的利刃,自然非常熟悉了。 曾顺钦听了,一时不知如何辩解。他的确是在路上遇上了两个衣着低调的人,同住一间客栈之时,本来相安无事。 只是那店中的店小二恰好撞见了他与线人接头,为了计划顺利进行,他选择杀人灭口,但是中途被那两个手持长剑的人所伤,店小二虽然被同伴顺利灭口,但是与那二人交手的过程中,他也受伤不轻。 他没想到,那两人竟然是南宫明尘的暗探,果然是运气差了些。 此刻的曾顺钦只恨时运不济,面露凶色的:“太子殿下,今日是我不够小心谨慎,棋差一招,落在你的手里,生死有命,凭你处置。” 傅岚宸心头一震,摇摇头问他:“曾大哥,你身为我大翊的百姓,为何要在两军交战之际,置我军将士性命安危不顾,做出烧毁粮草之事,到底是受何人指示?” 曾顺钦闭紧嘴巴,再不肯说话,已是一副等死的决绝表情。 南宫明尘笑容清雅,风姿如玉:“好一个,青州曾家,名刀一瞬。” “曾公子,你生在青州,长在青州,却为何要为了一点血亲,投向自己的杀父仇人呢?” 曾顺钦面如死色,不敢置信的看向南宫明尘。 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凡是听到南宫明尘这句话的,无不血液喷薄,如同当头一棒。 杀父仇人?认贼做父?投敌叛国? 傅岚宸心中也是有些凌乱,以南宫明尘此刻笑容的深度,他知道,曾顺钦的身世,绝不简单。 果然,南宫明尘晃了晃手中一块明黄色的布帛,欢快笑道:“二十五年前,大岳皇帝的嫡长子,太子东陵英桡,明敏多慧,仁德敦厚,却因一桩巫蛊之乱,惹怒君父,因此被废。英桡太子申诉无门,不堪受辱,于宫门自尽。而你这个曾公子......二十五年前,尚在英桡太子侧妃的腹中,便遭此大祸,流落青州曾家。” “你说,本侯说的对不对?东陵.....顺钦!”说完,南宫明尘还来了个漂亮的转身,对着曾顺钦那双死鱼眼睛,回眸一笑。 南宫明尘已然说的这样细致,曾顺钦也不再辩驳:“是,我姓东陵,我父亲是大岳国的太子。”......死了的废太子。 南宫明尘走到傅岚宸和曲喆的中间,拱手笑道:“太子殿下,大将军,大岳皇族已经在此,微臣圆满完成任务了。” 傅岚宸和曲喆神色一顿,陈坤和关玉龙更是面面相觑,却是大气都不敢出,心里直对这位面容可亲的小侯爷,怵目三分。 大军休整这几日,傅岚宸一直在为如何攻下郁州之事劳神。粮草已经补给完毕,士兵们顺利到达郁州城外扎营,士气正足。 大翊东境十二万将士枕戈待旦。东岳国也有十万之数。 傅岚宸营帐内,傅岚宸正在看行军路线图,南宫明尘进入帐内,也过去看了一眼,轻声笑道:“曲大将军对于郁州似乎已经胸有成竹。” 傅岚宸啧啧叹道:“大将军是常胜将军,孤可不是。” 南宫明尘忙摆手道:“我也不是。” 他们两个,一个贵为太子,一个贵为侯爵,一个擅长吃喝玩乐,一个擅长谋略人心,只不过出身不同,志向也不同。 可此刻他们对于辽东这片战场,却是同样的陌生。他们从前没想过,会有朝一日,在这尸山血海里,挣生路,讨前程。 因为辽东王向东岳开战,傅岚宸被皇帝仓促的推到这个战场上。于是,他被迫快速成长,不敢有丝毫懈怠。储君令下,在这兵戈之地,关乎着千万将士的性命。 傅岚宸不敢跟人说,他几乎没有整夜合眼的日子,总是半夜惊醒,安神香也不敢多用,怕真的睡过去,又恰恰出了事。 白天议事的时候,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怕行差踏错,一不小心说错了话,给了错误的建议,让下面的将领和地方的藩王,抓住了漏洞,生出怠慢之心,让他们觉得幼主可欺。他本是年轻无为的少年儿郎,近些年名声又十分不济。 但他以国朝太子之身坐镇边疆,便是皇家的脸面。 他傅岚宸的脸面不值一提,皇家的脸面他不敢丢。 而南宫明尘呢,家族需要他为南宫家谋的一条新路。外人看来,南宫家仍然是花团锦簇,热火烹油,只有那么几个自己人才知道,南宫家若再不做出改变,即将面临一个死局。 他自己也需要积攒一些功勋在身,不然南宫家的爵位可没那么容易到一个外室子的身上。 他突然觉得,自己、傅岚宸、曾顺钦,其实是同一类人。 自己讨厌南宫家,讨厌父亲多年前对母亲和自己不管不顾,可是他依然认同自己身上的血脉是姓南宫,当宁都王提出让他来辽东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的就答应了。 傅岚宸讨厌皇权,也讨厌自己的父皇,可是他也时刻知道自己姓傅,上阵杀敌,戍守边疆,是傅氏子孙一生不可违抗的使命。这些年来,他荒诞无稽,他懒于朝政,可是他心底仍有底线,便是大翊的疆土,绝不容外敌侵犯,所以他几乎没有犹豫的就来了辽东。 曾顺钦讨厌大岳,也讨厌那个害死生父的大岳皇帝,可是他仍然记得自己的本姓,仍然愿意为了大岳,舍身赴死,肝脑涂地。 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 翊军在郁州城外五公里处扎营,三万部队作为先锋,五万主力军作为中备力量,四万留守营地,作为后锋。 郁州城外八百米一处,翊军用厚实的坚木头搭建了十几个瞭望台,皆有六到八米高,用于远程射击对方城楼士兵。 今日有东风,宜战。 南宫明尘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长剑,神情专注,站在第一排的瞭望台上,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盔甲,手持铜盾的将士。 他看到傅岚宸身骑骏马,领着一万兵马冲在了最前线,曲喆拦都拦不住。眼见傅岚宸如此,辽东王的两个儿子也不甘落后,纷纷策马上前,势与太子殿下一同上阵杀敌。 双方战况激烈,虽说翊军占了很大的优势,但是目前为止,死伤仍不在少数。 尤其是对方的城墙上安排了一排神箭手,个个都是百发百中的好手。 眼看着,我军已经有数十名将士被箭射伤坠马。 一旁的年轻小兵不禁大声喊道,声音又惊又急:“早就听闻大岳的武士箭术超群,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下可糟了!” 南宫明尘闻言一记冷光射过去,大声呵斥:“混账东西,谁教你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年轻小兵慌乱的跪下请罪:“侯爷请恕罪,属下心急,口不择言。”后面其他的小兵们心中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好在南宫明尘并没有继续追究,只冷冷道:“若再有下次,本侯就以扰乱军心为由,处置了你。” 扰乱军心,可处以斩首之刑。 小士兵吓得后辈全湿了,赶紧道:“属下知错,以后绝不会再犯,多谢侯爷宽恕。” 南宫明尘把手中防身的长剑交给左边士兵,吩咐右边的士兵,递一张大弓来。 士兵听吩咐,便把自己的大弓交给了南宫明尘,他们没见过南宫明尘杀人,只见他身形纤细,面容俊雅,于是也算好心的提醒了一句:“侯爷,此弓张力甚大,使用的时候还请小心。” 南宫明尘冷笑一声,快速拔出金羽箭,看向前方战场,一举上了三支箭氐,用右眼对准了对面城墙上站在最中间位置的将领。 不多时,随着新的一轮战鼓声响起,南宫明尘拉弓起箭,三箭齐发。 眼力好的士兵,率先呼出了声,因为他们看清了,射出去的三支箭,有两支射中了敌军主将的胸膛和喉咙,另一只则是射到了那方城楼上的旗帜。 一旁刚刚递弓的小士兵,回过神来,立马跪下请罪:“刚刚是属下眼拙,不知将军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连称呼都从侯爷换成了将军,这小士兵见风使舵的本领,比朝堂上那些擅长算计的老手还快些。 南宫明尘认真的看着箭射出去的位置,没有立马把弓箭收回来,听到小士兵的话,才把弓箭一收。 随即郑重地说道:“我这还算不得什么将军,只是想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敌军主将中箭,给双方都带来不小的震动。于是南宫明尘便在将士们的掩护下,继续射击。直到整个瞭望台的箭都被他用完,这场战争也快接近尾声了。 此次翊军大败东岳军队,也是傅岚宸和南宫明尘的辉煌一笔。 回到营地内,南宫明尘百步穿杨的箭术便瞬速传开了。傅岚宸休整之后,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知道见过南宫明尘杀人,知道他一剑封喉,快准狠,今日又知道了他解锁了一项新技能。 于是揶揄道:“可以啊,恭敏侯,真是令孤.....刮目相看!” 南宫明尘也是嘴上不饶人:“太子殿下都刮目了,我自然不能让您失望不是。不过我们大翊士兵在这箭术方面,可真要向东岳人看齐了。” 东岳人以骑马打猎为生,人人尚武。辽东与东岳接洽,民间百姓们打猎的技法也不弱,但是问题在当地的官府并不重视将射击用在练武场上,他们更重视刀枪棍戬。是以,才会在远程射杀上落了下风。 傅岚宸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平静下来之后,定定说道:“此次之后,我会同曲大将军和辽东王亲自去说。将士们这回吃了亏,也定会长长教训。” 南宫明尘也不便再说什么,随后也回到自己的营帐收拾了一下,准备吃晚饭。在他想着吃晚饭的时候,曲喆将军已经在筹备晚间偷袭敌军的计划了。 当夜曲喆大将军自率军两万偷袭郁州城,半夜三更时分出发,傅岚宸则在后方等待消息,天亮时分,突然战鼓如雷,曲喆大将军已经拿下郁州城,凯旋而归。一刻都没有多耽误。 64、半壕春水一城花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嘉旭宫中,雕栏玉砌,湖水碧漾,百花盛开,杨柳低垂,拂香满袖,软玉垂绦,春天的气息贯穿了整个宫苑。 一只莲舟在碧水间悠然穿行而过,吴嬷嬷在案上指挥几个体量轻的小宫女,乘舟打捞那些积淀的青荇草,准备放一些碧荷养。 徐归宜披了一件水墨绿暗花藤纹雨丝锦春衫,坐在阆苑下的长椅上,手中捻着一只碧玉酒杯,痴痴的看向湖面,微风拂起,青丝翠羽,肤光胜雪,风姿楚楚,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成鹤薇了卢至柔看了良久,也嗫嚅了良久,终究上前打断了这片人间仙境。 “太子妃姐姐,刚刚庆言大长公主府来信说.....她老人家.....仙逝了......”成鹤薇低声如诉。 “咚”一只碧玉酒杯直直的落进了湖里,泛起圈圈涟漪...... 徐归宜撑着扶栏起身,双目呆滞:“什么时候的事?怎么现在才来报?” 卢至柔亦着急道:“今日早晨的事,大长公主突发心悸,去的突然......” 成鹤薇又补充道:“听说昨儿还好好的,今日一早,还用了早饭,又吃了珍宝斋的点心,可没一会儿就传了太医进府,然后就......”没了。 “去大长公主府。”徐归宜脸上的泪痕都来不及擦拭,径直往外头走去,成鹤薇和卢至柔赶紧跟了上去。 皇后还在皇觉寺祈福,皇帝忙的焦头烂额,傅岚宸远在辽东,徐归宜只觉得独木难成撑。 可是,撑不住,也要撑。 庆言大长公主仙逝,哭的最伤心的竟然是德王,他比大长公主的亲女儿德王妃萧琳,哭的还伤心。 毕竟,大长公主去后,德王的最后一位长辈也没了。 皇后得了消息,当日便火急火燎的,从皇觉寺赶回宫城。 皇帝下令,庆言大长公主一生贤良淑德,仁厚纯孝,她的丧仪要大办特办,言外之意就是要皇后亲自操办。 徐归宜自然是要协助皇后一起操办的,事务虽然纷繁复杂,但是有皇后坐镇,徐归宜只要听从指派就是。 只是每日忙碌归忙碌,经过灵堂的时候,总能听到傅氏的子孙在哭嚎,徐归宜最是听不得这种生离死别的悲伤,心中也愈发悲戚。 徐周燕宽慰她说:“大长公主年逾七十,已是高寿。她老人家去的突然,也没什么痛苦,这其实是善终了,我们不必太过悲伤。” 话虽如此,如何不悲伤? 柔嘉长公主好几次哭的背过气去,数位太医随时在偏厅待命。 大长公主的儿子,柏南郡王萧祺,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两鬓的白发都生出来不少。 目前辽东战事吃紧,江东又到了水患频发的时节,赵王去了南方巡视。内忧外患,皇帝也在百忙之中,每日都来一趟大长公主府,亲自祭拜。 徐归宜前些日子,一直觉得胸中郁闷喘不过气来,好在建成王夫妇到了之后,可以帮上不少忙。有徐周燕在,徐归宜觉得安心不少。 可没安心几天,宫中传话,皇帝陛下突然病了,徐归宜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即刻进宫,到太宁宫的时候,里里外外已经站了许多人。 徐归宜过去的时候,赵王、齐王、安王、建成王各分站一边,身后更有十数位大臣。见到徐归宜,都躬着身子给太子妃请安。 徐归宜心里着急,脚步根本没停,只吩咐他们起身,朗声道:“诸卿免礼。” 元和公公见到太子妃也来了,恭敬的回话:“太子妃安好,贵妃娘娘正在侍疾,还请稍安。” “元和公公,太医如何说?”徐归宜倒不是想去侍疾,只是要替傅岚宸问候一下罢了。 “太医们都看过了,说是陛下连日来操劳朝政过度,又因为大长公主突然仙逝,一时间悲忧交加,这才......” 徐归宜内心松了口气,又问道:“皇后娘娘呢?” 元和拱手回话:“明日是大长公主的发丧之日,皇后娘娘恐怕还在大长公主府忙活,陛下说不要去惊扰皇后娘娘,她已经够忙的了。” 徐归宜垂下眼睫:“是,母后的确很辛苦。”此刻最心力交瘁的就是皇后了,儿子在战场,丈夫病了,自己又要操持长辈的丧仪。 偏偏此时,辽东得了捷报,太子傅岚宸率军已经攻下屏州城,消息传回光凌时,皇帝陛下躺在太宁宫的罗汉榻上闭目养神,南宫贵妃手上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二人的眼中已经没了悲喜。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前脚庆言大长公主的棺椁刚送进皇陵,后脚江东急报,赵王殿下在巡视洪州的时候感染了瘟疫,洪州刺史卢秋鸣请求朝廷选派太医院人才赶赴洪州,十万火急。 皇帝这病,怕是要磨一段时间了..... 自从庆言大长公主的丧仪之后,皇后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南宫贵妃又要侍候皇帝的病情,于是后宫内务便交给了曹德妃。只是,楚王傅浔会时不时的等在太宁宫外,看见徐归宜就奔上来,先问皇帝的病情,在问傅岚宸在辽东是否安好。 徐归宜一一解答,摸了摸他乌黑柔软的发丝,也是个爱操心的小鬼。 “你要好好读书,不然你五哥回来抽查你的课业,又要挨打了。” 傅浔人小鬼大:“只要五哥早日回来,我天天挨打都没有关系。”他仗着辽东距离光凌有千里之遥,现下自然不怕傅岚宸。 徐归宜气笑了:“那等父皇病好了,要抽查你的功课呢?” 傅浔嘟囔着嘴:“父皇可不会打我呢,我最近总是睡不好,听说二哥在江东染了疫病,五嫂,这是真的吗?” 徐归宜凝着蛾眉:“是谁告诉你的?” 傅浔鼓着腮帮子:“你看你们果然都瞒着我,母妃瞒着我,乳母也瞒着我,五嫂你也想瞒着我。” 徐归宜捏了捏他的软耳根子:“我们不是要瞒着你,只是事情太多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傅浔扁着嘴道:“好吧,我偷听了宫人们说话,才知道的。所以二哥真的染了疫病吗?” 徐归宜回答:“会好的,父皇的病会好,赵王的病也会好,你五哥也很快就回来了,不要担心了。” 傅浔点点头:“我乖乖听话,五嫂你要说话算数哦。” 徐归宜内心翻了个大白眼,我是神医还是神佛?一不会治病,二不会操控众生的,我要怎么说话算数? 但是,善意的谎言还是要的,徐归宜温婉笑道:“五嫂说话算数。” 傅浔满意了,小脸不苦了,蹦蹦跳跳的回去了,留下徐归宜在风中忧伤。 太宁宫中,徐归宜见的最多的人,竟然是南宫贵妃,她也眼见着憔悴了不少。 起先还会见到赵王妃和齐王妃两个,可自从赵王在洪州感染了瘟疫,赵王妃整日怏怏不乐。 齐王府的唐孺人马上就要生产了,齐王妃日夜都小心照料着这一胎,已经很久不进宫了。 上午要去太宁宫侍疾,下午要陪皇后说说话,徐归宜这大半个月来,几乎住在了宫里。 “你父皇今日的身子好些了吗?”长秋宫中,皇后眉头紧锁。 徐归宜手上端着一碗参汤,正欲喂给皇后,轻声道:“今日儿媳去给父皇请安,听江太医说,比去前几日好些了。”其实都是些安慰人的胡话,她在太宁宫外见到江太医的时候,江太医连连叹气,愁容不展的,她哪还敢多问什么? 皇后心里知道,也不拆穿她:“皇帝这些日子都拒绝本宫的探视,想必是不想让本宫看见他的病容,怕本宫担心。可是.....怎么不担心呢?” 说罢,就泪涌出不止。皇后与皇帝到底多年夫妻,感情肯定是有的。 徐归宜拿着罗帕,赶紧给皇后接住泪珠,宽慰道:“母后不要哭了,父皇如今病着,太子远在辽东,您可一定要顾着自己的身子,不然儿媳可怎么办?”她是真的怕皇后也躺下了,那她这个太子妃的日子可就太艰难了。 “好孩子,这些日子哭了你,母后不哭了。你放心,母后身子健朗的很,不会有事的。” 皇后抱住徐归宜,轻柔的说道。 皇后今日喝了安神汤,好不容易歇下了,徐归宜站在长秋宫的台阶上,遇到宫女司琪前来报喜,齐王府的唐孺人诞下了一位小郡主。 真是个喜忧参半的时节。 若是放在往常,大军征战获胜,皇族郡主诞生,皇帝应该都会下令好好庆贺一番。 可是今年的春天啊,事儿太多,那些悲伤忧虑的事情,早已盖住了这些寻常喜乐。 长秋宫前面有一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春盛过后,百花开败,梧桐花却开了。 “备礼,去齐王府。”徐归宜阖上眼睛,平静道。 “是,太子妃。”宫人皆俯身低眉回答。 从前只想着偷懒,事情能打发给别人做就绝不自己做。 可此刻,徐归宜坐在去齐王府的马车上,心里想着,若是自己坐在傅岚宸的位置上,他们就是一类人,一样会被皇帝和朝臣们骂的不胜其烦。只如今,发生了越来越多的事情,他们终于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毫无保留的交给别人代劳。 生在这皇家,入了这宫阙,一步路有一步路的艰辛,一层台阶有一层台阶的荣光,什么都逃不掉。 65、措澜雪山的明月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辽东大帐,战鼓如虹,高歌响彻天边。 因为接连攻下三坐重镇,大翊军队的士气到了最高涨的时候,今晚庆功宴,整个营帐彻夜通明,有如白昼。 不似营中的喧嚣,南宫明尘独自一人,在郁州城墙上站了好一会儿,具体望月,面向西南,那是京师光凌的望向。 酒水饮毕,歌舞尽兴,众人没见到南宫明尘,陈坤便指了指城楼的方向。 傅岚宸信步踏上城楼,就看到他一人独立风宵,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南宫明尘闻言只淡淡一笑,躬身行礼。 傅岚宸越发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南宫家的外室子。他跟母后一样,讨厌南宫贵妃,自然也不喜欢南宫家的人。 可是,他的小姑姑柔嘉长公主却嫁给了南宫诚,还生了几个孩子后。这让他,对南宫家不得不开始改观。 傅岚宸以前不理解,皇帝为什么总喜欢用联姻来缓解家族矛盾,后来当他抱着柔嘉长公主的孩子的时候,似乎有那么一刻也懂了。 凡夫俗子,谁能抵挡得住血脉相连的吸引呢? 可明明,南宫明尘是最不像南宫家的人,他也从心底里不喜欢他。 “见过太子殿下。” “小侯爷喜欢赏月?”傅岚宸嘴角一扯。 本来独自赏月赏的好好的,突然被人打断了,南宫明尘心里是有脾气的,但是也不敢对当朝太子发脾气,只好微笑:“太子殿下喜欢打扰别人赏月?” 此话很失礼,甚至不敬,但傅岚宸反而笑了,抬头望向天边:“今夜竟然是圆月,不错。” 南宫明尘又抬头看了一下,……的确是圆月。 傅岚宸悠悠说道:“这郁州城楼的月亮,与星辉台的月亮,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 南宫明尘姿态微矜,神色高雅道:“殿下说的不错,此地距离光凌的星辉台,千里之遥,山海重重,唯有这明月高悬,始终不变。” 傅岚宸目光寂寥,轻轻叹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世事多变,这城墙会变,皇朝疆域会变,社稷君王会变,唯这一轮明月,只有阴晴圆缺,竟千千万万年不变。” 开始探讨人生了? 南宫明尘唇角含笑,语带讥诮道:“是啊,在这亘古不变的月亮面前,我们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孤听说恭敏侯年少时,曾经游历天下,遍览万里山河。”果然不是探讨人生,是探讨出身来了。 南宫明尘这个人有个特性,越警惕的时候,笑的越憨态可掬。 “是,微臣出身寒门,少年时为了讨生活,不得不辗转多地。” 傅岚宸冷笑了一声,走两步低下头,开始自叹自怜:“孤出身皇庭,长在宫阙,囿于深苑,曾经也想过塞北射鹰,打马平原,只是.....一个奢望罢了。” 南宫明尘眉眼无澜:“殿下是一国储君,白龙鱼服出行,有伤国体。” “………你也跟孤说这些鬼话?”傅岚宸嘲讽道。 “是实话,殿下。”谁让您生来就是天潢贵胄的命呢?“况且,颠沛流离,到处讨生活的日子,可不像书文里写的那么有趣。若是可以选择,微臣是不会选这条路的。” 听了这话,傅岚宸的神色略怔松了片刻。 南宫明尘的身世,他早派人调查过。南宫安外放时所生,一个生母不详的私生子。后来南宫安调回光凌,听说生母死的很早,南宫明尘一直流落在外。 这么小的孩子,为了生存,被迫学会多少求人讨饶,察言观色的本领,除了南宫明尘自己,无人得知。 回到南宫家认祖归宗的南宫明尘,已经是个仪表堂堂,满腹诗书的青年才俊了,从那以后,再没人知道他曾经的过往。 可傅岚宸每每想起那次夜袭,他看见面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矜贵公子,极其熟练的杀人手法,亦不免惊心。 南宫明尘知道傅岚宸在想什么,于是笑了:“殿下,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傅岚宸皱眉,直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但....依然允诺:“说吧。” 南宫明尘却十分真挚的说道:“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声音如此平静,可这句话却在后来的岁月,给了傅岚宸当头一棒! 傅岚宸还留在城楼上,南宫明尘已经缓缓走下城墙,面色各异,一个呆滞,一个严肃。 南宫明尘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些往事,他出生时便见不到父亲,六岁丧母,日日乞讨度日,有一日在街上,他遇到前来化缘的老道士,见他实在可怜,于是将他带回了观里。 也就是在那里,他遇见了徐家三小姐,徐浅,也就是后来的……徐归宜。 那是个十分瘦弱的小女孩,只是面容略白净些。听老道士说,这个小女孩出身富贵,却是个病秧子,看上去比自己这个无父丧母的孤儿,还瘦很多。 “你叫什么名字?”六岁的南宫明尘,穿着一身破道服,软软的问道。 “我叫浅浅,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声音就跟蚊子一样轻,她说了两遍,他才听清楚。 “我母亲姓姚,我也姓姚,我叫姚明尘。你呢,你姓什么?”他听到自己问道。 “我.....姓徐。” 从那天以后,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唯一。 后来他才知道,浅浅是乳名,她本名徐归宜,是斓州徐家的三小姐,出身十分显贵。 而他,终于弃了母亲的姓氏,认祖归宗,改姓了南宫。 攻下屏洲之后,下一座云尔城,已经很偏远的了。接近辽东极北之地,长年冰雪覆盖。 大军驻守在郁州,三队前锋兵已经前去探路了。傅岚宸白天会亲自带兵前去勘察,晚上就留在营帐内将云尔城的堪舆图翻的滚瓜烂熟,但还是觉得此战绝非寻常战事。 果然,他们的担忧都没有错,在与云尔守卫军的第一场战事,就吃了败仗,这让连攻下三城的翊军很是受挫。 陈坤紧急道:“昨夜,敌军那边鼓角吹了一宿,今早斥候来报,二十万大岳将士,已经虎视眈眈守在措澜山后面,来势汹汹。” 关玉龙骂道:“听说这措澜雪山被他们东岳人奉为神山,东岳世代供奉雪山上的神女。引我们大军来此,正是因为他们有措澜雪山作为掩护,我们攻和守都没有优势,他们好趁机反攻。” 傅岚宸大声呵斥道:“什么雪山神女,无稽之谈!”他一向最讨厌装神弄鬼的东西。 南宫明尘见到太子殿下生气,反而淡笑道:“关将军稍安勿躁,我们要取云尔城,这措澜雪山是必经之路,不是他们引我们来此,是我们奉令来此。”意思就是,是皇帝陛下让他们来此,等着大岳军队的反攻。 曲喆沉声道:“侯爷慎言!” 傅岚宸闻言,则是剜了南宫明尘一眼,却没有出言呵斥。可那人却毫不在乎,自顾自的翻看手上的布防图。 大岳的战线在一夜之间全部集中,第一声号角响起,大岳国的精兵从陡峭的雪山里突破出来,仿佛一支尖锐的箭,插进了大翊的营地。 大岳国虽然地广人稀,但是人民凶悍尚武,况且他们已经连失去三城,将士们的心中都憋着一股火,正无处发泄的时候,怎肯轻易放过这个好战机。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双方大大小小的战事,不下十次,翊军基本没有讨到什么好处。而且最后一战,伤亡约有五千人左右,是翊军此次征战中,伤亡次数最多的一次了。 战事进入焦灼状态,大翊将士死伤惨重,刚刚军医统计了一遍,军中的药材也不太够了。 傅岚宸这两天见着曲喆大将军,只觉大将军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好些。 清冷出尘的南宫小侯爷,终于也不再飘飘欲仙了,这几日两个眉头都不知道皱成什么样子。 营帐的小兵私底下在讨论说,驻守在瞭望城的老王爷听到前方伤亡惨重,一直嚷嚷着要亲自前来相助,被傅岚宸一道谕旨喝令住了。 当时傅岚宸下这道谕旨的时候,曲喆和南宫明尘也是在场的,只见太子殿下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当即一声怒喝,那双目要喷火的架势,让人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拔剑砍了闹事者的脑袋。 吓得辽东王的两个儿子,立即下跪求情,说老王爷只是护主情切,请太子殿下恕罪之类的,这才慢慢平息了傅岚宸的怒火。 总之一团乱麻....... 五日后,傅岚宸收到了皇帝的最新指令,朝廷增兵五万,已由长平侯宋辜统领,正在前往郁州城赶来。 区区一个云尔城,竟让皇帝陛下生出了“不破楼兰不罢休”的心志。于是傅岚宸下令,大军继续休整,等待长平侯的集合。 “本侯回到光凌也有几年了,这回第一次见国舅,竟然是在措澜雪山的战场上,真是有趣!”若是整个大帐之中,唯一不惧怕傅岚宸的太子威仪的人,就只有南宫明尘莫属了。 一旁的关玉龙是个好心人,连忙拉了拉南宫明尘的战袍,低声道:“小侯爷,属下求您了,您看一眼太子殿下的脸色,我们一个个都心惊肉跳的,您还有心思在这打趣呢?”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我求您赶紧闭嘴吧! 傅岚宸正和曲喆在商量安排哪位副将前去接应长平侯,听到南宫明尘和关玉龙的话,当机立断:“那么,前去接应长平侯的重任,就交给恭敏侯和关将军,你们可有异议?” 关将军内心要骂娘,但是面上只敢恭谨说道:“末将愿意前往。” 南宫明尘不紧不慢的,拱手道:“微臣领旨。” 66、讳莫如深千重骨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世代长平侯都驻守在西境,这也是世代大翊皇帝给宋家的使命。 这一任长平侯宋辜,是皇后的亲弟弟,太子的亲舅舅,虽然年仅三十一岁,却也是少年领兵,戎马征战16年,为大翊立下过赫赫战功。 沈煜和傅岚宸,自小便是听着长平侯的英雄事迹长大的。每每西境传来捷报时,他们这对表兄弟,除了对亲舅舅的敬仰之情外,还有对彼此的鄙夷之色。 傅岚宸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我接受所有人的鄙夷,但是我不接受你的。沈煜,我们两个,谁也别笑谁?” 沈煜啧啧叹道:“太子哥哥,我有时也挺为我们外祖父不值的,生了两个女儿都嫁了高门,生的儿子也光耀门楣了,只有两个外甥,就咱们两个......整日只知道游手好闲,真是太不堪了。” 虽说如此,但是长平侯的威名从未堕过。 南宫明尘和关玉龙怀着对长平侯的敬仰之情,夹带着自己的一颗私心,率领三千骑兵,走了两日,终于在嘉峪关,接到了赫赫威名,肃潇凌冽的长平侯宋辜。 按照尊卑顺序,宋辜其实应该先给太子傅岚宸见礼,但是他略过傅岚宸,直接先跟曲喆大将军打招呼了,两人互相见礼之后,才看向傅岚宸,这个半分不像宋氏血统的嫡亲外甥。 在宋辜的面前,傅岚宸倒是不怎么端着他的太子威仪了,宋辜问什么,他就静静的回答什么,丝毫没有冷着脸,也不敢吊儿郎当。 大概是摄于长平侯的威名,关玉龙和陈坤等一众副将,都默默站在不远处,不太敢上前打招呼,南宫明尘站在曲喆身边,率先被宋辜问候了。 “这是....?”宋辜眉眼深邃,由内而外的散发出一种大将之风。只见他长眉压眼,目光落在南宫明尘的身上时,倏地顿住了,略思考了一下。曲喆的手底下,什么时候有了个面容如此俊秀的副将了? 这面相,就是对比傅岚宸也丝毫不输了。 “微臣南宫明尘,参见长平侯。”好吧,在宋辜的面前,不仅是傅岚宸变乖了,南宫小侯爷也变乖了不少。 宋辜眸色微惊的“哦”了一声:“南宫家的人?”内心的想法,别说出来啊,侯爷! 宋辜身后的副将宋靖,替自己主子,摸了一把冷汗。 南宫明尘难得笑的一脸谄媚:“是,南宫家的人。” 曲喆拱手道:“回禀长平侯,这是南宫家的三公子,前两年刚接了其父的爵位,是陛下亲封的恭敏侯。”好了,打圆场还得是曲大将军。 “南宫家的三公子,不是说心智不全?这位.....”眼前这个一看,就是一颗七窍玲珑心的模子啊.....宋辜疑惑了。 话说,南宫明尘没有认祖归宗之前,原来序齿第三的,确实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 众人只好将南宫明尘认祖归宗的事情,跟长平侯说了一遍。本来只想捡了简略的说,但是顶不住,长平侯自己问的细啊。 他关心南宫明尘的来历,似乎超过了对措澜雪山的战况。 “没办法,谁让我们宋家和南宫家,世代都是宿敌呢。”事后,长平侯对着傅岚宸如是说道。 因为宋辜的到来,军中上下都安稳了不少。这几日傅岚宸随宋辜去了措澜山探查,还特意喊上南宫明尘同行。 宋辜和傅岚宸都是话少的人,只有南宫明尘先开口:“听说殿下此前也来过辽东,可曾到过措澜山?” 驾着马走在雪地上,不太平稳。傅岚宸的马踩到什么硬山石,跌跛了一下,但却不影响傅岚宸的语速:“本来是要来的,但是被我父皇的一道圣旨给召了回去。”语气听起来,有些不悦。 南宫明尘不由攥紧马绳,好奇道:“我之前来辽东办事,也只到过蚕洲郡。都说这措澜山终年冰雪覆盖,风景奇丽,就是不知道我们此去,能不能见到雪山神女。” 傅岚宸“切”了一声,斜眼道:“子不言怪力乱神,都说了是无稽之谈。” 南宫明尘也不让:“殿下既没有亲眼见过,又怎知没有?” 傅岚宸是个十分容易生气的性子,有些暴躁道:“南宫明尘,你存心跟孤作对吗?” 南宫明尘一脸无辜:“微臣只是实话实说。” 傅岚宸脸被气的通红,突然想起了东宫里也有个人,经常顶着一张单纯无辜的脸庞,嘴里说什么实话实说,可总做些胆大妄为的事情。 不禁狠狠骂道:“都是些什么臭脾气!” “都?还有谁?”好了,前面的话,长平侯没有听到,但是最后这一句么……他还搭上话了。 南宫明尘也偏过头来,看向傅岚宸:“除了臣,还有谁吗?” 眼见心思被人戳破,傅岚宸脸颊上的红,延伸到了耳根子上,却还犟着脖颈道:“就......他们南宫家的那些人啊。” 这下南宫明尘更加不干了,大声道:“哎,不对啊,我觉得我跟南宫家的人一点都不像啊。太子殿下,您这什么眼色啊?” “血脉相同,家族遗传。”傅岚宸闷头骂道。 “是吗?”南宫明尘有些自我怀疑。 措澜山距离翊军驻守营地,相隔十几公里,雪山崎岖,非常不好走,他们骑着军中的汗血宝马,也用了两个时辰才找到山门入口。 他们的大军要越过措澜雪山,必须得把这山脉摸透。 或许是雪山寒气太重,没几日,傅岚宸就发了高烧,当时一队人正在勘察西边的路况,傅岚宸突然两腿一软,就晕了过去,吓得在场的士兵连忙大喊军医。 当下就把傅岚宸送回营帐,随行的几名军医,全部都进去了,不一会儿,宋辜和曲喆也到了,但是太医不让进,就都守在营帐外,心中虽然十分焦急,却不敢进去打扰。 一直到了晚间的时候,太医才允许人进去探望,南宫明尘进去的时候,一名军医在给傅岚宸施针,一名军医正在给宋辜汇报情况,看到他进来,宋辜稍微点头示意了一下。 傅岚宸躺在床上,还是没有完全醒过来,只是会间隔性的从嘴里呢喃出一些词语,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一旁施针的军医听了许久,才轻声道:“殿下似乎在喊谁的名字,……好像是....阿照.....想来是殿下看重的人。” 此言一出,南宫明尘和刚走过来的宋辜,皆是一震。 宋辜沉声说道:“军医专心施针吧,莫要分心。”军医连连称道,不敢再说话。 不等军医结束,南宫明尘先出了营帐,长平侯也跟着出了营帐,帐外竟然比帐内更安静。 因为太子殿下被抬回来的时候,昏的不省人事,士兵们怕惊扰到太子殿下养病,走路都十分小声。 “武靖侯裴家的小世子,裴照锦,七年前死在了宫里,这一直是太子的心病。”宋辜望着不远处的雪山,目光沉的很。 “我认祖归宗的晚,回来的时候,光凌已经没有了武靖侯府,所以是第一次听说,侯爷莫怪。”南宫明尘笑言,并行了一礼。 宋辜将目光收回,双手负在身后,极冷的嗤了一声:“不怪你,其实也没过多少年,只不过是那些人都讳莫如深罢了。” 南宫明尘心中一窒,为了徐归宜,他是特意打探过裴家没落的原因的。 只是对着宋辜,他这个后来进入光凌贵族圈子里的人,总不好表现的或许熟知了。所以闻言,便佯装诧异道:“为什么讳莫如深?我听说裴家是将门世家,世代忠君爱国,就跟侯爷的长平侯府一样。” 宋辜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如果,陛下能听到你这番话就好了。”可惜啊,皇帝陛下就算听到了,也不会信的。 两三日后,傅岚宸终于可以正常起身了,眼看着病死好起来了,但是说话的样子还和平时一样能噎死人。 南宫明尘看着他可以自己喝药了,跑过来讥讽道:“军医们守了殿下好几夜了,汤药不知道喂进去多少,殿下若还是不醒过来,长平侯就要把那些军医就地正法了。”有舅舅疼,真是好啊! 傅岚宸撑起身子,声音有些不足气,轻笑道:“你确定他们那是喂药,不是灌药,你别以为孤昏迷着就完全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南宫明尘抬了抬眉,话未说出口,反被自己逗笑了:“殿下成天睡不醒,汤药如果喂得进去,大家还用灌吗?殿下应该庆幸给您灌药的是军医,不然您看长平侯是怎么给您把药灌进去的。” 傅岚宸扯了扯被盖,终究认怂:“那还是你们灌吧。” 傅岚宸的身体恢复的很快,那日他走出营帐,只见天光大好。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措澜山的雪终年不化,的确是傅岚宸从未见过的奇景。 云尔城有措澜山这道天然屏障,是道天堑。 可是有了长平侯,就算是道天堑,都一定能攻克,这话是远在光凌的沈煜说的。 光凌已经步入盛夏,徐归宜终于等来了措澜山的第一封捷报:大军攀越过措澜山。 彼时,徐归宜正在太宁宫,等候江太医给皇帝陛下复诊。江太医乐呵呵的给皇帝道贺:“老臣祝贺陛下双喜临门,昨日里,江东传来消息,赵王殿下的疫病也好了,今日又是辽东大胜的战报,天佑大翊,天佑陛下。” 卧病在床两个月的皇帝陛下,此刻哈哈大笑:“天佑大翊,天佑吾儿。元和传令下去,待到赵王和太子归来,朕要带他们前往皇陵祭祖。” 元和笑的比皇帝还开心,忙行礼道:“奴才遵令。” 徐归宜也赶紧上前行礼,温婉笑道:“臣媳也祝贺父皇,病体即将康愈。” 皇帝心中欢喜,乐道:“太子妃不必多礼,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都是臣媳分内之事,不辛苦。”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当即吩咐宫人,打开皇帝的私库赏了许多珍宝器物给徐归宜,其中有一块凤血宝石尤为珍贵。 皇帝的意思:“这块宝玉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朕赐给太子妃,你想雕刻成什么都可以。” 徐归宜婉辞之后,跪下谢恩:“臣媳多谢父皇厚爱。” 成孝十五年七月中旬,我朝大军攻下云尔城,大岳皇帝遣使求和,至此割据给东岳五十年之久的东境三州全部收复。 长秋宫中,皇后也终于在佛堂里睁开了双眸,双手合十:“感念佛祖庇佑我大翊国泰民安,庇佑边疆的将士们平安归来。” 67、太平本为将军定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因为大岳皇帝亲自派遣使者前来议和,所以他们在云尔城中驻守了半个月。顺便将三州之地的驻城将军选拔了一下。 瞭望城就留给了辽东王的二儿子宇文槐,屏州留给关玉龙,郁州留给陈坤,都是这次征战中,军功靠前的副将。 “至于,这云尔城吗?”傅岚宸看着不远处的措澜雪山,一股子发愁的味道。 “其实南宫明尘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宋辜话说到一半。 傅岚宸接了话头:“舅舅,你不知道,我父皇对这位小侯爷器重的很,不可能让他留在这偏远的云尔城的。” “可是云尔城,地势险要,必须得找个可靠的人,才守得住。”宋辜说的可靠,自然是忠诚和能力都可靠的人。 “那再斟酌一番吧,多挑一挑。”傅岚宸觉得,找对人很重要,宁愿慢一些。 宋辜正准备走出去,突然又回头,说了个事:“对了,我听说你们在瞭望城的时候,抓了个大岳皇族?” 本来傅岚宸都没想起来这个人,被长平侯这么一问,连忙道:“是有这么回事,南宫明尘的意思是,等到大岳这次来了使臣,就把他交给大岳的使臣。” 宋辜往回走了几步,直接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没杀掉? 傅岚宸就把东陵顺钦的身世,跟宋辜细说了一遍。 “合着你们的意思是.....将他放回去,与新皇帝制衡?可他一个废太子的遗腹子,有什么资格跟大岳的皇帝制衡?”宋辜向来快人快语。 傅岚宸双手抱臂,嘴角一歪,咂摸着:“听说大岳的太上皇还活着,正在过着养老的生活。况且废太子一案,五年前就被平反了,不然东陵顺钦也不会为大岳卖命了。” 宋辜这下明白了,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笑道:“这样说来,貌似也不错,这个东陵顺钦能在他皇帝叔父的眼皮子底下活下来,说明是个人才。雄狮和病虎.....互相撕咬,的确有意思。只是这样的话,大岳的太上皇,这养老的日子,可就不太平了。” 傅岚宸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就是不想让这位太上皇的日子太好过。” 宋辜坏笑:“人家远在天边的,得罪你了?” 傅岚宸语气清淡,漫不经心:“没有啊。”只是见不得是非不分的人罢了。 将士已然收戈,整顿归编。这一日,傅岚宸跟随他们参加了一次军祭,将所有阵亡的将士安葬在一处山林进行集体祭拜,此山林名曰:山河林。 本来因为战争的胜利,大家伙都高兴了一段日子,可今日祭奠死去的同袍,情绪都不免低迷。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本该共同享有这胜利的喜悦和荣耀,如今却是君埋泉下泥销骨。 是他们戎马倥偬半生,护卫了这万里山河,才有普通人的安稳度日,阖家团圆。 傅岚宸和南宫明尘站在祭祀队伍的最前端,此刻静立无言。他们二人,一个见惯了皇城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一个见惯了江南的温香软玉,花红柳绿;哪曾体会过将军百战死,非死不还乡的壮烈和荡然。 大概是见到傅岚宸和南宫明尘全程一句话没说,宋辜寂然开口:“太平本为将军定,这是军人的荣耀与使命,殿下和小侯爷不必过于伤怀。” 八月初,大军班师回朝。 傅岚宸凯旋回京的那日,大概是皇帝今年来最高兴的一日。宫人来报说,皇帝早早的准备好了,亲自盯着迎接仪式。 徐归宜听了之后,不由自主的看向皇后,二者面面相觑。她想起前两日听到消息说,为了庆贺太子殿下此次大胜东岳,收复三洲。 礼部设置了一个环节是百官齐贺的场景,被皇帝陛下驳回,说百官齐贺乃是国家重典时才可有的场面,太子身为傅氏子孙,收复三洲,算是本分,倒也用不着百官齐贺如此重的典仪。 但随后,皇帝陛下跟礼仪官说,仪典依旧例,百官不用全部到,他带着赵王和齐王前去永定门迎接就行。 光凌城一共有三道朝南的正门,自内而外,分别是宫禁的九华门,宫城的宣明门,京城的永定门。 皇帝说他要出永定门迎接,便是最外面一道正门了。皇帝亲出永定门,这是非常高的仪制了。 礼部侍郎谢叙本想反驳,大翊朝自开国以来,没有几次将军凯旋回朝,是皇帝携带两个亲王出京城门迎接的旧例,但是思虑之后压制住了。 他怕再多说一句,扰了皇帝陛下的兴致,他刚升上来的礼部侍郎的位置就要没了。 原来他这个位置的曹侍郎迁任了礼部尚书,所以他好不容打败了一众同侪,才挤上了这个位置,可不能轻易丢掉。 皇帝陛下不允许百官前去庆贺,但是自己一定要去亲迎,还要带着皇后和太子妃,和几位亲王。 徐归宜陪同皇后到达永定门的时候,齐王和赵王正在听皇帝教导,皆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徐归宜想到了傅岚宸平日与皇帝说话的样子,同一个父皇教导出来的儿子,怎的傅岚宸与他两位皇兄如此天差地别? 徐归宜立马给皇帝行礼问安:“臣媳,参见父皇。” 皇后也给皇帝行礼:“臣妾见过陛下。”接下来又是两位皇子给皇后请安,也一道给太子妃见礼了。 行完礼之后,皇帝开口对徐归宜说道:“此次太子收复三洲之地,于国家有大功。” 徐归宜闻言,两个眉峰收紧,态度谦卑,表情得体,泰然道:“太子收复失地,是父皇福泽庇佑,还有前线将士们的功劳。” 皇帝知道这是套话,也不多说,只顿了顿:“男子还是得早日成家才能立业啊,从前太子散漫惯了,自从有了太子妃,改变不少,朕与皇后总算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了。” 徐归宜正不知说些什么,只听到小黄门急急的来报喜,说:“启禀陛下和娘娘,大军到了!到了!”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有飘飘扬扬的一列王旗出现,队列的正中间,太子傅岚宸一身玄色盔甲打马行来,徐归宜和皇后一样,两只眼睛将傅岚宸全身上下都扫了一遍,发现没有缺胳膊少腿,安心了。 傅岚宸的左右是曲喆大将和长平侯宋辜,以及身后的南宫明尘,见到他们都平安归来,皇后满心欢喜。 当着百官和众将士的面,皇帝陛下先夸了曲喆和宋辜,然后又慰问了前线将士和南宫明尘,最后端端正正的教导自己嫡亲的儿子。 “太子此次收复三州,虽然有功,但是要戒骄戒躁,不可放纵,日后要多体谅民生艰难,为父皇分忧。知道吗?” “父皇教训的极是,儿臣遵旨。”傅岚宸面上倒没什么,非常得体的应了皇帝的话。倒是宋辜装作不经意,瞥了一眼齐王和赵王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看,心中冷笑了一阵。 皇帝在德清殿封赏将士,徐归宜陪皇后回宫,晚上宫宴摆在了青鸾殿,中间还可以稍作休息。 由于皇帝陛下非常高兴,然后就喊着傅岚宸陪着他向很多人敬了酒,长平侯宋辜本来坐的好好的在吃饭喝酒,然后就被自家长姐,当今的皇后娘娘使了一个眼色,给指示到傅岚宸身边挡酒。 徐归宜观察了这一切之后,只得把头低的更低,假装吃菜吃的很认真。 时值八月中旬,又在室内,空气异常的闷热,徐归宜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永辉楼的书房,见到长平侯宋辜。她只是来找傅岚宸商量一下,齐王府的小郡主的百日宴,要送什么贺礼。 徐归宜强装镇定,微微行礼:“见过长平侯。”宋辜端端坐着,并不立即回礼,但徐归宜可不敢怪他失了礼数,毕竟太子殿下都十分惧怕这位国舅爷。 长平侯长辈姿态,肃静面容,接受了徐归宜的行礼,继而轻轻点头。打量完徐归宜,又开始打量一旁的傅岚宸,对比之下,他打量傅岚宸的时间更长一些。 傅岚宸倒是一般自在,并不觉得有异。 打量完了,宋辜开口说话了:“嗯,不错,姑娘挺好的,就是配这个臭小子可惜了。”忘了,他们大婚的时候,宋辜远在西境,回不来光凌。 徐归宜莞尔一笑,这国舅爷不开口是端然静凌冽,气宇轩昂,一开口就是老宋家人了。 傅岚宸颇为无语:“舅舅!”太子妃面前,好歹也给他一些面子吧? 徐归宜想到了宋皇后和永嘉侯夫人,果然是实打实的亲姐弟,神态举止,眉宇轮廓,都是相像的。 心里所想是一回事,面上功夫也得做:“侯爷过奖了,妾身不敢当。”又客客气气的寒暄了几句。 当他们夫妻二人送国舅爷出府之后,徐归宜送傅岚宸回永辉楼,不免八卦了一回:“国舅爷,啊,不,长平侯竟然还没有成亲?皇后娘娘和永嘉侯夫人怎么也由着他?”白长的这么好看了。 傅岚宸一边拖下身上的外罩,一边哼唧唧的看向徐归宜:“要不太子妃去打探打探长平侯的心意?若是太子妃能圆满解决长平侯的终身大事,我母后必定对你感激不尽。” 徐归宜面色一惊,急忙摆手道:“不不不,妾身不敢,妾身不敢。母后和姨母肯定也着急,她们都不敢催,妾身是晚辈,怎么敢?” 傅岚宸难得不是一张冷脸,翻了个十分生动的白眼。 68、长恨此身非我有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自从傅岚宸从辽东回来,对于朝政勤勉许多,皇帝皇后是满意了,但是东宫的厨子不太满意,因为这两日,送到永辉楼的饭菜,基本没怎么动过又被送回来,已经连续三日了。 吴嬷嬷心里犯嘀咕:“从前不忙的时候,担心殿下挑食挑的紧,现在怎么忙起来,又废寝忘食了?” 永辉楼的宫人没有办法,找到了吴嬷嬷,吴嬷嬷自然告诉了徐归宜,说一定要太子妃送过去,好歹尽个劝导之责。徐归宜顶不过吴嬷嬷的软声细语,只能顶着个大太阳,拎着饭盒前往永辉楼去。 韦愿说,殿下还在处理军务,吩咐不许任何人叨扰。 徐归宜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实在没有耐性了,扬了扬手,青玉和袭月便拦住韦愿,徐归宜大着胆子进去,看太子殿下是如何用功到废寝忘食的。 傅岚宸见有人进来,头都没抬,一直还在看着军报。 徐归宜将饭盒放在案几上:“妾身给殿下请安。” 傅岚宸:“可有事?” 徐归宜语气放软些:“听说殿下三日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妾身担心您的身子受不住。所以命厨房做了些清淡的小食,给殿下送来。” 傅岚宸:“.......” 徐归宜继续忍着:“殿下,饭菜快凉了,稍微抽个空,吃一点吧。” 或许是被叨的烦了,傅岚宸终于抬头,看了一下饭菜,却很开皱紧眉头,仿佛吃饭是比看军报更繁琐的事情,声无波澜道:“先放这儿,孤等下就吃。” 我信你个鬼! 徐归宜内心深呼了一口气:“殿下先忙,妾身就在这等殿下忙完再吃饭。”然后立马又补了一句:“反正,妾身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互相耗着吧,都不急! 傅岚宸轻抿了一下嘴,放下了军报,妥协了。 钟南苑中,卢至柔正在修理着一株兰花,成鹤薇就坐在旁边看着,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脚边还趴着一只黑色的小狗。 卢至柔轻轻笑道:“昨天我回了一趟家,听我母亲讲,永嘉侯夫人这些时日,一直在相看光凌各世家大族未出阁的小姐。我记得永嘉侯世子,今年已经满了十八岁,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成鹤薇一边顺着小狗的毛发,一边喃喃道:“那日中秋宫宴上,倒是有听永嘉侯夫人说了几个人选,其中最满意的,便是诚意伯府的小姐,今年十七岁,跟永嘉侯府也算门当户对,跟世子也年龄相仿,好像蛮不错的。” 卢至柔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来:“诚意伯?来仪巷宋家?” 成鹤薇点点头:“嗯,就是这个宋家。” 卢至柔表情不太好看,皱眉道:“宋家的哪个女儿呀?” 成鹤薇惊讶道:“诚意伯宋家,你不是知道吗?他们家就一个女儿呀,宋弱羽,我们从前见过的。” 卢至柔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剪子,顿坐在成鹤薇旁边。 “兰花怎么不修了?”成鹤薇问道。 “不修了。”卢至柔闷声道。 “怎么了?说话呀。”成鹤薇大声道,她这个人向来心直口快,最见不得这样藏着掖着的。 卢至柔开始还扭扭捏捏的,一开口,语速飞快:“我跟她.....小时候打过架。” “什么什么?打架?”成鹤薇看着卢至柔这娇弱的身材,一个只是听说有刺客就吓得大哭的人,竟然打过架? 卢至柔只好将小时候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然后低声总结:“......事情就是这样的。” 成鹤薇听的目瞪口呆:“一棵辛夷花树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打出手的?” 卢至柔生气道:“怎么不值得呢?那颗树长在巷子里,她偏偏说是她家的,明明我们卢家比他们宋家早搬过去两年呢。” 成鹤薇声音清亮:“可是你爹不是将那两尺地退让给她家了吗?那棵树确实离她家更近一些。” 卢至柔咬牙切齿:“不行,地可以让,树不可以让。” 成鹤薇咽了咽口水,慢道:“都是陈年旧事了,别想了。万一沈家和宋家联姻了,以后咱们还是亲戚呢。” 卢至柔冷哼了一声,佯装不理。 成鹤薇没办法,继续哄道:“再说,后来你爹升官,你们不是搬走了吗?这么多年了,一棵辛夷树而已,你看你院子里,现在这么多辛夷树,还差那一棵呀?” 卢至柔还是冷着脸,不松口。 成鹤薇扶额长啸:“太子妃今日入宫请安,怎么还不回来!”反正她拿卢至柔彻底没办法了。 宫里面,皇后和永嘉侯夫人拉着徐归宜,也在商量沈煜议亲的事情,傅岚宸不耐烦听,便自个儿出去逛御花园,身后跟着韦愿。 傅岚宸郁闷道:“韦愿,你说我母后和姨母她们,现在开始操心阿煜了,是打算要放弃我舅舅了吗?大的管不了,开始把目标转移到小的身上了。”韦愿只笑了笑,没有接话。 傅岚宸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还好孤已经成婚了,不然我母后和姨母,更不知道要多操多少心。以舅舅单身多年的情况,倒显得老宋家盛产吊儿郎当不成婚的子孙,我外祖父和外祖母怕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眠。” 韦愿自己也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对于成亲这种事情,本就没什么见底,答不上话。 “殿下,皇后娘娘和永嘉侯夫人也是关心你们。” 傅岚宸嗤了一声,道:“听说父皇今日在太宁宫召见了东岳使臣,留了许久,不知道谈了些什么。” 韦愿小心翼翼:“或许,明日陛下就会宣召殿下了。” 刚说完这句话,傅岚宸就看到元和公公带着一群小内监往这个方向走来。 沉声道:“怕是不用等到明日了。”今日或可见分晓。 果然,元和笑呵呵给傅岚宸请安:“奴才参见太子殿下,陛下请殿下移驾太宁宫。” 傅岚宸皮笑肉不笑,冷道:“有劳公公。” 看着傅岚宸进去太宁宫,韦愿就在外间候着,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这个时节正适合打猎,捕鱼,实在不行驯马也行。 韦愿在进入东宫之前,只是个卑贱的马奴,母亲是打渔女,父亲是马夫,他因为体格强健,肯吃苦耐劳,很小的时候便进了京郊马场做了马奴。 父母去世的那一年,他在马场遇见了前来选马的太子殿下,不知怎的,那么多的马奴傅岚宸不选,偏偏选了一身伤痕的韦愿,后来还带他进了东宫做侍卫。 这样逾矩的事情,傅岚宸可没少挨朝臣们的鄙夷,但是傅岚宸统统置之不理。就这样,一个卑贱的马奴祖坟上冒了青烟,做了太子殿下的近侍,一做就是这么多年。 “啪!”太宁宫内传来瓷杯碎地的响声。 其实韦愿站的位置离内殿很远,但是他不仅十分擅长驯马,听力也异于常人的灵敏。 太宁宫中,皇帝气急败坏的指着傅岚宸的脑门,恨不得一个茶杯砸开傅岚宸的脑子,好看看他在想什么。 “朕告诉你,不娶也得娶!朕已经答应了东岳的使臣,他们下个月就会把光华公主送来光凌。” 傅岚宸犟着脖子,丝毫不退:“既然是父皇答应的东岳使臣,那就父皇自己迎娶吧,反正父皇春秋正盛,也不见得委屈了那东岳公主。” 此言一出,皇帝陛下更是怒火狂烧,大骂道:“混账羔子,朕打不死你!”说罢又是一堆东西砸过去,“莫以为你此次立了战功,就敢以下犯上,违逆君父。这东岳公主你必须娶!” 傅岚宸的心情原本是不错的,但是一来太宁宫,就被告知要迎娶东岳的光华公主,“逆子”的天性霎时间被唤醒,一开始皇帝还哄着他,后来他油盐不进,皇帝也不是好脾气的人,直接开骂。 纵使被皇帝闷头盖脸的批了一顿,依旧脊背挺直:“儿臣讨厌和亲,不想娶什么光华公主,求父皇开恩,放过儿臣吧。”说罢稽首一拜,行了一个大礼,把皇帝都给整懵了。 皇帝一脸怒容的表情,就卡在了眉梢:“你说什么?” 傅岚宸一字一句道:“儿臣求父皇,放过儿臣吧。” “傅岚宸,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只不过是娶一个异族公主罢了,若是能稳住光华公主,也就意味着东宫会得到东岳的支持,换作是任何一个皇子,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可傅岚宸却说,求皇帝放过他。 “永清姑姑远在南疆,日夜悲哭。儿臣讨厌和亲,儿臣不要娶什么光华公主。”傅岚宸毅然决然的态度,让皇帝很是恼怒,可是皇帝却....突然萌生了一丝退意。 他向来是知道这个儿子,越是逼迫他,他越不会就范。 “你将光华公主比作你永清姑姑?”想到自己的亲妹妹,皇帝亦难免心痛。 傅岚宸神色倦怠:“是,儿臣优柔寡断,学不会父皇的英明果决。若是一定要与东岳联姻,赵王、齐王都是比儿臣更合适的人选,还请陛下三思!”说完又是俯首一拜。 皇帝看他伏跪在地,长拜不起,心中突然明了。 他这分明不是在推一门亲事,而是在推太子之位,以及日后的皇位。 他真的不想要这皇位,他的儿子......他与皇后的嫡子,真的厌倦了这个太子的位置...... “你给朕滚!立刻,马上!”皇帝最后两字,几乎是咆哮而出。 傅岚宸得令,麻溜的起身,行礼拜别,头也不回的就出了太宁宫,没有丝毫留恋。 69、但使龙城飞将在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回宫的马车上,徐归宜很快意识到傅岚宸的神色不多。 “今日母后和姨母在商量阿煜的亲事,说诚意伯家的小姐,知书达理,品貌兼具,她们很喜欢。刚好下个月德王妃要举办赏菊宴,说让我们都去观一观宋家小姐的风采。”徐归宜极力的拉扯出一桩可以畅聊的事情。 傅岚宸只淡淡的抬了抬眼皮:“还是先让阿煜知晓一下吧,这种事情得要双方情愿才是,不要我们剃头挑子一头热。” 徐归宜被噎住了,继而又笑了笑:“听说殿下刚去了太宁宫,可是父皇说了什么.....”傅岚宸皱眉,徐归宜赶紧道:“父皇向来严苛,对待赵王殿下和齐王殿下也是这样的,殿下....多多习惯才是。” 傅岚宸呵了一声:“不管怎么习惯,孤都达不到父皇的要求,他大概......很不想要一个我这样的儿子。”他虽然是笑着说出来的,但是那一瞬间,徐归宜却有无尽的心酸涌上心头,又只能装作无事的样子,与他谈笑。 回到淳徽殿之后,徐归宜一想起傅岚宸的那句话,总是没由来的心酸。 他生性活泼张扬,自由散漫,幼年时因为身份尊贵,身边的人都溺爱的紧,因此越发跳脱不羁。可是随着年岁越来越大,直到他被册封成皇太子,世界看待他的目光,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从前是身份尊贵的嫡皇子,就算闯了泼天的大祸,都有人护着他,捧着他。 做了太子后,他便要承担起朝臣的审视,百姓的期许,皇帝的严苛,皇后的威逼,宫人的惧怕..... 再后来,裴照锦死了,他身边最后一点自由的光束,也彻底没了..... 所以,最初的那几年,他几近疯魔的反抗身边的一切事物,因此也败尽了自己的名声。 世界上,有一种父母,不求子女成龙成凤,不求荣华富贵,青史留名。只希望子女平安喜乐,过自己最想要的一生,无拘无束。 幼年时她天真的以为,她和傅岚宸的父母便是如此。 只是后来,世事多变,她才知道,往往人们最向往的,反而是最得不到的。 傅岚宸不是普通的皇子,他是大翊的太子,整个国朝的担子随时会压在他的肩上。 当今陛下是庶出,因此对自己唯一一个嫡出的儿子,抱着超乎寻常的期望。 皇帝陛下此生最大的执念,便是在不久的将来,自己的儿子是个比自己更优秀卓越的帝王。 可这个执念,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听说东岳皇帝派了自己的掌上明珠光华公主前来大翊和亲,消息一出,整个光凌上下都炸开了锅,上至公卿贵族,下旨黎民百姓,都在猜测陛下即将选派哪位皇子,与这位远道而来的公主和亲。 按理说,东岳公主本该在五日前就抵达大翊京师光凌,无奈这半月来,一直秋雨连绵,前几日更是下了磅礴大雨,东岳队伍在途中遇到了泥石流,山路堵塞,因此耽搁了数日路程。 东岳公主的队伍抵京的那日,百姓们站满了朱雀大街的两边,造成了万人空巷的场面。听闻那东岳的光华公主,颜如舜玉,容色倾城,带领东岳的使团觐见皇帝陛下,不慌不乱,优雅从容。 “大岳国光华公主觐见大翊皇帝陛下,进献汗血宝马二十匹,麋鹿十只,雪狐一对,海东青一对,雪山人参一对,天山雪莲一对,白虎皮一张,玄狐皮六张,银狐皮六张,狼皮六张,大毛黑灰鼠皮一卷,紫貂皮一卷.......” 使者念诵完长长的一列礼单之后,皇帝和颜悦色的笑道:“公主有心了。大岳皇帝拳拳之意,朕感怀五内,愿大翊和大岳从今以后,世代和睦,永为兄弟之邦。” 光华公主一身大岳的服饰,衣着鲜艳,披锦堆玉,英姿飒爽,华贵逼人,只见她落落大方的行着东岳的礼仪:“愿大翊和大岳从今以后,世代和睦,永为兄弟之邦。” 皇帝高坐龙椅,与东岳使团遥遥相对,光华公主行礼之时,皇帝微微抬起手,虚扶了一下,愉悦道:“使团此次来朝,不知道是哪位英杰一路护送的公主?” 皇帝既然问了,朝臣们,当然也包括傅岚宸都不自觉的,将目光聚集在大岳的使团中,等着会出来一位什么样的英杰。 光华公主微微侧身挪了一步,只见她的身后徐徐走出一位青衣锦缎的中年男子,身量中等,五官也平平无奇,乍一看,并无任何出彩之处。 “大岳使臣燕祁秦,参见大翊皇帝陛下!”声音清亮明净,举止温润有礼,却让大翊的朝臣中,咂声一片。 若是年长一些的官员,一定记得,十二年前,北边的大襄国沐王来访光凌时,身后跟着的使臣,正是燕祁秦。 十二年不见,大襄的使臣,变成了大岳的使臣。这龙座上的皇帝,不自然的握紧拳头,神色晦暗不明。 “既是故人来访,便不必拘谨。十二年不见,燕大将军一切可好?”皇帝的声音徐徐响起,让人听不出喜怒。 下方的燕祁秦亦是一脸的从容不迫,表情甚至还有些得意的微妙:“劳烦皇帝陛下还记得燕某人,燕某一切都好。今日燕某虽是大岳的使臣,但燕某和大襄沐王亦是多年好友,故而....特意代沐王问候大翊皇帝陛下,圣躬安否?” 殿上的朝臣们,不少年纪轻的,已被燕祁秦的态度和言语吓得脸色刷白,但是也有一批老臣,表面仍波澜不惊。 大岳国不过是弹丸之地,多年来敢跟大翊叫嚣,其中有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大岳与大襄是互通有无的盟约国。 大翊的正北方接壤的是大襄,东北毗邻的是大岳,大襄和大岳几十年来互为盟约,便是对大翊最大的牵制。 “听说大襄和大岳多年来精诚合作,互通有无。怎么,如今连朝臣都到了可以共用的地步?”德清殿上,百官之首,皇帝之下,太子傅岚宸冷然开口,目若寒星的盯着燕祁秦。 燕祁秦听后,反而亲热的笑了开来:“太子殿下安好,多年不见,依旧十分有趣!”实在是.....放肆之极! 见到这人如此言语不忌,殿上的官员中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已经气的脸色涨红,但是一看光华公主和太子殿下,并无不悦之色,更有甚.....皇帝陛下眉毛都没蹙一下,显然是默认了燕祁秦的放肆。 年轻人不知道,但是有阅历的老人是知道燕祁秦的大名的。 这次充当大岳使臣的燕祁秦,在十数年前就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龙城飞将,武圣在世。他这个“武圣”没有任何夸大其词或者歌功颂德的水分在里面,而是实实在在的,在战场上打出来的名号。 远的不说,就说本国,六年前死在北境的那位“国朝战神”飞鸿将军,一生鲜尝败绩,仅有的几次,便是败在了燕祁秦的手上。 当初他们有多敬仰飞鸿将军裴雪妧,便有多畏惧龙城飞将燕祁秦。 这样可怕的人,突然出现在了大岳的使团当中,千里迢迢的送大岳公主来到大翊和亲,这.....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怕是谁都过不去。 燕祁秦拱手笑道:“陛下和殿下请安心,燕某此次入京,并未佩戴龙吟,实乃诚心送嫁,以及.....问候故人。” 燕祁秦的佩剑,龙吟,多年来追随他杀伐征战的利刃,天下习武者闻之色变的存在。 皇帝终于走下龙座,站在太子身旁,看似温和的笑道:“那真是可惜了,早便听闻将军的龙吟,有万夫不当之利,此番却无缘得见。你说是吗?太子!” 傅岚宸应声道:“儿臣觉得,燕将军的人比他的剑,更有趣。” 皇帝一直绷紧的脸色,终于喜笑颜开,朗声道:“皇儿说的有理,燕将军都在此了,还看见剑做什么!” 燕祁秦也笑了:“殿下抬举臣了。” 在光华公主抵达光凌的第三日,皇帝陛下圣旨诏曰:皇六子傅澄,睿智明敏,英姿卓绝,俊秀笃学,颖才具备,甚得朕心,宜和亲大岳公主,着有司吉日,婚姻敦睦,永固边疆,以慰朕心。 是以今日,皇后在长秋宫,宴请光华公主。因为傅岚宸这几日连着被叫去太宁宫议事,徐归宜只好独自赴宴。 皇后坐在中间,一左一右是南宫贵妃和曹德妃,左侧是赵王妃带着世子傅珺,旁边是齐王妃抱着温洛郡主,右侧是德王妃,和抱着怡安郡主的安王妃。 徐归宜进去后,众人一一见礼,又还礼,才说说笑笑的落座。徐归宜笑着扫了一圈,今日后宫众人,以及品阶高些的宗妇全都到场了。 傅珺本来跟母妃坐在一起,但是眼睛一直盯着齐王妃怀里的温洛郡主看,皇后笑着说:“珺儿,你去看看小妹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呢?” 傅珺便跑到齐王妃身旁去看小妹妹,大概小孩子都喜欢亲近比自己更小的孩子,怡安也挣扎着要过去看温洛,看来他们都很喜欢这个还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只会咧嘴笑的小妹妹。 傅珺的小手捏了捏了温洛软乎乎的小手,开心的跳了起来,大叫道:“皇祖母,小妹妹好可爱呀,她朝我笑呢。” 一句话,惹得大人们都开心的笑了,齐王妃也笑着:“珺儿真会说话,你喜欢小妹妹的话,以后经常来三婶府上,看小妹妹好吗?” 傅珺是个懂事的孩子,连忙去看赵王妃,撒娇的问道:“母妃,我可以去看小妹妹吗?” 赵王妃自然是笑着答应了,傅珺高兴的手舞足蹈,又童言童语的说道:“母妃,这个小妹妹也好好看呀,跟三婶一样好看呢。” 一句话,逗的齐王妃开怀不已,德王妃也大笑道:“哎呦,我的心肝儿,这么小,就这么会说话,真是让人喜欢!” 这时,皇后宫里的大宫女司琪进来,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光华公主到了。”殿内瞬间静了下来,孩子们都回到了各自的母亲身边,所有人都端正坐好,看着光华公主缓步而来,行礼如仪。 70、断鸿声远长天暮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光华,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各位夫人。”大岳尚青色,所以光华公主身着青色长袍,长发编织成束,腰间盘饰着一圈夕颜花银铃,随着跨步扭动之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引得小傅珺和怡安都十分新奇。 皇后坐在凤坐上,明贵高华,端的是母仪天下的风范,三分温和七分威严,语速不疾不徐:“公主远道而来,不必客气,快赐座。” 待到光华公主坐下之后,皇后又给她介绍了南宫贵妃和曹德妃,南宫贵妃是公主将来的婆婆,于是徐归宜看到光华公主对着南宫贵妃,又单独行了一礼。 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凑巧,信都郡主刚好坐在徐归宜的旁边,紧紧捱着徐归宜咬耳朵:“太子妃你看,那公主很漂亮呢,还好父皇没指给太子,不然你的后院可就着火了。” 徐归宜闻言一笑,浑然不觉有什么刺耳的地方,掩笑道:“这样漂亮的脸蛋,我看着很是赏心悦目。不过.....公主是前来和亲的,贵在两国交好,稳固我大翊边疆,可不是我们想如何就能如何的,郡主快别开玩笑了。” 谈笑间,光华公主正要过来给徐归宜见礼,她哪顾得上信都郡主,连忙笑脸去迎贵客。 十六岁的女孩儿,如此年轻,又如此漂亮,徐归宜看着她那张明艳的脸庞,以及那双在阳光下,熠熠生光的琥珀色的眼睛时,内心微微的叹了口气。 “听闻贵国的太子妃娘娘,是贵国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光华公主惊叹道,眸子像宝石一般耀眼。 满殿的熟人都听到了光华公主的话,她们有些正在捂嘴忍笑,有些直接大笑着看向这边,这让徐归宜非常羞愧,内心深吸一口气,面带愧色的笑道:“公主殿下如此国色天香,却这样谦虚,倒是羞煞本宫了。” 光凌和措澜山相隔那么远,这样的流言,竟然也能传过去,徐归宜此刻内心只想咆哮一声,百姓们之间的听闻,真的太可怕了! 京郊猎场,丽山行宫,燕祁秦骑着一匹雪蹄乌骓马,围着猎场跑了十来圈,仍是意犹未尽。 傅岚宸就坐在行台上,架着二郎腿,好整以暇的看风景。 “太子殿下,不来陪燕某溜一圈吗?”燕祁秦大声喊道,谁知傅岚宸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漫不经心道:“这乌骓马品性太烈,孤不喜欢。” 燕祁秦此刻已经下马,将缰绳扔给下人,便朝傅岚宸的方向走来。 “那殿下喜欢什么马?只要你说,燕某都给你寻来?”燕祁秦坐到傅岚宸旁边,顺势喝了傅岚宸刚倒好的茶水。 傅岚宸轻呵一声,笑问:“将军此话当真?” 不同于朝见时的假笑,此刻的燕祁秦笑的十分放肆,也十分真切:“好说好说,只要殿下付得起佣金就行。” 傅岚宸凤眸微敛,沉吟片刻:“孤不求身外物,孤只求是非心。” 燕祁秦转过头去,看向天边,皱眉啧道:“身外物易得,是非心难断呐.....” 傅岚宸喃喃自问:“难吗?” 燕祁秦长啸一声:“难!难于上青天!”转而又狡黠的笑道:“不过.....正是因为难,所以沐王爷才派燕某人前来,助殿下一臂之力。”说完拱手一礼,虚的很。 燕祁秦已经道明来意,傅岚宸眉眼并不松快,反而疑惑道:“孤的确想与沐王合谋,可没想到竟然是和亲的方式?你们的沐王殿下,就找不出更好的方式,送你来光凌吗?” 燕祁秦收了收飞扬的眉头,干笑了一声:“我国新帝登基不久,沐王作为摄政王,行动多有不便。” 傅岚宸冷眼:“所以要和亲?” 燕祁秦急道:“和亲是大岳皇帝自己的想法,我们大襄只是大岳的盟约国,他们一定要派公主和亲,我们如何能干涉?刚好他们需要一个得力的将军,保护公主平安来到光凌,沐王就把我推出来了。” “本来还以为光华公主和亲的对象,是殿下您呢,没想到是魏王殿下。” 傅岚宸掩住了自己不想娶光华公主的事实,只说:“和亲对象,都是我父皇指定的,孤还无权干涉。” 燕祁秦略带忧色的看了一眼傅岚宸:“看来这些年的传闻是真的,大翊皇帝不喜欢殿下,想更换储君。” 傅岚宸却是无所谓:“消息都传到你们北边了,看来孤的三皇兄颇得民心啊!” 燕祁秦突然正襟危坐,表情严肃道:“殿下,您答应过沐王,若是我们此番出手相助,您承诺两国停战二十年。” 傅岚宸闻言,顿了顿:“是,孤是答应过沐王。所以,孤还是努力在做这个太子呀。” 燕祁秦乍然失笑:“只做太子可不行,太子做不了皇帝的决定,也没办法在停战合约上………盖上玉玺啊,您说.....是不是啊,太子殿下!” 秋风灌进了广袖中,傅岚宸摆了摆衣袖,神色严峻冷冽:“是。燕将军放心,孤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燕祁秦又笑了。 “大岳进献给殿下的十卷白虎皮中,其中有一块皮毛沾染了些许墨色,颜色不算纯正,乃为次品。不过其中有些玄机,还望殿下笑纳,或可抵其不足。” 傅岚宸闻弦音而知雅意,嘴角轻微上扬,撑起身子,轻笑道:“好,此事若成,孤王永感沐王之义。” 燕祁秦收起脸上懒散劲儿,笑容有些悲悯:“或许....是沐王更感激殿下。” 傅岚宸侧身转头,看向燕祁秦,不免带着几分疑惑。 燕祁秦是个君子,坦然道:“当年,飞鸿将军战死在彻蓝城,亦成了沐王的心结。殿下也知道,沐王多年来,一直将飞鸿将军引为挚交好友。” 燕祁秦的话,或许让傅岚宸想起了什么,只见他突然背过身去,声音幽微:“沐王曾在光凌为质十年,他与飞鸿将军,他们一起长大,相知相识,相伴相惜,.......直到沐王回国。” 因为两国立场不同,一个是大翊的将军,一个大襄的皇子,他们便只能将一生的爱恋,尽数藏于心底,不敢让世人知道。 哪怕沐王一生未娶,哪怕裴雪妧一生未嫁,他们只能是挚友,再不能有别的纠葛。 燕祁秦仰头叹道:“秋来长风起,鸿雁年年归。” 傅岚宸亦抬头望向天边,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形,迁徙向南。 那年的北境,风太大了,折断了大雁的翅膀,所以它们再也无法飞回故土了。 秋来长风起,鸿雁年年归,人却不归。 成孝十五年九月末,魏王大婚,东岳公主光华从皇宫出嫁,入魏王府邸。两国联姻,皇帝大喜,光凌城上下,连贺七日七夜,礼乐不停,炮仗不歇,华灯美景,载歌载舞。 如此盛事,帝京的白天和晚上都热闹的很,但是徐归宜却有点发愁。 主要是比沈煜小一岁的魏王都成婚了,永嘉侯夫人就更加着急了,所以想沾沾喜气,趁热打铁将沈煜的亲事定下来。 皇后和永嘉侯夫人都十分钟意,诚意伯宋家的女儿,但是不知道沈煜自己的心意,所以压力就给太子夫妇这边了。 永嘉侯夫人热情的拉着徐归宜的手:“我们阿煜同太子殿下自幼要好,他又十分敬爱你们两位兄嫂,所以姨母就拜托太子和太子妃,去问一问阿煜的想法。” 永嘉侯夫人都这样坦白了,徐归宜如何能不应下? 于是她找了个时机,用楚王傅浔将沈煜骗去淳徽殿,吃了一盘金风玉露糕,喝了一壶茶之后,沈煜终于落荒而逃。 按照傅岚宸的话:“已经问到了这个地步就可以了,再问的话,按照阿煜的机灵劲儿,就要猜到了你们想赶鸭子上架,他这个年纪刚好是反叛心理生长的年纪,是最不愿意被安排的,弄得不好会触发他的逆反心理。” 徐归宜一听,也觉得说的在理,但是.....没法交差啊。 “世子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他自己钟意什么样的姑娘,妾身连个轮廓都拼凑不出来,妾身怎么跟姨母交待?” 傅岚宸斜了她一眼,摇摇头:“我跟你说,就是没有具体的人像才好,若是他能说出具体的人像,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有了认定的人,你们又要白忙活一场。” 嗯......好像是这个道理....... 徐归宜叹了口气:“也不是我们要着急,主要是这位宋小姐,听说品貌十分端正,从小熟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为是个非常不错的姑娘,所以也十分抢手。 “自从过了及笄之年,前去说亲的人不知有多少,好在诚意伯夫妇只有这一个女儿,心里舍不得,所以宋小姐的婚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着落。”不然怎么会轮到沈煜呢。 傅岚宸眉眼一皱:“婚姻大事,最重要的还是要两个当事人心意相通,父母再满意,也不能代替他们过日子。” 徐归宜翻了个白眼,若是婚姻大事都能自己做主,她和他,也不会坐在一起喝茶,操心起沈煜的婚事了。 “殿下说的极是,虽说两姓联姻,最重要的是两厢情愿。但是,试问天底下哪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知根知底,相貌品性皆是上乘的女子相伴一生。正因为我们尊重当事人的意愿,所以才要事先了解他们的喜好。”不然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直接请皇帝陛下下旨赐婚就好了。 傅岚宸语塞,不禁有些恼火:“太子妃总是有高见,那这件事便由太子妃全权负责吧,孤还有事要处理,就失陪了。”说完,起身就走。 徐归宜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毛了这位尊神,还没反应过来,就连忙行礼:“恭送殿下。”眼看着傅岚宸的背影出了淳徽殿,长叹了一口气。 71、扶不上墙的烂泥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傅岚宸回到永辉楼的时候,韦愿已经等候多时,正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傅岚宸衣袖一扬,示意他说事。 韦愿拱手道:“属下去了京兆府尹,又去了城郊的马场,终于探到了一些事情。” 傅岚宸坐下,直问道:“怎么说?” 韦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细细说来,约摸一刻钟之后,傅岚宸再次开口:“所以说,诚意伯从城南马场带回来的那个人,被年少清送到了京兆府尹大牢?” 韦愿说道:“是的,殿下。诚意伯将人交给了京兆府尹,就回自己府上了。不过御史大夫刚刚进宫去了,应该说的就是这件事。” 傅岚宸着急道:“那把人在京兆府尹大牢安全吗?” 韦愿想了想:“那人虽然自称是新城侯府的逃奴,但是国有国法,京兆府尹天子脚下,新城侯也不敢做出什么逾矩之事。” 傅岚宸起身来回踱步,他想去京兆府尹提人,但是他身为太子,又不宜出面干涉朝臣私事。至少在皇帝陛下明日未升朝之前,这还只能算是新城侯府的私事。 “派几个可靠的人都盯紧新城侯的动向,速去!”傅岚宸大声道。 韦愿朗声应答:“属下这就去办。”说完,便快速退了出去。 看着韦愿大步离开的背影,傅岚宸突然仰头长息,心中又激动又澎湃,等了这么多年,当年的真相终于要开始浮出水面了。 当年武靖侯府的谜点实在太多了,那么就从最后那一场大火开始揭秘吧。 今日早朝,太子殿下到的格外早,也如期的看了一场好戏。因为一些事情,皇帝早早的散了朝,带人去了太宁宫。 走出德清殿,安王笑着跟太子说:“不愧是陛下的爱将,都到这个份上了,陛下都还顾及着他的颜面呢。” 傅岚宸似笑非笑:“安王若是无事,我们一起去太宁宫,继续看戏?” 安王哈哈大笑,若是在平时,他是没这个闲暇功夫的,不过.....今日嘛,他就是没空,也要抽出空来去笑一笑的。 “去。新城侯府的大戏,怎么能错过?”于是兄弟二人,一起往太宁宫走去。 皇帝坐着龙案前,再一次端详了这本弹劾新城侯张魏的折子,站着几人寒蝉仗马,安静的可怕。 “许卿,罪奴今日可带来了?”皇帝开口,声若寒冰。 京兆府尹许归荣立即上前一步,躬身回答:“启禀陛下,那罪奴,臣今日带来了,陛下可要召见?” 皇帝闻言,抬头先看了许归荣,再看了看年少清,最后目光定在了张魏的身上。 冷道:“宣。” 太子和安王二人就站在一旁,看着张魏瑟瑟发抖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笑。 自从张家得势之后,张魏在光凌的公卿面前都高人一等,但是怕皇帝却怕的要死,也难怪,他张魏能有今日,不全赖皇帝陛下的青眼吗? “罪奴肖绍,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京兆府尹亲自领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相貌平平,身上的衣服因为逃避追杀,脏乱不堪,右腿走路还有些一撅一拐。 “啪”皇帝将手里的折子甩在龙案上,打量着肖绍,目光锐利,沉声道:“说,你是如何从新城侯府逃出去的,为何要逃?” 肖绍面容消瘦,说话的声音嘶哑的让人难受,因为体内缺水,加上面圣紧张,故而说话十分结巴:“罪奴.....是六年前跟随将军,哦,不......如今是新城侯了,六年前,罪奴跟随侯爷.....北征大襄,罪奴当时所在的是先锋大队,号称敢死队,一场大战,兄弟们都死了,罪奴命大,掉落山谷,却侥幸未死,只是瘸了一条腿......” 皇帝蔑视道:“不仅是逃奴,还是逃兵?” 肖绍气息有些颤弱,并不为自己辩解,只扯着嗓子,尽量张大嘴巴说话:“罪奴当年若是不逃,侯爷是不会放过我的。”很明显不是战场凶险,刀剑无眼的事情了。 皇帝自然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再问:“那你仔细说说,新城侯为何要针对你一个小小的奴仆?” 肖绍双手扯紧衣摆,眼角湿润道:“因为......当年武靖侯府获罪之前,新城侯.....曾经指派奴才去烧了武靖侯府的藏书阁.....” “嗵”不待皇帝发言呵斥,新城侯张魏双腿直直跪下,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你说什么?”皇帝似乎有些难以相信。 “当年,武靖侯府起的那场大火,是新城侯派奴才去放的。”肖绍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殿上的,皇帝陛下,太子殿下,安王殿下,诚意伯宋伋,京兆府尹许归荣,御史大夫年少清,还有.....跪着的新城侯张魏,统统都听到了。 在场的几位,心里都清楚当年裴家满门被赐死的原因。 不就是放火烧楼,意图销毁证据,屡次抗旨不遵等数列罪状吗? 可肖绍说,当年武靖侯府的那场大火,是他受新城侯张魏的指示放的,不是裴家人放的。 多么刺痛人心的领悟! 沉寂..... 还是沉寂...... 安王殿下沉寂不下去了,扬声问道:“当年,新城侯远在北疆处理飞鸿将军的后事,怎么会派你去烧飞鸿将军家里的藏书阁?莫不是你为了逃罪,攀诬朝廷忠臣?” 安王起了个好头,接下来便是御史大夫年少清:“肖绍,陛下跟前,可容不得你胡言乱语,构陷忠良还不如实招来?” 肖绍匍匐跪地,嘶哑的声音中又多了一份哽咽:“陛下,奴才万万不敢欺君啊。当年,的确是新城侯送来书信,命我烧了武靖侯的藏书阁。” “证据呢?”太子冷不丁的丢出三个字。 “对啊,你可有证据?”安王又补了一句。 肖绍直起身子,也不管满脸的泪痕,只将手伸进胸前衣襟,颤颤巍巍的掏出一张陈旧的布帛,上呈给皇帝。 “这是当年新城侯传给奴才的布帛,奴才一直贴身留着。” 傅岚宸接过那布帛,安王也凑过来看了个仔细,啧道:“的确有些年头,这布帛的颜色又旧又暗。” 皇帝接过之后,就随意的摆在龙案上,那布帛上的字迹,即便有些褪色,他都不用仔细辨认,便知道是张魏的亲笔手书。 人证物证具在。 “朕的新城侯,怎么悄然无声呀?”皇帝陛下终于不再揪着肖绍去问了,转而盯着一直低头的张魏。 张魏不敢开口,他怕说什么都是错。当他得知肖绍被诚意伯送进了京兆府尹的时候,他已经料到了今日。 “新城侯,陛下问你话呢?”安王戏谑道,“怎么,你们府中的家奴都能说出来这么多,你这个家主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吗?还是.....真的心里有鬼,觉得愧对陛下的期许呀?” 皇帝看着张魏良久,眼神中满是恨铁不成钢,最终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对着众人说道:“好了,朕要单独审问张魏,你们先下去。” 年少清第一个有想法:“陛下?若肖绍说的事情是真的,新城侯当年的行为,就直接干扰了裴家一案的断定呀,陛下!”怎么能就单独审问了呢?他不是不相信皇帝,而是没法相信皇帝。 毕竟一个死去的裴家,和区区一个罪奴,在陛下的心中,远不如掌兵十万的新城侯有分量。 年少清此话一出,不由让众人心中大惊,这做御史大夫的,果然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话呀。 皇帝半阖双目,声音有些疲倦:“下去,不要让朕说第三遍。” 这下子,大家只好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太宁宫,殿内只剩下皇帝和张魏,肖绍依旧被京兆府尹带回了大牢。 殿内。 “说吧......”皇帝闭上眼睛,声音却威严无比。 “臣.....臣.....”张魏内心仍在挣扎,皇帝将众人都遣了出去,那自己是不是还有一丝希望存在? 皇帝却并不给他思索的机会,直说道:“不要狡辩,不要推脱,不要求饶,直接说出当年做的事情,不要让朕去猜,也不让朕派护龙司去查。” 明明白白,张魏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看着龙座上那个岿然如山的帝王,只觉心如死灰。 “张魏,朕扶了你这么多年,你是真的烂泥扶不上墙啊!当年飞鸿将军评判你,没有评错。” 这是皇帝对张魏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日后,皇帝陛下传令控鹤卫,查抄新城侯府,新城侯张魏削爵夺职,压入廷狱候审,侯府一干家眷,皆禁足于府中不得外出。 光凌城近日又出了桩大案,案件的起因不过是,诚意伯一日兴起,要去城郊马场选马,途中却被一个自称是新城侯府逃奴的陌生男子拦车求助,说自己正在被一群黑衣人追杀。 诚意伯向来是个遵纪守法的公道人,虽说是逃奴,但是也不能枉死野外不是,于是大发善心,将人带回城中,马车刚进入朱雀大街,却遇到了御史大夫年少清。 好巧不巧,御史台最近清纪的很,御史大夫当下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陪着诚意伯将人送到了京兆府尹的手上。 才思敏捷的御史大夫,半个时辰后,便揣着自己新写好的弹劾折子,进宫面圣。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般的顺畅。 72、白云来往青山在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新城侯逃奴的案子清了,光凌的百姓可就炸了。 “哎,哥几个都听说了吗?新城侯府怕是要被抄家了。”朱雀街头的一角,几个中年人,每人捧着一壶酒,讨论的津津有味。 “切!什么听说?今早控鹤卫就去了新城侯府,当场带走了新城侯父子,恐怕凶多吉少咯。”另外一个人颇为嫌弃道,去年他在街上好好的做生意,却被新城侯的家奴纵马掀翻了铺面,他本想理论一番,却被新城侯的家丁鞭子侍候了一顿,至今记恨在心。 “是吗?这几年新城侯圣眷优渥,连带着新城侯府的下人都高人一等,在这光凌城中都能横着走了。”平头小老百姓对于权贵落马的事情,有仇无仇的都带着几分窃喜。 “显赫一时的侯府,说倒就倒了,真是令人唏嘘。”说了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拍了拍桌沿。 “什么唏嘘呀,就新城侯也配吗?当年他不就是检举了飞鸿将军贪功冒进,投敌叛国的罪名,才立了功,封了侯爵。可是你我都知道,当年飞鸿将军投敌叛国的罪名并没有被坐实。朝廷没有查到实证,说不定就是这厮诬告呢?”说到飞鸿将军时,众人都凑到了一起,音量低了很多,生意人更加知道小心谨慎。 “就是。背主求荣的小人,也配封侯。当年飞鸿将军可是我们大翊北境的战神,身经百战,鲜尝败绩,那才够资格封侯拜将。”众人仰头叹息,皆是有感而发。 虽然飞鸿将军当年那一战死的蹊跷,可她的的确确护卫了大翊边疆二十余年,功名薄上不记,公道人心记得。 “话说,当年裴家满门赐死,罪名罗列了一长串,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现如今陛下要处置新城侯,那当年裴家的旧案.....是不是有机会得到重新审理呢?”说话的人,声音有些激荡,没控制好音量,声音稍微有些大。 “张兄,慎言!这时朝廷的事,我们只是个卖货郎,岂可当街妄言?” “哎呀,一时嘴快,该打该打!”被称作张兄的中年男子,连忙给自己扇了一巴掌,心下懊悔不已。 “不过当年的裴家,也真是可可悲可叹,那样庞大的一个家族,那样显赫的一个门第.....” “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不过是天子一言,朝令夕可改的事情。寻常百姓如我们,功名显赫如裴家,谁能抵得过威威皇权?” 白云来往青山在,二十年多少风流怪,花落花开。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太宁宫内,风静气止。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皇帝不看龙案上的证据,只瞪着自己的儿子,双眼似要冒火。 傅岚宸一身棕褐色金玉冠服,与大殿内的陈设融为一体。他背脊挺直,沉沉的跪在龙案前,双手交叠平至眉心,身、心、声、眼、俱凝:“儿臣求父皇为武靖侯府昭雪,为.....飞鸿将军昭雪,为北境五万将士昭雪。” 平常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内监和宫人,早已被皇帝打发了出去,严守在门口。殿内仅有皇帝和皇帝的太子,二人一坐一跪,一明一暗,一张一弛,一高一低,对立的场景,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 当太子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时间仿佛静止了,许久不见有人应答。 傅岚宸不甘心的再拜了一次:“儿臣求父皇为飞鸿将军昭雪,为彻蓝城五万阵亡的将士昭雪。”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漏斗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响起,似乎正在催促皇帝给一个答复。 终于......皇帝缓缓起身,左手五指掐进肉里,右手撑着案面,目光阴冷的扫向跪着的傅岚宸,压着音量,低吼道:“新城侯当年派人放火,烧毁裴家藏书阁是真,可裴家众人抗旨不遵也是真。君为臣纲,臣下不逊,朕降罪于他们,何来冤屈?” 当年飞鸿将军战死在彻蓝城,裴家人想去北境迎回飞鸿将军的遗体,却被巡城营的官兵不明不白的扣押。当时皇帝还未下令降罪,裴家仍是大翊的一等侯爵,却受到如此大辱! 大理寺的官差第一次要强行闯入武靖侯府的时候,并未携带皇帝圣旨。公侯府邸,未经奉召,岂肯让人无端擅入?此乃第二辱! 前有飞鸿将军在彻蓝城死的不明不明,后有整个光凌城都在传飞鸿将军叛国,这叫武靖侯府的人如何甘心?裴家世代武将出身,即便是府中的护院,一个个都是血性刚强之人,这才有了后来的抗旨不遵。 裴家人被逼到如此境地,可是皇帝选择闭目塞听。 傅岚宸躬着身子跪在地板上,只觉百骸生凉,比冰冷的地板凉多了。 “父皇,求您看一眼儿臣呈给您的证据。这是飞鸿将军生前的一年时间里,与大襄的沐王爷来往的信函,总共六封信函,全在您的面前了。当年您对儿臣说,飞鸿将军与沐王来往甚密,疑似通敌,可是您看一看这些信函,写的都是些寻常之事,并无只言片语提及两国政务和军事。” 皇帝怔了怔,终于伸手去触摸那些信函。 只一眼,他便知道,那是沐王和飞鸿将军的字迹,其中沐王写了三封,飞鸿将军裴雪妧回了三封,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信函...... 皇帝冷眸微张,声若寒蝉:“那当年,在彻蓝城的帅帐和武靖侯府搜出来的,大量裴雪妧和百里奚的来往信函,太子怎么说?” 傅岚宸急道:“父皇,沐王作为质子,曾在我们大翊生活十年之久,他与父皇,与飞鸿将军,也有相交之谊啊!在我们两国未曾开战之前,飞鸿将军与自己的好友日常通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您也曾经与沐王通过信函,不是吗?” 傅岚宸言辞恳切,皇帝却不为所动:“裴雪妧叛国,仅仅只是体现在她与百里奚的信函上面吗?太子,朕记得当年跟你说过,当初之所以没有定裴雪妧叛国之罪,是因为她人已经死在了彻蓝城,又念她多年为大翊镇守北境的功劳,朕才选择秘而不宣。” “朕甚至都没有剥夺她裴家的侯爵之位,还让她和裴照锦,以侯爷和世子的勋级下葬,你还想让朕怎样?”他觉得他对裴家,对裴雪妧,对裴照锦,已经非常仁至义尽了。 “傅岚宸,朕告诉你,真要论罪,朕是可以拿出来实证的。” 傅岚宸咽了咽口水,只觉五内俱焚,嘴唇已经十分干涩了,仍挣扎道:“父皇,您说过,张魏当年在彻蓝城的帅帐中,搜查出一封大襄皇帝百里贺传给飞鸿将军的密令。” 皇帝怒道:“除了这封密令,还有大襄主将林松河的信笺:南北换防,东阵西调,得君相助,铭感五内。” “你学习兵法数年,你舅舅自小也教过你不少,当年的战况,你也看的清明。如果不是勾结大襄,她裴雪妧为何要临阵换防?阵前变卦,实乃大忌啊!” 是!当年裴雪妧阵前换防,的确冒险,当年为了这件事与张魏甚至大吵了一架,是以张魏还写了一封军报,紧急送回光凌,控诉裴雪妧贪功冒进,不顾将士安危。 “父皇,百里奚的密令也好,林松河的信笺也好,上面都没有言明是给飞鸿将军的,您怎么就一口咬定是飞鸿将军叛国?或许是当年,飞鸿将军查知了军中有人与大襄勾结,所以才临时决定换防,以便应对危机。”傅岚宸以及苦苦挣扎。 皇帝睨了傅岚宸一眼,斥责道:“密令和信笺都是从裴雪妧的帅帐中搜出来的,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张魏吗?他就算有这个胆子,也没那个计谋。叛国的事情,他不敢也做不到!” 皇帝铁了心偏袒张魏,傅岚宸只觉心寒无望,渐渐的,他不再做言语的辩驳。 他径直起身,走到龙案上,拿起一份大襄皇帝诏书的拓本,递到皇帝的眼前,近乎哀求道:“父皇请看,这是大翊成孝八年的四月,也是大襄允和六年的四月,当时大襄皇帝百里贺发给林松河的诏书,上言:长风已至,彻蓝城穴,飞鸟断翅,良弓当折。” “飞鸟”指的便是飞鸿将军,裴雪妧。 “如果飞鸿将军真的与大襄勾结,当年北境大战尚未结束,百里贺为何传令要林松河折断飞鸿将军的性命?就算是过河拆桥,也要等过了河再说吧?” 皇帝眸子微眯,似在沉思,并不说话。 傅岚宸接着说道:“所以说,这份大襄皇帝诏令的拓本,足以证明,与大襄通敌的另有其人,而飞鸿将军裴雪妧也绝不会叛国。”抑扬顿挫,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点进了皇帝的心里。 傅岚宸以为拓本上的十六个字,点进了皇帝的心里,点醒了皇帝多年来的疑虑。 可是.....并没有! “这份拓本......太子从何而来?是沐王这次托燕祁秦带来的吧?”皇帝的疑虑,似海深。 “是。是沐王花了很多的时间,从大襄皇宫寻得。”傅岚宸双目微闪了一下,不打算避讳这个源头。 皇帝却奇异的看着傅岚宸,冷笑道:“大襄的沐王与大翊的飞鸿将军,果然情谊甚笃啊!” “可诏令是真的!”不管是如何得到,可诏令是真的,傅岚宸希望皇帝可以看到这个事实。 “呵呵,从前是朕的飞鸿将军,如今是朕的东宫太子,这个百里奚啊,还真是不消停。太子多年来执着于为裴氏翻案,原来是背后有人一直在支撑。是朕,小看了太子.....” 73、风起北面有高楼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皇帝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渗透出骇人的笑意:“朕从前,以为朕的太子,心里没有江山,没有皇位,是个胸无大志的废物。如今一看,倒是朕看走了眼,太子....有志向,有谋略,也有毅力.......” “只是太子的谋略和毅力,从来不用在正途上,专用来与朕作对!”皇帝越说越恨,最后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大吼了一声,震的太宁宫的拱顶都抖了三抖。 “太子回答朕,是不是?........是吗?傅岚宸,朕命你立刻回答!”皇帝竭力咆哮,怒到一掌拍在龙案上,案上的一只鎏金宝相花螭龙纹营羽殇,和一方血玉鸾鸣镇纸,被皇帝的掌力震的连跳了三下。 真相摆在眼前,他不关心真相,不悔恨当年的误判,竟然.....疑心自己的儿子与敌国的王爷勾结,因此勃然大怒?! 燕祁秦说的没错,皇帝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他天真了。 傅岚宸动作轻慢的将拓本收起来,缓缓跪下,面无表情道:“陛下请息怒,儿臣只是想要一个真相罢了。儿臣跟张魏一样,做不来叛国的事情,儿臣不敢.....也做不到。”傅岚宸已经彻底绝望了。 皇帝仍怒不可遏,连连指着傅岚宸的脑袋,恨不得一把给拧下来,大骂道:“逆子!逆子!这么多年,朕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而你.....为了区区一个裴照锦,竟然勾结敌国,来谋你老子的反?” 傅岚宸则面如死灰:“陛下,儿臣说了,儿臣不敢叛国。” 皇帝转身拂袖,双目怒睁,大喝道:“不敢?朕看你敢的很!当年裴家一门的罪是朕定的,你三番五次的忤逆朕的决定,想要为裴家翻案,以臣疑君,以子疑父,这还不是谋反吗?那什么是谋反?等你兵临城下,取了朕的项上人头吗?” “当年裴照锦刚死的时候,朕就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身为太子,国之储君,岂能为了一己私情,乱了国家法度,置君父颜面不顾?一个裴照锦而已,你是太子,将来便是天子,天子富有四海,将来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你却如此不成器,总是执念一人。我看你这太子也别当了,大翊迟早败在你的手上......” 明明是他自己信错了人,判错了罪。到头来,竟然指着查出真相的儿子,大骂他乱了国家法度,置君父颜面不顾? 皇帝的颜面,要比彻蓝城五万将士的性命要重! 皇帝的颜面,要比世代为国牺牲流血的忠臣要重! 傅岚宸心里笑了,悲哀的笑了。当年,皇帝就是这样颠倒黑白,定了裴家的罪吗??? 他不忍细想,也不愿再说话,任凭皇帝一遍遍辱骂嘶吼,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成孝十五年十月末,皇帝下旨降罪东宫:太子湛,性情乖张,德行有缺,命其禁足东宫,静思己过,无召不得出。 同月,新城侯张魏以贪渎职守,侍君不诚等多项名目获罪。依照大翊律令,张魏削职夺爵,阖府流放南疆,永世不得返京。 望云霄拜将台,袖星斗安邦策,古今多少笑谈。 京中传言,太子失了圣心,太子妃急忙去了城外的观音庙求子,意欲用子嗣来稳固东宫的地位。 今日徐归宜出行只带了青玉一人,以及东宫护卫近百。 “大人,此乃佛门重地,不宜兵甲过多。太子妃要进去上香,请您代为挑选几名得力之人,随我们进去便是。”青玉对着东宫卫副将齐霄,如是说道。 齐霄是个十分稳重的青年,当即回答:“是。还请太子妃稍后片刻。”说罢,即去东宫的护卫里,认真的挑了十来名护卫,命其站成一排。 青玉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处,严肃的看了一圈,对着齐霄端然道:“多了。” 齐霄轻轻抿了抿嘴唇,眉睫微动。转身又筛选了一遍,点了点数,从那十来人中挑了八名。 青玉见后,仍然淡笑了一声:“还是多了。” 齐霄唇角蠕动,话语实实噎在了喉咙处,挥了挥左手,队伍剩下六人,真的不能再少了。 青玉还要说什么,这边徐归宜自个儿走下马车,看着前方说道:“青玉,不要为难齐大人了。” “属下,参见太子妃。”齐霄一见徐归宜现身,连带着一群东宫护卫,急忙行礼问安。 “参见太子妃。” 徐归宜右手搭在青玉的手腕上,盈盈走下马车,轻柔笑道:“诸位,说好了今日是微服出巡,如今这驾势,怕是整个观音庙的人都知道是本宫亲临了。” 非常温柔平和的一句话,瞬间让齐霄这位自持稳重的统领低下了头,像个犯错的孩子。 低声请罪:“属下知错。” 徐归宜知道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本不应怪他,只对青玉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青玉颔首回应,却转身走向齐霄,再次请求道:“齐大人,借您的佩剑一用。” 齐霄闻言微怔,虽不知缘由,却还是将腰间的佩剑快快解了下来,双手递给青玉。 “多谢大人。等回去的时候,再还给大人吧。”青玉双手接过长剑,右手握剑,左手抱拳,一脸感激。 齐霄当即便明白了青玉的意思,这是让自己守在山门外,只由六个护卫随太子妃上山。他嘴里想说些什么,但是转念想到青玉是太子妃贴身的人。她的话,应就是太子妃自己的意思。 没办法,只好转身对着那六名护卫,细细叮嘱了一番,才目送着他们朝山上走去。 观音庙的主持亲自带人来迎接徐归宜,入了山门,进了正殿。金碧辉煌的观音神像,约摸有两丈高,一左一右配了两个胖墩可爱的童子,皆是乖觉讨喜的模样。 徐归宜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膜拜。且看那观音大士慈眉善目,眼神包含悲悯,嘴角似笑非笑,正在俯瞰参拜的芸芸众生。 殿内左右各盘坐着十八位罗汉,带着檀木佛珠,手上敲着木鱼,嘴里念颂着《妙法莲花经》。 一炷香之后,徐归宜听诵完毕,在青玉德搀扶下起身,又跟着主持去了东西侧殿参拜。 “太子妃,我们这座观音庙是方圆百里最大的一座,地势独特,视野开阔,西面毗邻渭水,东面相望可以看到兴华寺,北面又有皇觉寺。”主持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沙弥,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亲切的笑意。 徐归宜精致的眉眼,浮上一丝惊喜:“早便听闻观音庙的风景独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主持憨笑道:“太子妃谬赞了,这边已经给您备好了禅房,四面通达,可以看到整个观音庙的风景。” 徐归宜听到这里,表现得更加高兴了,一边道谢,一边跟着主持去了禅房,准备歇息片刻。 到了禅房之后,又客套了一阵,主持便说要去给太子妃准备素斋。徐归宜深表感谢,又派了两个护卫跟了主持一起去帮忙。这样一来,侍卫只剩下四个,被青玉安排在院落的四角,一只眼睛一个方向,确保太子妃的安全。 青玉关上房门,拉好暗栓,对着徐归宜点了点头,表示事情已经安排妥当。 房间是真的不错,东西南北四面通达,可只要关上门,便只有一处悬崖可看,徐归宜打开北面的窗户,正是一处高崖。这座观音庙原是建在半山空,地势十分险要。 这北面风景独秀,高楼林立,寻常人根本探不到此处,可温执是轻功好手。他曾在万军之中夺取敌将首级轻而易举,也曾在光凌皇宫刺杀皇帝全身而退。 七年不见故人,他依旧长年穿着一身藏蓝色衣服,只是....鬓角多了一丝白发,略显沧桑。 徐归宜出入宫廷,有时会见到护龙司的总指挥使温离庭,他是温执的哥哥,尚比温执年长几岁。二人对比之下,他依然韶年正茂,可温执却.....华发早生。徐归宜强忍住心中苦涩,笑着跟温执打招呼。 “羡青叔叔,多年不见,您可安好?” 温执本是满心欢喜的转头,可惊喜的表情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化为满脸的惊慌,又惊又慌。 他本来是要给人行礼的,话都到嘴边了,却恰在了舌头上:“属下温执,参见.....”小公子.....? 可面前的人,月容花貌,绝色盖世,分明是个....女娇娥,不是那男儿郎呀? 徐归宜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当年她本就是以男装示人,世人只知道武靖侯的嗣子是个小公子,却不知道那小公子原本是女孩儿。毕竟就连皇帝和傅岚宸都不知道,温执更不可能知道了。 “羡青叔叔,你没有看错,我是阿照。”那个十三岁时,死在了裴淑妃宫里的武靖侯世子,裴照锦。 温执脸上惊恐的表情继而变得十分怪异,直到他看见了青玉,才稍微缓解些。 “可你是傅岚宸的太子妃?”温执显然受到了惊吓,可是脑子并不迷糊。他记得这张脸,还要再次确认一遍。 “是,我是太子妃。”徐归宜双目坚定,并不否认。事到如今,有些事情,该让他们知道了。 温执猛地一震,背过身去,双手撑在窗柩上,还在大口的喘气,难怪京中传言,傅岚宸的太子妃有一双酷似飞鸿将军的眼睛。 当年他还跟张淇开过玩笑,说小公子的五官只是般般像飞鸿将军,倒是一双眼睛,是最像裴家人的。 竟然是一语成谶?想到这里,温执便觉得一切都想的通了,当年他在九龙山刺杀了傅岚宸之后,困在光凌数月,正不得法时。是青玉拿着裴照锦的玉珏来找他,劝他暂离光凌,前往朔州投靠张淇。 “难怪青玉姑娘说,让我以后不要与东宫为敌,不要伤害太子。”温执终于转过身来,看向徐归宜,表情复杂的很。 74、悲歌未彻酬壮士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徐归宜不避不退,直接了当:“羡青叔叔与太子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眼下的形势不利,还需要太子的支持。”温执是自己人,她没必要对他有所隐瞒。 看着徐归宜的那双明亮又熟悉的眼睛,温执的头脑意识越发清醒:“那太子.....他知道小公子的真实身份吗?”他还是习惯唤她小公子。 徐归宜顿了顿,摇头轻叹道:“他不知道,我没打算告诉他,目前还不是时候。”她要做的事情,太重要了,一步都不能出错,她必须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温执有太多的疑惑了,他一时间没办法接受当日的小公子,摇身一变成了女子,还是仇敌的儿子的妻子。 徐归宜将当年裴家罹难的事情,以及她假死避隐斓州,又是如何嫁进东宫的契机,简略的说了个大概,说的温执的内心一直跌宕起伏,只觉事事都艰险。 “所有的事情,便是这样的....”徐归宜的话刚落音,院落中便响起了主持的笑声,看来是素斋到了。 温执看向徐归宜,点了点头,快速的翻出窗户,只一瞬便不见了踪影。 永辉楼中,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燕祁秦转过身来,一手搭在二楼的栏杆上,一手叉着腰,啧啧叹道:“这里的风景真不错,比那承华宫好多了。” 傅岚宸抬眉,问道:“燕将军去过承华宫了?” 燕祁秦笑了笑,又耸了耸肩:“闲来无事,随便逛逛。”他有意打趣一番,但见傅岚宸的脸色并不明朗,旋然道:“怎么样,本将军说的没错吧?你父皇那人,简直跟大襄先帝百里贺一样,冷血凉薄,猜忌多疑。” 已经对皇帝彻底失望的傅岚宸,只能选择垂下眼睫,默不作声。 “今天来,是来跟殿下告别的。三日后本将军就要回去了,你父皇选派了赵王和齐王去送大岳的使团,然后一过嘉峪关,本将军便回大襄。”燕祁秦的声音抑扬顿挫,看来他的心情十分不错。 傅岚宸若没有禁足东宫,本应是太子相送和亲使团,但傅岚宸已经不想管这些事了。 “虽然这一次没有达到孤的目的,但孤依旧十分感激沐王和燕将军,愿意蹚这一趟浑水。” 燕祁秦嗤笑一声,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哎,我说你们啊。沐王也好,殿下也好,你感激他,他感激你,感激来感激去的,真是有意思。明明都不是自个儿的事,却比自个儿的事更上心。” “.....还真是羡慕飞鸿将军啊!人死了这么多年,你们一堆人记着她,也不枉她为大翊戍边二十年,虽然死的突然,但终究好过雁过无痕。这样想来,还不知道我燕某日后会死在何时何地?身后又是何等场景?”感叹到最后,语气有点发酸是怎么回事? 傅岚宸的冷脸终于有了点气色,眸子微扬:“燕将军是大襄的人,生死可不归孤来决定。不妨你现在说说,死后想要葬在何处,若是沐王帮不了你,到时候孤就往大襄走一趟,为你完成这个遗愿。” “太子殿下,您刚还说感激燕某呢,感激完就要我去死,不厚道吧?”燕祁秦不开心了。 傅岚宸瞠目,心想话说太快了,又赶紧往回圆:“日后.....孤说的是日后。” 燕祁秦重重哼了一声,翘着嘴:“话说,您这太子到底还做不做了?实在不想做的话,就跟燕某去我们大襄吧,放心,沐王一直特别欢迎您。” “你是喝酒了吗?尽在这里说胡话。”傅岚宸斜着眼睛看他,边看边骂,“难道你也觉得孤的那两个哥哥,比孤更适合做这个太子?” 燕祁秦偏着头,还真细细思考了一番:“一般一般,我是觉得您那两个哥哥不怎么样,还没殿下您有趣呢。赵王....端厚倒是端厚,不过只适合做个富贵闲王;齐王嘛.....过于像你父皇了吧?” 傅岚宸拂了拂衣袖,不屑一顾道:“这或许就是我父皇喜欢齐王的原因吧,毕竟他教导我们的时候,都是拿他自己做标榜的。” 燕祁秦呵了一声,反问:“是吗?我怎么觉得皇帝陛下不太满意自己啊。” 傅岚宸眼波流转:“人总是这样,做到了一些事情,总以为自己还能做到更好。殊不知,天赋有限,再怎么挣扎,这一世,也就到这里了。” 说到重点了,燕祁秦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摇了摇:“不,殿下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的皇帝连自己都不满意,怎么会真的钟意一个如此像自己的儿子,还要把皇位传给他呢?” 傅岚宸:“.....”这倒是个新思路,太子殿下以前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燕祁秦凑到傅岚宸的跟前,双手撑着书案,恰好与傅岚宸正面相对:“殿下您说,是这么个理吗?” 傅岚宸顿住。是啊,皇帝忌惮皇后的母族宋家多年,同样也忌惮南宫家族。众多的儿子当中,他除了特别不喜欢傅岚宸之外,对于其他的几个儿子,基本也算是一视同仁了,偶尔会对八皇子傅浔,稍微偏爱些。 要说皇帝不喜欢傅岚宸吧,那是真的不喜欢。可要说皇帝有多喜欢齐王吧,也没见多喜欢。 “那也比孤好,孤若不做这个太子,齐王的胜算还是挺大的。”傅岚宸冷静下来的时候,也是个心思澄净的性子。 燕祁秦嘴角轻浮的笑了:“不一定。魏王、韩王、楚王、唐王,我在宫宴上都见过,他们年纪小,还可以好好培养一番,反倒是齐王定了型,可不好转变了。” 傅岚宸右手中指轻扣着桌面,似乎在思考,半响后,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燕祁秦的说法。 “对了,听说张淇回京了,身边还跟了个人。”燕祁秦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的盯着傅岚宸。 “温执?”傅岚宸偏头一猜便猜到了。 燕祁秦略有些惊讶:“殿下知道?” “孤为何不能知道?”傅岚宸蹙眉,反问道。 “大翊人人都说殿下,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燕祁秦不置可否的摊手道。 傅岚宸无语:“你去查张淇干什么?”他虽然与沐王联盟,但是不代表什么事,都会跟燕祁秦说。就比如张淇和温执的事情,他便不打算与燕祁秦详说。 “这不是张魏全家刚被流放出京嘛,皇帝在这个时候召回张淇,用意肯定不寻常,当然得多打听打听了,或许能再挖出来点什么。” “不过,我马上就要走了,张淇这边......就只能托付给殿下了。”燕祁秦一身松快的说道。 傅岚宸起身,准备送一送这位声名赫赫的大将军。 “劳烦燕将军回去跟沐王说,大翊的事情,孤还能应对,让他不必担心。” 燕祁秦依旧笑着,抱拳行礼:“殿下的话,燕某一定带到。就此告辞,还望殿下擅自珍重。” 傅岚宸回礼:“燕将军一路顺遂,代问沐王安。” 离鸾有恨,过雁无书。 龙游浅滩,鱼虾狂欢。 麒麟军总衙门。 “张魏下台了,陛下不放心你在北境,所以将你调来京城,他的眼皮子底下。”温执一身寻常护卫装扮,只是脸上挂了个银质面具。 张淇摩擦着刚到手的麒麟军调令,语气平淡:“明升暗降罢了,我虽接了张魏的位置,可下面四个副指挥使,全是在朝中有根基的,我这个刚从北境调回来的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个摆设。” 温执抱臂,扫了四周一圈:“总比让你陪着张魏去流放的好,你虽是旁支,但毕竟还在三族之内,都姓张。” 张淇自嘲般的笑道:“张姓,从前是荣耀,如今......还剩下些什么?” 荆南张氏,亦曾世代盛出武将。飞鸿将军裴雪妧的母亲便是荆南张氏的嫡女,所以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荆南张氏和武靖侯裴家,甚至连带着荆南白氏,都是荣辱一体的连襟关系。 温执看了看面前的张淇,只觉得血脉之间的差距,竟是如此巨大。 张魏那人,庸庸碌碌,浅薄短视,生性凉薄,自私寡义,哪怕受了裴家多年的庇护和恩情,依然在紧要关头,说背叛就背叛了裴家。 可张淇与张魏全然不同,他自幼父母双亡,流落在外。十四岁时,自己跑去募兵处报了名,在北境军中立了功,被裴雪妧发掘是个将才,才得以重用。 后来知道他是个孤儿,还帮他寻找亲族,找到了最后,发现张淇竟是荆南张家人。 裴雪妧当时高兴,大笑着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一家人。 所以说,张淇与裴雪妧的情分,远胜于张家人的血亲之情。 “对了,小公子让我去一趟南疆,说有些事情要跟张魏问清楚,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张魏吗?”温执看向张淇。 张淇抬头,有些疑惑:“只是去问些事情吗?小公子难道不想杀了他?” 温执笑的阴厉:“想啊,我还特别想。但是小公子说,背后还有一只手没揪出来,张魏还不能死。” 张淇自然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温执话里的意思,慢走了两步,皱着眉头:“既然如此,张魏对我们还有用的话,那对陛下就是个隐患了,还有背后那只手,他们会不会.....先杀了张魏,这样我们就断了线索。” 温执摸了摸腰间的长剑:“不好说,张魏这些年恃宠而骄,仗着陛下的宠爱,结下的梁子可不少。不过探子传来消息,他还是平安抵达了南疆,说明背后的确有人在保护他。” 张淇十分认真的看着温执:“难道不是你派的人?” 75、念相思又断相思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温执顶了顶鼻子:“我是派了人跟着,但是我的人一直没机会出手,想必背后另有其人。” “这个事情,查到后面,越来越复杂了。”张淇感叹一声。 “呵,这样才有趣啊,凭什么我们裴家的五万兄弟,在北境躺成了白骨,坟墓都长满了荒草,而京城里的这些贵族,每天仍然逍遥度日,纸醉金迷。”温执嘴角上扬,眸子却冷得可怕。 “冤有头,债有主。怎么着,也该轮到他们了吧。当年在彻蓝城,五万兄弟惨死,我们将军惨死;而我的忻州军,大半也死在了大别山;裴家满门赐死,多少亲族无辜受牵连;数万条人命呐,鲜血都可以汇流成护城河了。既然天理不给他们昭彰,那就由我们来给他们昭彰。”温执眼眶红肿,心绪起伏的厉害,说完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 张淇自认深沉过人,可是听到温执的话,亦不免动容万分,眼眶已有些湿润,伸出手拍了拍温执的肩膀。 十一月初七,是宁都郡王南宫平的六十大寿,连办了三日酒席,光凌城中的权贵们,前前后后又折腾了好一番。 太子虽然禁足东宫,可并不阻碍太子妃的日常社交。说实话,面对一屋子的眼花缭乱的世家公卿们,每个人说话都文绉绉,慢蛐蛐的。徐归宜真希望皇帝下令,也将太子妃一起禁足在东宫。 气派非凡的宁都王府,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更加金碧辉煌了。皇帝皇后虽未亲临,但是都遣宫人送来了厚礼,而且.....南宫贵妃来了。 只见她今日一身水红色如意云纹古香缎抹胸长裙,外罩一件绛紫色牡丹花纹蜀锦华服,披了一件浅洋红秘针子缂毛云肩,头发绾了个牡丹髻,精致的云鬓里点缀插着凤舞牡丹金步摇,耳上挂着花千树红宝石耳坠,脖子上挂着八宝璎珞赤金项圈,整个人明艳夺目,容光焕发。 齐王朝中得力,太子禁足东宫,又逢宁都王大寿,南宫贵妃只觉得日子就得这样过着,才是真舒心。 “参见贵妃娘娘,娘娘玉安。”徐归宜带着成鹤薇和卢至柔,盈盈见礼。 南宫贵妃笑容非常亲切的来挽徐归宜的手:“太子妃快免礼。今日是家宴,不必如此多礼。”说罢,看向左右,也对满堂的宾客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好一个家宴,南宫贵妃这说话的本事,怕是连皇后都甘拜下风。 “侄儿,见过贵妃娘娘。”南宫明尘过来请安,身姿如松如竹,气节如棠如华。 “明尘快免礼。”南宫贵妃轻轻扶起南宫明尘,看着这位俊俏的侄子,如获至宝。 如今母族无人,南宫家的将来,都在这位年轻人身上了。虽然出身差了些,可他这些年的确努力,深得皇帝陛下的欢心,这让南宫贵妃如何不更加心疼怜惜他三分。 “见过太子妃,和诸位夫人。”南宫明尘又对着徐归宜行了一礼。 “侯爷不必多礼。”徐归宜温笑道。 人潮涌动,满堂喧哗,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是安王和安王妃,同款绛紫色华服,腰间系着同心佩,好一对绝色璧人。 双双人影,帘间笑语。相比较东宫的寂寂无声,这里真是热闹繁华极了。 南宫贵妃坐在首位,徐归宜陪坐在旁,南宫明尘和齐王正在陪着宁都王和其他宾客们饮酒叙话。 徐归宜嫣然一笑,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安王妃,桃花玉面,掩嘴轻笑,时不时凑近齐王妃聊几句,看上去十分开心。安王怀中抱着小郡主一直在哄睡,面上虽淡淡的笑着,一脸温润,眉眼并没有什么温度。 御史台经常弹劾安王,风流成性,眠花宿柳。没见到安王的人,很容易联想傅景初,应该就是个绫罗绸缎,金玉环绕的花花太岁,挥金如土,嘴角总带着三分讥笑,五分轻薄,剩下的全是高傲。 可他不是。 徐归宜回想起每次见到傅景初,他都是一身紫罗兰色的素净袍子,除了头上那支束发用的白玉簪子,身上连个多余的配饰都不常见。 或许是自幼父母双亡,身世坎坷的原因。养成了他灵润圆滑,极擅长看人颜色的特点。 如果说傅景初是眉眼温润,清质如竹。那么傅岚宸则是金刀玉碎,冷漠高华。 “本宫觉得今日这出《长坂坡》点的不错,精彩绝伦,气势磅礴。”南宫贵妃抚掌拍手,毫不吝啬的赞美道。 下首的德王妃也频频点头,附和道:“娘娘说的正是,尤其是那个扮演赵子龙的武生最为出彩,唱腔婉转,声音灵澈,身段风流,浑然天成。” 《长坂坡》是京腔,而徐归宜向来听昆腔比较多,现下听了南宫贵妃和德王妃的话,也兴致勃勃的去寻台上的那个赵子龙,虽然隔得遥远,但是隐约可见“公子”身姿非凡。 一曲戏终了,戏班全员上前来给宁都王贺寿,南宫贵妃突然开口喊住他们:“刚刚那个扮演赵子龙的武生可在?” 班主的身形犹然顿住,不一会儿,只见一群人中缓缓走出来一人,跪地伏拜行礼、此刻他们已经卸下妆环,众人看到了一个身量纤细,年轻俊俏,眉翠乌灵的少年。 “小人拜见贵妃娘娘,恭祝娘娘心想事成,芳华永驻。”那少年的声音有如山中灵泉,温婉轻扬,又如林间鸟雀,悦耳清脆。 一时间,大家都在尽情欣赏少年的别致,无人观察到席面上的安王妃,红润的脸色陡然变得刷白。 “贵妃娘娘,这小武生长的可真不错,唱戏的功力又好,学了几年了?”德王妃帮着问道。 少年人眉睫颤动,态度万分恭谨:“回贵人的话,家父自幼爱戏,小人跟着师傅,前前后后共学了七年时间。” 德王妃惊叹道:“才七年,功力就如此出众,这位后生想必是天赋过人。班主,回头有空也来我的府上唱一曲。” “就他这样的相貌,即便是反串,做个青衣也是不错的。”席中之人,不知道是谁补了一句。 少年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却是班主颤颤巍巍的跪了下去,小心道:“回各位贵人的话,这位......本就是个女娇娥,不是那男儿郎。只因为她相貌生的俊俏,武生又扮的好,所以小老头才让她演了赵子龙。若是让贵人生了误会,小老头请罪便是。” 班主此话一出,屋内不少的人发出了惊讶之声,德王妃捂嘴大声道:“我滴个乖乖,我说怎么生的如此女相,原来就是个女娇娥!” 南宫贵妃听到,也怔了怔,并不生气,不过兴致却没有刚刚浓了,抬眸瞥了一眼那女子,清声道:“既如此,把你的毡帽和长发放下来,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真容。” 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子似乎有些难为情,但她一个戏班子里的讨生活的小角色,不敢违背当朝贵妃的命令。 她略犹豫了一会儿,便摸索着取下毡帽,散开自己的一头长发,乌泽如云,轻柔飘顺。 徐归宜嘴唇微张,有些惊叹。只见那女子的长相,五分英气,五分柔媚,在她的脸上融合的那样好,虽不是个极秀丽的美人,但胜在气质独特,冷艳清媚,眉目隽柔,是个骨相比皮相更出众的妙人儿。 满堂宾客皆好整以暇的盯着女子的面容,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南宫贵妃也惊讶道。在这样金碧辉煌的玉堂中,她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显得格外吸引人。 “小人名叫戚相思。”这样多情的名字,这样清冷的风韵,何其突兀。 “啪!”一个玉盏从席上被摔了出去,准确的落在戚相思的额角,瞬间血流如注。 “你干什么?!”安王陡然起身,对着身边的安王妃大声喝道,怒容满面。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乳母怀中的怡安郡主,本来已经快要睡着了,被这玉盏落地,以及她父王的怒吼声,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堂上顿时乱做一团。 “这......”徐归宜满脸的疑惑,不止徐归宜,今日堂上来参见宁都王六十大寿的宾客,没有不疑惑的。 还是南宫明尘脑子最快,忙对管家喊道:“快去请郎中来,速去!”立时又拿来帕子去给戚相思止血。 人家虽是走南闯北,到处讨生活的戏班子,但也是清清白白有正经营生的人家,怎能无缘无故的在王府里,众目睽睽之下受了安王妃的折辱和伤害。 今日来贺寿的多是王公贵戚,更不乏名门世家。世家最重体面和礼数,安王妃这样一闹,宁都王府日后如何在光凌的世家中立足? “真儿,你在胡闹什么?”南宫贵妃登时起身,一时间也顾不得端庄仪态了,赶忙命人止住快要打起来的安王和安王妃。 徐归宜和成鹤薇,还有卢至柔三人挤作一团,皆是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安王妃虽然傲慢,但也是世家出身,礼仪从不有缺。可今日如此反常,众人不禁联想到了,一直在被她拳打脚踢的安王。 眠花宿柳,风流成性的安王,莫非与堂前刚被玉盏砸中的美貌女子,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众人浮想联翩。 很快的,仆人将安王妃南宫羽真拖拽着,往后院架走,安王也一身狼狈的模样,同被请去了后院,只可怜哭的歇斯底里的怡安郡主,哭着喊着要父王母妃,只能眼睁睁看着父王和母妃都离自己而去。 寿宴暂停了,徐归宜对着留下来收拾残局的南宫明尘,讪讪笑道:“本宫......也去后院看一下安王妃。”说完,不等南宫明尘说什么,便带着成鹤薇和卢至柔退出了正厅,快速的避开这满堂的惊愕声。 今日丢的不仅仅是南宫家的脸,还有安王和皇室的脸啊! 这都是些什么事...... 76、忒看的这韶光贱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徐归宜一行人刚走近南宫羽真的水榭,便听到她竭斯底里的咆哮声。 “傅景初,你说过的,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人,这才几年,又是青楼,又是曲家那个,如今连一个不入流的戏子,你都要瞒着我.......” “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她已经离开光凌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可如今呢?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家里?是不是你们早就暗通款曲,私下苟合.......” 每一句都骂的非常难听,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百年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子说出口的话。 “太子妃姐姐......我们......”卢至柔在身后有些畏缩,只小声的询问着。 徐归宜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如何办,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安王的声音响起…… “是,我们早就暗通款曲,那又如何?当初是你非要嫁给我的.......”这是要干嘛?破罐子破摔? “南宫羽真你心里清楚,你们整个南宫家心里也清楚,当年我是为了什么才娶的你.......” “如果不是受了你们的设计,本王会娶你吗......”虽然愤恨,可安王的话,有些重了。 “啪!”一个大大的耳刮子,不知落在了谁的脸上。 “南宫羽真!”安王急的狂怒,想来是安王妃打的那一巴掌了。 太乱了......太乱了......徐归宜只想赶紧逃离这片修罗场。走到一半,便见到南宫明尘领着几个仆人朝这边走来。 “参见太子妃,参见两位夫人。”他欠身行礼,声音有些疲倦。 徐归宜微微颔首,突然想起有些话要同南宫明尘说,便对成鹤薇和卢至柔说:“你们先去前边等本宫,本宫有些话要交代恭敏侯。” 成鹤薇和卢至柔走远之后,南宫明尘也将左右散了开来,林林森森的灌木丛后面,只留下徐归宜和南宫明尘。 “今日事发突然,让太子妃见笑了。”南宫明尘带着歉意笑道。 徐归宜平息了心中浮躁,低笑道:“侯爷帮着宁都王操持王府日常,实在辛苦。” 南宫明尘闻言,伸了伸肩膀,站的笔直,一派长身玉立,温润如常的模样:“一点家务事罢了,不足挂齿。太子妃是来探望安王妃的吗?” 徐归宜拢了拢衣袖,缓缓点头。说实话,她是真的想不通,当年南宫羽真为什么非要嫁给傅景初? 一个是宁都王府的嫡出郡主,深得家族和贵妃的喜爱;一个是父母双亡,势单力孤的王爷,而且还是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 徐归宜憨笑道:“本宫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安王生性风流,当年南宫家为何会愿意将郡主下嫁?” 南宫明尘挑眉,嘴角轻薄:“多谢太子妃抬举。这门亲事,说不上什么下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他永远可以顶着一张极温情的脸,说出最凉薄的话语。 徐归宜考究了片刻,还是不得其中真意。 南宫明尘只好点破:“太子妃不觉得,安王殿下和太子殿下,十分相似吗?”......相似......吗? 他们二人,一个冷情,一个热烈;一个性情乖戾,一个温润圆滑;一个生人勿近,一个多情风流。何处相似? 徐归宜自觉有些汗颜:“太子和安王本就是堂兄弟,相似也是必然。” 南宫明尘已不再细究,只问道:“太子妃如果想知道,改日有时间,臣再与您细说便是。” 闻言,徐归宜忙摆手道:“小侯爷事务繁忙,不必为本宫浪费时间。况且,这都是宁都王府和安王府的私事,本宫虽然年轻,也是知道进退的。”好奇的话,她可以出了宁都王府再问。 南宫明尘笑容冷冽,并不再说话,怕惹得徐归宜退却。 只见徐归宜从宽大的袖袋中,掏出两本书册,轻轻的抚平了书角的皱痕,小心翼翼的递给南宫明尘。 “这是当年,浅浅......为明尘哥哥.....誊抄的经书,放在观中供奉了七七四九日的。浅浅....祝愿明尘哥哥,福绥安康,平顺无忧。”徐归宜声音清冽,心中却有些酸楚。 南宫明尘看到这两本经书封面上的字迹时,当即僵住在原地,俊容难得失色异常。 他从没想过,当年的一句戏言,她竟然当了真,她认认真真的给他誊抄了全套《地藏菩萨本愿经》,上下两本,一字不落。 他迟迟不接,徐归宜只好将扯过他的衣袖,将两册经书稳稳的放在他的手心。 “这两本经书,本宫压了多年箱底,今日终于有机会送出去了。恭敏侯.......要收好。”她轻声叮嘱。 这是浅浅为她的明尘哥哥,抄了一个夏天的经书,是她给明尘哥哥的心意。她早应该拿给南宫明尘的。她得了浅浅的身份,就应该替她送出这一份心意。 她说完这些话,南宫明尘仿佛痴了一般,就连徐归宜走,也不曾行礼,眼睛都没有动一下。 西风行客泪,明月故人心。 徐归宜等人回到寿宴正厅的时候,寿宴已经重新开始了,堂上恢复如初。贵宾们在觥筹交错间,戏台上又演了一出新戏。 三人落座之后,宁都王妃还特意过来赔罪,亲自给徐归宜添了新酒新菜,又燕笑语兮的跟成鹤薇和卢至柔打了招呼。众人只好装作无事发生一般,一边吃酒吃菜,一边听戏。 连环玉,回文锦,两缠绵。新戏文正好唱到了:“.....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曲调悠扬,婉转柔情,唱的人含情脉脉,听的人泪眼婆娑,真是一出极好的戏。 席上的人喝彩声不断,独独宁都王和宁都王妃一言不发,只浅浅陪着笑容。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段戏文终于落幕了。戏班的老板带着众人远远给宁都王拜了个寿,然后谢幕离场,只是不会再有人喊他们上前来问话了。 德王妃不忍席面冷落,勉强的笑了笑:“熙春班的一品瑄姑娘,戏腔空灵清幽,还是如此不俗。”众人也配合着点评了几句,但是话都不多。 寿宴结束,徐归宜走出宁都王府的大门,日色虽已薄暮,可人在堂上坐了这许久,突然瞅见一丝光亮,只觉天光乍破,尽数泄在了眼前。 身后的德王在德王妃的搀扶下,也正走出宁都王府,他望着天空,突然念了一句戏文:“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戏文里的意境,说的是春光正盛的时候,如今已是初冬。徐归宜不知德王何意,只听他对着德王妃继续说道:“王妃,本王记得阿深成亲的那一日,是个风和日丽,繁花锦簇的春日。” “跟我们当初一样,那时我们夫妻满心期盼他和新媳妇,也能如我们一般白头偕老,恩爱日浓。却不曾想到......会是今日光景。王妃......是我们当初选错了吗?” 德王妃听见这话,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仿佛心脏一下子被人戳了一个窟窿,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他们夫妻成婚多年,只得一个庶出的女儿。后来皇帝把傅深交给他们教导,他们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多年来含辛茹苦,尽心尽力。虽不是亲生子,胜似亲生子。 当年傅深要娶南宫羽真,德王其实是不乐意的,是她开解了个把月,德王才勉强同意。那时,她若知道,这对小夫妻最终会成为一对怨偶,就算是皇帝和贵妃施压,她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回到东宫,徐归宜去了永辉楼,把今日在宁都王府发生的事情,跟傅岚宸说了一遍,傅岚宸打着响指,不知在想什么,想的十分出神。 自从傅岚宸被禁足东宫,徐归宜担心他有什么心事都郁结于胸,不肯抒怀,于是日日冒着被赶出去的风险,来找傅岚宸唠嗑。 前几回来,傅岚宸真的是日日都赶。后来大约也是赶累了,便随徐归宜去了,甚至她将他书房里的藏品和书籍翻了个遍,他都没有真的生气,最多怒目几次,也就过去了。 他们成亲两年多,终于适应了如何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太子妃刚刚说.....女扮男装?”静默了半响,傅岚宸问了这么一句,可这是重点吗?重点是安王和安王妃为这事大吵了一架好吗? 徐归宜叹了口气,试图纠正一下:“不是女扮男装,是女子扮武生。” 傅岚宸却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扬声道:“不是同一个道理吗?” 是是是,可.....“虽然都是女子扮男装,可今日是在戏台上。”与现实生活还是有区别的。 “人心纷繁,台下的戏比台上的戏,复杂的多。”傅岚宸站起身来,走到徐归宜的身边,目光灼灼,看的徐归宜很不自在。 “殿下,妾身.....是否说错话了?”徐归宜觉得他目光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谁知他又突然笑了:“之前姨母说,想让阿煜和宋家小姐的亲事,早早定下来。太子妃觉得,这件事是否要缓一缓?”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徐归宜垂了垂眼睫:“殿下是怕世子仓促之下成婚,落得和安王一样的境地?” 傅岚宸没有接话,也没有否认。但徐归宜知道,他待沈煜,胜过任何其他血亲的兄弟。人总是双标的,他可以漠视其他人的不幸,却舍不得自己的弟弟受一丁儿苦。 傅岚宸抿了一口茶:“虽然说皇家子弟成亲都比较早,但是安王与安王妃成亲多年,才得一位郡主。不用孤多说什么,太子妃也知道这些年,他们夫妻感情如何。” “既然他们夫妻这般别扭,当初为何要允下这门亲事?”徐归宜决定直接问傅岚宸,更为方便些。 77、往事如烟一梦过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茶香四溢,水雾遮住了傅岚宸的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当年九王叔去世之时,傅深还未出生。父皇感叹他身世可怜,就交给母后亲自抚养了一段时间。没多久母后有了身孕,不便再照顾他,又将他转交给德王夫妇抚养。” 这些事情,徐归宜是知道一点的。先安王在宫中病逝时,年仅二十一岁,生前尚未册立正妃,据说小安王是先安王的一位外室所生,可真假不得而知。 “当年南宫家与宋家争的厉害,为了获得更多的支持,南宫家便将主意打到了傅深的身上。他自小由德王妃娇养惯了,我父皇也宠着他,那些年他过的比我们这些皇子还跋扈些。” 徐归宜似乎开始明白了:“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南宫家选中安王殿下,不仅仅是看重皇帝对安王府的圣宠,还有他背后的德王府?”因为德王夫妇的女儿早年便已嫁出去,对待傅深这位养子,比亲生的还亲生。 傅岚宸点头道:“是。这桩婚事,傅深原本十分抗拒,可他也是年轻气盛,一着不慎中了南宫家的圈套......不得已,才结了这门亲。”南宫家重利,所以对于子女的姻亲,一向筹谋长远,她没太看出来,南宫家能在傅景初的手上,获得什么? 什么圈套???徐归宜差点就问出口了,但是脑子里灵光一闪,就打住了。 按照傅岚宸的话来说,傅深那年少跋扈的性子,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吃了这个哑巴亏的,那自然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 原来如此...... 宁都王的寿宴过去了一段日子,徐归宜去了一趟德王府,才从德王妃那里知道太子和安王的过往。果然傅岚宸当初说的时候,是有隐瞒一部分的。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隐去了自己的那一部分。 德王妃回忆起他们这一对少年时,眼中仍充满了希冀。如果说太子殿下傅岚宸,因为身份尊贵,容貌出众,是光凌皇宫里第一等的凤凰儿;那么安王殿下傅景初,因为皇帝和德王的溺爱,便是光凌城中绝世明珠一般的人物。 成孝九年春,宁都王府的长郡主南宫羽真,以进宫陪伴贵妃为名,熟悉皇室生活和宫廷礼仪,那么陛下和南宫家的暗中运作,也就不言而喻。 而那个时候,傅岚宸因为武靖侯府的事情,与皇帝大吵了一架之后,又大病了一场,整日窝东宫不愿出门。皇后和宋家唯恐太子失了圣心,正百般无奈的时候。 南宫贵妃却对皇后抛出了橄榄枝,亲自去说服了皇帝给傅岚宸和南宫羽真指婚。皇后与母族商议之后,宋家也表示愿意与南宫家合作,只要能保住储君的位置,让出一个后位,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件事情,本来几方都是满意的,就差挑个好日子宣旨了,只可惜......”德王妃颇为惋惜的说道。 只可惜,一直困在东宫里面的傅岚宸,不知怎么就知道了这件事情,数月来第一次出东宫大门,就是跑到太宁宫,跟皇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嘴里大声嚷嚷着,说不要当什么太子,也不要娶什么太子妃。 皇帝气得发疯,但是罚也罚了,关也关了,傅岚宸就是不肯妥协。 “当时,太子殿下闹出的动静很大,南宫家也气不过,就把南宫羽真接回家了。南宫贵妃还亲自跑到陛下面前请罪,说她们家高攀不上太子殿下,辜负了陛下期许。”德王妃说这话时,眼底有些鄙夷的笑意。 众人至今不知道,傅岚宸当初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但是从那以后傅岚宸的性子却更为乖张跋扈,竟有些以惹怒皇帝为恶趣味的情形。 隔三差五的换着花样的作死,就希望皇帝可以废除他的太子之位。只是他作了这么多年,还是抵不过长平侯在西境多年,为他立下的汗马功劳。 他终究没能把自己的太子位作掉。 东璧堂中,成鹤薇正拼命回忆着:“我记得.......安王和安王妃是在成孝九年的秋天,举行的大婚。太子妃姐姐,你知道吗?” “当年那场大婚,办的可风光了。我在光凌出生长大,从前也没觉得南宫家多有钱,只听说陛下和德王有多疼爱安王,却没亲眼见过。” “直到安王大婚,我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金童玉女,双璧生辉。那个排场要多大有多大,不说光凌城中的皇子亲王,就是外地的王子王孙,全都回来了。南宫家是真的有钱,抬嫁妆的人,绕着光凌城走,首尾都可以直接碰上了......”成鹤薇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比划着。 徐归宜从她那夸张的演绎中,清晰感受到了,当年那场世纪婚礼的盛大与奢华。 “再盛大的婚礼又如何?可他们的婚姻还是不幸福啊,否则也不会婚后数年,子嗣淡薄。”卢至柔一句话,打断了成鹤薇的惊赞,三人瞬间默不作声了。 他们二人成婚之后,傅深结识了燕雪楼的一位乐师娘子,名唤仙乐,号称光凌第一琴姬,犹擅七弦琴。因为安王也酷爱音律,于是二人引为知音,暗中交往了好长一段时间。 时日一长,安王和仙乐神交的事情,还是被美丽聪慧、高贵逼人的安王妃知道了。 听说她亲自带了好几百个护卫,直接将燕雪楼围得铁桶一般,又将所有闲杂人等赶了出来,杜绝消息外泄。 如此声势浩大,却是打着缉拿盗贼的名义,也算是给了安王脸面的。 摄于南宫家的滔天权势,小小的燕雪楼只能选择自保,于是那位仙乐娘子不得不离开光凌,远走他乡。 听到这里,徐归宜总觉的哪里有些不对,略一沉吟:“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这位戚老板是安王的红颜知己。可真的只是红颜知己吗?”徐归宜有些琢磨不透了,毕竟她也曾见过安王为了曲安澜到处周旋,费心费力。 风流成性的王爷,红颜知己有点多! 徐归宜这一问,成鹤薇和卢至柔显然也觉得超纲了,结结巴巴的说道:“这个嘛,是红颜知己,还是旧相好,我们这些旁观者就很难知晓了,这得问安王才行。” 徐归宜不得趣的摇摇头,又突然双眼放光:“说到这里,我倒是很好奇,当年号称光凌第一琴姬的琴技,到底有多好?” 她将目光投向成鹤薇和卢至柔,眸子明亮:“你们一直在光凌住着,想必听过仙乐抚琴,是真的光凌第一吗?” 卢至柔闻言嗫嚅了一下:“那自然是比我要好太多了。” 啊?是不是说错话了?徐归宜悔不当初,内心狠狠的骂了自己一顿。 正要道歉的时候,还好有成鹤薇出了个声:“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这位戚老板还操不操琴了?谁能想到当初以琴技闻名的仙乐娘子,转身进了戏班子,改了名字,做了武生。这人生际遇,实在大起大落啊!” 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卢至柔勾了勾鼻子,敬佩道:“这会不会就是书里面说的,优秀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依然优秀。你看仙乐娘子,啊.....不.....如今是戚相思,戚老板了。人家做乐师时,是光凌第一琴姬,如今做武生,也是风生水起的,哪哪都顺畅。” 客观评价,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娇娥,很难不让人敬佩吧! “不过说真的,这位戚老板扮武生,是真的非常成功了,如果不是班主他主动说,我倒还有点儿没认出来。”卢至柔又补了一句。 “有些人的相貌,生来可俊可俏,没什么奇怪的。”徐归宜极自然道。 “是吗?”卢至柔认真回想了一下戚相思的五官,继而点点头。 “当然了,从前我在斓州的时候,经常听我祖母,世间一等一的好相貌,便是雌雄莫辨,可男可女。”徐归宜说完似乎有些开心,顺手就往嘴里投了一块糕点。 “太子妃......?”成鹤薇突然大喊了一声,叫停了徐归宜的腮帮子。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徐归宜顿觉有些不寻常:“.....怎么了?” 卢至柔捂着嘴巴,眼睛眨个不停:“太子妃姐姐,您刚刚吃的是.....栗子糕....”您不是最讨厌栗子糕的味道吗? 徐归宜的上牙磕住下牙,静默:“.......”刚刚下手极快,压根没看面前放的是什么点心。 糟了,这下什么好心情都被吓没了。 “桃溪,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栗子糕端到太子妃的面前去了。你不知道太子妃最讨厌栗子糕了吗?”成鹤薇一边训斥宫人,一边给徐归宜倒水,卢至柔忙着给徐归宜抚背,轻轻拍着。 桃溪吓得跪在地上连连请罪,可是怎么能怪桃溪呢?徐归宜虽然不吃栗子糕,可成鹤薇爱吃呀,这一盘栗子糕想来是要放到成鹤薇的面前去的,不知怎么被转到了徐归宜的手边。 “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鹤薇,不要怪桃溪。”徐归宜咳完一阵子后,才缓缓说道。 大概是见她咳的厉害,卢至柔已经将焦点从栗子糕上移开,只关心她是否有什么不适?可成鹤薇就没那么好糊弄了,不知怎的,徐归宜觉得她此时的眼神,与昨日傅岚宸的眼神有几分相似..... “鹤薇,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徐归宜强装镇定。 成鹤薇眼神突然专注起来,声音有些怪异:“只是觉得太子妃姐姐的容貌,已然是世间第一等的好容貌,若是扮做男子,必然也可以假乱真。” 卢至柔:“........” 徐归宜:“........”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只片刻钟,复又听成鹤薇大声笑道:“开个玩笑罢了,太子妃姐姐和卢妹妹,不必当真。” 徐归宜接笑言:“你们若是扮做男子,必然也是个翩翩佳公子,何须打趣我。” 卢至柔惊呼了一声:“成姐姐,你刚刚语气那样认真,真是吓到我了。” 成鹤薇的眼神又恢复了温润:“是我不好,我自罚三杯青梅酒。”她这样拙劣的打掩护的功夫,跟傅岚宸还真是如出一辙。 78、世间生死无休歇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今日光凌降温,霜冻时节到了。 徐归宜清晨醒来的时候,手脚还是冰冷的。袭月伺候她洗漱的时候,自然是察觉到了,于是特意让厨房准备了滋补活血的药膳。 袭月去厨房端药膳的时候,等了一会子火候,听到院子里的婆子,在讨论最近城里的新鲜事,便留心听了一嘴。 原来是后厨的婆子早上出门买菜,听到外面的百姓纷纷传言说,白鹤班的一个戏子,前天晚上突然失踪了,至今都没有回来,真是件怪事...... 于是在徐归宜乖乖喝完药膳,袭月将这事说给了她听。 果然徐归宜听完后,焦急问道:“白鹤班不就是戚老板所在的那家戏班子?天子脚下,何人敢如此放肆?” 不待袭月回话,这时吴嬷嬷恰好进来:“奴婢,参见太子妃。” 徐归宜快速起身,就要去拉吴嬷嬷的手:“嬷嬷,宁都王府和白鹤班的事情,你可知道了?”吴嬷嬷是个耳目众多的人,她虽然常年身居内苑,但是对于光凌城中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很长一段时间,徐归宜都怀疑,吴嬷嬷就是皇后放在皇宫外的一个顶好的耳目。 吴嬷嬷轻轻安抚着徐归宜的心情,叹惜道:“奴婢已经知道了。宁都王寿诞结束当日,戚老板就回了白鹤班,人却是在第二天夜里失踪的,至今没有找到。” “嬷嬷,你说这件事......会不会......”和宁都王府有关? 吴嬷嬷摇了摇头,满是哀婉:“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府郡主,一个是身如浮萍的小小戏子,云泥之别。她呀,不该遇到安王殿下。”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徐归宜拼命的摇头:“嬷嬷,明明这件事安王更有错啊,当年的仙乐已经离开了光凌,她是要放手的。” “可是她如今又回来了,她本不该回来的。”吴嬷嬷有些气窒,略抬高了音量。 “所以......她就必须死吗?”这是什么道理?徐归宜声若寒蝉。 吴嬷嬷紧紧握住徐归宜冰冷的双手,试着暖和她:“太子妃宽心。戚老板只是失踪,不一定就死了,或许还活着,只是被关在了某个地方,又或者.....被送出去了光凌。”总之,不会让她好过。 “太子妃如果真的想知道,就再等一等,昨夜安王进了宫,午后或许就会有消息出来。”吴嬷嬷轻缓说道。 “安王进宫了?现如今怎么样了?”徐归宜眼神冷惑。 吴嬷嬷垂下眼眸,低声道:“戚老板失踪的第二天,白鹤班的人便求到了安王府。安王去了两次宁都王府,又亲自带着人去搜寻,都没有找到。” “安王昨晚入宫求见陛下,祈请与安王妃和离。陛下不允,罚他在宝华殿跪了一整晚。” 徐归宜:“.......安王.....”安王.....实乃也是生了一副反骨啊! 徐归宜突然想起来,那日在宁都王府内的后院中,南宫明尘说安王和太子十分相似,那时徐归宜并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如今细细想来,他们确实很相似。 朝廷亲王,內帷不修,实乃大缺。皇帝陛下听了南宫贵妃的陈词之后,十分震怒。 这边徐归宜还在和傅岚宸说起戚相思失踪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寻人。韦愿突然进来禀报说,安亲王被关押到大理寺了。 徐归宜咋舌不已,为了贵妃家的侄女,就要作践自己的亲侄子?皇帝总是偏帮外人多一些。 “母后那边怎么说?德王和德王妃进宫了吗?”傅岚宸语速飞快,只恨自己如今禁足在身,不能立马进宫。 韦愿快速回道:“陛下的诏令下的突然,皇后娘娘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德王和德王妃在太宁宫与宁都王夫妇大吵了一架.....” 徐归宜怔松了片刻,问道:“安王妃呢?如今在哪里?” 韦愿想了一下:“之前一直在宁都王府住着,今日好像回到安王府了。”她倒是在安王府稳稳坐着。 “父皇应该不会为了这件事,重罚安王.....吧?”徐归宜有些迟疑。傅岚宸以前根本不管这些事的,但是徐归宜总在他耳边念叨,他心中亦难免好奇事情的走向。 “不好说。”傅岚宸面色沉凝,并抬手示意韦愿可以下去了,“两日后,太子妃要进宫给父皇母后请安,可以问一下母后,她应该知道整个事情的全貌。毕竟.....能让南宫家和德王府离心的重大事件,我母后肯定不会错过。” 听着傅岚宸那不痛不痒的语气,徐归宜骇然长叹:“殿下,那是您的母后。”措辞请慎重! 两日后徐归宜循例进宫请安,皇后彼时正在后殿之中,插花品茶。如傅岚宸所言,皇后的心情,的确不错。 知母莫若子! 徐归宜挽了挽衣袖,笑着上前接过司琪姑姑手上的活,为皇后倒了一盏热茶,温顺道:“母后,太子殿下担心安王,特意遣儿媳来问一问母后,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安王?” 她煞有其事的拿傅岚宸做挡箭牌,反正他一时半会儿进不了宫,见不到皇后。这让永辉楼里的太子殿下,没由来的打了一个大喷嚏。 皇后今日心情极佳,此刻正慈眉善目的看向徐归宜,柔婉笑道:“傻孩子,安王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父皇就算动了自己的儿子,也不会动安王的,最多就是关一阵子,罚个俸禄什么的。”真的吗? 徐归宜挑着话锋,小心问道:“那个戚老板真的死了吗?儿媳上次在宁都王府听了她的戏,精彩绝伦,还想让她给母后和姨母唱一回呢。” 皇后盈盈笑意涌上脸庞:“好孩子!不过那个戚相思的戏曲功力真的这么好吗?” 徐归宜忙点头:“非常好,真的非常好。就是可惜了......以后听不到这么好的唱腔了。”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在叹戚相思的戏,还是在怜戚相思的命。 皇后却嗤笑了一声,拍了一下徐归宜的额头:“谁说戚相思死了?” “戚老板还活着吗?”徐归宜闻言大喜,随即又觉得自己表现得过于激动了,于是在皇后的注视下,慢慢平静下来。皇后只当自家媳妇是个心地良善的,并不多加考究。 皇后就着手中的热茶,吹了吹,才抿了一小口:“她若死了,安王就不会进大理寺了。就是为了保住她,安王才惹怒的你父皇。他呀......跟太子有些像,性子拧得很!” 徐归宜顿笑一声:“......”突然间的,徐归宜的喉咙似乎被堵住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想起了那日在宁都王府,南宫明尘说过同样的话。 在陛下和皇后这些权谋家的眼里,似乎一条小小的人命,与巍峨森严的皇权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太子和安王,却偏偏不如他们所愿。太子和安王在乎人命,更多于冰冷的皇权在上。 殿外长风万里,殿内香雾袅袅。 风吹铃响,故人心上,皇后神色哀婉,声音寒凉:“安王的事情,说来话长。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你们这些小辈自然没人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安王.....一直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不管是先安王,还是如今大理寺里面的安王。” 长伴君侧,世间生死无休歇。徐归宜在宫中陪了皇后一天,终于听皇后说起了先安王的一些事迹。 惠元皇帝一生,后宫嫔妃众多,共育有十位皇子,五位公主。而当今陛下,既非嫡出,也不非长子,最后却坐在了皇位上,自然惹得其他的皇子很不服气。 “当时陛下刚刚登基不久,朝野十分动荡,远没有现如今安定.....”皇家兄弟阋墙,排除异己是很常见的事情。 当年诸王夺嫡的惨烈事件,徐归宜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目观如今的皇室,陛下的兄弟们,除了一个常年称病的淮王,似乎没有一个寿终正寝的。她再愚钝,也明白了一些,可她不敢发表什么言论。 “德王和建成王都和陛下隔了一辈,淮王虽是陛下的亲弟弟,却常年住在封地。他也难做啊,为了表忠心,还将自己的世子留在了光凌,多年来如履薄冰。” 徐归宜脑子飞速转动,眼波流转,开口却温静如水:“可安王殿下的父亲,才是父皇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是,先安王还活着的时候,陛下待他比旁的兄弟都要优厚些。只是,他做错了事,毁了自己的一生......”皇后拉住徐归宜那柔若无骨的手,低声道:“孩子,你听说过安王的生母吗?” 徐归宜摇了摇头,先安王之死已经是皇家的秘闻了,哪里还敢有人议论安王的生母是谁? 皇后朱唇轻启,唇舌拨动,当年的事情,慢慢展现开来。 “安王的生母是个姓陆的舞姬,十岁时被人牙子卖进青楼,出身并不光彩,是一个青楼的头牌舞姬,就跟这个戚相思一样,都是红颜祸水啊!” 徐归宜微微抿嘴,淡然一笑,目光清寒。自古以来,美人的名头都不太好担,太平之时是名花倾国,危机之时便是红颜祸水。 孰是孰非,世人不管,孰人可欺,世人却看的清清白白。 79、满腹骄矜顿雪消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皇后抚住心口,作悲痛状:“景初年间,夺位之战凶险,当年穆慈太后为了保护年幼的九殿下,便将他送出宫抚养了一段时间。” 徐归宜接道:“九殿下就是先安王?” 皇后颔首,又答:“陛下觉得自己这位亲弟弟,从小在宫外长大,没有享到一位皇子该有的尊荣。于是在九殿下回宫后,立马就封了亲王爵位,对他颇为偏爱。”皇帝是这样的秉性,他愿意对你好的时候,真的非常好。 皇后还在继续叙说:“景初三年,陛下的寿宴当晚,九殿下说要进献一个绝色尤物给陛下做生辰贺礼。” 徐归宜悚然一惊:“进献的贺礼......莫非就是那个姓陆的舞姬?安王的生母?”皇后有些诧异徐归宜的反应速度,随后才点了点。 徐归宜颇为震惊,甚至觉得四肢百骸有些僵硬,天底还有这等离谱之事?将自己的心爱之人,送给自己的皇兄。这样疯狂的事情,九殿下到底是如何做出来的? “陆氏虽出身青楼,却生的一副极好的容貌,陛下将她纳入后宫,夜夜专宠,视后宫众佳丽如无物。不过三月,便被封为燕妃,就连南宫贵妃也败下阵来。” 徐归宜往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方向多想了想,嘴角蠕动道:“既然成了宫妃,又是如何生下的安王?”难不成是傅景初是皇帝的儿子?也不对啊...... 皇后叹道:“本以九殿下进献舞姬,只是为了固宠。后来......才发现他的野心不止一点半点。他安排燕妃在陛下身边做内应,此后万事亨通,况且陛下本就偏爱他。随着九殿下越来越年长,陛下给的权势越来越多,更有臣子私下称九殿下为九千岁者。”九千岁不是就临近万岁一步之遥了吗?臣子们胆子真大! 皇帝不相信自己疼爱的好弟弟会谋反,于是等啊等,防啊防,就等到了景初四年中秋宫宴,又逢穆慈太后寿诞。九殿下率领六万叛军逼宫,软禁皇帝及后妃数日。 .......当然九殿下只能以失败告终,天下还是皇帝的天下。 徐归宜心下一沉,她看过景初年间的皇家实录,上面对于景初四年中秋的记载,只简略说到了,穆慈太后有疾,宫宴早散。对于九殿下逼宫谋反一事,只字未提,有人下令史官修改了史书? 徐归宜眉头紧锁,觉得有些蹊跷:“儿媳看过史书,安王是死于大火。” 皇后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那段史书,还是本宫陪着陛下去崇文馆修改的呢。当年九殿下谋反失败,陛下震怒,但是顾忌穆慈太后年迈,经不得丧子之痛。只好先将他囚禁在章华台,不准他见人。” “景初五年正月,燕妃娘娘早产,生下一个小皇子,因为不是足月出生,生下来当天就夭折了。”徐归宜记得这是皇家实录中最后一处记载燕妃的地方。 “母后,那个小皇子真的死了吗?”她显然是不信的。于是徐归宜大胆的问出口,却小心的打量着皇后的脸色,怕她稍有不悦。 皇后面色果然一沉,冷淡道:“你猜的没错,那个孩子没死,就是如今的安王,是燕妃与安王的孽种。”皇后语出刻薄,可的确乱了人伦,是段孽缘。 徐归宜内心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想起了燕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九殿下谋反,她不但没有收到牵连,反而还能将孩子生下来。 这可是给皇帝带绿帽子,而且还是自己亲弟弟的绿帽子。皇帝这样狠心绝情的人,是如何愿意放过燕妃和孩子的? “燕妃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将九殿下的全部计划,告知了本宫和陛下,苦苦哀求陛下,一定要留住她的孩子。后来,章华台失火……九殿下葬身火海,燕妃服毒,只留下三个月大的婴孩儿。陛下对外宣称说是九殿下的遗腹子......” 听完这个故事,徐归宜着实大为震撼。皇帝和太子,虽然都不太会做人,但是他们却都会做哥哥。 傅景初之所以能活着现在,也算得上是皇帝陛下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仁慈。换做是其他的男人,恐怕早就赶尽杀绝了,尤其还是皇帝的尊严被挑衅的如此彻底。 皇后说,安王一直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果然人活着就没有事事如意的,即便尊贵如皇帝。 徐归宜从长秋宫中出来,寒风瑟瑟,梧桐叶落满地。她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原委,却突然一点都不开心了。 她一想到傅岚宸以后,可能也将面对如此波谲云诡的宫廷生活,和残酷无情的权位争夺,就不免胆战心惊。 可她又不能把这些说出来给傅岚宸听。他是嫡出皇子,如果不能登上皇位的话,那对于皇室来说,则意味着一场更大的战乱。 这便是这么多年,傅岚宸再荒唐不理朝政,他父皇都没有废弃他的原因。嫡子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很多,才能打消诸多藩王的觊觎之心。 半个月之后,傅岚宸和徐归宜在东宫,终于等到了皇帝对安王傅景初的处置。 皇帝下诏:安王傅深,身为皇家子弟,深得陛下厚待,然內帷不修,言行不当,德行有缺,有负皇恩。陛下深感痛心,着其亲王爵降为郡王爵,另赐封号怀安郡王。命怀安郡王三日内,携王妃和小郡主,赶赴济州之藩,无召不得擅离封地,不得返回京都。 今冬有月,星河长明,江风冷凛。 渭水河畔,夜色深沉,怀安郡王傅景初一身玄青色狐皮大氅立在码头,静静的望向着苍穹,似乎是在等人。 傅岚宸出现在黑夜中,缓步走了过去,站到傅景初并肩的位置,二人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傅景初甚至没问,还在禁足中的太子,是如何避开皇帝安插在东宫的耳目。 吹了一会儿夜风,江上突然传来琴声,天冷水寒,江风如此杀人,那个倔强的女子,一遍遍的弹奏着那曲《绝璧》。 傅岚宸搂紧玄氅,戏谑道:“这些年你睡遍光凌所有的青楼,再没有听到过如此灵澈的《绝璧》了吧?说实话,光凌第一琴姬的名号,她的确担得起。” 傅景初从听到琴声开始,面色就变得阴郁:“当年我为她赎身,又为她安置住处,不过是怜惜她身世凄凉。后来我还她自由身,也希望她可以找到自己的归宿,没曾想过她竟然如此固执。……罢了,反正我该做的都做了,她执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犹豫不决这个词,有个好听点儿的说法,是心地善良。可是傅景初的这些事情,在傅岚宸眼中,都善良的很不合适宜。 傅岚宸平生最讨厌犹豫不决的性子,端起架子就开骂:“这么多年,你总是如此优柔寡断。当年我劝你不要迎娶南宫羽真,你妥协了。后来你为仙乐赎身,我也劝过你,应该立即送她出京,不要放在自己身边,你也不听。如今将自己弄到如此境地,依然还是下不了决心......” 事已至此,傅景初已经无从辩解, 只落落伤伤道:“五哥,是不是我真的错了,我畏首畏尾,又优柔寡断......” 这突如其来的认错,也让傅岚宸当下愣在原地,他是恨铁不成钢,可是一向风光无双的傅景初,一下子被人收住了锋芒,这落差感.....很突兀。 “傅深,你要记住,你的姓氏,你的血胤。像我们这样的人,虽然生来尊贵,却永远无法如同平常百姓一样随心所欲的活着。婚姻也好,前程也好,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天潢贵胄这四个字,听起来显赫,却也是我们一生都摆脱不了的枷锁。” 琴音停了,风也停了,今晚的月色可真稀薄,怎么也照不到人的心里去。 傅景初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凄冷:“五哥,我明天就去济州了。藩王就藩以后,再回京就难了。” 傅岚宸闻言顿了顿,低缓道:“没这么严重,我父皇那个人你也知道。一时在气头上罢了,等过两年,这件事的风声过了,他会召你回京的。” 傅景初无声的笑了:“我忘了,你自己如今还被皇伯父禁足在东宫.....真想回到我们小时候啊,笨笨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操心,就做个富贵笨拙的人就好了。” 傅岚宸斜睨了他一眼:“富贵笨拙的人,那是有福气的人。像我们.......这种时不时要禁足,朝不保夕的人,就算了吧。” “......明天不能送你出京了,你自己一路小心。” 傅景初“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决定要叮嘱一番:“我去了济州,御史台恐怕又会将目光对准东宫了,你也稍微歇停一阵子吧。” “我知道你无心皇位,可你是中宫嫡出。你若不坐这个位置,咱们傅家不知又要发生什么变故,这些年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所以,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傅家,为了朝堂,为了百姓。五哥,臣弟衷心祝愿您福泽绵长,一路顺遂。”说完,傅景初躬身一拜,虔诚叩请。 傅岚宸蓦地伸出手,停在半空中,才轻扶了一把傅景初:“我....考虑考虑......” 80、美人如虹隔云端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北国风光,覆雪千里。 “太子妃,皇后娘娘遣人给您送了一个惊喜。” 徐归宜刚晨起,吴嬷嬷就侯在了紫金云狐雪景图屏风外面,声音清润。 一支碧玉合欢花纹金钗插进鬓边,徐归宜转了转手腕上的紫玉镯,站起身来,拧眉思索道:“什么惊喜?一大早就送来了。”边说边走到殿外,急着去一探究竟,袭月等人忙跟在身后。 淳徽殿的台阶下,一个雪肤花貌的绝代佳人,正程门立雪。 “戚老板?”徐归宜惊呼道。皇后派人送来的,竟然是戚相思! “小人,拜见太子妃娘娘。”戚相思恭敬行礼,额前碎发贴紧手眉。 “嬷嬷,这是?”徐归宜看向吴嬷嬷,不是很明白皇后的用意。 吴嬷嬷温笑道:“太子妃不是说喜欢戚老板的武生吗?皇后娘娘就把她赏给您了?” 这...... 徐归宜:“........”所有人,除了徐归宜,似乎都挺开心的,而且最开心的竟然戚相思本人。 只见她欠身行礼,笑靥如花:“太子妃,小人不但能扮武生,还会旦角儿,生、旦、净、末、丑,小人都会一些,小人还能弹琴。” 吴嬷嬷听后,立即补充道:“太子妃闷的时候,戚姑娘正好有十八般武艺给太子妃解闷呢。” 徐归宜咋舌的看着戚相思,大雪落在她的肩头,她却丝毫不察,脸上还挂着柔顺的笑容,跟那日在台子上扮赵子龙,全然是两幅面孔。 “戚老板,你快上来吧,外间雪大,可别受了风寒。”徐归宜赶紧招呼了一声。 戚相思缓缓走上台阶,徐归宜亲自为她将斗篷上的积雪拭去。 “太子妃,以后直接喊我小锦吧。” 徐归宜眼神疑惑,只听她又继续说道:“我本姓裴,仙乐是头牌名,相思也是花旦名,我父母生前给我取了小字,单名一个锦。” 裴锦??? 徐归宜旋即语塞:“裴....锦?”似乎......在哪儿听过? 女子又是一礼,声如天籁:“奴家裴锦,见过太子妃娘娘。” 徐归宜顿默无言......说什么呢?原来是风弄竹声,只道是金佩响月。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就这样,世间再也没有仙乐,也没有戚相思,只有东宫里面的裴锦。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 这个冬天,太子虽然禁足东宫,但是淳徽殿却十分热闹。不,应该说是整个东宫十分热闹。 成鹤薇不止一次问过徐归宜:“姐姐,这个小锦姑娘,真的出身青楼吗?她好像什么都会!” 会操琴,会咏诗,这两点很对卢至柔的兴致;会围棋,三五两日可以与安若素来一局;会投壶,成鹤薇正愁东宫无敌手,恰好有了个裴锦。 她来了之后,大家的日子都有趣了很多。唯有一样,东宫里面没有戏台子,加上这冰天雪地的,徐归宜也不可能让她冻着冷着。 因为徐归宜实在太好奇了,于是今日去了永辉楼,找太子帮忙。徐归宜刚一坐下说明来意,傅岚宸就拿出一沓信件递给她。徐归宜接过一看,上面记载的正是裴锦的生平记事,就连她的父母族人都调查的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实在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只是他从来不把自己当回事而已。 “世代居住平阴,二十年前满门迁来光凌,十岁时父母因罪自裁,自此罚没为官妓......”平阴裴氏,看来跟武靖侯府没有什么关系了。 徐归宜漫不经心的来了一句:“这姑娘的名字取的如此凑巧,妾身还以为与武靖侯小世子有什么关联呢。” “哐”的一声,不用看,也知道是傅岚宸手上的茶杯发出来的声响。 “太子妃,此话何意?”傅岚宸的声音陡然冷了很多。 徐归宜温和从容,不慌不忙:“不是妾身多疑,实在是这名字.....取的太凑巧了。”不然您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将裴锦的上面三代,都调查的如此细致啊! “平阴裴氏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她的父母因一桩小案定罪自裁,她才沦落青楼。十四岁成名,十六岁遇见安王殿下,十八岁离京,今年二十三岁。与殿下同岁,生辰还同月......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奇事?”徐归宜有些惊叹。 傅岚宸似乎是忆起了一些往事,说话间,略有片刻的恍神。 “太子妃,你说这世间,会真的有那种一分为二的双生子吗?”他目光凌厉,摄人心魄。 徐归宜没由来的心中一慌:“殿下,为何突然想到了双生子的传闻?” 傅岚宸也不知道为何,就突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自己都觉得荒诞至极。当年裴照锦刚死的时候,他窝在东宫里面半年,求过仙也问过道,他希望他的阿照没有死,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 可是一批一批的修道士都没能给他一个结果,他不得不死心。当他慢慢接受裴照锦已经死去的事实时,上天却让他娶了一个眼睛神似阿照的太子妃。 真的太像了,他看着那双眼睛,都怕自己一时没忍住,就喊出了阿照的名字。 而且,阿照是男子,太子妃却一直是徐家的女儿。他派人查过的,徐归宜一直是徐彦的女儿,虽然生母早逝,但的的确确,在他的阿照还活着的时候,世上就有了徐归宜的存在。 他的阿照明艳热烈,张扬不羁,可是他的太子妃温默内敛,循规蹈矩,是那种最无趣的大家闺秀。 他们二人如此截然不同,怎会是同一个人? “没什么,孤昨日刚看了一本奇闻异录,见到了双生子的传闻。今日一时兴起,随便问问。”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缓响起,不疾不徐。 这个世界上有眼睛神似的徐归宜,也有名字相似的裴锦,却再也没有了裴照锦。 当年裴府满门被灭,他要查裴照锦的出身来历,也无从查起了。 大家沉醉对芳筵。愿新年,胜旧年。 因为楚王殿下的生辰又到了,小殿下抱着他父皇的大腿摇晃了一下午,人都晃晕了,皇帝陛下终于下令,解了太子的禁足。 然后楚王殿下没等来他五哥的道谢,却等来了一箩筐的古籍和书帖....... 傅岚宸在整理的时候,徐归宜都有些看不过去了,开口道:“殿下,楚王今年才十一岁,还是个小孩子,您整理这些《太平御览》、《御览经义》、《二十四史》、《名臣奏议》,他能读懂吗?” 傅岚宸停下手中的动作,颇为认真的想了想:“小八的学业,孤一直在跟,他八岁学《中庸》、九岁学《礼记》,十岁学《六韬》,这些书籍他稍微花些时间,应该没问题。” 徐归宜自己本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对于傅岚宸的话自然是一万个不认同的,慨然道:“殿下,这些都是储君才被要求读的书,小八只是个寻常皇子,日后做个富贵的闲散亲王就是了。而且,妾身看德妃娘娘都没有对他如此严格.....” 傅岚宸将一沓厚厚的书,放进箩筐里,定着眼睛看向徐归宜:“你如何确定,孤的弟弟只能做个寻常皇子,而不能做储君?” 徐归宜:“.......”!!!! 傅岚宸的意思是???? “殿下......您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徐归宜实在是心悸的很,这样重大的事情,怎么到了傅岚宸的这里,仿佛就成了一个平常无奇的小事。 傅岚宸凤目赫然:“太子妃觉得孤像是在开玩笑?” 徐归宜心下一紧,她心疼傅浔,不愿他沾染那些皇权斗争,一时间没掌握好自己的心神,急道:“妾身虽然愚笨,却也知道殿下所愿。殿下既知皇权争斗不断,宫廷纷争不息,却为何一定要推着楚王出去?”一时心急说了真话。 可傅岚宸不怒反笑:“真是怪事,孤有好几位弟弟,太子妃为何独独关心楚王?” 徐归宜不置可否:“殿下是在答非所问?” 傅岚宸声音冷冽:“太子妃不也是答非所问?” 徐归宜闻言脸色大变,忙低头避开傅岚宸的审视,应答:“楚王是殿下的弟弟,自然也是妾身的弟弟。” 傅岚宸随之轻呵道:“楚王天资聪颖,秉性纯良,不输任何一个皇子,孤对他寄予厚望,有何不妥吗?”可您这不是一般的厚望啊!!! 徐归宜是长姐心态怜惜楚王,自然不愿意他收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可傅岚宸不一样,他是绝对的严兄严父,他厌恶皇帝引起的皇权争斗,厌恶皇后搅乱的宫廷纷争,却并不厌恶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是一个男人,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人。男人天性慕强,渴望皇图霸业,渴望一朝登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不过是他经历了一些事情,让他对自己的家族和父母失望了,所以才持有如此消极的态度。 傅浔是他最疼爱的弟弟,那他自然要将这天底下,他认为最好的东西,捧送给他。 书房之中,傅岚宸和徐归宜正在为傅浔的事情僵持着,这时吴嬷嬷的声音在外响起。 “太子殿下,太子妃,进宫的时辰到了,要准备出发了。” 今日除夕,宫里有正宴,各位皇子亲王都要进宫赴宴。 “知道了,本宫与太子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马上就可以出发。”徐归宜收起冷凝的目光,对着外面的吴嬷嬷朗声喊道。 徐归宜转过头,看到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傅岚宸的面孔,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不说话的时候,总给人一种高冷出尘的气质。但在明亮的光魅中,他眉目微微敛,唇畔淡淡抿,似乎陷入了沉思。这一瞬的神情,身上的冷气顿收,显露出来的是王孙公子身上特有的平静和雍贵,端的是眉目如画。 81、今日楼头柳又青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看着这样的傅岚宸,徐归宜总希望他能多笑一笑。他为什么总是不爱笑呢? 他眉目若再飞扬一些,神情若再精彩一些,褪去这身冷气沉沉的鸦青色常服,换上朱色或者紫色的锦袍,策马在朱雀大街上,一头乌发飘扬在空中,腰间的配饰发出叮当的响声,脸上带着七分明亮三分骄傲的笑容,摇摇地向她走过来—— 那是十三岁的傅岚宸,光凌城中最明亮耀眼的五殿下。 那一日她在跪在观音大士的神像前,她不求子嗣,她只求了两件事。 第一愿,为裴氏,沉冤得雪,数万亡魂得以安息。 第二愿,为傅岚宸,所得即所愿,君心长欢愉。 傅岚宸垂下眼眸,绕过徐归宜的人,自己推开书房的大门,径直走了出去,头也不回。他其实心里烦闷的很,不知道为什么,禁足东宫的这些日子,他总是频频做梦,梦到一个记忆深处的人。梦里,他看到十三岁的裴照锦,突然一下子变成了二十来岁的模样。 可是二十来岁的裴照锦,竟然有着一张和太子妃一模一样的面孔,他心中害怕极了,所以总是在梦的最后,慌乱的惊醒。 傅岚宸不怕阿照来梦里找他,可他怕自己的心乱了,看什么都乱。 太子妃怎么会是阿照呢? 新春伊始,生机勃勃,百姓们还沉浸在过节的喜庆之中,光凌城发生了几件大事。 徐归宜以为傅景初被降爵,回到封地就藩,当日的那场闹剧便已有了收局。直到南宫家近日动作频频,她才意识到,傅景初虽然回到封地,可他留下的后遗症远远不止。是啊,傅景初走了,可不代表帝都的风就停了。 先是宁都王妃杨氏的娘家侄子,与一个年轻的小公子在猎场上发生争执,一怒之下将人射杀在当场。 徐归宜知道这件事时,刚好是正月初八,也是徐达的生辰,她和傅岚宸回承恩公府吃团圆饭。徐承祯说起那个被射杀的小公子,竟是兵部侍郎的独子,而且还是老来子....... 徐达当下悲痛道:“堂堂天子脚下,竟然如此目无法纪,实乃心痛之极!”说罢,重重拍了一下饭桌。这让众人手中的筷子都不由自主的停下了,纷纷不敢多言。 傅岚宸皱着眉头,面色也不好看,冷声道:“杨谏区区一个校尉,敢当场射杀朝廷重臣之子,只能是仗着宁都王的权势了,寻常人何敢如此放肆?” 徐归宜默默的将筷子按在了桌上,心里叹着气。杨谏自然应该抵命,可是这事,似乎有些蹊跷。 由此件事拉开序幕,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南宫族人仗势欺人,射杀众臣之之,暗纵家奴霸占良田,强抢民女,以权谋私等数项罪名,都被大理寺给揪了出来,就跟接龙一样,一件跟着一件。 大理寺前去搜查证据的过程当中也十分顺利,就好像有人已经提前将所有的东西,从深沟翻了出来,就等着人来拾起放进筐里。南宫家一朝楼塌,墙倒众人推,塌的这样迅速,推的这样猛烈。 太宁宫门前,南宫贵妃足足跪了两个时辰,皇帝才见了她一面。 “陛下,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对付我们南宫家,不然不会所有的事情,都在这几日都翻了出来。”南宫贵妃今日来太宁宫前,便卸去了珠钗,此刻一身素服,哭的梨花带雨。 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南宫宁,这个他宠了几十年的贵妃,面上的十分怒容也化成了眼中的三分悲悯和三分怜惜。可他的脑海中顿时又浮现了,兵部侍郎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以及御史大夫年少清咄咄逼人的姿态,不由又眉头紧皱,收起了对南宫贵妃的怜惜。 “你说有人在背后对付南宫家,朕相信。可是苍蝇不叮无缝蛋,如果南宫家没有犯错,如果兵部侍郎的儿子没有死,那么这些风浪又怎么会突然被刮起来呢?” 说到这里,皇帝的理智终于回归,眼中多了一丝清明。“贵妃,这些年朕对南宫家如何,你是知道的。如今南宫家被爆出来这样的丑闻,朕的颜面都被你们南宫家扫地了。” 南宫贵妃一听这话,哭的更加伤心了,跪着行了几步,大喊道:“陛下,请念在我们南宫家这些年,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份上,从轻发落。” 皇帝原本以为南宫贵妃是站在自己这边,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但是听她一心只为南宫家求情,丝毫没想过自己的处境,不由心火难消。 “你说南宫家这些年忠心耿耿,可朕这些年赋予南宫家的权柄还少吗?甚至远远超过了皇后的母族长平侯宋家,你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口口声声只为南宫家求情,那你有没有想过,昨日朕在德清殿,是如何被众大臣为难,被御史台抨击的。他们一个个跪在朕的面前陈情,求着朕给兵部侍郎一个说法,实际上心里都在骂朕昏庸,骂朕无能。” “陛下!陛下.......陛下......”南宫贵妃哭的不能自已,但是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陛下,就算臣妾的母家有天大的罪过,还请您看在齐王和魏王的份上,从轻发落。” “齐王,他马上就要去之藩了,臣妾马上就要与自己的儿子相隔千里,请陛下不要让皇儿带有遗憾的离开父母......”南宫贵妃搬出了皇帝最喜欢的儿子,这让勃然大怒的皇帝,突然满腔怒火都不知道往何处撒了。 是啊,赵王和齐王年长,马上就要离国就藩,南宫家如果倒了,那么谁来制衡皇后和东宫呢?羽翼未丰的那几个小皇子?还是失去了母族支撑的魏王? 费尽心思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将皇后的母族宋家,一点一滴的打压了下去。南宫家一倒,宋家岂不顺势又上来了? 这样不对! 皇帝厌恶南宫家,却并不惧怕南宫家。可宋家不一样,皇帝厌恶宋家,却更惧怕宋家。 想着想着,皇帝将目光定在了南宫贵妃的身上,面无表情道:“贵妃,你知道这么多年,朕为什么一直宠爱你胜过后宫众人吗?” 南宫贵妃此刻心中又急又怕,声音有些颤乱:“臣妾愚笨,请陛下指教。” 皇帝眸若寒冰,声音冷的可怕:“因为皇后和德妃她们,总是将家族看得比自己的儿子和丈夫更重。可贵妃你不一样,以往的时候,只要朕的想法与南宫家不同,贵妃总是坚定的维护朕。” “可今日朕才知道,原来贵妃和她们也是一样的人,到了最后关头,还是会放弃朕,选择自己的家族。”皇帝的声音不高不低,平缓没有起伏,可落在了南宫贵妃的心里,却犹如千斤巨石,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心尖上,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无法呼吸。 “陛下......陛下.....”南宫贵妃悲痛的哀嚎了一声,这个即将沦为和皇后一样的女人,绝望的嘶鸣着,皇帝却再未抬眼看她。 “回去吧,回到兰池宫,那里有朕为你种植的牡丹。雪儿,别辜负朕对你的最后一丝情意。”皇帝半阖上眼,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南宫贵妃跪在地上抽泣着,慢慢的站起身,自己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又整了整头发和仪容,一步一步的走出太宁宫。她双手覆上眉头,试图掩盖住眉宇间深深的忧愁,可是心里的悲痛,却无时无刻不在跳动。 她知道皇帝会放过南宫家,可她也知道皇帝这一回,不是为了她放过南宫家。她与皇帝相伴几十年,实在是太了解他了。想到此处,她凄厉的笑了笑,觉得全身都冰凉透了。 皇帝颓废的坐在龙椅上,左手搭着眉目,右手随意垂着,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放过南宫家这一次。可他心里不情愿的,这样大的纰漏,南宫家势必要重重的敲打一番了。毕竟皇权在上,他才是唯一的主人,谁都不容侵犯。 雨过天晴湖山如洗,春风习习透过谁眼眸? 光凌三月,淳徽殿的后院绿叶成荫,青苔遍地,前两年新移植了一些花木,去年开的不好,徐归宜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不过今年大概已经适应了水土,今春的桃花开的极好,这让她很是惊喜。 这一日早起,并无什么事情,用过早膳之后,徐归宜去了西泠轩。从去冬开始,安若素又病了,连着几个月病情丝毫不见好。想起那个总是一脸病容,苍白瘦弱的女子,徐归宜无法不心生怜惜。 她曾经向成鹤薇和卢至柔打探过安若素的身世,可谁都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就连吴嬷嬷都所知不多,只说安若素是傅岚宸在大理寺的一间牢房里,捞出来的罪臣之女。 傅岚宸遇到她的时候,因为全身上下都被用了刑,身子已经伤了根本。但他还是冒着皇帝的怒火,将人带出了大牢,圈养在别苑中。 西泠轩中,安若素咳个不停,手上还抱着一个绣架,绣面上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鹤。 “宝林,您歇息一会儿吧。”宫人低声劝道。 安若素摇摇头,并不听劝,仍然继续绣完仙鹤的最后一只眼睛。 今日天气初晴,只听到外间房檐下的燕子在来回打转,安若素看着燕子的一双灵活翅膀,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她是东宫的宝林,也是罪臣之女。三年前,父亲因罪被削去官职,家产罚没,全家都被控鹤卫羁押,进了大牢。她心里一直记着,若没有太子殿下,安家这个劫,怕是满门都要填了进去。 82、世间女儿多悲苦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不用进宫的时候,徐归宜在东宫中都是简洁装扮,长发半挽,梳了个参鸾髻,两边各插一只九色百宝玲珑金步摇,身上一件瑰色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并无过多的坠饰。 她一个人站在冷泉苑中,看着几株桃树带来的春天,树枝上穿落着稀稀落落的几簇桃花,颜色淡淡。徐归宜不禁回忆起江东的春景,必是花红柳绿,春江水暖,真是无限怀念啊..... 傅岚宸进入后院之时,便看到此番场景,光凌三月春,一树秾桃花,还有他的太子妃。徐归宜静静站了很久,许是想到了什么事,想的出神,连他的到来都没有发觉。 他原是要找徐归宜谈事情的,但看这满园春色如许,美人风姿摇曳,实在不忍惊扰。于是静静的等在徐归宜身后,等她什么时候看完桃花,什么时候再回过头来看见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归宜感觉到有一阵春风拂过脸颊,有了丝丝寒意,才回过神来转了个身。一转头便看到了,漫天青空下的傅岚宸,修身玉立,眉目堪绝,容光焕发的如瑶林琼树般熠熠生辉。 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望,静谧的看着彼此,谁都没有先说话。过了一会儿,徐归宜打破平静,率先朝傅岚宸走去,他也朝这边走了过来。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徐归宜强压下内心的悸动,佯装从容道:“参见殿下。殿下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话。” 傅岚宸眉宇晕开,声音含笑:“太子妃瞧着那树桃花,似乎比看见孤更开心?” 徐归宜屏气,一时语塞,憨笑道:“让殿下见笑了。” 傅岚宸却并不是真心要嘲笑她,反而柔声道:“一树桃花而已,有什么大碍?太子妃心生欢喜就好。”言罢,满目春意。徐归宜心中更加气涌彭拜了,他刚刚说,只要她心生欢喜就好了??? ......心生欢喜。 有多久,她都忘了人生中还有这样的词汇存在。她心头一时间涌上诸多情绪,江河奔涛般在她心口乱撞,撞的她身心凌乱不堪。她眸子渐渐湿润,只好垂下眼睫,不敢再看傅岚宸。 “殿下,是有什么事要对妾身说吗?”徐归宜声音有些低微。 傅岚宸的眼神顺着她垂下去的眉睫,也沉了下去,半响才开口道:“舅舅大婚之后,会常驻光凌。父皇的意思是,让孤暂代巡视西境一职。” 长平侯的婚期定在三月下旬,难怪傅岚宸这几日不是往长平侯府跑,就是往城郊的朱雀营去。 徐归宜闻言一惊,抬眼看向傅岚宸,有些语凝:“朝廷诸多良将,一定要殿下去西境吗?”皇帝就算想释下宋家的兵权,也没必要动用一国储君的仪驾吧?徐归宜心里暗诽。 主要还是.....当今陛下生性多疑,凡是沾染了兵权的,在他心里总没个好印象,况且傅岚宸又常年不得他待见。如果他去西境,稍有不慎,徐归宜担心东宫的日子会更难过。 傅岚宸听了,脸上闪过一丝凉笑,微微叹了口气:“舅舅经营西境多年,此番他被我父皇困在皇城,孤若不去西境走一趟,我父皇寝食难安。” 看着强装平定的傅岚宸,她心中五味杂陈。谁说太子殿下不学无术,胸无大志。他明明比谁都懂他父皇的猜忌,懂这皇权的孤寒。越懂才越抵触,可抵触了这么多年,还是逃不过,真是令人悲哀! “那妾身预祝殿下,此行顺利,早日归来。”她有千言万语想跟傅岚宸说,每次话到嘴边,才想起她没办法告诉他。看着傅岚宸离开的背影,她差点没忍住就要喊住他,她想告诉他,安若素今天告诉了她很多事。 “妾身的父亲从前是宫里的起居郎,因为一句话得罪了陛下,所以被削职流放,妾身满门都被下了大狱,是太子殿下救了妾的家人。” 徐归宜当时懵懵的,不知安若素为何要突然对自己说起家世来,愣了一会儿,遂问道:“你的父亲,说了什么话,得罪了陛下?” 安若素目光哀婉,攥着帕子,怯怯道:“具体妾身也不知道,只听说,当时陛下大骂妾的父亲大逆不道。” 徐归宜见她一脸病容,还畏畏缩缩的,不忍让她想起伤心往事,忙道:“既然不知道就算了,我们不说了。”她并没有揭别人伤疤的嗜好。 安若素抱紧手炉,目光忧柔的看着徐归宜,实心实意道:“妾虽然不知道父亲究竟说了什么惹怒的陛下,但是妾知道,父亲当时是为故去的飞鸿将军辩驳了一句.......” 徐归宜一时间犹如头顶响了一个焦雷,震的颅内烘烘,原来竟是裴家欠下的罪孽。 “陛下龙颜大怒,当下就把父亲打进了大牢,后来太子殿下听闻了前因后果,几番周旋,才救了我们全家一命。当时妾在牢中受了重刑,太子殿下感念妾父亲的仗义执言,才把妾带回了东宫治病。所以,娘娘不要误会太子殿下对妾有什么,殿下只是怜悯妾的父亲,顺带怜悯妾罢了。”原来她绕绕弯弯的,说这么多,竟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徐归宜不禁眼眶有些发涩。 “本宫没有误会,素素不必担心,只管调理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安若素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娘娘,妾.....很快就要离开东宫了。” “离开东宫?你要去哪里?”徐归宜大惊。安若素眉眼温柔,嘴角轻柔:“妾要去蜀中,妾的家人都在那里,妾求了太子殿下,他已经允准妾过去和他们团聚了。”一家人团聚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想当初,如果不是遇见了太子殿下,她根本撑不过大牢的刑法,几乎断定自己就会死在大牢里的时候,上天竟然派了太子殿下来救她。安家族人从大牢出来后都回了偏远的老家,安若素的母亲带着弟、妹去了蜀中定居,那是离安父最近的地方。如今,她也马上要过去了。 徐归宜闻言一颤,抬眸看她那一抹柔笑缱绻,心脏仿佛被银针扎了一针,隐隐作痛。半响后,徐归宜终于平复自己的情绪,面上抹上了一层温和的笑容,还隐隐带着一丝担忧:“可是你的病情?” 安若素温然道:“都已经养了几年了,能好的话,早就好了。太医说,妾在牢中伤了根本,恐怕好不了啦。但是也没有关系,娘娘不必为妾担心,死前能和家人一起度过,妾觉得很知足。”她说这话时,面容十分恬静,仿佛只是一件不痛不痒的寻常小事,可徐归宜的心里更痛了,终是没忍住,一滴泪划破眼角。 安若素见她哭的伤心,忙着急道:“娘娘莫哭,妾真的没有关系,在东宫里的这几年,能遇到娘娘,还有成姐姐,卢姐姐,妾真的非常开心。”她还在竭力的安抚她。 徐归宜实在忍不住了,用手捂住嘴巴,倏地站了起来,泪光晶莹的别过头去看向窗外,云开雨霁,天在一点点发生变化,天色由暗转明,眸中的画面正在一帧帧变亮。 她哭了笑,笑了哭,右手抚住心口,轻缓道:“但愿年年,春风有信,人心长久。本宫祝愿妹妹:长命百岁,事事如意。” 她不知道,她是如何走出西泠轩的,她不敢去看安若素的湿润的双眸。走到庭院里的时候,终于听到里间传来一声声呜咽,悲难自抑。 长平侯大婚之前,傅岚宸就安排了安若素假死离京。 成鹤薇和卢至柔不知真相,纷纷大哭了一场,就连裴锦因为失去了一个对弈之人,都伤痛了好几日。徐归宜虽然知道安若素目前还没有死,可想到今生或许再也见不到了,心中的伤心也并不比她们少。 破日长空,暖风熏人,徐归宜正在料理西泠轩的后事,突然有一个门外的宫人疾步跑来说,承恩公府的人来找太子妃,是极要紧的事儿,请太子妃务必要快。 徐归宜有些纳闷,心里估摸着,承恩公府的人从来都是端节持礼的,从没有这样失态过,现下发生了什么要紧事,一边想着,一边快步往门外走去。 “太子妃娘娘,快救救我家五小姐吧?”来人是个脸生的小丫头,徐归宜往常在承恩公府并未见过。 “你是何人,何事求见我们娘娘?”袭月厉声问道。 “太子妃娘娘,奴婢是五小姐跟前的文静啊!”小丫头哭的甚是伤心,徐归宜随即明了:“你是祝宁跟前的人?”人都不管不顾求到了这里,竟是发生了何事?“你快说,你家五小姐怎么了?”终归是一脉相承的亲姊妹,徐归宜心里有些紧张。 袭月听了是徐祝宁跟前的人,连忙过去扶起文静:“你快说,五小姐如何了?难道是她在袁家过的不好?”文静抹了把眼泪珠子,抽噎道:“太子妃,您救救我家五小姐,您再不去救她,她就要死了!” 徐归宜顿觉五雷轰顶,忙大声逼问道:“祝宁不是有了身孕,快要生产了么?怎么就要死了?” 袭月惊吓之中,连忙命人快快去备车,又让青玉去取了徐归宜常穿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来,这一趟一定要去了。 “五小姐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子,可是袁夫人还日日传唤五小姐到跟前端茶送水,五小姐性子温顺......”徐祝宁向来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软性子,长辈说一,她不敢反二,从前在娘家如此,如今在婆家更是如此。 徐归宜几次回到承恩公府,薛氏总说徐祝宁在袁家,人人都夸徐祝宁恭敬知礼,是个极孝顺的孩子。 83、恨君不似江楼月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半个月前,袁家姑子回门,说也怀了身子,害喜的厉害,袁夫人说,我们五小姐是个贴心细致的,就让我们五小姐去亲自照料袁家姑子的身体......”一听到这里徐归宜顿时火冒三丈,自己的女儿怀孕了,千娇万宠,就不把儿媳妇当人吗? “那袁家姑子未出阁之前,听说是个十分骄纵的主儿,如今嫁了人,又怀的头胎,害喜的厉害,便越发骄横了,稍有不顺,便拿屋里的使唤丫头出气,我们五小姐......”文静实在替徐祝宁伤心,又哭的说不下去了。 徐归宜坐在马车上,眉川越来越深,青玉和袭月一直在给文静拍胸抚背的顺气。 “昨儿个,袁家姑子嫌弃我们五小姐端的银耳羹凉了,今儿个,又嫌弃我们端的青梅糕味道不对,又是摔碟子,又是打骂下人,五小姐好心去劝阻,却被她一推,撞到了柜子上,当下便疼痛不止.....” “她们见惹了事,便马上去叫大夫,却不敢叫外面人知道。”文静恨的咬牙切齿,双目含怒。 “什么?”袭月双目直冒怒火,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她在徐家待了多年,也算是看着徐祝宁长大的,如今听到袁家人如此蛮横恶毒,恨不得立马冲到袁家母女面前,狠狠甩她们几个大耳刮子。 “什么!”青玉稍稍镇定,但也没镇定所少。她虽然面冷寡言,却是最见不得弱女子被人欺辱的了。 只有徐归宜还存有一丝冷静,疾呼道:“祝宁还好吗?可撞到哪里了?孩子呢?可保住了?”越问下去,心里越着急,又担心徐祝宁,又恨她软弱。 因为徐归宜让加快速度赶去城北袁家,所以一路上马车很是颠簸,但是谁也没有觉得不适,她们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见到徐祝宁。 “万幸大夫来的及时,孩子没事,五小姐也没事。只是他们如今拘禁着她,不让她出门,也不让娘家人去看她。更可恶的是那袁家姑子还跟丫鬟们骂道,说我们五小姐仗着有身子,总是摆贵家小姐脾气,矫情造作,故意引人心里难受。”文静说到这里,气的双目怒睁,衣袂的一角都快被手指的力量搅烂了。 袭月和青玉的脸色骇然,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徐归宜强压着内心的火焰,只觉得五内俱焚,手指紧紧扣在手心,额头青筋暴起。 袭月是个直性子,心里着急,便指着文静大骂:“主子性子柔顺就罢了,你们这些陪嫁的奴才,也不知道往承恩公府和东宫报信吗?养着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文静心里害怕又委屈,抽咽道:“奴婢和五小姐一样,日日被人盯着,今天是借着出恭的间隙,偷偷逃了出来的。先去了承恩公府,府里说公爷带着大夫人回斓州去了,世子在翰林院供职,世子夫人回了娘家,奴婢.....实在没有办法,才求到了太子妃娘娘的跟前......”说完,又哭了。 青玉拍了拍文静的肩膀,又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街段,对着徐归宜轻声道:“太子妃,还有一会儿就到袁家了。” 徐归宜紧了一下眉头,双目焠冷,面若寒冰,不发一言,这是徐归宜发怒的前奏。 到达袁府之时,青玉率先下车前去通报:“东宫太子妃驾临,还不速速去回禀你们当家人来跪拜?”她严肃时,面冷目威,很有东宫内侍的气派。 待到袁夫人带着一众女眷和仆妇前来迎接东宫车驾时,徐归宜由着她们跪地问安,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正色道:“听闻你家少夫人快到生产的日子了,本宫今日特意带了两位太医前来,给少夫人请平安脉。” 跪在最中间的袁夫人舌头打结,颤颤巍巍的开口:“老妇人.....叩谢娘娘关怀,只是媳妇怀着身孕,正卧床.....休息呢,恐怕......不便去惊扰她。” 徐归宜皮俯首看向袁夫人,冷呵一声:“惊不惊扰的,待本宫见到了人再说。夫人,引路吧。” 袁夫人平日里在府中作威作福惯了,到了太子妃的跟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此时却唯唯诺诺的,徐归宜问什么,她答什么。偶有几句想要狡辩的,但见文静站在徐归宜的身后,便知道说什么也无用了。 只她想不明白的是,从来不跟徐祝宁来往的太子妃,今日为了她那个“好儿媳”,竟然亲自来了袁家,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可她哪敢多想呢? 到了徐祝宁居住的院落,青玉直接将袁府众人拦在了外头,只让徐归宜带着两位太医进去,后面并跟着袭月和文静。 看着侧卧着床榻上的徐祝宁,面色蜡黄,唇角干涩,不由心生又气又怜。其他的妇人怀着身子,不说被夫家当祖宗一样供着,那也必定是前拥后簇,伺候的周周道道,哪像如今徐祝宁这副鬼模样。 “三姐?!”徐祝宁那双干涸的眼睛,在看到徐归宜的那一刻,急涌出一汪银泉来。徐归宜快步走上前,本想先骂上几句,可是看她那副可怜的样子,心又软了几分,实在不忍出言相斥。简单问了几句后,便让两位太医给徐祝宁把脉。两位太医都说是心情郁结,气血亏空,调理即可,本无大碍,徐归宜才放了心。 太医开了调理的方子,又叮嘱了一番后,才在袭月的陪同下退了出去。直到屋内只剩下了徐归宜、徐祝宁、文静三人。 “三姐!!!”徐祝宁这爱哭的毛病,是一点儿好转儿都没有,徐归宜却不惯她,只冷着脸骂道:“堂堂徐家的五小姐,袁家的大少夫人,竟然将自己捯饬成这副鬼样子,徐祝宁,你摸着良心问一问,对得起祖母往日的教导吗?” “你如今怀着身子,他们就敢这样欺负你,只怕你生下孩儿之后,处境越发艰难,到时候就连孩子也跟着你一起受苦。” “三婶虽然蛮横,却是最疼子女的,枉你在她跟前养了十余年,她的厉害和手段,你竟是半点儿也没学到!”徐归宜当她是嫡亲的妹子,每一句都戳中心窝子骂,毫不留情。 正因她骂的凶狠,原来还在哭泣的徐祝宁和文静,都被骂怕了,渐渐的停止了抽搐,竟也不哭了。见状,徐归宜端过一旁的药膳,亲自喂了徐祝宁喝下,或许是药膳的效应,又或许是徐归宜的话生了效,停歇半响,徐祝宁的气色已经好了不少,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小五,三姐只问你,这袁家你还想不想继续待下去?”这个问题很重要,关乎到徐归宜接下了对袁家众人的审判。 徐祝宁神色诧异,静默了半响,便晓得了徐归宜的话意,凄凄然道:“姐姐今日教我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原先是我顾忌许多,我嫁到袁家,本是高嫁,我又想博一个贤良的好名声,所以处处隐忍,事事恭谨。” “却忘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今日我总算看明白了,一味的隐忍克制,没有让他们见识到你的手段和可怕,他们是不会真心敬服你的。我不愿欺负人,反倒吃尽了被人欺负的苦头。” “我若是再忍下去,将来受欺负的,不仅是我自己,就连我的孩儿也会人被人看轻了去。三姐,我想在袁家继续过下去,但是我不想再忍下去了......”徐祝宁心中酸楚,语气中也带着一股幽怨和愤恨。 有恨就好,有恨就还知道改过。 徐归宜心绪复杂,知道她的打算后,自觉多说无益,只仰头叹道:“罢了,你喜欢袁怀珍么?所以,你想跟他做一辈子的夫妻?”本来面色蜡黄的徐祝宁,在听到袁怀珍的名字时,脸上竟然出奇的多了一丝红晕。 “他待你好吗?”徐归宜不死心的多问了一句。徐祝宁目光闪烁,羞涩道:“相公,他待我不错的,只是.....他是男子,不好插手后院之事,所以不便为我出头.......”.......好一个不便! 徐归宜恨她不成器,可余光却扫到了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忍了又忍,将话语堵在了唇齿间。“好。我晓得了,你安心调理自己的身子,其他的不要多想。你若想继续和袁怀珍过日子也不难,答应我一件事。” 徐祝宁抬头,眼神疑惑。徐归宜替她掖了掖被角,平静道:“今日跟我回承恩公府,等生下孩子之后,再做打算,到时候你如果还想回袁家,我必不拦你。只是,你如今这样在袁家熬着,日日不安,实在令人担心。” 徐祝宁想起嫁进袁家一年多,从来没有过过舒心日子,成日里谨慎小心的做好每一件事,却落得这样的处境。思及往日种种,便越发想起娘家人的好来,徐归宜提出让她回承恩公府待产,她几乎没犹豫的就答应了。 徐祝宁是个心软的女子,却并不是个蠢笨不知悔改的女子。 “好,你先歇会儿,我替你去料理了那些糟心事,保管让你和我将来的小外甥,日后在袁家顺顺利利,开开心心。”徐祝宁连忙道谢,徐归宜也不忸怩,大大方方承了她的谢,就带着袭月去见袁家众人。 让徐家的女儿,怀着身孕还端茶倒水,还伺候出了阁的小姑子,受尽了屈辱。袁家人作威作福惯了,竟然欺负到徐家女儿的头上了,徐归宜心中冷笑一声,直往正厅走去。 她们这些做姐姐的,徐广燕泼辣,徐周燕狠厉,徐归宜腹黑,可她还们有一个通病,就是护短。 84、恨君恰似江楼月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当徐归宜坐在袁家的正厅,听着袁大人和袁怀珍,一个一个陈情赔罪的时候,沈氏也从承恩公府赶来了。 沈氏刚进门,得知了文静去过承恩公府的消息,忙差人去打听,便打听到了徐归宜今日来了袁家,心下便觉得有大事发生,便火急火燎的赶来了。 沈氏的为人处事和徐家几位女儿不同,徐家都是直来直去的强硬手段,反正有钱又有势,蛮横些又何妨? 沈氏却是细刀子割肉,初时并不觉得多疼,待她持久性的一刀一刀的割下去,不说遍体刺痛,就是血也快要放干了,实则叫人生不如死。 对于那刻薄刁钻的袁夫人,徐归宜是一句废话也不想跟袁大人多说,只阴沉着一张脸,肃然道:“听说袁夫人和袁大人,三十载夫妻,本宫也不好叫你们夫妻分离,阴阳两隔的。只是袁陈氏刻薄寡恩,实在当不得一家主母,这件事就容袁大人自个儿细细思量吧。” 袁大人战战兢兢的叩头道恩,只见那袁陈氏早已软趴在地上,如同一只抽了筋骨的大母虫。 徐归宜又看向袁怀珍,她看他不顺眼,实在没什么话说,想到他是徐祝宁欢喜的人,只忍着性子,警告了一番:“袁怀珍,你若看不上我徐家的女儿,可直接奉上和离书,我徐家必定双手接过,莫要仗着祝宁心爱你,便想粉饰太平,得过且过。你是堂堂男子汉,是要求功名的,难道没有听说一句古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袁怀珍忙稽首叩拜了三次,连连请罪不及。 最后又看了看那骄纵蛮横的袁家姑子,以为是个什么样的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不过是个身型肥胖,大盘子脸的憨态少妇罢了。 “袁家姑娘又孝顺,又贤惠,是我等望尘莫及的,这样的好品德,真真是多亏了袁夫人教女有方,你说是不是啊,袁大人!”说罢,斜睨看了袁大人一眼。子女犯了错,自然是父母来担当。 袁大人拉着他女儿一边赔罪,一边说好话。只那位十分骄横的袁家小姐,一个声也不敢出,只一味的叩头,脸色惨白。 于是,沈氏和徐归宜二人,一文一武的在袁家正厅中,磋磨了半日的光景,失手间茶盏也碎了四五个,才大摇大摆的接上徐祝宁回了承恩公府。 回到承恩公府,沈氏便跟徐承祯说,让他打点了一下,将袁家姑爷调离去了涯州,任期越久越好,此去经年,袁家小姑子这个贤惠妻子必要随行才是。只是涯州在天涯海角之外,距离光凌城天远地远,她再要回京,没个十年八年的,怕是不能了。 第二日,徐归宜和傅岚宸进宫请安,一路上徐归宜仍然闷闷不乐。 傅岚宸见她面色沉凝,淡淡一笑,问道:“听说太子妃昨日在袁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怎么今日还是闷闷不乐?” 徐归宜闻声侧头,烦躁道:“殿下政务繁忙,怎么还管我们这些小事?” 傅岚宸被她的态度逗笑了,“既是小事,何故值得太子妃大动肝火?既不是小事,孤就不能一问么?”徐归宜此刻不想跟他耍嘴皮子,只干笑了一声:“殿下严重了,家务事而已,已经解决了。” 傅岚宸却不轻易放过她,“清官难断家务事,太子妃堪比包公?” “那殿下是觉得妾身昨日行事,太过跋扈了吗?”徐归宜不忿的问道。 “呵呵,跋扈的事情,孤做得多了,习以为常。只是太子妃一直眉头紧锁,难道是在想待会儿如何跟父皇和母后交待?”傅岚宸笑意加深。 ......徐归宜微愣住片刻,眸中忽显狡黠:“殿下愿意帮妾?”傅岚宸笑意深层的摆了摆手,却并不接话,徐归宜眼神略有些失落。 长亭梨花初开,十里清香雪海。 傅岚宸带着皇帝给他安排的五千麒麟军,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去了西境巡视。此时,距离他去年带兵前去辽东支援,刚好过去了一年。 短短一年,太子殿下在朝中的威望渐起,各方势力已有些蠢蠢欲动的迹象。 徐归宜这几次进宫,遇见赵王妃和齐王妃,总觉得她们的目光有些不同了。听皇后的意思,只要傅岚宸从西境回来,赵王和齐王就要去各自的封地之藩了。赵王的封地在登州,齐王的封地在衢州,都是一等一富庶的好地方。 可总有些人贪心不足,专门喜欢盯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眼红嫉恨,发疯发狂,真是可悲。 按照徐归宜和傅岚宸这样的懒人性子,巴不得皇帝赏他们一块肥沃的土地,自己做个富贵闲散的亲王,什么朝廷政务,宫廷纷争,一概不理,乐个清闲自在。 月末的时候,袁家的小姑子跟着自己丈夫远赴涯州,听说袁夫人为了给爱女祈福,要去城郊的清观里住一段时日,府中大小事务,便由袁大人新抬上来的贵妾把持着。 因为徐祝宁在承恩公府待产,所以袁怀珍每日下朝,便径直往承恩公府跑,承恩公心疼晚辈,便跟袁大人提出,让他们小夫妻在承恩公府暂且住下,等到孩子满月之后再搬回去。袁大人得了徐归宜的敲打之后,无有不应的。 皇后同徐归宜说,今年不知是什么大吉年,长平侯大婚,太子也懂事,她多年夙愿一朝达成,她想去五行山还愿。徐归宜寻思着,傅岚宸不在东宫,索性她便陪着皇后,去一趟五行山也未为不可。 所以这几日,徐归宜每日都进宫,帮忙打点皇后出行的相关事宜,刚过御花园的时候,便看到南宫明尘带着一群宫人,像是要往贵妃宫里去。 “参见太子妃娘娘。”南宫明尘带着宫人们问安行礼。 徐归宜略点了点头,看着宫人们手中鲜艳欲滴的鲜花,惊讶道:“这样的极品牡丹,这个时节可不多见,不知道恭敏侯是从何处寻来的?” 南宫明尘闻言神情一松,脸上尽是闲适的笑意:“贵妃娘娘钟爱牡丹,微臣身为子侄,就是花点心思也没什么。” 徐归宜眼角却微微上扬,浅然一笑:“听说陛下在东都为贵妃娘娘圈了一块地,专门培植牡丹。所以贵妃宫里的牡丹,永远都是最鲜艳,最夺目的。” 南宫家虽然已经落败了,宁都郡王日日在府中养病,可是帝王对贵妃的宠爱如昔,兰池宫的牡丹依旧是光凌皇城最美的花。 不管兰池宫实际的情况如何,可是世人眼中看到的,就是如此,一盆盆娇艳的牡丹如期送进兰池宫,是南宫贵妃地位的象征,是南宫家他日东山再起的底牌。 作为南宫家最清醒冷静的人,南宫明尘听到徐归宜的话后,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了一息,跟左右宫人道:“你们先将这些牡丹花送过去,别叫贵妃久等了,本侯稍后过去查看。”宫人们纷纷欠身告退,徐归宜也抬了抬手,袭月和青玉便往后退了几步。 徐归宜低首道:“侯爷有话要说?”南宫明尘目光略微愣了一下,随即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着,这个温婉恭敬,世人口中多有赞誉的太子妃。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有着姣好的容颜,堪称绝色,一双眼睛简直像春天的雨水一样澄澈明净,可...... “娘娘送我的两本手抄的经书,我还未曾言谢。”他声音是少见的冷冽,不像是道谢的热切样,徐归宜心下看透,却不点破。 只听他继续说道:“微臣曾有一次侍奉陛下的笔墨,他对微臣夸赞过太子妃的书法卓绝,说太子妃深得徐家真传,很有徐太傅的风骨。”眸子里的探究,实在叫人心生凉意。 徐归宜大抵知道了几分,低下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双眸微微含笑,注视着南宫明尘的面容,语气温雅带着一丝谨慎,“当日送给侯爷的两本经书,是少年时所写,字迹顽劣,让侯爷见笑了。如果侯爷不嫌弃的话,等到侯爷明年生辰,本宫再为侯爷誊抄一卷吧。” .....呵呵,南宫明尘心中笑了,脸上却双眉平展,面容平静,让人看不出喜怒。他上前走了两步,经过徐归宜身边时,停住脚步侧了侧头,低声道:“不敢劳烦太子妃,经书......我只要真清观的。” 徐归宜脸色煞白,目光闪了一下,追问南宫明尘道:“你去过真清观了?”他果然知道了。 南宫明尘眉目一挑,眸中一片冰冷,再无笑意:“可怜我的浅浅,没有太子妃的福气,书法能得父亲一笔一划的教授。”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落在徐归宜的心头,有如针刺,刺的她脸色刷白,无地自容,身子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他去查了,他查到了多少? 南宫明尘余光瞥她一眼,欲要走时,又换上了平日的浅笑,“太子妃能将那两本经书带给我,我仍然感激。我欠太子妃一个人情,日后一定报答。” 徐归宜心中苦涩,冷道:“我不要什么报答。浅浅是我的妹妹,能为她做些事,我心甘情愿。”徐家也好,裴家也好,都是浅浅的罪人。生前没有让她享到该有的尊荣,死后也没让她得到该有的体面。 这是南宫明尘最恨的地方,他唇畔勾出一丝遥遥不可及的飘忽,“太子妃放心,南宫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这是我跟浅浅之间的秘密,我不会让其他任何不相干的人知道。”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徐归宜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这满园的春色,却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85、好个东风百花开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光凌四月多雨,如丝细雨贵如油,好个东风百花开。徐归宜独自撑着伞,走在长街上,前路转个弯就是成国公府了,再往前一些.......便是被查封多年的武靖侯府。 有人约她来此,她凄凄然地走着,雨声淅淅沥沥,她心绪迷茫,有些不知所措。 罢了,该面对的躲不过。她从侧门入,顺利进了武靖侯府,荒芜又熟悉的庭院,雨声中朦胧一片,雨水清洗着眼前旧景,也推开了记忆的那扇大门。 徐归宜抬手,将伞举高了些,于是更清晰地看到了面前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影。这样澄澈明净的光影,在稀疏落下的雨水中,一阵风,一落叶,一飞尘,都照得清明透亮。青衣斗篷,浅碧罗伞,美人转身,芙蓉面,丹凤眼,天地间一片宁静。黑白分明,这是徐归宜想要的世道。 徐归宜凛着眼眸,心神摇曳,被雨水沾湿的鸦睫微微抬起,眸中往事深远悠久,有如井底积雪,窗台覆霜。雨水滴落伞前,徐归宜眨了一下眼睛,眸子又恢复如常,幽黑如千丈潭。 美人回眸杏眸浅垂,一缕流苏拂至额前,声音如珠走玉,“阿照,许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还是露出了破绽啊!她瞒过了皇帝皇后、瞒过了傅岚宸、瞒过了许多人,却瞒不过成鹤薇。 徐归宜因为在想事情,所以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淡笑道:“今日下雨,还约我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件事?鹤薇,其实在东宫也可以说。” 她不辩驳,也不承认,更不慌乱,她......自有后招。 徐归宜不愿在雨里说话,于是走了几步,上了台阶,收了伞,站定在廊檐下,看向成鹤薇,眼神有些凄迷。 成鹤薇也跟了上去,收了伞,也接过徐归宜的伞,一起并放在墙角。她以为她再次见到裴照锦,会高兴,会开心,会欣喜若狂,或者惊慌失措,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却无比的冷静。 雨水被廊檐挡住,一滴一滴的落在地面上,发出低沉清响声,滴水......真的能穿石吗? “听说张魏在南疆死了?”徐归宜并不与她兜圈子,径直问道。 成鹤薇没想到她直入正题,有些不适,怔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听说是突发疾病而亡,张魏当年卖主求荣,死不足惜。” 突发疾病?那可真是太巧了! “可是,阿照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联系我们?你是信不过我们吗?”想到这里,成鹤薇有些痛心。徐归宜右手扶上额头,敛住眉间的清冷,略缓了缓神色:“所以,成国公也相信当年裴氏是被冤杀的吗?”她要知道,成鹤薇和成国公府的立场是一致的吗? 听此,成鹤薇神色有些动容,双手空空,下意识的想抓住些什么,却发现雨中站久了,指尖已经僵住了,根本动弹不得。她平了平跳跃的心动,竭力平静道:“自从飞鸿将军死后,四叔一直领兵北境,再没有回来过,除了那次祖母去世......” 答非所问便是答了,只此一句,徐归宜便明白了成国公府的立场,这些年来,成靖云已是皇帝跟前的首要心腹,她便知道会是如此。 当时温羡青告诉她,如果继续要查张魏的话,后面必会查到成国公府。成靖云不似张魏昏庸无能,如果要查成靖云的话,她的身份就一定会暴露。 “阿照.....”或许是觉得冷罢,成鹤薇突如其来的从侧面抱住了徐归宜,声音有些哽咽,失而复得莫过于此。 曾几何时,她们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裴家和成家是世交,成鹤薇虽然小裴照锦两岁,但是她父母早亡,懂事早。少年时期,大人们都说成二丫头年纪虽小,却比裴家的浑小子,稳重懂事多了。 有一年,成老夫人过寿,飞鸿将军恰好从北境还京,带着裴照锦去给老夫人贺寿。当时满堂的亲朋好友都大开玩笑,说裴成两家世交多年,飞鸿将军和成国公的婚事没成,就托福给二位小公子和孙小姐,能定个娃娃亲就是最好了,了结成老夫人多年夙愿。 飞鸿将军闻言,笑着浮了三大白,只说想认成鹤薇做义女,再不提其他。可是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当时年纪小小的成鹤薇,心里想着,若是能日日和阿照一起玩耍生活,她是愿意嫁给他的。 往日种种,回想起来,言犹在耳,可是她的阿照,却从男子变成了一个顶尖的美人儿,成了东宫的太子妃。 ......多么可笑! 雨声渐停,成鹤薇从自己的思绪中抬起头,徐归宜为她将眼角的泪珠擦拭干净,盯着她的眸子轻轻一闪,心中泛起圈圈涟漪。她轻轻摸了一下成鹤薇的碎发,认真的说道:“多谢成二小姐牵挂至今,裴家感激不尽。可我.....不是裴照锦。” “咚!”花坛中的漏坑上落了一滴雨珠,声音清脆冷冽。 “不,你是阿照。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的眉眼、你的脾性、你的喜好、你的一举一动,就算你刻意改变,我依旧能感觉到,你就是从前的阿照。”成鹤薇语速很快,非常快,她太想要证明,眼前抱在怀里的这个人就是她的阿照了。 徐归宜仍由着她抱住自己,只是眸中一片清凉:“因为容颜相似,脾性相投,喜好不差,所以你就坚定的认为我就是裴照锦?”难道还不够吗?成鹤薇突觉双手无力,她渐渐的要松开自己的臂膀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像裴照锦吗?”徐归宜语气冷淡,淡的让人不太想亲近。 所以是为什么?成鹤薇一下子怔住,全身冰冷,眸子瞪大,泪眶中的珍珠眼看着就要滴落。 徐归宜的身量比成鹤薇略高些,她低头注视着成鹤薇那一双湿润的丹凤眼,“因为.......我的生母......当年生产的时候,是双生子。”—双—生—子—原来竟是这样??? 成鹤薇陡然一下,就推开了徐归宜的身体,自己也受力反弹退了两步,她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诚如你所想的那样,我们的生母另有其人,并不是飞鸿将军。当年我们一同被生下来,因为他是男孩儿,偌大的武靖侯府需要一个继承人,所以他被抱进了裴家,而我......生下来体弱,被养在一个道观里,无人问津。”徐归宜的语气何等凉薄,不给成鹤薇有一丝遐想的机会。 成鹤薇身体不停的颤抖,悲痛欲绝的嘶哑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会是这样啊?当她一步一步的靠近徐归宜,一步一步的确定她或许就是裴照锦的时候,她一边哀伤,又一边窃喜。 她哀伤,她的阿照变成了女子,不能光明正大的娶她了。 她窃喜,就算她的阿照是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回来就好了,只要是阿照就好了。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告诉她,她只是裴照锦的双胞胎妹妹,并不是裴照锦。 “哈哈哈哈哈!!!!原是我疯了!我以为我的阿照回来了,我以为是老天垂怜于我,我的阿照没有死,好好的回来了......”可现实告诉她,老天不会垂怜任何一个人。它没有垂怜裴照锦,也没有垂怜成鹤薇。“哈哈哈哈哈!!!!”成鹤薇面容狰狞,笑的很是恐怖,眼泪珠子掉个不停。 徐归宜伸出手想扶住她,却又停在了半空中。她也想和成鹤薇一起发疯,一起痛哭,仰天长啸问一句上天,为何命运如此弄人? 她和傅岚宸、成鹤薇本是最好的朋友,三个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会相伴一生直至白首。可是他们的背后还有族人,还有朝堂,还有许许多多不能与外人道的苟且和阴谋,他们根本不能完全的做自己。 少年有多欢乐,后来就有多悲伤。 短短几日内,经历了成鹤薇和南宫明尘的双重质问后,徐归宜只觉得这光凌城到处都是眼珠子,日夜盯着她,转不得身,也透不过气。好在再过几日,她就要陪同皇后前往五行山祈福。山中岁月幽静,应当可以好好修复一下凌乱了的心情。 那日从武靖侯府回来之后,成鹤薇就一直将自己关在东璧堂,谁去也不见。卢至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来找徐归宜。但是徐归宜哪能告诉她呢,只找了个别的理由糊弄了过去。 又托着她帮忙绣几个香袋子,说要供奉在佛前。于是卢至柔忙着缝制香袋子去了,也无瑕再管成鹤薇闭门不出的缘由了。 去五行山的前一日,徐归宜回了一趟承恩公府,去看望承恩公徐达,以及快要临盆的徐祝宁。 “本来你生产的时候,我是应该陪在身边的,只是皇后娘娘年纪大了,身边也不能没人照看。”徐归宜温声说道。徐祝宁嗓音低柔:“我在大伯府上一切都好,三姐的正事要紧。” 徐归宜笑了笑,问了文静一些关于徐祝宁日常饮食的事情,又嘱咐了诸多细节。“好了,今日也坐了半日了,我明日启程去五行山,还要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没准备好的,你就好好休息吧。”徐归宜说罢,起身就要告辞。 临了,徐祝宁却突然叫住了她,声音急促:“三姐!”徐归宜回头,“嗯?怎么了?”徐祝宁摆了摆手,示意文静等人出去候着,房内只剩下了她和徐归宜二人,想来是有体己话要说了,只好又重新坐了下来,问道:“何事?”徐归宜见她若有其事的模样,有些好奇她要说什么。 徐祝宁似有犹豫,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三姐,当年的事情,我替四姐给你赔不是。” 徐归宜:“.......”当下心里一旋,原来要说这个。 86、愿诸天神佛庇佑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斓州的事,早已时过境迁了,为了不让徐祝宁多心,徐归宜缓慢道:“既然你今天开口了,我也不瞒你。当年的事......我的确恼怒了很久。”徐祝宁心内一紧,忙低下头。 “.....不过我恼怒的,不是祝华她抢了任家那门亲事。我恼怒的是,她为了一个男人,舍弃了姐妹之间的情谊。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难道手足姐妹不比一个陌生的男人重要吗?”徐归宜有些气热的说完,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似乎没想到徐归宜会说这样的话,徐祝宁顿时便抬头,眼神炙热,隐约带着一丝泪光。徐归宜揽住着眼眶泛红的堂妹,轻道:“祝宁,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学着放下吧。” 徐祝宁是个心思重的人,听了徐归宜的话,反而更觉愧悔,哽咽道:“当年若不是四姐横刀独爱,三姐如今也不会远离父母兄弟姊妹,困在那东宫里面,过着举步维艰的日子。” 徐归宜无奈的笑了笑,道:“哪个女子嫁了人,在夫家过的日子是舒心的。你以为谁都和大伯父大伯母一样敦厚良善,待沈氏嫂嫂如同亲闺女一般。” “我如今在东宫的日子不好过,难道祝华在任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其实无论在那里,都是一样的。世事待女子艰难,我们自己更要顽强坚毅些,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见到徐归宜如此豁达通透,又大方明理,徐祝宁心中更羞愧,又掉了几滴眼珠子,“三姐的教导,妹妹铭记于心。日后有机会见到四姐,我一定将三姐的心意转述于她。她在任家吃了苦头,得了教训,已经比从前懂事多了,她会明白三姐的一片真意的。” 徐归宜理了理手中的手帕,眼中含笑,一时倒不知如何接话了。徐祝宁又继续说了另一件事:“三姐,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徐归宜抬眸:“你说,我听着。”索性有什么事,都说出来,往日的心结就此解开。 徐祝宁擦了擦眼泪,“当年宫中派画师前往斓州,遍寻美人而不得,是我父亲和母亲偷偷将你的画像,透露给了画师......”才导致徐归宜被皇后看中,召入宫中参加太子妃的候选。 “你是如何知道的?”徐归宜惊奇道。“我是偷听到的。三姐封了太子妃之后,有一回,父亲和母亲在屋里小声的说话,我在屏风后面打瞌睡呢,他们以为我睡着了......” 徐归宜拉过徐祝宁的手,拍了拍,“世事如此罢,没有这个契机,也会有别的人和事掺和出来。你三姐我不是个沉浸在怨恨里的人,我会向前看,你也要向前看。从今以后,咱们都好好过日子。”徐祝宁怔了半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待到徐归宜说完话,已走到房门门槛的时候,徐祝宁忽地大唤了一声:“三姐,等我生了孩儿,你来给他取名儿可好?” 一只脚跨出门外的徐归宜,眼眶蓦地一热,回头看向床榻上的徐祝宁,光影并行,明媚笑道:“那敢情好,待我回去好好翻一翻典籍。” 听了徐归宜如此说,床榻上的徐祝宁终于松快的笑了,目送着徐归宜的背影远去。 庭院中的徐归宜正快步走着,心底却十分发酸。徐祝宁嫁到光凌一年多的时间,若是她这个做姐姐的,肯多去关心一下徐祝宁的日常,她也不会在袁家受这么多苦。 当年是徐祝华做错了事情,可她却迁怒到了徐祝宁的身上。说来,徐归宜的心中是有愧的。 五行山,蟠龙寺。 皇后身居中宫之位二十年,其杀伐决断不逊于男子,明里暗里的不知沾染了多少条人命。但是焚香祷告的时候,却十分虔诚。 皇后说,她自知杀孽太重,不求神佛佑她,只求神佛善待她的儿子。 皇后宋氏,长平侯府嫡长女,十六岁嫁与当时的陛下,一路从王妃,做到了太子妃,又做到了皇后。 听闻帝后之初,感情也十分恩爱。后来陛下登基为帝,又经历了诸王之乱,为了平衡各方的势力,后宫的美人越来越多,隔在他们中间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皇权稳固些的时候,他们心爱的长子,却死于一场小小的伤寒,那是皇后最难捱的几年。也就是在那几年中,南宫贵妃趁机生下了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 再后来,傅岚宸出生,皇后重新有了嫡子,这才将南宫贵妃的势头压了下去。但随着傅岚宸的渐渐长大,皇帝和皇后对傅岚宸的教育理念大为不同,导致帝后之间越隔越远。 宋玫安这一生,为了宋家女儿的身份,为了傅岚宸母后的身份,为了国朝皇后的身份,战战兢兢,殚精竭虑,未有一日松快。 徐归宜有时候念及此处,又怜又恨。自古以来,女子的命运总是如此,依附在母族,丈夫,子女的身上。大概是傅岚宸从小便见识了母亲的辛苦,所以对于嫡出皇子身份,并不以为然,即便被封为太子,他对皇帝和南宫贵妃的厌恶也从不掩饰。 徐归宜陪着皇后住在五行山的这段日子,夜里做梦,经常梦到自己年少的时候。 她少年时期跋扈张扬,就是光凌城中最令人讨厌的那种侯门公子。武靖侯府被灭,她从云端跌落谷底,隐姓埋名的离开皇城,苟活在一个小小的道观里。她活着,却比死了更难受,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以及所有的荣耀。 .......她被徐彦安排进了徐家,她试着和徐府的人和平相处,试着把自己变成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也试着相看大族公子,憧憬婚姻,成亲生子,过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可是每当她对镜自照的时候,母亲的幻影,就会浮现出来,她害怕过,慌张过,举目无措过。她睡不着觉,她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怕徐彦担心,她怕徐家人把她当做一个怪物。 她曾经无数次偷马想回光凌,最远的一次,已经到了光凌城下,可她不敢进城。她怕看到孤零零的武靖侯府,她怕看到排成一面墙高的裴氏祖先的灵位,她怕.....看到自己的灵位也在其中。 她的心病越来越严重,徐老夫人便开始带她去求佛问道,她们拜完了江东大大小小的四百八十四间寺庙和道观。 祖母说,她要祈求天上所有的神佛都来庇佑她的孙女。 原来,长辈待儿孙之心,莫有不同者。 西境大营,这次皇帝让麒麟军总指挥使张淇亲自陪同,就是想让傅岚宸多多锻炼一番。 西境有十二位中将军驻守十二行地,地势广袤。傅岚宸一处一处去巡视,一个一个去勘察,个把月是要的,还要巡查民生,检查马场、军饷、营垒,又是一两个月了。 不过令傅岚宸惊喜的是,这回在西境他遇到了曹幼安,曹梓茵那丰神如仪的二哥。 他们已经快两年没见面了,二人叙旧了一番,傅岚宸才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快的孤差点都忘了,你在西境军中已历练多年。” “是啊,时间过的真快!”还记得少年时,在曹家书房,曹太傅曾问他们各自的理想是什么? 龙章凤姿的小皇子,晃了晃手中的白玉骨柄扇,漫不经心道:“无拘无束,闲云野鹤一生。”谁知话刚落音,就被曹太傅疾言制止,“荒唐,殿下身为陛下嫡子,岂能如此随性?” 刚满八岁的傅岚宸一脸的无畏,争辩道:“太傅让我们说的是理想,又不是现实。一句话而已,又能如何了?”曹太傅被气的直瞪胡子,又指责傅岚宸说的是妄言,嫡子之尊,何谈闲云野鹤一生? 而那时的曹幼安说的是:“投笔从戎,镇守一疆太平。”闻言,曹太傅又顿住了,他们曹家书香世家,出来的都是读书人,曹幼安自幼天赋异常,更是曹家重点栽培的对象。 岁月鹜过,山陵浸远,当年曹家书房的一番对话,已经过去多年。嫡子顺理成章做了太子,曹幼安弃笔投军做了戍边将军。 曹幼安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外里龙章凤姿,赋韵风流,内里一身反骨,桀骜难驯。容貌未有大变,却与记忆中的小皇子,已然不同了。 曹幼安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世人都说太子殿下离经叛道,目下无尘。末将听的多了,也差点信以为真。真是没想到有这一日,能在西境军营中见识殿下风姿。”傅岚宸无话可接,笑着摆了摆手,抬头望月,迎风拂面。西境的苍穹下,满身清风明月入怀。 皇后在五行山住了半个多月,终于决定启程返京。宫中的禁军护驾,从不曾出过什么问题。徐归宜正在自己的马车内闭目养神,周公入梦之际,突然被一阵听乱糟糟的声音吵醒,随即而来的是宫人内监的惊恐声和尖叫声..... “有刺客!有刺客!快保护皇后娘娘!快来人呐!”徐归宜快速的跳下马车,急忙去看皇后。眼见刺客越来越多,人群越来月昏乱,徐归宜心急如焚的喊道:“母后!” 皇后的身体本就不太舒适,又突遇刺客,明显惊吓不小,见到徐归宜的那一刻,眼泪都出来了,“孩子,你怎么出来了?” 她们的马车在禁军的保护下准备突围,刀光箭氐的声音不绝如缕,刺客和护卫搏杀的嘶吼声忽近忽远。皇后大惊,“为何要转移?难道八百禁军还不敌区区刺客吗?”只怕是刺客越来越多,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徐归宜心中骇然,却不敢说出来。 车马快速的行驶中,风掀开车帘的一个角边,徐归宜只瞅了一眼,外面黑压压的一群此刻,越战越勇,都是搏命之徒。 87、西风销尽龙沙雪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徐归宜脸色惨淡的将皇后护的更紧,额上不停的冒汗。此行本是山路,眼下已近黄昏,处境更加艰难了,外面还是乱得紧,山风刮过的阴唳声和刀剑刺穿血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惹人越发胆寒。 马车飞快,路途也越来越颠簸,眼见着一大批黑衣人追的越来越近,身边的护卫不停的倒下,前路实在堪忧。而且一大群护卫围着这辆马车,目标实在太显眼了,马车上人多也走不快,得赶紧想个法子。 先前禁军的副指挥使提到过,附近有个皇家的驿站,可以护卫皇后先往那个方向走。但是眼看这架势,怕是还没有到,就要悉数死在路上了。 徐归宜心中一横,一掌劈晕了皇后和袭月,叫来几个侍卫,将她们二人快速的转移到马背上,由指挥使亲自带着部分人保护着离开,轻骑快马的,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夜色已沉,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徐归宜抓着青玉的手腕,把一柄长剑交到她手里,快言快语,“青玉,我知道你的马术极好,武功也好,现在需要你带一队人,假扮本宫引开刺客的追杀。” 青玉出身裴家影卫,是当年皇帝血洗裴氏之后,仅存的为数不多的旧部了。青玉终于意识到徐归宜的安排,着急的抓着徐归宜的手:“那您怎么办,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徐归宜顾不得其他,“本宫要为皇后娘娘保住这辆马车,让刺客以为皇后还在马车里面。你快些走吧!”说罢,将自己身上的云锦斗篷给青玉系上,正欲推着青玉上马。 可青玉怎么肯呢?徐归宜急的不行,大声骂道:“如今生死关头,你还要拖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皇后娘娘若出了意外,本宫怎么同太子交代?再说了,你引开一部分刺客,本宫这边的危险就少些。本宫会想法子去找你们的,青玉,你信我,本宫一定会去找你们的。快走!” 推着青玉上了马,又吩咐一部分人护着青玉,朝着另一个方向快马离去,后头被拦截的刺客,果真以为是太子妃离了马车,便分了两个方向追逐。 徐归宜回到车内继续前行。今夜无月,又风雨交加,徐归宜的手紧握着一把长剑,思绪在不停的漂浮穿插,眸光冷静而精锐,任何细节都不放过。 她不相信一场没有原因的刺杀,就算今夜她会死,她也要弄清楚因果。思索间,数支羽箭射来,徐归宜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娘娘小心!” 霎时间马车的框架被箭的张力裂开,没有了任何屏障,徐归宜也不再顾忌,抄起手边的孤芳剑,一个起步,轻功上马。她原是学过几年武功的,只是尘封多年,有些手生罢了。 已经到了后半夜,天上开始透露出丝丝日光,徐归宜驾马快行,最终还是被刺客们团团围住。禁军不过只剩下五六十人,对方却有近百人。为首的黑衣人身形魁梧,指挥着下属将徐归宜一行人围成了一个圈。 一个禁军侍卫指着黑衣人大声训斥:“尔等是什么人,竟敢行刺当朝东宫的车驾?” 那边的刺客淅淅索索的讨论了一阵,想必已经发现了马车内的不是皇后,而是徐归宜。为首的黑衣人手中挥舞长剑来回踱步,鹰隼般的眼睛,细细的打量了这边的人数:“主人有令,今日一定要见血才收剑。既然皇后已经跑了,杀了东宫的娘娘,也照样可以回去复命。” “给我杀!”一声令下,刺客们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双方重新陷入了激烈的争斗。徐归宜的剑术虽然了得,但终归双方人数相差悬殊。不知搏斗了多久,徐归宜的身边仅剩二十几个侍卫,他们边打边退,最后一处竟是万丈悬崖。 .......逃不过了么? 徐归宜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命丧这不知名的悬崖。此刻天光破晓,他们已无处可躲,侍卫们大都身负重伤。她不甘心死在刺客之手,看了看身后的悬崖,往前走了几步,便被眼尖的侍卫们拉了回来。 徐归宜还未站定,突然一支弩箭射了过来,她被拦腰抱着在地上滚两圈,避开了弩箭,又腾空而起。她定睛回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刺客又多出来一批,竟然杀不尽一般。 只见黑衣人中有一队人咄咄凑上前来,每人手中都有一把精巧的小弩,一支支箭争先恐后的射过来,宫中的禁军眼看着倒了一批。 看来是天要亡她!徐归宜闭上眼睛,平地生出了一种即将赴死的决心。随即她睁开眼睛,大声喝道:“本宫如今既要死了,也要做个明白鬼才是,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人?” 为首的黑衣人不慌不忙:“太子妃还是去问阎王爷吧,我等与太子妃无冤无仇,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说完,从身后甩出一把一人高的长刀,身体也飞向徐归宜。徐归宜被他的气势喝住,往后退两步。 “小心!”徐归宜惊叫,一个禁军侍卫替她挡了那实实的一刀,整个身体被劈成了两半。她会使剑,会也学过刀,足以在混战中自保几个轮回。她看着那些挡在她前面,替她赴死的侍卫们,手中虽有剑,却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又有这么多人为她死了。 从成孝八年起,到如今,到底有多少人为她赴死?她甚至都记不清了。 在徐归宜的惊惧中,一个离她最近的禁军侍卫手抓着刀面,迎向黑衣人,死的大而无畏。徐归宜看着倒在她面前的侍卫们,不禁泪流满面,忙扶住一个被弩箭所伤的侍卫,凄然道:“本宫今日命当绝于此,你们快逃命去吧......” “.......如果你们还有人活着,帮本宫带句话给太子殿下。就说.....这一世,本宫与他两不相欠了。”至少皇后逃过了此劫,她也算对傅岚宸有个交代了。这一世,她欠他实在太多。 说完这句话,徐归宜看到数支弩箭齐发,越来越接近瞳孔,她被其中一支射中,逼退到了悬崖边上,看了一眼手中的孤芳剑,凄厉一笑,然后一转身,头也不回的奔向了悬崖。 耳边飞过风声,风中有很多人在喊她:“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只是,风速太快了,声音越来越弱,手中的孤芳剑也承受不住风力,掉落了下去。 成孝十六年四月下旬,皇后宋氏车驾于五行山回皇城途中遇刺,太子妃徐氏中箭掉落悬崖,生死不明。 微光孱弱的早上,皇帝在南宫贵妃的床上,得到了皇后遇刺的消息,一把子惊醒,立时出动控鹤卫上千前去接应。 当日罢朝。 半天过去,控鹤卫找到了被保护在观中的皇后娘娘,却没有太子妃徐氏。控鹤卫随着刺客打斗过的痕迹找到了照官山崖,现场也只有十余名禁军护卫的尸体。 控鹤卫的首领赵高不敢多加耽搁,亲自率领余下部队,亲自护送惊魂未定的皇后回宫。剩余的控鹤卫翻遍了整个照官山崖,始终没有太子妃的踪影。 长秋宫中,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皇后此番惊吓过度,又闻太子妃至今下落不明,悲痛到几度晕厥。皇帝也一度愕然,甚至不知道如何将消息,传递给远在西境的傅岚宸。 没有皇帝的指示,控鹤卫不敢妄动,又过了一夜,皇帝才派人将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去西境。 傅岚宸得到消息时,已经是事发之后的第五日。彼时他刚刚从左大营巡查完毕,准备去附近的牧场去看看。 他察觉不对的时候,周围气氛也陡然间一变,不过一瞬,后面的一排的将领齐刷刷的跪下来。傅岚宸面色疑惑,他问可有什么要事?但见众人脸色深沉皆不说话,他骑在马上不知所以。 “你们一直跪着,也不说是什么事,孤如何为你们解决?”他以为众将领要求什么恩典。而跪着的将领们,一个个面色沉重,又酝酿了许久,为首的上官将军缓缓的开口:“启禀太子殿下,刚刚京中八百里加急......” 八百里加急?皇城会有什么事需要八百里加急?傅岚宸预感有大变,急道:“快说发生了何事?”是太宁宫?是长秋宫?还是东宫? 上官将军喉咙几番蠕动,才哑声道:“......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一行车驾于五日前,在回京途中遭刺杀...…” 傅岚宸原本只是眉头紧皱,在听到“刺杀”二字时,突然整个面部表情都凝固住了,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眸光却越来越冷。 这个消息,让跟在傅岚宸身后的张淇也心中大震,眼睛瞠大无比,脸色变了又变。他们设想过很多种糟糕的情形,莫不是皇后或者太子妃受到了重伤?被绑架?被挟持?又或者….... 谁知上官将军他说:“......太子妃娘娘遇刺当日,身中数箭,掉落悬崖,至今下落不明…..” 那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住了,就连西境空中的黄沙都仿佛静止了。大家都等着傅岚宸能说一句话出来,可是他就是安静的看着上官将军,只眼见着他的脸色,一寸一寸的变白变冷变阴变硬,和西境常年飘荡的风沙一样,阴郁到极致。 “太子殿下?”上官将军不放心,仗着胆子喊了一句,声音中竟然带着颤乱。众人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随即曹幼安也来了,显然也知道了此事。 终于,傅岚宸动了一下,他放掉右手牵着的马绳,把手移到心脏处,只觉得心口开始隐隐作痛,而后越来越疼,因为有了强烈的痛感,大脑也终于开始清醒。 漫天的尘埃中,不知道谁开口说了一句,“殿下,回京吧!”殿下,回京吧! 是生是死,先回去吧...... 西境古道上,漫天黄沙,纷纷扬扬,天地间混沌一片。马蹄声和风声交织着,席卷大漠,甚嚣尘上,却吹不乱太子殿下那冰冷的双眸。 88、人间四月芳菲尽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成孝十六年暮春,太子妃徐氏遇刺身亡,举国同辈,厚葬入皇陵。 .....暮春.....又是暮春。 成孝八年的暮春,他就这样得知了阿照的死讯,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成孝十六年的暮春,他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境,他的太子妃坠崖不明,也没见到最后一面。 或许正是因为这两件事,让傅岚宸在后来数十年光阴里,都不喜欢暮春时节的到来。千重宫阙下百花盛放,春风十里中姹紫嫣红,太子殿下的眉梢却带着一股子漠然的气息。他不喜欢春天,也不喜欢四月。 皇后连日里都卧病在床,皇帝劝阻不了皇后的悲伤,只好等着傅岚宸从照官山崖回宫,亲自主持葬太子妃的丧仪,但是傅岚宸从照官山崖搜寻了半月,一无所获之后,又一路快马加鞭直接去了五行山。皇帝没有办法,只好命礼部着手了太子妃的丧仪,一切都是按照皇室最高的规格来办。 傅岚宸在五行山待了整整三日,下面的人来禀报说,皇帝给太子妃拟定了谥号,请太子殿下回京主持丧仪。 傅岚宸这大半个月来,几乎没有开口讲过几个字,听到拟定谥号的事情,才缓缓起身,因为动作迟缓,险而踉跄了一跪,又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去开门。 经过禅门外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有一株很大的桃树,已经冒出不少新芽,粉粉嫩嫩的花瓣,摇曳生辉。 因为太子殿下突然停住脚步,看了这桃花树许久不动。蟠龙寺的主持方丈身披鲜红袈裟,白眉长须,拱手作揖道:“启禀施主,此乃是一株早桃,本应一个月前就开花了,因为山上寒冷,所以此处的桃花开的比别处要迟上许多。” 傅岚宸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主持的话,过了一会儿,抽出手中的长剑,一剑下去,竟将那株桃花生生劈裂成两半。众多小僧和侍卫在旁看着,皆纷纷低头,大气都不敢出。偶有一两个胆子大的抬头,瞥见那桃树上剑痕,又快又利,又凶又狠。 心想,此树怕是存活不了啦...... 唯有主持方丈仍面不改色,温言道:“施主手中,乃是名剑。” 傅岚宸眸中的凶狠之气,略微收了收,看向手中的剑,侍卫们搜寻了一个月,也只找到了山崖间的一柄剑,存活下来的侍卫说,这是太子妃遇刺当日所用的剑-孤芳。 她会使长剑?温润泽国中养出来的徐归宜,打小体弱多病的徐归宜,会使剑?.....她果然瞒了他不少事呢。 傅岚宸带着侍卫们离开之后,蟠龙寺的小僧们问主持,损坏的桃树如何处置? 主持方丈恍若未闻般,只念了一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始盛开。”便转身离开了。 他说的没错,对于傅岚宸而言,山中的桃花,确实不必再开了。 东宫之中,成鹤薇坐在东璧堂的地上,全身都在发抖,怀中抱着徐归宜生前常穿的浅碧色的袄子,眼泪如丝线一般绵长不绝。 成孝八年的暮春,她的阿照死了,死在了十三岁,最珠玉光辉的年纪。 成孝十六年的暮春,徐归宜也死了,死在了二十三岁,最风华正茂的时候。 她好不容易从阿照离开的噩梦中醒过来,又曾经万千欢喜的以为徐归宜就是她的阿照,可是她的梦碎了一次又一次。她看着她的少年,一次一次的离开,一次一次的无能为力。 当晚狂风乍起,雷声震动,一场暴雨突如其来的落在了光凌上空,东宫的桃花,一夜之间全凋谢了。清晨起来,宫人们多数在院子里打扫落花,长风袭来,卢至柔扶着成鹤薇走出淳徽殿,望着漫天桃花雪,眼泪又模糊了双眼。 “启禀两位良娣,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回宫了。”小宫人急匆匆的赶来汇报。 成鹤薇和卢至柔一副凄然的神情,并无多少变化。成鹤薇麻木地流着眼泪,卢至柔咬着唇,压住喉口难以控制的哽咽,抬了抬手,哀伤道:“知道了,下去吧。” 傅岚宸回到东宫,见到的便是满堂的丧仪,黑布白纸,众人都身着孝服。本来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但是傅岚宸进门之后,一切又是寂静的可怕。 吴嬷嬷和袭月已经哭的眼睛红肿,互相抱作一团;青玉只在一旁立着,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偏殿之中的徐周燕,沈氏,一个个皆形如枯槁。承恩公府的徐祝宁,刚生产完没几天,哭喊着也闹腾着要来,却被徐承祯按在了屋里头。 傅岚宸定定的看着徐归宜的灵位,他最后记得她的脸,是那日在九华门下,天空中飘着飞雪,触上他的眉梢,她的眼角。她轻轻上前,替他拂去了眉梢的雪粒子,他也难得轻柔一回,伸手为她掸去了眼角的霜寒。 她默默地望着他,婉约从容,恬静温和,像一泓清水,笑言道:“妾在光凌,等殿下早日归来。”他那时还有些茫茫然,指尖离开她眼角的时候,他终于对她露出一点笑意来。 那时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的一生了。 思及此处,傅岚宸的心痛难忍,焦躁不安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如那些年一般,身体像是沉溺于深海里,睁不开眼睛,无法呼吸,这样的感觉,多么熟悉。 礼部的官员们见到傅岚宸进来,本欲跟他商量一些事情的,却见太子殿下望着太子妃的灵位,骇然的笑出了声,凄厉着,哽咽着,缀泣着,压抑的笑声从他喉咙间跳出来,在肃然又寂静的灵堂中,清亮又诡异,笑声竟然越来越大。 太子殿下......这是疯了吗?立刻宣太医?还是先进宫告诉皇帝陛下?众人被傅岚宸的反应,接吓得不知所措...... 次日,皇帝命礼部谢叙,将拟定谥号的册书,拿过来给傅岚宸过目的时候,他的手中正捏着一块纯色玉珏,只因他拢在衣袖中,让人看不清玉珏的样式和质地。 “殿下,这是礼部为已故太子妃拟定的几个谥号,陛下说请您亲自过目。”礼部侍郎谢叙躬身说道。 傅岚宸抬了抬眼,对一旁的青玉吩咐道:“你先下去吧。”青玉跪直身子,抹干眼泪,从地上起来,行礼告别,退了出去。 谢叙见状,忙将手中的册子,双手递到傅岚宸的手上:“殿下,请过目,若觉得不好,可以直接跟微臣说,我们还可以再调整。” 待到谢叙等人离开之后,傅岚宸终于将攥在手里的玉珏亮了出来,死死盯着,恨不得抠出一个“裴”字来。 这样的玉珏,他见过。 从前的裴照锦有块一模一样的,只是裴照锦的那一块,正面刻了一个“裴”字,是裴氏荣耀的象征。 而傅岚宸手里的这一块,是青玉刚刚交给他的,是徐归宜在最后关头,托付给青玉的。洁白无瑕的一块璧玉,没有刻字。 这虽然不是裴照锦的那一块,可傅岚宸知道,这样的玉珏,除了裴家人之外,天底下哪里还有呢? 青玉说:“太子妃说了,若是殿下还有想不明白的,就去找恭敏侯,他会告诉殿下的。” 恭敏侯——南宫明尘啊.... 他恍惚想起在措澜雪山的时候,南宫明尘对他说过:“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又清楚的记得,他离京去西境之前,南宫明尘为他践行,语气不善的说道:“不知殿下可曾听过一句俗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怪乎人人唱诵,愈是人间惊鸿客,愈是斯人不可得。 而他傅岚宸的失而复得和得而复失之间,不过短短一日光景,一场鹿梦罢了。 傍晚的时候,礼部收到了太子殿下命人送过去的册书,礼部侍郎谢叙看完之后,脸色大变,着急忙慌的进宫,去求见皇帝陛下拿主意。 礼部定了几个谥号,当时是皇帝选了“景仪”二字。 今日傅岚宸的册书里,谥号从“景仪”改成了“景孝徽宸”四字,自古以来,没有哪朝哪代的储君妃首次追封便是四个字的,或有后世子孙累封,但是绝无傅岚宸这样的先例。 他们不敢违背祖宗旧制,也不敢忤逆太子殿下的意,自己拿不了主意,只好去跟皇帝求教。 皇帝开始也不允准,觉得甚是荒唐。他准备驳回册书的时候,话到嘴边,突然停住了。兴许也念及父子亲情,又想到太子妃是为了保护皇后,继而遇害。 次日,皇帝又派谢叙去跟东宫,跟傅岚宸再次商议。谢叙舔着一张脸,恭恭敬敬的讨好道:“陛下的意思,先太子妃的谥号还未定,殿下如果对礼部原先拟定的几个字不满意,我们继续修改了一遍。” “......殿下,您看,景昭、景孝、景纯,都是很不错的,您看决定选哪一个?毕竟首次追封,就是四个字的谥号,确实没有先例,不符合祖宗规制......” 任凭谢叙软磨硬泡,傅岚宸就是不肯松口。期间南宫明尘来吊孝,谢叙求助似的看向南宫明尘,巴巴的希望这位性子温润的小侯爷,可以帮自己劝谏一下太子殿下。 可是南宫明尘恍若未闻般的,别过头去,自顾自地从袖中掏出两本经书,供奉在先太子妃的灵前。 于是又过了一日,礼部尚书曹彬跟皇帝进言,是否可以折中处理,谥号增加一个字,改为三个字,也算.....不太过分的乱了规制。 皇帝坐在太宁宫中,长吁短叹的想了又想,最终竟也同意了。 这一次是礼部尚书曹彬和礼部侍郎谢叙,一起去了东宫,跟傅岚宸商议此事。二人磨破了嘴皮子,说了近两个时辰,傅岚宸才同意改成“景孝宸”三字。礼部得了傅岚宸的尊口,高兴的立马回宫跟皇帝复命 但是....皇帝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考究了一番,觉得“宸”字不行,撞了傅岚宸的名讳。 就这样来来回回,修改了四五次,终于定了“孝昭徽”三字。所以徐归宜最后的谥号是:“孝昭徽皇太子妃。” 皇室之丧,也是储君之殇,整个光凌都笼罩在哀婉的氛围之中,足足有月余。 89、三千珠翠拥宸游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三个多月过去,东宫似乎已经回归平静,傅岚宸也正常上朝议事,下朝看折子。只是从前那个经常冲撞皇帝,言语不忌的太子殿下,突然之间变得沉默少言,喜怒不形于色。 大家都说,太子殿下终于长成了皇帝和朝臣们最期待的模样。 因为此次变故,赵王和齐王就藩的事情,原定在六月也改成了九月。皇帝的意思是,皇室新丧,刚经历了一场骨肉分离,皇子就藩的事情,先延一延。 皇后大病了一场,永嘉侯夫人忙着照顾皇后,宫中内务就暂时交给了南宫贵妃和曹德妃。 皇帝吩咐沈煜时常带着楚王傅浔多去东宫走一走,傅岚宸对旁人的话无动于衷,但是对傅浔始终是不一样的。皇帝既知道原因,曹德妃自然也知道原因,只是无人撕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傅浔那日在宫学听到徐归宜遇害的消息,也急的大哭了一场,后面参加完徐归宜的丧仪,又小病了一场,曹德妃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她要去给皇后侍疾,又要料理宫务,还有照顾傅浔,只觉得心力交瘁,头昏脑涨。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八月,暑气逐渐消散,皇后身体也开始好转。皇帝一扫数月来的阴霾,颇为喜悦的宣召了内务府总管,说中秋宫宴要好好办一场,借机冲淡前几个月悲伤的氛围。 内务府得了皇帝亲自发话,自然不敢怠慢,于是窜上蹿下的整活了大半个月,办了近几年来最隆重的一次中秋宫宴。 美酒,饮馔,配菜,辅食,无一不精;独舞,齐舞,礼乐,优伶,无一不绝;陈设,铺筑,座次,场观,无一不细。 到了八月十五这一日, 皇帝率先到了青鸾殿,后宫众宫妃和皇子王孙,京中的公侯世族和勋贵重臣,悉数到场。 霞散绮,月沉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阶曙。金盘露。凤髓香和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主位上,帝后同席。皇后大病初愈,虽然精神有些不济,但重要场合,还是描了精妆,保持着皇后的体面得宜,给足了皇帝面子。 皇后左手边,便是一众宫妃,为首是南宫贵妃,皇后这几个月病着,一直是她主理后宫事宜。 皇帝的右手边,便是太子傅岚宸,往下一个阶层即是赵王、齐王、德王、淮王等一众亲王及其家眷。 傅岚宸带着傅浔坐在席位上,安静的等着开席。自从先太子妃一死,傅浔就成了傅岚宸唯一的慰藉。 因为皇帝极其重视这次佳宴,礼乐司安排的节目也非常隆重,怎么盛大怎么来,怎么喜庆怎么来。一整套青铜乐器都从国库里面搬了出来,就为了演奏一曲《九歌》。 后面还有一套剑舞,据说是由前朝的《啸长歌》改编而来,整套舞蹈共有四十八人,人人持剑,红裙为裳,长剑起舞,气势如虹。 皇帝虽然歌舞看的认真,也跟王公臣子聊着天,看似十分开心,但是却时不时瞥一眼傅岚宸,见他一直安静的喝酒看台上表演,神色并无丝毫异常。按理说他是应该放心的,不知为什么却从心底生出一股怅然若失。 其实作为一个皇帝,傅宗烨这一生辜负过很多人。他生来便是不受宠的庶出皇子,装乖扮痴了好些年,舍弃了青梅竹马的南宫宁,转头娶了大将军的女儿宋玫安。好不容易入主东宫后,太子的位置还没坐热,先皇一个字没留的就驾崩了。 因为他庶出的身份,天下人都骂他名不正言不顺。前几年里,他做梦都是哪个藩王又反了,哪个手握兵权的将军私下藏兵。 皇后与他的嫡长子死了以后,他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傅岚宸出生之时,他与皇后的感情,已经走到了边缘,但他依然大赦了天下,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他自己受够了庶出的苦,所以他比谁都希望,自己的储君是中宫嫡出。那么他的儿子日后登基,手掌皇权之时,便堂堂正正,不再受天下人诟病。 傅宗烨双目半阖,眉眼依旧棱角分明,只是双鬓间已经覆上不少白发。他杀过自己的兄弟,也杀过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军;他辜负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也辜负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他偏爱庶子,厌恶嫡子,溺爱侄子;他玩弄权术,一叶障目,是非不分.......这些,他通通心知肚明。 可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不能错,也不该错。 他从年少无依无靠的落魄皇子,成长为大权在握的野心帝王,天下人,天下事,都应该尽在掌中。可他却拿自己唯一的嫡子,毫无办法。 这边乳母正在喂温洛进食,南宫贵妃言笑晏晏的夸了温洛许多话,皇后只淡笑了一声,便将目光落在远方,不似在看人,也不似在看云,不知道在寻些什么。 南宫贵妃面上温温柔柔的笑着,却总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打量太子一眼。 南宫家虽然在皇帝跟前一时失了圣心,宁都王又在府中养病,深居简出。但是因为太子妃死了,皇后和太子沉浸在悲伤当中,无瑕顾忌齐王就藩的事情。刚好齐王有个良娣又有了身孕,她正准备借此机会向皇帝进言,留下齐王一家人。这样想着,她的心里如何不欢喜? 中秋宫宴已经过半,月上梢头,众人又开始新一轮敬酒,台子上正表演着一套剑舞。正所谓场上和场下,都一样的热闹。 众人敬酒,皇帝来者不拒。诚意伯刚端起一个夜光杯,提着酒壶,斟了半杯的葡萄美酒,突然听到底下一阵轰动,不知是侍卫还是内监或者是臣子,急声呼喊着:“有刺客!有刺客!快来人!” “哐当”一声,手一抖夜光杯碎了,半壶的葡萄酒也洒了。 控鹤卫赵高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忙带着一群人护卫到皇帝的身边,大声喝道:“保护陛下和娘娘!” 傅岚宸起先听到呼喊,手中的酒杯一扣,腾的起身跑到前面去,又回看了一眼皇帝皇后,看到他们身边护卫众多,便松了一口气。 可宋辜和沈煜一行人正在台下,已陷入了混战之中,于是将身旁的傅浔推给控鹤卫,自己三步并作两步朝他们飞奔过去,傅浔使劲力气挣脱开控鹤卫的钳制,拉都没拉住。 原是这群刺客都藏在乐人当中,约有五六十人,看来是谋划了很久,才能在皇帝的宫宴上放进来这么多人。 傅岚宸看着宋辜和沈煜正在与他们交手,想走过去帮助他们,还不待他走过去,刺客一看到他过来,目光便紧紧盯住他,本来今日的目标就是傅岚宸。 台上的皇帝和皇后,眼看着傅岚宸被一群刺客围在中间,禁军还没有一个走到傅岚宸身边去救援的,心里着急的不行。 沈煜和宋辜也看到了,但是眼下正跟刺客交手,也抽不开身过去。沈煜大喊着:“太子哥哥小心!” 怎知他的话音刚落地,一位刺客手持长剑,直直的朝傅岚宸刺了过去,就在众人都盼着傅岚宸可能自己挡住这个刺杀的时候,却是傅岚宸笔直的站立着,仿佛正等着刺客刺上来一样,丝毫没有躲避的动作,果然一刹那间,众目睽睽之下,一柄长剑顺利的刺入当朝太子傅岚宸的左边肩下位置,刺客都有一瞬间的呆住,他自己也不相信,太子殿下就这样让他刺中,并且没有躲避。 这一剑下去,不说台下乱成一团,台上皇帝皇后急得语无伦次,皇帝直接大喊起来,挥手让身边的控鹤卫都过去傅岚宸那边:“你们都快过去,保护太子,快去,快!” 皇后被人死死拽着,喉咙里一直在哭嚷着:“湛儿!湛儿!我的儿呀!” 霎时间,天旋地转的,没有被这更羌乱的时候了。当朝太子,国之储君,遇刺受伤,非同小可。 傅岚宸听到长剑扎进骨头的声音,鲜血弥漫的味道也随之传来。心里想着,如果有人再给他一剑,他是不是就要死了,这样他就可以去见阿照了。 就在他等着第二剑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喊他,湛儿,五哥,太子,殿下..... 是母亲在喊他,还有傅浔也在哭着,傅浔......是裴氏留在他身边最后的念想了,他若死了,裴家的冤案怎么办?年幼的傅浔怎么办? 不,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他不能死! 在众人的呼喊中,傅岚宸终于清醒,右手发力,一掌断开了扎在身体里的长剑,顺势一脚踹翻挥剑的刺客。 一个回合之间,终于大批的控鹤卫来了傅岚宸的身边,赵高立即看了一下太子殿下的伤势,嘴上都不太利索了,大喊道:“传太医,快传太医!”同时内心也默默的松了一口气,傅岚宸是习武之人,这一剑未切中要害,不伤及性命,休养月余便可。在场所有控鹤卫的脑袋,今日算是保住了。 刺客已经基本被控鹤卫控制住,太医却还没有赶到,傅岚宸自顾自的用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身体里的断剑,血一下子喷张出来,溅了一地,当场的控鹤卫都惊呼不已! ........没人能理解,为何当朝太子要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傅岚宸用右手按在伤口上,然后自己一步一步走开控鹤卫的保护圈,走上观礼台,旁边控鹤卫不敢去碰他,只能紧紧跟着他,还有沈煜也是,他实在不知道傅岚宸为何要自己作死? 90、红尘客栈风似刀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这场皇帝满心期盼的中秋佳宴,就这样“精彩”的结束了。 朝臣和后妃们都吓得半死,倒是南宫贵妃身边的信都郡主,一脸平静无澜。 控鹤卫将刺客悉数拿下,转交给禁军看管。 傅岚宸带着伤,流着血,走到观礼台的台阶,楚王傅浔已经德妃的怀中挣扎出来,跑到傅岚宸的身边,皇后也跑了过来。 只有见到傅浔的时候,傅岚宸惨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丝气色。 他用右手按着伤口,不让血流的过快,微微抬起左手,去抚摸傅浔的脸颊,为他擦掉脸上的泪痕,笑的比哭还难看:“小八不哭,五哥不疼。” 可怜傅浔受此惊吓,哪里能不哭呢? 见到傅岚宸转危为安的逃过一劫,反而哭的更加厉害了。 这时,皇帝在众护卫的簇拥下赶了过来,几个太医也连滚带爬的赶到了,众人忙接住了傅岚宸就快要晕倒的身体。 太医当场先给傅岚宸紧急处理伤口,用纱布给他手动止血,然后让宫人抬了担架,送回宫室诊治。 当堪乱已平,刺客悉数伏诛之后。青鸾殿刷洗一新,那一夜斑驳的血迹,已荡然无存。 皇后这日夜里格外心惊胆颤,她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场中秋宴,怀安郡王的生父带兵逼宫,同胞兄弟,内室操戈。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阵阴风,竟然还没有刮过去么? 傅岚宸躺在东宫养伤的时候,皇帝的龙辇就停侯在东宫墙外,却没有进去。秋风吹了半个时辰,吹凉了皇帝的鬓角,他才开始惊觉。 当日青鸾殿上,傅岚宸看着刺客出现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求死么? 他是嫡子,也是太子,他有着比谁都广大的前程,甚至在不久的将来,他将富有四海,君临天下。 这令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一切,他竟如此不放在眼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想到了刚出生的傅岚宸,皱巴巴的小脸只会哭鼻子;还有牙牙学语的傅岚宸,蹒跚学步的傅岚宸,小小的孩童见到父亲母亲的时候,总是急不可待的迈出脚步,跌跌撞撞跑向他们,摔倒了就爬,皇后每每不忍心要去抱起来,总被皇帝拦住,笑着说:“朕的儿子,是驰骋千里的野马,是翱翔九霄的真龙,不可娇惯。” 随着傅岚宸一点一点的长大,他们父子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皇帝从前总是归咎于,傅岚宸是因为裴氏与自己离了心。 如今细细想来,竟然不止这一出原因,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是皇帝,他是父亲,他怎么能向自己的臣下,自己的儿子,低头呢? 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 好好的中秋宫宴,却杀出来一批刺客,还刺伤了太子殿下。不等皇帝发话,护龙司的总指挥使温离庭,便主动领命,要为陛下分忧。 百姓们吩咐感叹,今年的秋风离乱,光凌皇城不甚太平。 这日一早,富丽堂皇的信都郡主府便被一群护龙司护卫,层层围了起来。 信都郡主傅喻瑾,信王独女,当今皇帝的亲侄女。信王英年早逝,皇帝怜惜侄女儿,便让信都郡主继承其父的封地和王府,食邑十万户,爵同一品郡王衔。 平日里就连皇子皇孙都不敢碰撞的人物,今日却被护龙司围了家,这简直堪比谋反之罪被发现的架势! “启禀陛下,信都郡主安排刺客于中秋宫宴上,刺杀陛下和太子一事,已经供认不讳。”温离庭也没想到,此案进行的如此顺利。 他带人走进郡主府的时候,郡主已经提前收拾齐整,似乎就等着皇帝人来请她了。 皇帝默地不语,只鼻孔发出一点儿声响。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拿这些老傅家的儿孙们,怎么办了? 当年呢,是他的兄弟们要造他的反,他还给他们留了体面,宣称他们一个个,或病逝,或暴毙..... 如今呢,又是他哥哥的女儿,派人刺杀他的太子...... 难道生在皇家,就真的没有一丝骨肉亲情可言吗?难道他对他们还不够包容、宽恕吗? “陛下,信都郡主已经押入宗正寺,如何裁决,还请陛下定夺!”温离庭又提了一遍,皇帝不发话,他的人就不能收队。护龙司是皇家最高等级的护卫,非有皇帝亲令不得出,显露在外,意义非同小可。 良久,皇帝终于发话:“叫你的人先收队,信都郡主府交由控鹤卫看管。至于郡主.....先关着,等太子大好之后,就.....由他来定夺吧!”太子也要开始学着面对这些“家务事”了....... 躺在东宫里昏睡的傅岚宸,若是能说话,只怕会不顾疼痛的大骂一句:真承蒙父皇看得起,儿臣谢您大恩! 这样“好”的事,果然还是要留给太子啊!温离庭素来是个面冷心热的,面上虽冷冷应着,内心却替太子诽谤了千万句。 傅岚宸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伤患处的疼痛依然日夜撕裂着他。东宫虽没了太子妃,但还有两位良娣日夜照看他的起居。 时间的流逝变得很模糊,巨大而冰冷的窗棂外日升月落,明昧间昼夜不知道变换了几次。大殿里静悄悄的,好像已经被时光遗忘了一样,默默的独立在了世界之外。 视线一直都很模糊,黑暗里好像连自己都消失了,手和脚的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在温暖而潮湿的世界里恍恍惚惚的漂浮着。 傅岚宸因伤在东宫卧了一个月,但是令人意外的是,政事一样也没有落下,每隔两日都有一批折子送进东宫,只是闭门不见外客罢了。 皇宫里面,南宫贵妃自从中秋宫宴后,不知怎么的突然抱病了,谁人去见都不得。 听说齐王和魏王也被皇帝批示了一顿,罚俸半年。 于是光凌城中谣言渐起,说太子殿下的遇刺案,表面上是信都郡主的手笔,但背地里与南宫家也脱不了干系。 沈煜将这些说给傅岚宸听的时候,傅岚宸只是淡淡的,偶有点头。 “皇后姨母说,这回或许真的跟南宫家没什么关系。宁都郡王一直病着,昨日柔嘉长公主也进宫了。不过,这半年来,贵妃的确跟信都郡主走的近了些。” “舅舅怎么说?”傅岚宸开口问道。 “舅舅还在查,我昨天见温离庭出了京城,特意打探了一下,他从博州绕道,去了南疆。” 傅岚宸双目渐渐变冷,南疆么? 停顿了许久,傅岚宸跟沈煜说:“阿煜,下个月,陪我去一趟斓州吧!” 虽然不知道傅岚宸为何在紧要关头要离开光凌,但是他想到太子妃的故乡在斓州,想着只要能解开傅岚宸的心结,不管什么事情,沈煜都愿意陪太子哥哥一起。 皇帝和皇后也是这个想法,于是傅岚宸此行出京非常顺利,皇帝还大大方方给了一个名头,江东沿海一带海盗猖獗,让太子前去监管地方将领镇压或招降。 江东的秋天,湿润多雨,气候氤氲,有硕果累累的喜悦,也有天色将顷的漠然。 傅岚宸意外的在斓州见到了南宫明尘,南宫家如今这样昏乱,他竟然还能抽身来一趟斓州。 晚上,大家都去歇息了,南宫明尘带着两壶烧酒来找他。烈酒滚烫,直烧得傅岚宸心腔如烈烈火焰,但却一声疼都不作。 南宫明尘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酒,囫囵饮下,继而眉眼清淡的看向傅岚宸,轻呵道:“殿下的酒量比在辽东的时候,好了些,从前清芝酒一壶就醉,现在这样烈的烧酒,一壶竟也能撑住!” 傅岚宸想起,他们在辽东攻城的那段岁月,南宫明尘见多识广,他们也算.....相聊甚欢,南宫明尘带他去地窖里面喝酒,第一次喝的就是清芝酒,味道香甜清冽,他甚是喜欢,直夸好酒,但是喝了一壶之后,就醉倒了。 清芝是好酒,是排得上名号的美酒;但是,后来跟着士兵们一起喝酒喝多了,开始喝着各种没有名字的民间烧酒,甘冽滚烫,傅岚宸曾形容那感觉像是心口起了一团红莲焰火,久久不灭。 他对南宫明尘的过往,以及他们在真清观的那段时日,其实了解不甚详细。他一直想找机会好好的了解一下,但是见到了他,自己什么都没问出口,反倒是南宫明尘先问了他。 他问,少年时期的裴照锦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岚宸听完愣了许久,望着天边的一轮弦月,失笑出声,他认识的裴照锦.......“聪慧善良、明敏好动、眉眼如画、热烈张扬......” 烈酒烫喉,傅岚宸不由大咳了一声:“.......仗着自小习武的底子,喜欢打抱不平,喜欢凑热闹,还有点侯门公子的洁癖和嘴欠......”但是这些在傅岚宸的眼中,都是很好很珍贵的品质。 傅岚宸是光凌皇宫里的凤凰儿,惊才绝艳,如美玉一般熠熠生辉。但只要傅岚宸一跟裴照锦对上,傅岚宸十有九输。 上天的安排总是这样,一物降一物,没由人分说。 南宫明尘听着听着,神色不变,眼眶却红了,他想起了他的小丫头,那些年一个人在观里过活,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我六岁的时候,生母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中,至此没了家,流落成小乞儿的时候,被真清观里的老道士捡了回去......” 傅岚宸知他忆起了往事,便连喝酒的声响都低了很多,生怕打断了他。 “我第一天到真清观,心下好奇,随处逛了逛,便瞧见一个石狮子后面,躲着一个小丫头,年岁比我小很多,觉得好玩儿,就去逗了逗。” “.....她因常年病着,瘦弱的很,风一吹都要咳上半天,胆子又小,又极爱生气,脾气一点儿也不好,每回生气要哄上好几日。我在观里住了十年,她也.....陪了我十年。我幼年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她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牵绊。” 说罢,他的眼角溢出一串清泪来。 他是孤星入命,所以父母早亡,那十余年间,身边只得那一个小丫头,年年岁岁,日日月月,嘘寒问暖。 后来他在辽东,听闻徐家三小姐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他虽不看好太子的风评,但只要他的小丫头,平平安安的就好。 只要她平安,他愿意为她扫除所有的障碍,助她安安稳稳的富贵终年。 91、谁教岁岁红莲夜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秋风辞故人,往事不可追。 傅岚宸不觉也听的泪流满面,一把抹去泪水,心酸的笑了笑:“我母后说我自幼便是个混账性子,浑天浑地的什么都不怕。” “四岁那一年,武靖侯府的小世子办周岁礼,我嚷嚷着一定要去观礼。我父皇那时对裴家圣眷正隆,所以阿照的周岁礼,我们一家人都去了武靖侯府。” “我母后说我那样爱哭闹的性格,见到了襁褓中的阿照,竟然一下子就安静了,每回抱着他,都不肯撒手。从他一岁起,到他十三岁,我一直陪着他,护着他。” 一壶酒见底,南宫明尘开了一壶新酒,酒香四溢,“殿下后悔吗?为了武靖侯世子,这么多年与陛下两相怨恨,君臣不像君臣,父子不像父子。” 此言一出,傅岚宸深深顿住,像是认真的在思考,没多久便有了答案,“我以前也认为,我跟陛下背道而驰,是因为我看不惯他对裴家所做的事。后来,我渐渐知道,即便没有裴家,没有阿照,我与陛下终归不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人。他的皇权路,他的帝王术,他的江山谋,我根本无法苟同。” “老子曾言: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我父皇这一生起于微时,为了先发制人,他辜负了很多人,自己却接受不了别人辜负他。恐惧日益加深,直到沦为一个刽子手。”他有一对多么凉薄的父母,他比谁都清楚。 “殿下,您真的是陛下的亲儿子吗?”南宫明尘有些好笑的打趣道。 “不是就好了。”不是就好了,他也不会挣扎痛苦多年。 少时蠢笨的年纪,什么都不懂,整日里带着阿照东跑西逛,还隔三差五的偷摸出宫,换上常服穿街走巷,在光凌城中各处游玩。 孩子嘛,总是忘性大,裴照锦性子又野,玩的出热汗了,随手便将身上的外套一扔,也不会记得收。回去的路上,傅岚宸只得将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经年日久的,二位小祖宗的斗篷啊,狐裘啊,不知扔出去多少。 为此永嘉侯夫人笑过傅岚宸多少回,说五殿下的衣裳不见了,只管往武靖侯府去寻便是了。单看那些年,裴照锦的衣柜里,挂了多少件是傅岚宸的衣裳。 嘉旭宫中,每一个难熬的夜晚,一想到这些,傅岚宸的心就如溺入深海一般,无法呼吸。 命运啊……还是活下来的人最可怜。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傅岚宸没去真清观,去了红叶寺,住了两日。他没去见徐家人,徐彦却来见了他。 满殿神佛,金刚威严,菩萨低眉,天地间一片宁静。随着雨声渐起,徐彦开始说起了往事。那是二十多年前,他与一个年轻女子的情债,并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 徐彦如今沉稳端重,殊不知他少年时,却也担得上一个“逆子”的名号。只因一言不合,便与父亲生了嫌隙,离家出走,势要自立门户过活。 他出走彰化三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徐归宜的生母白氏。二人私定终身,拜了天地,还剩下了一对双生子。 “我记得裴氏族谱中写道,阿照是飞鸿将军从宗室中过继来的嗣子,怎么会?” 徐彦眉色下垂,似乎是一段不好的往事,“殿下,可还记得荆南白氏?” “孤记得,荆南白氏与光凌武靖侯府是连襟关系。”他与裴照锦自幼亲厚,经常出入裴家府邸,自然印象深刻。 “四十年前,白七小姐未婚生女,被族人逐出家门,辗转到了彰化。臣的结发妻子,名唤白珂,虽未入裴氏族谱,实为白七小姐和武靖老侯爷之女。”徐彦还未说完,傅岚宸早已瞳孔震惊,双目瞠大,荒唐至极! 四十年前,光凌城中谁人不知,武靖侯裴璠娶妻张氏,生有二女,长女裴雪妧,即飞鸿将军,裴照锦养母;次女裴雪韵,即裴淑妃,傅浔生母。 可这...... 傅岚宸被震惊的哑口无言,还好徐彦已经怀揣这个秘密几十年了,看上去比傅岚宸镇定很多。毕竟这已经是上上辈的恩怨,他们做这些做晚辈的.....不好评说。 因为张家与白家乃是表亲,侯爷夫人张氏又是个刚烈脾性,老侯爷根本没胆子认白珂这个便宜女儿。 一直到十八年后,裴家找上门来,因为急需要一个嗣子来继承侯爵之位,老侯爷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未见过面的女儿。多么可笑! 刚好那个时候,白珂为徐彦生了一对双生子,事情就这样发展了。 裴家抱走了姐姐,又以女充男,过继给裴雪妧做嗣子,就是后来的裴照锦。白珂因产育伤了身体,不久病逝,另一个女孩儿便被徐彦放到了真清观养着,就是与南宫明尘一同长大的浅浅。 “白氏亡故之后半年,臣的父亲辞官返乡,长居斓州,遣人来寻我回家,我才将成婚生女一事,上禀父母。” “后来,我将白氏的牌位移入徐家宗祠,将浅浅记入了族谱。所以世人只知道,臣有一个结发妻子,早年亡故,留下一女,族中序齿行三。”便是后来的徐归宜...... 成孝八年,裴照锦假死在那年暮春,浅浅却真的病逝在那年暮夏。一假一真,假假真真,造化弄人,世间只此一个徐三小姐。 如果不来斓州这一趟,傅岚宸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从裴照锦到徐归宜,期间是怎样的一番离奇曲折。 “我记得阿照小时候,还经常跟着老侯爷,回荆南白氏去探亲,原来.....”怎么竟是这个缘故呢? 傅岚宸约摸还记得,光凌中老一辈的人,常私底下笑话武靖老侯爷,说他是个妻女奴,千军万马不怕,唯独怕极了家中的悍妇。 这....... 罢了,世人谁又说得准呢? 傅岚宸回京的那一日,光凌城飘起了雪花。红梅覆雪,红颜已逝。冷泉苑的红梅,开的一年比一年艳丽,只是没有了一起折梅花的良人。 岁末,宁都郡王妃病逝,宁都郡王悲伤过度,决定退出朝堂,下半生专心为亡妻守灵。 南宫家的半数子弟皆外调出京,就连南宫明尘都自请去了极北的云尔城,他们用远离朝堂,换得了南宫贵妃的荣宠不衰。 二月初八,皇太子傅湛请旨驻守西境,起初,皇帝不允;磋磨半月有余,皇太子仍然坚持前往西境,皇帝终许。 很多朝臣都不明白,齐王和赵王都之藩了,为什么还要把储君放出去。 其实也没什么,无非不就是长平侯宋辜跟皇帝说了一句话,“太子殿下请旨驻守西境,总比在光凌等死要强。陛下,您觉得呢?” 皇帝心中先是一怒,继而又觉得悲怆,哀伤良久,还是听了长平侯的建议,允了傅岚宸的折子。 傅岚宸离京之前,特意去华韵堂陪了楚王一日。 “五哥,他们说你要去西境了?”傅浔这两年长高不少,身量已经到了傅岚宸肩膀的位置。 “是,五哥去西境待一段时间。”傅岚宸平静道。 “五哥,西境会有五嫂在那里吗?”时隔一年,只有傅浔还敢在傅岚宸的面前提起徐归宜。 傅岚宸神色不变,眼眶却红了,轻声喃语:“傻孩子,人死焉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可若是人没有死呢?控鹤卫搜遍整座大山,不是没有找到五嫂吗?”傅浔这认死理的性子,简直跟傅岚宸如出一辙。 傅岚宸抬指碰了碰傅浔的眉眼,这是一双极似裴家人的眼睛,哀伤道:“五哥懂你的意思,放心吧,五哥知道怎么做。” 他心里是一直抱着希望的,不止他,还有张淇、温执、青玉......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搜寻徐归宜.... 可是整整十个月过去了,音讯全无,说不绝望是假的,去岁大襄的沐王爷和燕祈秦将军,还特意遣使者前来慰问。 “五哥。”傅浔伸手抱住傅岚宸的腰身,喃喃嚅道。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消魂别而已。 傅岚宸拒绝了沈煜的随行,自己带着三千亲卫军,独自去了西境。一去便是一年多,音信几绝,只每月一封家书,传至长秋宫,代问傅浔安好。 一半是问安,一半是写给傅浔的叮铃,附带着傅浔的书单。皇后有时忍不住感叹,说傅岚宸自己上宫学那会儿,对待自己的学业都没有对待傅浔上心。 皇后自从五行山一行归来,性子倒平和了很多,这一年里,赵王和齐王就藩了,太子也不在光凌,魏王也低调了很多,无召基本不往宫中走,皇帝突觉皇宫里面冷清了不少。 西境-扶苏城。 自从宋辜回到光凌以后,西境兵马大将军一衔便顺移给了他从前的得力副将上官昊,他在扶苏城外迎接过傅岚宸两次。 第一次,是太子殿下收复辽东三州之地的一年后,奉旨巡视西境。西境的将士第一次见到,口碑两极分化的如此严重的太子殿下,心中都十分好奇。上官昊带领三军,迎候在扶苏城外等了半日,终于见到了丰神俊朗,英姿勃发的太子殿下。西境漫天的黄沙,都没有遮住太子殿下的光芒,神姿高彻,意气风发,叫人观之忘俗。 第二次,是太子妃去世之后,太子殿下请旨常驻西境。上官昊在扶苏城外,再次见到傅岚宸,只觉得太子殿下像是换了一个人,清淡绝尘,一身冷气。 傅岚宸在西境守了一年多,走遍了西境的每一个营地和边牧,就算是最远最苦寒之地,他也要去;最乱最繁杂之事,他也愿做。每每分配任务之时,那种将士们最不愿去的地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傅岚宸都愿意去。 刚开始的时候,底下的将士们都惶恐不安的很,生怕不经意间就得罪了太子殿下,后面时间一久,大家也渐渐习惯了太子殿下的脾性。 92、两地沉吟各自知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上官昊是寒族子弟出身,戍守边疆十余年,第一次跟当朝皇族打交道,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凡事躬亲的太子殿下。甚至于马厩里面的马,傅岚宸也经常去喂,或者花一下午的时间,清扫马厩,给马洗澡。 不用训练的时候,傅岚宸偶尔也会和小兵们一起踢蹴鞠,打马球。 傅岚宸蹴鞠玩的很好,几乎百发百中,但是赢了不见他开心,偶尔输了也不见他生气,有一次不小心被士兵踢的蹴鞠砸到头,小兵吓了个半死,他也只是淡笑了一句,“没事,继续吧。”太子殿下仿佛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会表达出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傅岚宸在西境的军营生活,适应的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直到有一天,从外地赶来一个医者,急匆匆的,说要见太子殿下。 彼时傅岚宸去了偏远的乾州,医者在驿站等了他十日,一日比一日急迫..... 傅岚宸回到扶苏的那一日,风沙漫天,映衬着太子的殿下面色,也格外风霜。 世上有一种神秘的医者,其貌不扬,医术却高不可测。白柏先生就是这样的医者,因为柏木四季常青,故而在民间有四季医圣的美誉。他曾经在光凌的一个小破庙里住过数年,故而与傅岚宸相熟。 也是奇缘。 此番他云游各国归来,特意绕道西境,就是来告诉傅岚宸一个消息。 世间有一种极为罕见且珍贵的丹药,名唤-碧游珠。此药药效极强,垂死之人服下,也可以起死回生,有还魂丹之称。 但只有他的先师-冷松子可以制炼成功,他师傅去世前曾耗尽所有储存的名贵药材,留下三颗丹药,各分了一颗给了两名弟子,一位是大弟子白柏先生,另一位是小弟子赤棣先生,二人十分珍稀。 他于年初的时候,赶往明池岛,与师弟赤棣赴五年之约。相谈之中,才知道师弟的碧游珠已经用了出去。 “上天有好生之德,殿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白柏先生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扶苏城。 两年前,一个小少年将在河岸边捡到的留有最后一丝气息的徐归宜,送到了赤棣先生的门前,赤棣先生号了一下脉,直接摇了摇头,想说回天乏术。 “这小娘子生的好看是好看,只可惜命薄。” 但是见那少年身量瘦小,约莫只有十岁左右,仍然坚持将满身伤痕的女子,背到他的面前,心觉十分难得。 “先生是华佗再世,求您救一救她。” 赤棣因为常年研制毒物,世人趋吉避难,不免贬他为鬼医,可这少年却说他是华佗再世,不禁有些嘲讽。 “罢了,看在你这孩子的一番辛苦,老朽且试一试吧。” “多谢先生大恩!”少年因为常年挨饿受冻,面黄肌瘦的,身上又穿的破破烂烂,此刻一双眼睛因为喜悦,却格外明亮。 赤棣想说,你这孩子自己都是个朝不保夕的孤儿,还这样费心别人的命么? 可是世间的赤子之心,哪关贫富和强弱呢? “我又不是救你的命,你不用跟我道恩。” 少年人欢喜道:“先生治病救人无数,权当我是为天下人道恩吧。”竟是个难得的赤诚少年。 赤棣将炕上的棉被稍稍整理了一下,指了指,道:“将她放在这炕上吧。” 说罢,放他们进门,决议再试一试针灸之术。 赤棣用针灸暂时吊住了女子的心脉,然后用人参放在她的嘴里含住。 准备死马当活马医,每日只是按量将药给她灌进去,给她处理了一下外伤,防止继续被感染。到了第三日,女子竟然有了呼气,赤棣大为震叹,觉得不可思议。 “想来是这小娘子的祖上积了大阴骘,伤的这样厉害,竟然还留有一口热气。我行医数年,也算是头回见着了神迹。“赤棣很有些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说道。 少年禀着气息,小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她还有救?“ 赤棣合上嘴唇,呼了一口气:”兴许是有的,目前只能说是吊着命,还不能说这条命能活过来。而且.....她这样的情况,就算醒转过来.....也不太好说。” “伤的太重了呀,孩子,你到底是在哪儿捡到的她?怎么运气如此不好,如果捡个小丫头就算了,治好了还能给你做媳妇。这娘子一看,就比你年长许多,不合适不合适 .....”赤棣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 “先生你莫要取笑阿准了,快治病救人吧!”少年又急又羞。面色通红。 “咦,你叫阿准?”赤棣惊讶道。 “嗯,我叫阿准。”少年轻声回答,眸子闪烁不定。 半月之后,徐归宜终于在赤棣的炕上醒来,只是脑部受伤过重,已经记忆全失。赤棣先生本想从她嘴里了解一些事情,但是她什么都忘记了。 服下了一颗碧游珠,徐归宜的身体的外伤恢复的比常人快速很多,只是内伤又熬了半年,方见成效。赤棣对于她的失魂之症也想过多种法子,却丝毫不见起色。每每施药,反而会引发她的痛风之症。 “如此美貌的小娘子,偏偏要遭这种罪,也是可怜哟!”看她痛的在地上打滚,赤棣也累的掉了两颗泪。便渐渐生了放弃助她恢复记忆的念头。 “前尘尽忘,对于有些人来说,反而是种功德咧。”赤棣颇有深意的抚弄着他的胡须,摇头晃脑的说道。 半年之后,徐归宜伤愈,他们实在不便再逗留。 从此以后,明池岛的村民们都知道阿准捡了个美貌的小娘子,痴痴傻傻的连话也不会说,阿准走到哪,她跟到哪。不见阿准,她就吓得直哭。阿准本也就是个孤儿,还带着一个这样痴傻美人,生活的就更加艰辛了。 一年多的时间,他们在东极明池岛一带,辗转流离,饥寒交迫。 赤棣以为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直到今年,在明池岛见到了来赴五年之约的师兄白柏。 二人见面之后,讲了五年来的踪迹和境遇,交谈了医术之后,第二日,赤棣就跟白柏说起了碧游珠的事情,才知道,师兄也用掉了一颗碧游珠。 他问师兄是否还记得,那个服下碧游珠的人,师兄听完之后,叹息的说了一句:“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赤棣疑惑:“怎么会呢,师兄想见的话,就可以见到。” 只见白柏感伤道:“人已经死了,怎么还能见到呢?” 赤棣不解:“这世间还有碧游珠救不活的人?”这话显然是夸张了。 白柏没好气道:“碧游珠可治外伤,若人存了死志,怎么能起死回生呢?” 这样一听,赤棣越发疑惑:“到底是什么人,让师兄白白浪费了一颗碧游珠这等神药?” 白柏眼睫下垂,惋惜轻叹:“十年前,两军对垒之时,被人一箭穿心的飞鸿将军。你可知道?” 赤棣大惊:“可是.....那位女战神?” “正是。”白柏低眉。 “怎么会,她当年不是死在了彻蓝城?”赤棣又惊又奇。 “她的确死了,却不是死在彻蓝城。”白柏双目忧伤,似乎在回忆往事。 “师兄?.......到底是怎么回是?你快快说来?”赤棣不似白柏沉稳,他是个急性子,想立马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 闻言,白柏先是叹了口长气,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预备慢慢叙来:“那一年,我正在襄国京师义诊,结识了襄国的沐王爷。有一日他的人,突然来截了我去,将我匆忙带至北地边城,求我救人一命,他愿意许我世间任何他能做到之事。” 赤棣觉得事情好生奇怪:“沐王要救的人,怎么会是飞鸿将军,他们是敌对的关系才是啊?” 白柏看向赤棣的皱眉,温声道:“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沐王少年曾在光凌为质,他与飞鸿将军有青梅竹马之谊。” 这下赤棣或许猜到了些:“当年飞鸿将军惨败,五万裴家军全军覆没,传闻彻蓝城被大襄士兵屠城,还放火烧毁了一切。难道是为了掩人耳目?” 白柏随即接话:“是的,当年沐王爷为了带出飞鸿将军,用了一记掩耳盗铃。” 这下赤棣终于知道了个大概,叹了一声痴人:“唉,都是痴人呐.....” 碧游珠可以救命,但是不能救一颗求死之心。 最恨江南小调依旧在唱,花开年年,故人却早辞人间。 太宁宫中,皇帝缓缓阖上眼,心绪却久久不能平静,近些时日,他深觉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睡前也浅,尤其是刚刚又做了一场噩梦,吓得掀被而起,额头和背上直冒冷汗。 将近十年了,那个人,那双眼睛,越来越模糊了。他心安理得的坐在皇位上,他志得意满的大权在握,他以为时间可以淡忘一切,可逐渐衰老的身体,可今夜的一场梦,无不在提醒他,那些恐惧和悲伤只是被他极力的掩藏了,并没有消失。 如今衰老找上他的时候,他隐瞒在内心深出的罪恶感和无力感,如同恶鬼逃出十八层炼狱一般,他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要死了吗? 可是他的皇位怎么办呢?他的太子,他的继承人,如今却犟在西境不肯回皇城,不肯回到他的身边。 他要如何?真的要把皇位传给一个,不和自己同心的逆子吗? 可是他有更好的选择吗? 赵王?赵王软弱优柔,不够杀伐决断。 齐王?齐王坚韧,有魄力;聪慧,有胆识。可齐王,又极致利己,太像自己了,这样的性格,坐在皇位,将是最艰难的一生。况且,他好不容易将南宫家打压下去了,齐王继位,外戚之患,尤然会在。 魏王?娶了个外藩女子为妻,他继位,将来傅氏血统不是混入了外族之血?也不行。 其他的都太小了,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太子。 皇帝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光,细微的光亮一点一点的投射进翻江倒海双龙吸水金丝软帐。约莫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元和就要来唤他上早朝。 93、惊奇归鸿不成字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因为儿子们都不在身边,所以皇帝在早朝之后,就非常热衷于听底下的密探,汇报诸位皇子的近况。 从前半月问一次,后来十日问一次,如今三日就要传召一批密探了。 元和公公一遍侍奉着茶水,一遍心里打着响鼓,皇帝这是年纪大了,对皇子们的思念越发重了,猜忌也越发重了。 赵王殿下染了风寒,卧床休息了半月还不见好,皇帝寻思着用个什么由头,派一批太医前去赵王府呢? 齐王殿下身体健康,日日骑马射箭,前几日还暗中去见了临近的怀安郡王,可是在密谋什么?要不要敲打一番? 太子殿下,月前刚从睦州回来,休息一日又去了乾州。 太子殿下,与西境的将士们相处很融洽,军务上基本亲历亲为,就连身边琐事,也很少假手他人。 太子殿下,跟身边的将士们透露,似乎没有要回皇城的意思。 听到这里,皇帝本来就不太舒服的胸口,又沉郁了几分,他叹了口气,从宽敞华丽、金贵而冰冷的龙椅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太宁宫的殿门口,一步之遥,就可以踏出太宁宫了,可是皇帝却停住了脚步。 他双目远眺,对着西北方向,可迎面而来的,是雕梁画栋的殿宇,是连绵不绝的云海,是起伏叠嶂的高山。他看不到西境,看不到乾州,看不到他的儿子。 “陛下,若您实在想念太子,大可以一道圣旨召他回京啊!”元和公公看着皇帝年迈略微躬着的身影,心里一阵发酸。 他侍候皇帝,堪堪三十年,目之所及的帝王,即便是最伤心失神的时候,也没有这样颓丧之态。 明池岛中,白柏和赤棣走在河边,“那小娘子当年,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竟然还活了过来。想来是师傅的神药真的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又或者是上天怜悯那小娘子,她命不该绝。” 白柏听了之后,也笑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身为医者,不就是治病救人吗?” 赤棣赞同的点点头,又想起什么,突然忍着道:“说到这里,师兄,我正有一事相求。”关于那美貌小娘子的失魂之症,他始终郁结于心。 “你我是师兄弟,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说什么求不求的。”白柏有些生气似的说道。 次日,赤棣带着白柏去找阿准,“师兄,烦请你来帮她看看。”一边又对阿准说道:“阿准,这位是我的师兄。这位小娘子的失魂之症,我是没有法子了,或许我的师兄可以试一试。” 阿准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当即放下手中的饭碗,就要给二位医者行礼:“多谢二位先生大恩。” 白柏看了看小娘子的失魂之症,又觉得这样一双眼睛实在熟悉。 静了半响,才面色凝重的看向阿准这个瘦弱肌黄的少年,问道:“孩子,你是在何时何地捡到的这位女子,快说与我听。” “师兄,这些事,我来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怎么又要问阿准一遍?是有什么不对吗?还是说你认识这小娘子的家人?”赤棣心中悬着,从刚刚白柏见到这小娘子的容貌开始,他就察觉白柏的脸色忽明忽暗。 阿准又将两年前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同白柏先生再说了一遍。 谁知白柏听完之后,一言不发,便径直往回走,真是好生奇怪! 赤棣的院子里,他听完白柏的猜测之后,瞳孔剧增,顿时站立起来,大声道:“师兄的意思,那位小娘子....难道是?” “我的老天爷,当朝太子妃娘娘,竟然在我们这个小破村头,生活了两年。我曾将还拿她试过药呢。”赤棣想起来就无比后悔,但是一想到徐归宜如今没有任何记忆,又放心多了。 白柏神情又突然凝重:“师弟,这话可不能随意讲,太子妃身份贵重非常,我并不能十分确定她一定是,毕竟我从来没见过她的真容。” 赤棣见白柏神情变色,认真说道:“可你见过飞鸿将军,你不说这太子妃与故去的飞鸿将军神似吗?” 白柏不禁有些哑然,故去的飞鸿将军姓裴,太子妃姓徐,她们神似,是合乎常理的么? 他心中也十分疑惑,甚至百思不得其解。他云游各国,住店打尖,故而略听人提起过,傅岚宸的太子妃,有些神似故去的飞鸿将军。 恰巧他又知道,傅岚宸的太子妃于两年前坠崖身亡。 一桩桩,一件件,连接起来,如何只能用“巧合”二字来盖棺? 白柏离开东极明池岛之后,便直接赶赴西境,在扶苏城的驿站中等了傅岚宸十日。 赤棣也是半分没有料想到的,师兄离开东海之时,让他最近不要出远门,在此处等一个人。他问是什么人,师兄说等到时候他就会知晓。 赤棣在东海等了一个半月,等来了当朝太子,赤棣先生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便是在这一刻了吧。明池岛位于东海一个偏远的角落,他是赤脚医生,可也知道国之储君的位重,他深知傅岚宸来到此处的动机。于是他丝毫不敢懈怠的引着傅岚宸,找到了阿准的住处。 他们到了村落的入口处,赤棣说:“殿下,这便是那位姑娘的落脚处了,这些日子应该还没有搬走。”听了他的话,傅岚宸吩咐亲卫留在村外,赤棣陪着他,两个人进去寻找。 白柏离开之前,有好些事没跟他说清楚,所以赤棣实在想不明白,什么紧要的人物,惊动太子殿下亲自来一趟东海这个小破岛上,还如此珍之重之。 他们两人走了一段又一段羊肠小道,终见赤棣停在了一处破落院子前,就是这处了吗? “殿下,就是这里了。”赤棣轻声说道,他一边观察傅岚宸的神色,一边听院内的动静。 傅岚宸停住脚步,神色有些凝重,看着锁住院子的破木门,看了许久,也没有下一步动作的意思,赤棣先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喊醒发呆的太子殿下。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先生是在找我们吗?” 赤棣和傅岚宸几乎同时转身,回头便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少年,牵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女子。 少年的眼睛清澈明亮,却十分害羞,而那女子眼神迷离,懵懵懂懂的样子,颤颤的看着两个陌生人,有些不知所措。 赤棣回过神来,看向傅岚宸,还想给他介绍一下,但看着傅岚宸的神情,怕是没有解说的必要,只好静静的闭上嘴巴。 傅岚宸转身便看了阿准一眼,然后就一直盯着女子在看,女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不适应,便躲在了阿准的身后,那少年还没有她身量高,但是两年来相依为命,她已经习惯了躲在他身后。 一个下午,赤棣陪傅岚宸在那个小破院子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天色将暮。 “阿准自小便是孤儿,一个人孤苦伶仃长大的,也是命苦的人,别看他瘦瘦小小的,实际已经十三岁了。”因为从小吃不饱穿不暖的原因,所以身体发育比别的孩子都慢些。 傅岚宸看着屋内那个瘦弱的身影,明明跟傅浔一样的年纪,却生生小了一个个头。 “殿下别看他个头小,可力气不小嘞。两年前他在河里捕鱼,无意中发现了这位昏迷的娘子,背着她走了两里地,走到我那里,求我救人。” “当时这位娘子生命垂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我本想直接放弃的。但是见他这样小的年纪,大老远的将这位娘子背了过来,不忍心叫他白白辛苦一趟,所以死马当活马医。哎,没想到,竟然医活了。这也算是小娘子有造化,神佛庇佑啊!” 傅岚宸抬手掸去了眉睫的露珠,笑了,原来神佛真的庇佑过他们。“多谢先生相救吾妻之恩,傅湛此生不忘。”傅岚宸一句话落地,震的赤棣先生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僵在原地,双目瞠圆,一时不知人生几何。 这是什么天大的鸿运啊?他竟然无意之中,救了太子殿下的妻子,当朝的太子妃。赤棣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暗暗的掐了自己一把,才确定这是真实的事情,不是梦。 赤棣忙躬身行礼,小心道:“殿下言重了,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分。”可若不是因为阿准的执着,他当时就放弃了这位小娘子,不.....是太子妃。 一念之差。 傅岚宸起身扶起他,退了两步,反而对着赤棣,行了一个最隆重的大礼,恭敬端严,一丝不苟。 他这一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幸运。裴照锦“死”了的那几年,他荒废学业,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徐归宜“死”了的这两年,他努力的让自己忙起来,政务,军事,事无巨细,都必须亲自过问,他看似很忙,可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吗? 傅岚宸坐在院子里,抬头望天,低头看地,万朵白云从头顶飘忽而过,空气中有一股海水的咸湿,引得他鼻子发酸,那种抓不住一个人的害怕,和那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互相交织着,彼此叫嚣。 “殿下!”他忽然听到喊声。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怔松的有些恍然。 “殿下!”赤棣小心翼翼的再喊了一声,主要是他觉得太子殿下此刻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 傅岚宸听到呼唤声,终于回过神来,眉睫轻轻颤了下,再次抬眸时,已是一片清明。 夜色深沉的时候,傅岚宸回到了村落外,他吩咐下去,直接这个村落里寻了一个落脚处,赤棣先回了自己的家。 94、美人娇藏山满春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第二日清晨,阿准打开院门,便看到了立在门外的傅岚宸。 阿准蠕了蠕嘴唇,什么也没说,便敞开院子的门。他其实早就想过会有这一日,她的亲人有朝一日找上门来,而她终将离开他。 傅岚宸进了院子,坐在了一处长凳上,屋里连个像样的茶几都没有,阿准简单收拾了一下,给傅岚宸倒了一杯清水。傅岚宸接过之后,道了一声谢。 阿准一边继续收拾屋子,一边跟傅岚宸说话,“你也是来找她的吗?她还在睡觉没有醒。”说到这里,阿准微微停顿,“她的病情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比正常人睡的多。”傅岚宸能明显感觉到,阿准在说及徐归宜的时候,语气轻柔很多。 大概是因为从小便没有亲人,少年便一直把这个失去记忆的女子,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在照顾。 傅岚宸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问他,“你叫阿准?”阿准点了点头,他是个很好说话的少年。 傅岚宸放下水杯,转过身去,正对着阿准,“这名字是你爹娘取的吗?”他如果要带徐归宜回京的话,这个孩子需得有个安排。赤棣先生说他无父无母,但兴许还有别的亲人。 阿准的声音有些低微,“我自记事起,就没有爹娘了。因为我投石子比较准,所以大家都叫我阿准。” 傅岚宸:“......”也是没想到。 连续几日,傅岚宸每日清晨准时来阿准家门口报道,日暮才离开,有时也帮阿准做些杂碎小事。期间赤棣先生来过两回,每一回都送好些食物和药材,又说徐归宜的失魂之症,他研究了两年,还是没有找到办法医治,可能这辈子都是这样了。 傅岚宸听后,只道了几句谢,它完全不介意什么失魂之症,只要徐归宜还能活在这世上,身体健康,有没有以前的记忆,有什么关系。 傅岚宸每日都会在阿准的陪同下,跟徐归宜说一些话,拉近一些距离,等着徐归宜对他没有那么惧怕和陌生了,他便同阿准商量,要带他们离开这里了。 是带徐归宜和阿准一同离开。 傅岚宸在东海住了半个月,离开之前,去跟赤棣先生告别,并许诺他,可为他完成一个心愿。赤棣先生笑道:“敢问殿下又许诺了师兄什么心愿呢?”傅岚宸笑而不语。 当日傅岚宸问白柏先生曾有什么心愿,白柏说他一生只习医术,但是他曾欠了一位佛门弟子的恩情,谨慎恐怕难以偿还了。所以傅岚宸答应以他的名义,新修一座寺庙,用来坐化众生。 成孝十八年七月,皇后病重,太子殿下奉召回京。同月,太子上表,京郊有一处荒废的寺院旧址,表示自己愿意亲自监督重建,用以给皇后娘娘祈福。寺院修建的费用,东宫愿意一力承担,皇帝欣允。 傅岚宸借着修建寺院的机会,在京郊处寻得一处清静的府邸,用来给徐归宜养病,正所谓美人娇藏。 太子久不回京,回京之后忙于朝政之事,空暇之时又要前往京郊监修寺院,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时间留在东宫。可今日是长平侯宋辜的嫡长子一岁的生辰宴,傅岚宸再不得空,也要前往长平侯府祝贺的。 傅岚宸最近心情不错,有白柏先生坐镇,徐归宜的失魂之症稳定了许多。太子殿下今日一早起来,先看完十几本奏折之后,简单用了个早膳,便坐上马车前往长平侯府。 “孤瞧着,街上最近多了一些异邦人。”傅岚宸掀开车帘看了看,韦愿骑马护在马车旁边,“殿下,这基本都是些大岳人,有过来通商的,也有来探亲的。” 傅岚宸又瞧了两眼,便放下了车帘,闭目养神。 大岳疆土虽小,民风却开朗活泼,自从与大翊成了姻亲之国,两国百姓的来往就更加勤快了。再加上前些日子,大岳太子的使臣奉命来到光凌探访光华公主,恰逢长平侯府办喜事,所以使臣就多逗留了些许时日,本来是件欢乐融洽的好事。 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一辆马车经过时人群中央,遇到两批人正在打架,堵住了路口,马车不得通行,一旁的东宫护卫正准备出言训斥。 可是那大岳的使者是个犟脾气,你越凶他,他越不让。东宫的护卫见是大岳的使者,也不敢真的动刀兵,便只得回禀太子。 马车霎时停住,傅岚宸本在闭目养神,听到护卫的回话,慢慢睁开眼睛,理了理腰间的玉玦,才用一只手挑起帘子,往争吵的双方看去,的确是有两拨人,其中一拨人穿着大岳的服饰。 郎声道:“使臣是我朝的贵客,你们因为何事争吵,连待客之道也忘了么?” 大翊的百姓听了自家太子的话,一个个的脸色变得通红,明明是大岳人蛮横不讲理,却还仗着自己是外藩的身份,得寸进尺。 大岳人听了太子的话,随即谄媚的上前,行礼道:“参见大翊国太子殿下。” 用着生硬的语言,解释着方才发生的一切,讲了半响,傅岚宸见另一批自己人,脸色都透露着愤怒与不甘,心内便知是大岳人颠倒黑白,扭曲了事实。 不待他们说完,傅岚宸只好走下车来,打断了大岳使者的话,不大开心的说:“使者今日所毁之物,孤愿意十倍赔偿。我们大翊的百姓,民心淳朴,不善言辞,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使者见谅。” 大翊的百姓们听了傅岚宸的话,知道他虽然道了歉,但内心是相信且维护自己的,不由面露感激,又想着太子殿下顾全大局,他们随时平头老百姓,也要识大体,不能与大岳人一般见识,失了大翊朝的颜面。 “草民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今日教导的是,我等不善言辞,冲撞了使者,还请使者大量,勿要计较。”他们一一拱手,齐声说道。 傅岚宸很满意这个结果,正欲回到马车上,谁知大岳使者又突然开口:“太子殿下且慢,我等还有一事启奏。” 还有完没完了? 傅岚宸强压住心里的不耐烦,转过身来,笑着去看大岳使者,一个猝不及防,一柄软剑便刺了过来。 大岳使者当街刺杀大翊太子!!! “护驾!护驾!护驾!!!”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街头看热闹的百姓本来就多,这样一闹起来,百姓忙着逃命,护卫忙着护主,傅岚宸右手的白玉骨扇面已经被软剑刺的有了裂痕。 “殿下,请回避吧,这刺客来势汹汹啊!”韦愿欲把傅岚宸护在身后,可他哪里挡得住傅岚宸出剑的速度呢? 太子殿下自从去了一趟西境,领过兵之后,于剑术上越发精进了。刚出鞘的宝剑,正是嗜血的当头,谁都拦不住啊! 只见傅岚宸以一当十,扔了玉扇,夺了刺客的长剑,一个飞身,一个剑花,干净利落,又是一条刺客的命,顷刻间。 待到京兆衙门的官差和东宫的卫军到了之后,傅岚宸那天青色的衣袍上,已经染了半身的血迹,再看那些大岳的刺客,只剩两三个伤残了..... “属下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跪了满地的官兵,傅岚宸看也不看,只对韦愿吩咐道:“去长平侯府。” 韦愿略迟疑了片刻,又立马回道:“属下遵旨!” 如今还去长平侯府,今日这周岁礼.....还办得成吗? 不出傅岚宸所料,长平侯府适才也经历了一场不小的纷乱,见到地上死士的纹身,还是大岳人。 “舅舅?”傅岚宸看向长平侯怀中的小公子,接了过来,手指滑过宋辜的衣袖,只觉得触感生寒,到底发生了何事?宋辜的眼神有些可怕! 宋辜眼眸微动,看向他才刚满一岁的儿子,冷道:“是个可怜的孩子,一岁便没了娘。” !!!!! 傅岚宸:“......”只觉喉咙像是被什么硬物生生堵住,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舅舅....”说什么呢?什么话能安慰到刚刚丧妻的长平侯?傅岚宸只能紧紧的抱住怀中的婴儿,千言万语都栓在了心口,随时随地都要爆炸出来,最后却又一点点的被压制住。 是年秋,大军北上辽东,大翊与大岳再次开战。两军阵前,光华公主以身殉两国气节。她是大岳的光华公主,也是大翊的魏王妃。 大岳失了一个公主,也失了天下人的诚信。于光凌皇室而言,魏王的这一生也走到头了。 南宫贵妃又一次脱簪请罪,言之凿凿,魏王大逆,全是自己往日教导不善之过,请求陛下勿要迁怒齐王和南宫家。 皇帝在太宁宫咳了好几日,还是没想出一个好的法子来了结这件事,“皇后觉得应该如何裁决此事?”他只能看向皇后了。 皇后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太好,白头发新长出来许多,此次长平侯府的变故,她也是急怒攻心,好几日睡不着了。若论她自己的想法,她自是恨不得南宫贵妃立马被一道白绫绞死。 但是.....她看着皇帝那眼中犹豫不决的样子,心中已经凉了一大截。皇帝待她和待南宫贵妃不同,若是她犯了这样的大逆,皇帝会毫不犹豫的赐死她,再灭了长平侯府满门。皇帝是真的喜欢南宫贵妃,才纵的南宫家多年来肆无忌惮。 “长平侯夫人是臣妾的弟妹,她如今尸骨未寒,还躺在我宋家的祠堂中。陛下若问臣妾的意见,臣妾的意见如何,陛下心里明白。”皇后停顿了片刻,“听闻柔嘉长公主这几日,病情又复发了,太医说她不能再受到惊吓了。贵妃和南宫家虽有罪,还请陛下顾忌柔嘉长公主的身体。”皇后沉声说完这番话,一个虚伪的笑容都不想摆。 95、浮云一别余生浅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皇帝当然知道她的本意,却选择顺着台阶下,“既如此,就按着皇后的意思办吧。”说罢,又重重咳了好几声。皇后的手指生硬掐进肉血里,强忍着默不作声。 “长平侯夫人新丧,已经追封为淑懿夫人了。还有一个小公子,就封为世子吧。”皇帝声音有些虚浮。 “臣妾替长平侯多谢陛下。”皇后微微点头,连起身行礼都省了。 “按理说,长平侯府有战功,有勋劳,早该晋升王爵了。”皇帝说到这儿,蓦然看见皇后抬起了头,又低声道:“可是将来太子继位,唯恐外戚过大,所以.....必定得委屈皇后的母族了。朕的意思,希望皇后也转达给长平侯。” 皇后心中冷笑了一声,终于起身欠了一礼:“陛下的艰辛,臣妾省得。长平侯府满门都是忠君之辈,必定也明白陛下的苦心。” 皇帝实实假笑了一声:“那就好。” “皇后啊,咱们这一生,不都是为了太子吗?”说到傅岚宸,皇帝略略有了些底气。 可是这些年,您有将太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吗?皇后假笑着走出了太宁宫,便将皇帝的意思传达给了傅岚宸,他听了,掷之一笑。皇后要给皇帝面子,可是他东宫并没有答应。 一个月后,大理寺卿列出南宫家的七桩大罪,刺杀太子妃,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惑乱皇室,颠覆朝纲,罔顾皇恩。 这一次跟以前的风言风语不同,这是大理寺明摆着的实实在在的罪证,皇帝可以包庇南宫家第一次,不可能再包庇第二次。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盯着皇帝和南宫家。 南宫家百年的高楼,终于塌了..... 永辉楼中,傅岚宸站在二楼的阁楼上,眺望远方目光冷冽。就在这场大雪停下之前,埋没所有的杀戮和污秽吧。 事情尘埃落定之后,皇后特意来了一趟东宫,皇后本来是想安抚傅岚宸的,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可傅岚宸就埋在一堆折子中间,头都没抬起来过。 皇帝还未下旨降罪的时候,南宫平就殒命在自己的书房中。被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冷掉了,手边还放着一枚玉佩,和一封书信。 最先发现宁都郡王去世的人,是恭敏侯南宫明尘,当时他正要去找宁都郡王商议事情,却看到宁都郡王趴在书案上没了气息,当即大哭一场,慌乱中喊来了太医。 太医到时,也是回天乏力。 南宫明尘只得擦干眼泪,将一封书信和一方玉佩,呈贡给了早朝之上得皇帝陛下。 朝中的老臣,很快便认出,玉佩是武靖侯府祖传的。 于是,一玉激起千层浪。 书信到了皇帝的手上,众臣见到皇帝面色凝重,迟迟不愿公布书信的内容,纷纷催促。 “陛下,裴家祖传的玉佩出现在宁都郡王的手上,事关重大啊!且当年裴氏一案实在有诸多疑点,还请陛下公开宁都郡王的书信内容,好让疑点得以剖开。” 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总之龙座上的帝王从书信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满殿的大臣,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了,全都跪下为裴氏翻案。 “众卿这是何意?”皇帝有些生气的喝道。 “请陛下重查当年裴氏一案。”御史台的人。 “请陛下重查当年裴氏一案。”文官一排。 “请陛下重查当年裴氏一案。”武将一排。 宁都郡王的突然离世,一块玉佩,一封书信,短短三日内,光凌城上下,人尽皆知。皇帝就是想隐瞒,也瞒不住。紧急之下,召回了远在封地的齐王和怀安郡王。 “殿下,这一次皇帝陛下会退让到哪个地步呢?”温执倚在院子里的栏杆上,嘴里叼着一根竹枝。 “不知道,能逼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我父皇这个人,不逼到绝境,是不会认错的。”傅岚宸说的风轻云淡,他早已看清皇帝的真实面目,自私凉薄,极致狠辣。 “听说齐王已经回京了,这几日一直在齐王府里关着,皇帝也没召见他。闹得城里的百姓议论纷纷。”温执今日进了一趟城,采购些物品,实际是打探城中虚实。 “不怪百姓们议论,孤一直荒废朝政多年,齐王是我父皇最为倚重的皇子,生母又是受宠多年的贵妃,母族是南宫世家。”齐王在朝中的威望,一直是一骑绝尘的,只是一朝跌落云端罢了。 傅岚宸用鼻子哼笑了一声,觉得无甚重要,毕竟如今的南宫家已是他的瓮中鳖,逃不出生天。就算皇帝想保,也得看天下人答不答应。 徐归宜虽然得了失魂之症,犹如孩童一般,不过对于基本的生活常识,只要细心教导,她便能记住一些,读书习字也是,虽然进展很慢,但是傅岚宸有无限的耐心愿意陪她。 之前赤棣先生曾说过,徐归宜是间断性失忆,如果好好服药,日常不受刺激,正常的生活,或许从一些小细节,一些话语中,她自己会慢慢的想起来一些往事,说不定还能全数记起,但是最终还得看个人造化。 她现在的状态就是几岁的小朋友,什么都要重新开始教她,跟她讲一些小故事,增加她的记忆点。 徐归宜在京郊养了半年病,日常食用的名贵药材,花费数千金。温执眼见着每日的花销,好几次都想问一问,东宫的收支来源,最终没开这个口。 阿准也在京郊住了三个月了,身体也在同样的补充,之前因为饥一顿饱一顿,明明十三岁的少年,还像十岁的孩子一样。这三个月来,每日五顿,身体眼见着也长高了许多。 距离此处府邸五里处,有一个私塾,傅岚宸给阿准报了一个名额,配了两名书童,每日里就盯着他读书写字。 温执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也去叮嘱了阿准几句,小孩儿其实蛮安静听话的,如果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又是一颗好苗子。 除此之外,傅岚宸还给阿准起了一个名字:裴准。 裴氏的裴,阿准的准。 张淇和温执虽有疑惑,但并未阻止,他日裴家要起来,需要一个裴姓的人,撑起武靖侯府的门楣。 初冬时节,京郊的寺庙修建完成,皇帝陛下忙着裴家的旧案和南宫家的新案,根本无暇顾及。只得将给新寺庙起名字的事情,交给了太子。 傅岚宸接到皇帝的旨意,思考了两日,大笔一挥:归鸿寺。 不管什么寓意,总是皇帝没有多说什么,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因为牵扯裴氏旧案,皇帝刻意让太子避嫌,于是这一整个冬天,齐王和怀安郡王,乃至南宫明尘,他们在太宁宫进进出出,傅岚宸却是一点儿也没得到皇帝的额外传唤。 皇后百思不得其解,傅岚宸端端笑道:“南宫家倒了,齐王不中用了,父皇想让我安安稳稳的继位,不想让我牵扯进这两桩棘手的案子里,所以什么也不跟我们说。” 皇后一听,是这么个理儿。 “可是....”皇帝不让傅岚宸插手,傅岚宸就真的能忍住不插手吗?皇后不信,却也没有多问。 太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圣心,她可不愿意再次失去。于是她只专心筹办着冬节,南宫家的案子,一句都没有多问。 今年的冬节一如既往,倒是元宵节的时候,永嘉候夫人开玩笑说,要再给太子殿下物色一位新的太子妃,此话一说,皇帝和皇后虽然假装不甚在意,笑意盈盈,但是都分别用眼神去瞥了傅岚宸的脸色。 难得的是,傅岚宸倒是笑的十分坦然,似乎并不抗拒。 傅浔十三岁了,他的眉眼已有几分像当年的裴照锦。加之裴家的案子正在重审当年,那一日元宵节,皇帝传召众皇子,看到傅浔时,愣是顿了些许世间,还是皇后在他身边提醒了一把,才不至于失态。 三月,光凌又下了两场雪,裴家的案子也该定下了。 南宫平的临终遗言中说明,裴家灭门之前,他曾与飞鸿将军通信密切,得知飞鸿将军裴雪妧实乃遭人构陷,当年裴家的那场大火,是他害怕引火烧身,派去南宫家的密探所为。 如果说,当年飞鸿将军有叛国的嫌疑,那么与飞鸿将军生前通信密切的南宫平,又如何呢? 皇帝查了几个月,最终还是南宫明尘将他们来往的书信一一搜罗出来,不仅寻出了当年裴家旧案的一些蛛丝马迹,甚至还找到了裴家留存的最后一丝血脉,当年裴照锦小世子的同胞妹妹-裴惊鸿。 这可真是个惊天大雷! 南宫明尘处事公允是个大宝藏,裴氏遗孤,更是一颗沧海遗珠。 裴惊鸿的身份在傅岚宸和南宫明尘的一番运作之下,很快得到证实,皇帝终于无话可辨,默认了裴惊鸿的存在。 这个法子,其实南宫明尘向傅岚宸进言的,既然皇帝不相信大襄沐王的书函和证词,只能从皇帝的亲信之中下手了。除了一个张魏,还有一个宁都郡王南宫平和成国公成靖云。 成靖云远在北疆,手掌二十万大军,还真的不好控制。 但是南宫平就不一样了,光凌城中多方势力交织之下,南宫家本不是什么清白无辜的一方,加之南宫明尘作为内应,他们很快便安排好了一切。 傅岚宸要为裴氏正名,南宫明尘要家主之位,两个人合作的非常顺利。 皇后在长秋宫召见裴惊鸿的那一日,同时还召见了阖宫的太医,一个个叹息,一个个摇头,毫无办法。 太医走后,皇后看着嗜睡的裴惊鸿,一直守在床边,在默默流泪。傅岚宸和沈煜侯在长秋宫偏殿,四目相对,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于宫人私底下议论的裴二小姐与先太子妃徐氏的面容一模一样,皇帝充耳不闻,皇后只微笑不语。听元和公公说,那一日,皇帝坐在龙案前,写了一日的“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一遍又一遍。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96、偏爱掌中惊鸿华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这样一来,陛下当年定了裴家什么罪,那么今时今日就要定南宫家什么罪。”九华门前,年少清同徐承祯这样说道,徐承祯微不可闻的笑了一下,“君恩莫测。”隐晦的意思就是,厚此薄彼。 年少清眉眼一挑,惊叹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谋略,竟然想到了将裴家和南宫家绑到一条船上的法子。如此一来,陛下不想皇后的母族宋家一家独大,必得留下南宫家,哪怕是个空壳子,也有警示作用。” 他从前对太子的言行也是诸多不满,如今才堪堪体会到,当朝太子的心机之深沉,根本不亚于皇帝和皇后,不愧是嫡亲的一家人。 徐承祯不置可否的一股凉笑,“而且,就算陛下狠下心来,宁愿舍弃南宫家,也不愿意为裴家翻案,太子还是赢了,毕竟齐王在朝多年的根基,还是当初仰仗着南宫家才积累起来的。”北方世家之首的百年南宫家,不是说说而已。 如果皇帝不愿意倾覆南宫家,势必也要将裴家拉出那谋逆的黑暗地狱。他如果要太子给齐王和魏王一条生路,势必也要默许裴惊鸿就是堂堂正正的裴家嫡女。 可年少清和徐承祯不知道的是,这样百利而无一害的招数,恰恰是南宫明尘这个南宫家的未来掌门人,为傅岚宸提出来的。 与此同时,京郊别苑中,得知了皇帝的处决的时候,温执当着青玉和裴准的面,狠狠的骂了一句:“狗皇帝真是偏心。”青玉默默低头。 “当年那样对我们裴家,如今对南宫家又是另一套,老子真是气不过。”温执骂着骂着,就举起长剑,恨不得一剑结果了他口中的狗皇帝。可是他又想到了他的“小公子”,猛地将剑又掷了出去。 皇帝承认了裴惊鸿的身份,自然是想保住南宫家和齐王。 三月的最后一天,皇帝下了两道明旨:撤销对武靖侯府的禁令,裴惊鸿以裴氏女的身份,可搬进侯府居住。 阔别帝都十年的武靖候府,终于再次归来,而且是堂堂正正的归来。 皇帝仍然对当年的事情,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但是圣旨中明明白白的写了,裴氏忠君护国,爵位如常。 如此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仅在皇帝的一念之间,终于抹干净了裴氏十年的“叛国”诬名。 却是裴氏旧人和傅岚宸,以及远方的沐王,努力多年的结果。 还有另一道圣旨:恭敏侯南宫明尘承袭宁都郡王爵位,主掌南宫家。 南宫平死了,南宫诚陪柔嘉长公主住在别苑,已经不管世事。 南宫家能扛事的,也只有南宫明尘。 经过这次,南宫家也只剩一个空爵,没有什么实权了。 齐王回到藩地的第二日,皇帝如往常一样上早朝,却在中途听大臣汇报奏折的时候,毫无征兆的晕倒在龙椅上。 “陛下!陛下!陛下!!!”朝臣们大声呼唤着,元和公公边哭边喊。 “父皇!”傅岚宸一个疾步上前,将皇帝稳稳扶住,大声喊道:“快宣太医!” 太医慌忙跪倒在地,一个个去探皇帝的脉搏,都知道虚弱的可怕,吓得慌忙往后缩了缩,瑟瑟发抖。 看他们的样子,傅岚宸便知道了皇帝的身体状况。连日来的焦虑忧伤,哪能不上火呢,可皇帝也是个逞强的性子,硬是没有对外透露一点。 春夜花拂玉宫墙,金碧辉煌的太宁宫苑,因为皇帝病着,显得格外冷气沉沉。 “元和,你侍候朕多少年了?”皇帝靠着龙纹金丝软枕,声音无力的问着身边随侍的人。 “回陛下,已经三十一年了。”元和小心的回答,不敢有丝毫异样的情绪。 “那你还记得,朕登基多少年了吗?”皇帝进来脑子昏昏沉沉的,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元和停住了,认真的数了数:“回陛下,有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岁月催人老啊! 整整二十五年过去了,他坐在那张龙椅上已经这么久了。想当初他的父皇也不过坐了十来年。 当初的意气风发都老了死了,当初的花前月下谢了沉了,当初赤胆热血也在北漠孤寒中渐渐冷却,甚至当初的誓言都磨砺在岁月中消失淡忘了……唯独这个皇权,依然冰冷如铁,使人沉沦,堕入其中,无法自拔。 皇帝又咳了几声,这时小黄门进来禀报说太子到了。他咳嗽着,扶着软枕直起上半身,殿内的焚香,烟雾轻杳,朦胧了洒进来的春光。 不一会儿,皇帝见到了太子,他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默然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手,想去抚摸一下,太子鬓间的光亮的乌发,他此刻卧病在床,他很想念自己的儿子,可是傅岚宸依然不为所动。 罢了,他最终还是要将这个他握了一生的皇位,传给了他的嫡子。 成孝十九年六月,皇帝在太医的建议下,移居北苑静养,皇太子监国,可裁军国大事。 盛夏将至,人间极致的繁烈,又如何抵得过一代皇权的更替? 皇帝虽然将武靖侯府解了禁,但是裴惊鸿依旧住在东宫,傅岚宸的羽翼之中。皇帝和皇后都派人来查探过裴惊鸿的病情,如今她已前事不记。数名德高望重的太医都对裴二小姐的失魂之症无能为力,帝后虽然面露沉痛之色,但是心底都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痴儿,能对皇室和朝堂,有什么威胁呢?不过是荣养余生罢了。 皇帝对于这样的局面,也还算满意。傅岚宸领过兵,打过仗,还收复过北地三州,有军功,有威信,不会像他一样,一辈子被军权牵制。 傅岚宸是嫡皇子,出身堂堂正正,身后是将门世家长平侯府,又有门生遍天下的曹氏一族,武将也有了,纯臣也有了。 至于还有一些小小的瑕疵,他相信傅岚宸可以处理好。傅家人的血统,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很多事情,无师自通。 皇帝心里盘算着,只要傅岚宸不过分胡闹,荒废朝政, 这辈子做个守成之君,足够了。如果他再勤奋一点,努力一点,或许还可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不低的功勋。 只是有一日曹太傅去北苑给皇帝请安,二人叙谈良久。曹太傅夸赞太子殿下自从监国之后,端正严明,明敏果决,胜于往日甚矣。 皇帝闻言淡笑,本来应该高兴的事情,心中却有些凄凉。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傅岚宸跟他除了回禀国事之外,已没有了家事跟他交谈。 从前恶劣的父子关系,最后只剩下疏离的君臣相宜。他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继承人,却终究失去了一个儿子。 嘉旭宫里进进出出的,所有人都在准备迁宫之事。皇帝的意思,希望太子可以搬回承华宫。 时至今日,傅岚宸也没什么不同意的,于是将迁宫的事宜,交托给了成鹤薇和卢至柔。大家都异常忙碌,只有裴惊鸿一个人在冷泉苑中,安安静静的坐着,面前放着一把七弦琴,是宫人们整理库房的时候翻出来的。 裴惊鸿现在虽然不会弹奏,吴嬷嬷看她似乎很感兴趣,便交给了她打发时间。傅岚宸在后殿找到裴惊鸿的时候,她正对着琴弦发呆。看到傅岚宸来了,也不说话。 他刚刚下朝就赶了过来,一身明黄色的金织朝服还未褪去。大翊的朝服上绣了很多的东西,有龙飞九天,山川日月,有奇珍异兽,江海河流,这样繁重复杂的朝服,穿在傅岚宸的身上,愈发显得年轻的储君挺拔英俊,威严稳重,华贵逼人。 或许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傅岚宸,裴惊鸿一时间看的竟有些痴了。 傅岚宸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有些嗔怪道:“今日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雨,怎么穿的如此单薄?”裴惊鸿不喜欢别人碰她,除了傅岚宸。 “就不穿。”她知道自己被教育了,生气的嘟起嘴巴,别过头去,跟个孩子一样卖痴。 傅岚宸笑着跟过去哄她,“好了好了,我错了,好不好,别生气了。”又看到她面前的七弦琴,轻声道:“想听琴吗?我给你弹奏,好不好?” 裴惊鸿听到这话,立马转身看向傅岚宸,点了点头,自己乖乖的走到一旁的小墩子上坐下,傅岚宸随即脱下自己厚重的朝服外套,将裴惊鸿包裹在内。 裴惊鸿如今虽没有了过往的记忆,这爱听琴的喜好,还是没变过。傅岚宸坐下来,调拨了几下琴弦,便开始缓缓弹奏。裴惊鸿认真听着,虽听不出好还是不好,只觉得新奇异常。 冷泉苑的桃花,才冒出几许新芽,琴音缓缓流出,此情此景,让裴惊鸿的脑海中,出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仿佛,曾经也有过的。 某年某月,桃花树下,一位俊眉秀目的小公子,轻抚琴弦,一曲之后,满堂华彩。 她的脑海里似乎会开始冒出一些,很多重叠过发生过的场景。 东宫人的正忙碌迁宫事宜,突然听到冷泉苑中传来了一曲琴音,琴音清朗明舒,悦耳动听。让人不由停下脚步,细细品味。 钟南苑的卢至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的听了一会儿,身边的宫女说道:“这样动听的琴声,除了良娣,就只有太子殿下了。” 卢至柔笑了笑,轻声道:“自然是殿下弹奏的,名震天下的《凤求凰》,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弹奏出来的。”说完,就继续收拾东西了。 同月,傅岚宸派温执去了斓州一趟,截断了徐彦想要亲自来光凌的心思。 因此斓州的徐家人只知道,十年前的武靖候府重新复出了,还寻回了一个二小姐,并不知道裴惊鸿就是徐归宜。 但是承恩公府自是瞒不住的,不过傅岚宸也没想瞒他们。徐达和徐承祯都是聪明且通透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避,一向进退得宜。 97、宫墙秋色老梧桐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很长一段时间,吴嬷嬷都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神迹。上天定然在某处观察着世人,所以好人终有善果,就如她的太子妃娘娘,不管是徐归宜,还是裴惊鸿,她只要确定,她的太子妃还好好活着,就心满意足了。 傅岚宸将裴惊鸿接到东宫的第二日,成鹤薇和卢至柔就来探望裴二小姐,傅岚宸亲自陪在一旁,卢至柔一直温温柔柔的看着裴惊鸿,不敢触碰她,也不敢大声说话。 反观成鹤薇,一直握着裴惊鸿的手腕,时而低笑,时而流泪,心里又悲戚又感激。 对于裴惊鸿的出现,光凌城中揣测颇多,但是如今太子监国,谁都知道裴二小姐是太子心尖尖上的人物,谁敢多说什么,便是与未来的新君为敌。 初秋时节,吴嬷嬷说要带裴惊鸿去归鸿寺上香还愿,成鹤薇和卢至柔也要去,于是一大家子就出发了。傅岚宸下朝之后,也直奔归鸿寺,去接裴惊鸿回宫。 云在青天,雁字成行,京郊红叶,暖风拂面,晴光最好。归鸿寺是座新庙,又是皇家所建,所以香客们不多。 寺下小镇,住了几十户人家,风物亦可称美。 傅岚宸身穿着玄青色云纹莲花彩织长袍,一条苍麒麟色龙凤纹宽腰带系在腰间,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头顶,脚下踩着登云雪底靴,右手一把佛青色玉骨十八翅扇。 傅岚宸今日心情不错,所以下轿来走一走,突然一个侍卫追上前来,说有要事禀报,被韦愿拦在了身后,“何事惊扰殿下?” 侍卫退后两步,拱手启禀:“殿下,有一位自称是您的故人求见,说是来自青州。” 傅岚宸一双明亮的眼眸,略闪了闪,手上摇扇的动作也缓了下来,停住脚步,思索着......青州的故人,这话怎么如此熟悉呢?却不动声色道:“既如此,就在前方找个清静的地方会客吧。” 侍卫接到指令:“遵命。”韦愿提前寻了一处空净的屋子,侍卫便引着故人入内见傅岚宸。 傅岚宸坐在一张青木四方桌前,正喝着茶,心中还在疑虑是青州的哪位故人,闻声响抬头一看,果然是东陵顺钦。 “钦王殿下?”他想起来了,去年大翊和大岳开战,打了三个月,大岳便要求和,当日大翊领兵的正是长平侯宋辜,他又岂会允呢? 宋辜言明,非要大岳皇帝将那日刺客的谋划者,送到他的营帐处。大岳皇帝查来查去,竟然是自己的太子,背后筹谋了这一切,万般权衡之下,一道诏书废了太子,平了大战。 后来与大翊谈和的,便是东陵顺钦了,如今他已是大岳的钦王殿下。 他仍是一袭青衫,眉眼冷冽,五官带刀一般,在看到傅岚宸之后,谦卑的拱手:“东陵顺钦,见过太子殿下。” 傅岚宸非常直截了当,似笑非笑道:“钦王殿下,你从大岳的上京来到此处,还要避开你皇叔的耳目,想必费了不少功夫。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亲自来见孤?”说罢,示意东陵顺钦坐在对面。 东陵顺钦点了点头,随即坐下,冷静道:“小王千里来此,谈的自然是两国邦交的大事。” 对于大岳的出尔反尔,又畏首畏尾的做派,傅岚宸心中不屑,面上却不改神色:“去岁末不是已经议和了么?” 东陵顺钦听到傅岚宸的话,似乎早有预期,继续说道:“自然是更深一步的议和。太子殿下虽然已经监国,但是齐王的拥护者并未彻底拔除,殿下难道不想一劳永逸吗?” 他端起一杯茶水,与傅岚宸手上的茶杯,碰了个杯,“小王来此,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傅岚宸的眼神在东陵顺钦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盯得他只觉发寒。 倒是东陵顺钦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在青州的街头初次遇见傅岚宸。 那一年,恰巧是他夺得青州第一刀的美誉,庆贺的队伍绕完了半个青州城,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有很多。东陵顺钦身穿靛青色雾水纹箭袖劲装,骑着骏马在前头接受各方的祝贺,到了城中最繁华一处,人群拥簇,又下起了小雨,队伍便慢了下来,东陵顺钦在前头骑马的速度也放慢了许多。 当时有一位身穿月牙白色水波纹宽袍的男子,撑着一把水碧色的油纸伞,伞面上描绘的是连理花,伞架是二十四骨金竹。白衣碧伞,玉面星眸。立在人群中,十分招眼。东陵顺钦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原来他与傅岚宸的初次见面,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傅岚宸看着东陵顺钦,语气清朗:“钦王殿下,我们都是敞亮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知道的,孤一向不喜欢绕弯子。” 东陵顺钦轻笑,将早就准备好的书信和证词交于傅岚宸,“这是小王的诚意,还请殿下笑纳。” 傅岚宸接过之后,淡扫了一眼,神情并无多少变化。 东陵顺钦知道傅岚宸心中明镜似的,也不再多说,只执手道:“大岳是弹丸小国,纵然不值得深交。但请陛下顾念辽东百姓的安危,务必再三思量。” 大岳钦王殿下的供词,大岳废太子勾结大翊的齐王殿下,诛杀大翊储君...... 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抖落出来,都是撼天动地的大事。 他陈词所述齐王之事,傅岚宸必然不疑,只冷冷笑道:“这些证据,想必钦王殿下早就握在手中了,当日两军交战之时不说,要等到孤的面前来说。” “钦王殿下有所不知,父皇曾经再三嘱托,让孤善待兄弟族亲。你这样,岂非让孤不孝?” 东陵顺钦微微抿嘴,掩去嘴角的笑意,他早已料到傅岚宸有此一问,并不吃难,“太子殿下,你应了贵国皇帝的要求,动不得齐王。难道我呈到您面前的,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傅岚宸长眉压眼,“哦,是吗?”右手一扬,扇面一推,端的是气定神闲:“此事若成,难道不是你离大岳皇帝的位置,更近了许多么?” 东陵顺钦本是个极具野心的人,在傅岚宸的面前,他不想瞒,也知瞒不住,索性道:“是。太子殿下,我们各取所需。您需要高枕无忧,我需要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本没有什么不妥,不是么?”......本没有什么不妥,不是么? 傅岚宸用玉扇轻轻拍打着左手掌心,眼睛微眯:“看来当初南宫明尘劝朕放你归去,是个正确的决定。” 东陵顺钦听到南宫明尘的名字,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南宫家的人,殿下还想留着吗?况且如今的这位小郡王,可比死了的那位精明能干多了,殿下放心?”如果是他,他必不会留。东陵顺钦心里想到。 “大翊朝堂的家务事,就不劳客人费心了。”傅岚宸冷眼一笑,东陵顺钦自知失言,“殿下自便。” 入秋之后,宋皇后的病情又复发了,断断续续两三个月了,反而越来越严重。院正江太医说,皇后娘娘这是积劳成疾,郁结在心,怕是再难恢复往昔了。 皇帝和皇后如今都在北苑养病,住在一处,相护陪伴的时间多了很多。他们本是少年结发,患难夫妻,虽然中途有过离心,但是感情一直是在的。倒是裴惊鸿这半年来,失魂之症稳定了很多,还可以跟着傅岚宸去给皇后请安。 宫门前落叶纷飞,飘着丝丝细雨,皇后看着裴惊鸿那张脸,想到了许多往事。 三十年前,飞鸿将军裴雪妧带着成靖云入王府议事,在王府的书房中,她以翼王妃的身份,第一次接受裴雪妧的参拜。 二十年前,武靖侯府的二小姐裴雪韵被封为淑妃,她以中宫皇后的身份,第一次接受裴淑妃的参拜。 十四年前,飞鸿将军战死,裴氏满门被禁,裴淑妃带着裴照锦来长秋宫,求皇后娘娘相助,她选择和皇帝同一阵地,拒绝了裴氏的求救。 后来,裴淑妃宫中的毒酒,还是她为皇帝亲自备下的。 夫妻三十余年,原来她为皇帝做了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双手早已鲜血淋漓。所有人都倾轧在这座皇城之中,被权利吞噬,被阴谋牺牲,谁叫人们都有贪恋呢? 飞鸿将军裴雪妧一生卫国,却不懂得功高盖主,所以她活该困死在彻蓝城。淑妃娘娘裴雪韵一心侍君,却行事张扬不懂收敛,所以她活该被赐死在金城宫。 可裴照锦呢?那时候的他,才十三岁,他做错了什么?他要死,仅仅因为他是裴家的儿子?皇帝要斩草除根。 可是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周岁礼,到启蒙入学,到翩翩少年。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裴惊鸿,是历劫归来的裴家二小姐,除了一双眼睛,再无当年故人。 明光宫正殿,皇帝留下傅岚宸跟他商量说,下个月皇后生辰,他想大办,给皇后冲淡病色。 皇帝斜靠在龙椅上,身上还披着一床波斯毛毯,右手一下一下搓揉着轻洁的皮毛,沉默之后,开口道:“太子,你母后一生节俭,每次的生辰宴都是俭朴节约为主,未曾隆重办过,这一次,朕想好好给她办一场。” 傅岚宸看着皇帝有些疲惫的脸庞,心中一窒,随即拱手道:“听父皇的,儿臣去准备。” 见到儿子难得如此温顺,皇帝朗声笑道:“好。你去操办,你母后会欢喜的。” 父子两个又聊了些国事,还一起去皇后殿里吃了晚饭,傅岚宸才带着裴惊鸿回承华宫。 在皇帝和傅岚宸暗中筹备好寿宴所有的事情之后,皇后的身体却并没有撑到那一天。 成孝十九年十月十四日,宋皇后病逝于明光宫乐慈殿,国母之丧,举国同悲,皇帝带病亲自写下长篇的追悼文,并追封谥号“昭肃”。 皇后下葬的那一日,傅岚宸站在皇帝的身旁,声音无波无澜的问了一句:“父皇每年为南宫贵妃培育新的牡丹花种,那父皇可曾记得母后最喜欢深秋梧桐?” 皇帝霎那间脸色苍白,顿在原地,待到傅岚宸悄无声息的离开时,他回过神来,才猛然咳嗽了好一阵。 牡丹是娇美艳丽的花朵,梧桐是孤傲多愁的乔木。他终究辜负了喜欢的牡丹,也辜负了敬畏的梧桐。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 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 98、祸起萧墙皇权路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傅浔从皇陵回来,便病了一场,德妃娘娘吓得不轻,傅岚宸听闻后,亲自去华韵堂探望。 “小八,你还好吗?” 傅岚宸伸手去探傅浔烧热的额头。 “五哥,我梦见五嫂回来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说了这么一句。 傅岚宸神色大顿,眼泪霎时间就流了下来。还好周围没有旁人,否则太子殿下如此失仪的一面,还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小八,等你的病好起来,五哥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傅浔终于安心的睡下。 自从入冬之后,朝堂上的事情就没有断过,傅岚宸日日宵衣旰食熬通宵,终究没有三头六臂。 尤其是小节夜前夕,皇陵的侍卫来报,说昭肃皇后的陵寝突然起火,傅岚宸扔下一对折子,连夜带兵亲自赶去。 太子殿下出了光凌城,不到一日,宫城内外便被限制了出行,承华宫自然也是一样,成鹤薇将裴惊鸿接来与自己同住,她们等了两日消息,才得知傅岚宸被逆兵控制在皇陵,生死难料。 成孝十九年冬,小节夜,齐王傅源发动宫变,兵围皇宫。皇城上下,人心惶惶,消息也越传越乱。 此日傍晚,士兵们突然冲进了东宫,为首的来报说:“叛军正在攻打宫城,东宫恐怕就要沦陷,还请几位娘娘小心躲避,”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一剑穿喉。 震惊之下,成鹤薇来不及反应,一把将怀中的裴惊鸿托付给卢至柔,“阿柔,护好....裴二小姐。”如今,她只能这样称呼她了。 一向最怕见刀光血影的卢至柔,这时也不哭了,静静的拽住裴惊鸿的手臂,将她拉住,生怕她挣脱出去,一不小心死于乱军剑下。 成鹤薇和青玉拾起剑挡在前面,卢至柔带着裴惊鸿在吴嬷嬷和袭月的掩护下,与温执的人马碰上,逃出了生天。 一直痴痴傻傻的裴惊鸿,突然睁大眼睛,口齿清晰的喊着:“青玉,阿薇,青玉,阿薇.....”她回京这么久,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喊出她们的名字,却是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似乎丢失的魂魄回归,醒了过来一般。 马车上的卢至柔又惊又喜,死死将她圈在怀里,眼泪打湿了裴惊鸿的肩膀,都不肯松开。 “齐王殿下有令,一定要找到裴二小姐。成鹤薇,你还是从实招来,不要让我们为难。”一个身材高大,眉眼冷峻的齐王府侍卫,对着被压在地上的成鹤薇和青玉,语气阴阳的笑道。 成鹤薇出身将门,心里最讨厌这种趁着一时势起,就兴风作乱的小人,呸了一句:“周晖,有胆量你就杀了我,你看我叔父会不会放过你?”周晖曾在成国公成靖云的麾下任职,因为喝酒误事,被北境军开除了军籍,后来不知怎么投靠了齐王。 “哈哈哈哈,成鹤薇你激我?成靖云如今远在北境,与大襄打擂台呢,可没功夫管光凌的事情。”周晖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 “不可能,大襄素来与我大翊交好,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扰乱人心。”成鹤薇痛骂道。 周晖冷笑了一声,继续追问裴惊鸿的下落,“告诉我裴惊鸿的下落,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成鹤薇犟着脖子,咬出两字:“做梦。”又恨恨的看向周晖,讥笑道:“有胆你就杀了我。”她知道周晖不敢,就是存心惹他不痛快,看他气的发狂。 “成鹤薇,你以为我不敢吗?”周晖怒目圆睁,把剑刃抵近成鹤薇的脖子,却是不敢再往前了,齐王只要活着的裴惊鸿,没说可以伤成鹤薇的命。 成鹤薇冷眼嘲讽:“看来皇后娘娘陵寝的那把火,是你们的手笔了?太子殿下匆匆去了皇陵,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可是宫里面还有皇帝陛下,难道齐王要弑君弑父吗?” “齐王非嫡非长,就算他抢了这个皇位,傅氏宗亲也是不会承认的,到时候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周晖,等到太子殿下脱身之后,秋后算账,你还是想想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吧,是五马分尸,还是千刀万剐?”她熟知傅岚宸的手段,不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之人。 周晖心中一沉,脸色却猖狂笑道:“成鹤薇,真是好一张利嘴,可惜,我不怕你的激将法。你以为太子留有后路,却不知道齐王其实早已知道那位裴二小姐的身份。你说,只要齐王将裴二小姐的真实身份,以及太子殿下背后的图谋,同皇帝陛下说了。陛下,还会再相信太子吗?还会放心把自己的江山,交给试图颠覆傅氏皇权的太子吗?” 成鹤薇目光一顿,“什么意思?” 周晖哈哈大笑,心里好不畅快:“太子殿下没有告诉你么?裴二小姐,就是那位武靖侯世子裴照锦。哪里有什么双生子,不过是太子殿下编出来,蒙骗皇帝陛下的障眼法而已。” 成鹤薇犹如五雷轰顶,瘫倒在地上,内心五脏俱焚,直接呆住了,为什么,他们都知道,却没有告诉她?突然她转身看向旁边的青玉,表情狰狞道:“你也知道是不是?青玉,你也知道是不是?裴惊鸿就是阿照!是不是!”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青玉就这么跪着,任由她发疯似的摇晃,“良娣,您冷静一点,您不要相信叛军的话,这是他们的激将法。”她没激到他们,她自己却被激到了。 可成鹤薇已经失去了理智,一时间又哭又笑,青玉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周晖后面问了什么,她也没听进去。 太子虽没有明说,她和卢至柔早就猜测到,裴惊鸿就是徐归宜。可是她记得徐归宜亲口对她说过,裴照锦的的确确已经死了,她是裴照锦的同母妹妹。 但周晖刚刚说,根本没有什么双生子,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裴照锦,徐归宜是他,裴惊鸿也是他。 而她可笑的被蒙在鼓里,流干了眼泪,心晖燃尽。 齐王在城里大肆搜查裴惊鸿的下落,殊不知这时的傅岚宸已经领军至永定门下,皇城一战正式开始。太子殿下自城北永定门入城,率领三万王军,势如破竹,短短半日光景,便掌控了半数局面。 夜深了,冬月下的九华门,格外森寒,五万叛军兵临城下,一双双眼睛如鬼魅一般,嗜杀好血。 齐王傅槿宁,默然阖上眼,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冷沉道:“你们说,我父皇此刻在明光宫得知我兵临城下的消息,会作何感想?” 身旁的南宫明尘脸上神情明显一松,淡然笑道:“围困了三日,如今宫内的温离庭已是困兽之斗,而殿下尚有五万大军,此时攻入九华门不过片刻功夫,不如殿下亲自去问陛下?” 凛冽的寒风呼呼作响,雪花纷纷扬扬,齐王呼出的热气凝固在风中,很快又断裂的像锦帛一样零碎不堪:“明尘,本王这一生,为了满足父皇的期许,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尽了。可他最终还是要将皇位传给傅岚宸。如果说本王不堪大用,傅岚宸又是什么帝王之材么?今夜本王就去问一问父皇,可曾后悔当初没有将皇位传于我。” 铿锵一声,齐王拔剑出鞘,怒目前方:“给本王杀入皇宫,待到明日功成,各位都是开国功臣!” “杀!杀!杀!!!!”叛军得了齐王的承诺,一个个皆是杀意腾腾,叫阵声吼破九霄。 就在这个时候,突而随风飘来了一阵呼啸声,刀剑相抵的声音,依次响起。齐王直呼不好,悚然变色,抬眼一望,只见后面的长街中,出现了另一支队伍。再四周一看,他们已经被层层包围。齐王厉声喝道:“谁?!是谁来拦本王的成皇之路。”这样的压迫感,他直觉应该是那人来了,可是他又一想,那人如今正被困在皇陵中,或许早就被乱军射死了,又怎么会出现在九华门? 只听哗啦啦一声刀箭声响,一队队身着麒麟军甲的将士从四周冒出头,纷纷拿弓箭对准了他们。 他的亲信们开始惊慌:“殿下,我们成了瓮中之鳖。” “眼下该当如何,还请殿下明示!”周晖脸色不甚好看,但还是保持着镇定。 “慌什么!本王有五万大军,将士们,今夜就随本王杀出一条血路,荡平这乱局!”话音一落,后面的人群中,突然响起来一道冷笑:“哈哈哈哈哈!!!!三皇兄好大的口气!” “傅岚宸?!”储君也是君,藩王只是臣,齐王这样直呼太子殿下的本名,等于承认了自己乱臣的罪名。 “你不是死在皇陵了么?怎么会在此处?”齐王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不是让傅景初亲自带兵去了皇陵? 傅岚宸打马上前,闲庭信步的模样,笑言:“孤从皇陵出来,一路畅通无阻,可不曾遇到什么阻拦,莫不是三皇兄有哪个环节没有筹谋到位?” “少说废话,来人,拿下傅岚宸,本王赏万户侯!”傅槿宁开始慌张起来,傅景初没有依约前往皇陵截杀傅岚宸,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齐王下了死命令,可是他的大军却并不行动,只有极少数的亲卫,拾起了刀剑,但是他们见到大多数人仍然无动于衷,不禁对于齐王殿下的命令,也产生了质疑。 “你们在干什么?没听到本王的命令吗?快给本王杀了傅岚宸,本王立赏万户侯!”齐王不甘心的又歇斯底里的吼了一遍,然而还是没有人回应他。 不管齐王如何嘶吼,士兵皆无动作。齐王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怔怔的转头,看向身边的南宫明尘笑意淡薄,惊恐的差点坠马。 南宫明尘骑马悠然的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火把,长笑道:“对不住了,殿下,今夜这一局棋,臣,恐怕没法陪你走完了。” “为什么?!”齐王简直要哭出来了,他想过是傅景初临阵反戈,也设想过是手底下的将士出卖了他,他万万没想到南宫明尘也是如此! “为什么!!!你姓南宫!你是南宫家的人!我们才是一家人!”齐王完全不顾往日的形态,大喊大叫,再没了往日优雅高贵的皇家典仪。 99、斩碎这晦暝长夜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南宫明尘将手中的火把,交给身边的侍卫,调转了马的方向,俊美的脸庞被火光照的忽明忽暗:“殿下,正因为我姓南宫,所以才不能带着全族的人,陪您去赴死啊!” “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齐王双目发怒,全身发抖。这个巨变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南宫明尘却是极冷漠的扫了他一眼:“一家人?臣与殿下之间的亲情,难道还能越过魏王与殿下?当日刺杀失败,殿下还不是弃了魏王这个同胞亲兄弟,如敝屣一般。殿下这样薄情寡义,臣又如何敢将全族的身家性命,交托于您的手上?” 齐王默了,叛军将士们也默了....... 当日魏王的结局,大翊上下,谁又不知呢? “你出卖本王?”齐王自知对不起魏王,他本想着自己拿下皇帝的宝座,日后可以慢慢补偿这个弟弟。谁曾想今日因为南宫明尘反水,让自己功亏一篑。 南宫明尘驾马上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南宫家如今大厦将倾,微臣身为南宫家的新任掌门人,自当力挽狂澜。殿下就充当一下我南宫家东山再起的第一道阶石吧。” 说完又睨了齐王一会儿,眼底尽显阴冷神色,“殿下也不要觉得太委屈,南宫家这些年为了殿下和姑母的尊荣,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又白白牺牲了多少子弟。如今,也该是殿下回报南宫家的时候了。” 南宫明尘的话说完,便策马奔向傅岚宸,齐王顿时面如土色。亲卫心里着急,上前几步想要请示下一步如何突围,月色和火光之中,只见齐王的神色极其狰狞,让人心里生生的一个激灵。 周晖赶紧一把拉住他:“齐王殿下!”是死是活,给句话! 齐王若战,他便一马当先;齐王若降,他便以死谢罪;他是军人出身,战死是归宿。 天亮的时候,宫城终于解封了。 齐王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仅仅坚持了三日。 齐王之乱平定,南宫明尘功不可没。因为有他的带领,南宫家将会更上一层楼。 世人仰观叹息,乱世出英雄,时势造人才。 傅岚宸从明光宫出来,便往承华宫走。 韦愿去处置了叛军,宫道上除了傅岚宸,以及身后远远跟着的军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 红墙绿瓦,雕栏玉砌、北风呼啸,冷冽冰寒贯穿了整个院墙,深沉的望不到尽头。傅岚宸想到了自己,今此一生,他最终还是被困在了这高墙内。 狂风灌满了衣袍,傅岚宸身穿一件玄底蓝襟金丝龙纹束腰宽袖华服,怔怔的停在宫道上,大风刮过扬起玄衣如墨,独立天地间,已有了一股君临天下的风范。 成孝十九年的最后一天,皇帝正式禅位给皇太子傅湛,从此长居北苑,颐养天年。 傅氏宗亲和朝中大臣纷纷跪谏,皇帝充耳不闻,决心已定。 《大翊帝王本纪》记载:成孝十九年岁末,永毅帝沉疴退位,退居北苑明乐宫;太子湛正式登基为帝,次年改元泰和。 熙熙泰和,长乐无忧。 那一日天色茭白,光凌皇城响起八十一道编钟,九华门前禁卫军悉数出动,场内场外都严阵以待。从九华门到德清殿,有一条长长的御道,御道上空,旌旗招展,帷幕漫天。 傅岚宸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穿明黄色衮冕,在百官群臣的注首下,在皇皇不绝的钟声中,一步一步踏上了那个至尊的宝座,那个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位置。 元和手捧圣旨,面容端正,高声念道:“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虽才薄德浅,亦励精图治二十五载有余,勤勉克己,夙夜靡宁,一日不敢忘先祖之功德。然朕既年迈,唯恐昏庸误国,寤寐思之,今传位于皇太子湛。自即日起,军国大事悉承新君裁度施行。新君继位,务必以天下为己任,终身奉之,勿负臣民之心,勿负祖宗之德,勿负朕心。诏谕四海,咸使闻知。” 泰和元年正月初八,傅岚宸正式登基。而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亲自处决自己的三皇兄。 走进宗正寺的那一刻,大雪突然停了。傅岚宸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冰天雪地中,格外肃清。 韦愿看着他,心中有些发酸。短短几年之内,傅岚宸几乎是整个皇城内,变化最大的人。 丧妻丧母的悲伤没有淹没他,西境的风沙没有淹没他,可是君权的冰寒终究凝固住了他。他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不是无情无欲的神。世人只晓得皇家泼天的富贵和权势,却不知道这荣华的背后,伴随而来的无休止的争夺和反目。 昭肃皇后病逝不久,太上皇已经卧病在床数日,赵王被控制在封地,齐王谋反被囚禁,国朝的重担压了傅岚宸一个人的肩上。 曾经在朱雀街头谈笑风生,鲜衣怒马的太子殿下,肩袖满怀的还是清风明月,娇娇艳阳,不过短短数年,已是江山社稷,苍生福祉。 站在牢门前,傅岚宸一时有些默然,他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这位三皇兄,好好说过话了。皇三子傅源,字槿宁。八岁封南堃郡王,十六岁封齐王,十八岁迎娶世家嫡女龚氏,文韬武略,声名显赫,本该一生顺遂,前程锦绣。 少年时期的傅岚宸一直觉得三皇兄傅槿宁,太过板正端静,对自己实在刻薄。他与赵王或许还能谈几句先贤诗词,聊几幅风月名画,但他与齐王,根本无话可说。即使此情此景,傅岚宸看向他,也寂静的很:“父皇病了,朕来看看你。” 傅槿宁听罢,身形似乎顿了一下,沉眸缄默片刻,才缓慢道:“从前,我总是想,输给你傅岚宸,我一定不甘心,现在想明白了,是我命中与皇位无缘。” 傅岚宸听到这些话,低低嗤笑了一声:“说出来,三皇兄或许不相信。朕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你我二人身份对换,该有多好。你做皇后的嫡子,做野心勃勃的储君,我做贵妃的儿子,做闲云野鹤的藩王,岂不两相得宜?可惜呀,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即便我们生在皇家,出身尊贵,也没有多一份选择人生的权利。” 傅槿宁站起身来,走向傅岚宸,目光幽怨,“父皇一直忌惮南宫家的势力,可是明明他也同样忌惮宋家,却为何处处维护你,而软禁了我的母亲。” 傅岚宸听了傅岚宸的控诉,只觉好笑:“你觉得父皇维护我?这么多年,父皇是如何厌弃我,训斥我的,你是最知道的。父皇真正偏爱的,是你的母亲和你。“ 傅槿宁抬头,眼底恨意滔天,咬牙切齿的说道:“我母亲,生来便是南宫家的嫡女,与父皇青梅竹马,理应配享中宫,可是被你母亲抢先一步,只能屈居贵妃之位。她一生要强,我身为他的儿子,自当要为她拼死一搏,即便力量悬殊,也要争上一争。” 傅岚宸默然不语,眉色不悦。傅槿宁红着眼睛,继续说道:“我知道,太子殿下一向瞧不上我们这样的勾当,什么争权夺位,什么阴谋算计,你从来不屑一顾,那是因为你一出生,这些东西你便都有了,因为你的母亲是中宫皇后,你是嫡出的皇子,所以即便我母亲宠冠六宫,所以即便你庸庸碌碌,你也依然是太子。而我,自小勤奋上进,读书习武,不敢懈怠丝毫,我却只得父皇几句赞赏而已。” 傅岚宸冷凝着脸,看着傅槿宁,凶狠道:“这些年父皇给你的还不多吗?为了心底那一点对南宫贵妃的愧疚,父皇冷落了我母后多少年?凭着你和你的母亲,这些年做的事情,足够赐死好几回,但是父皇一次一次保下你们,你们却永不知道感恩。” 傅槿燃脸色乍青,十分激动的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自从你当年在辽东大胜,我便知道,我没有了希望。已经决意放下,回到封地,做好藩王的本分。可是你们欺人太甚!” 傅岚宸的眼神顷刻间变得昏暗,冰冷道:“本分?你知道本分两个字怎么写吗?你们为了断我臂膀,竟然派出杀手,想要除掉我母后,最后害我的太子妃跳崖身亡。后来又勾结大岳太子,当街刺杀我不成,却害死了长平侯夫人,长平侯世子刚满周岁就没了母亲。到底是我们过分,还是你们狠毒?”他心中的恨并不比齐王少。 傅槿宁听罢大笑:“哈哈哈哈!!!好一个悲天悯人的太子殿下!好!那不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母亲被软禁之前,我曾去见她最后一面,你猜她跟我说了什么?” 他笑容诡异的看向傅岚宸,眼神有些得意:“她说,其实在太子妃遇害的当月,父皇就已经找到了凶手,但是他为了皇室的脸面,顾忌南宫家的势力,权衡之下,认为区区一个太子妃,不值得他大费周章的迫使皇家亲人反目,所以他便把事情压了下去。” 傅岚宸猛地一顿,身心俱惊,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 傅槿宁笑意凉薄:“是不是心里不好受?那我再告诉你,太子妃之死的真相,我们的父皇不到十天就查出来了,那你觉得你那出身将门的母后娘娘,需要花多少时间查出来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明明陛下和皇后都知道了真相,却无一人有任何行动,你猜是为什么?” 傅岚宸回想起很多的细节,心里越发难受,觉得喘不过气来。 傅槿宁扭曲的脸上,笑的鲜血淋漓,令人惊骇,“皇后娘娘,为了宋家,为了你的太子位,竟然也选择了隐瞒。在他们眼里,任何人命都不值一提,只要能为你铺路,他们都毫不怜惜。真是一对帝王夫妻,何其般配!”他一字一句,一刀一刀割在了傅岚宸的心口上,刀刀狠决,入骨见血。 傅岚宸不许任何人跟着,一个出了宗正寺的大门,在漫天雪地里走着,他知道自己的心在滴血,这便是皇家,鲜血淋漓,凉薄寡恩。 他为何要出生在皇家,要受这样的折磨? 100、人间自是有情痴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承华宫中,裴惊鸿一天都没有见到傅岚宸回来,但是她不知怎么,就突然觉得心口莫名的绞疼起来,是不是傅岚宸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她大闹着要马上见到傅岚宸。 吴嬷嬷连忙吩咐人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宫人说,陛下出了宗正寺之后,一个人走了,没有让人跟着。 这时吴嬷嬷的心里也着急起来,一边打发人都出去找,一边哄着裴惊鸿睡觉。谁知裴惊鸿最近学聪明了很多,先是偷偷装睡,等到伺候的宫人散了以后,就轻手轻脚的偷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方向要去哪里找傅岚宸,就凭着感觉,沿着熟悉的宫墙一条路一条路寻过去,风中有雨,雨中夹雪。裴惊鸿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在一处宫墙角门后面,找到了卷缩在角落里的傅岚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傅岚宸,就是昭肃皇后病逝和入皇陵的那一日,他都没有这样颓废过。 裴惊鸿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走过去轻轻的抱住他,学着吴嬷嬷哄她睡觉的手法,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给他安抚。这样伤心欲绝的傅岚宸,让她觉得心里有一处地方,在跟着他一起疼。 傅岚宸见到她的时候,有些惊讶过后,便任由她抱住,索性把头埋在她怀里,裴惊鸿就听着他啜泣的声音一阵一阵。 雪又开始下了,但是她丝毫感觉不到冷,只是紧紧的抱住傅岚宸。直到吴嬷嬷带人找到了他们,然后她才带着傅岚宸一直坐上轿撵回去。 处置齐王的圣旨没有拖多久就下来了,大臣们都说新帝虽然年轻,其杀伐决断不输太上皇初年。齐王傅源贬为庶人,圈禁在封地齐王府,无召不得出。 齐王出京的那一日,傅岚宸特意去见了他一面。 齐王妃在去年冬节之前,便已有数月身孕,本是傅槿宁盼了很久的一件事。但是傅岚宸告诉他:“三皇兄成婚数年,齐王妃才诞下一位皇孙,实乃不易。这两个月你关押在宗正寺,错过了王府的消息,朕就代为转达。一个月前,小皇孙突感风寒,药石罔效,已于三日前夭折,齐王妃悲伤过度,加上产后亏空,也跟着去了。” 傅槿宁眉眼瞪大,恨不得活生生的吃了傅岚宸,愤恨的喊道:“傅岚宸,你在报复我!你在报复我!你恨我,你恨我,可是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妻儿,为什么?!” 傅岚宸掸了掸衣袖,神色从容,这一刻他真的像极了他们的父皇,那薄情寡情的做派,清声道:“三皇兄慎言,构陷皇帝,可是大罪,三皇兄还要回封地王府给妻儿守孝,就不要节外生枝,罪加一等了吧。” 傅槿宁痛苦的哭喊着,喊的撕心裂肺,听者生悲。 至死,他们兄弟二人,谁都没有原谅谁。 泰和元年三月初,新帝正式下旨,册封了潜邸时的两位良娣。成氏封为淑妃,居合欢殿;卢氏封为贤妃,居柔仪殿;二人共同掌管六宫事宜。 同月,另册武靖侯府裴家二小姐裴惊鸿为一品贵夫人,赐号“惊鸿”,别称“惊鸿夫人”,居惊鸿殿。 傅岚宸的本意是想直接封后的,不过永嘉侯夫人劝说道:“裴二小姐如今的精神状况,还没有完全稳定,若是封后,免不了要接待亲贵大臣的夫人,反而有了诸多束缚。不如先册封为夫人,在宫中静心养着,也不算辱没武靖侯府的门楣。” 于是傅岚宸仔细思考了一番,听从了永嘉侯夫人的建议,决定先办一个册封夫人的大典。皇帝亲自督办,礼部尚书亲自操持,惊鸿夫人的册封大典,丝毫不亚于封后之隆,远甚于当日淑、贤二妃的册封礼。 就连惊鸿夫人受封当日所穿的吉服,凤冠霞帔,全是重新定制的,样式质地傅岚宸也一一过目,就跟看折子一般仔细斟酌。 惊鸿殿中侍候的宫人,全是从前淳徽殿带过来的人,傅岚宸让吴嬷嬷做了惊鸿殿的掌事嬷嬷,让她竭尽全力的照看好裴惊鸿。 因此,朝臣和百姓们都在私底下感叹,到底是武靖侯府裴家的小姐,新帝陛下对于裴氏的执念,多年来丝毫不减。 册封惊鸿夫人的圣旨颁布四海列国,从今以后世上只有活着的裴家二小姐裴惊鸿,而徐归宜只是皇陵中的一副衣冠冢,是“孝昭徽皇太子妃。” 虽然成鹤薇和卢至柔的位份相等,但是宫里的人都知道,成淑妃一心研究药理,基本不管事,掌事的是柔仪殿的贤妃娘娘。 惊鸿殿内长年药香弥漫,惊鸿夫人明明是个痴痴傻傻的人儿,帝恩却丝毫不减。连带着武靖侯府一个来历不明的养子,也被封了永固侯。 傅岚宸并不打算让裴准继承武靖侯爵,在他眼里“武靖”二字,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担起的,所以他新赐了一个封号给裴准。 “慎乃俭德,惟怀永固”出自《尚书》。 奇珍异草炼制出来的香丸,正在香炉内燃烧,熏出的香在室内缓缓蔓延,就像雾气一样笼罩着床榻上的裴惊鸿。这是赤棣花了半年的功夫研制出来的新法子,据说对失魂之症有特效,特意托人捎来给白柏先生。 裴惊鸿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白柏先生坐在床榻边,手上一根细长的金针缓缓的扎进她的神门、内关、神阙、涌泉等数个穴位上。 他动作极轻极慢,几乎看不出手指在动。香雾弥漫,药味越来越浓,床上的裴惊鸿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却已经汗如雨下了,看起来实在艰难。 傅岚宸早已将殿内的宫人散了出去,独留自己在一边定定的陪坐着,眼神一动不动,但是等了这许久,难免心里着急,问道:“先生,如何了?” 一连数日针灸,皆是如此。很快到了最后一日,白柏先生终于给了一句定语:“这已经是最后一道法子了,结果如何,全看天命。” 傅岚宸身形一顿,涩然笑道:“辛苦两位先生了。朕就等一等天命,不妨事。”裴惊鸿能活着,他就已经万分感激了。 一旁的成鹤薇神色哀伤的看着昏迷的裴惊鸿,有些欲哭无泪。这些年,她流的眼泪已经够多了,如今怕是再流不出来了。 惊鸿殿外,傅岚宸和白柏并肩站在宫檐下,四月春光,风薄云稀。 白柏先开口:“根据陛下说的,她这些日子所表现出来的一些意识,或许是病情已经在自愈了。再加上这次的针灸,神志恢复如初,是很有可能的。” 傅岚宸闻言,心里有些沉重,不知该喜该悲。他沉默不语,白柏等了一会儿,复又说道:“陛下,可有想过她记起所有的前尘往事,你们如何相处?”白柏看似随意的一问,却是傅岚宸这半月来的心结。毕竟他们两个人之间,有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 “我与她,经历两次生离死别,数番情缘磋磨,我早就心如磐石了。我不强求,也不贪心,她若一直如此,我便一直养着。她若记起,她要如何,我便如何,我不会干涉她的去留,也不会左右她的想法。”傅岚宸平静道。 “想不到陛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心境,实在难得!”白柏心里越发敬佩这个年轻人。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哪怕傅岚宸今日已贵为天子,白柏永远记得,当年破庙里的那个明亮少年。 “陛下,请恕我问一个大不敬的问题。如果说裴姑娘的病,要以陛下的心头血作为药引,陛下,也肯给么?”白柏有些的期待的看向傅岚宸,嘴角微微含着笑意。 傅岚宸起先一愣,这个情况他属实没有想过,迟疑了片刻,待他读懂了问题之后,叹笑道:“先生是最知道答案的人,何必多此一问呢?” 白柏诧然,即便深知傅岚宸的为人,他依然震惊,“陛下,我知道您的答案,必然会以裴姑娘为先,哪怕危急自己的生命。本来是不应该多此一问的,只是想到陛下如今已经贵为天子,今时不同往日,答案会不会不一样。”他自嘲般的笑了,笑自己枉做小人。 傅岚宸也笑,却是一脸的无奈:“先生,太子如何?天子如何?如果我做了天子,就可以舍弃阿照,那么我与我父皇又有何不同呢?” 白柏先生笑着摆摆手,走下台阶,嘴里朗声念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开春时分,北境疑生变,成靖云负伤,圣旨命成靖云回京养伤。北境十万大军急行三千里到达光凌城外,一步之遥,成靖云却不进城。 这是......拥兵自重?! 晚饭的时候生了火,成靖云扔了铠甲,坐在帐篷里给自己上药。那些副将侍卫都被他赶出去了,就他一个在伤口处抹了金疮药。 帐篷外有属下来报:“启禀大将军,陛下已经发了第四封诏令了。接,还是不接?” 成靖云闻言,挑挑眉毛,继续穿衣。 夜半时分,成靖云还没有睡着,突而外边有人低声道:“大将军,宫里来人求见。” 成靖云不耐烦的起身,低沉道:“进来!” 来人禀报完所有的事情之后,成靖云处之泰然的展开明黄色的圣旨,朗声道:“朕久闻成卿身先士卒、又负重伤。遥念爱卿一片丹心,朕心下每每怆然。现已令淑妃摆宴青鸾殿,盼叙骨肉亲情,重修君臣之谊。钦此!” 淑妃摆宴?骨肉亲情?君臣之谊? 成靖云冷笑出声:“笔墨侍候,本将军要回信。” “属下遵旨!”左右答道。 101、此恨不关风与月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一场噩梦醒来,裴惊鸿扶帐而起,想起梦中漫天的血红,和裴府后院中嫣红的杜鹃花,只觉得胸中积郁沉重,不是尖锐的痛苦,却沉甸甸的,压断了心胸血脉。 所有记忆的碎片都在耀眼的火光中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好像把整个人生从头到尾的重溯了一遍,那些已经忘却的片段,被深深的、刻意的埋藏在心底,只在那一刹那间,突而汹涌而过,把整个人都淹没其中了。 从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到十年间的人世沉浮,历尽劫数,回想起来,竟还是如此生疼。刹那间,她仿佛猛地被人一刀捅进心腹,转瞬就落回了十三岁那年。 “啊!!!”一声清啸——随着那声音刺入耳膜,她多年来撑在胸肺间那口气血瞬间就爆发了。 守在门外的青玉和袭月听到叫喊声,急忙进来:“夫人,您怎么了?” “啊!!!!好疼!疼死我了!!!!!”她觉得头疼欲裂,整个世界都在剧烈的摇晃着,地板在开裂,周围在颤抖,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尖叫声和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耳朵里轰轰作响,这所有的一切,仿佛要挤破她的心脏,她的大脑。 袭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用力的抱住她,边哭边喊:“夫人,您到底怎么了?!” 青玉也着急的不行,但稍微冷静些,对着殿内的其他宫人,大声喊道:“宣太医,快宣太医!”宫人们不敢耽误,一个个跑的飞快,去喊太医,或者去喊皇帝陛下。 夜幕降临而旭日东升,星月疏朗而晴雨几度。 傅岚宸一夜未睡,他睁开眼,用一双清明的眼睛看世界。那些过往的激烈和阴霾都如同雨后初晴的乌云一般散去了,只留下一片晴朗。阿照已经恢复记忆了,他们.....是否还可以从头开始,就如从前一般。 他唤她:“阿照。” 她唤他:“五哥。” 一声又一声,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刹那间时光重溯,恍惚间十几年的繁华都化为灰烬,蓦然回首,记忆里那一瞬间,竟然就是所谓的永远。 她恢复记忆了??? 她恢复记忆了!!! 当太医跟傅岚宸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石化住了。这么多年啊!他的阿照,彻底回来了! 没有隐瞒,没有失魂,她彻彻底底的,就是那个同他一起长大的裴照锦。 太医说完话,以为皇帝陛下会高兴,却不曾想,他只是僵住了片刻,便转身离去,脚步飞快,并不迟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难道不是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的吗?他要上哪里去呢?他要去做什么呢? 还是说,他害怕面对一些事情? 夕阳渐渐下沉,如血的余晖洒遍天穹。他们看着傅岚宸渐渐远去的背影,风刮起他的衣角,慢慢的消融在了宫苑的尽头。 一点一滴,她......竟然都记起来了!他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欣喜若狂的那种!可他反而不敢去见她了,甚至心里开始害怕,害怕她质问他,怨恨他,漠视他。 “陛下,成国公回信了。”韦愿上前来将一封信函,双手递交给他。 傅岚宸猛然回过神来,说了一声抱歉。成靖云十万大军盘旋在西郊,他却干坐着,发了一日的呆。 看完成靖云的书信,傅岚宸又拿起龙案上另一封来自南疆的密函,两方强兵,似乎有点棘手。 他曾经很不赞同公主和亲南疆,觉得依靠和亲带来的脆弱联盟,根本就是饮鸩止渴,不会长久。两国的关系虽然从和睦走向破裂,他愿意奉养永清长公主终老,但是人家就不一定答应了。而且这回与齐王那次不一样,齐王是个空架子。可大翊和南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再来一个成靖云旁听,简直就是强强联合,还真是他登基后的第一道难关。 没办法,太上皇留下来的烂摊子,必须得终结在他这个继承人手上。 傅岚宸进到惊鸿殿的时候,袭月正在侍候裴惊鸿泡脚。只见她坐在贵妃榻上,阖着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抬着,嘟囔着:“水太烫了。”袭月赶紧又去添凉水,回头却看见了傅岚宸,正要请安行礼,被傅岚宸一个收势便止住了。 傅岚宸半跪下去脱下裴惊鸿的鞋袜,一边还轻轻的按摩着,袭月已经舀来了凉水,加进热水里。 这时裴惊鸿终于察觉到脚上的那双手,不似袭月的柔软,睁开眼睛,便看到傅岚宸正在笑着给她把双脚按进,温度适宜的热水里,一时惊呼,说:“陛下,你这是干什么呢?快起来,等下别人看到了。”一旁的袭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难道我不算那个“别人”么? 傅岚宸笑起来十分好看,轻问:“吃过晚饭了没有?”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裴惊鸿摇摇头,皱眉道:“吃了一点。近些时日,因为成国公的事情,阿薇心情不好。我看她不好,我也感觉不好。”她已经记起了所有,自然将成鹤薇看的比自己还重。 傅岚宸半跪在地上,眉宇入川,声音郎朗如松:“朕已经发了四道诏令给成国公,他自己要走上一条不归路,我们也没有法子。” 裴惊鸿不解:“我们本来还只是疑心,他与当年裴家旧案有关,传他回京配合调查。不过看他如今这副模样,倒是帮我们打消了诸多疑虑。”有的人,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没办法。 “大襄沐王的信使,明日一早就会皇城。当年的真相,我们很快就能一一揭开了。”傅岚宸说道。 泰和元年五月初,南疆起兵在前,成靖云拥兵十万,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直逼皇城,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裴惊鸿自从恢复记忆之后,每日都去合欢殿陪成鹤薇用餐,告诉她不要担心,成靖云以下犯上,与她没有关系,傅岚宸不是太上皇,能分清忠奸。 成鹤薇笑的一脸轻快,仿佛无事人一般,“阿照,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说着,她指向殿外,失笑道:“当年裴家满门赐死的消息传来时,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祖母院子里的那株海棠花树,开的繁华似锦,光艳逼人。” 她边说边走出殿门,回忆起当年的场景,悲笑道:“那时候,你生死未卜,四叔重伤在床,祖母以药度日,我简直就要撑不下去了。” “现在想想,还好那个时候撑下来了,否则就见不到今日的阿照了。”她回过身来,美目流转,刹那光华大露。 裴惊鸿走到她身边,执起她的双手,温然道:“阿薇,我回来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成鹤薇怅然若失的笑了,“是啊,你终于回来了。”可如今的你,还是当初的裴照锦吗?从成孝八年的暮春,到泰和元年的暮春,整整十三年光阴,还是熟悉的眉眼,却不是当年的温柔目光。 她和裴惊鸿,傅岚宸和裴惊鸿,他们三个,早已不是武靖侯府花园里的小小少年了。他有家国天下,江山社稷;她有灭门之仇,身负重冤;她有家族亲人,一片冰心。 谁能妥协,谁能放下,谁能退步? 次日裴惊鸿刚用过早膳,青玉带来一个突兀的消息:南宫贵妃病了。不,准确的说,是中风,瘫痪在床。 “怎么会毫无征兆的中风,这几年贵太妃一直被禁足,但是身体一直很好啊。”袭月觉得非常奇怪,只得去看裴惊鸿的反应。 “太医诊断出来,也是中风吗?”裴惊鸿淡定问道。 “是,太上皇几乎将阖宫的太医都宣去了明光宫。”青玉低声回答。 先前齐王谋反,永毅帝自知保不住齐王,又要求将南宫贵妃接到明光宫中,与他一同生活。说起来,永毅帝这一生的深情,都用到了南宫贵妃的身上,保不住她的两个儿子,还是想要保住她。可是.....真的保的住吗? 前朝忙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南疆起兵,百越新王试图领兵北上,被上官昊的五万大军堵在平川;淮王世子在封地楚阴起兵,沈煜请旨前去平叛;至于成靖云的十万北境军,自然是由长平侯宋辜亲自领兵迎战。 一个天下,三个战场,平川,楚阴,光凌。德清殿上的朝臣们,一个个几乎住在了议事堂,听说中书令卢大人已经衣不解带的忙了两三日,卢至柔担心自己的父亲年迈,身子撑不住,还吩咐了两位太医随时侯在议事堂。 正因为前朝这样忙乱,南宫贵太妃中风的事情,永毅帝除了自己跟太医沟通之外,根本不敢去惊扰傅岚宸。 卢至柔要打理六宫,还要担心自己的父亲,成鹤薇已经许久不曾出宫门了,所以只裴惊鸿有时间,还能去探望一下贵太妃。 午后,天气已经有些闷热,裴惊鸿身穿一件嫣红底色缀金丝并蒂莲花纹的锦缎广袖宫装,头戴一支五凤朝阳的金钗珠环,额间描了一个红莲焰火样式的花钿,穿戴整齐,才去了明光宫看望贵太妃。 怀仪殿的宫人都被裴惊鸿撤去,床榻前只留了她自己,手上一柄花开并蒂的如意团扇,正轻轻给贵太妃摇扇。 “惊鸿夫人?”南宫贵妃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视力也大不如从前,只能凭着轮廓,试探性的喊了一句。 “听说贵太妃病了,本宫来看望贵太妃。”裴惊鸿看着病床上的妇人,真是个坚强又幸运的女人,两个儿子都被贬为庶人,幽禁在王府,她还能凭着永毅帝的宠爱,安享晚年。 “你.....你不是惊鸿夫人,你是裴淑妃?你回来索命了吗?”她极力的瞪大眼睛,在看清裴惊鸿额间的花钿时,一下子变得十分惊慌,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你回来索命,为何要找本宫?你应该去找陛下,去找皇后娘娘呀,是他们,是他们害死的你,害死的你们裴家,你来找本宫做什么?”她挣扎着想要远离裴惊鸿,无赖她的下半身已经动不了了,只能徒劳的嘶喊,却无人理会。 102、等闲变却故人心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裴惊鸿慢慢悠悠的看向她,右手轻轻覆上额间的红莲焰火,笑的明媚柔和,“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贵妃娘娘依旧对臣妾,恨之入骨呢?不然怎会如此念念不忘,一看到这个花钿,就认出了本宫?”这红莲焰火的花钿,满皇宫的人,除了当年的裴淑妃,还有谁有这样张狂的性子,竟敢描在额心的最显眼处。 南宫贵妃的眼里,满是嫉恨和怨怒,却偏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力的捶打枕头,嘴角颤抖的厉害,无能狂怒的样子,实在令人唏嘘。 裴惊鸿突然想起,幼年她随姨母裴淑妃在御花园中,偶遇南宫贵妃,那样明艳骄傲的女子,一双美人眸,将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里的做派,被岁月消磨的,竟然只剩下沧桑。 “贵妃娘娘别怕,你当年不是亲眼看着我姨母下葬吗?已死之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呢?”裴惊鸿伸手拿住南宫贵妃的手,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听了她的话之后,南宫贵妃果然平静了不少,胸口起伏不定,还在粗口喘着气,“你....你是....谁?怎么会跟裴淑妃如此相似?” 裴惊鸿笑言:“贵妃娘娘真是老了,竟然连妾身都不认识了。妾身是太子妃徐归宜啊,您忘了么?就是被您派人追杀坠崖的那个徐归宜。”你看,人的血债为什么要这么多呢,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啊!!!你走开,你走开,不要来找我!”这下南宫贵妃彻底崩溃了。如果说裴淑妃的死,她当年只是幸灾乐祸,可是徐归宜的死,她是真正参与谋划的。 “贵妃娘娘,山崖风大,又阴森寒冷,妾身怕冷极了,怎么能不来找您呢?”这一言一句的神态,分明就是当年的太子妃徐归宜。 “不要来找我,本宫也是被逼的。本宫是想要除掉皇后,没想过要害死你。你要怪就怪皇后,她要拉着你去什么五行山,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南宫贵妃开始胡乱的喊叫起来,“当年你是为了救她坠崖,可后来她明明查出来背后的凶手,却没有公之于众,所以你更应该去找她才是。” “你说什么?”裴惊鸿心中一惊,有些难以相信。她狠狠拽住南宫贵妃的手腕,逼她重新说了一遍,“你再说一遍,什么公之于众?” 南宫贵妃被裴惊鸿狠狠推了一把,头发都散了开来,已经十分狼狈,抽泣道:“当年太子妃坠崖之后,皇后跑来我宫中兴师问罪,说她已经知道了是南宫家派的杀手,但她没有公之于众,而是选择了隐瞒。她想要陛下因为太子妃之死,对太子生存愧疚,从而稳固太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呵.....原来如此,还真是人尽其用啊! 裴惊鸿一时间,悲凉和哀伤交加,若论凉薄,恐怕没有人比得过傅岚宸的这一对父母。 南宫贵妃嘴里还在叫嚷着,“来人啊,快来人啊!” 裴惊鸿冷眼盯着她,“别喊了,本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屑于取你的性命。” 南宫贵妃半信半疑的往床榻内侧挪了挪,“你不是徐归宜,你到底是谁?裴家二小姐?傅岚宸的惊鸿夫人?” “我是裴照锦。”如此简短的一句话,让本已平静的南宫贵妃,再次挣扎着要坐起来。“你别害怕,我不是鬼魂,我没死。” “你果然没死,之前源儿跟我说,我还不相信。原来都是真的,你是裴照锦,那你回来报仇了吗?”南宫贵妃被吓的面色苍白如纸、没有丝毫血气。 “是啊,回来见一见故人,总不能让我裴家的人,在九泉之下太孤单了,你们这些活着的,都要早日下去给他们请罪才是。”裴惊鸿冷凝着脸,眸色如雪,“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只要太上皇活着一日,你也可以好好躺在这怀仪殿中,颐养天年。”这样生不如死才更加解恨! “你恨我,难道不应该更恨陛下和皇后么?陛下薄情寡性自私凉薄,皇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他们这对夫妻,才是最该死的人。”南宫贵妃咬牙切齿的骂着,仿佛从未与她的陛下,如今的太上皇,欢好过一般。 裴惊鸿有些吃惊:“太上皇知道,贵太妃这么恨他吗?”永毅帝为了南宫贵妃,破格赦免了南宫家多少罪行。那兰池宫的大片牡丹,如今依然盛开的明艳娇媚。若是太上皇知道南宫贵妃这么恨他,岂不是一片真心付之流水? 南宫贵妃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眼角带着一股凉薄的笑意,“我十岁时,就认识了陛下,我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年长我几岁,他教我弹琴抚箫,下棋投壶。我以为他爱我,所以我也便真心实意的等着他。我曾经非常天真的以为,等我及笄,他就会娶我过门.....”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哭了起来,“我为了他,从小认真学习繁杂的宫廷礼仪。同龄的女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已经在学完了一整套宫廷礼仪。为了他,我从小便告诉自己,我要知书达理,要敏慧聪雅,要冠绝京中所有的名门淑女,这样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地位。” 她又开始自嘲般的笑了,“哈哈哈!!!可是,我等来了什么?我等来了什么???”就在她认为美梦成真的时候,另一个女人却出现了。他娶了长平侯府的大小姐,同样才情过人,名满帝京的宋玫安。她如何能甘心? 她大笑着,却泪流满面,声音无比的凄怆,“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是我太傻太天真,我不应该怨恨旁人,错的是我自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五月十二,南境守军和蜀南王军合兵十万,于平川北岸狙击百越王所率领的敌军,大胜。 裴惊鸿去见永毅帝的时候,他的手边放着一本《淮阴侯列传》。 “参见太上皇。”她依旧恭敬行礼。 “坐。”永毅帝抬头看了看她,眼神晦暗交杂。 “听说太上皇指名要见臣妾?”裴惊鸿微笑着确认。 “是。”永毅帝不想浪费时间,直说道:“朕一生,辛辛苦苦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到头来竟然是为了你们裴家养的了。”裴惊鸿依旧微笑不语,她当然知道太上皇对裴氏的怨恨。 “太子生性顽劣,却聪慧异常,是朕压着他学了诸子百家,纵横权谋,如今他成才了,就这样对自己的父亲吗?”他到底是如何能坦然说出这番话的呢? 裴惊鸿面上微笑着,衣袖中的指尖已深深掐进手心,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道:“陛下,您也是一代声名显赫的帝王,您也熟读诸子百家,您.....还喜欢读淮阴侯的事迹,难道不曾听过后人对汉高祖的评价吗?”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真是永毅帝在位生涯,最为真实的写照。 裴惊鸿念完最后一个字,大殿之内有须臾的沉寂。永毅帝那张冷肃的正脸之下,也握紧了拳头。 “那又如何?朕是天子!” 裴惊鸿笑得悲哀,真是无可救药。“陛下是天子,如今救得了贵太妃的病吗?又或者,其实是.....中毒?” 皇帝眸色大变:“果然是你。” “陛下,不是我,是您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年,您命人秘密研制了一种慢性毒药,种在了我母亲的身体里,让她两军阵前毒发,一招不慎,便丢了性命。可曾想过,十三年之后,报应到了自己的贵妃身上?”裴惊鸿的笑容里渗着毒液,她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现世间有这种毒药的。”当年永毅帝派人找了一个方外高士,研制了整整一年,才得了一种无色无味,银针也验不出的慢性毒药。这种毒药,需得连续侵染两到三年以上,才会开始发作。它不会害人性命,只会令中毒之人的肢体慢慢僵化,如同中风。 “贵太妃宫中的牡丹,大都是从东都进贡新品,一月一换,数年来不曾变过。说起来,太上皇对贵太妃还真是一往情深,年年月月,牡丹花期永恒。”裴惊鸿轻飘飘的说着话,眼睛却尽是鄙夷之色。 永毅帝眸色晦暗,没有开口。他当年把这毒种在裴雪妧的身上,曾觉得天衣无缝,可如今“朕没想让她死,朕只是想让她中毒,然后瘫痪在床,再也领不了兵,这样就没有了威胁。朕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裴雪妧死,你相信朕。”永毅帝此刻说的是真心话,当年的猜忌是真的,算计也是真的,但他没想过要她死。 “我母亲的尸骨在北境已经化成了风,太上皇如今却想撇清关系吗?”裴惊鸿已经不信他了。 永毅帝见裴惊鸿不信他,咆哮道:“是她自己与大襄的沐王,私下来往,不干不净,怨不得朕!”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错,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刻薄寡恩。 “朕有错吗?朕是天子,想要皇权独握,整顿功高盖主的臣子,做天下万疆说一不二的主人,有什么错?”永毅帝一遍遍的否认自己的过错,仿佛喊的越大声,他就越是对的。 “太上皇多年来,还是如出一辙的刻薄寡恩,自私凉薄。”裴惊鸿冷冰冰的说道,“不过我今日来此,也不是听太上皇辩驳的。” 裴惊鸿从衣袖中掏出一份布帛,上面是大襄的文字,递到永毅帝的面前,“太上皇不遑看一看,这份通函,是否就是太上皇十三年前,要找的——通敌叛国的罪状。” 永毅帝激动的面庞,陡然僵住,不敢相信的看向这份颜色有些发黄的布帛。 103、却道故人心易变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太上皇一直怀疑当年是我母亲与大襄通信,意欲叛主背国。可您看这份书信,是当年大襄明睿皇帝与将军林松河的密函,上面明明白白提到了两个名字,一个是我母亲裴雪妧,另一个是成国公成靖云。”永毅帝盯着手上摊开的布帛,一动不动,如石化一般。 “太上皇可看清了,上面是如何说的?大襄允和六年的四月初,明睿帝曰:着大将林松河密谋成靖云,意欲阻截北境大军于菱塘关内,重挫飞鸿将军之锐。”她声音清朗,一字一句,落在永毅帝的眼前。 “为什么?朕待成靖云不薄啊!他是为什么要背叛朕?背叛大翊!”永毅帝喃喃不休,似诉似泣。 “因为只要有我母亲驻守北境一日,大襄军队永远过不了菱塘关,明睿皇帝想要大军前行一步,而成靖云.....想要沐王殿下的性命。成靖云没想过叛国,他只是与大襄皇帝做了一个交易,将我母亲的布防图泄露给林松河。大襄皇帝答应他,只要北境换了主帅,他便立即处死沐王百里奚。而我母亲败了,成靖云就可以在陛下的扶持下,新掌北境军权。” 永毅帝的身躯猛然颤动了一下,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成靖云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呢? “太上皇以为成靖云有多赤诚忠心吗?您全心全意扶持他,成为北境军统帅,他心里又是如何想的呢?当年我母亲惨死彻蓝城,您以为他这么多年,不知道原因吗?您以为他这么多年,不恨您吗?他要沐王死,是想得到我母亲的心,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您在我母亲的身上种了毒,导致她阵前毒发,死于乱军之中。您瞒了他,他也瞒着您,是,你们都没想让我母亲死,可我母亲的的确确就是被你们害死了!你们,太上皇,成靖云,大襄明睿皇帝,林松河,张魏,你们都是杀人凶手!”裴惊鸿双眼通红,压在心底多年的怨恨,终于在最大的仇人面前爆发了出来,满腔的愤恨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消退。 皇帝颓废的斜躺在座椅上,双目无神,手上还死死攥着那一方布帛,眼角流下一滴清泪。 “太上皇现在就哭了,还为时过早。据臣妾所知,南疆大军已平,蜀南王不仅俘虏了百越王室一族,随行中还有一个大襄的逃犯——林松河,他的大名,太上皇听过的。”当年大襄明睿皇帝暴毙之后,沐王扶持幼主登基,开始摄政。林松河怕有一朝东窗事发,便用了一计金蝉脱壳。沐王找了很多年,终于在南疆才探听到林松河的踪迹。 这次南疆起兵,傅岚宸特意下旨给了蜀南王,务必将林松河带着,一起北上。 “裴照锦,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难道一点余地也不给朕留吗?”永毅帝听到林松河要北上的消息之后,约摸猜到了他们的打算。 裴惊鸿冷冷一笑,长舒了一口气,“臣妾想要什么?自然想要天理昭彰,还我裴氏一族的清白名声。”说罢,她紧紧盯着永毅帝那双浑浊的眼睛,咬紧牙关道:“我要陛下,亲自写下罪己诏,将当年如何迫害我裴氏一族的前因后果,详细记载下来,昭告天下。” “大胆!裴照锦,你敢威胁朕?!”永毅帝勃然大怒的从座椅上坐起来,因为气息不顺,猛咳了好几声,十分狼狈。 裴惊鸿笑了笑:“太上皇自诩明君,可您主掌大翊江山的这几十年,除了玩弄权术,陷害忠良,您还做了什么?但凡朝中大臣,忠而被谤,信而被疑,您高坐明堂,却掩耳盗铃,忠奸不辩。您要写的罪己诏,恐怕是罄竹难书!” 永毅帝沉沉的看向她,十分不甘的问道:“如果朕不答应,你又待如何?皇帝呢?他还管不管皇室的颜面了?让自己的亲生父亲写罪己诏,他就不怕史书诟病他不忠不孝吗?”永毅帝说罢,就要起身命人去宣傅岚宸。 “父皇都不怕,儿子怕什么?”傅岚宸的声音,恰恰接上皇帝的话。 “傅湛,你敢?”他气的直呼大名,“我是你父亲,你敢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就不怕祖宗有灵,斥责你这个不孝的逆子吗?” 傅岚宸从殿外走进来,一身玄色龙袍,目光如魅,生生地让这殿里的烛火都暗了几分。 “父亲,傅氏祖宗有灵,也是先斥责你,再斥责我呀,我们父子两个,谁又逃得过呢?一个冤杀忠臣,一个大逆不道,父不慈,子不孝,我们,早就背离了高祖皇帝建国的初衷。”若说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堵住永毅帝的喉咙,那便是傅岚宸了。 “逆子!逆子!!!”永毅帝不甘心,连续大骂了好几遍“逆子”,可是傅岚宸看着他,眼神如铁一般坚定。 “我劝父亲还是写吧,莫要等成靖云到了皇城,他亲自站在文武百官面前,控诉太上皇的罪行,那才真的撕碎了皇家的脸面。”傅岚宸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走出了殿门,随即吩咐内监去请几位太医来明光宫日夜候着。他担心太上皇的身子,怒急攻心,撑不到写完罪己诏的那一日。 “逆贼!逆贼!都是逆贼!成靖云是逆贼,裴雪妧也是,不,你们裴家满门都是逆贼!”永毅帝奈何不了自己的儿子,只好把怒火宣泄在裴惊鸿的身上。 “太上皇,若是没有您口中的逆贼,您当初还未必能坐上德清殿的皇位。就算是您口中的逆贼,也当了您多年的枕边人,为您生下了楚王殿下。您当初错杀了我的母亲,若是心安理得,也不会将楚王的名字,从“鸿”字改成了“浔”字。这么多年,您就没有梦到过我姨母——淑妃娘娘的一点一滴么?” “她在青春韶华的年纪,被您一道圣旨召进了宫,又为您生下了孩儿,淑妃娘娘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三十岁出头,君心何安?南宫贵妃做了那么多错事,您一样要保着她,那淑妃娘娘呢,她做错了什么?我裴氏满门做错了什么?” 永毅帝抬眼,冷声道:“你们裴家就全然无辜吗?裴照锦明明是女子,却以女充男,这难道不是欺君吗?欺君之罪视同谋反,朕何曾冤枉了你们裴家?” 裴惊鸿凉凉笑道:“太上皇说错了,臣妾——裴惊鸿,武靖侯府裴家的二小姐,是您金口承认过的。” 裴惊鸿走出明光宫的时候,就看到傅岚宸那寂寥的背影,她一时间看的痴了,竟忘了上前。 傅岚宸回过来头看见她,微微一笑:“怎么不说话?” 裴惊鸿看着那人脸上的笑容,三分明媚,七分忧伤。她脑海里还一直回荡着永毅帝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裴照锦,罪己诏,朕可以写,可是你跟他,你们还能回到当初吗?他是朕的儿子,就算朕如何刻薄寡恩,无德无才,他永远是朕的亲儿子。”她突然觉得很悲伤,不知为什么。 裴家只剩下她和傅浔,裴家翻案之后,傅浔还可以继续做他的楚王,那她该何去何从? 她曾经想过要去彻蓝城,母亲守了一辈子,又死去的地方。她可以在那里,安度余生,从此远离朝堂纷争。 她也想过隐居在江东的数十个水镇当中,这样她可以奉养徐家祖母和父亲终老,还可以看着徐小五和徐小七的孩子们长大成人。 那傅岚宸呢?就留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皇宫,坐拥万里江山,享受无边孤独? 傅岚宸走过来搂住她的腰,她有些慌乱,“我.....”一句话还没说完,有两个宫人急忙忙的跑过来,跪下就哭:“陛下,夫人,快去看看我们家娘娘吧,她快要死了。”是柔仪殿的宫女,至柔怎么了? “贤妃娘娘怎么了?今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就要死了?”裴惊鸿心里着急,说着就要往柔仪殿赶去,身后的傅岚宸也是一脸茫然的跟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赶到的时候,柔仪殿已经聚集了数位太医,正在抢救卢至柔,裴惊鸿不敢过去惊扰太医们,只攥着卢至柔的贴身宫女锦绣,就问:“贤妃娘娘今早不是还很好吗?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锦绣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了,“夫人,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半个时辰前,奴婢陪贤妃娘娘去惊鸿殿找您,袭月姐姐说您去探望太上皇去了,我们就等了一会儿。”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您还没有回来,宫人们端上来一个食盒,说是夫人您的药膳,旁边还放着一瓶玫瑰花蜜。我们娘娘看见了,说玫瑰花蜜是个新奇物,一时兴起就吩咐奴婢兑了水,喝了一小碗,谁知....谁知我们娘娘回到殿里,没过多久.....就腹部痛疼难忍,嘴角和鼻孔也开始流血,现在.....现在太医们还在抢救呢......”锦绣匍匐在地上不断的抽搐。 裴惊鸿愣着抬头看向傅岚宸,一时间没站稳,还好傅岚宸眼疾手快,忙过来扶稳了她。“阿照!” 裴惊鸿托着傅岚宸手腕的力量,强自撑起身子,喊了青玉过来,“你亲自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玫瑰花蜜.....可有人动过手脚?”青玉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出去。 锦绣不知道,但青玉知道,那玫瑰花蜜,是成鹤薇亲自酿制的,因为药膳发苦,她特意酿了好些花蜜,定期送到惊鸿殿。 卢至柔误饮了裴惊鸿的玫瑰花蜜,所以下毒的人,目标是裴惊鸿。 成鹤薇亲自酿制的花蜜,她又是裴惊鸿顶顶亲近的人,所以宫人几乎不曾验过毒性,而且从前喝了很多回,从来没有出过事。 为何偏偏今日,恰恰被卢至柔看见,喝了一碗,就出了事。 裴惊鸿不敢往下面细想,她只觉的全身发寒,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傅岚宸,试图从他的身上获取一点温暖。 五月十三,蜀南王率军北上与沈煜的三万大军集结,成功镇压淮地叛军。捷报传来,傅岚宸的心里依旧闷的密不透风,没有丝毫的愉悦感。 卢至柔死了,死在了太医的抢救当中,甚至没有留下最后的遗言。裴惊鸿就那样抱着卢至柔的身体,从温热道冰冷,坐了一整晚,仍旧不肯撒手。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 104、辛夷海棠俱作尘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合欢殿建在后西宫最显眼的位置,与柔仪殿相隔,不过一个御花园。原先是想着贤妃和淑妃关系和睦,又共同主理六宫,方便日常走动,才这样安排。 但这一次贤妃娘娘死了,柔仪殿哭的昏天黑地的,合欢殿的淑妃娘娘,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奇怪! 裴惊鸿一身素白裙装,头上还戴了一支白色玉兰花,额间却描了一朵海棠花,鲜艳欲滴。她穿过庭院的时候,途经一片盛开的海棠花树,撇过身子,伸手摘了一支白色海棠,换掉了头上的玉兰花。 袭月和青玉,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跟着,半句话不敢说。“好了,你们就在这里候着吧,本宫自己进去就是。”她对身后的两人 ,冷冷说道。 裴惊鸿一只脚刚跨进成鹤薇的寝殿,就见到桃溪满脸焦急的出来,手上端着一碗清粥。 “……惊鸿夫人?奴婢见过夫人,您快劝劝我们娘娘吧!已经两天不进食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住啊!” 裴惊鸿接过她手上的清粥,道:“这给我吧,你先下去。”桃溪回望了殿内的成鹤薇一眼,便退了出去。 成鹤薇端坐在一张矮凳前,目光正对窗外的海棠花树,裴惊鸿走了过来,坐在了对面,挡住了她的视线。“怎么不进食?是在担心成国公吗?” 裴惊鸿只说到一半,成鹤薇看着她鬓边的那支白色海棠,眸子轻笑,开口道:“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裴惊鸿的手一顿,随即将那支换下来的白玉兰花,放到了成鹤薇的面前,“阿柔生前最喜欢的花,我给你带了一支来,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数年,你很应该去送送她的。” 成鹤薇垂下眼眸,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年在嘉旭宫的场景,几个人做伴,说说笑笑,日光永远都明亮的岁月,再也回不去了。 她淡淡笑着,将那支白玉兰花簪在了鬓边,笑问:“好看吗?” 裴惊鸿抬眼一片静寂,眼里却没有笑意,只回答:“好看。诗家有云,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辛夷花,是艳丽多情的花。 成鹤薇看向她的眉,又看着她的眼,最后目光落在她的鬓边,“不如阿照头上的海棠花。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她素来最喜欢海棠。 裴惊鸿闻言,轻轻垂下眼眸,掩住眼里的悲伤,从衣袖中缓缓掏出一瓶玫瑰花蜜,放到桌上。 成鹤薇看着她的动作,抬手落掌,极为优雅得仪,就连表情都十分雅静,仿佛是在谈论什么风月诗句一般。 裴惊鸿倒一勺玫瑰花蜜在清粥里,又用调羹轻轻拨弄了一番,才推到成鹤薇的面前。“桃溪说你两日未进食了,用一点吧,这玫瑰花蜜是你亲自酿制的,你应当尝一尝。阿柔觉得很不错,可尝了一大碗呢。”说罢,一滴泪滑落衣襟。 成鹤薇抚摸了一下鬓边的白玉兰花,懒道:“今日,我为阿柔戴玉兰花,你又为我戴海棠花。我与阿柔,在黄泉路上还可以做个伴。”突然语气又变得森寒起来,厉声问道:“可是阿照,你呢?我害怕留你一人在这世间,受尽凄苦伶仃,寂寞孤冷。” 裴惊鸿定定的坐着,丝毫不受她的情绪挑拨,平静道:“所以,你本来是想拉着我和你一起去黄泉路上作伴的,却误伤了阿柔。” “是。我要阿柔的命做什么,我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裴照锦一个人啊!可惜,上天不垂怜我。”她说的凛然阔首,眉目坚挺,仿佛陪着她去死,是一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从何时起,你竟然变得如此恶毒狠心?成鹤薇,你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好朋友了。到底是为什么?!”裴惊鸿将桌上的玫瑰花蜜的瓶子,狠狠的推到在地上,发出响烈的破碎声。尽管她竭力掩饰住自己的悲伤情绪,可是一旦爆发,便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哈哈哈!为什么?”成鹤薇伸手握住裴惊鸿的手,“阿照,你看看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为了你,为了你,我与叔父反目,我愿意放弃成家的利益,可是你们呢?一直把我当做是外人。”她一身鹅黄色宫装,金钗玉环中混着一支白色玉兰花,突显出整张脸庞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悲哀。 因为她太过激动,裴惊鸿吓了一大跳:“所以你要走你四叔的老路?当年成国公为了得到我母亲,不惜联合敌军,阻截我母亲的后路,害的我母亲进退无门,惨死在彻蓝城。” 成鹤薇颤抖的闭上眼睛,两行深泪滑下,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出一句清晰的话来:“这辈子,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辜负成家,辜负四叔。我姓成,是成家的女儿,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应该与我的家人,同一战线。” 裴惊鸿闻言色变,她和成鹤薇久久的对视着,“是,你姓成,为了成家背叛我们,我们无话可说。你自小熟读百家书,落子无悔的道理,你也懂。”她将自己的手,从成鹤薇的手上抽了出来,没有一丝犹豫。 成鹤薇嘴畔勾勒出一抹决绝的笑容,端起面前的清粥,一口一口的喝完,没有片刻的停顿,直到见底。裴惊鸿转过头去,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缓了一会儿,成鹤薇徐徐说起了很多的往事,眼中不再怨恨,“那年春天,我们一同去庆言大长公主的府上做客,杏雨梨云,水木清华。你说,满园的春色,都没有我半分好看。我那时年纪小,竟没听出来,那是你诓人的话,只哄我一时开心。”都是他们儿时的记忆。 裴惊鸿悲恸不已,突然伸手去抓成鹤薇的手,却被她躲开了,“我盼望了一辈子你的手,如今我要死了,你就可怜我么?我是成家的女儿,我不要你的可怜。”血丝从她的嘴角滑下来,越来越多。 裴惊鸿哽咽着,拼命的摇头:“不是的,阿薇,不是的,你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成鹤薇红着眼睛,“阿照,我走了以后,你就跟陛下好好过日子。他是真的惦念了你很多年,跟我一样。所以我也只能将你托付给他了,九泉之下我见到了大姑姑和小姑姑,我会替我四叔认错,并且告诉她们,你在这里过的很好。”成老夫人没有女儿,所以认了裴雪妧和裴雪韵为义女,成鹤薇一直跟着喊大姑姑和小姑姑。 成鹤薇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我死后,不想入皇陵,你帮我去跟陛下说,我要葬在我祖母的身旁,永远陪伴着她老人家。” 裴惊鸿只觉全身都在发抖,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回应成鹤薇的话。 “阿照,原谅我,原谅我.....我自己去跟阿柔请罪,所以,你要原谅我......”她紧紧攥着裴惊鸿的衣摆,死都不肯松手的那样的狠劲儿。 “阿薇!”裴惊鸿终于绷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惊动了守在门外的袭月和桃溪等人..... “淑妃娘娘!!!”暴毙于合欢殿,与贤妃的忌辰,只隔了一日。 五月十五,淮王父子被押解回京的那一日,远在南疆的永清大长公主服毒自尽。 大翊皇室,重殇。 光凌城外,京郊大营。 “陛下已经昭告天下,淑妃是谢罪自裁。夫人,您若是此时入成国公军营谈判,只怕.....惊险万分。”宋辜是很不赞同裴惊鸿孤身去谈判的,包括身后的张淇和温执。 “国舅,您常年驻守西境,或许不了解我的性格。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陛下也已经答应让我去,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裴惊鸿一身雪玉色云纹锦织斗篷,长发盘在头顶,仅仅只用了一支玉兰簪子别着,眉间还是一团红莲焰火的花钿,像一个印记,一个,专属于裴家的印记。 “那臣,选派三千将士随行保护您的安危。”宋辜沉声说道。 “不必了,我就请羡青叔叔陪我走一趟吧。”裴惊鸿拒绝了宋辜的好意。 “我也去。”张淇急急追上一句。温执还未来得及开口,裴惊鸿又道:“学真叔叔,请您也相信我,好吗?” 她声音平静,郎朗动听,她眉眼温润,娴雅如水。飞鸿将军少年从军,倥偬一生,虽然宽和待下,但是眉宇中总是带着一股傲然凛冽的英气,叫人不敢轻易违背她的指令。 论相貌,她其实不太像飞鸿将军,论气质,也各不相同,可是论心性,一个以刚克刚,一个以柔克刚,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一日的夕阳金光中,薄暮将倾,晚风拂袖,裴惊鸿带着温执,从万千将士的队列中,微笑着走进了成靖云的大帐。 “你就是飞鸿将军的女儿,武靖侯府的二小姐?”成靖云身边一个年长的副将,在看到裴惊鸿进来的一瞬间,惊出了声。 裴惊鸿淡淡点头,去看成靖云,只见他席地而坐,目光向前望,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行礼,也不说话,清冷又傲慢。 “十三年过去,北境军中,还有人记得我母亲吗?”裴惊鸿冷眼嘲讽道,声音渐渐拔高,为的就是要让这帐内帐外的人都听到。 成靖云蓦然抬头看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几位副将退出大帐,几人犹犹豫豫的走了出去。他才站起身来,走近裴惊鸿,直视着她的面容。 但见她肤色胜雪,眉目如画,实在不太像裴家的人。他知道裴照锦的身世,可他当初也没想过他是女子。当年裴雪妧以女子之身,继承武靖侯府的爵位,已经是惊世之闻。 老侯爷为了保住裴家的世袭罔替,一直催促裴雪妧从京中名门子弟中,挑一个上门女婿,可是她哪里肯呢?拖了数年,终究是老侯爷妥协,从旁支中过继了裴照锦过来,甚至为了确保侯府的延续,也为了防止再出现裴雪妧的情况,决定让裴照锦以男子的身份面世。 105、长亭空落凌云志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他转头又看到了温执,沉声道:“温执,都说你当年死在了大别山,可我却不信,当年在九龙山猎场,我便猜测那是你,否则太子……哦,不,如今是新帝了,他怎么敢只身上前,愿为人质。” 温执转了转手中的剑,轻蔑道:“成靖云,大别山之后,老子的这把剑,就专为取你和太上皇的项上人头而活着。你们不死,老子的剑坐立难安。” 成靖云嗤笑一声,不再理他,重新看向一身清月的裴惊鸿,“你长大了,更不像你的母亲了。” 裴惊鸿扬起头,将自己额间的那一簇红莲焰火,显露得更加光华夺目。果然见到成靖云的眼中,闪现过一丝惊色。 她眉眼不像,但是这一簇红莲焰火…… “阿薇死了?是谁杀的她?”成靖云冷眸含怒,手握成拳,一旁的温执也握紧了剑柄。 “人不杀我,我不杀人。”裴惊鸿语气极简。 “你明明知道她等了你一辈子,你是如何下得去手?”他不知道自己是最没有资格代替成鹤薇问罪的人。 “成家人的命是命,我裴家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裴惊鸿狠狠问道,目光如淬了冷箭一般。 成靖云一顿,“害死你母亲的,是傅宗烨。”心底深处的恨,迸发出来,他竟然直呼太上皇的姓名,“害死你的母亲的,是傅宗烨。” 温执冷哼一声:“我们当然知道是他害死了将军,可是成靖云,你敢说你没有背叛将军吗?她的死,你没有参与其中吗?” 成靖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成靖云,一生桀骜,目空一切,却唯独将她放在心底多年,捧着,护着,敬着,爱着,可她的眼里心里,只有百里奚,任凭我怎么样,都捂不热她的心。” “所以说,因爱生恨,是你们成家的祖训。”裴惊鸿眼神凉薄,脸上的恨意却深切,走了两步,“我母亲一直视您为亲兄弟,百般信任。即便她察觉到你勾结林松河,泄露北境兵防图,她都替你瞒着,想给你一个自恕的机会。可您呢?当年又是如何算计她,伤害她,让她含恨而终。” “我没想让她死,我只是想让她退出北境统帅的位置,回到光凌,忘掉百里奚。害死她的,是傅宗烨,不是我。有本事,你去杀了傅宗烨,我成靖云就把我的项上人头,生祭给你们。”成靖云双目猩红,青筋暴起,大声吼道。 一旁的温执也不甘示弱,“好啊,那你现在就死。只要你死了,我立马去杀了明光宫的皇帝,让他陪你共赴黄泉!” “裴照锦!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裴照锦!”成靖云陡然怒吼了一声,吓得温执以为他要对裴惊鸿动手,立时拔出了手中的长剑,怒道:“成靖云,你不要乱来!你当年已经背叛了将军,如今还要伤害小公子吗?”温执情急之下,脱出而出就喊出了“小公子”的名号。 成靖云看也不看他,只盯着裴惊鸿,“我知道,你不会杀了傅宗烨,杀了他,你还怎么做他儿子的皇后?” 裴惊鸿转过身来,阴冷道:“我不杀太上皇,不是因为我要做傅岚宸的皇后。而是因为他答应我,会亲自写下罪己诏,将我裴氏一族的冤屈,重新洗刷,昭告天下。是,你说的没错,我母亲身上的毒,是太上皇种的。我裴氏满门,也是太上皇下旨诛的。所以,我要他亲自在天下人面前,向裴氏道歉,为裴氏正名!” 成靖云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落下泪来,这是他藏在心底多年来的愿望,竟然被一个小丫头完成了。“你......” “可是成国公,十三年前,北境的五万英灵,总是你的错吧?如果不是你勾结林松河,他们不会全军覆没。这么多年过去,你在北境的日日夜夜,就没有梦到他们回来索命吗?”裴惊鸿的双手已经被温水泡软,多年不握刀兵,她手刃不了成靖云。可她修炼诛心之术,已经炉火纯青。 成靖云低着头不说话,向后跌退了两步,胸口却起伏的厉害,“原来,我才是那个始作俑者!是我为情乱智,害了阿妧,害了北境的将士们。” 裴惊鸿猜到他这些年,心里必然十分不好过,于是换了个语气,稍稍柔和些,“小舅舅,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母亲临终前,给你留了什么话吗?” 闻言,成靖云的眼中大放光焰,急忙忙问道:“你母亲临终的遗言?她.....还有遗言留下?”当年裴雪妧死在乱军之中,他正在彻蓝城内养伤,就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从没想过,她竟然还有遗言留给自己。“当年,彻蓝城外五万大军,全军覆没,你母亲也死了,哪里来的遗言留下?”不愧是统领北境二十万大军的大将军,清醒的实在快。 裴惊鸿不慌不乱的抹了两滴眼泪,悲伤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母亲死在了那场大战当中.....” “难道不是吗?”成靖云率先发问。 “难道不是?”温执也跟着问道,“当年的战场,我亲自去过,一场大火烧过之后,没有任何活着的生命。” “小舅舅,你说你爱我母亲,可是你听到她死了,除了大哭一场,仍然做着皇帝的好臣子,什么也没做过。哪怕后来你查出了我母亲真正的死因,至始至终,你都没有为她做过什么。”裴惊鸿扬起头,将眼泪逼回眼眶,寒声道:“还是大襄的沐王爷,跑到战场上,寻到了我母亲的一丝气息,将她带了回去,又请了当世名医白柏先生,用名贵药材为我母亲续命。” 成靖云僵住了,温执也冻住了,原来那场大火,是沐王为了救走飞鸿将军,掩人耳目的动作。 “白柏先生虽是神医,可他说我母亲存了死志,不肯用药,拖了不到一个月,便去了。”裴惊鸿掩面抽泣,泪水沾湿了手帕。 成靖云愧悔的跪倒在地上,双目开始无神,嘴角一直蠕动,不知道在呢喃着些什么。温执以剑撑地,身体也止不住的颤抖。 裴惊鸿从怀中掏出一方带血的锦帕,半跪在成靖云的面前,轻轻递给他,“成国公看一看,这是不是我母亲的字迹和手帕。” 成靖云手抖的根本不受控制,颤颤巍巍的接了过去,“你是如何得到这块手帕的?” 裴惊鸿曼声道:“这是大襄的沐王爷嘱托人送过来,说是母亲的遗物,我如今回来了,自然是要物归原主的。” 一方带血的锦帕,虽然年岁久远,血迹和芳泽已经稀薄,可是锦帕的一角,上面绣着的正是一朵红烈烈的杜鹃花,那是蚕洲的木樨丝编织而成,色泽艳丽,千年不褪。 “是她的手帕。”成靖云缓缓打开,上面正是他铭刻于心的字迹,“吾虽出身高门,自恃凌云,饮刀快马,实则愚拙不堪,故此结局,怨不尤人。”短短的十几个字,他仿佛看完了自己的余生。成靖云躬着身子,泣不成声,裴惊鸿过去想扶起他,却发现根本扶不动。 温执看不过去,直接骂道:“成靖云,你现在装什么装?将军她已经死了,就是死在你们的阴谋诡计之下。你别给老子在这里哭,老子觉得恶心!”说完他就挥了一剑,剑身落地,从成靖云的鬓角划过,手帕飞了出去。 裴惊鸿心中一惊,急忙将锦帕拾了回来,小心翼翼的拿好。 沉默了片刻,成靖云请求道:“这个帕子,可否留给我?”裴惊鸿退了两步,将帕子捂着更紧。 “做什么痴心妄想呢?这是将军的遗物,自然是留给小公子的。”温执恶狠狠的凶道。 成靖云擦干脸上的泪痕,缓缓起身,“以物换物,我拿兵符跟你换。”一句话落地,满室静止。 是疯了吗?一块带血的手帕,换北境二十万大军的兵符?!是疯了吧,才说出这样的话。 “成靖云,你在疯言疯语些什么?”温执走上前,攥紧他的衣领子,直接给了他一记闷拳,成靖云也不还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就去拿出一个木盒子,递到裴惊鸿的手上。 这是她此行的目的,但她没想到如此顺利,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将锦帕重新给到成靖云。 能换得北境的兵符,她有什么不能换的,哪怕成靖云是要了她的命,给成鹤薇偿命,她也是答应的。 他又拿出一个长长的锦盒,轻轻的打开,里面是两支画笔,“这是你母亲为你准备的十三岁的生辰礼,她没有机会送给你了,我代为保管了很多年,今日.....也物归原主。”当年,只有成靖云在北境,所以裴雪妧在北境的将军府,就是他代为清扫的。 裴雪妧那时正在被朝廷议论通敌叛国之罪,将军府的很多东西,都被罚没归了朝廷。唯有她的几件私物,被成靖云偷偷藏了起来,其中就包括这两支上好的红貂毛做成的画笔。 画笔?她曾经与母亲说过,要当一名画师。母亲一直记着,并放在了心上。 裴惊鸿难以置信在许多年后,还能再次收到母亲的生辰礼物,心中涌上来一股暖流,继而又喷满了悲伤。 在这之前,她深深的痛恨着成靖云,恨不得亲自割下他的头颅,祭奠母亲和五万英灵。可是到了这一刻,滔天的恨意,渐渐的转化成了悲怨..... 她曾经那样真切的喊了他十三年的小舅舅,将她视作自己的亲人啊!亲人反目,茹血割肉,她的心里也同样不好受。 她头脑发热,只觉身体处在冰火两重天,这时大帐外传来副将的声音,“大将军,长平侯派人来接惊鸿夫人和温先生。”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她与宋辜约定的时间到了。 106、曾是惊鸿照影来-大结局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十三年过去,北境军中,已经没有了裴雪妧当年的影子,可但凡是北境儿郎,谁不是听着飞鸿将军的战绩功勋,长大的呢? 裴惊鸿一来一回,北境的将士们不仅没有丝毫的为难,反而全都以注目礼接送。 夜色乾明,弦月高悬,天空下起了小雨,温执赶紧为裴惊鸿挡住头顶,却被裴惊鸿轻轻推开。 “拿到了兵符,夫人,不开心吗?”他看出她的情绪很不对头,试探性的问道。 “我只是觉得我很卑劣....”裴惊鸿皱眉说道,长叹了一口气。 “这怎么会是卑劣呢?拿到了兵符,我们救了两军的将士,是大功劳一件才是。”温执心里着急,声音有些大。 “当我得知所有真相的时候,曾经无比痛恨成国公为情乱智,害了我母亲,害了北境五万英灵。”裴惊鸿低头,看着手中的一个长锦盒,里面是两支画笔,“我的母亲一生光明磊落,赤胆诚心。可如今,我却不得不利用他的以情乱智,用一张捏造的血书,骗取了北境的兵符。”血书是假的,不过是她模仿了飞鸿将军的字迹,伪造的一份遗言。 可裴雪妧的遗言,在成靖云的心里,重过一切。这十三年来,故人不曾入梦,他亦日夜难安,有朝一日能带着裴雪妧的遗言死去,他死而无憾了。 “夫人,大将军在天有灵,知道您是为了拯救大乱,一定会原谅您的。”温执忙着安慰道,裴惊鸿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回到大营,裴惊鸿将兵符交给了宋辜,宋辜在平息了这场对垒之后,又将兵符奉给了傅岚宸。 五月十七,北境大将军成靖云,自请卸下五城兵马的军权,入朝听罪。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没有人知道,新帝是如何兵不血刃的平息了这场成氏之乱。 沈煜去了西境,南宫明尘去了辽东,温执回了北境,傅岚宸将南疆一分为二,以闵水为界,闵水以东归渤海郡王管理,闵水以西归蜀南王管理。 自此,大翊边境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太平,也为后来的“泰熙盛世”打下了基础。 泰和二年正月,上元节刚过,皇帝的第一个早朝。 朝会将散之时,礼部侍郎谢叙突然出列,奏请立后之事,只听他掷地有声的说道:“陛下登基已经一载有余,如今朝野安定,邦交顺利,还请陛下早日册立中宫,以安臣民之心。”说罢,众臣纷纷附和。 傅岚宸闻言一滞,他是有这个打算的,但他不确定裴惊鸿的心意,所以婉转道:“众卿家所言有理,此事还有待商议,缓些日子再说。” 德清殿外,大臣们都在窃窃私语,“怎么立后的事情,陛下似乎还在斟酌啊,不是已经有人选了吗?” “自然是要跟那位夫人,好好商讨一下了。” “有什么还要商讨的,做皇后这样好的事情,难道她还不想要么?” “这个,这个......不好说啊,不好说......”诚意伯摇了摇头,向九华门走去,年轻帝王的事情,他们这些老臣子,怎么猜得透呢? 一直走在百官群臣后面的年少清,听到了几位老大人的话,默默的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徐承祯,那眼神....差点就要跃然于口,“你们徐家的小姐,果真都是有大造化的.....” 徐承祯摸了摸鼻子,悻悻的跟在后面,徐达已经致仕,欢欢喜喜的回了江东老宅,过着他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如今光凌的承恩公府,只有他和沈氏在主事了,大姐徐广燕远在东海,路途迢迢;二姐徐周燕如今家里有两个小子,自己都忙不过来呢,哪有时间来光凌。 每年入秋,总觉的府中空旷,格外寂寥。 傅岚宸走进惊鸿殿的时候,她正在逗着承恩公府的小公子徐昭言学走路。 “陛下回来了,小公子,快过去让姑父抱抱。”永嘉侯夫人笑着说道,傅岚宸将手中的锦册交给身后的太宁宫大太监昭夷,自己一把将徐昭言抱在怀里。 “好像又重了些,不错。”傅岚宸笑眯眯的说道。 永嘉侯夫人就等着这一句呢,忙上前来拉住傅岚宸的衣袖,“陛下不觉得,小公子的眉眼像极了他姑姑,长大了肯定是个玉面小郎君,不知会风靡光凌多少闺阁女子。” 傅岚宸“嗯”了一声,去看裴惊鸿,略对比了一番,心里想到若是这孩子能得她眉眼的一半,永嘉侯夫人的话便不是虚妄。 “所以陛下和夫人,应该赶紧生个小皇子才是,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传承呐!”永嘉侯夫人故意将音量提高,就是要说给这头和那头的两个人听。 裴惊鸿别过头,尴尬的用手帕挡了挡脸,傅岚宸也将孩子抱到了窗沿下,带他去够院里的杜鹃花。她看着傅岚宸的背影,清影寥寥,明月昭昭,她与他的孩儿,会是什么样? 这一年多来,她想过很多回,她对傅岚宸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是裴照锦的时候,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少年玩伴;她是徐归宜的时候,他们也做过相敬如宾的平淡夫妻;如今裴氏一门得以昭雪,她是堂堂正正的裴氏女,裴惊鸿。 傅岚宸曾经问她,想不想恢复裴照锦的身份,或者徐归宜的身份也可以,但她再三思考之后,还是决定以裴照锦妹妹的身份,面对世人。 当年白氏在江东的小镇里,生的是一对双生子,她还有一个生来体弱的妹妹,她的妹妹也应该得到世人的关瞩。 她这一生,曾鲜衣怒马,也曾披荆斩棘,曾赤心孤绝,也曾拜过神佛。 第一个十三年,她作为武靖侯府的小世子,享尽了尊荣富贵,母亲是北境战神,姨母是皇帝宠妃,好友是中宫嫡子,多少人捧着,敬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第二个十三年,她不停的变化身份,活在满门被灭的恐惧中,家破人亡的仇恨里,她日夜筹谋算计,她不敢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不敢对任何人表露自己的身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今年,她二十七岁了,是否也可以迎来人生的第三个阶段,她和傅岚宸的阶段。 她曾经不知道,自己对于傅岚宸到底是一番怎样的感情,是期盼,是怨怼,是感激,还是行云流水般的朝朝暮暮。 直到,徐彦写信来光凌,问她归期可定?是啊,她如今报了仇,前尘了结,只要她愿意,傅岚宸根本不会阻拦她回到江东,甚至还会帮她安排好所有的一切,可她犹豫了。 后来南宫明尘前往辽东的时候,也问她要不要去看雪山神女,她也犹豫了..... 于是南宫明尘说:“当年,我对还是太子的陛下,说过一句话,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夫人,如今我也将这句话送给你。祝您,此后一生顺遂,长乐无忧。”眉目高华的男子,对她微微拱手之后,便毫不犹豫的离开了这座宫廷,这个皇城。 那她呢?她犹犹豫豫了这么久,不就是因为她舍不得傅岚宸吗? 这宫墙虽高,楼台千阙,金风细雨,雾雪茫茫,她看着他一人登顶,无限荣华,也无限寂寥。 她舍不得,让他一个人困在这城里。 她开始清醒的意识到,她一生追求的尽头,不是烟雨江南,也不是奇丽河山,而是他的身旁。 傅岚宸转过身来,走向她,将徐昭言放到她怀里,温声笑道:“阿言,把你摘的杜鹃花,送给姑姑,好不好?” 一旁的沈氏连忙补充道:“不是阿言摘的,是姑父摘的,摘来送给姑姑的。” 满殿华彩,人影幢幢,她的眼中唯有一张青年秀雅的脸,他长发如墨,长眉雅睫,嘴角一畔轻笑,如同繁花盛景中,春光乍泄。 泰和二年三月初一,明熙皇帝下诏,惊鸿夫人裴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柔嘉勤惠,克娴内责,允合母仪于天下,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万寿绵长,永绥后福。钦哉! 长秋宫中的杜鹃花满树绽放,红艳艳,明烈烈,裴惊鸿推开窗户,微微发呆。 江太医叹着气,离开了长秋宫。他说:“皇后娘娘两次死里逃生,命格已然十分贵重了,可就算精心调养好了身子,此生恐怕再难有孕。” ........ 她知道傅岚宸是不会介意的,可她不愿意让他再面对朝臣的为难。陛下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只有一位皇后就罢了,膝下一个子嗣都没有,如何说的过去? 太宁宫,一座屹立百年的巍巍华宫,自大翊开国之日起,就一直是历代帝王的居所,威严庄重,富丽堂皇。傅岚宸此刻静坐在龙椅上,前面站着的是安王傅景初和永嘉侯沈煜。 “陛下,您真的已经下定决心要从傅氏宗亲中,挑选下一任的继承人吗?皇后娘娘风华正茂,说不定....”沈煜率先开口,他心里总觉得自己生的孩子亲近一些,抱养过来的,就算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养在身边的,终归不是自己的亲生血脉。 “是啊,陛下,要不要想一想其他的法子。”傅景初也开口劝道。 其他的法子?什么其他的法子?傅岚宸摇摇头,他倒是想把皇位给傅浔来着,可裴惊鸿死活不同意,他只好另觅人选。况且傅浔这小子,附庸风雅的伎俩日日见长,政治权谋完全不上心,如果硬要掰回来,怕是晚了。 “朕与皇后都是生性洒脱之人,不在乎这一点血脉传承。”说罢,又看了看傅景初,决定就不舍近求远了,“听说,你的侧妃裴锦,刚生下一个儿子,要不.....”要不这皇位你们家来坐?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傅景初打断了,“臣拒绝,陛下。您是知道的,臣对皇位从无觊觎之心,还请陛下放过臣一家老小。”傅景初也到了而立之年,成婚数年,除了正妃南宫氏诞下一位小郡主之外,就只有半年前刚生下一位小公子的侧妃裴氏了,傅景初说什么也不肯的。 龙案旁边的昭夷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陛下和安王都还年轻呐,不然也不会一个个的视这皇权如敝履。 昭夷不知道的是,不论是傅岚宸,还是傅景初,从出生起就见惯了皇权争斗不休,兄弟阋墙,对这鲜血浇灌的金灿灿的,明晃晃的皇位,实在是麻了,怕了。 泰和四年初春,皇后娘娘诞下皇长女,帝赐名永宸公主,公主小字无邪。皇后生下小公主之后,身体渐虚,以致华发早生。 白柏先生来信说,这是当年服用碧游珠留下的创伤,碧游珠是神药,也是一剂猛药,毕竟是从阎王手里抢人,哪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同年九月,皇帝正式过继了博阳郡王的幼孙为皇子,封永宁郡王养在长秋宫,由皇后亲自抚养。 泰和六年,永固侯裴准年满二十,跟着温执在北境已经历练了两年,此次回京述职,恰逢永宸公主的两岁生辰,所以多住了一些日子。 这一年深秋,永毅帝驾崩于明光宫,举国致哀。 泰和十五年三月,皇后裴氏病逝于长秋宫,去时满头白发,帝悲痛而不发一言。 同年十二月,永宁郡王傅无焕正式受封太子,居承华宫。宫人都说小郡王的品性像极了皇后娘娘,坚柔怀仁,温良果敢。 泰和十八年十月,明熙帝禅位太子,退居北苑。 次年新帝改元熙宁,正月出,明熙帝于明光宫中失去踪迹,新帝遍寻而不得。唯有书案上留下一行前朝的诗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番外一:问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驳。(1)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我出身大族卢氏,我父亲是当朝中书令,我夫君是当朝太子。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人人都说我父亲对他的小女儿百般宠爱,远甚于他的嫡长女。 可是我知道这传言,有些不实。 在我出嫁的前一天,我母亲因为担忧我的未来,不顾第二日她卢大夫人的体面,哭红了双眼。 即便是这样,我父亲依然没有犹豫的同意了这门亲事。 是的。 我的父亲为了攀上中书令的位置,跟皇后娘娘做了交易,要把我送到东宫,给太子做侧妃。 卢氏是清贵大族,皇家门第却是泼天权柄。 可当朝太子殿下是个非常不好相处的主儿。 他出身尊贵,却性情暴戾,不思朝政,专爱与自己的父皇唱反调不说,还有个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重点是,太子殿下的白月光,是个少年,这是全皇城都知道的事情。 因为这个原因,太子殿下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却迟迟未立正妃。 皇后派遣画师前往全国各地搜寻德才兼备的美人儿,终于有了结果。 我跟所有的京城贵女们一样,都还在叹息新太子妃的可怜命运时,骤然接到了我被赐婚给太子做侧妃的圣旨。 送完宣旨太监出门,我母亲就哭了。“我的儿呀,我可怜的儿呀!你这辈子要完了呀!” 因为她只是我父亲的继室,向来对我父亲言听计从,在家族中没什么话语权的,不敢大吵大闹,只能抱着我默默的抽泣。 听闻,太子的大婚之夜,根本就没有进太子妃的新房。第二日又撇开太子妃,自己独自进宫,当着众位皇亲命妇的面,狠狠打了太子妃的脸。 我心里是十分害怕的,可是为了让我的母亲少哭一点,我假装自己很镇定。 母亲跟我说,这辈子,太子是指望不上了,但可以跟着太子妃好好过日子。毕竟两个得不到丈夫疼爱的可怜女子,或许可以互相扶持,相伴终老。 她不祝愿我与我的夫君,举案齐眉,白首到老。她惟愿我平安终老,无病无灾。 很可惜,这样朴素的愿望,我也没有达到。 我嫁进东宫之后,第二日就见到了太子妃,她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温婉贤良,一颦一笑都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妩媚。 我很喜欢她。 而她,喜欢听我抚琴。 东宫里面有一位太子妃,两位良娣,一位宝林,半年之后,我们四个人的关系都相处的很融洽。 因为太子殿下不喜欢我们四个中的任何一个,包括按照他自己的意思,选进来的安宝林。 太子妃宽厚,我母亲很为我开心。她又问我,其他两个,成良娣和安宝林,好不好相处。 她说成良娣出身高门,又跟太子殿下青梅竹马,在她们这些半路插进去的侍妾面前,想来会跋扈一些。 我想说,其实并没有。 因为我发现,成良娣的目光根本不在太子的身上,也从不在我们面前挑事生非,她只关注太子妃的日常起居,生活习惯。 只要没有人打扰,她几乎可以盯着太子妃的那张脸,一看就是半天。 我想,她大概是和我一样,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美人儿吧。 太子殿下不喜欢太子妃,但是太子妃却对太子殿下的事情十分上心,我每次进宫给皇后请安,心里都很煎熬,但是太子妃却笑的温柔得体,因此皇后也很喜欢太子妃。 我想除了太子殿下,没有人不喜欢太子妃了吧。 成国公府的老夫人去世了,我陪太子妃去致哀,经过了原先的武靖侯府,太子殿下驻足良久,我为太子妃解说了一下武靖侯府与成国公府的渊源。 太子妃听完之后,表情十分沉重。她似乎很同情武靖侯府的遭遇。 当然,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太子殿下心中的白月光,念念不忘的少年郎,姓裴,是原武靖侯府的小世子。 我嫁进东宫的第一年,随行冬狩,九龙山的雪堆得又高又厚。太子妃怕冷,还是强撑着在台上坐了好几日。 那场短暂的冬狩,发生了很多事,先是陛下的侄子,安王殿下坠马受伤,陛下大怒,狠狠责骂了几位皇子。 没过几日,安王被送回京城了,猎场又遇到了一场刺杀。皇帝没有受伤,太子却受伤昏迷了数日。 太子妃为了照顾昏迷的太子,把自己也冻病了,我整日里惶恐不安。 太子和太子妃出了事,我怎么办?我甚至联想到了那些年纪轻轻就被送到寺庙的皇室宗妇,我很怕自己的结局和她们一样。 我走在营帐外面,默默的流着眼泪,却听到了一阵吵闹声。 是成良娣和她的四叔,手握北境二十万兵马的成国公。 “四叔,殿下有个什么好歹,你让我怎么办?” “阿薇,你又不喜欢他,有什么好伤心的。当初是皇后娘娘逼迫你嫁给太子,叔父们本来就不同意。如果太子出了事,我就去求陛下,将你接回成家,我们养着你就是了。” 我不敢再听下去,愣愣的走回了自己的营帐。 心里想着,如果太子殿下出了事,我父亲会去求陛下,将我接回卢家吗? 那太子妃怎么办?她是正妻,必然回不去江东了。 幸好,太子妃的身体好了,太子殿下也熬过了这一劫。 太子殿下一直在东宫养伤,直到次年的春天。 也就是这个春天以后,我发现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的态度,在一点一点的发生变化。 他们都说,太子妃的眼睛像极了武靖侯府的小世子。我没有见过小世子,但是成良娣见过,听说他们当年差点定了娃娃亲。 我想我或许有点懂了,成姐姐对太子妃的感情。 可成姐姐是个认死理的人,小世子是男子,太子妃是女子,他们怎么会相似呢? 那一日,我们三个在成姐姐那里,八卦安王和一个戏子的风流韵事。太子妃不小心误吃了一块栗子糕。 一向温和大度的成姐姐把宫人狠狠训斥了一顿,我从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 只因为,太子妃说她很讨厌吃栗子糕? 从那以后,成姐姐看太子妃的眼神,越发奇怪了。 番外一:问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驳。(2)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在我进东宫的第三年的春天,安宝林病逝了。我们几个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太子殿下除了命人厚葬之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我当时在想,如果我也死了,太子殿下或许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因为我母亲病了,我回卢家照顾她,所以太子妃陪皇后娘娘去五行山的那一日,我没有来得及去送她。 前不久,她还嘱咐我绣了几个香包,我想着,等我把香包绣完了,她们就从五行山回来了。 可是我在东宫等啊等,等来了太子妃坠崖身亡的消息。 成姐姐哭的晕了过去,我以为我是爱哭的了,不曾想到头来,是我在照顾她。 皇室给了太子妃最为隆重的厚葬,可太子殿下的脸上再也没笑过。太子妃的棺椁入了皇陵之后,他去了西境,再也没回来。 我跟成姐姐占着东宫侧妃的名号,在皇城里活得像个透明人。 皇后娘娘大多数病着,也没空管我们。她最心疼的儿子走了,最满意的儿媳妇死了,她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我有时候回家,父亲看见我,眼里总有愧疚,所以不太同我亲近,而我与他也没什么话可说了。明明我以前最喜欢挽着他撒娇卖乖的。 贵妃的母族,南宫家倒了以后,朝中就以曹氏和卢氏为首。我父亲终于达到了他振兴卢氏门楣的夙愿。 他说他死而无憾了,唯有对不起我和我的母亲。 我听了之后,面无波澜,回了东宫。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把东宫当成了我的家。尽管我的夫君从不与我亲近,可我还有太子妃和成姐姐。如今,只有成姐姐了。 太子从西境回来之后,我跟在成姐姐的后面,与他见过两面。 他待我们总是客客气气的,从不苛责,从不关心,就像是对待远亲家的妹子一样。 我知道太子在谋划一些事情,我从来不敢多问。成姐姐是可以问一问的,但是她不关心太子。 她的一颗心思,完全不在太子身上。 太子做了监国太子以后,带回来一个女子,跟已故的徐氏太子妃长的一模一样,我听成姐姐说,那是武靖侯府的二小姐。 太子待她,如珠如宝,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从未见太子这样待一个女子,我有点嫉羡,但是那张脸是太子妃的脸啊,我心里又有些平衡了。 太子登基之后,封我做了贤妃,命我和成姐姐主理六宫。 母亲说,要我一定担得起这个“贤”字,对后宫中人要贤良淑德,尤其是那位裴家小姐。 她不说,我也省得的。 裴家小姐封了惊鸿夫人,位份在我和成姐姐之上,侍候她的宫人,还是原先东宫侍候徐氏太子妃的那一批。 我终于忍不住了,去跟成姐姐打听,惊鸿夫人是不是从前的徐氏太子妃? 谁知她听完之后,一瞬间泪流满面,我吓坏了,连忙说:“好姐姐,我不问了,你别哭呀。”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有几分疑惑罢了。 刚开春的时候,淮王和永清大长公主谋反了,成国公也拥兵不返,情势很紧急,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陛下了。 惊鸿夫人说,我只要管理好后宫就是,朝堂上的事,有陛下和我的父亲,让我不要忧心。 我笑着给她抚了一首新曲子,我不曾想到,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为她抚琴。 我将从前东宫里面的辛夷树,尽数挪到了柔仪殿,母亲劝我行事要稳重些,不要留人口舌,免得陛下不悦。 我心想,这起子小事,陛下才不会在乎呢。除了男人对女人之间的怜爱,他什么都不会吝惜给我。 因为我酷爱音律,有一年我过生辰,太子殿下送了一把绝世名琴给我做礼物。听说是从大襄的一个繁华都城里寻到的,费了好大的心思。 我对那把琴爱如珍宝,经常用它给徐氏太子妃弹奏。 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名贵的玲珑玉樽,太子殿下就在堂上,一句话没说,过了两日,就命人将一套完整的蓝田玉酒器,送到了我住的钟南苑。 我喜欢辛夷树,太子也命人从南方给我运了一些辛夷树过来。 他虽然不怎么同我说话,但他有把我当作东宫的一份子,因为这份轻微的关爱,支撑着我过完了每一个孤独的长夜。 他登基之后的第一年,春暖五月,柔仪殿的辛夷树又开花了,我开心的跑去惊鸿殿,邀请惊鸿夫人来我的殿里赏花。 如果还能碰到陛下的话,就更好了。 我坐在惊鸿殿等啊等,等了半个时辰,喝完了一碗玫瑰花蜜兑的水,她还没有回来。 于是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看着院子里的辛夷花树,想着它是否也可以做成花蜜呢?突然腹部就开始疼痛起来,锦绣吓坏了,哭喊着去宣太医。 我躺在床上,双目已经开始失去光影,可是耳朵仍然能听到,太医跟陛下和惊鸿夫人说,贤妃娘娘是中毒,已经无力回天了。 我突然好想我的父亲母亲呀,我这辈子竟然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了。 我也很怀念从前东宫里的日子,有太子妃,有成姐姐,有安宝林。 还有太子殿下。 可我知道,已经回不去了。 东宫回不去了,卢家也回不去了。 我听到惊鸿夫人抱着我一直哭喊,陛下在旁边安慰她,他们都围绕在我的身边,可直到我五官尽失,都没有听到成姐姐的声音。 她住的合欢殿,距离我的柔仪殿,其实并不远。 我死去以后,陛下除了下旨厚葬之外,会皱一下眉头吗? 我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很早以前,在我未及笄的时候,我就见过陛下了。 那一年秋天,我随母亲去永嘉侯府拜寿,经过后花园的时候,见到假山池子后面,站立着一个蓝色黑发的小公子,他朗声笑道:“沈煜,这把好琴对你来说可真是浪费,你没有天分,就不要强迫自己。” “太子哥哥,我出身将门,只要会握剑就行了。论弹琴的造诣,我们一大家子,谁比得过你呢?”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放弃了擅长的琵琶,开始苦练七弦琴。 母亲惊奇,问我原因,我说,我也不知是怎么了。 我在东宫数年,除了锦绣,没有人知道我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昔年将出谷,几日对辛夷。 倚树怜芳意,攀条惜岁滋。 清阴须暂憩,秀色正堪思。 只待挥金日,殷勤泛羽卮。 番外二: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1)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泰和六年深秋,太上皇病逝于明光宫之前,我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其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难道是出于对南宫家的愧疚,而我是南宫家的掌门人。 还是说,他觉得我跟他,是同一种人。 一生所求,皆是为权为利,是个没有感情的利己主义者。 南宫家是北方士族之首,这样光耀高华的门第,也会有我这样的外室子存在。 我的父亲是南宫家的二公子,英俊潇洒,才智卓绝。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没落家族的女儿,二人虽然郎才女貌,却门不当户不对。 太上皇躺在病床上问我,是不是恨极了南宫家? 我不再掩饰,回答道:“是。我回南宫家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我母亲报仇。” 六岁那年,我亲眼看着我形如枯槁的母亲,活活烧死在大火中。我失去了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 十六岁那年,我回了南宫家,认祖归宗。直到我二十六岁那年袭爵,封了宁都郡王。 整整十年,背后一直有人辱骂我是个出身低贱的私生子,诅咒我早晚有一日折在外头。 我统统都知道,可我只是淡淡一笑。言语根本伤不了我分毫,我要的是,万人之上的高位。 大家都说,太上皇视南宫贵妃为一生挚爱,所以对南宫家格外优柔。 可我知道,并不是。 那不过帝王浮于表面的光华潋滟,他对南宫家的宠爱,不过是一座好看的海市蜃楼,见得到,摸不到。 我能坐上南宫家新掌门人的位置,得益于他为我扫清了前方的障碍。 比如意外坠马的南宫家嫡长孙,比如缠绵病榻的二公子,再比如痴痴傻傻的三公子,哦,自从我回来以后,三公子就是四公子了。 我不知道,柔嘉长公主的五公子,是不是太上皇的手笔,但是最终,只有我成了合适的继承人。 世人总是惊叹,太上皇对南宫家如何如何荣宠,我心里真的想笑极了。 一座空架子罢了,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南宫贵妃也是愚蠢,竟然以为太上皇真心爱她,对兰池宫的牡丹,喜爱非常。 我对南宫家的事,尽心尽力,事必躬亲。因此在族中的地位日渐提升,加上太上皇和贵妃又对我另眼相待,所以底下人更加畏惧我了。 如果没有那件事情,我给自己的规划,大概就是努力的为贵妃的长子,有着一半南宫家血统的齐王铺路了。 谁叫太子与皇帝的关系太恶劣了呢? 那一年我去辽东公干半年,回来皇城之后,见到了新太子妃,江东徐家的三小姐。 七年不见,她出落的如出水芙蓉一般动人明媚,看着她眉间的温润和眼中的疑惑,我心里有些失望,不过七年,她就忘了我吗? 从那以后,我就将自己的目标对换了,心腹下属问我,为何舍近求远,不帮齐王,要帮太子。 为什么呢? 如果说在我放弃了母亲的姓氏,回到南宫家选择弄权为生的时候,这世间还有一人值得我牵挂的话,那就是徐家三小姐了。 我以为她不信我,是因为要与夫郎一心,后来我才知道,她不信我,是因为她根本不是她。 永毅帝说太子妃书法清瘦如松竹,刚劲如金刀,我客套的附和几句。 走出德清殿的时候,天边突下暴雨,我的心也跟着阴沉到底,我亲自回了一趟彰化。 结果如我料,可是我已无退路。 世人都说太子不爱太子妃,可是徐氏太子妃在照官山崖下落不明的时候,我奉永毅帝的命令,陪他在那里搜山掘地的耗了大半个月,眼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阴沉下去。 我不禁想问一句,他真的不曾喜欢过徐氏太子妃吗? 就算没有后来我告诉他徐氏就是裴照锦的事情,他依旧还是把徐三小姐放在了心上。 但是太子也很可怜,快要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他跟永毅帝不一样,永毅帝追寻了一生的东西,他不屑一顾。 永毅帝唾手可得的东西,他求而不得,反复失去。 他比我还可怜一些。 而且,永毅帝留下的纷乱和烂摊子,全部需要他这位继承人来终结。 短短数年,北方世家门阀迭代,皇室宗亲兄弟阋墙,永毅帝已经年迈,无法扼制的乱局,统统扔给了太子。 他一天天沉郁起来,比我们在辽东收复三州的时候还严重,十天半个月,脸上都不换一个表情。 我知道他这样,一半的原因是政务实在繁忙,无暇他顾,另一半的原因,自然是死了的那位结发妻子。 傅岚宸顺利登基之后,我也顺利坐稳了宁都郡王的位置。 他越发信重我,很多军国大事都会同我商议。 朝臣们都以为南宫家在我的带领下,必会重新起来,屹立朝堂不到。 可是我请旨去了极北之地的辽东,临走之前我去跟惊鸿夫人告别。 我知她有心结未解,就故意问她,是否要同我一道前往北方雪地,她怔松了好久,终于笑着祝我一路顺风。 我便晓得,她已做出了选择。 我自小就生活在南方,颠沛流离了多年,惧怕饥饿和寒冷,厌恶湿冷和黑暗,我以为我必定适应不了雪山茫茫。 可是我在云尔城守了六年,除了一开始的畏寒,后来日深久远之后,我竟然喜欢上了这里。 措澜山长年大雪冰封,雪花没日没夜的飘着,呼啸的长风穿过高大的峡谷,来到我的营帐前,还带着雪山之巅的天国气息。 我一颗浮乱的心,就这样神山白雪洗洁了。 我决定在这里长久居住下来。 泰和六年,我突然接到光凌的圣旨,太上皇病危,急召我回宫见最后一面。 明光宫中,太上皇跟我说了很多,最后又抱怨深宫里的幽禁岁月埋没了他的风骨,是巍巍皇权耽误了他的视线,从前的翼王殿下不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 他说:“皇权误我,我误皇权,一场鹿梦罢了。” 我心里笑道:“陛下,风骨这种东西,您也曾有过吗?” 但是我最终没有说出来,他已经头发全白,半截身子骨都入了土的人,我没有必要活活气死他。 这会让新帝和皇后很难做。 我从辽东归来,辞去了身上所有的职权,包括我奋斗了十年挣来的“宁都郡王”爵位,所有人都不理解,但是我心已决。 裴皇后亲自带了永宸公主,来南宫家为我送行。 我从前不喜欢小孩子,觉得是个累赘。可是小公主粉雕玉琢的,十分可爱,我很喜欢她。 他们都劝我三思而后行,皇后说:“山河远阔,明珠离尘。"她觉得很好。 我开怀一笑:“多谢皇后娘娘体谅。” 她温婉笑着回道:“以后常回来看看孩子们。”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番外二: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2)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我从光凌出发,途径楚阴、江东、渤海、百越、蜀南、北境,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游遍四海列国,心态一天天平和下来。 很多年过去,我人在大襄的一家酒楼里,听到楼里的客官们连连叹息,说邻国的皇后,三日前病逝了。 “就是三十年前,那位大名鼎鼎飞鸿将军的后人,翊国武靖侯府裴家的皇后吗?” “不是那位还能是谁?翊国的这一位皇帝用情至深,一生仅此一位皇后,圣眷优隆。” 我放下手中的青瓷酒盏,愣住半响,一时如鲠在喉。 我决定回光凌一趟,或许还能赶上送她最后一程。 九华门外,我无官无职,新来的禁军不认识我,不允许我进宫。 我一身青衣,在宫墙下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个人带我进去。 我坐在安王的车驾中,问他:“陛下还好吗?” 少年时风流满怀,倚红歇翠的安王殿下,鬓边已经有了不少的白发。 他低沉道:“永宸公主日夜陪着陛下,不用太担心。” 永宸今年已经十一岁了,灿若星河,灼若芙蕖,延颈秀项,皓质呈婉。盈盈站在长秋宫的玉阶上,四月春风拂面而来,我差点以为我见到了浅浅。 那年我离开真清观时,她亦是这样大的年纪。 我走到她的面前,静默半响未说话。 “你是明尘舅舅?母后常跟我说起你。”她一双眼睛晶莹剔透,似星河灿烂。 “草民见过公主殿下。”我微笑着拱手。 我的浅浅是病弱孤女,面前的少女是国朝最高贵的皇女。 她是皇帝最心爱的公主殿下,是皇宫里最珍稀的美玉堆砌着养出来的天之娇女。 我的浅浅,自不能比。 太宁宫中,我再一次见到了傅岚宸。 “十年不见,陛下的变化很大。” 他见到是我,眸中闪过一丝惊色,“十年不见,卿家的变化也不小。” 我们不过简单的聊了几句,他便露出一些疲态出来,就叮嘱旁边的一个身穿浅碧色长衫的少年引导我去皇后的灵堂前祭拜。 “永宁郡王,你代朕,陪着南宫先生前往宝华殿。” “儿臣遵旨。”他低身一拜。 他带我前往宝华殿的路上,我们全程几乎没什么沟通,我却暗暗的打量着他。 这便是永宁郡王,陛下的嗣子。 他眉眼端正,没有永宸公主那样好的相貌,但见他气宇端则,神情亦佳,举止投足,隐约可见将来的明君风范,不愧是她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儿。 这一次我在光凌住了半年,傅岚宸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给太子做老师。 我知道他口中的太子,就是当日的那个少年,永宁郡王。 “陛下,如今曹家和徐家,卢家皆有饱学之士在朝,都是有名的青年才俊。草民已经年迈,何苦累我。” 傅岚宸冷睨我一眼:“你开口闭口,称自己是草民。朕何时对南宫家夺爵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两位小殿下的天赋过人,被养的龙章凤姿,已经很好了,没有必要我再横插一脚。 “不过,永宁王殿下常年居住皇城,微臣这些年游历四方,他若是愿意来臣家里,听臣说一些乡野趣事,臣是十分乐意的。” 第二天,我刚用完早饭。 就在院门外,见到了永宁郡王,他身后还站着永宸公主。 我张望了一番,“两位殿下,出行怎能不带随从?”我有些生气。 永宸公主一脸乖笑的向前,“明尘舅舅不用担心,皇兄和我都学过武功,足以自保。”她说完,永宁郡王点了点头,“明尘舅舅放心,我会保护妹妹的。” 我不跟他们说这些,我去宫里,把傅岚宸骂了一顿。 傅岚宸十分好脾气的听我骂了半个时辰,一旁的永固侯才说道:“宁都王不必担心,他们兄妹出行,我都派了暗卫随行,特意没告诉他们的。你如今知道了,也千万别说,否则永宸又要跟我闹了。”我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个月后,我终于体会了永固侯的那句话。 永宸这孩子,真的太能折腾了。 在我跟他们讲解一些周边小国或者番地的风物习俗时,她听的兴高采烈,一会儿闹着要去蜀南,一会儿闹着要去东海,还说大襄的公主一直邀请她去平城小住..... 她虽然和浅浅一般的年纪,可是浅浅比她温顺安静多了。 每次我愁眉苦脸的时候,永宁郡王就会帮我劝住她。 永宁郡王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我听说他如今已经开始入朝听政了,还要陪着永宸到处折腾。 今日他们两个还是独自来的,外面下着小雨,我看永宸额前的碎发有些湿润,拿出自己的手帕,为她擦了擦,却发现她额角有个划伤。 “这是昨天,妹妹去曹家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我愕然:“曹家大门平坦宽阔,是如何摔了一跤?” 永宁郡王低头说道:“我们是翻墙进去的,没有走正门。” 我:“.......” 永宸见我又要生气,赶紧谄媚笑道:“曹家有六位未出阁的千金,我就是去帮我大哥相看一番。舅舅,你也知道,我大哥已经快三十岁了,亲事都还没有着落呢,我父皇可着急了,我这是给我父皇分忧。” 她口中的大哥,自然是陛下和先皇后的养子,永固侯裴准。 我一时气结,伸手叩了一下永宸的脑门,“你如今才多大年纪,还操心永固侯的事情了,自己的学业都一塌糊涂的。” “是太傅又告状了吗?舅舅们真讨厌!”她如今的太傅,是徐家的三公子,她也要唤一声舅父的。 看着她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张狂性子,我开始替傅岚宸头疼,他女儿日后的婚事了。 一般的男子降不住,过于天赋异禀的男子,却未必能把心思花在风月上,她又是皇帝的独女,那里受的了委屈? 虽然老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是皇帝的女儿,姻缘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 我为此事忧心了多年。 新帝登基,改元熙宁。 熙宁二年初,听说大岳皇帝派遣使臣,前来大翊求亲永宸长公主,新帝拒绝之后,使臣仍然不肯离去,最终被新帝一脚踹出了德清殿。 不止如此,大襄的太子也曾亲自前来求娶公主,话还未说出口,皇帝已正声说道:“朕唯有永宸一个妹妹,不远嫁,不和亲。” 自从这两件事后,天下人都笑说,新帝待永宸长公主,恐怕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珍视三分。 以至于永宸长公主年过十八还未嫁人,大臣们日催夜催,催来了一道圣旨。 皇帝决意册封永宸长公主为宸亲王,可自主婚姻。 大翊自开国起,还从来没有公主封王的殊例,百官自然不同意。 一向温厚清明的年轻帝王,却斩钉截铁的说道:“母后仙逝,父皇静养。观宫城内外,皇皇宇内,朕之手足,惟永宸一人。” 他要封王之心,绝无更改。 傅岚宸决心要正式册封太子前夕,我曾问过一句:“若是他日新帝登基,要追封生父生母,当如何应对?” 傅岚宸拂了拂宽大的衣袖,平淡道:“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朕与皇后,从不在意这些。” 我努了努嘴,罢了,傅岚宸都不介意,我瞎操什么闲心。 世事不过一场大梦,流云高开低走,浮生浅,终须别。 熙宁八年,听说宸王殿下招婿,选中了辽东宇文家的小公子。 “辽东王有好几个儿子,宸王殿下怎么偏偏挑了一个庶子?” “既是庶子,想必是有过人之处,才能得了宸王殿下的青眼,不然皇帝陛下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话虽如此说,我决定去光凌会一会这个年轻人。 我的马车经过蜀南都野,途径一片芙蓉盛华,听到有歌者在唱:“.....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番外三: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1)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泰和十八年,朝廷要给太子选妃。 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中的团扇轻掉了一截,我想我是晃神了。 二十多年前,我还陪在我的长姐身边,那个时候也是突然听到了朝廷要选太子妃的消息。 当时我们还笑着,光凌的事情,跟我们江东有什么相干? 那个时候,我长姐的姻缘受挫,我跟小七安慰她说:“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良人,他会待姐姐千好万好,一世倾心,永不相负。” 她笑了,笑得那样好看,我的姐姐是闻名江东的第一美人,谈笑间风情万种,一颦一笑都极美。 我没想过这样的风情,会生生的折在了深宫里,直至与我们生死相隔。 我的姐姐登船离开江东的那一日,我们全家都去送了,除了年迈多病的祖母,以及正在外祖家的小七。 我看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隐没在云水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小七回家后,果然大闹了一场,说要去光凌,陪在长姐身边。 我连忙说:“那我也去吧。” 我们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一声吼住了,“谁都不许去。” 小七虽然被娇惯着养大,还是畏惧父亲的,我就更加害怕了。 不能去光凌,我们就一直和长姐通信,她从来不说不好的事情,报喜不报忧。 父亲也不大跟我们说光凌的消息了。 一年后我成亲了,夫家就距离娘家几条街,很近,每个月都能回家坐一坐,我母亲很满意我的亲事,公婆和夫婿也待我很好。 三年内,我生下一儿一女,还给夫婿纳了两个良妾,人人都夸我贤良淑德,我静笑不语。 小七嫁回了母亲的娘家,景州花氏,亲上加亲,本来是一桩好事。 但是我每每回娘家,总是听母亲说,小七经常同她的夫婿吵架,两口子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 母亲担心他们夫妻离心,想让小七早日生下孩儿,稳固在婆家的地位。 但是父亲却不赞同,说小七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如此仓促的安排后面的路。 说来惊奇,他们小夫妻时常吵架,可是三五年过去了,七妹夫却是一个通房都没有,更别说侍妾了。 他们成亲的第五年,小七生下一个女孩儿,七妹夫高兴的不行,在花府大办宴席,连续七天七夜。 或许是有了孩儿,小七果真是沉稳了一些,主要还是七妹夫打不还口,骂不还嘴了,事事都顺着小七。 后来母亲同小七说教了一次,小七回去就要给七妹夫纳妾,听书七妹夫当场跳起,当着花氏舅母的面,大骂了小七一顿。 小七实实委屈了好久,从此以后,他们夫妻便很少争吵了,也没人再提纳妾的事情。 这都是后话了。 成孝十六年暮春,长姐遇刺身亡。 父亲一夜之间,白发横生。母亲下了死命令,全府上下,若是敢有惊扰祖母者,严惩不贷。 我抱着怀里的女儿哇哇大哭,夫婿被我吓得不轻,他说认识我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这样哭过。 小七从景州赶回来,不敢去见父亲,先来找我,我们又哭作一团,我的夫婿和小七的夫婿,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就默默看着我们,不敢上前劝阻,也不敢出声。 父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从那以后,每况愈下。 我为了能常常回家照顾父亲,又给我夫婿纳了两房新妾,夫婿不敢说什么。 可是我婆母看我的眼神,却实在有些怪异了。 婆家的二嫂,就因为二哥多看了貌美的丫鬟一眼,便闹了四五日。 而我从来不与夫婿因为这些闹别扭,也从来不为难他喜欢的侍妾,一心教养儿女,主持家务。 我知道下人们都私底下议论我,说我像个没有情欲的庙里菩萨,没有嗔痴喜怒。 我知道后,并不生气。 人一生的精力实在有限,我要爱护儿女,照顾父母,孝顺公婆,还要管理家务,偶尔跟兄弟姐妹聚一聚,我觉得时间已经很不够了。 我没有剩余的精力,去跟旁人拈酸吃醋。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夫婿有个爱极了的青梅竹马,但是父母之命让他必须得娶我。 我嫁他,是因为洛家与徐家相隔很近,坐马车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他在娶我之前,就将自己的青梅竹马安置在了城东的小巷子里,还生了一个女孩儿。 我都知道,但我当做不知道。 我母亲说,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多看一眼,都是污了我徐家五小姐的体面。 婆母因为我的贤惠,决意将整个洛家的掌家权都交到我手上。 妯娌们暗骂我贪图洛家的财物,我心里淡淡笑着。 我出嫁时,徐家给我的陪嫁,已经足够我荣养十辈子了,我并不稀罕洛家的东西。 但是我要为我的一双儿女握住,本该是他们的东西,我这个做母亲的,就要为他们好好争取。 或许是因为心中对我有愧,我的夫婿几乎对我百依百顺,房中所有的妾侍都是我一手安排,从不偷腥。 家族之中,也给足了我脸面。几个嫂嫂和弟妹,人前人后都说羡慕我们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番外三: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2) - 惊鸿夫人 - 辜长梦 这一年,我的亲弟弟,徐家二公子年满十八,要开始议亲了。 父亲和母亲的意思,都是贵在人品,家世次之。 我跟小七,暗访了江东五郡的待嫁闺秀,甚至我婆家的二嫂,还亲自找到我说,她娘家有个妹子,亲上加亲是再好不过的事。 我笑着接过了画像,等她走后,便递给了我的夫婿。 四堂姐的夫家,江东任氏,也相中了我二弟,只是我二弟却并没有相中那任家小姐。 四堂姐觉得好没面子,非要央求我再去同二弟说一说。 我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实在蠢笨。 她当初以妾侍的身份嫁进任家,五年内生了一儿两女,却并不得夫婿欢心,还被正室夫人压的死死的。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上头的正室夫人因病亡故,任家念她温顺恭敬,将她扶了正。 她却已经养成了一副妾侍心性,事事恭候别人为先,完全拿不出一点大家族正室夫人的气势来。 婆家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做不到的,就回来求助娘家。 小七从前讨厌她,后来自己成亲后,却也不屑于再嘲笑她了。 只是要我在她面前,少提四堂姐的事,她不想听。 小七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五姐姐,你说说我们家,哪个姐姐不是将夫婿和婆家拿捏的死死的,怎么就她如此怯懦蠢笨?” 三婶娘一身要求,手段凌厉,教出来的女儿却与自己大相庭径,她只怕比我们旁人更恼火些。 母亲千选万选,最终还是二弟自荐了一个姑娘,说是松溪书院院长的独生女儿,才情横溢不必说,性格又温柔体贴。 我备了厚礼,亲自去了一趟松溪书院,见到了那姑娘之后,方知二弟所言不虚。 半年后,徐家就办了一场盛大的婚宴。 大伯父和大伯母回斓州老宅颐养天年,祖母虽然骂了好一段时间,但是大夫说,老太太的身体日益见好。 自从长姐去世以后,我就不太关注光凌的消息了。 只是新帝登基这样的大事,举国大庆,我们没办法不知道。 泰和元年四月,南疆和淮王起兵造反,就是我们江东的百姓,都人人自危。 如今天下太平,若是乱成贼子得了势,受到屠戮的自然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担惊受怕了一个月,淮王之乱平定,洛家却不甚太平。 只因淮王府中有个门客,与洛家二哥是同窗好友,朝廷清查之时,自然是查得到的。 洛府上下日日在恐慌中度日。我正准备请父亲写封书信去光凌,找大堂哥徐承祯问一问情形,谁知朝廷根本就没有追究这档子事,于是众人大舒了一口气。 泰和二年六月,祖母病逝,全家人都赶了回来,包括东海的大堂姐。 傍晚的落清斋中,点起了烛火,小七说,带我去见一个人。 我进去的时候,大堂姐,二堂姐,我跟小七,还有一个容色妍丽的女子,我一下没站稳,就跪倒在地上。 “三姐姐?你没死?”我想我大概是疯了,竟然见到了早就入了皇陵的三姐姐徐归宜。 “熹微,是我。”这样绝美的容貌,这样轻柔的声音,除了我的三姐姐,还能有谁?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无知少女,不一定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有什么要紧。 父亲说,只要彼此平安就好了,在不在一处,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初夏的风吹起来,还是出了一身薄汗,我一边听着悠扬的琴声,一边闭上眼睛躺在摇椅上纳凉。女儿从外面跑回来,高兴的喊道:“母亲母亲,我刚刚见到了那个日日在河畔弹琴的人,是个相貌很俊朗的老爷爷。” 我拿出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珠,说道:“非礼勿扰,你千万不能去打扰人家,知道吗?” 女儿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撇嘴道:“我本来只是想远远的观一眼,本没有要去打扰的意思,可是我见到外祖父过去跟他说话,我才跟了过去嘛。” 我一惊,“你说什么?外祖父在跟弹琴的先生说话?” “是啊是啊,看起来他们相识已久呢,而且他人十分温和,还送了一串金铃铛给我。我本来不想收的,但是外祖父说可以收,我就接了。” 女儿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长长金铃,做工精巧,外形别致,竟不似寻常之物。 “这是.....”我瞪大了眼睛去看女儿手中的金铃。 女儿骄傲的说道:“这金铃上面还雕刻着杜鹃花,母亲您看,是不是很别致。” 杜鹃花!!! 这些年,除了落清斋里的杜鹃花,我还没见过有人如此钟爱杜鹃花的。 “韵儿,那位弹琴的先生,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问道。 韵儿回忆道:“嗯.....眼睛大大的,很好看,五官俊朗,就是整个人很瘦。笑的时候很温和,不笑的时候就有点清冷了。不过他对外祖父说话很是客气,见到我也很开心,还摸了摸我的头,还说我是不是长的像母亲,我说......” 我心中骇然,脑海中的一个大胆的念头,过了千万遍。 善抚琴,好杜鹃花,还认识父亲..... 去年八月,太子大婚,娶了曹家十三娘。 十月初,太上皇禅位…… 如今,是熙宁元年六月,我不知是从哪里听说过,太上皇禅位之后,本来一直退居北苑。 可今年开春,新帝暗中派了许多护龙司的人前往全国各地搜寻,不少人猜测,说是太上皇从宫中失踪了,且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我没有去跟父亲求证,那人是不是太上皇。 我仍旧在傍晚的时候,躺在种满爬山虎的阆苑下的摇椅上,翠青微微,听琴纳凉。 这样悠闲的日子,我的心中却一片怆然。 只因琴声怆然,我心亦怆然。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