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姑娘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江南省,松江府城,陈宅。 一个年约三十的中年媳妇走进萱草堂,指着廊下翻花绳的小丫头,问:“程姑娘呢?” 小丫头梳着双环髻,穿着蓝色棉布裙子,脆生生地回答:“老太太刚吃了药睡下了,程姑娘在屋里读书呢。” 她便调转脚步,绕过正院,穿长廊走到后头的厢房。 时值春日,天气暖和,帘子高高竖起,里头正有一个姑娘在练字。 她躬身唤道:“程姑娘。” “邓妈妈请进。”程丹若说。 邓妈妈走进屋来。她身着青灰圆领布袄,黄色裙子,蓝色比甲,耳戴一对银耳坠子,上头镶了一块成色尚可的碧玉,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高等仆役。 事实也正是如此。 “太太说,今儿吃过午饭,便有些克化不动,叫姑娘过去看看。”邓妈妈不卑不亢地转达主人的意思。 程丹若放下笔,道:“我马上就去。” 邓妈妈笑了笑:“那自然再好不过。”口中说着,人却没有立即离去,显然是打算带程丹若一道走。 这等态度,自然有些奇怪。 既然口称“姑娘”,那不是主子就是客人,为何这般不客气,直接盯着人家上门看病?答案很简单。 寄人篱下。 程丹若姓程,并非陈家主人,而是寄住在陈家的孤儿。 当然,双方有亲缘关系。 她亲生祖母的大哥,就是陈老爷的父亲。论辈分,她该叫当家的陈老爷“舅表叔父”,叫邓妈妈的主子陈太太“舅表叔母”,叫陈老爷的母亲,也就是萱草堂的老太太“舅祖母”。 这关系可比林黛玉和贾府远多了。 虽说按照礼法,她爹妈死了,应该住到父亲家的亲戚那儿才对,古代的宗族观念可是很重的。 然而很不幸,五年前,程家遭遇战乱,举族没得七七八八了。 她是父亲唯一的血脉,被祖母的忠仆带着,远渡千山万水,投奔娘家。祖母的兄长已经过世,好在老仆与舅祖母的仆人沾亲带故,方才顺利认亲。 从此,便在陈家住下来。 哪怕是亲戚家,白吃白喝终归心虚。程丹若穿越前是学医的,穿越后的父亲也是个大夫,顺理成章的,她也学会了些皮毛,给亲戚们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权作报答。 陈太太是后宅女主人,消化不良了找她看病,也是看得起她。 程丹若洗干净手,抿了抿头发,随邓妈妈赶去正院。 风和日丽,正院的墙角发了花骨朵儿,娇嫩可爱。 丫鬟们见她过来,轻巧地打起薄薄的竹帘子,并禀一声:“程姑娘来了。” “表婶。”程丹若进屋,对躺在醉翁椅上的陈太太行了一礼。她娘家姓黄,为陈黄氏,按照时下习惯,称为陈太太或黄夫人。 “快别这么多礼了。”黄夫人招手,“过来坐。” 屋内的丫鬟迅速搬来一个藤凳,程丹若斜斜落座,问黄夫人:“听说表婶有些不舒服,我过来看看。” 黄夫人和她没什么好客气的,把手伸出来,道:“也没什么,就是这几日胃口不佳,总有些乏力。” 程丹若点点头,仔细把脉,觉脉沉迟,又看了舌苔,舌质淡而白。 略作思忖,低声询问丫鬟黄夫人这几日的状况。 大家太太的大丫鬟,相当于公司秘书,业务过硬。只见一个葱绿裙子的少女上前半步,轻声细语地回禀:“回表小姐的话,太太这几日吃得不多,饮茶也比日常少,总说腹胀。” “怕冷吗?”她问。 “是较往常畏寒一些。” “今日吃了什么?” “半碗粳米饭,些许鱼脍,几片香椿豆腐。” 程丹若便道:“表婶脾胃虚弱,又食了生冷,损伤脾阳,阴寒内生。我开个方子,吃上两贴看看。” 她开的是理中汤,有健气补脾之效,方子为:人参、干姜、甘草、白术各三两,水八升,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一日三次。 写完,交给丫鬟,并道:“晚膳用粥更好些。” 黄夫人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似有若无地打量着程丹若。 家里白多了一张嘴,谁都不乐意,何况养个孩子,又岂是多顿饭那么简单。衣食住行,样样都要多一份。 幸而丈夫官至苏松道按察副使,地方上的正四品官,虽然每年打点所费甚多,可松江府地处江南,一向富庶,家中倒也殷实,多双筷子也吃不垮。 只是,程丹若来时不过十岁稚龄,如今却即将及笄,成大姑娘了。 这就要多出许多事儿来。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两个姑娘一前一后进屋来。个子高的穿了身竹青袄和鹅黄锦裙,颜色柔和些,个子矮的则是白绫袄和桃红裙子,更显得活泼娇俏。 两人俏生生地问好:“给太太请安。” 黄夫人微露些许笑意,却问:“怎么没去上课?” “先生家中有事,放了我们半日假。”年纪略长的姑娘恭敬地回答,“听闻母亲身体不适,我与妹妹特来为母亲侍疾。” “柔娘有心了。”黄夫人搂她在身边坐了。 另一个年幼些的女孩不甘示弱,腻到她身边,仰头一笑:“母亲,婉娘给您捶捶腿。”说着,拳头轻轻落在黄夫人的腿上,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黄夫人笑意更真了些,道:“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丹娘已经同我看过,不过脾胃虚了些。” 两个小姑娘便又冲程丹若道谢。 “多亏了表姐。”十三岁的陈婉娘笑意盈盈。 “可有我们姐妹能做的?”十四岁的陈柔娘问得仔细。 程丹若露出营业的微笑,答道:“太太平日里注重保养,吃食上留意些便好。” 一个消化不良,真不必这么劳师动众。 可她也理解两个女孩的用意,别看她们对黄夫人这般亲密,其实都是庶女。在嫡母手下讨生活,难免要乖巧孝顺一些。 不过,古人也是人,后宅生活鸡毛蒜皮的事儿很多,却也不算可怕。只要不是奴仆之身,着实不必步步为营,处处小心翼翼。 程丹若道:“既然两位表妹来了,正好陪太太说说话,醒醒精神。若无他事,我也该回去给老太太熬药了。” 黄夫人点点头,也不留她,只道:“老太太身子骨不好,也是辛苦你了。” “服侍长辈,不敢道辛苦。”程丹若滴水不漏。 黄夫人便“嗯”了声,端茶送客。 程丹若离开正院,换了条远些的小路,绕回萱草堂。 阳春三月,江南的风已经十分和煦,她放慢脚步,心头默默盘算。 在古代做女人,相当之难。 稍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她们没有独立的人权,在家是父亲或兄弟的附庸,出嫁是丈夫的所属。 他们都可以“卖”掉她。 一种卖,是以婚姻的名义。父亲兄弟许嫁女儿姊妹自不必提,丈夫也可以转嫁妻子,抑或是买休卖休,乃至典妻,理论上违法,实则屡禁不止。 第二种卖,那就是买卖人口,奴婢和娼-妓是大多数结局。 当然,不止女性,整个庶民阶级的抗风险能力都很低。 农民好端端的种田,某天可能田产就成别人的了,成为无数被权贵侵占民田的受害者,或者过不下去,借贷利滚利,最终不得不卖身为奴。 做生意的,必然要给黑白两道上缴保护费,同时还要防着被同行下套陷害。若是南北往来的长途生意,更要小心,坐船会被沉河,走夜路会被敲闷棍,各种死法可参看笔记小说。 像程家那样,宗族尚可,父亲还算个小官,已经算是走了大运。 可有什么用呢?战火一来,全族凋零。 这就是古代,平均寿命30岁,她已经过了一半的时代。 但穿越女的运气都不错。 目前来说,她的生存已经不是问题。陈家虽然不是她家,可官与民天壤之别,大树底下好乘凉,此乃至理名言。 生存下来了,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活得好。 对此,程丹若也有自己的办法。 “程姑娘。”萱草堂的小丫头清脆一笑,“老太太醒了,正找你呢。” 程丹若收敛神思,快步走进正屋。 里头,陈家的最高领导,陈老太太穿着秋色寿纹的对襟袄,头勒抹额,正歪在屏风后面的榻上,由小丫鬟帮忙更换尿布。 “我来吧。”程丹若接过自制的尿不湿,轻手轻脚地给老太太换上,口中道,“今天暖和,风也不硬,叫他们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可好?” 陈老太太口角微斜,表情生硬,好半天才说:“也好。” 话语虽短,仔细听却不难发现,她的口齿有些含糊。再加上口角歪斜和失禁,不难知道,这位家庭最高层是个中风患者。 “您这几个月好多了。”程丹若轻声细语地说,“按照我说的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 她说着,给陈老太太奉了杯水,让她补充水分。 陈老太太喝了水,又被伺候着抹了润肤的面脂,身体舒服许多,终于露出些许笑影,问她:“去哪儿了?” “太太有些脾胃不适,我去看看。”程丹若扶着她在屋内来回走动,活动一下身体,“没什么大碍。” 陈老太太点点头,有些不满:“年纪轻轻,身体忒娇弱。” 程丹若微笑,并不接话。 “进门十几年,就生了二郎一个。”陈老太太咕哝着,“当初看中她出自名门,谁想偏是子嗣不丰。” 目前,陈家有五个孩子:大姑娘陈芳娘,三姑娘陈柔娘,四姑娘陈婉娘,五少爷陈知恭,都是姨娘所出,唯有二少爷陈知孝为黄夫人的独子。 两个孙子,陈老太太嫌少,可五少爷落地七年了,家中却没能再添好消息。 她就怪上黄夫人了。 程丹若转移话题:“老太太用些李子吧,您该多吃些新鲜果子。” 陈老太太有些累了,正好歇息。 程丹若洗了手,给她剥李子,时不时说些闲话,排遣老太太的情绪。 这就是她在陈家的生活:寄人篱下吃白饭的孤女,陈家的家庭医生,老太太的贴身护理。 -- 程丹若,山西大同人,少失怙恃,寄于陈家。 ——《夏史·列传九十一》 2 十五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生活在古代的官宦人家,基本生存能保证后,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活得好。 这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了。 有的生来是掌上明珠,随便过过就是人生赢家;有的不幸投在小妾的肚子里,那就得乖觉点,讨好嫡母,就好像陈柔娘和陈婉娘;又或者有本事的,能得家中老太太教养,身份又有不同。 程丹若靠上陈老太太,看似为第三种,实则不然。 “哗啦”,茶盏落地,跌成碎片。 陈老太太脸色一僵,含糊地骂道:“连个茶杯都端不稳。” 奉茶小丫头噗通一声跪下,凄惶地求饶:“老太太息怒。” “还不快下去重新倒一杯?”程丹若赶人,给老太太顺气,“一碗茶罢了,您可别为这些事儿动怒。” 她抚着老太太的后背,间或揉按穴道,慢慢安抚情绪。 等到气顺了,老太太也坐不住,又歪回到了榻上。 程丹若拿过旁边的经书,道:“给您念段经文可好?” 陈老太太点头。 “观自在菩萨……”她颂念《心经》,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多喜,轻手轻脚地点燃檀香,将佛祖的慈悲吹遍整个屋舍。 陈老太太有了困意,靠在软枕上打瞌睡。 程丹若慢慢念着,心想,老太太都威风,但也看得是什么样儿的。 中风的老太太,能教养什么呢?她早就掌控不住家中大权,不似贾母威风,也没什么人情世故可谆谆教诲。 相反,她喜怒不定,脾气暴躁,失禁偏瘫。 可程丹若选择伺候她,而不是抱黄夫人的大腿,亦有她的理由:一来偿还陈家的抚养之恩,二来却是为了刷点声望。 古代讲究名气,男人有名,可做名士,被朝廷征召为官,女人亦然。 好名气是过硬的通行证,能带来许多好处。贞女节妇不行,孝女的声望不是不能谋划。 古人以孝治天下。愚孝要不得,可孝子孝女的名气却是一块护身符。 程丹若没有父母宗族的庇佑,要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混下去,必须拥有符合普世价值观的东西。 “咳咳咳。”陈老太太剧烈咳嗽起来。 程丹若给她拍背顺气,招手叫小丫鬟端来痰盂,服侍她咳出浓痰,再漱口清理干净口腔。 忙完,天色渐暗,已经要吃晚饭了。 古人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可陈老太太中了风,受不得劳累,便免去这遭,该开饭的时候就开饭。 中风病人饮食清淡,要低盐低脂,尽量少吃。 可老人嘴巴淡,没什么盐的饭菜很难吃,少不了又发点脾气。 程丹若哄了半天,才陪老人吃完晚饭。 此时,屋里的灯也点了起来,黄铜灯盏做得十分漂亮,像一朵荷花,可蜡烛的光只有这么些,昏昏黄黄地照着,惹人瞌睡。 大丫鬟多喜道:“程姑娘歇一歇吧,老太太这里有我们。” 接下来没什么事儿了,无非是洗漱宽衣,丫鬟们做得比程丹若好得多。她也不自讨苦吃:“那好,若有什么事儿,你们再来寻我不迟。” 这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屋里。 “姑娘洗手。”丫鬟紫苏提来一个小铜壶,兑了半盆温水。程丹若仔细洗手,这才拈起桌上冷掉的白糖糕吃了两块。 陈老太太的饭食是单独做的,她跟着吃,十顿里七顿吃不饱,得吃点心。 补了两块糕点,胃里才舒坦了。 程丹若看看天色,为了保护视力,她从不在夜间看书练字,便说:“把我的针线包拿过来。” “哎。”另一个丫鬟白芷应了声,打开墙角的柜子,拿出装有针线的竹筐和半匹新棉布。 程丹若拿出剪子,开始裁布。 女红是古代女子的必备技能,不止是德行,主要还是生产力低,衣食住行全都靠人工,和织布一样,是非常实用且必备的技能。 要是不懂缝纫,内衣和月事带都没得用。 因此,程丹若虽然鲜少在绣工上下功夫,却囫囵学过做衣服鞋袜的本事。 她一面做,一面问紫苏:“今天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紫苏立即抿嘴一笑,道:“有两个年轻举子来拜访老爷,生得一表人才,好些丫头瞧稀奇呢。” 程丹若挑起眉:“噢?” “一个姓何,一个姓陆。”紫苏仔细解说,“何举子胡子一把,怕是做好几年父亲的人了,倒是那个陆举子,年轻有为,样貌端正,听说老爷常有夸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呢。” 程丹若点点头,并不接话。 她身边有白芷和紫苏两个丫鬟:白芷是跟她从程家来的,父母是祖母的陪房,也是他们千里迢迢,送程丹若来陈家投亲。 寄人篱下,不好多张几口嘴,程丹若安顿下来后,就将白芷的老子和娘放了良籍,如今已经不是仆婢之身了。夫妻俩在外头做点小生意,日子还过得去。 女儿白芷暂且不放,一来有个对外联系的渠道,二来也有个自己人。 紫苏却是黄夫人给的丫头,家生子,爹妈和弟弟都在陈府做事,消息灵通,各个地方都有门路。 刚才这番话,可不是白说的。 程丹若二月里便及笄了,十五岁在古代已经是可以说亲的大姑娘。她伺候陈老太太一场,陈老爷不管是看在她孝顺的份上,还是顾念亲戚关系,都会考虑帮她找门亲事。 陆举子的条件,在古代很不错了。 虽然还没中进士,可举人已经甩开至少九成男性——古代的文盲率高达80%-90%,有功名的更少。 而且,做了举人就可以做官,可以免除赋税徭役,许多人家愿意把田产挂到他家名下,绝对饿不死。 别说陆举子还年轻,将来若是能更进一步,金榜题名,更是千载难逢的运气。 “听你这么说,看来是要做陈家的女婿了。”程丹若笑了笑,并不怎么忌讳谈及亲事。 时下虽然仍有三纲五常,可江南一带纺织业发达,女子赚钱的不在少数,在家中拥有一定的地位。士林中又流行心学的新思潮,加上经济繁荣,思想束缚不似清朝那么大。 白芷欲言又止:“可论序齿,姑娘比三姑娘还……” “三姑娘是陈家三姑娘。”程丹若咬断棉线,总结,“肥水不流外人田。” 紫苏试探着问:“可姑娘也大了,总得说亲事,是不是请老太太留意一二?” 程丹若摇头。紫苏的娘之前犯咳疾,吃了好几副药都不好,是她帮忙看好的,是以这丫头虽然身契不在她手上,倒是知道感恩,常替她考虑。 “老太太身体不好,我要多照顾她两年。”她将意思传达给两个贴身丫鬟,“你们不要打听这件事了,省得招忌讳。” 白芷和紫苏对视一眼,双双苦笑。 可不是,老太太离不得姑娘,怎么肯替她说亲事,不耽误已经阿弥陀佛了。 欲多说几句,程丹若已经放下活计,道:“打水洗脸吧,早些歇息。” 夜谈无疾而终。 * 黄夫人出身官宦人家,父亲是光禄寺少卿,治家很有一套章法。 比如家里五个孩子,三个庶出姑娘都叫姨娘自己养,美名曰不忍骨肉分离。但不管是亲生的二少爷,还是庶出的五少爷,她都养在自己膝下,抓到牢牢的。 此时,她正坐在梨花木的梳妆台前,丫鬟小心地卸着钗环。镜奁开着,磨好的铜镜支在架子上,清晰地照出人影。 陈老爷则坐在床上,由小丫头服侍洗脚,神情放松。 夫妻俩闲话家常。 黄夫人道:“听老爷的意思,那姓陆的举子倒是不错,只是家底薄了些,说给柔娘有些委屈了。” 瞧,人比人得扔,面目不清的陆举子在程丹若那里,是她高攀,可轮到陈家的姑娘,就是他高攀了。 官家小姐嫁举子很正常,可举子里也有家境之分。家里殷实,族人有做官的自然更好。 “唔,子介家中是清寒了些。”陈老爷并不否认这点。陆举子家中无人做官,全靠自己苦读,方才有今日。 “我想着,说给丹娘怎么样?”他和妻子商议,“她也到了年纪,亲戚一场,总得给她找个终身。” 黄夫人迟疑了。 陆举子的条件不算顶好,却也在忍受范围内,年轻有为的举人可不多见,留给外人,她又有点舍不得。 说到底,柔娘和婉娘都不是她亲生女儿,吃点苦算什么,结一门好亲更重要。 “丹娘虽说是亲戚,但已无父母在堂,人家未必肯。”黄夫人点透关窍,“老爷若真心看好,也不差个柔娘。” 陆举子有意求亲,必然是想与陈老爷结个善缘,拿个亲戚家的平民姑娘打发,指不定被人家误以为瞧不起自己,反而结了仇,得不偿失。 陈老爷一想,也有道理,便犹豫起来:“我原本想着,等到三年期满,走些门路调到京中,再给柔娘和婉娘说亲。” 此时出仕的官员们都有考核,三年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评价分为上中下三等,即:称职,平常,不称职。 三次考核结果,将决定九年任满后到底是升职、不升不降还是贬职。 陈老爷八年前授官,第一个三年做知县,政绩不错,从民政官迁为按察佥事,转入司法性质的按察司。六年做满,虽然成绩一般,但打点到位,又无大错,便再度升职,成了按察副使。 简而言之,次次升职,官运亨通。 但陈老爷野心勃勃,并不自满,想再努力一把,回京城谋得一官半职。镀金后不管外放,还是入六部做事,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黄夫人家在京城,父亲亦是京官,闻言顿时心动:“老爷所虑长远,如今我们膝下唯有两女,若能在京中结一门亲事,那便再好不过。” 夫妻俩又商议片刻,方才睡下。 3 裁新衣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翌日一早,黄夫人携两个女儿来萱草堂请安。 陈老太太自从中风,便很不耐烦见她们,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就合上眼睛不理人了。 程丹若翻译:“老太太说,夫人持家辛苦,若身体不适,不必这么早来。” “孝敬母亲是应该的。”黄夫人家教甚好,深知孝顺的重要性。当下便接过丫头多喜端来的药碗,亲试汤药,服侍陈老太太吃下。 陈老太太意思意思,喝了两口,便问:“孝哥儿?” “昨儿收到他的信,道是下月考核,这月便不回来了。”黄夫人回答。 陈老太太点头,摆摆手。 “表婶,还是我来吧。”程丹若接过汤药,慢慢喂给老太太。 黄夫人含笑应允,坐下汇报家中事务:“快到上巳节了,我想着给柔娘和婉娘做两身新衣裳。虽然老爷清廉,也不能叫人小瞧了陈家。” 陈老太太看着如花美貌的两个孙女,微微点头,不甚清楚地交代:“及笄,你要上心……说人家。” 话还未说完,两个姑娘便红着脸道:“孙女还想再陪老太太和太太两年。” 这是应有之义,婆媳俩笑了笑,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陈柔娘和陈婉娘对视一眼,羞答答地避到了旁边的屋里。 程丹若没动,耐心喂药。 陈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说:“丹娘……”的亲事。 “老太太放心,柔娘和婉娘做几身,丹娘也做几身,我呀,是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的。”黄夫人一脸诚恳。 程丹若不由弯起唇角,连忙福身道谢:“多谢表婶疼我。” 黄夫人拍拍她的手,又道:“前些日子去露香园,顾太太送了我些藕粉,一会儿送来予母亲尝尝。若是吃得好,我便托人多弄些来。” “你有心了。”陈老太太紧绷的面孔终于放松。 黄夫人忙道:“孝敬母亲是应该的。” 婆媳俩其乐融融,程丹若心里却好一阵叹息。 谁能想到,回到古代后,连藕粉都成了稀有物。 露香园是上海名园之一,其主人是名士顾儒的后人。顾家是本地大族,族中亦有人为官,而顾太太便是族长的长媳,与黄夫人关系十分融洽。 当然,不融洽也难。 古代皇权不下乡,外放做官的又都是外地人,得和本地豪族打好关系,仕途方能顺畅。 说回藕粉,此时的藕粉是露香园名产,外面都没得卖。而在另一个时空,要到清朝才能用钱买到,价值高达每斤纹银一两五六钱。 然而,本朝非明非清,曰之夏,继承了元朝的江山。 正好从五行上来说,夏属火,也和朱明对应。不过,此顾氏已非彼顾氏,露香园亦不是那个露香园了。 也许,只有藕粉是一样的。 陈老太太和黄夫人演完家庭和睦的戏码,今日的请安方算结束。 程丹若送黄夫人出去。 黄夫人和声和气:“上巳节快到了,你也别总闷在家里,同我们一道出去逛逛才好。” “多谢表婶惦记。”程丹若道谢。身在古代,一年到头能出门的日子不多,黄夫人没有拿捏,就是恩情。 “你是个好孩子,放心。”黄夫人笑着说,像是暗示了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程丹若垂首未语。 下午,绣娘便来量体裁衣了。 江南纺织业发达,除了闻名天下的顾绣(露香园顾氏的儿媳所创),但凡敢做衣服的店铺,必有技艺出众的绣娘。 春日说热不热,说冷不冷,正是穿绫罗的好时候。 时下正流行十幅裙,“腰间细褶数十,行动如水纹,不无美秀”,花纹则以大小团花、飞雀、山水景为主。 据说,京中流行浓艳之色,锦缎中夹杂金银丝线,光华灿烂。黄夫人曾提到过一种毛锦,是将雀毛织入缎内,华丽非常,让程丹若想起了贾宝玉的雀金裘。 价格也很感人,每匹十二尺,值银五十余两。 什么概念呢?如今年景不错,白米每斗价钱一百二十文,值银一钱,平民百姓犹且觉得贵。 十钱等于一两,五十两就是五百余斗米。 一斗米约十八斤。 现代米价贱,三块钱一斤算好了,一匹布就是两万七。更不要说古代很多人根吃不上大米,论价值还得往上翻。 这恐怕也只有国公府的少爷才穿得起。 江南一带则偏好淡雅,绫罗以山水刺绣为主,对布料的工艺相对要求不高。然而即便如此,今天两位陈姑娘做里外两身衣裳,用的也不是极好的料子,也要花掉二、三十两银子。 陈老爷一个月的俸禄是二十四石米,十斗为一石,所以按照米价,折银二十四两银子。 虽然官员并不靠俸禄吃饭,但程丹若算完这一笔账,实在没脸也做一身这么贵的衣服。 相较而言,棉布更合适。 上海的标布是出了名的,此时的松江府亦然,且价格十分友好,最好的棉布每匹才二钱左右。里外做一身簇新的,加上人工费,大概在三钱银子上下。 全天然的纯棉布,还有啥不满足的。 黄夫人口中说什么“你这孩子也太见外了”,却没有丝毫让她改换的意思,只给了她一支珠花簪子作为补(奖)偿(赏)。 夜里,程丹若在一小釜中煮纱布,顺便拈了线,盲打各种外科结。这是她穿越过来就没放下的基本功,一分钟轻轻松松一百个,且绝对平整牢固。 单结、方结、三重结,一根棉线很快被用完。 换只手继续。 反正线这种东西,管够。 紫苏和白芷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子的练习,只道是小习惯,并不当回事,专心为她做鞋。 一面做,一面念叨。 紫苏道:“姑娘也是,上巳节,夫人小姐们都一道踏青,她们眼睛多尖,穿身棉布衣裳去,怕是要被人耻笑。” “如今我一针一线都是取自陈家,人家不说,自己也得有数。”程丹若放下成结的棉线,用铜镊子捡起高温消毒后的纱布,放在干净的地方烘干,“还有柔娘和婉娘呢。” 提起两位正牌姑娘,紫苏便不说话了。 白芷纳好鞋底,递给她试穿:“姑娘试试。” 程丹若套上,软而厚实,十分喜欢:“很好,就这样吧。” “明儿再绣上两朵花,串上珠子便更好了。”白芷犹豫了下,问,“其实,收小半寸……” “不。”程丹若知道,如今富裕人家已经开始缠脚,只是民间女子需要劳作,还没到这份上。但她是绝不可能自寻死路的:“此事今后不要再提。” 她语气坚决,白芷动了动嘴唇,没敢再劝什么。 程丹若将干透的纱布卷起来,用油纸包好,仔细放到药箱内。做完这些,她才叫两个丫鬟打水,洗漱睡觉。 “你们也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人。”她说。 值夜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规矩,白芷毫无意见,紫苏也乐得偷懒,应了一声,各自回屋休息。 程丹若闩上门,放下帐子,钻进被窝。 两个丫鬟都想着她上巳节出去,邂逅个青年才俊,搞定终身大事,可她全然是冲着业务去的。 出门踏青,女眷们难免有个扭伤、跌伤、头晕什么的,乃是她开展业务的最佳机会,其他大夫还不会和她抢。 阿弥陀佛,希望今年能结识几个有钱有身份的太太小姐,今后她若独立出去,也能凭借这份人脉混饭吃。 她怀抱着美好的盼望,决定温习一下骨科知识。 被窝里亮起微弱的蓝光。 * 天一日日暖和起来,新衣裳也做好了。 三月三那天,风和日丽,暖阳高照,众人的兴致都很高。 服侍陈老太太吃药用饭后,程丹若随着黄夫人和两位姑娘一道,坐上马车,去郊外踏青游玩。 《周礼》说:“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 也就是拔除不祥,以香熏草药沐浴的意思。流传到今日,便成了在水滨饮宴,采摘芳草。 因有大量女眷出门,河边的芳草之地,早早用绢纱围出了步障。不好抛头露面的太太小姐们,就在这里头饮酒作乐。 马车停在山下,两个丫鬟跳下车,搀扶黄夫人和两位陈姑娘下来。 入目所及,已经看不见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来往的都是丫鬟、媳妇,最多夹杂一二童子。 “陈太太。”吴知府的太太用官话招呼,熟稔地与黄夫人打招呼,“这是柔娘和婉娘吧,好久不见,出落得愈发好了。” 两个陈姑娘恭敬地福身:“吴太太好。” “这是我家秋娘。”吴太太介绍身边十来岁的小姑娘。 她上身是白绫对襟袄,下系一条浅绿缎子裙,发间插一支金镶宝石的草虫簪,娇俏可爱又不失贵气。 “陈家姐姐好。”吴秋娘大大方方问好,说得也是一口流利的官话。 两个陈姑娘还礼。 吴太太携了黄夫人,两人一边说一边漫步,脸上都是难得的松快:“我瞧顾家的障子就在那边,我们也去打个招呼。” 照理说,松江的地界上,管民政的属吴知府最大,管司法的就是陈老爷,两位领头的夫人不必对顾家这么客气。 然而,留在老家的顾家族长虽然无官无职,却有个在朝中做吏部侍郎的弟弟。 不好好巴结,还想升职加薪吗? 顾家的帐子确实气派,程丹若连做衣服都不能的绢纱,就好像不要钱的纸,圈了好大一块地方。 草坪上铺了席子,置了矮几和蒲团,丫鬟们来来去去,提着攒盒果盘,将这临时的野餐地拾掇得妥妥当当。 “顾太太。”黄夫人热络地寒暄。 “陈太太来了,快,这里坐。吴太太身体可好些了,这会儿子乍暖还寒的,最容易伤风,可得保重身子。”顾太太不愧是顾氏聘娶的宗妇,容貌不见得多美,社交本事却是一流,热情周到的寒暄引得两位太太都露出笑容。 长辈们寒暄完,就轮到晚辈们见礼。 陈柔娘、陈婉娘和吴秋娘问顾太太好,顾太太的两个女儿莲娘和兰娘再问黄夫人和吴太太好,而后姊妹们之间再互相行个平礼。 一时间花团锦簇。 4 上巳节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混在人群中,两个陈姑娘行礼她就跟着,不然就在一旁静静侍立。 陈、吴、顾三家彼此熟悉,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 顾莲娘今年十一岁,已是个美人胚子,桃红夹袄鹅黄裙,头簪碧玉,首饰不多却着实精细,娇美可爱。 她拉了陈柔娘,声音不大不小:“咱们玩儿去,有些人识相些,可别跟上来。” 陈柔娘半推半就,跟她走了。 而吴秋娘瞥了她一眼,抬袖掩唇,与陈婉娘咬耳朵。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忽而窃笑不已。 程丹若掠过眸光,神色平静。 正四品官的女儿瞧不起民女,很奇怪吗?放现代都不奇怪,何况是等级森严的古代。没什么乐子的时候,拿她取笑,实在是太正常了。 而她寄人篱下,一针一线,一粥一米,都是吃人家的,必须忍下去。 倒是年长的顾兰娘性子温和,朝程丹若客气地点点头。 程丹若便也朝她笑了笑。顾兰娘已经十四岁,亭亭玉立,月白袄水蓝裙,十幅的褶子用线暗暗缝了,风一吹,好似皱起的一池春水。 “程小姐自便。”她也随着姐妹们离开。 程丹若便退到一旁,与黄夫人的大丫鬟说:“我出去走走,表婶问起来,就说我很快便会回来。” 大丫鬟应下。 她这才觑了个空,提着自己的药箱溜出帐子。 其实,只有大户人家规矩多,非要围出个地方。平民并无此规矩,都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与男人打个照脸也属常事。 上巳节,本来就是难得的相亲日子。 没有了昂贵的绸缎遮挡,春风的气息更浓郁了些。 河边垂柳依依,即便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们,今天也不必特别拘束,三五人聚在一起,丫头妈妈们跟着,也能走一走,折柳沾水,嬉笑玩闹。 程丹若沿河漫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寻找结善缘的机会。 然而,今天官禄宫没动静,红鸾星蠢蠢欲动。 前方走来两个读书人,互相吹捧。 “鹏程兄的诗做得极好,难怪学正赞不绝口。” “诗词歌赋不过小道,为兄倒是羡慕子介的才华,破题常有新意。” “不过谬赞罢了,当不得真。” “子介自谦了,连陈大人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 他们说的不是官话,而是安徽哪里的方言。程丹若只听了个半懂,不由抬头瞥了一眼。 那个“鹏程”大约三十许,颌下蓄短须,黑色纱罗方巾,松花色行衣,典型的士子打扮。而“子介”二十不到,一身天蓝道袍,天青色逍遥巾,肤色白皙,五官端正,称得上器宇轩昂,一表人才。 子介这个表字,加上陈大人的称呼,应该就是紫苏提过的陆举子吧。 长得还可以。 她想,却见陆子介的眼神略过她,径直落到远处的锦帐。 “前面是女眷的帷帐。”他很知礼,“鹏程兄,我等换一处吧。” 两人走远了。 她不由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 作为孤女,对方对他无意,自然令她松了口气。作为异性,对方一眼都没看,又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程丹若抿了抿唇,压平衣角的褶皱。 她今天穿着蓝色对襟袄,下面是白色挑线裙,搭配再也不会错。只是,古代的染色技术不发达,布料又非上乘,总有种说不出的黯淡。 程丹若叹口气,决定转换阵地。 河边太浅,人还多,除了玩耍的小孩子,看不到什么潜在客户。 她调转方向,决定上山。 春日草长莺飞,暖风徐徐,吹得人十分舒服。 山上地势高,向下望去,便脱离了一座座困人的帷帐,能眺望到远处无限开阔的世界。 程丹若瞧着瞧着,便看住了。 这是古代的松江府,即是现代上海市的松江区一带。 离她熟悉的年代,差了三四百年的光阴。 她没法将眼前的场景,和几百年的钢铁丛林对应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站的地方,是上海哪里。 浦东?金山?陆家嘴? 全无熟悉的痕迹,只有地名让她怀念。 一晃眼,穿越也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她坐的车子翻下山崖,跌入滚滚江水,再醒过来,却变成了一个三岁女孩。 时至今日,程丹若也不清楚是魂穿还是身穿。 如果是身穿,为什么身体会缩小,还有一个同名同姓同模样的小女孩,正好也是落水?如果是魂穿,又为什么会把当时的随身物品一起带过来? 无解。 多年过去,程丹若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新身份。但此时,她远离人群,站在山腰俯瞰古人,方才发现她从未做到。 假如真的认了命,她现在就该掉头,设法邂逅陆某某。 年轻举人可不多见,前途好,长相好,表叔还愿意牵红线,错过这家,还不知道能不能碰上。 她十五岁了,无论情愿与否,都必须为下辈子打算。 总不能一直在陈家吃白饭。 但……有意思吗? 她踢掉脚边的石子,把帕子铺在地上,撩起裙子坐了下来。 风吹过裙摆,翻出一朵朵花浪。 程丹若托腮远眺,心平气和地分析:凡事要辩证地看待,孤女确实很惨,但没了父权的压制,她其实获得了少有的自由。 好不容易喘口气,再给自己找个丈夫,让他行使夫权,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么。 还是要壮大自身,仅仅“孝顺”的光环是不够的。 万一陈老太太脑子一抽,要她嫁人,那是“孝”还是“不孝”啊? 胡思乱想间,背后传来脚步声。 “表哥,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在那里坐坐可好?”说话的少年处于变声期,公鸡嗓极有辨识度。 他的同伴“嗯”了声,年纪稍大些,略显冷淡。 程丹若没动,她挑了个凸出的低矮平台休息,背后有一处隆起遮掩,没必要刻意回避什么。 那两人走到远处的山腰,在亭子里坐下。 片刻后,矮个的少年忽然起身,匆匆忙忙沿着返回的路走了。 程丹若以多年看宅斗文的经验,敏锐地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才离开石头的屁股,又给坐了回去。 走什么走,看看古代人到底有多开放,以后也能学一学,把握好个中分寸。 果不其然,半刻钟后,一抹淡雅的水蓝色出现。 程丹若忽而发觉,这个姑娘她是认识的。 顾家的五姑娘,年方十四尚未说亲的顾兰娘,顾太太的嫡亲女儿。 从仅有的几个照面看,顾兰娘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和善守礼,比活泼的莲娘稳重,交际起来,小姐妹都很愿意给她面子。 看不出来,她居然会私会男人。 程丹若挺直背脊,从缝隙中往外看。 顾兰娘娇娇俏俏立在台阶上,裙摆如若涟漪荡开,清丽婉约,头上梳着繁丽的发髻,头面是一套羊脂白玉,发簪映着光,剔透又光亮。 这一套头面,没有几百两银子下不来,怕是做压箱底的妆奁都够了。 程丹若在心中客观点评一句,继续看。 两人隔着半丈(1.6米)的距离说话。 顾兰娘含羞带怯,不曾直视对方,只在袖中取出一物,矜持地递给他。 因为角度关系,程丹若瞧不清男方的举动。不过,顾兰娘往前送了送,便知对方没有接受。 拒绝女子私相授受,是恪守礼节,还是流水无情? 答案很快揭晓。 对方拂袖,将香囊扫落在地,模糊的身形往旁边靠了半步,彻底遁入死角。 顾兰娘顿时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没人来扶。 这下,她再也站立不稳,羞得待不下去,扭身就想离开。 然而,急急奔出几步,她忽而瞥见掉落在一旁的香囊。闺阁之物不能乱扔,若是被人捡走,惹出是非来,仅存的理智令她驻足,忍泪去捡。 但不知是心神大乱,还是青苔太滑,总之,香囊还没捡到手,身体的重心骤然歪斜。 “啊。”顾兰娘尖叫一声,滑落山坡。 另一位当事人惊了惊,上前几步。“表妹?”他音色不虞,却也如玉石相叩,泉流卵石,说不出的动听。 “表哥。”顾兰娘哀哀痛呼,“我的脚好疼。” 程丹若略作思忖,还是选择现身,假装才听见声音,环顾搜寻:“我听见有人呼救……” 声音戛然而止。 她望着面前几步之遥的年轻公子,心情和坐过山车似的。 第一眼,真的被打扮惊到:浅红色团花道袍,搭配白色护领,玉绦钩,大红云头履。 虽然时下确实流行穿大红鞋子,浅红道袍,可浅红就是粉红啊。饱和度再低的粉红,那也是粉红。 对方的粉还粉得特别美,是桃花初绽时娇嫩欲滴的烟粉色。 这是谁都能驾驭的颜色吗? 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脸。 色如白玉,压住了娇嫩的浅红,眼似寒星,瞳仁里的亮光绝非日光倒映,鼻梁挺拔,赛过峥嵘名山,唇若点朱,无有胭脂能及。 但最好看的当属下颌的线条,流畅优美,毫无死角,哪怕明知此时没有整容,也要怀疑他是不是削过骨。 丰姿冶丽,卓荦英姿,如此容貌,逼得春山秀水黯然失色。 -- 谢玄英,平国公礽孙,靖海侯谢云之孙,姿容过人。 ——《夏史·列传九十一》 谢玄英幼而聪颖,过目能诵,美貌天成,仪容过人,世宗见而心喜,赞曰:“芙蓉不及清韵,桃李难掩殊色,或为月宫之芳,仙苑之霞,珠玉之光。” ——《夏实录》 - 月芳仙霞:形容男子美貌天成,气质出尘。戏曲《思美人》选段:“眼见那公子手持泥金扇,身着浅红袍,真是瑶林玉树,月芳仙霞,一众小姐皆看住了……” ——《成语词典(2005年版)》 5 初相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如斯美人,好若雨后澄澈的天空,世界都干净了。 程丹若舒口气,心神舒畅,半蹲下来望向山坡下方。 顾兰娘的水蓝色裙子沾满青草泥泞,她捂住脚踝,疼得额上见汗,哽咽道:“表哥救我。” 程丹若想了想,开口叫:“顾小姐。” 时下南北方的习俗大不相同,北方称闺阁女儿为“姑娘”,但姑娘在南方是女儿的意思,常用的尊称是“小姐”。 顾家是松江府的大族,称呼“小姐”更顺应风俗。 “我是大夫,要我下去替你看一看吗?”程丹若和善地问。 顾兰娘的抽泣声倏然停止。 幽会时突然闯入第三者,由不得她不吃惊,来不及思量,脱口就问:“程小姐,你怎会在此?” “我在附近欣赏风景,忽然听见人呼救,便过来看看。”程丹若欲结善缘,自然知晓如何作答,“你还好吗?” 顾兰娘眸光闪动,瞥了眼远处的浅红人影,牙一咬,道:“我疼得厉害,烦请你去请我母亲来。” 程丹若拧起眉。 顾兰娘想顾太太过来,看到他们孤男寡女,心中便有计较。可她作为外人,目睹这出丑闻,后果难料。 这可不行。 “疼得厉害吗?”她关切地问。 顾兰娘不用装就很疼:“一动都动不了了。” 程丹若假意忖度:“我替你处理下伤势,请这位……”她瞧向浅红道袍的公子,等他自报家门。 他没理她,冷淡地盯着顾兰娘。 她只好道:“请这位公子去通知顾家人吧。” 顾兰娘咬住嘴唇:“他一介男子,不便出入,还是程姑娘去吧。” “快别动了。”程丹若观察了下地形,踩住石头,三两下跳下去,正色道,“你既然疼得厉害,怕是折了骨头,贸然移动,以后可就长不好了。” 顾兰娘吓一跳:“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程丹若按住她的腿,口中道,“你伤的是腿,也不便叫大夫来看,耽误了治疗的时候,落下残疾也是有的。” 她的语调平下来,冷静地说:“顾小姐,我并非危言耸听,不要再动了,让我看一下你的伤处。” 顾兰娘虽自有一番城府,却不敢拿身体玩笑,僵了僵,不敢再乱动。 程丹若道:“请把我的箱子推下来,小心些。” 那公子看着冷淡,可他既然不曾离去,便非绝情之人,犹豫了下,把箱子顺着山坡滑了下来。 青苔湿滑,倒也没磕碰。 程丹若取出竹筒,倒水沾湿帕子,擦净双手。而后,掀起顾兰娘的裙角,卷高她的膝裤,露出了肿胀的脚踝。 她轻轻按压伤处,古代没有X光,治疗骨折多用手来摸,非常考验技法。 “疼吗?”她耐心询问,“这里呢?” 顾兰娘忍不住问:“很严重吗?” “还好。”程丹若实事求是,“兴许骨头有些裂,但不要紧,没有错位,很容易治好,你可别再动了。” 骨裂在意料之中,顾兰娘还在发育期,平时估计又不锻炼,骨头脆了点,这才一崴就裂。 她道:“叫你家下人来,先背你上去,然后坐轿子,一步都不能再走了。” 顾兰娘花容失色:“这般严重?” “是。”程丹若干脆利落,从箱子中翻找出两个薄竹片和一卷白棉布条,“我要把你的腿绑起来,好让伤口不受碰撞,略有些疼,你忍忍。” 顾兰娘无措地抬头,征求表哥的意见。 他道:“你二人且在此处,我去通知姨母。”这才转身离开。 二女独处,气氛微妙。 顾兰娘绞着袖子,眸光闪动,心底不知盘桓过几个念头:“此处风大,你怎在这儿赏景?” “山上清静些。”程丹若给她缠甲板,语调如常。 顾兰娘继续试探:“不知是什么时候……” “才到。” 拳拳落空,她心里焦急,大胆出招:“你必是要笑话我的。” 笑话什么却没说。 程丹若抬手,佯装奇怪地反问:“昨夜下过小雨,山上滑,跌跤实属常事,为何要笑话你?” 顾兰娘放心了,旋即却升起无限惆怅。 像她这样的姑娘,一辈子估计只大胆一次,然而,终究错付。 两人无言片刻,突然听见一少年声:“阿姊?你无事吧?”上头探出一个脑袋,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公子。 顾兰娘道:“我跌了一跤,你且去叫人来。” “表哥已经去了。”顾小公子觑着程丹若,用眼神询问。 “这是陈副使府上的程小姐,据说自幼习得医术。”顾兰娘恢复镇定,“她听见我呼救,特来替我看伤。” 花花轿子人抬人,程丹若的医术从不显露于外,顾家姐妹虽有听说,却从未当回事。但眼下,顾兰娘这么一说,不止圆了场面,又卖了个好。 只要程丹若不傻,接了她的好意,也知道该怎么说。 “程小姐有礼。”顾小公子家教甚好,眼底虽不以为然,口气却真挚,“我阿姊可还好?” 程丹若固定好伤口,道:“骨头裂了,须好好养。城中有位金老大夫,住东门大街,治疗跌打损伤最是老道,府上不若请了他来,细细调养。” 其实不必她说,顾家也不会轻信她的医术,必是要找人再看过。如此听闻,自然应下。 约过了一炷香,顾家的仆妇抬着竹轿匆忙赶来,前面带路的竟然还是那个浅红道袍的公子。 “在那儿。”他言简意赅,指挥仆妇下去救人。 只见两名粗壮的妇人爬下山坡,一人背起顾兰娘,一人扶住她的背:“姑娘且仔细。”两人稳当地抬起她,将人慢慢背了上去。 顾兰娘心惊胆战,好不容易回到上头,不由松了口气,歪歪扭扭地福身:“多谢表哥援手。” “不必,姨母在等你。”那公子不与她多说,对顾小公子道,“小心护送。” “多谢表哥。”顾小公子似模似样地作揖,赶忙扶着顾兰娘上轿,“五姐小心脚下,翠儿扶稳了。” 丫鬟应声,小心翼翼地扶着顾兰娘坐上竹轿。 两个女轿夫训练有素,稳稳抬起小巧的竹轿子,一点颠簸也没有,将人一路送下山。 一行人远去,那公子正要下山,忽觉不对,驻足回首。 程丹若正扳住突出的岩石,努力攀爬。她个头不高,背着偌大的药箱,双臂抵住地面,借力往上撑。 老实说,坡不陡,只是裙子太长,有点难爬。 程丹若不舍得弄坏新衣裳,束手束脚,这才吃力起来。 正在这时,眼前突然多出一只袖子。 是的,袖子,道袍宽大,袖长足以遮住指尖还有余。对方将衣袖抖落,只给她一角衣袖,示意她借力上来。 但程丹若犹豫了。 这件道袍委实做得精美,看料子便知是妆花绫,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色泽柔软光彩,犹如艺术品。 出于对艺术品的珍爱,她迟疑了下:“我手脏了。” 他微顿,勉为其难:“无妨。” “多谢。”程丹若握住他的手,借力蹬足,膝盖在石头上磕住,终于上来了。 但同时,脚边传来一声“呲啦”的撕裂声。 新裙子……被草木勾花了。 她忍不住吸气,古代的料子就是这样,不耐洗更不耐磨,随随便便就会多出几道口子,都不知道哪里蹭的。 幸好棉布不贵,撕的口子,回去补一补也就罢了。 掸掸尘土,拍拍手,胳膊上蹭到碎石,割出两道血口子。她打开药箱,取出清水冲洗,这种小伤口不必包扎,任由它去。 做完一抬头,人还在,表情有些奇异。 程丹若不由蹙眉:“公子有话说?” “你……”他抿住嘴角,忍住不悦,“当慎言。” 程丹若立即道:“我的医术虽然不高明,但骨头裂没裂还是有几分准的,并未夸大病情。” 他又是一顿,似乎完全没合上思路,然未多辩解,反而道:“此前路过山腰,我瞧见草石中有光一闪。” 程丹若顿住,摸了摸头上的银簪子,笑了:“噢?” “你先来,错不在你,然而女子闺誉,汝当慎言。”他说。 程丹若面上露出几分讶色,一是为他的明理,二却是未料他拒绝了顾兰娘,却肯替她周旋。 她微微一笑,温言道:“你放心。” 少女情怀总是诗,多么正常,人追求所爱,又有什么错呢? 连古人都称赞卓文君是“忍小耻而就大计”,认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明相照,同类相招,云从龙,风从虎?归凤求凰,安可诬也”。 现代人可以沉默,可以顺从,但要是批判自由恋爱,岂不是疯了? 他定定注视她片时,姑且信了。伸手摸向腰间,却仅有玉佩,再一捏袍袖,也无银两,再瞥向周围,很好,随身小厮任无踪迹。 微妙的尴尬攀上眉间。 他隐下难堪,道:“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有事,可于顾家寻我。” 程丹若心底闪过一丝迟疑,她东奔西跑,为的从不是诊金,是人情。而顾兰娘的人情,肯定不如这个人的人情,盖因这世道,就是男人说话比女人管用。 可人情也要分能不能用,烫不烫手。 “不必了,我若来找你,有心人一想不就知道了吗?”她委婉拒绝,“何况,我本也没听见什么。” 那公子不意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再是一顿,道:“如此甚好。” “后会有期。”程丹若客气地点点头,提起药箱,匆匆离去。 她倒不急着去顾太太面前表人情,太急切,反倒显得不够“仁心”,能做一族冢妇的可都是精明人。 难得出来,干脆绕回湖畔,慢悠悠地欣赏了一会儿风景,才折返回去。 照程丹若想,今天见到古代货真价实的美人,又目睹一出幽会,已经算此次出行的高-潮,之后再不会有什么剧情了。 孰知太天真,上巳节乃相亲之节,难得男女能正儿八经对个脸,谁肯轻易错失良机? 她才走到陈家的帐子附近,忽得瞧见远处有两人在说话。 6 各思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胭脂红夹袄,鹦哥绿褶裙,头戴草虫簪,腰系碧玉缕。 程丹若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陈柔娘。 陈柔娘说起来才十四岁,可离及笄也没几个月了。本朝女子多在及笄年定亲,一两年后便出嫁。 趁难得的春日佳节,小少女春心萌动,与英俊潇洒的年轻公子邂逅一场,也算不负良辰美景。 程丹若乍一瞧见,就想装作没看见,换条道绕走。 但同时,陈柔娘也见着了她,惊慌失措地叫了声:“表姐。” 程丹若眼皮微跳,直觉品出几分异常,不由朝旁边觑了一眼。 天蓝道袍。 好像哪里见过。 咦,这不就是陆举人吗? 她眸光闪动,似有所悟,微笑着应:“表妹。” 陈柔娘扶着树干,勉强笑了笑:“你快来扶我一把,我方才崴着了。”说着,伸出纤纤玉手,白皙秀美,好若一朵盛开的白玉兰花。 程丹若上前,稳稳搀住她的胳膊:“小心。” “多谢公子援手。”陈柔娘朝天蓝道袍的公子福了福身,含羞带怯地别过脸,“我这就随表姐回去了。” 这回离得近了,程丹若仔细打量一眼对方——之前的评价并不错,这位陆举子五官端正,文质彬彬,周身一股书卷气。 她也客气:“劳烦了。” “两位姑娘言重了,在下不过举手之劳。”陆举子轻巧地扫了眼程丹若,并不多瞧,依礼避让到一侧。 程丹若揽住陈柔娘:“表婶在哪儿,我这便送你回去。” “母亲就在那儿。”陈柔娘指了指远处的锦障。 两人慢慢走去,程丹若感觉得到身边之人的紧张,不动声色,关切道:“疼得厉害吗?” “只是扭到了,踩地有点疼。”陈柔娘以余光瞥过,脑海中闪过昨夜姨娘的一席话。 -- 陈柔娘的生母姓李,原是货郎的女儿。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爹摔了一跤,腿断了,丢了生计,弟弟又发烧,母亲便托亲戚卖了她,好换些药钱。 彼时她才六、七岁,已有几分颜色。牙婆是家中七弯八拐的亲眷,虽贪财,人还算厚道,将她卖到黄府。 经过种种波折,又做了黄夫人的丫头,随她陪嫁到陈家。 等到黄夫人怀上二少爷,预备给陈大人挑选通房,就挑到了她。李姨娘没什么不情愿的,丫头早晚拉出去配小厮,今后伺候丈夫,伺候主人,生下孩子继续给陈家当牛做马。 一样伺候人,通房不算差。 她命好,黄夫人生下嫡子,便松手也允许她们受孕。过两年,怀上一胎,就是陈柔娘。 黄夫人见是庶女,也不为难,叫她亲自抚育,且消了奴籍,抬成姨娘,从此便算是良民了。 李姨娘感激不尽,待主母愈发恭敬。有一年,黄夫人病了,她亲试汤药,昼夜不歇地伺候,勤勤恳恳,不敢懈怠。 黄夫人病愈,待她们母女更好些,是以在家中也算有几分薄面。先前一段日子,频繁有举子出入家中的消息,便被下人透露给了李姨娘。 李姨娘没读过书,却自小听货郎父亲说事,心里明白。 她同女儿说:“你托生在我肚子里,命就要苦些,免不了盘算一回。这女儿家生是第一次投胎,嫁人是第二次投胎,第二次投好了,比第一次还要紧些。” 彼时,陈柔娘犹且羞涩:“姨娘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左不过父母之命罢了。” 李姨娘一根指头戳在她脑门上,恨铁不成钢:“傻丫头,太太不是你亲娘,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能给你说一门多好的亲事?我告诉你,老爷太太说亲,瞧得是门第家世,不是郎君。” 陈柔娘年岁小,对婚姻仍有憧憬,生母如此一说,心里也打鼓:“那依姨娘的意思……” 李姨娘握住女儿的手,恳切道:“要我说,高门大户好是好,规矩也多,与其嫁到面上光鲜里头烂的人家,不如找一户家世清白,郎君争气的人家,纵然门第低些,只要肯吃苦,你同他的情分在那,将来无论好坏,总归敬你三分。” 陈柔娘自然相信生母不会骗自己,可能嫁入高门享福,谁想低嫁吃苦呢。 面上便露出几分不乐意来。 知子莫若母,李姨娘只她一个孩子,从来上心,如何看不出来,低声叹:“果然是个傻的,芳娘才出嫁几年,你就把她忘了?” 三年前,陈老爷官至按察佥事,初上任一时不查,和知府结了恩怨。幸好当时的卫镇抚面子大,是京中伯爷的亲弟弟,地方上人人给他面子。 由他从中斡旋,方才解开仇怨,顺利度过任期。 为了感激卫镇抚,也是为了攀上伯爵府,陈老爷做主,将庶长女陈芳娘嫁给了对方的庶子。 这门亲结的不是不好,陈老爷攀上了一个有力的亲家。然而,陈芳娘的丈夫是庶出,生母只是通房,连姨娘都不是,嫡母自有嫡子嫡女,婚后日子难得很。 最重要的是,那人文不成武不就,唯唯诺诺,不过在家中帮忙处理些庶务,将来就是一个有身份的总管罢了。 陈芳娘回家省亲,衣裳头面虽是新的,脸色却显憔悴。 李姨娘一看,就知道她日子过得不好。 “我的傻姑娘。”她眼眶微红,“像你大姐的亲事,说出去光鲜,背后的苦水怕是三天三夜都倒不完,咱们宁可面上吃亏,内里得点实惠。” 陈柔娘见识不多,已经被生母说动:“可去哪里、哪里找这么个人呢?” 李姨娘耳语:“近来老爷总是会见举子,听说有个年轻有为的举人,家里条件差些,人却出色得很,以后就算不能中进士,也不愁谋生。” 陈柔娘扭扯帕子:“那,姨娘同太太……” “我自会为你敲边鼓,可你自己亦须争气。”李姨娘暗示。 陈柔娘倒吸口冷气,惊得面色发白:“姨娘糊涂了,若是被老爷太太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想什么呢?”李姨娘白了女儿一眼,语重心长,“只需叫他知道你样样不差,三分的愿意变作五分,事就成了八分。” 男人这种东西,嘴上说“娶妻娶贤”,谁嫌娘子生得美?纵然是正妻,两情相悦和不甘不愿,区别一样大了去了。 她这女儿样貌姣好,脑子却笨。天底下的好事有数,你不争,就叫人家抢了,留下的坏事儿,才会主动落到头上呢。 “别忘了。”李姨娘字字珠玑,“萱草堂的那个还比你大半岁。” 凡事有竞争,就有危机感。 陈柔娘想半天,道:“我听姨娘的。” -- 转回此时此刻,陈柔娘面对程丹若,心中别扭又窃喜。 别扭在于被撞见做了出格的事儿,窃喜却是源于事情的进展竟如此顺利,陆举子的样貌不差,她心里的三分愿意已经变成七分。 方才一时失措,叫住这位表姐,原以为是打草惊蛇,现在想想,却是老天都在帮她。 瞧瞧她的打扮,本来就够土气的了,她还不知在何处沾了一身的泥和草屑,着实狼狈不堪。 谁家郎君乐意娶这么个不修边幅的娘子? 陈柔娘想,按照姨娘的说法,事情应当有八分准了。 她心中略有自得,亦有几分歉疚,主动和程丹若示好:“多亏表姐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自家亲戚,不必如此。”程丹若并不知晓李姨娘母女的谋划,可这事甚至用不着推理。 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在他面前崴了脚? 但她没打算戳穿。 还是那句话,古代女人太难了。嫁人就是二次投胎,能选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好的? 她装聋作哑,为陈柔娘遮掩,在黄夫人面前绝口不提此事。 “怎的如此大意。”黄夫人不轻不重地责备一声,“丫头呢?是谁跟着你?” 陈柔娘忙道:“母亲莫怪,我见杏花开得好,想摘几支回去给祖母插瓶,打发雀儿去摘,却不想自己看入了迷,踩了石头。” 其实,黄夫人本无意追根究底,踏青游玩扭伤脚,算不得什么大事。理由说得过去,她便轻轻放过:“下次不可大意。” 又拉了程丹若坐到自己身边,和颜悦色地问:“方才顾太太急慌慌地叫人,说是兰娘跌跤,你恰好遇见了?” 程丹若道:“是,我在后山赏景,忽然听闻有人呼救,便上前查看,谁知是顾五小姐,不小心跌到坡下伤了腿。” 黄夫人眸光微闪:“噢?独她一人?” “有人比我早一步,我到没多久,顾小公子也赶了过来。”程丹若一字不假。 黄夫人忖度少时,颔首道:“顾太太同我说,回头要好好谢你。” “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谢。”她十分谦逊。 黄夫人笑一笑,温言细语:“我知道你是个好的。”虽然程丹若不姓陈,可她寄住在陈家,又岂能扯得断关系。 人情是她的,也是陈家的。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众人过得十分平静。 偶有交好的官宦人家过来,闲聊几句,一时兴起,便拼桌一道用午膳。 虽说是野餐,却并非全是冷食,除却酸枝木提盒中带来的酒菜,自有仆役背了提炉子,早早点燃炭火,煮出热腾腾的食物来。 今日三月三,必吃芥菜煮鸡蛋。 芥菜、红枣、鸡蛋,再加红糖,是今天必吃的一道菜。 黄夫人吩咐邓妈妈:“取一些煮好的鸡子,给老爷送去。” 所谓曲水流觞,像陈老爷这样的士人,不可能与女眷似的,坐在锦障中观赏一二风景便完了。他们早早选取一截蜿蜒的溪水,杯浮水上,停在哪儿,那人就要作诗一首。 当然,他们写不出《兰亭集序》,但肯定自认能得几分真味。 午膳后,日头渐渐晒人,大家便陆续打道回府。 光明正大约会的节日,就这么过去了,但后遗症才刚刚开始。 7 谢郎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松江府城,顾宅。 “您慢走。”丫鬟将以治疗跌打闻名的金老大夫送到二门,交由小厮带出去。小厮机灵地很,搀扶住他:“您老慢些。” 金老大夫笑呵呵的,对这次出诊十分满意:病人治疗得及时,没什么后遗症,伤情也不严重,好好养伤几日就好。 伤情轻,诊金足,真是绝好的差事。 至于为什么大家闺秀会跌下山坡,金老大夫一点都不感兴趣。 闺房内,顾太太凝视着面色惨白的女儿,道:“可听见了?百日之内,不许多动弹,给我好好养着。” “女儿知道错了。”顾兰娘在外人面前懂事,在母亲面前却娇得很,“母亲就别训我了。” 顾太太冷笑,抬手一挥。 丫鬟们立即放下手头上的事,井然有序地退出房间。 顾兰娘忽感不安,强笑道:“母亲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倒要问问你想做什么。”顾太太冷冷道,“好端端的,你做什么一个人跑到山上去?丫头婆子呢?” 顾兰娘道:“我和六弟说说话,便没教她们跟着。” “这话骗骗外人也就罢了,还想蒙我,”顾太太怒极反笑,“你们姐弟有什么话不能在家里说,非要去山头说,玄英又为什么在那里?” 顾兰娘咬住嘴唇,道:“表哥听见我呼救才来的,我并不知道。” “啪”,顾太太一拍床沿,厉声道:“巧言令色!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只学会了欺瞒父母吗?” 这话说得重了。顾兰娘唬了一跳,险些下床跪下。 “娘……”她呐呐。 顾太太不多废话,单刀直入:“我问你,你支开丫头,叫六郎带玄英上山,与他私会,是也不是?” 顾兰娘面色涨红,却说不出否认的话。 “你糊涂啊!”顾太太气得肝疼,“这要是被人知道,不独是你,顾家都要被你连累。” 顾兰娘忍不住辩驳:“母亲何出此言,说到底是自家亲戚,纵然被人瞧见,今朝上巳,谁又能说什么了。” 元宵上巳,再古板的人都会宽容一二,更不必说自家亲戚,见也就见了。 然而,她完全弄错了方向。 只听顾太太道:“倘若是别人,我也是打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今日出格一二,也就罢了。但是玄英,你想都不要想。” 顾兰娘被母亲坚决的语调说蒙了,半是不甘半是不解:“这是为何?” 顾太太叹息一声,藏起惋惜,将个中厉害道明。 原来,这位表哥姓谢,名玄英,家中行三,出自靖海侯府。莫看是二十年前新封的爵位,人家祖上却是太-祖亲封的国公。 本朝的爵位制度承袭宋代,谢家承爵三代后,超品的国公爵位便会向下递减,依次为从一品镇国将军、从二品辅国将军、从三品奉国将军……一直到最低等的从六品奉国中尉。 再往下,便是普通人家了。 谢家三代国公后,又过了两代,轮到谢玄英的祖父,为奉国将军,因抗倭有功再度封爵,是为靖海侯。 此时,开国受封的勋贵,如今剩下的可不多。 谢家既有祖荫情分,又是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 更难得的是,按照祖宗规矩,天子后妃与皇子正妃皆从秀女出,而秀女均出自民间,不与勋贵重臣联姻,以防外戚干政。 可当今圣上成亲时,只是亲王之子,郡王不在此列。靖海侯慧眼识珠,将女儿嫁给了他,谁想先帝无子,从兄长家中过继了一人继承皇位。 开国数十年,谢皇后是唯一勋贵出身的后妃。 她是谢玄英的亲姑姑,于十余年前去世,只留下一个如珠如宝的女儿——荣安公主。 “玄英今年十又有七,你姨母早早便为他相看,千挑万选,择中了户部尚书的孙女许氏。人家少有才名,人品端方,其母出自昌平侯府,教养甚佳,再不会出错的。” 顾太太压低声音,掰碎了和女儿说明:“可三个月前,两家都问名了,却说八字不合,硬是取消了婚事。” 婚事共计六个步骤: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所谓纳彩,即是提亲,问名便是拿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卜策吉凶,都是相看好的人家,谁家不是大吉?此时的八字不合,等同于反悔。 两家人中,一为勋贵,一为高官,怎会行事反复?全是不得已。 因为,谢玄英的另一个表妹,姑表妹荣安公主非要嫁给他。 这是万万不能的。 太-祖皇帝除了规定秀女自民间出外,还定下规矩,公主不下降勋贵之家,以清白的耕读世家为佳。 并定例,驸马仅有驸马都尉的虚职,不可参与政务。 要知道,谢玄英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兼之容貌出挑非常,无人能及,备受今上喜爱,多次对人言:“恨非吾家子。” 今上再疼爱这个女儿,都不可能应允。 荣安公主绝望之下,与宫人言:婚姻乃父母之命,若谢玄英非要娶许家姑娘,她也没法子,只是今后一滴水一粒米也吃不进,叫他们等一等,待她死了再拜堂成亲,也不碍着什么。 谁都知道这是气话,不能当真,可闹成这样,这门婚事就变得很麻烦了。 假如定亲的是铁骨铮铮的御史,指不定不止不退婚,还要参公主一本,喷皇帝骄纵女儿,代掌后宫的贵妃管教不利。 可偏偏是许尚书。 他为人圆滑,从不轻易得罪人,号称“八面司徒”,如何肯惹祸上身? 不久后,许家女重病,他道是属相冲撞,好声好气退了亲。 御史们则纷纷上书弹劾,要求管教荣安公主。今上自知理亏,然而元后早逝,着实不忍严惩,只好象征性地罚她闭门思过,抄写《孝经》。 而作为苦主的靖安侯府,也十分尴尬。靖安侯是荣安公主的亲舅舅,他总不能为了儿子,要求严惩外甥女吧? 只好含糊过去,匆匆打发儿子出京。 “公主金枝玉叶,便是一时气话,也容不得忽视。”顾太太说,“若有万一,必遭陛下厌弃,举族的前途,谁家赌得起?” 顾兰娘喏喏。 顾太太拨开女儿的额发,叹道:“玄英再好,荣安公主一日不定亲,你姨母便不敢再说人家。若不然,他怎会到松江来,还不是避风头?” 她不喜爱谢玄英吗? 怎么可能! 假如没荣安公主横插一脚,外甥不曾定亲,她也想和妹妹提一提。可闹成这样,为了女儿的幸福,也为了顾家,再不舍得也得放弃。 “兰娘,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顾太太严厉地警告女儿,“若再被我知道你有什么小心思,休怪我这个做母亲的狠心。” 顾兰娘瑟缩一下,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请求的话。 她不傻,这已经不是儿女私情了。大伯父官至吏部侍郎,顾家在松江府城面子极大,可与尚书比如何? “娘……”泪光浮上眼眶,顾兰娘依偎到母亲肩头,低声啜泣起来。 顾太太见女儿这般伤心,心头一软,抚着她道:“莫哭了,你的婚事,我早有主张,必是个好的。” 顾兰娘心灰意冷,再无指望,哽咽道:“我听娘的。” * 顾宅,最好的客院。 谢玄英换了一身家常的宝蓝夹纱直裰,在书房里练字。 窗外,他的小厮正头顶三本厚书,面壁思过。 虽然今天的踏青十分糟糕,但这就是他唯一的举措了——罚小厮面壁并减一个月的月钱,以惩戒他被顾六郎支开的疏忽。 小厮心知办岔了事,也不敢求饶,苦哈哈地在外头罚站,时不时睃一眼里头,心想,少爷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于是愈发屏气敛声,不敢多言。 然而,他却是大大料错了自己的主人。 谢玄英固然烦闷,却并不生气。说实话,类似的情况经历太多,次次生气,谁气得过来?非要说的话,他其实更反感母亲定下的许氏。 切莫误会,许家女是他母亲相看的,出自名门,品行必无过错。 他只是……讨厌盲婚哑嫁。 或许这么说,容易惹人误会,以为他是几百年后穿来的,不不不,谢玄英是土生土长的夏朝人。 之所以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皆源于他的老师。 靖海侯以军功封侯,家学渊源,然而,他是家中第三子,母亲柳氏为继室。前面的元配为现任靖海侯留下了嫡子,还有一个早早进入五军营,谋出身的庶长子大哥。 轮到他时,靖海侯便压着他读书,且为他寻到了当世大儒晏鸿之。 晏鸿之的祖父曾高居首辅之位,他父亲不曾中进士,却是有名的藏书家,曾建造江南第一书楼。而他本人十二岁中秀才,十八岁考上举人,二十二岁就是进士。之后当了几年翰林,学父亲修书五载,后辞官归乡,四处讲学,声名鹊起。 四十岁,已是名满天下。 靖海侯慕其大名,四处求访,终于见到了这位大儒。而大儒本来不想收勋贵人家的子嗣为弟子,但一看谢玄英,却欣然应下。 靖海侯大喜过望,不慎忘记了一件事——晏鸿之是李悟的弟子。 李悟,“纯真学派”的开创者。他继承了阳明心学,以批判程朱理学而闻名,三十年前,是夏朝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 他批判理学,提出“纯真”的思想追求,称赞《还魂梦》为世间至纯至真之作。 还说“夫妇之际,恩情尤甚”,“红拂夜奔,千古第一嫁法”,认为“斗筲小人,何足计事,徒失佳偶,空负良缘,不如早自决择,忍小耻而就大计”,大赞卓文君追求爱情的举动。 为此,他被一度被主流文坛怒斥为异端。 后来,他被人陷害与女弟子乱-伦,为证清白,在狱中血书而死。 此事震惊文坛。 纯真学派的文人大为愤怒,两家思想不同,是理念之争,你污蔑一个大儒□□私通,已经超出了底线。他们愤而辞官,归乡宣扬纯真学说。 此后,李悟的文稿传遍各家,屡禁不止,继承者络绎不绝。 晏鸿之如今是纯真学派的中流砥柱,和理学的人掐架二十年而不落下风。谢玄英跟随这位老师学习,自然而然地萌生了“婚姻当以情为系”的想法。 尤其晏师的妻子由他本人所求,成亲三十余载,恩爱甚笃,羡煞旁人。 而他呢?不知情时,与许家女匆忙一晤,压根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就被通知定下了亲事,实在接受不了! 婚事告吹,他半点不可惜。 只是偶尔的,谢玄英也很迷惘,男女大防摆在那里,他能和谁两情相悦呢?又何来的情之所钟? 顾家表妹对他有意,纵然行为出格,但并不惹他生气。可为何当时,第一反应仍然是避之不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他所追求的至情,真的存在吗? 8 墨姨娘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顾太太这个人,做事很漂亮。 比如,她以“看护不力”为由,惩罚了顾兰娘身边的丫头,又说顾六郎“行事冒进”,罚他抄书。 当然也令顾兰娘禁足,抄写《女戒》,顺便养伤。 再比如,上巳节过后,她就带着礼物上了陈家的门。 “我来给老太太问安了。”顾太太踏进萱草堂,笑盈盈地向陈老太太请安,“听说您觉得我们的藕粉尚可入口,我这刚得了玫瑰味儿的,想请您品鉴品鉴。” 这话说得漂亮,饶是陈老太太中风后不爱见客,亦不禁露出笑脸:“费心了,还要你专程走一趟。” “天气好,我也想走动走动,您不嫌我烦才好呢。”顾太太笑眯眯地说着,目光投向侍奉在侧的程丹若,“丹娘又亲自熬药了?老太太的福气可真叫人羡慕,不仅有两个孝顺的孙女,连侄孙女都这般懂事。” 陈老太太牵起嘴角,道:“兰娘和莲娘都是好的,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肯定比我更有福气。” 两个官太太你来我往恭维了番,陈老太太便面露倦色。 顾太太识情识趣,主动提出去看望黄夫人。 陈老太太点一点头,吩咐:“丹娘,送顾太太去你婶母那儿。” “是。”程丹若福身应下,搀上顾太太的胳膊,“我送您。” “那便容我沾沾老太太的福气。”顾太太口气诙谐,亲热地携了程丹若的手。 两人一道走出萱草堂,慢悠悠地朝正院走去。 顾太太本是为她而来,此时却一副悠哉的样子,仿若闲聊:“我听兰娘说了,昨儿多亏你发现的早,不然她可要吃大苦头了。” “您谬赞了。”程丹若神色平静,“我医术不精,并未帮什么忙。” 顾太太问:“金老大夫都说处理得及时,没教骨头裂得更厉害。” “我也只会这些皮毛。”她笑。 “听说你是同父亲学的医术?” “是,家父师承李御医,后于惠民药局做医士。” 太医院架构如下:院使,秩正三品,同知,正四品,院判,正五品,典簿,正七品,御医正八品,共十八人。 换言之,全天下能被称为太医的,只有二十几个人,水平且不说,地位却不容置疑。 不过,太医院不可能只有二十几个大夫,更多的是没有品级的医士和医生。医士的地位要高于医生,评判标准是考试——“三年大考,分三等,一等补医士,二等补医生,三等发院习学”。 李御医能获得八品的品阶,水平已经十分不差。 他五十六岁因母亲重病,舍弃太医院的良好待遇,回乡侍奉母亲。 程家与李家均为山西大同府山阴县人,程父在程丹若祖父的打点下,跟随李御医学习医术。 学成后,由李御医举荐,在当地的惠民药局(官方设立的救济贫民的机构)做个小小的官医。 所以说,程丹若投的胎运气不错,等同于市立医院医生的女儿,父亲的师父还是协和的大佬。 只可惜遇到了战争。 纵然如此,这样的出身也叫顾太太缓和了面色,赞道:“果然家学渊源。” “不敢当。”程丹若十分谦逊。 顾太太却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故作无奈:“有什么不敢当的,兰娘要是有你一半懂事,也不会跌下山去。” 戏肉来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道:“前儿下了雨,山上的青苔犹未干透,顾姑娘怕是踩到了湿滑处,才不慎跌跤,并不是贪玩。” “噢?我还当她看见了什么花儿蝶儿,这才顽皮呢。”顾太太讶然。 程丹若想一想,笑了:“我记得山上有个亭子,她许是想进亭子坐一坐,台阶又滑……” 顾太太仔细打量她片刻,满意一笑:“竟是错怪她了。” 她轻描淡写带过这茬,又问了几句“平日读什么书”之类的家常,自然而然地结束了闲聊。 正院也到了。 黄夫人正在等她。两人互相见礼问好,熟稔地寒暄。 “兰娘的伤要紧不要紧?”黄夫人首先表示关切。 顾太太道:“无妨,请金老大夫看过了,说好好养上十天半个月就好。” “没事就好。”黄夫人应着,朝程丹若笑了笑,“丹娘来得正好,去看看柔娘和婉娘吧,你们姐妹也该一处说说话。” “是。”程丹若识趣地告退。 她走得慢,远远的,还能听见顾太太的声音:“这事得多谢丹娘,若不是她恰好路过,那傻丫头还要吃大苦头呢。” “她一向热心,没给您添麻烦就好。”黄夫人笑道。 两人说着进了屋,听不见什么了。 程丹若的唇角微微一翘,绕过游廊,穿过月亮门,就到了旁边的小院子。这里叫锦霞院,居住着陈柔娘和陈婉娘,以及她们各自的姨娘。 两位小姐是主子,住朝南的二层小楼,两个姨娘算是仆,只能住东西厢房。如此尊卑分明,亦是方便陈老爷过来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 今朝天气好,陈柔娘和陈婉娘聚在一处,在窗户下做针线。 “我来看看两位表妹。”程丹若说。 陈柔娘眸光闪烁:“倒是稀客,雀儿,上茶。” “哎。”丫头端上热茶,热气腾腾,香味却寡淡,一闻就知道不是好茶。 程丹若不动声色,欣赏她们的绣活:“这帕子绣得真好。” “最近孙师傅教了她的独门绣法。”陈婉娘仿若随意的应答,“说是就凭这一手本事,女红就算小有所成了。” 孙师傅是陈家为女儿聘请的女红师傅,原是苏州织造局的绣女,因眼疾做不了活计,才离了织造局,做陈家的西席。 她的苏绣乃是一绝,活计栩栩如生,一小件就能卖上几十两银。 陈家女儿虽然无须靠手艺过活,但今后出嫁,为夫家人做上几件东西,便能显出在女红上的本事来,叫人高看三分。 这是炫耀,毫无疑问。 程丹若:“是吗?” “当然。” “那真不错。” 平淡的敷衍。 陈婉娘丧气不已。每次都这样,这个远房表姐明明穷酸得要死,却总装出一副淡泊的样子,嫉妒一下又怎的,她难道不该嫉妒自己吗? 真讨厌。 陈婉娘气鼓鼓地坐回绣棚前,不理她了。 程丹若摇了摇头。 文艺作品中的宅斗:句句眼药,下药栽赃,幽会捉奸,落水暗算。 现实生活中的宅斗:初中生相处。 虽然寄人篱下,免不了被拉踩取笑,但姊妹间的相处并不算难。 或者……不算太难。 “哎呀,表姑娘在这儿,真是巧了。”楼下纤纤袅袅走来个女子,红绫袄白绸裙,下头一双翠绿的金莲鞋。 陈婉娘立即笑了:“姨娘。” “夫人叫我做了鲍螺,我留了些,专门拿来予你吃。”她是墨姨娘,容貌不算顶尖,却生得温婉可人,点一点女儿的鼻尖,又笑,“表姑娘也尝尝。” 带骨鲍螺是苏州小吃,用牛乳和蔗浆做成,上头的纹路宛如螺蛳,入口即化,非技艺高超之人做不来这么难的点心,是墨姨娘在“娘亲”那边学来的手艺。 平日里来了要客,陈老爷或黄夫人就会叫她下厨,做一道鲍螺,多半能得到客人的交口称赞。 程丹若也不装清高,欣然道:“看着美味,多谢姨娘了。” 墨姨娘微微一笑:“不敢,妾身只有这些手艺拿得出手。” 她谦逊,程丹若却不敢当真。 说起来,整个陈家最有文化水平的,不是黄夫人,而是墨姨娘。她叫墨心,正是传说中的瘦马出身。 据说她年纪很小就被卖了,自小与姐妹们一道学艺,读书、焚香、弹琴、烹饪样样精通,还缠了一双三寸金莲。 调-教有成后,被商人重金买下,赠予达官显贵。 墨姨娘是之前的上官赠送给陈老爷的——准确的说,是上峰的老婆,商人前脚送瘦马,她后脚就给下属发了一个。 好的下属,要懂得为上峰分忧。 陈老爷不算好色之徒,不过江南有养瘦马的风气,又是上峰所赠,就把人带回了家。 黄夫人自不喜这等狐媚之人,奈何上峰是现管,不能徒结仇怨,只好忍了,准备调职后再转送给别人。 墨姨娘呢,心里也清楚,她这样的女人没有别的出路,不可能有人给她赎身,家人也早已拿了她的卖身钱不知所踪。 终其一生,她不是给这个人做小老婆,就是给那个人做小老婆。 转手越多,越不值钱。 她能怎么办?最好的出路,就是趁着年轻还值钱,赶紧给某个男人生个孩子,抓住他的心,好不被转卖。 片瓦遮头,不至于沦落风尘、病死街头,就是她最大的奢求。 所以,她注定不能像李姨娘一样,对黄夫人忠心耿耿,对陈老爷恭恭敬敬,就能安然度日。 黄夫人卖她,尚需陈老爷首肯,可陈老爷转送她,不过一句话。 她只能想方设法笼络陈老爷,然后在黄夫人跟前卑微,再卑微,卑微到尘埃里。 因为一向恭敬谨慎,黄夫人慢慢淡了卖她的心思,陈老爷隔三差五,就要叫她去书房红袖添香。如今虽然颜色已旧,凭借生育一子一女的功劳,她便算是半个陈家人了。 只要五少爷陈知恭争气一点,黄夫人心软一点,陈老爷念旧一点,她便不至于在人老珠黄之后,再被卖到外头去,终身不能与子女相见。 9 皆如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带骨鲍螺确实好吃,不亏是在历史中留名的著名点心。 但一碟总共也才四个,程丹若吃了一个,识趣地喝起了茶。顺便向陈柔娘讨教一个收边的难题。 她最近裁衣,形状有了,只是腋下处怎么都收不平整,穿起来难受得紧。这等小问题又不好拿去问孙师傅,请教表姐妹最为合适。 陈婉娘找到机会,大肆嘲笑了她一番:“表姐竟然连收边都做不好。” “是啊,妹妹若是知道,还请指点一二。”程丹若说。 陈婉娘很乐意卖弄她的绣艺,立即指点她几句关键,假惺惺道:“自家亲戚,指点谈不上,表姐太客气了。” “四姑娘。”墨姨娘不赞同地看着女儿,却未出言管教——但凡读书的人,心中总是不糊涂的,女人尤其如此。管教子女是主母的职责,身为姨娘,能照料女儿生活已是莫大的恩典,绝不可僭越。 她只是用帕子擦掉女儿嘴角的奶油,言道:“表姑娘侍奉老太太尽心尽力,顾不到女红也是有的。” “姨娘可真是。”陈婉娘闹了个红脸,躲开她的动作,“别把我当小孩子。” 墨姨娘微微一笑,颤巍巍地起身:“好了,你们姊妹慢聊,我先回去了。” 陈婉娘娇纵,待生母却好,扶住她的胳膊:“姨娘有了身子,可要小心。” 墨姨娘上个月诊出的身孕,但怀相不好,故不声张,亲生女儿却是知道的。这会儿故意点出来,难说有无炫耀的意思。 程丹若很配合,起身便要福下:“竟不知姨娘有喜,给您道贺了。” “使不得。”墨姨娘的小心谨慎刻入骨髓,当下便避开她,又示意女儿不必搀扶自己,“有丫头呢,你且坐着,表姑娘也别送了。” 陈婉娘也没坚持:“小心些。” “哎。”墨姨娘温柔地应了,摇曳生姿地下楼去。 程丹若望着她的背影,不忍地转开视线:脚骨折成那个样子,走起路来该有多疼啊,外国人想象中小美人鱼的痛苦,却真真切切地痛在古代女人的身上。 不寒而栗。 她一时坐立难安,道:“老太太那儿离不得人,我先走了。” “雀儿,送送表姐。”陈柔娘开口。 程丹若脚步一顿,思量地瞥过一眼:对了,今天的陈柔娘似乎格外沉默,她有心事? 然而,陈柔娘避开了她的目光,专注地拈起针线。 唇角上,徐徐浮现一个羞涩的微笑。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提起裙角下楼。 “表姑娘慢走。”雀儿送了两阶楼梯,潦草地福身送别。 程丹若没有回头。 再回到正院,顾太太已经走了。 黄夫人留她说话,并转达了顾太太的谢礼:几匹上佳的绢罗并一支玉钗,全都是实用的好东西。 程丹若还要谦逊一下:“不过举手之劳,顾太太委实客气了些。” “给你的,你就拿着,也是你应得的。”陈家最近的银钱略有拮据,毕竟马上要到九年通考了,陈老爷需要上下打点一二。但黄夫人不至于眼皮子浅到贪墨这些东西:“大姑娘了,也该好好打扮打扮。” 程丹若这才收下。 黄夫人饮了口香茗,才慢慢打开话匣:“你父母都不在了,有些事纵然不该同你说,也顾不得这么多。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程丹若略略一顿,这便是在问亲事了。 论理,没有和当事人自己谈亲事的,但她情况特殊,说是亲戚,却是表不是堂,姓陈的不能替姓程的做主。 问是必然要问一问的。 “表婶也知道,程家只有我一个人了。”程丹若无意成亲,可古代容不下一个无主的女人,可以守寡,不能未婚,直接说肯定会被黄夫人当成疯子,“若父母尚在,自然听从父母之命。如今却……” 黄夫人亦是社交达人,流畅地铺垫一句:“唉,可不是么。” 程丹若这才道:“家父生前有一愿,希望将李御医与他的行医经验整理成册,造福后人。我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双亲,别的不说,若不能达成他的遗愿,怕是死后无颜去见父母了。” 是的,一个女人不想结婚,不可以,但如果因为“孝”,也不是不可以。 黄夫人果然沉吟起来,半晌,劝道:“正是因为家中仅有你一人,才该早些开枝散叶,以慰父母。” 这事不能顶着来。程丹若顺从道:“表婶所言在理,我所求的无非是叫程家不至于……”嗓音带出一点点难以抑制的哭音,“不至于在我身上断绝而已。” 黄夫人微蹙眉头,毫无阻碍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程丹若求的两件事,一是成亲后她希望继续行医,至少要将医术传给后代,二则是要将一个孩子过继给程家。 平心而论,条件不算过分。她背负程家香火,自然要为家族考虑,这也是一种孝行。 然而,摆在婚恋市场上,就有点难了。 “我心中有数了,你放心。”黄夫人说。 程丹若抬起帕子,按按眼角的泪,故作不自在:“劳表婶挂心,其实,我心里也放不下老太太,中风毕竟是……” 她摇一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已无长辈在世,老太太就和我亲祖母没什么区别,若我能多侍奉她几年,便是我的幸运了。” 其实,伺候病人不是人干的差事,又累又苦。但谁让古代女人难做呢,嫁到夫家去,也一样伺候婆婆,伺候相公,伺候小姑子,人家还道理所应当。 不如留下来伺候陈老太太,还能刷一刷孝顺的名望。 “你有心了。”黄夫人不管心里怎么想,口中必须表扬她的孝顺,“我和老爷都记着你的好呢。” “表婶过誉。”程丹若真心诚意道,“能有长辈教诲,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黄夫人微露笑意,显然十分满意她的懂事。 * 夜里,黄夫人向陈老爷转达了顾太太的拜访,并委婉暗示了程丹若的要求。 陈老爷听得大皱眉头,显然并不赞同,但还是那句话,她想达成亡父的遗愿,为程家延续香火,也情有可原。 “丹娘还是太要强了。”陈老爷点评,“子介乃独子,人丁单薄,怕是不会同意她的要求。” 又说,“他将来是要出仕的,妻子行医也不好听。” 黄夫人道:“照我说,陆家人少,便该要个枝繁叶茂的岳家帮衬,丹娘这边是个大不足,并不相配。” 此话中肯,陈老爷不由颔首,道:“那便算了吧。” 黄夫人:“柔娘呢?” “让我再想想。”陈老爷并不想轻易许出女儿。他仍然想在京中物色亲家,今后纵然外放,也可彼此帮衬。 然而,他想得好好的没用,陆举子已经被李姨娘母女盯上了。 陈柔娘的计划十分成功,陆举子回家考虑两日,得到了母亲的首肯,便提了礼物上门拜访。 不是提亲,是拜师。 他姿态摆得很低,求的也诚恳。 陈老爷拿捏架子,第一次并未同意。但之后接连大半个月,他都风雨无阻上门拜访,偶尔拿几篇文章,又或是一二诗作,请陈老爷指点。 等到夹袄换了单衫,陈老爷终于松口,收下了这个弟子。 这是两利的好事。 于陆举子而言,他多了一个能指点学问和官场的老师,而陈老爷则多了个有潜力的晚辈,将来若是能成功得中进士,更是一大助益。 拜师后,就算半个陈家人了。 陆举子第一次得进内院,拜见师母,出来的路上,偶遇了陈柔娘。 两人彼此见礼,飞快分开,毫无逾越之举。 可没几天,李姨娘就拿着针线孝敬了黄夫人,含蓄地打听陆举子的事。 “你倒是好眼光。”黄夫人不咸不淡地说,“此事还须问过老爷。” 再无所谓男人的姨娘,一遇到儿女婚事,都恨不得变成狐狸精,让当家人对孩子上心一点,再上心一点。 但李姨娘忍住了。 她不是墨姨娘,陈老爷并不多宠爱,一向靠攀住黄夫人过活。此时绕过主母,自己去找陈老爷求情,大大犯忌讳,指不定黄夫人一句话,就把婚事弄没了。 “是婢妾僭越了,太太是三姑娘的母亲,一切凭太太做主。”李姨娘深深拜倒。 黄夫人的气,平了。 她说:“柔娘是我女儿,难道还能亏待了她?” 李姨娘自是奉承。 黄夫人说到做到,又与陈老爷提了一提。 陈老爷应下了。 时下师徒关系不亚于父子,既已拜师,就不再是之前可有可无的关系。将亲生女儿嫁过去,既能快速帮扶陆家,又能百分之百得到回报,何乐而不为呢? 四月初,两家定下亲事。 陈柔娘的心定了,开始在家中绣嫁妆。 陆家亦然。 “阿弥陀佛,可算是定下了。”陆母说,“亏得我儿机敏,否则陈老爷提了那个丧门女,你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便弄巧成拙了。” 陆子介深以为然。 他先前登陈家门请教学问时,陈老爷就询问过他的亲事。他当时以为陈老爷有意为他保媒,便叫母亲回绝了提亲的人,做出一副潜心读书的样子。 谁想没多久,隐约在陈家的下人口中听见风言风语,说陈老爷有一远房亲戚,父母俱亡,如今寄住陈家,已然及笄。 他吓一跳,赶紧叫人打听。 回音令人不安。 他不得不早做准备,于上巳节之日,屡次在陈家附近盘桓,这才得以偶遇落单的陈柔娘,引得少女芳心大动,暗暗心许。 而后,他上门拜师,表明态度,终于更进一步,双喜临门。 陆子介回想起当时的那位“表姐”,只记得容貌寻常,衣裳简朴,在陈小姐的衬托下宛如仆妇。 真是万幸啊。他想。 10 老太太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陈柔娘和陆子介的婚事,算是多方满意的结果。 程丹若满意,陈柔娘满意,陆子介满意,黄夫人、陈老爷、李姨娘也都满意。 那么,有没有不满意的人呢?有。 陈老太太不满意。 一次请安时,她质问黄夫人:“我记得礼儿和我说过,这人是想说给丹娘的,怎么就是柔娘了?” 黄夫人不意陈老爷居然和老太太提过,不得不解释:“老爷对子介寄予厚望,许配柔娘更能显出我们家的诚意,且陆家人丁单薄,丹娘在这方面差了些。” 陈老太太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她不满的其实并非婚事,而是他们夫妻不把她的吩咐当回事——之前,她可是再三要求过给程丹若讲一门亲事。 果然,病了这么多年,这个媳妇逐渐不把自己放心上了。 陈老太太僵硬地拨弄着佛珠,口气却缓和:“既是如此,丹娘的亲事便由我做主,你看如何?” 黄夫人自无不可,亲戚的亲事说好了是万幸,说的不好可要落埋怨。“娘的眼光自是比我们好。”她笑着恭维。 陈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好。”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不管是黄夫人,还是程丹若,都以为过去了。 程丹若以为暂时解决了亲事,继续一心一意地服侍陈老太太,只偶尔觉得老人家越来越离不得人了,总是冷不丁问:“丹娘,你也大了,今后有何打算?” “老太太若不嫌弃,丹娘愿意一直服侍你。”程丹若半真半假地奉承。 每当这时候,陈老太太总是会微笑:“傻孩子,我还能留你一辈子不成?” 程丹若道:“那才是我的福气呢。” “你这孩子,”陈老太太眸光闪烁,慈爱溢出唇角,“放心,我老婆子还活着,断不会叫你无依无靠了去。” “那我就仰仗老太太了。”程丹若玩笑一句,端上药来,“您呀,少说也要活到耄耋,长长久久为丹娘撑腰。” 陈老太太被她哄得高兴,愈发坚定了心中所想。 她不动声色:“快要端午了吧,天是一日热过一日了。” “是呢,等到端午,用艾草把屋子里都熏一熏。”程丹若说,“老太太若是睡不好,我再做个香包挂在帐子上,许是舒服些。” 陈老太太道:“我是想,二郎该回来了吧。” 陈家二少爷陈知孝,年十六,正在苏州的“春风书院”上学。这是江南一地著名的书院,山长以前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官不高,却清贵,告老还乡后于家乡开设此书院,引来慕名的学子无数。 陈老爷只陈知孝一个长成的儿子,自然要为他打算,早早便托了人送进去。 春风书院管理严格,每旬放假一日,只叫学子们在城内疏散疏散,唯有节日方才会给三五日假期,叫他们归家与亲人团聚。 端阳是大节日,自年后返回书院读书的陈知孝,终于能回家了。 于陈家而言,这无疑也是一件大事。 昨日书信才送来,说端阳归家,黄夫人就急切地叫人洒扫院子,晾晒被褥,熏染屋子,样样准备妥当。 待到端午节前两日,门口陆陆续续开始放置菖蒲、艾盆,上方悬挂上泥塑的张天师像,雕刻了各式各样的毒虫点缀一边,做出活灵活现的驱虫场景。 五月初五,端午节当天,全府的人都忙碌起来。 最小的陈五郎,额间要写上“王”字,系上五彩的长命缕。 其他人换上了艾虎纱做的衣衫,轻薄透气。心灵手巧如陈婉娘,早就用纸剪出了艾叶、天师和毒虫的模样,戴在头上栩栩如生,差点吓哭小丫头。 程丹若不比古人讲究,只用艾草编织成手镯戴上,又给每个人准备了调配好的艾草薄荷香包,装着常见的白芷、川芎、芩草、甘松、薄荷、艾叶,气味芬芳又能驱蚊。 午间,陈知孝风尘仆仆地赶回家。 他衣裳都没换,就到萱草堂给陈老太太请安。 “给老太太请安。”陈知孝见过祖母,又对在一旁照顾的程丹若行了平礼,“程家表妹安好?” 程丹若还礼:“多谢表哥挂念,老太太和我都好。” “来。”陈老太太哪有不疼孙子的,一把拉过他坐到身边,“瘦了,黑了。” 陈知孝长得很像陈老爷,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不美不丑,中等模样,只是家中富足,又是官宦子弟,言行举止便比普通人家的学子多了几分从容。 他笑道:“高了些才显得瘦,书院一日三餐,饿了还有点心,老太太放心,并不曾吃苦。” 书院里的伙食一般,量大管饱而已,但黄夫人早就叫他带足了钱财,每日到书院门口买些烧饼、馄饨、馒头,绝不会饿着。 陈老太太含糊地说了什么,陈知孝没有听清。 程丹若翻译:“老太太说,要你知晓分寸,万不可为了读书伤了身子。” 陈知孝立即起身,躬身道:“老太太放心,孙儿明白。” 陈老太太又说了好些话,才放孙子去找母亲。 黄夫人早已等候多时,赶忙叫儿子洗漱:“午时水已备下,快洗一洗,祛病祛灾。” 陈知孝哭笑不得。据说端午午时的水是最好的,能强身健体,但都是小孩子才这么做。 然而母亲一片慈心,他不忍相驳,老实应了。 沐过加入柚子叶和白兰花的香汤,陈知孝又与父母一道,去萱草堂用午饭。 端阳的午饭须是清一色的红。 红烧鳝鱼、胡萝卜烧肉片、鸭血汤、红苋菜、樱桃肉、白灼虾,各类粽子。 不过,程丹若并没有加入其中,这是陈家的团聚时刻,与她毫无干系,甚至连姨娘都是没资格出场。 侍奉婆母,是主母才有的权利。 程丹若一个外人,独自在屋里好好用了顿饭。 她的午饭要简单些,白灼虾、萝卜肉丸汤、红苋菜和咸鸭蛋。 粽子估计是厨房来不及给她做,直接蒸了陈老爷的下属和同僚送来的节礼,多到吃不完,既有甜口的,也有咸口的。 程丹若剥了个小的白糯米粽,沾白糖吃。 以前端午,谁还耐烦吃这种粽子,怕胖还来不及,现在可好,这具身体虽然能吃饱饭,对甜食却还是馋得很。 糯米沾白糖塞进嘴里,又香又甜。 程丹若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后才吞下。和陈老太太一起吃饭,菜永远是烂烂的、清淡的、低盐的,她还会咳嗽呕吐,每当这时,总要停下来服侍一番,才能继续吃。 若是老太太不舒服狠了,直接放下筷子,那么,她就算只吃了一口,这顿饭也得结束。 一个人好好吃一顿饱饭,竟然也成了奢侈。 程丹若咽下糯米,忍回所有的不平。 日子还要继续过,不是吗? 能在古代吃上白米饭,节日里吃一口白糖粽,生活已经超过大半人。 “白芷。”她叫来外面纳鞋底的丫鬟,说,“剩下的菜你们拿去吃吧。” 她胃口不大,菜里还剩了不少肉腥。丫鬟们的菜肉末少,虽然是剩菜,她们也一点不嫌弃。 “多谢姑娘。”白芷收拾餐桌,端着几道剩菜下去了。 程丹若先漱口,再用棉线充当牙线,清洁齿间,最后才嚼一小块香茶饼——这是用香料、薄荷、茶、甘草都药材制作而成的古代版口香糖,能清新口气。 古代可没有牙医,她清洁牙齿非常小心,生怕蛀了。 做完,立即到旁边的耳房,接手熬药的任务,让丫鬟去吃饭。 丫鬟乐得早些吃饭,欢欢喜喜地走了。 不出一炷香,药便熬得七七八八。 程丹若用抹布包住砂锅,小心翼翼地将药倒出来。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苦得人流泪。 她过滤一遍药汁,倒入药碗。 其实,她说是每天亲自熬药,也就是做这点工作而已,大部分活都是由丫鬟完成的。 往好听里说,这叫合理安排工作,总不能为了好名声把自己累死,说难听点,就是层层压迫。 但过日子,最好忘记这一点,不然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程丹若端起托盘,稳稳当当地走进了正堂。 陈家人的家宴已经结束了,饭菜撤下,众人正围着陈老太太,听陈知孝讲书院里的趣事。 “老太太。”她弯下腰,轻柔地说,“该喝药了。” 平时,陈老太太最抗拒苦药汁子,都要她哄半天才好。可今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孙子回来,她心里头高兴,竟不必她说,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喝了。 程丹若给丫鬟多喜使个眼色。她赶紧端了新切的桃子,喂给陈老太太吃一块,压一压口中的苦味。 “今天不需你。”陈老太太吃完桃子,又漱了口,这才发话,“孝哥儿和柔娘婉娘都回去吧。” 一打发孩子们,黄夫人和陈老爷便知道她有话要说,对视一眼,均自对方眼中瞧见了不解。 明明之前的婚事已经过去,老太太还有什么事? ——当然,还是婚事。 程丹若等人一退下,陈老太太就开门见山:“孝哥儿已经十六了,他的婚事,你们二人可有章程了?” 黄夫人立即道:“回母亲的话,媳妇想着老爷马上要上京了,届时不妨请我娘家出面,打听一下京中可有合适的姑娘,给孝哥儿说一个好的。” 儿子是她的命根子,也是家中嫡长,夫妻俩商量过,不着急在松江定亲,左右是男子,二十之前成婚都不算太晚。 陈老太太嘴角动了动,像是面部神经抽搐了一下,怪异得很。 黄夫人心中萌生不祥的预感,但忍住没吭声。 陈老太太也没看她,直接问儿子:“你也是这么想的?” “孝哥的媳妇要好好说。”陈老爷点头,又问,“母亲可是有了人选?” 陈老太太缓缓道:“之前,你媳妇和我说,丹娘无依无靠,说到外头怕是人家嫌弃程家单薄,我便动了念头,想将她留在身边。” 黄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开口就想驳斥。 但陈老爷更狠,直接道:“毕竟是自家亲戚,做妾说出去不好听。” “正是,我将丹娘当做亲生女儿看待。”陈老爷用“妾”的名头,堵住了老太太的下文,黄夫人自然不能拖后腿,附和道,“她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儿。” 陈老太太不动声色,绝口不提是妻是妾,反而提起旧事。 “我不是偏心丹娘,可早年间淮河水患,若不是丹娘,我现在已经与你父亲作伴去了。” 11 暗传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陈家的老家在湖广一带,位于淮河周边。 四年前,陈老爷在外头做官,陈老太太则随幼子居住在老家。 那时正值春汛,连日暴雨,淮河水位不断上涨,本以为居住在县城定是无忧,却没想到如此厉害,直接淹没了整座县城。 陈老太太的幼子外出,通知乡下的族人避难,却再也没有回来。 洪水席卷而来,水淹没了宅子,仆人们四散逃命,陈老太太滑了一跤,差点淹死在水里。是程丹若跑回来扶起她,让她坐在门板上,两人在水中漂了两天一夜,才被陈家的族人救下。 因此,陈老太太才携了程丹若,随陈老爷来江南居住。 “是儿子不孝。”提及此事,陈老爷心中大恸,连连道,“叫母亲受了大罪。” “水患乃天灾,与汝何干?”陈老太太吐字浑浊,口气却坚定,“只是,丹娘既救我一场,我总要安排她的终身。” 黄夫人暗暗恼恨,早知道有这一出,就不该这么快松口叫柔娘定亲。 陈老太太盯上了孝哥儿,饶是她也觉棘手。 做正妻,那是万万不行的。程丹若是绝户女,丧父又丧母,不是她说,陆家都不想娶,陈家更看不上了。 妾也不妥,把亲戚家的女儿弄做自家妾室,知道的说他们怜悯孤女,给她个容身之处,不知道的还不定怎么编排呢。 再说,尚未娶妻就纳妾,孝哥儿不可能说上一门好亲。 这些道理,陈老太太不会不懂。 黄夫人一时弄不清路数,不敢贸然开口。 而孝字最大,做母亲的这么说,陈老爷也不能马上驳了,含含糊糊地说:“还是再看看,我总不会亏待了丹娘。” 陈老太太城府极深,见状也不狠逼:“你说过的话,要算数。” 陈老爷大汗:“母亲放心。” 她这才疲倦地闭上眼睛,示意他们回去。 黄夫人和陈老爷心事重重地告退。 两人回到正院,只留心腹陪侍,低声商量。 黄夫人欲言又止:“老爷……” “唉,母亲也是关心则乱。”陈老爷定下调子,“孝哥是长子,又已有秀才的功名,我定要为他说个得力的岳家才好。” 黄夫人的心落回肚子里,苦笑:“做妾也不成,毕竟是亲戚。” 这一点,陈老爷倒是无所谓,稍加思索就有法子:“这就要看母亲的意思了,倘若真舍不得,留下也无妨。程家说是死绝了,仔细寻一寻,总能找到,不过费些功夫。” 他真情实意地感慨:“母亲先是遭难,又是生病,这点心愿总要为她达成,否则也太过不孝。” 黄夫人不赞同,顾忌道:“如此,怕家宅不宁啊。” “这有何难?孝哥儿将来有了前程,自可携妻上任。”陈老爷道,“丹娘留下侍奉你我,岂不两全。你也知道,没有娘家的女人,无人撑腰,外聘指不定还吃苦头呢。” 这是正理,程丹若留在陈家,亲戚情分在,不至于磋磨她,外头却是难说。 黄夫人被说服了:“过两年再说吧。” 两人达成一致,各自放下。 而这件事,当事人之一的陈知孝不知道,在家待了三日便回苏州去了。程丹若却是在他离开的次日,便听到了风声。 通风报信的是潘姨娘。 那日,她的丫鬟悄悄来萱草堂,说潘姨娘不舒服,问程丹若能不能去看看。 程丹若答应了。 侍候完陈老太太的午饭,等她入睡,她便绕过后院的小花园,走夹道去往锦霞院的后院。 这里住着的就是潘姨娘。 “表姑娘安。”潘姨娘身边的丫鬟打起帘子,招呼她,“姨娘请您喝碗茶。” 姨娘半仆半主,程丹若却是亲戚,正经的主子。故而看病不能说看病,得找个合适的借口。 程丹若停下脚步,故作迟疑,才道:“姨娘有请,却之不恭了。” “表姑娘请进。” 程丹若走进房间,一下便闻到浓浓的檀香。果不其然,在右边的耳房里,供奉着一尊观音像。 潘姨娘正坐在窗边纳鞋底。 “圆圆,上茶。” 圆脸的丫鬟应了声,赶忙去烧水泡茶。 “表姑娘坐,很久没见你了。”潘姨娘三十多岁,鬓边白发星星,家常的褐色夹袄,石青裙,头上只戴一支银簪,朴素至极。 看这打扮就能知道,她在陈家等同于隐形人,已经无宠十几年了。 她也是陈芳娘的生母,在黄夫人生下嫡长子前便生下了孩子。 不过,千万不要误会,有人听到她在主母之前生了孩子,便先入为主,以为她是个典型的厉害姨娘,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在入陈家前,潘姨娘就被父亲嫁给了一个木匠,家中穷困,日子十分贫苦。唯一算得上幸运的是,她入门三个月就怀孕,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原本如此,倒也算得上平淡的人生,可是,人生并没有这么顺利。 当时,陈老爷在当地出任知县,虽是初次为官,却有岳家相助,做得还不错,最烦恼的并非仕途,而是后院。 他和黄夫人成亲三载,膝下犹且空虚。 黄夫人已经给过他两个丫头,皆颗粒无收。 夫妻俩都慌了,妻子不能生育,还能纳妾,妻妾都没怀过,问题就大了。黄夫人十分清醒,知道万一陈家绝户,日子可比养庶子糟百倍。 到任地安顿下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找牙婆买人。 但牙婆收来的都是小丫头,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收房可以,生养却难。她想做成这一单生意,顺带讨好知县夫人,便说,当地的富家太太遇到这种难题,买人的不多,都是租的肚皮。 专找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生养过的,尤其是养过儿子的,借她们的肚皮一用,养个孩子。等租借的时间到了,女人交还给丈夫带走,孩子留下,毫无后患。 此所谓典妻。 黄夫人死马当活马医,同意了。 潘姨娘就是这么被丈夫租给了陈老爷,约定三年,一共八两银子,包食宿。她的丈夫拿走了钱,她被留下来生孩子。 说来也神奇,半年后,潘姨娘就怀上了身孕,就是后来的陈芳娘。 按照契约,孩子满月后,她就结束了任务,她丈夫就能直接把人接走,双方算是两清。 然而,潘姨娘的丈夫在孩子八个多月时,与人斗殴,被打死了。 她婆婆上门,和黄夫人商量,说这个媳妇我们不要了,十五两银子买断。若不成,孩子生下来人就要带走,她要把儿媳嫁给一个地痞,聘礼十二两银。 黄夫人想,潘娘子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于是直接把人买下,留在家里。 许是一时善念,虽然潘姨娘只生了一个女儿,可没多久,黄夫人就怀上了。 陈老爷不喜欢胸无点墨的粗俗女子,见妻子怀孕,有心抹去这茬,但黄夫人以给孩子积福为由,劝他留下潘姨娘,只不给名分。 直到陈芳娘结亲,黄夫人给长女脸面,才将潘姨娘提作姨娘。 丫鬟端上茶,程丹若啜一口,主动问:“姨娘最近膝盖还疼吗?” 潘姨娘道:“我听了姑娘的话,将药材煎煮后熏蒸,最近好多了。” 她生于乡野,这一两句的应酬本事,还是来了陈家学的,马上切入正题:“表姑娘可听说了?” 没头没尾的,能听说什么?程丹若摇摇头。 潘姨娘压低声音,道:“老太太想让你给二少爷做妾。” 程丹若一怔,旋即脸色大变。 真的假的? 做妾?做你姥姥的妾啊! “夫人和老爷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潘姨娘拨动佛珠,微笑道,“我看这事多半能成。” 程丹若动动嘴角,竭力镇定:“姨娘可莫要拿我玩笑。” “自然是真的。”潘姨娘笑道,“我提前恭喜姑娘了。” 程丹若的脸彻底僵硬。 潘姨娘不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这时不会随便乱说,但她也不蠢,此举是想卖她个人情,将来她“嫁”给陈知孝,指不定能帮上外嫁的陈芳娘。 尤其在她看来,做妾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做正头娘子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丈夫殴打乃至转卖,受尽苦楚,反倒是做妾衣食无忧,纵然无宠,陈老爷也不会打她。 比起过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意识不到妻妾之别,真心实意地恭喜程丹若,认为她今后有了依靠,必是会高兴的。 “姨娘,此事……”程丹若强自镇定,道,“先不要对人提了。” 潘姨娘又精明起来,压低声音:“这是自然,八字还没一撇,等到老爷夫人开了口,我再给姑娘添妆。” 程丹若笑笑,拿出银针:“我再为姨娘扎两针吧。” 潘姨娘高兴极了,当她承了自己人情,只是推却:“我不过说两句话,哪里值当姑娘如此。” “不要紧。”程丹若确实感谢她,若不是她卖好,她被卖了都不知道,“劳烦您坐榻上,把膝盖露出来。” 潘姨娘这才不好意思地掀起裙子,露出秋香色的膝裤和变形的膝盖。 程丹若拈起金针,为她针灸。 时不时问:“感觉如何?” “涨涨的,好多了。”潘姨娘面色舒缓,人都没之前看起来老了。 程丹若暗暗点头。 她以前学的不是中医,穿越后,虽然努力看书上课,可接触的病人太少,实践不足,必须抓住每个机会,将理论融会贯通。 片刻后,她拔掉针,向潘姨娘告辞。 出门,眉头骤然紧锁,思量万千。 12 天心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首先评判了一下消息的真假。 俗话说得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潘姨娘得到消息的渠道不明,但她在陈家十几年,有人脉不稀奇,能把消息传过来,纳妾且不说,必然切实提到婚事,才会传出风声。 那么,陈老太太真的想让她做妾吗? 不一定。 她再穷也是良民,和打发丫头伺候少爷不是一回事,陈知孝和她也无私情,整件事难度大,没必要,何必多此一举? 但做正妻又是不可能的。 程丹若猜不透老太太的用意,然而,不管目的何在,谈婚事却不是当大老婆,肯定不是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就要做最坏的打算。 万一,老太太真的要她做妾呢? 程丹若清楚,古代社会里,子女都是父母的私产,何况只是一个“亲戚”?一个投靠来的穷亲戚,人家给口饭吃已是情分,难道会处处为你的利益考虑? 她只不过是有亲戚名义的帮工,表小姐的称呼,不过面上好看点。 没有人会真的为她考虑,她不能依靠别人,只能靠自己。 是以,程丹若压根没想过恳求陈老太太,就事论事,分析问题的根本:陈老太太为什么要自己嫁给陈知孝? 怜悯她,舍不得她?或许有,但老太太想留她在身边,不必拖陈知孝下水,这可是长子嫡孙。 那么,是想通过长媳的人选,来扼制后院一家独大的黄夫人?不对,她不足以成为这般重要的筹码。 莫非是……程丹若顿住,想到一个最大的可能。 ——兼祧。 陈老太太的幼子无子而亡,这一房绝后了。陈老太太时常后悔,当初不该叫他出去报信,想为幼子留一支血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她不敢贸然提出此事,陈老爷不一定答应,黄夫人绝对不会答应,多半会提出墨姨娘生的恭哥儿。 瘦马之子,老太太看不上,也无法牵制黄夫人。 她就不一样了,尴尬的身份可进可退,刚刚好。若好好筹划,未尝不能逼黄夫人吃个哑巴亏。 程丹若梳理完前因后果,对陈老太太也颇为佩服。 老人家虽然瘫着,算计一点不差。 而最不希望这事能成的,莫过于黄夫人。 一子顶二门,婚恋市场的行情可就差了。 程丹若知道该怎么做了。 回到萱草堂,她已经恢复如常,在屋中练了会儿字,等到日头没这么晒了,才走进小厨房。 老太太吃的甜软,与其他人口味区别甚大,故专门设了一个厨房。 “表姑娘来了,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掌勺的王妈妈问。 程丹若道:“天气渐热,老太太胃口不佳,我预备做些点心孝敬老人家。” 王妈妈道:“姑娘孝顺,那我叫小芽儿给你打个下手吧。” 小芽儿就是她女儿,这么热的天,她也不耐烦窝在厨房里烧火。 程丹若吩咐:“找点艾草来,挤出汁水,我一会儿要用。” “哎。”小芽儿跑腿去了。 程丹若则找来橘子和香瓜,准备做一个冰粉版的杨枝甘露——这年头,冰粉还未面世,芒果更是没有传入,估计只在海南的野外生长。 但用来制作冰粉的假酸浆是一味中草药。去年秋季,她去药铺购置药材时发现了种子,专门买下晒干,预备今年做冰粉吃的。 冰粉的做法不难,将冰粉籽装入纱布袋,在水中揉搓,挤出粘液,再用石灰水搅拌静置,等待凝固即可。 透明的冰粉,是杨枝甘露的颜值关键。 没有芒果泥兑汤底,便用艾草汁来染色,清清透透的绿色,比芒果的橙色更有仙气。 橘子剥块,用小勺挖出一粒粒圆的香瓜,一道放入用甘草调味的冰粉中。 一碗既不是冰粉,也不是杨枝甘露的绿色甜品,横空出世。 程丹若端详了会儿,觉得香瓜的色泽更近乎于玉色,遂改动一字,道:“就叫它杨枝玉露吧。小芽儿,折一支柳叶来。” 陈家的后花园里就种了柳树,小芽儿飞快折了一支最好看的来。 程丹若摘下一叶杨柳,斜插在白瓷碗沿上。 “你将这两份送去给夫人和老爷。”她吩咐道,“就说这叫杨枝玉露,可清热去火,我专门孝敬两位长辈的。” 去正院的活儿必能得些好处,小芽儿应得响亮极了:“是。” 她十来岁的人,端起托盘却稳稳当当,碗中的汤汁分毫不洒。 程丹若同样端起黄梨木盘,进正房叫醒午睡起来的老太太。 “给老太太请安。”她屈膝,将白瓷碗放到倦意正浓的陈老太太跟前,“今儿天热,想来您胃口不佳,我做了一道甜品予您解暑。” 碧绿的汤汁,玉色的香瓜粒,鲜艳的橘子,还有透明无暇的冰粉,浑身清爽。 陈老太太瞧见,暑气一消,问:“这是什么,怎的未曾见过?” “是我做的半道药膳。”程丹若笑盈盈道,“叫杨枝玉露,取观音菩萨羊脂玉净瓶中,甘露一洒,百病全消的兆头。” 但凡老人,没有不爱听这个的。 陈老太太徐徐笑开:“好,好,你有心了。”又关切道,“可给你表叔表婶送去了?” 平日老人家可不会这么问。程丹若不动声色:“送啦,只是两位妹妹并恭哥儿那里,我怕他们岁数小,肠胃弱,还是等天再热些。老太太也是,此物虽能清热去火,还是少用。” “嗯。”陈老太太拿起调羹,慢慢饮了一口。 坦白说,味道并不惊艳,只是冰粉爽口,甘草微甜,意头也好。她吃着便有七八分的满意。 刚想抬头夸奖两句,却见程丹若望着她的眼中,透出些许怀念与伤感,还有满满的濡慕。 她吃了一惊:“怎了?” 程丹若如梦初醒,赶紧擦擦眼角,笑道:“无事。” “可是受了委屈?”陈老太太关切地问。 程丹若摇头。 “说实话。”陈老太太故作不悦,“莫非有人觉得我老了,怠慢了你?” “老太太哪里的话,我只是……”程丹若垂下眼眸,凄然道,“马上就要五月十五,我想祖母了。” 陈老太太一愣。她嫁进来的时候,程丹若的祖母还待字闺中,两人见过几面,依稀记得是个清秀文静的姑娘。 而对一个嫂子来说,不作妖的小姑子都是好的。她不免也叹息两声:“是了,我记得十五是……” “是祖母冥诞。”程丹若贴心地说出答案。 陈老太太点点头,主动道:“我记得去年,你去了天心寺烧香。” 程丹若轻轻应了声“是”。 她也不傻,全年无休地照顾一个中风病人。这两年,她每年都会找个时机,要么清明,要么佛诞,要么冥寿,去松江府城外的天心寺烧香。 同时住上三、五天,给周边的人义诊,为泉下的父母亲人积善行德,也是放松休假,省得总是闷在陈家。 当然,不排除“结善缘”的意思。 广撒网,才能捞到鱼。 陈老太太瞧她一眼,洞悉了今天的“杨枝玉露”背后的涵义。 但她近日身子骨尚可,心情亦佳,便多了几分怜悯心,可怜她想为亲人烧香,还得绕弯子恳求一番,故不予计较,甚至道:“那你便赶在十五前,去一趟吧。” 程丹若喜上眉梢,眼眶又红了:“多谢老太太。” 又是深深一福。 “起来吧。”陈老太太道,“叫两个人跟你去,也是为你父母积善行德了。” “是。” 得到陈老太太的首肯,找黄夫人说明就容易得多。 见程丹若上门,黄夫人面上不见分毫异色,亲热地说:“丹娘怎么来了?你方才送来的杨枝玉露我用了,好灵巧的心思。” “这不算什么,表婶喜欢就好。”程丹若说着,瞟了一眼丫鬟们。 黄夫人使个眼色,周围的丫鬟便退下了。她端起茶盅,余光打量程丹若,暗中揣测来意:是知道老太太的话,来讨好自己了?还是说有别的话要说? 程丹若道:“五月十五,是我祖母的冥诞。” 黄夫人恍然:“哦,是了。” “老太太允我去天心寺烧香祈福。”她略带局促地解释,“我每年都会在寺外义诊,为爹娘积福。” 黄夫人叹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程丹若抬起眼眸,意有所指地暗示了一句:“像我这样的人,寄情于神佛,也是没办法的事。” 嗯?黄夫人眉梢微动,认真瞧她。 可程丹若一副毫无异常的表情:“多烧点香,念点经,期盼来世再叙亲缘,便是我最大的奢求了。” 黄夫人神色不变,颔首道:“你也别太自苦了。这样吧,我叫郝福家的同你一道去,住上三五日就回,佛寺毕竟不是闺阁女儿多待之地。” “我倒是爱晨钟暮鼓呢。”程丹若起身道谢,“多谢表婶,给您添麻烦了。” 黄夫人心里便有几分了悟。 她倒是不意外,程丹若虽寄身于此,却自有傲气,宁可出家修行也不愿为妾,并不算出人预料。 也好。她想,只要不耽误的孝哥儿,她想怎样,与我何干? * 五月十六,谢玄英随老师晏鸿之去访天心寺。 晨曦微微,两人骑着马,只带了三四随从,悠闲地溜达出城。 晏鸿之今年五十有六,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外表却一点看不出来,一身莲青色苎麻直身,方头皂靴,颌下一缕白须,仙风道骨,逍遥自在得很。 “三郎,做什么板着脸?”他随性风趣,路途无趣,直接拿弟子玩笑。 谢玄英道:“弟子没有板着脸。” “哎呀,看你生气的。”晏鸿之哈哈一笑,“为师不过抛下你,去扬州游了游瘦西湖,你就生气成这样?” 谢玄英不吭声。他离京来江南,打的旗号就是侍奉在江南讲学的老师,还未出门就送了信去。 可三月到了松江,老师出门去了,说是去苏州两日,叫他不必跟去,自己马上就回。 谢玄英当了真,等了半个月,传来消息,老师又转道去了扬州。 足足月余,他才回来。 “老师既在扬州,便该知会我一声。”谢玄英说。 晏鸿之一本正经:“扬州风流地,意志容易消。” 谢玄英才不信。 江南自心学盛起,士林中便引发一股风潮,谁若埋头只读四书五经,谁就大大地迂腐,文人以追求自我和个性为傲。 因此,不管老一辈的名儒,还是小一辈的读书人,都有各自的爱好。晏鸿之的爱好就是登山观景,写一二小品,回来传于友人,其杂集《山间录》在坊间销路颇佳。 但外人不知道,他喜欢当场写稿,尤爱酒后挥墨,醉醺醺地写完,大笑下山。 晏家人担忧无比,多次叮嘱学生看顾。 然后,他就不爱带学生四处走动了。 13 女医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巳时将近,天气渐热,天心寺所在的玉龙山也近在眼前。 这家佛寺本来无甚名气,不过乡间野寺,只是大夏太-祖起兵反抗元朝,途经此地,讨了一碗水喝。 其主持一见他,便大惊失色,称其有金龙相随,将来贵不可言。 忽悠成真。 而这山便改为玉龙山,寺庙得赐“天心寺”,经过百年改建,香火鼎盛,成为与灵隐、寒山并列的江南名寺。 天心寺的主持法号梦觉,未出家时是出名的才子。三十几岁突然看破红尘,辞官归乡,落发出家,潜心钻研佛法,又成一代高僧。 晏鸿之行走江南,总要前来一晤旧友。 未到山脚,道路两旁便多了许多支起的茶棚或摊子。小贩们售卖自家做的香、护身符、平安果,还有人卖自家画的佛像。 谢玄英按下大帽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晏鸿之看了好笑,故意下马,说:“骑马骑得我老骨头疼,散散。” 老师下马,学生怎能骑马,谢玄英只好跟着下来,默默跟随。 晏鸿之慢悠悠地踱到石阶下,问守着几个木桶的小和尚:“小师傅,寺里何时卖起了熟水?” 熟水,即是用植物或果实煎泡而成的饮料,譬如白豆蔻熟水。 “这是程施主献给敝寺的方子,唤做‘杨枝玉露’。”小和尚老实说,“近日天热,上山的人多有中暑,饮一杯能解乏清热。” 晏鸿之瞧瞧上头写的“十文一杯”,爽快道:“确实渴了,给我盛一杯。” 谢玄英示意小厮付钱。 小厮揣度主子心意,给了六十文,每人一杯。 小和尚收了钱,拿起盖子,舀出一勺香瓜,一勺冰粉,再浇上碧绿的汁水,绿莹莹的如竹林余韵,光看就觉爽口。 晏鸿之慢饮一刻,品其味:“唔,甘草、银丹草(薄荷),黎朦(柠檬),还有陈年碧螺春,茶叶略差了一些。这透明如冰之物是何?” “小僧不知,这是程施主的秘方。”小和尚指着山间的围障,道,“老先生若是想知道,不妨亲自一问。” 晏鸿之老花又近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那边有一块牌子,上书“义诊”二字。 又有一块白布,写着“妇孺优先,老人其后,不治成丁,烦请见谅”。 晏鸿之“咦”了声,负手前去一探究竟。 谢玄英泼掉茶水,茶叶太劣质了,纵有甘草也难掩其涩味:“老师?” “无妨,时候还早。”晏鸿之走近,方才发现草木掩映间支有一草棚,挂了些许茅草遮挡两面。 居中坐了一女大夫,正在给乡间夫人看病。 “老爷。”晏家的小厮十分机灵,早早打探了来龙去脉,低声回禀,“这是按察副使陈大人家的亲戚,父母双亡,自幼习得医术,偶尔来天心寺义诊,为贫家妇孺治病,替亡父亡母积攒功德。” 晏鸿之抚须一笑:“倒是个孝女。” 他弄清始末,且见是个年轻女子,便失了兴趣,转身上山。 谢玄英转回视线,欲言又止。 他已经认出了程丹若。 “三郎?”谁想略一驻足,就被老师逮个正着,“瞧什么呢?” 仓皇之下,谢玄英只好随便找话应付:“义诊自是好事,然贫户人家,成丁才是顶梁支柱,一旦得病,全家无着。” “怕也是无奈之举。”晏鸿之笑了笑,再次驻足。以他的年纪,倒也不必避讳什么,仔细瞅了瞅。 只见那女大夫白衫蓝裙,衣着十分朴素,乌黑的发间只一支桃木钗,耳垂上不过两朵银丁香,仿若贫家女子。 唯有肌肤雪白如霜,绝非终日忙于生计的女子,出卖了她的身份。 他道:“人生在世,圣贤者几人?她一个小娘子,还青春未嫁,总要为自己的名声考虑。” 说起这个,谢玄英又有话说。 “世风日下。”他道,“我闻扬州一女,出行上香,偶然失足为一男子所扶,竟断臂以证清白。” 他极不赞同:“其礼非正理,长此以往,人人趋利避害,不复真情。” 晏鸿之失笑。 “纯真学说”提倡的是自然之性,何为自然呢? 男子救人,乃是义举,非为私情,合乎人情人性,应当褒扬。 而女子守贞节烈,也非是因为与人肌肤相亲,便要断臂以保清白,应当是受到暴行不从,悍然赴死,此所谓“贞”,当是丈夫死去,被迫改嫁,宁死而不从,此所谓“烈”。 道学家一口一个“礼”,却早已不是“天理”。 但理是这个理,事却未必能这么做。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晏鸿之指着远处的草棚,“此女碍于世俗之见,不治男子,确为私心,也是人情。” “我并无指责之意。她一介女流,能无偿医治百姓,已殊为不易。只是……”谢玄英抿唇,没说下去。 晏鸿之莞尔。 他多少能猜到弟子的未尽之言,可时下风气如此,能有几人,尤其是女子,能够摆脱世俗之见呢? 他笑笑,不再多言:“不早了,上山吧。” 二人遂离去。 * 程丹若并不知道,离自己十步之遥,两个封建士大夫因自己的事,引出了一番关于贞洁的讨论,观点在当下算得上十分先进。 她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接诊病人。 为什么不看成年男人?男女大防确实是一个考虑因素,但另一点,无论是晏鸿之还是谢玄英,都是意识不到的。 假如给成年男人看诊,那么家中的女人,就会失去看病的机会。 看病是免费的,药材却要他们自己买。 而无钱治病的人家,谁没有病呢? 穷人还愁没有病生吗? 女人的病更多一些,无法保持卫生导致的妇科病,多次生育导致的子宫脱垂,丈夫乱搞传染上的花柳病,太多了。 她看过最容易治的病,是闭经。 “你女儿没有病,她吃得太少了,长不大。”程丹若对她的母亲说,“多给她吃点东西吧。” 妇人愁眉苦脸:“哪有钱唷,一个小囡囡,有口饭恰就算好命了。” 女孩的胳膊和腿瘦得和麻杆似的,好像风一吹就会断。她怯生生地问:“大夫弗来塞,吾要嫁人了,能不能给吾吃副药,流点血就好了?” 程丹若摇摇头。 母女俩满怀遗憾地走了。 然而更多的时候,连药方都很难开。 中医看病,太难了。 她不是神医文的主角,能瞬间辨认出是什么病症,大多数时候都很没信心。 望闻问切,望是最简单的:面色潮红,多是热证,苍白多是血虚,萎黄就是脾胃虚,晦暗是肾亏,黄疸是湿热。再看舌苔,白黄腻黑,都有不同的对应。 切脉就很复杂了。 什么样的脉象是浮脉,什么样的是沉脉,摸起来好像差不多,很难辨认。这就必须要多摸,多分辨,才能捕捉到细微的差别。 可就算摸准了,中医里有多少是可以借鉴的,有多少是巫医的残留? 难道药方里有夜明砂,就真的给人开蝙蝠的便便? 然而,古人认为蝙蝠可夜间飞行,视力出众,才会名为“夜明”,现代人谁不知道蝙蝠是瞎子。 吃了这个,还能学会声波探测不成? 最好治的是感冒、消化不良、扁桃体炎、扭伤和蛔虫病之类的,这都有现成的药方可用,依据病人的情况增减药量即可。 这种治病的方式放到现代,得被老师痛骂“草菅人命”。曾几何时,她根本不敢替人看病,生怕弄错,耽误一条人命。 但现在……不要怂,直接上,就当自己是赤脚医生。 人命太贱,有的人她不看,一辈子也看不起。 事情已经不会更糟了,不是吗? 再说了,有的病并没有那么难治疗。 比如今天,虽然大多数时候只能开个聊胜于无的药方,但也踏踏实实治好了一个患者。 这户人家就住在天心寺下的小镇,姓王,家境还过得去,偶尔能吃顿肉。前几日,儿子孝顺了王大娘一碗肉,谁知道吃下去后,腹痛不止,恶心呕吐。 老大娘节省,不肯就医,一拖再拖。 今日听闻程丹若在此义诊,又是个女大夫,儿媳才悄悄把婆婆送来。 婆媳二人是松江人,不会说官话,讲的都是纯粹的吴语。幸而程丹若在上海住过一段时日,听得懂也会讲,交流倒也没有难度。 询问得知,老妇人吃了猪肉,程丹若便问她:“老人家最近如厕,有没有看见一片片的小白虫?” 和女大夫说话,远比和男大夫方便得多。 王大娘羞窘归羞窘,还是答了,且小声表示肛-门瘙痒难耐,问大夫能不能给她看一下。 程丹若笑了,这不就是女大夫的意义吗?她同意了,戴上用羊肠做的指套,略做检查,便确定是绦虫病。 先让老人家嚼南瓜子肉二两,再用槟榔煎水服下,中午看的病,傍晚时分就腹泻不止,排出了虫体。 程丹若戴上自制的口罩,查看粪便,发现头节已经排下。 “虫已经打掉了。”她微微弯起唇角,“以后别再吃没煮熟的猪肉了。” 王大娘大喜,到处和人说她医术高明,药到病除。 程丹若先是忍俊不禁,复又心酸,啊,像她这样的半吊子大夫,居然能得如此赞誉,穷人的生活有多难,由此可见一斑。 14 夜半惊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夕阳西下,香客们均已归家。 程丹若收拾药箱,和白芷一道上山。这几日,她们都借住在天心寺里,因为杨枝玉露的方子,不收她钱。 小院清净,推门进去,不闻人声。 白芷立即发怒:“郝妈妈又偷懒了,姑娘回来,热水没有,饭也没有。” 程丹若叹了口气。 她不可能独自上山礼佛,黄夫人派了一个妈妈并一个车夫跟随,算是照看。 可郝妈妈并不好,办事推三阻四,偷奸耍滑一把好手。今天说要下山义诊,她就推说中暑,要在屋里休养,并照看院子。 现在呢,人影不见,连顿饭都不给她拿。 “算了。”她叫住寻人的白芷,“我去提饭,你熏熏屋子,天要暗了,不要让虫爬得到处都是。” 白芷道:“姑娘也别太纵着这些老妈妈,她们就是欺软怕硬。” “我不是纵着,是没办法。”程丹若说。积年的老仆连正经主子都敢折腾,何况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人家欺负的就是她,而她毫无办法。 和黄夫人告状,黄夫人最多明面上训斥几句,郝妈妈毕竟是她的人。而这样只会让人背后说她闲话,并惹来黄夫人的恶感。 威逼利诱就更扯淡了。 威从何来?利从何来? 宅斗也要有底牌,除非她打算一副药把人弄死,不然,真的一张牌也没有。 只能忍下算了。 主仆二人分头行动,一人打扫屋子,提热水,一人去厨房领饭食。 天心寺的斋饭还不错,程丹若分了一半的菜给白芷,叫她自己回房去吃,自己则留在房间里,准备享受一段安静的晚餐时间。 “阿嚏。”吃素肉时,突然打了个喷嚏。 程丹若紧紧衣裳,纳闷是不是吹了风。 夹素火腿时,又是“阿嚏——”一下。 她心中警铃大作,立即起身,提起水壶倒杯热水,然后环顾一周,悄悄从袖中取出一袋板蓝根,倒进去飞快搅匀,一起喝下。 然后再用水冲一冲,洗掉板蓝根的气味,若无其事地坐回去继续吃。 接着,第三下。 “阿嚏。” 她:“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是谁呢? 一院之隔,清净而干净的厢房中,晏鸿之正在和主持梦觉大师吃晚饭,谢玄英陪侍在侧,替老师执壶。 两人不免谈到程丹若。 梦觉大师指着桌上的冰粉,道:“这就是程施主给予敝寺的方子,生津解暑,清凉降火,夏日食来适意得很。” 冰粉加了芝麻、花生、红糖,比饮料更香甜可口。 晏鸿之吃了小半碗,才道:“此物得来寻常,难得别出心裁,只不过,怕是人家姑娘的家传方子,你怎好意思收?” “收下才是慈悲。”梦觉大师简单介绍程丹若的来历,“程施主家在大同,寒露之乱时,举族俱没,已无亲族在世。” 寒露之乱,指的就是五年前,瓦剌突破居庸关,入侵大同一带,大夏官兵连连败退,胡人屠城数座,死伤近十万的惨剧。 当时事情一出,举国震惊。 更令人无语的是,胡人最后不是被击退,而是自己战线拉得太长,收获又足,自己撤退的。 这下,连谢玄英都不禁有几分恻然,父母双亡,尚有宗族照顾,举族俱没,那是真的孤苦无依,身世飘零了。 “程施主挂念父母,想为他们在这里点一盏长明灯,可惜身无余财,便以膳方相抵。”梦觉大师不疾不徐道,“我若不收,她如何能安心,唯有收下,才不负她一番孝心。” 晏鸿之叹息两声,颇为赞同,又感慨:“去岁长江水患,不知多少灾民,好些个男子,手脚俱全,却以乞讨为生。而这位程姑娘身世飘零,却坚忍向善,寺下义诊,普度众生,多少男儿竟不如她。” 梦觉大师不禁道:“此事我有所耳闻,长江水灾竟如此严重了?” “可不是,近二三十年,每四五年便要遭灾一次,比前朝可严峻得多。”晏鸿之不是只会空谈经学的大儒,对实务颇为关心,“朝廷再不重视,必成大祸。” 梦觉大师点点头,两人就历朝的水灾开始了新的话题。 此时此刻,他们并不清楚,长江的水灾今后只会越来越严重,而这不管是明清还是大夏,都无法彻底解决根源。 * 长江为什么水患频繁? 两位当世大儒深入探讨的难题,假如去问程丹若,她马上就能答上来。 造成水灾的原因是围湖垦田,而伐山砍木的背后,是人口日益增长带来的必然矛盾。 大夏1370年建朝,比明朝晚了两年,一百多年过去,已经到了麦哲伦环球旅行的年代。 封建社会已经走到最辉煌也是最危险的阶段。 但这和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有什么干系呢? 她和白芷各自用了晚饭,稍作梳洗后便早早睡下。 寺庙的禅房有一股浸染到深处的檀香,出世之地的气息平息了她内心的纷杂思绪,很快入梦。 不知道是不是卸下了照顾病人的心事,这一觉睡得甜又沉,好似一直一直都醒不过来,身体倦得厉害。 模模糊糊间,似乎有人在叫她。 天亮了吗? 程丹若竭力撑开眼皮,身体却一点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她不禁想,噢,看来我是真的感冒了,睡前吃的那袋板蓝根一点用都没有。 胡思乱想着,有人推了推她:“姑娘,醒醒。” 程丹若终于醒来,支起沉甸甸的头:“怎么了?” “庙里的小师傅来敲门,说有位香客被蛇咬了。”白芷轻声细语地解释,“好像有点严重,问姑娘能不能去看一看。” 她似有顾虑,犹豫了下,劝道:“姑娘,是位男客,深更半夜的,不若我去回绝了吧。” 程丹若按按额角,想想道:“我还是去一趟吧。” 白芷道:“那我叫郝妈妈……” “叫她才生事,必是要编排我的。”程丹若穿上绣鞋,系好外衫,掬捧冷水泼到脸上,总算清醒了些,“无事,她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来,同她说我们下山义诊去了,她必不会多问。” 她提起药箱:“走吧,被蛇咬伤可大可小,别误了时候。” 外面还是漫天星辰,凉风吹过,程丹若打了个寒战。 院门外,相熟的小和尚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她出来,连忙提灯照路:“程施主慈悲,请快随我来。” 程丹若已经清醒,问:“是什么蛇咬的,多久了,人在哪儿?” 小和尚才十岁不到,不然也不能半夜来敲门,口齿却伶俐:“不知是什么蛇,大约是一刻钟前,晏施主已经被送回禅房了。” 程丹若奇怪:“怎么,不是在屋中被咬,是在外头?” “今夜月色甚好,晏施主到山上赏月去了。”小和尚认真回答。 程丹若哑然:“那病人情况怎么样?” 小和尚脸皮绷紧,声音也干巴巴的:“很不好。” 她无语,却不好逼问小孩子,只好加快脚步。 亏得目的地与她所住的院子所隔不远,不出一炷香即到。她一进门,就看到歪在榻上的老人,烛光燃烧,光晕摇动,立在床前的公子转过头,霎时间,珠玉生辉,昏暗的禅房顷刻明亮。 月白衫子,墨发如瀑,乍然看去,辨不清是男是女,是仙是妖,只觉此景非人间该有,此人非红尘之貌。 好若聊斋中古庙的艳遇。 “程姑娘。”谢玄英垂下眼眸,“深夜惊扰,事非得已,请你看看我的老师。” 程丹若回神上前,药箱往地上一放:“伤口在哪里?” 老人满脸惭愧地伸腿,竟然十分不好意思:“冒犯了。” “卷起来,让我看看伤处。”救人如救火,程丹若暂时摒弃杂念,打开药箱,吩咐帮忙。 谢玄英怔了下,手忙脚乱地帮忙卷裤脚。 小腿处,有一红肿的伤口,血还在流。 程丹若自药箱中取出小铜镜,端近烛台,借烛火的反射,仔细观察伤口:“知道是什么蛇咬伤的吗?” 晏鸿之倚靠在软枕上,有气无力地回答:“那毒蛇在背阴处,我没瞧清。” “慢慢呼吸,不要紧张,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好吗?”程丹若的语气轻柔又冷淡,无端予人安心,“有没有觉得喘不上气?” 晏鸿之忍着不失态:“尚可,只伤处疼得厉害。” “发热还是发胀?” “又热又胀。” “您别紧张。”程丹若取出一条雪白的棉布带子,松松系在伤口上方,又掏出两张干净的棉布片,沾湿竹筒里的水,用镊子夹住湿润的纱布,轻柔地擦去伤口处的脏污。 又问:“疼吗?” 晏鸿之:“尚可、尚可。” “伤处还有断牙,我现在要取出来,会有一些疼。”被蛇咬伤的最好办法是马上送医院,及时注射血清。但现在么,土方子加急救,看运气吧。 程丹若拿起铜镊子,在烛火上烧了会儿消毒,这才叫白芷掌灯照明,伏身仔细挑拣断掉的毒牙。 晏鸿之强忍着痛楚,悔得肠子都青了。 都怪老友,说半年前月下悟禅,忽见五彩月晕,心有所得,害得他半夜好奇,忍不住外出访月。 然后,就被蛇咬了…… 谢玄英气恼又无奈。 他知道自家老师最是怕疼,只是不便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有一回上山跌跤,在家接骨时,一个劲的叫师母。 “阿菁,痛煞我也!”他是这么朝师母痛呼的。 师母心有不忍,亲自下厨,煮了一碗极美味的鸡汤面条。 “老师,且忍一忍。”他终归心软,消了气,认真问,“我叫小师傅去厨房,下一碗素面来可好?” 晏鸿之以白眼相对,抚慰的是面条吗? 是老妻,老妻! 15 读眼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老先生不要动。”程丹若夹出断牙,又拿出棉布,撕成一指宽的布条,拔下头上的银簪,缠于顶端,“我要用火烧一下伤口,兴许有些疼,你忍一忍。” 晏鸿之大惊失色:“用火烧?” “这能分解部分毒素。”她道,“准备好了吗?” 晏鸿之满头大汗:“姑娘不用草药吗?” “有半边莲,一会儿煎了冲洗伤处。”程丹若瞧他头发已白,不由缓下口气,“这样吧,若老先生忍得住,我便让您见识一下仙法。” 晏鸿之果然起了兴趣:“仙法?” 她道:“想看吗?” 晏鸿之沉吟片刻,强打起精神:“老朽活了这么多年,还未见识过真的仙法,自不可错过。” 程丹若抿唇一笑,点火轻灼伤口。 晏鸿之疼得直抽气,却发现没想象中那么疼,伤口处仍然以热胀为主。 程丹若只是轻轻燎过,高温分解一下残存的毒素而已。她解开止血的带子,吩咐白芷:“你回去取半边莲三两,煎好拿来,记得把药渣包好。” 白芷担忧地看着她,却不敢违逆:“是。” 程丹若道:“麻烦你们叫位小师傅陪她同去。” 谢玄英看向自家小厮:“柏木。” “姑娘随我来。”柏木轻步上前引路。门外,小和尚还守在那里:“两位施主可有什么吩咐?” 白芷道:“我去取药,这里可有煎药的地方?” 小和尚马上道:“隔壁的厢房有茶炉。” “小师傅,劳烦你陪这位姑娘回去取药,我来烧炉。”柏木安排得条理分明,“除此之外,可还需要什么东西?” 白芷道:“烧开热水,一应碗筷须用滚水烫煮一炷香。” 三人匆忙分配了差事,各自忙碌。 屋内,程丹若却腾出空来,一面关注病人的情况,一面履行诺言,给老人家变戏法。 她思忖片刻,拿起茶几上摆的两部经书:“《楞严经》和《无量寿经》,这是寺中的经书吧?”随意翻动几页,笑了,“字迹印刷得很是清晰,就用这个吧。” 晏鸿之有点头晕眼花,但兴致不减:“姑娘要使什么仙法?” “读眼术。”程丹若道,“你所见之物,即我所见,您想看吗?” 晏鸿之道:“自然,如何使来?” 程丹若道:“太复杂的场景,言辞难及十分之一,就用这两本书,字终归是定型之物。” 她左手拿着《楞严经》,右手举着《无量寿经》,笑问:“这两本书,老先生要用哪一本?” 晏鸿之沉吟少时,随手指向《无量寿经》。 程丹若将《无量寿经》递给他:“那请您收好这个,一会儿要用,现在,我将随意翻动此书,您什么时候说停下,我就停下。” 她开始随意翻动《楞严经》,纸张在素白的指尖来回翻动,仿佛蝴蝶。 谢玄英打心眼里不信什么仙法,认定她装神弄鬼,故虽不言语,眼睛却牢牢定在她的手上,看看她搞什么鬼。 晏鸿之却是另一幅心态,固然不信,却乐得参与,配合得叫停:“停。” 程丹若立即停下,展开书页:“我瞧瞧,是三十六页。”她在书籍中间的位置指了一指,甚至转向谢玄英,给他瞧了一眼,而后放下,对晏鸿之道,“请您把手上的书翻到第三十六页,不要叫我瞧见,我也绝不沾手。” 为表清白,她甚至离座走远了几步,背对两人。 晏鸿之年纪大了,有点老花,烛光昏昏,实在看不清楚,道:“我叫弟子替我瞧一瞧,无碍吧。” “无碍,我还未开始读呢。”程丹若笑答。 谢玄英便翻到第三十六页。 “然后呢?”晏鸿之问。 “请看向这一页第一行起始的字,至少……”她想想,笑道,“我学艺不精,至少五息的时间吧。” 谢玄英盯住那个字,左看右看,都没发现什么奇特之处。 “好了。”他说。 “把书合上,不要让我看见。”她道。 谢玄英立即合上书,压平页角。 程丹若转过身,重新坐回到床边的圆凳上,慎重道:“我要开始读了,请尽量不要说话,免得我分心。” 谢玄英心道:故弄玄虚。但不吭声,等着她露出破绽。 程丹若果然为难:“请把脸对着我,我看不见眼睛,怎么读的出来?” 谢玄英勉为其难地转过脸,还是不看她,只用余光扫过去。 这是个面容秀气的姑娘,肤色白皙,眸光有神,明明是及笄少女,神态中却不见羞涩与娇憨,反倒有一股浓浓的倦意。 他怔住,倏而记起她是被半夜叫醒,又忙碌了半个时辰,自然是要疲惫的。 还是不要戳穿她了。他想,人家姑娘讨生活不易,耍个戏法也是谋生,记得多给她些诊金才好。 “似乎是个很圆满的字呢。”她开口了,语调轻柔,“没有明显的缺口。” 晏鸿之挑眉看向弟子,正好捕捉到他一闪而逝的走神。他心中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就这样?” “我再仔细看看。”程丹若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细致地观察。 说来,古代能光明正大看美人的机会并不多,上次匆匆一晤,大半心神都在顾兰娘身上,尚未来得及一睹绝世风采。 此番再看,愈发惊叹。他的样貌像是造物主精心雕琢而成,五官无一处敷衍,仿佛憋足了劲头,誓要凡人震撼。 事实也确实如此。 瞧见他,仿佛在看日出云海,月生碧波,为自然的造化而心神摇曳,忘记去思考为什么这么美。 因为,本该就这么美。 霎时间,她心中的怨气都平了几分,唇角泛起浅浅的笑容:“我试着写写看,大概是这样的字形。” 她手指蘸水,潦草地画了一个圆润的方形:“是这样饱满的字形吧?” 谢玄英瞥她一眼,点点头。 程丹若沉吟了会儿,先写下绞丝旁:“我看到有棱角,应该是这个,右边的有许多撇捺,唔——是这个吧。” 她补完右边的部首,赫然是一个“缘”。 缘分的缘。 谢玄英暗暗吃惊,居然真的能猜对,怎么可能? “我读对了吗?”程丹若笑了。 他抿住唇,点点头,却道:“我不信仙法,必是你做了手段。” “这是自然。”程丹若忍俊不禁,“哪来的仙法,我骗你们的。” 谢玄英愣住了。 晏鸿之不由大笑:“姑娘是为了哄我疗伤,才有此一计吧?” “小把戏而已,老先生不要见怪。”她道,“我知道您也是不信的。” “仙家法术,岂是凡人能见,多是虚张声势罢了。”晏鸿之并非无神论者,只是见得多了,每每瞧见自称能感应神灵的,不是行走江湖的百戏,就是装神弄鬼的骗子。 但他也承认:“我明知姑娘在变戏法,却未看出门道。” 程丹若道:“那您好好治病,好好喝药,待身子痊愈,我就把这个戏法教给你可好?” 晏鸿之一愣,旋即大笑:“姑娘用心良苦。”他吩咐谢玄英,“一会儿药熬好就端来,我当着程姑娘的面喝下去。” 程丹若没想到古代士大夫也能这般促狭,登时失笑。 屋内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白芷很快熬出一碗药。谢玄英本欲服侍老师,谁想晏鸿之劈手夺过,仰头一饮而尽,爽快得很:“程大夫,如何?” “您好好休息,身边须有人时刻守着,一旦发现高热神魂,或是惊悸抽搐,马上来叫我。”程丹若有条不紊地吩咐。 谢玄英忍不住开口:“很严重吗?” “不算,严重的话,他的腿已经烂掉了。”程丹若道,“只是蛇毒种类繁杂,有些会损伤神经,这几日必须小心。” 又宽慰老人家:“您也别太害怕,应当无事,好好休息就是。” 晏鸿之上了年纪,折腾一晚早已疲惫,药服下便昏昏欲睡,含糊地应一声,靠着软枕就睡着了。 他的贴身小厮赶忙上前扶他躺下,盖好被子。 程丹若看看没什么问题,提起药箱:“告辞。” “我送大夫。”谢玄英礼节周到,将她送到门口。 “留步。”程丹若颔首,匆忙离开了院落。 谢玄英注意到,一离开屋子,她脸上的笑容和温柔就开始迅速消退,等到客套完毕,倦怠和漠然瞬间浮上眉间,眉尾落下来,仿佛汉代女子故意画作的愁眉。 她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不如意的心事。 “公子。”柏木察言观色,道,“您一晚没歇息了。” 谢玄英想想,道:“你留在这里,若有什么事速来报我。” “是,小的知道。” 他便返回禅房小憩,可不知怎的,翻来覆去睡不好,勉强养了会儿神,不到一个时辰就起来了。 小和尚提了热水,他问:“老师那边可好?” “老先生还睡着呢。” 谢玄英略微安心,用罢早膳,才去晏鸿之那里守着。 巳时左右,晏鸿之果然发起烧来,头昏无力,他忙叫柏木去寻程丹若。她来得很快,不出一刻钟就匆忙赶来,切脉辨证。 谢玄英忽然注意到,她裙角湿透,沾染不少泥泞,再一看,原来外头已经飘起了小雨。 这个柏木,怎么不知道替大夫打伞? 他瞥去严厉的一眼,眼藏责备。 柏木解释:“程大夫说就几步路,不要耽搁时间,直接就过来了,小人……小人没机会拿伞呐。” 16 那一眼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现在不是教训下人的时候,谢玄英抿住唇,问:“程大夫……” 程丹若道:“改一改方子,可有笔墨?” 柏木这下有眼色了,忙呈来纸笔,磨墨递笔。 她沉吟少时,写下药方。 谢玄英凑近去看,只见“蝉衣二钱,白僵蚕三钱、白菊花二钱……”,确实是清热解毒的方子。 就是字写得太差,不过端正可看而已,全无筋骨可言。且多俗体字,虽不妨碍理解,却难免潦草随意了些。 字如其人,这位姑娘究竟是守礼,还是不守礼呢。 “治病救人,贵在神速。”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民间多俗体字,药铺的人都识得。” 谢玄英点点头,略不自在道:“我并无他意。” 程丹若笑笑,吩咐小厮:“先去找寺里的师傅问问有没有,若是有,也省得下山跑一趟,一来一回不少时间。” 小厮:“小人省的。” 药材都是常见的,寺里果然有库存,匆忙取了拿来,在茶炉上煎煮。 程丹若又检查了蛇咬的伤口,红肿未消,但也没有溃烂,便知道不算严重,留下医嘱要他们及时喂药,未再多留。 她已经饿得受不了了,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禅房。 然而,白芷却红着眼眶迎了出来,说:“郝妈妈领了我们的饭食,却只给我们剩了两碗剩饭,姑娘——” 程丹若眼皮子一跳:“剩饭?她吃了我的菜?” 白芷忍着泪,委屈地点了点头。 程丹若沉默了下,道:“饭呢?拿热茶泡一泡,先吃再说。” “姑娘!”饶是白芷平日里再沉稳,此时也按捺不住了,“咱们就这样算了?” 程丹若忍下低血糖的烦躁,耐心道:“当然不,但当务之急不是找她理论,而是填饱肚子,吃饱以后我们再商量办法。” 穿越以后才知道,紫鹃、袭人、鸳鸯、平儿这样的大丫鬟,真的只存在于高门大户。 普通人家的普通丫鬟,就好像普通公司的普通员工,能够踏踏实实干完自己的活儿就算及格了。 偷懒耍滑如郝妈妈,捧高踩低如雀儿,才随处可见。 像白芷这样既肯干活,又忠心的丫头,已经能打70分,不能指望她什么事都能替主人解决了。 “你看,你也饿了,是不是?”程丹若好言相劝。 白芷这才缓过情绪,准备烧热茶泡饭。 程丹若则在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找出盐包,撒了点盐进去。一主一仆吃了两碗热腾腾的茶泡饭,补充了能量,才开始商量办法。 “你下午去趟厨房,花些钱要一碟点心来。”程丹若吩咐她,“不用太多,小份就行。” 白芷气愤未消,激动道:“姑娘是想抓她个正着?” “抓住了又有什么用?”程丹若叹气,她碰瓷不起赖皮的老仆,“你也别老想着出气,得罪了郝妈妈,她只要找几个无赖,告诉他们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弱女子,半夜三更的出了事,谁会替我们出头?” 白芷被她勾勒的场景吓到,惊惧交加:“不会吧?天心寺他们也敢来。” “寺里难道没有六根不净的僧人吗?”程丹若反问,“让她消停点,够了。” 白芷心有不甘,可也知道自家姑娘说得有道理,只是心疼钱:“一碟素点心,也要好十来文钱呢。” 程丹若道:“去吧,就这么办。” 白芷这才应下。 午后,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这等天气,义诊是别想了。 白芷很快要来点心,进门前还故意说:“姑娘,点心来了。” 天心寺做的素点心是白糕,没有夹心,加了点糖,甜甜的很饱腹。可惜一碟才四块,程丹若和白芷各分了一块,剩下的撒上巴豆粉,翻面放回碟中。 碟子就随手搁在入门的桌子上。 “下午无事,我睡个中觉,你也歇一歇。”程丹若嘱咐白芷。 白芷应了声,替她合上蚊帐,这才回偏房打盹。 程丹若很快有了睡意,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有人悄悄进了屋子,又快速离开。她在心底笑了笑,顿时入梦。 醒来后,桌上的白糕果然不见踪影,茅房处却传来阵阵恶臭。 白芷蹑手蹑脚进来,小声道:“那老货拉了半个时辰,活该!” “给她一副药,让她好生养着,这两天不必伺候。”程丹若嘱咐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药材减半,三、五天好不了,也不伤性命。” 白芷舒口气,欣然道:“奴婢这就去。” 程丹若望向窗外,雨帘潺潺。她不想留在这里闻臭气,干脆拿了伞,到外面去散散心。 不需要看诊,不需要伺候老太太,这难得的时光,不要辜负了。 踏出禅房,满目绿翠。 雨滴落在石阶上,滚落出一串串水珠,山间水汽弥漫,好若缥缈仙境,泥土散发着雨季特有的腥气,各色各样的小虫子全都爬出来,台阶上全都是扭动的小家伙们。 程丹若不敢往深山里走,提起裙角,准备去后面的亭子坐一坐。 雨这么大,僧人们不是在念经,就是在做功课,一人也无。她走到亭子里,收拢伞,眺望远处。 灰白的云雾压在天际,晶莹的雨水织成水晶般的帘子,树上停了躲雨的鸟儿,它们啄着羽毛,甩开沾染的雨水。 亭边栽种的木槿被打落,残红遍地,流入沟渠。 天地安静得只闻雨声。 程丹若坐下来,靠在栏杆上,倏而放松。 活在古代,她给自己打造了很多人设:品德出众的孝女、仁慈和善的大夫、宽宏温厚的小姐……对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 正是依靠这样的营业法则,她才将人设和自我割裂清楚,不至于活着活着,忘记自己的来路。 而现在,是她回归自我的时刻。 这种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大脑放空,再放空。 隔着木槿花,谢玄英在廊下立住了。 照理说,他见着亭中有人,又是女子,就该避嫌离开。 但出于某种……说不上是好奇,还是只是愣了下,他多看了一眼。 殊不知许多故事的开端,就来源于这一眼。 只是,和传奇话本中不同,谢玄英见到的不是少女惊艳灵动的一面,是一张漠然而疲惫的脸孔。 没有昨夜的镇定,没有巧变戏法的聪慧,所有的灵气都消失了。她支着头,眼睑低垂,容色憔悴,脆弱得像是随时会死掉。 谢玄英微蹙眉梢。 他虽长在富贵锦绣地,却跟着老师走过不少地方,也算是见过民生疾苦。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些逃难的百姓。 他们的眼睛也是这样黯淡阴沉,光活着就好像耗光了力气,对未来无所指望,过一天是一天。 程姑娘青春正好,又非缺衣少食,怎会如此呢? 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他思量着,记起柏木之前的话。 这个长随十分机灵,早前就和人家的丫鬟套了话,不仅弄清了她的来历身世,连同陈家的老仆奴大欺主的几桩劣迹,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今儿中午去提饭,又听见烧火的小沙弥说什么那妈妈提了饭,却自己吃了,叫程大夫饿肚子,丫头这才使钱买点心吃。 可恶的刁奴奸仆。 他正出神,冷不丁瞧见前方来了个人,是个提篮子的小沙弥。 “程大夫。”他气喘吁吁地说,“可算找到你了,这是山下王大娘的儿子送来的鸡子,说感谢程大夫昨儿救了他娘。” 有人来,程丹若便打起精神,恢复成温和可亲的小姐,道:“义诊不受诊金,你退回去吧。” 小沙弥苦着脸:“我说了,可他非给不可,道是不收诊金,没说不收鸡子,左右不值几个钱,乡下人家都有的。” 病人知恩图报,是大夫最大的幸运。 她看篮子里鸡蛋不少,约十来个,只是个头都不大,怕是攒了许久,想想,挑出两个,又拿一个给小沙弥:“同他说,如今天气热,放不住,这些尽够了,剩下的若再送来,我就一个都不要了。” 小沙弥被塞了颗鸡蛋,略有羞涩,却馋,小心收到怀里:“我这就去。” 程丹若看他离开,打伞往灶房去。 谢玄英恐与她撞见,连忙转身返回,差点和赶来的长随撞个正着。 “公子……”柏木后面的话,在自家主子逼人的眼神中,全都咽了回去。 程丹若往这边看了眼,似未察觉异常,绕着鹅卵石的小径走远了。 谢玄英暗松口气,转头问:“老师如何了?” “已经醒了,服了药。”柏木试探,“不若叫程大夫再去瞧瞧?” “我先去看看。”他瞥了柏木一眼,冷冷道,“平民之家,尚且知恩图报,何况我等?” 柏木:“呃?公子的意思是……” “去厨房关照一声。”谢玄英道,“还要我教你吗?” 柏木终于懂了:“是,小人这就去办。” 谢玄英大步离开。 回到禅院,晏鸿之果然已经醒了,正由仆人喂粥喝。 梦觉大师在一旁拨着算筹。 “老师。”谢玄英虽是贵族公子,却在侍奉老师上尽职尽责,上前就想接过仆人手中的粥碗。 晏鸿之抬手阻止了他:“我这里不需要你,去帮子思吧,他文采斐然,算数却是半吊子。” 梦觉大师俗名苏仪,字子思,虽出家多年,老友还是以旧称相呼。 听见朋友戏谑之语,梦觉大师也不以为忤,道:“如今开始,为时未晚。不过三郎,既然你算得比我快,就来替我解一解这难题。” 谢玄英一看,是道修堤的题。 原来,天心寺位于长江附近,他欲由寺庙出面,筹集善款,加固堤坝,正要计算增加的堤台面积和所费的物料。 这确实是个复杂的问题,如今常见的算法是《河防通议》的例题,有现成的方法可用,但实际情况显然更复杂一些。 首先要弄清楚堤面的南北高度,堤长和堤阔多少,又要加宽多少。 然后,倍南高加北高,合并南头上下宽折半,相乘。 接着倍北高加南高,合并北头上下宽折半,相乘。 两个数值合并,乘与堤长,就得到了截面的六倍体积,除以六,不尽余分。 谢玄英拨弄算筹,提笔记录。 “10113.33?”他差一步的时候,旁边有人报出了答案。 他豁然抬头。 17 尽心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是来查诊的,没想到撞见了古人的几何算数。 刚巧晏鸿之更衣,梦觉大师念经,她就踱步过去瞧了一眼,顿时看住了。 没想到古人算几何题这么好玩,把不规则的几何扩充六倍再计算。但等到她自己心里用方程算了一遍,发现最后得出的公式确实如此。 厉害了。 “程大夫也学过算术?”谢玄英顾不得男女之防,讶然出声。 自心学盛起,女子读书不再是稀罕事,高门大户的人家都会叫女儿习女四书。再开明些的人家,也教两句诗书,以彰才学,今后若能与夫君琴瑟和谐,不失为佳话。 然则,以程丹若的出身,略识些字便是十分难得。即便商户之家,也是学习方田粟米的算法,少有牵扯到水利的。 不独是他,连晏鸿之都不禁露出好奇之色。 程丹若一时踟蹰。 她没在古代学过数学,对于当下的数学水平拿捏不准,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女人懂数学诧异,还是水平太高而惊讶,谨慎道:“略会一些。” 谢玄英抿唇,别开目光。 “那才好不过。”梦觉大师不动声色,将修堤之事说了,“姑娘可愿助敝寺一臂之力?” 且不说长江水患,遭难的是所有人,她亦在其中。即便远在天边,能为此尽一份心力,也不该推辞。 程丹若点头:“若大师不嫌弃,我愿一试。” 桌上仅有一个算筹,谢玄英迟疑片时,借着整理砚台,假装不经意地推过去。 但程丹若并不会用这个。 她翻阅《河防通议》,发现古人在水利上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修河堤要用什么木头,用几条,扎缝草几束,线道板几片,竹索几条,全都写得明明白白。 古人真了不起。 她惊叹着,原以为遗忘的公式和方程逐渐浮上脑海。 毛笔写数字并不顺手,墨迹团团晕染。 梦觉大师道:“施主用的是身毒的写法。” 程丹若一怔,旋即想起阿拉伯数字源于印度,梦觉大师钻研佛经,认识这个并不稀奇,便笑道:“是,我学的不是常见的算术。” “似是源自西洋。”晏鸿之道,“近年来,常有西洋之作传于国内,据说颇有可取之处,只是文字不通,读来辛苦。” 程丹若神色微动。 看得出来,这位老先生地位非同一般,既与主持相交,又有顾家表亲做弟子,恐怕颇有来历。这样的人说一句话,抵得过普通人说一百句。 “老先生真厉害。”她克制心绪,尽量自然交谈,“我学的确是西洋算法,若您想知道,等您好了,我可以同您说一说,只要您别嫌我愚笨。” 记得没错的话,宋元是古代数学的巅峰,但到了元代以后,便慢慢落后了。更不要说,这位美人公子看起来像是很懂水利,假如能解决水患,不知道能救下多少人。 机会难得,冒风险也值。 而晏鸿之是随性之人,虽然虚弱得连走路都要人扶,但兴头上来,直接应下:“那再好不过,不知程姑娘能留几日?” 程丹若一顿,倏然心涩。 “我尽力而为。”她避开了这个问题,正色道,“请您放心。” 她这么认真,晏鸿之反而有点惭愧。 他只不过出于好奇,随口一说,人家却这般当回事地应下了,又想她白日要义诊,难免辛苦,有意委婉解释,却不料伤口好一阵刺痛。 怕痛的他顿时把话抛到九霄云外,嘶嘶吸气。 “程大夫,算学且放一放。”晏鸿之靠到榻上,苦笑,“我这伤,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程丹若的回答也非常有医生风范:“好好吃药,多多休养,便好得快。” 晏鸿之哑口无言。 然而,程丹若说是这么说,还是尽职尽责地检查伤口,给他把脉,末了道:“老先生宽心,伤口恢复得不错,应当不是什么剧毒蛇,再休息两天就好。” 晏鸿之摇摇头,丧气地靠在软枕上。 程丹若心中挂念着算数,但不想表露得太明显,便道:“既然您遵守诺言,每天按时吃药,我现在就把‘读眼术’交给您。” 这下,屋里的其他人也来了兴趣。 “戏法说穿了,其实很简单。”程丹若拿起之前的两本经书,解开奥秘,“我第一次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就翻了一翻,记住了三十六页的第一行第一个字。” 晏鸿之质疑:“可是,页数是我所控制,姑娘如何知晓是哪一页?” 程丹若笑道:“不管你叫停时,我翻到的是哪一页,我都说是三十六页。” “当真?”谢玄英不由问,“可当时你明明给我看了……” 程丹若问他:“你看清了吗?” 他顿住。 “人的眼睛要看清这么小的东西,需要一点时间。”她解释,“只要速度快,理直气壮,谁会不信我的话?” “原来如此。”晏鸿之恍然大悟,又笑,“姑娘的胆子可够大的。” 程丹若却道:“非也,戏法的关键在于声东击西,看客以为是在读眼的时候做了手段,实则相反,一切安排都在不经意间做下。” 众人皆点头道是,不免又夸了她几句巧思。 见时候还早,尚未到晚饭时间,程丹若也不急着走。 按照明朝的时间线,利玛窦要16世纪末才能来,离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还要一段时间。 她时间不多,也许过两天就要回陈家,假如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找到识货的人,把数学传播开去。 故而佯装未察觉到不妥,重新拿起笔算题。 计算物料并不难,只是繁琐,比较麻烦的是需要修补的堤面的面积计算。 就是立体几何。 程丹若习惯性地画出图形,添加辅助线。 老实说,她算的速度比谢玄英慢一点。因为《河防通议》中对于常见的计算已有定理,套上去即可。 程丹若不太懂那个,照自己的方法算,还得想一想。 但两人一对答案,结果是相同的。 她心中快慰,暗想,虽然穿越这么多年,数学居然还没丢,可见当年读书的时候没偷过懒,知识不负人。 但一转念,想及自身的处境,又觉悲哀。 对面,谢玄英瞥过眼光,心起余波。 当下的读书人,自然以四书五经为要,但晏鸿之除了继承李悟的纯真说,自身亦有主张,反对空谈,提倡经世致用,认为学问是立身之本,实物是治国之用,两者互为表里,相辅相成。 谢玄英随他读书,不忌杂学。 而以他的身份地位,所受的教育就是夏朝最顶尖的一拨,即便只会“一点”,也远胜旁人。 可现在,一个幼失怙恃的孤女,居然也通算学,且非方田(平面几何)、粟米(比例换算)、盈不足(盈亏问题)这些常见的管家经商之法,而是商功(工程类和体积换算)。 这让他想起了另一位半师,师母的堂妹,尚宫洪月霞。 她精通星象历法,少有学名,丧夫后入宫为女官,颇受赞誉。前几年,她受命入钦天监,编纂每年的历书,还画过星象图。 谢玄英随她学过历法星象,知道那是门艰深的学科,故颇为敬佩。 不过,无论心里怎么想,他脸上不会表露分毫,仍然一看也不看程丹若,低头翻书。 气氛有点微妙。 程丹若回过神,意识到今天已经太晚,便主动告辞。 回到厢房,白芷已经提回了晚餐。四菜一汤,东坡素肉、梅干菜茄子、木耳豆腐皮、面筋炒时蔬,还有芦笋百合汤。 程丹若惊讶:“怎么这么多?” 白芷回答:“是老先生那边吩咐的,说姑娘这边的饭食与他们一样。” 原来又是病人家属的谢礼。 她略一思忖,未曾推拒。 想来那样的人家,平白欠了自己人情,反倒在意,不如让他们偿还一二,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好好饱餐一顿。 * 程丹若离开后,谢玄英的视线一直没离开她演算的纸。 他很想拿过来看一下,然则私看女子的笔墨不是君子所为,只好扫一眼,再扫一眼。 屋里没有人注意他。 梦觉大师方才已经离去,晏鸿之服了药正在安睡。禅房里只有小厮拿着拂尘,有一下没一下驱赶着恼人的飞虫。 他慢慢伸出手,拿过了桌上的纸。 平心而论,程丹若的字迹并不出众,主人似乎尽力想把字写得端正整齐,但也仅此而已,筋骨全无。 所谓字如其人,若在此前看到这样的字,他一定会认为那是个平庸的女子。 可见识了程丹若的医术和算学,这个印象自是不可能再有。谢玄英想了想,猜测她许是没有时间,抑或是没有足够的纸笔练习。 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还要照顾重病的舅祖母,生活想必十分艰难。 记得那日上巳,众女子穿金戴银,满身绫罗,唯有她一身布裙,素淡贫寒。 谢玄英倏然不忍。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 他出生侯府,世家公子,早已习惯自身的富贵与他人的贫贱。他从未感到有任何的不妥,就好像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世间的规则本是如此。 但他确实对程丹若产生了一星半点的不忍心,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 不过,少年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 东西到手,他的注意力便落到了纸上的图画中。 程丹若在纸上画出了堤面图,并标注了一些奇怪的符号,还添加了线。 将图案分割后再计算? 谢玄英读不懂字符,然则数据是相同的,他自己的计算与她对照,很快翻译出10个字符的意思。 然后重新以汉字书写,复盘她的计算方式。 这是崭新的计算方法,他推算入神,一时未曾发现晏鸿之醒了。 直到老师开口:“三郎,你还在算?” 谢玄英一惊,本能地藏起了纸。 18 佛前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天色渐暗,光线昏昏。 晏鸿之为病痛所扰,未曾发现异常,随口道:“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老师感觉如何?可有不适?”谢玄英面无异色。 “倒也没那么疼了。”晏鸿之换个姿势,摆摆手,“赶紧回去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是。” 谢玄英关照小厮几句,这才掩门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柏木点上灯,替他宽衣洗漱。解开外面的道袍时,折起来的纸团掉落在了床铺上。 谢玄英又是一惊。方才骤然遭到惊吓,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塞入袖中,竟忘记取出了。 私藏女子的手稿,大大不妥。 眼见柏木叠好道袍,转头就要发现,仓皇间,他只好直接将被子一扯,盖住了掉落的纸团。 柏木没有发现,端水服侍他洗漱。 好半天,谢玄英才打发走他,躺入帐中。 照理说,他最该做的就是烧掉它,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对谁都好。但纸上的内容还未研究透彻,着实舍不得就此毁去。 可这要是被人发现……谢玄英可没忘记自己缘何来的江南。 还是烧了的好。 他捏住纸团,却迟迟没有办法下定决心。 又不是什么情事艳词,他不说,谁知道这是什么,怕是许多人根本看不懂,还以为鬼画符呢。 他翻过身,伸手将纸团塞回枕下。 既然不能留在身边,明天还给程姑娘就是。 他心中微定,本以为自此安眠,谁料一念才平,一念又起。 梦觉大师说,程姑娘的父亲不过是惠民药局的大夫,观其字迹,也不似有大儒教导过,她自何处学来的西洋算学? 莫非是自学成才? 若如此,定十分不易。 他暗暗感叹着,忽而惊醒。 怎得无缘无故,思量起闺阁女子来?实在太轻薄了些。 谢玄英按下心间异样,竭力摒弃杂念,平缓呼吸。可有的事,越想不去想,大脑却偏偏就要想。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 他想起另一件印象特别深刻的事:顾兰娘摔跤,被着急的仆佣急忙抬走,没人注意到她还在下面,正艰难地往上爬。 那一刻,谢玄英莫名不舒服。 再怎么说,程丹若都算救了顾兰娘,即便留个丫头扶一把,也算是尽了心意。 但偏偏留她一人。 所以,他留下了,伸手拉了她一把。 在此之前,他以为女子的柔荑该如书中所说,柔若无骨,仿佛一捧豆腐,用力了就会碎。 谁想握住他的那只手,固然纤细白皙,却十分有力。 隔着布料,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坚韧与力量。 谢玄英善射御,因而十分肯定,这只手绝不是刺绣执棋的手,她肯定要做一些力气活,手指方有这般力气。 真可惜,练字最需要这样的手,程姑娘却写不好字……停! 太冒昧了,今天是怎么了?为何屡屡犯错? 谢玄英翻过身,不能不在意。 按照心学的理念,有些不好的念头,不是不做就行了,而是要在心里就根除不好的念头,以此指导正确的行动,此所谓“知行合一”“致良知”。 他自省,我为何会有此轻薄的念头呢? 我想亵渎程姑娘吗?不,几次承她情,他心中颇为感念。那么,是因为少年精血足,思慕少艾吗?这……也未见对其他女子如此。 思来想去,还是归根于偷藏之举。 此非君子所为,他心有愧疚,方才多思多想。 明日须将算纸归还才好,再向她致歉,阐明自己绝无他意。 默默下定决心后,他终于得到安稳,片刻便沉沉睡去。 * 次日清晨,雨停了,太阳早早地冒出了头。 程丹若昨夜默写初中数学的知识点,起晚了。 白芷已经将早餐提了过来,并同她道:“姑娘,郝妈妈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再耽搁下去不像话。” “她是粗茶淡饭,待得无聊了。”程丹若不动声色,“你和她说,这事我已有主张,欲请人带信回陈家,劳烦夫人派人来接我,她身体不适,最好不要挪动,再多住几日为好。” 白芷点点头,却也劝诫她:“姑娘,咱们出来五日了,时间久了,老太太那边怕也交代不过去。” “五日怎么够,至少七日方能显我诚心。” 搁在过去,程丹若已经早早归去,不让陈老太太心里疙瘩。可她既然有了要陈知孝兼祧的想法,刷好感度就不再是第一位的。 白芷仍想再劝,可程丹若已经不想听了。 她收拾药箱,如常下山义诊。 今天来求诊的人比往常多了一些,许多人是听说了她的事,专门从较远的地方赶来,路上就走了一天。 程丹若不得不再次感慨,古代穷人看病何其难也。 这次的病人却是比较棘手,腹部积攒了大量内液,五十多岁的老人,肚子高高涨起,四肢却枯瘦无比,十分可怕。 程丹若见他脉细、舌红、苔少,且伴随高热和腹泻,便问他家住哪里。 他的儿子说家住河边,全家人都以捕鱼为生。 “是血吸虫。”她已经猜到了原因,这是古代社会的一大疾病,因为常年在河边生活,或是饮用了不干净的水,就有可能被钉螺感染。 一直到解放后,血吸虫病才逐渐被治好,退出日常生活的舞台。 “虫?”一家人面面相觑,紧张地问,“大夫,能治吗?” “能。”程丹若一边写药方,一边解释,“半边莲四两,煎服,可利尿,减少腹水。具体如何服用,我都写清楚了,到药铺给他们看这张纸就行。” 他们听不懂,但千恩万谢,全家跪下来给她磕头。 程丹若叫僧人扶他们起来,关照:“以后不要随意下水,水中有虫,会钻进你的皮肤,知道吗?” “哎哎。”他们连连应下。 可程丹若知道,答应归答应,全家都靠水生活,怎么可能离水远一点?不过白说两句,求个心安罢了。 晚些,又来病人。 一个女人流产多次,问该怎么怀上孩子。 程丹若对这着实无能为力,只能建议她怀孕后,尽量躺在床上不要轻动,好好养胎。 可她说,丈夫游手好闲,从来不下地种田,全家就靠她做活。她休息了,没有人洗衣、做饭、插秧、收割,丈夫要打她。 话说到这份上,大夫又能做什么呢? 古代虐妻的丈夫太多了,打死了,没有娘家人,死了也白死。就算有,且娘家争气告官,最后结果也难料。 根据律法,丈夫杀死有罪的妻妾,如辱骂长辈、通奸,只需杖一百。而妻妾因为丈夫殴打谩骂而自杀,丈夫不受惩处。 病人遗憾离去。 程丹若物伤其类,情绪一落千丈。 勉强熬到日落,打发白芷回去休息,想找个地方清净会儿,消化一下吸收到的负能量。 大雄宝殿门口,小和尚在扫地,见到她笑:“程施主,你来得正巧,里头没人,快进去拜拜菩萨,求个好签。” 这话戳中了她的内心,程丹若想,我就算不信神佛,求一求也是好的。 她进殿,诚心叩首。 希望佛祖保佑,放她一马,不要叫她沦落到以色侍人,或是生孩子生到子宫掉出来,抑或是摊上中山狼,被活活打死。 不求姻缘,不求富贵,不求做人上人。 我只想做个人。 小和尚昨儿得了她一个鸡子,投桃报李,主动递过签筒,老气横秋地说:“程施主求个签吧,求佛祖给你一个如意郎君,今后儿孙满堂。” 程丹若失笑:“我不求婚姻。” 小和尚讶然:“为何?”他困惑,“这里的签文最是灵验,去年有位施主求得上上签,今年便嫁了如意郎君,特来此地还愿呢。” “灵不灵验,都与我无关。”程丹若仰头,望向佛祖,“我对婚姻没有期待。” 小和尚更茫然了,呐呐问:“施主……不嫁人了吗?” 程丹若当然不想嫁人,可即便对着小孩,也不能这么说。 她换成一个容易被接受的说法,道:“如我这般的家世,恐难有好归宿。我只希望自己的运气不会太糟糕,不用做妾,不受凌辱,不被殴骂。” 小和尚惊呆了。 他见过很多来求姻缘的女子,有富贵的,也有贫困的,可每个年轻女子都渴望能嫁一个如意郎君,有幸福美满的婚事。 只有程丹若,说出了这么令人绝望的话。 “施主……” “不是很贪心的愿望吧。”程丹若闭上眼,道,“希望能够灵验。”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 窗外,谢玄英握紧手上的纸,于廊柱后久久伫立。 他本想半路拦住程姑娘,将昨日的笔墨归还,却未料到听见了这样一番话。 比起懵懂的小和尚,他受到的冲击更大。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他所看所见,但凡是未婚的男子女子,谁人不渴望与心爱之人结为鸳盟? 程姑娘……纵然没有心上人,也该盼望着嫁于良人吧。 怎会一丝期冀也无。 即便是他,也怀有不可明说的向往,渴盼今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19 前路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拜完佛祖,回屋吃晚饭。 饭毕,白芷向她回事,道:“奴婢已经同郝妈妈说过了,她说一来一去甚是不便,自己再吃两剂药便好,问姑娘可否后日启程?” 后天就是第八天了,于情于理也该回去。程丹若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吧。” 白芷松了口气。 程丹若假装没有看到。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今晚是个机会,希望能打探些消息,否则回到陈家,又是四四方方的鸟笼子,再难脱身。 “时候还早,我去趟老先生那儿,你留下,稳住郝妈妈,莫叫她起疑心。”程丹若吩咐。 白芷赶紧看天:“快入夜了……” “我会尽快回来。”她不容置喙。 白芷只好噤声,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往别处的禅房去了。 晚风悠悠,夕阳满山。 程丹若扶正银簪,踏进了禅房,里头已经点起灯来,美如画的年轻公子,正服侍用完饭的晏鸿之服药。 “程大夫来了,可是怕老朽不按时用药?”晏鸿之玩笑。 程丹若笑笑,亲切道:“您的身体好些没有?” “好多了。” “我再给您把次脉。” 晏鸿之这把年纪,着实不必避讳什么,笑着伸出手腕。 程丹若细心切了脉象,又看了看他的伤口,确实已经愈合,便道:“伤口已经无碍了,只是,今后得千万小心些,夏日多蛇虫,夜间莫要外出。” 又同他说今日看过的病人,“等闲无事,不要靠近水边,水中多虫蛊,容易感染人身。上午来的老人家同您差不多年纪,腹中全是水,鼓如孕妇,不好治呢。” 晏鸿之亦有所耳闻,只是被一个姑娘家如此嘱咐,不免好笑。 “是是,程大夫所言,我都记下了。” 程丹若这才放过他,取出昨夜默写的初中数学知识点:什么叫直角,什么是补角和余角,三角形的内角和外角,多边形的内角和…… 林林总总,都是一些基础但必须的内容。 只有学会了这些,后面才能做几何。 当然,她也有私心,一上来就放大招,怎么能显出自己的本事? 晏鸿之接过来,细细看了。西洋算数与国内的算学大有不同,注重理论而非实际运用,表达十分抽象。 好在这些都是浅显的定理,与所学一一对照,便也能理解个七七八八。 “倒也多有助益。”晏鸿之如此评价。 程丹若一听,便知道牌打小了,便取出另一张纸:“这是我出的题,用的便是这西洋的理论。” 《九章算术》里有勾股定理的题,只是非常简单,她在原题的基础上改了改,增加了难度。 这回,晏鸿之的表情便严肃多了。 “程大夫,你袖中还有一张。”谢玄英突然开口,“可否一看。” 程丹若不意他眼尖,瞅见了底牌,顿了顿,才笑:“当然。” 这是二元一次方程。 他看了眼,马上认出来:“天元术。” 目前计算方程,最复杂的莫过于四元数,既是设立天元、地元、人元、物元四个未知数,也就是四元方程。 但这太过艰深,能够习得天元术,已经非常了不得了。 他暗自惊叹,却没想到程丹若比他还要震惊。 她没想到自己小觑了古人,以为能拿方程就能唬住,这下可好了,人家早就见过类似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装X不成反被秀。 尴尬。 良久,晏鸿之看完三张纸,才道:“程姑娘博学,这些算法我未曾见过,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程丹若却当他宽慰,竭力维持平静,道:“您过奖了,我不过是闲暇算着玩,献丑了。” “不不,姑娘太自谦了。”晏鸿之沉吟少时,道,“我有一好友,醉心于算学天文,若能一窥此法,必有帮助。不知可否抄誊一份,必有重谢。” “当然可以。”程丹若一口答应,却也诚实道,“只是,这不过是我随意默写之物,并不完整……” “无妨。”晏鸿之连连摆手。他可不好意思骗人家的家传绝学,抄写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因而道,“学问无价,姑娘善心,老朽却不可倚老卖老,平白无故骗你的东西。” 他看着程丹若,抚须道:“姑娘若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说来,老朽虽年迈,倒也有一二得力的学生。” 程丹若顿住。 她明白,晏鸿之应该看穿了她有意无意的示好,不过出于同情,没有拆穿罢了。 在这样的人精面前,装傻反倒落于下成。 她点点头,开门见山:“我想请问老先生,是否知道江南一带,有什么地方能够允许我这样的人出家清修的?” 晏鸿之愣住了。 他以为程丹若所求的,不是打探亲族的消息,便是询问当年造成寒露之变的罪魁祸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要出家。 “姑娘青春正好,缘何意欲出家?”他惊诧不解。 程丹若自然不会和古代士大夫说,我不要嫁人,我命由我不由丈夫。她巧妙地找了个理由:“不过是恩孝两难全罢了。” 忠孝两难全,为君主效力,就不能侍奉父母。这是古代男子普遍遇到的问题,他们也非常有经验,知道该如何抉择——当然是做官重要啊。 “可否细说?” 程丹若摇头。 可不能细说,子不言父过,同理,也不能言恩人的过失,刚才说一句,已经是极致,再说下去,反倒会叫他们认为她薄情寡义。 果不其然,她闭口不谈,晏鸿之却高看一分,沉吟道:“姑娘许是不知,本朝律令,民家女子年未及四十者,不许为尼姑女冠。” 时下,若庵堂出现青年女子,要么是寺庙收养的弃婴,自小在寺中长大,要么就是淫祠野寺,借修行之名,行苟且之事。寻常人家的女子,除非犯下大错,才会被送去家庙修行。 这就不好和程姑娘明说了。 程丹若亦不曾留意,只顾震惊。 她原考虑效仿妙玉,以出家人的身份行医。既能博取名声,又不必困于后宅,受制于人,却没想到本朝居然不允许年轻女子出家。 红楼误我。 她叹息一声,敛衽福礼:“是我冒昧了,请老先生当做未曾听过。” “无妨。”晏鸿之亦有歉意。他是真心相助,可恩孝都是家务事,外人怎能轻易置喙? 只好笼统地安慰:“姑娘仁心仁术,必有福报。” 程丹若苦笑。 好心真的有好报么?她辛辛苦苦学医,想救死扶伤,却被丢来古代,战战兢兢照顾陈老太太五年,得来的却是分享丈夫的结果。 然而,这些苦楚不能与外人道,只能全部咽下,面上仍要若无其事地感谢:“那我借您吉言了。” 她看看天色,起身告辞:“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老先生休息了。您多保重。” “天色已晚,不留姑娘了。” “留步。” 灯花爆裂,烛光摇动。 谢玄英拿起她遗落的三张纸,道:“老师,这个……” “你记住了?” 他点头。 晏鸿之想想,道:“你去还给程姑娘吧,闺阁之物,还是谨慎些好。” “是。”谢玄英追了上去。 月光淡淡,竹影遍地。他一路追到竹林里,却瞧见她在竹影下踟蹰片刻,忽得坐到了一旁的石头上。 她支着头,手掌捂住面孔,久久不动。 谢玄英为难:她在哭吗? 一时踟蹰徘徊。 然而,程丹若没有哭。 她咬住嘴唇,反复提醒自己:没什么好难过的,失败很正常,你又不是小说女主角,一切都能心想事成。 往好处想,至少今天排除了一个错误的选项。 她深吸口气,屏住,再缓缓吐出,不断重复着深呼吸。 慢慢的,泪意忍住了。 程丹若镇定下来,安慰自己事情未必就这么糟糕。 陈老太太不傻,不会耽搁孙子的前途,至少定亲后才敢提,还有时间。 肯定有别的办法,不慌,不能慌。 “姑娘。”白芷提着灯笼来接,见到她孤身一人,大惊失色,“你没事吧。” 程丹若已恢复如常:“我无事。” “姑娘的眼睛……”白芷担忧极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程丹若怕她追问,飞快错开话题,“我明日写一封信,回城的时候,你暂且不必跟我回去,先回家中一趟。” 白芷应下,欲言又止。 程丹若问:“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姑娘,传言……可是真的?”陪她长大的丫鬟或许不够聪明,却足够了解她的主人。 “什么传言?” “是紫苏同我说的,她娘是夫人屋里的,她们都在说,老太太想让姑娘嫁予二少爷为妾。” 都在说?谁的手笔?黄夫人还是老太太?程丹若才动脑筋,便觉头胀,只好模棱两可:“或许。” 白芷犹豫:“那姑娘的意思是……” 唯有的一个手下,不能含糊过去,令她寒心。程丹若揉揉太阳穴,尽量合理解释:“白芷,人贵自重,就算程家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也不能轻贱自己,令父母蒙羞。” 偷听的谢玄英登时恍然。 陈家对她有照料之恩,欲让她为妾,她迫于恩情,不便拒绝。可若答应,又对不起父母的教诲,家族的门楣,乃是大大的不孝。 他不免皱眉,以良为贱触犯律法,只不过民不举官不究,且程姑娘孤身一人,能得一归宿,也算不错。可她既不甘愿,陈家挟恩相逼,便是落了下乘。 再说了,以程姑娘的才情,做妾着实辱没了。 他思量着,不知不觉往回走。 “公子,你怎的去了这么久?”柏木追上来问。 谢玄英蓦地回神,这才想起又一次忘记交还笔墨。但一回生两回熟,他立即将手稿塞入袖中,若无其事道:“有件事,我要你亲自去办。” 柏木垂手肃立:“公子请吩咐。” “回城后,你打听一下陈副使家的事。”他盯住长随的眼睛,“不许走漏任何风声。” 柏木惊讶无比,可仍然答应:“是,小人一定仔细打听。” * 《高中语文》(选修七) 第二单元·古代戏曲 《思美人》第二折第二出《三送医书》 [尾声](生上)夜雨惊梦,远闻钟鼓,步入庭院深深:唉,小姐呀,你一片孝心感我心,慈悲救人如甘霖,医书不过三四页,却抵千金百奇珍。我殷殷送书到窗下,却闻小姐心事生。欲叩窗扉恐唐突,独立寒宵又转回,三送医书三度休,莫非良缘天安排? -- 课后赏析:昆曲《思美人》主要讲述了立志成为医女的奇女子丹娘与侯府公子谢郎之间的爱情故事…… 20 难自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最后一日,程丹若只义诊半天,下午日头太毒,改而在禅房抄经。 既然是祖母的冥寿,又来了佛寺,总得意思意思,抄点经文供上,也算是她一片心意。 程丹若调整好心态,权作练字,慢慢打发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柏木趁郝妈妈外出提饭,悄悄塞给白芷三十两银子,说是诊金。但被白芷拒收了:“我家姑娘说过,此来是义诊,不收诊金。” 柏木道:“程大夫劳苦多日,若是分文不收,如何过意得去?” 白芷虽然不够聪慧,却足够听话,坚决不肯收下。 柏木无法,只好回去复命。 谢玄英并未强求。 次日一早,他们用过早饭便启程返回。临行前,谢玄英将算好的修堤物料整理妥当,交给梦觉大师,并捐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柏木替自家公子道明关窍:“一百两是修堤所费,五十两是程大夫在寺中点长明灯的花费。” 梦觉大师:“噢?” “程大夫不肯收诊金。”柏木解释。 梦觉大师拨动佛珠,微笑:“知道了。” 而后,于告别之际,意味深长地对晏鸿之说:“你收的弟子,倒颇有‘纯真’之风。” 他这里的纯真,指的当然是纯真学派。 晏鸿之不解其意,只当他赞美自己的学生,喜滋滋应下了。 谢玄英也未曾察觉异常。从小到大,他赞誉不断,听得耳朵起茧子,礼节性地施礼辞别。 马车轱辘走远,消失在天边。 天色渐亮,午间时分,陈家的马车来了。 当然,比起谢玄英准备的云头青缦马车,作为庶民的程丹若,只能坐黑油皂缦的平头马车。 赶车的也不是马,是骡。 好在程丹若和白芷的体重都不大,郝妈妈又病着不作妖,速度不算太慢,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天黑前回到了松江府。 松快几日,又要进鸟笼子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第一件事就是去萱草堂拜见陈老太太。 果不其然,一走多日,陈老太太已经有些不高兴,不冷不热地问:“回来了?” “请老太太安。”她福身下蹲,结结实实行满请安礼。 陈老太太面色淡淡:“起来吧。” 程丹若起身,十分明显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而后松口气,面上露出喜色:“看到老太太气色颇佳,我也放心了。这几日在外头,没了您的看顾,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马屁拍得有点虚伪,可谁也不会戳穿她。 陈老太太缓和了神色。 程丹若赶紧奉上一串佛珠:“这是我请托寺中高僧开光诵经的菩提珠,祝佑老太太百病全消,延年益寿。” 少有老人不迷信,更罕有老人不爱活得长的。 陈老太太转怒为喜,枯瘦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欣慰道:“有心了。” “丹娘能做的也就这些了。”程丹若垂首,不好意思道,“还盼您别嫌弃。” “你心里惦记着我这个老太婆,就够了。”陈老太太似有所指。 程丹若霎时噤声,心里却很无奈。 其实,陈老太太生病前,婆媳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差。 陈老太太寡妇带大两个儿子,性情刚毅,在后宅说一不二,黄夫人出身良好,贤惠孝顺,无子时主动替丈夫纳妾,打理后宅也井井有条,无可指摘。 然而,陈老太太中风后,一切都变了。 重病本就折磨人,当人日复一日瘫倒在床上,身体不能动弹,饭要人喂,尿要人把,对于心理是极大的考验。有许多病人本来通情达理,病后也会变得古怪牛性,常常折磨家人。 搁在现代,子女还能请护工找保姆,但在古代,丫鬟仆婢再多,当婆婆的要磋磨儿媳,谁能反对? 这是“孝”。 只要陈老太太点名要儿媳妇侍疾,黄夫人就得一天到晚待在这里,替婆婆喂药擦身倒尿壶。 本来尚过得去的婆媳关系,在短短半年内迅速恶化。 那段时间,程丹若也被折磨得不轻,睡眠不足,焦虑抑郁,头发大把大把掉,逼得她孤注一掷,直接中西结合莽了过去。 运气不错,陈老太太居然慢慢恢复了。她也因此得到老太太的欢心,连陈老爷都夸赞过她几次,算是在陈家立住了跟脚。 然而,婆媳间的仇却结下了。 黄夫人恨老太太作践人,老太太恨儿媳处处违逆,结越结越深,已经到拿孙子的婚事斗法的地步了。 程丹若一点都不想介入其中。 一个是实权领导,一个是名义上的大领导,谁都得罪不起。 她装傻,使出浑身解数,将老太太哄得暂时忘了这事,然后伺候她睡下,这才前往正院向黄夫人请安。 说实话,点已经过了,黄夫人已经用罢晚饭,卸妆洗漱呢。 听了丫鬟的通报,她也懒得重新梳妆,随口打发:“同她说我知道了,叫她好生休息,明儿再来吧。” 丫鬟原样转述。 程丹若没说什么,在屋外行礼请安,做足礼数后,才返回自己的房间。 紫苏已经烧好热水,准备服侍她洗浴。 “我自己来就好。”程丹若婉拒丫鬟的帮忙,自己解开头发洗澡。 肌肤浸入热水,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片刻。 太不容易了。 在古代洗澡可是件麻烦事,要烧热水,要注意不能受凉,冬天一月洗两次已经很好,夏天才能稍微任性一些,可终究在别人家,能忍则忍。 以前,她能车厘子自由,现在,洗澡都不自由。 怎么就混到这个地步了呢? 程丹若扒在浴桶边沿,怔怔出神。 遥想当年刚穿越的时候,她也曾有过雄心壮志:不求皇子阿哥都爱我,凭现代的医学知识,做个谈允贤第二不过分吧? 然后就被现实教做人了。 最初,父亲并不想教她医术,几本医书是他的宝贝,动一下都要挨训斥。只是后来迟迟没有第二个孩子,才勉强放宽了标准,教她学些粗略的药理。 那会儿,程丹若已经了解到古代生活的不易,不再不切实际,只想努力学习,争取获得父亲的认可,将来多点话语权,别一无所知就被许配了人,十五六岁就难产挂掉。 这样,够本分实际了吧? 又一次被教做人。 战争来了,死人,兵祸,动乱,全家死光,寄人篱下。从前痛骂父权一百遍,真的无父无母了,才知道“自由”等于“任由欺凌”。 她的人生目标一降再降,现在只有最卑微的要求。 ——想活得像个人。 结果呢?又陷入了婚姻危机。 放跑了还是不错的陆举子,后面跟着的居然是共享男人,打算以出家作为最后的退路,却想律法不允许,完全堵死了后路。 是她太愚笨,白瞎了穿越女的名头,还是世道太难,古代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人? 莫非,她最正确的路,是该上巳节抓住什劳子陆子介,嫁给他,相夫教子,等到他功成名就,给她挣个封妻荫子? 这个念头一起,鸡皮疙瘩顿时爬满全身。 不,不行。 程丹若咬紧牙关,心想,我要是真的做了这样的选择,就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古人。 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绝不能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程丹若暗下决心。 * 又两日,白芷的母亲上门,求见程丹若。 她是陈家旧仆,黄夫人自无理由阻拦,任由她与故主相见。 虽然已经放良成良民,白妈妈仍然十分客气,按照以往的礼节向程丹若请安。这也是应有之义,时下的规矩便是一日为奴,终生为仆。 只要是白家的孩子,哪怕功成名就,见到程丹若也永远低一头。如此才算不负旧日之恩,否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说忘恩负义的。 “问姑娘安,姑娘近日身体可好?”白妈妈关切地问。 “都好。”程丹若以客相待,“妈妈请坐。” 白妈妈这才斜斜坐下,说出来意:“家中种了些瓜果,近日都熟了,专门摘了些请姑娘尝尝,还有一篓桃子,不值几个钱,算是老奴的一番心意。” “多谢妈妈惦念。”程丹若道,“你和白奎身体可好?” “托姑娘的福,我们都好。”白妈妈说,“只是担心白芷这丫头,不知她伺候得可得力?” “她很能干,我身边属她最贴心。” 两人颇为生疏地客套一番,才切入正题。 白妈妈问:“姑娘叫白芷传信来,不知有什么事吩咐?” “我请您打听的事,可有结果了?” “姑娘是问女户一事吧。”白妈妈语带迟疑,但还是道出了打探到的事。 按照大夏的律法,允许女子立户,可大致分为两种:一为畸零户,即是家中无夫无子的情况下,女子为户主,多为寡妇,只有极少数的女儿户,也就是在室女为户主的。 作为畸零户,女户家可免除徭役杂差,但仍然需要缴纳赋税,总得来说,算是受到优待的一个群体。 二是只要家中有女子进宫当侍女、乐舞姬、女轿夫的家庭,可改为女户,即是所谓的宫廷女户、宴乐女户、抬轿女户,这种家庭同样可以免除徭役,无论是否有男丁。 程丹若想打探的自然是前者,在室女为女户。 这也是她从前预备好的另一条退路。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白妈妈为难道:“女户并不好听,若非迫不得已,鲜少有人家立为女户。” 程丹若已有心理准备,却追问:“那我能自立为户吗?” “姑娘须得去官府核补黄册,再附籍。” 黄册就是户口本,程丹若原来的户口本当然没了,或者说,这东西一向都由一家之主保管,她见都没见过。而以她逃离战乱的情况看,属于流民,按照规定,距原籍千里之外,可在当地入户,她符合条件。 但问题是……“此事若不能得陈大人应允,恐不能成。”白妈妈显然不建议她这么做。 21 心理争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大感头痛。 以流民的身份要求附籍,操作难度极大。首先她是个女人,女人立户本身就是非常罕见的事,拿钱贿赂都难如登天。 要陈老爷帮忙?不可能。 让自家亲眷,还是一个孤女自立为户,不知道的人听了,肯定以为陈老爷连个孤女都不愿养活。 陈家丢不起这个脸,故必不赞成她立女户。 退一步说,她通过种种手段,成功立为女户,日子就能好过了吗?非也。 理论上,官府会给流民发田地,或者让他们自己开垦荒地,然而土地兼并岂是玩笑?江南的田,早就给达官显贵占完了。 这群人占据大量隐田不说,还有更过分的,他们勾结官府,把自己的田地挂在农民名下,让农民交税。农民都没见过所谓的田,却被迫背上各种赋税,被坑一次就能全家自杀。 即便侥幸没有,也肯定会被剥削,要交很多的税。交不起税,就只能借钱,还不起就卖身,所以许多流民都会成为地主的佃户,或者干脆卖身成豪强的奴婢。 当然,如果她不认自己是流民,还有办法。 占籍。 经商的人会有双重籍贯,老家一个,经商地一个,但这有前提:有钱贿赂衙门的人,以及,名下有一处房舍,无论是买的还是租的都行。 就和现代办居住证一样,要租房合同。 但程丹若没那么多钱。 程父是个大夫,家中本不富裕,她逃难时带了些,也在路途中花光了。陈家每月给她一两银子的零花,这钱要买布做内衣,做纱布,要给厨房加点心吃,还有其他零碎开销。 节流是不现实的,而开源更不可能。 她没有机会工作,偶尔有顾兰娘那样的业务,人家给的也是礼,不是钱。至于义诊,为的是刷名声、传口碑,收钱等于自毁长城,同样不能收费。 “姑娘,寄人篱下虽是辛苦了些,好歹衣食无忧。”白妈妈苦口婆心地劝说,“莫要恶了陈家,您可没有能倚仗的人了呀。” 这话说得太对了。 程丹若并非养在深闺的小姐,她穿越已经十余年,非常了解古代的尿性。古代的底层人民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 而女人比男人更没有人权。 若非如此,她绝不会厚着脸皮赖在陈家,谁不想自强自立,非要看人眼色? “我只是问问。”她含糊以对,“不会贸然行事的。” 白妈妈叹气。 程丹若转移话题:“我请您帮忙找人做的东西,可得了?” 白妈妈对这个程家唯一的主子,还是上心的,闻言拿出一个包袱:“做了,我当家的找了好几个铁匠,才打出这套东西,只是姑娘给的二十两银子,基本上都用光了。” 程丹若颔首,赶忙打开包袱。 这就是她变成穷光蛋的原因之一,一套较为齐全的外科手术器械:金属针筒、血管钳、组织剪、手术镊、持针器、不同弯度的缝针、手术刀片…… 她仔细检查后,不由松了口气。 古代工匠的水平果然不差,这点大路货的工具未能难倒他们。 二十两银子是她几年的积蓄,但绝对值得。 有了趁手的工具,就能做一做简单的外科手术了。而这门技术,才是她立足古代的根本。 她抚摸着冰凉的器械,略微安心:“多谢妈妈。白芷,伺候妈妈喝茶。”她叫来丫鬟,“你们母女许久不见,也说点私房话。” “多谢姑娘。”白妈妈感激不尽。 白芷亦是喜不自胜,扶着母亲到自己屋里说悄悄话去了。 程丹若小心收好包袱,坐到窗下沉思。 目前看来,女户是下下策,极有可能与陈家闹翻,不到迫不得已,最好不要轻易走这步。 不能心急,陈知孝未定亲,还有时间,沉住气。她暗暗告诫自己,没有犯错资本的人,一次错都不能犯,忍住,再等等。 * 六月处,天气渐热,蝉鸣聒噪,春风学院中无心读书的学生愈发多了起来。 梧桐荫下,三三两两的学生们靠在榻上,品着冰镇的酸梅汤,闲谈最近听说的一件大事。 大儒晏鸿之要来书院讲学了。 虽说书院的先生们也都是饱学之士,山长亦是名声在外,但这次的讲学仍然勾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大家十分热烈地讨论着一个问题。 ——晏鸿之来了以后,会不会和副山长高崇掐起来。 “子真先生(晏鸿之)与望山先生(高崇)分属心、理二家,怕是有诸多分歧之处。”一个穿着直身,摇着折扇的学子开场就挑明了关键。 “高师崇尚朱子,曾多次批判陆王心学,此次子真先生前来,怕是要好好辩论一番了。”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陈知孝。 陈老爷官至四品,他在春风书院自然也不是小透明,颇有些脸面。 他这么说,立即有同窗出言附和:“我赞成高师的主张,陆王之说绝非正理,若良知即是天理,道问学何处?非问非学何以尊德性?” “此言差矣,陆王承自程朱,非是对立。”另有学子纠正。 然而又有人反问:“理为天理,在身之外,吾心为理,在身之内,如何相同?” 双方一言不合就开始争论,围观者却见怪不怪。 原因无他,这其实是夏朝现今最大的思想分歧,呃,说阵营也可。 没办法,初期只是思想流派的不同,但众所周知,撕X太久,不对立也不行。 姑且一说。 夏朝初期的主要思想还是理学,简而言之,认为理就是世界的根本,体现在人间就是道德,所以要“存天理,灭人欲”,超出应有欲望,就应该节制。 什么算天理,什么算人欲呢? 朱子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这话乍看起来好像很变态,想吃点好的咋了?然而,他还有一个类比,“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是不是一下子又很有道理了呢? 而且朱熹也说了,“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二者并非完全对立,且理和气的思辨也颇有哲学意义,只是较为复杂,暂且按下不表。 理学之后,发展出了“吾心即是宇宙”的心学,从客观唯心主义变成了主观唯心主义。 按照后世的说法,二者是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但在当下,不好意思,出现了较为复杂的二元对立阵营。 理学阵营是以高崇为代表的道学家,坚持孔孟忠孝之说,贯彻三纲五常,高举礼教大旗,认为理学是正统。 心学阵营自然是叛经离道的李悟,和如今的晏鸿之了。 他们认可“吾心即是宇宙”的思想,提倡“纯真之心”,要以本真纯粹的心态反省自己,提升自我,最终以达到圣人的标准,也就是“内圣”。 春风书院的学生常年和高崇相处,自然更赞同他的学问。 陈知孝立于树荫下,侃侃而谈:“方才志才兄提到了扬州女断臂一事,吾不敢苟同。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其人贸然相救,虽是好心,却毁其名节,堪称好心办了坏事,倒是此女性情贞烈,当场断臂,堪为表率。”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只讲道德,不通人情,未免凉薄。”同窗开口驳斥。 陈知孝果断道:“礼不可废,若事事通以人情,岂非叫百姓轻礼教而重私利?今日因救人而扶臂,他日岂不知肌肤之亲?” 树下的都是年轻学子,血气方刚,听了这话,难免大笑。 更有人打趣:“这不就应了话本故事:公子救命之恩,小女以身相许?” “婚姻父母之命,如何能这般荒唐?”陈知孝笑道,“我看,不过是奸夫□□无媒苟合的借口罢了。” “陈兄所言极是。”另有人附和,“我闻明梧公(李悟)有作,道红拂夜奔为天下第一嫁法,着实误人子弟。聘者妻,奔者妾,若良家女子人人效仿,那还了得?” “兄台此言差矣。” 争执间,有一人突兀地插入话题,冷声道:“红拂弃杨素而奔李靖,可谓慧眼识英雄,亦是知道暴隋时日无多,杨素不得人心,故弃暗投明。如此巾帼,在你口中却唯有‘淫-奔’二字吗?” “胡说八道!”这位学子气愤不已,转头就想反驳对方,“私奔……呃……” 话音戛然而止。 但同窗们都未曾笑话他,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狼狈。 桐荫舒朗,微风和煦。 谢玄英身着天蓝苎麻道袍,头戴大帽,手中握着一把泥金扇,神色凛然地望向他们。 众学子一时无言,倒也不是羞愧,主要是突然受到颜值暴击,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什么“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那个,红拂是谁? 我们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这一卡顿,气势便衰歇下去,再也争辩不能了。 谢玄英登时气闷。 “咳。”山长见状,出面替学生们圆场,“快来见过子真先生。” 大家这才看到谢玄英后面的晏鸿之。 “晚辈张智” “晚辈陈知孝” “晚辈……” “……” “——见过子真先生。” 晏鸿之颔首,含笑道:“这是我的弟子玄英。你们年纪相仿,可多多相处,互相探讨学问。” 老师都这么说了,谢玄英自然不能甩脸色,告之姓名:“在下谢玄英。” “谢兄。” “谢郎。” “谢公子。” 众人略有慌乱,称呼不一。 谢玄英重点瞟了陈知孝。先前,他已经叫人打听清楚,陈家一共二子,小的还在总角,能够娶妻纳妾的唯有陈知孝一人。 柏木说,陈家子也是青年才俊,入学春风书院,名声颇佳。谁知道今日一见,却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听他方才所言,居然将救人性命的善举,他却说是无媒苟合的龌龊。 他将真情当什么了,又将人心看做了什么? 程姑娘若嫁给这样的人,不止辜负了一身才学,怕还要遭他羞辱。毕竟按照他的说法,当日上巳节,他拉程姑娘上来,她就该砍掉手掌以证清白才对。 一念及此,谢玄英心中蓦地颤栗。 他倏然意识到,倘若程姑娘迫于恩情嫁予此人,将来事情为人所知,难保不会丢了性命。 那岂不是……他害了她? 22 子痫病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并不知道陈知孝的为人。 她和这位表哥的接触,不过是萱草堂下的颔首见礼,别说思想理念,连他今年多大都不是很清楚。 亏得如此,要是她此时知道,这位表哥居然是个道学家,赞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估计管不了太多,逮着机会就要跑。 只是,现在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陈家出了一件大事。 那日,阵雨将来,气压低沉,程丹若早晨起来便觉闷热。陈老太太深觉不适,还拉了肚子,只好撤掉冰盆,只叫丫鬟慢慢打扇。 程丹若热得受不了,却没资格用冰,只好喝了碗吊在井下的绿豆汤,凉凉的解一解暑气。 就在这时,墨姨娘的丫头慌慌张张地过来,仓皇道:“程姑娘,姨娘不大好,烦请你去看看。” 程丹若吓一跳,差点呛着:“姨娘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小丫头面色惨白,磕磕巴巴地说,“她、她就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 连症状都说不出来,看来确实吓人。程丹若当即返回屋内,拿起药箱:“我这就随你去。” 又吩咐紫苏,“老太太问起来,你照实说就是。” 紫苏欲言又止。墨姨娘怀着身孕,算是陈家现在最金贵的人之一,程丹若贸然掺和进去,若有个万一,必是要遭到陈老爷迁怒的。 可家中既有大夫,也不能不去看,只好道:“姑娘小心。” 程丹若点点头,领了她的好意。 墨姨娘住在锦霞院,此时小院里已乱作一团。丫鬟们挤在小小的厢房中,手足无措。 “程姑娘来了。”不知是谁说了句,终于叫大家有了主意,赶忙让开路。 程丹若快步走入卧室,只见墨姨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抽搐不停,嘴角还有白沫。 她倒吸口冷气:“怎么回事?姨娘怎么变成这样的?” 服侍的大丫头略微镇定,回答道:“奴婢们也不清楚,今天一早,姨娘就说头痛得很,眼睛也花,便没有去和夫人请安,躺在床上歇息。谁知道没多久,突然就迷糊了起来,奴婢们害怕,只好请您过来。谁知道方才又抽了起来。” 程丹若第一次治疗孕妇,定定神,把脉,脉弦细而数,舌红苔无,皆是虚证。思忖道:“先前有没有过类似的症状?” “也有过。自打怀了这胎,头晕眼花的次数并不少,只是不似今日这般严重。” “方便的时候,”程丹若组织语言,“秽物是否有细小的泡沫?” 大丫头赶忙点头。 考虑到墨姨娘大约1-2月有孕,6月差不多24周了,她觉得可能是子痫。 “快去请大夫,这病不好治。”程丹若当机立断,立马求外援,并飞快通知能做主的家属,“也告诉夫人一声。” “是。”丫鬟们飞快跑开。 她这才开始思考子痫要怎么治? 降压、抗抽搐、有需要必须终止妊娠。 这是她脑海中的西医知识。 中医呢? 不好意思,爹学的不是妇科,没教过,但没关系,可以作弊。 她借整理发丝的动作,悄悄触碰了一下颈间的挂坠。那是一块白色玉牌,上面串着颗不规则的珠子,看似是玉石,然而并不是。 这是她穿越之际,意识的最后一刻,紧紧抓住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随身物品随她来到了古代,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存在。 她能取出使用,比如之前喝的板蓝根,但无法给别人用,现代的所有东西,对古人均无效——小时候,她用糖试过丫头,丫头拿起来含嘴里,说是石头,尝不出味,也无法含化。 除了拿出来,也能用意念查看。 此时此刻,她需要翻看的就是平板。 意念接触平板,找到下载的电子书,输入子痫。接着,古籍中所有关于子痫的记录都出来了。 程丹若凝神看了片刻,确认症状都对,翻出银针,先治疗抽搐。 取百会、风池、太冲、阳陵泉、内关、三阴交,再加阴陵泉、曲泉。 又道:“拿纸笔来,我先开个方子。” 丫头们知道她懂医术,也不敢质疑,赶紧奉上笔墨。 子痫在中医上分为肝风内动证和痰火扰神证,墨姨娘的症状是前者。 按照《胎产心法》的记载(虽然这书是清代写的),“治孕妇口噤项强,手足挛缩,痰壅,不省人事”,当用羚羊角钩藤汤,对镇静和抗惊厥作用。 方子开完,黄夫人也到了,急匆匆夺门而入:“墨姨娘怎么样了?” “我已经为她扎了针。”子痫的抽搐期本就不长,程丹若一番施针,人已经很快平静下来,只是依然昏迷不醒。 黄夫人单刀直入:“什么病?” “子痫。” “对胎儿可有妨碍?” 程丹若顿了顿,点头道:“有,许是要再加安胎的方子。” 黄夫人看她一眼,吩咐丫鬟:“去请安顺堂的张大夫。” “已经去了。” 黄夫人面色微缓,走近瞧了片刻,才道:“丹娘,大夫来前,你在这里候着,等大夫来了,一切由他定夺。” “是。”程丹若毫不犹豫地应下。 她知道,对于这种现代医疗无法发挥作用的地方,自己不过是个门外汉,还不如坐堂的老大夫,完全没必要出风头。 这也是为病人负责。 而黄夫人虽是不信任她,但也为她规避了风险。毕竟墨姨娘怀着陈家的骨肉,她担不起责任。 以陈家的门第,张大夫自然来得飞快。 他细细把脉,询问了病人的症状,随后得出与程丹若一模一样的结论。然而,在听闻程丹若为其针灸,并开了方子后,却直呼荒唐。 “女子习医能有几分火候?贸然施针,伤了胎儿可如何是好?”他不留情面地教训上了。 程丹若未曾分辩,亦无法争辩,沉默地福了福身,告退。 张大夫这才露出满意之色,着手开方子,嘱咐丫鬟随时留意。 然而,人醒了才能吃药,墨姨娘不知怎的,迟迟昏迷不醒,呼吸时有时无。丫鬟们不敢大意,回禀了黄夫人,最后硬是扶人起来,把药灌了下去。 半日飞快流逝,直到点灯时分,人却仍然未曾醒来。 陈婉娘立在生母床前,暗暗垂泪。 “姨娘……”她茫然地呼唤着,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姨娘昨天还好好的,不厌其烦地嘱咐她,不管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要骄矜猖狂,要一如既往地让着陈柔娘,要尊敬太太,将来是好是坏,全看太太的态度。 老实说,陈婉娘不爱听这些。 二哥也就算了,正经的嫡子,可五郎是她亲弟弟,姨娘得宠又怀了孕,到时候他们姐弟三人,怎么都在陈家有几分面子吧? 凭什么非要让陈柔娘? 但如今回想起来,陈婉娘却害怕了。 “姨娘,你好好的,我听你的话……”她哭音难抑,紧紧攥住帕子,“你不要出事,呜呜。” “四姑娘快别哭了。”丫鬟蝶儿连忙劝慰,“叫夫人听见不好。” 陈婉娘却忍不住,哽咽不止。 蝶儿再劝:“姑娘仔细哭坏了眼睛。”想想,又试探,“不如叫程姑娘……” 陈婉娘如梦初醒,立即擦泪:“对对,她程丹若不是号称御医传人么,快叫她过来给姨娘看看。” 理论上来说,这话不合规矩,客人是客,再穷也是主子,姨娘却是仆,以尊就卑颠倒伦常。 可事实不可能真如此。 墨姨娘有宠有子,程丹若无依无靠,自然要来。 然而,她并没有为陈婉娘带来好消息,相反,她凝重的表情让她害怕。 “表姐?我姨娘怎么样了?”陈婉娘焦急地催促。 程丹若道:“姨娘的情况不是很好,请张大夫来吧。” 几个钟头过去,病情仍然未曾控制住,其实就该考虑终止妊娠了。但她不敢说这样的话,甚至一丝话音都不能露。 因为毫无意义。 “要尽快。”她看向陈婉娘的眼睛,只能尽此绵薄之力,“姨娘……不太好。” 陈婉娘咬咬牙:“你在此守着,我去求夫人。” 程丹若:“好。” 陈婉娘强行抹干泪,提起裙角,匆忙奔向正院。 床榻上,墨姨娘时而抽搐,时而发出呓语,呢喃不清:“娘……我不吃……不吃馄饨……回家……” 她猛地抬高手,像是一只枯瘦的鬼爪,痉挛地抽搐,仿佛要抓住什么。 “娘!”墨姨娘徒劳地抓着空气,双眼无神,“不吃,回家。” 程丹若顿时恻然。 她几乎能想象出这是怎样一个故事:无非是幼龄女孩馋嘴,想吃路边的一碗鲜肉小馄饨,然而家贫,抑或是重男轻女,父母不给她吃。直到后来某一天,母亲带她去吃了一碗心心念念的小馄饨。 然后,将她卖给了人牙子,从此叫别人妈妈,缠脚,学艺,被送给等当父亲的中年男子为妾。 午夜梦回,她无数次后悔,倘若没有去吃那一碗小馄饨,是不是就不用离家,能堂堂正正嫁人做娘子,逢年过节,提上鸡蛋回娘家,探望父母? “姨娘。”程丹若握住她的手,“坚持住,就算是为了孩子。” 墨姨娘染红的指甲掐入手背,一个个红色的月牙印。她用力攥住,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抽搐:“娘,娘!” “拿针来。”程丹若忍痛要针。 可丫鬟畏缩道:“表小姐,张大夫吩咐过,不可叫旁人随意施针。” 程丹若抿住嘴唇,说:“那他有没有说,如果再这样该怎么办?” 丫鬟红着眼,飞快摇头:“大夫说吃了药就会好的。” “把药端过来。” 丫鬟赶紧奉上温在炉子上的药。 褐色的药水,闻起来有股刺鼻的中药味。程丹若要丫鬟扶起墨姨娘,拿出荷包中的空心芦苇杆,取一些药水滴进她的口中。 一滴滴苦药汁子流入她的嘴角,又飞快淌下来,竟是一点都喝不进去。 23 一封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等到张大夫来,墨姨娘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老大夫的架子端不住了,火速取针扎人。 可这又有个问题,头颈部的穴位还好说,叫丫鬟摁住人,大夫普通施针即可,但像阳陵泉在小腿上,三阴交在足部,曲泉在膝盖,都属于私密部位。 虽说医术高明些的大夫,能够隔着衣物落针,可墨姨娘抽搐不止,本来就极难扎针,还要隔着衣物,更是难上加难。 张大夫额上见汗,好几次都下不去手。 烛光摇曳,屋里的光线昏沉沉的,令人心头发颤。 程丹若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大夫,不如你说,我来施针,可好?” 黄夫人见床上已经见血,怕保不住孩子,并未出言阻止。 但张大夫不同意,眼珠子瞪起:“胡闹!人命岂可儿戏,若出差池,你可担待得起?”不独如此,他甚至别过身,有意挡住程丹若的视线,这才定定神,扎下手中金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墨姨娘的抽搐渐弱,好像效果甚好。 黄夫人松口气。 她毕竟不年轻了,熬不住,见情况稳定,便吩咐丫鬟“好生照看”,自己则准备离去歇息。 而陈老爷更简单,压根就没来探望,只叫丫鬟问过两句,便早早在前院睡下,都不一定知道墨姨娘凶险了一遭。 唯有陈婉娘不肯走,固执地陪在生母身边。 黄夫人宽容,倒也允了她,却不准五郎看望,硬是要奶娘带他回去睡下。 “他小小年纪,吓着怎么办?”家中唯有两个男丁,黄夫人决计不肯冒险。 至于程丹若,她也道:“老太太那边离不得人,丹娘也回去吧。” “是。” 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程丹若乖顺地离开了。 翌日,六月初六。 这在古代是一个小节日,叫做“重六”,或是“天贶节”,主要的活动是晒书晒衣服。 清晨起来,萱草堂一切如常,完全没有受墨姨娘病情的影响,丫鬟们按部就班地侍奉陈老太太起床、洗漱、用早点。 程丹若有些心神不宁,子痫到这种程度,该考虑终止妊娠了,但…… 偏生今天,陈老太太事情特别多。 她先问:“今儿初六,茶可献了?” 丫鬟说未曾,她便有点不高兴:“可不兴叫祖先等。”又指使程丹若,“煮清茶来。” 程丹若只好饿着肚子去煮茶。 她没受过泡茶的训练,成果着实一般,陈老太太闻闻香气,面色略有不满。但时候已晚,只好不多计较,将清茶供奉到小佛堂的灵位前。 接着,用早膳,不料差点被粥点呛到,惊天动地一阵咳嗽。 程丹若只好放下筷子,替老太太顺气,又喂她喝了半盏温水,方才缓过来。 但为着这事儿,她脾气不顺,才堪堪坐定,就叫丫鬟去收拾库房,把佛经布料都拿出来晒。 “丹娘,你去理经。”陈老太太说,“丫头们笨手笨脚的,难保怠慢了佛祖。” 程丹若深吸口气。 晒书是古代的大活计,得把所有书摊开来,放在阳光下暴晒,然后重新收纳,加入樟脑,如此才可防霉虫。 尤其江南多梅雨,再不洗晒,今后好几天都是阴雨连绵。 可老太太发话,陈老爷都得照办,何况程丹若。 她只好开了书箱,一本本翻开经书,放院子里晒晾,还要检查是否有破损,该补的补,该重抄的重抄。 一直忙活到中午,吃了午膳,陈老太太歇晌午,方才脱空去锦霞院。 路上,她不断盘算该如何开口。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姨娘就是为了生育,比起她的安危,恐怕还是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未入门,先闻哭声。 她脚步微顿,看向打帘子的小丫头。 “表姑娘,姨娘……”小丫头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已经去了。” 程丹若霎时后悔。 原来,已经来晚了。 里头隐约传出陈老爷的声音。 “也是她福薄。”他感叹,“毕竟只是个姨娘,丧事不必大办了。” 黄夫人却劝说:“她毕竟伺候老爷一场,又有婉娘和恭哥儿,依我说,弄一副松木棺材,叫道士做场法事,和尚念几卷经,叫她安心去了,别留恋孩子。” 陈老爷顿觉有理。若是当娘的眷恋两个孩子,婉娘大了还好些,缠上恭哥儿可是桩麻烦,安稳送走才好。 “按你说的办。”他说,“母亲那里,寻空提一句就是。” 黄夫人应下。 陈老爷抚着须,望眼悲声的卧室,不由心生感慨,道:“可惜了酥油泡螺。” 正进门的程丹若顿住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说话的人,是的,确实是陈老爷。而他面上的神色如此真挚,显然这句感慨发自内心。 可惜了……酥油泡螺。 酥油泡螺。 冰寒的冷意一寸寸爬上脊椎,直达天灵盖。程丹若指尖发麻,仿佛突然脑溢血的病人,全然无法动弹。 她知道古代吃人,却怎么也没想到,穿越多年,最让她不寒而栗的一句话,不是当年老仆冲进家里,对祖母说“瓦剌来了”,而是此时此刻,这般轻描淡写的感慨。 “丹娘来了。”陈老爷浑然不知她的内心,和蔼道,“正好,你劝劝婉娘,她年纪小,别哀恸过度,伤了身子。” 略微僵直一两秒,程丹若恢复知觉,福身道:“是。” 陈老爷出去了。 “唉。”多么奇怪啊,他走了,黄夫人反倒露出几分哀色,慢慢啜口热茶,对程丹若道,“墨姨娘没福气,可惜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 “虽说是姨娘,也是你半个长辈。”黄夫人说,“送送她吧。” “是。” 程丹若挑开帷帐,走进里间。 陈婉娘扑在床榻上,痛哭不止:“姨娘,姨娘!你看看婉儿啊,你不能丢下婉儿和恭哥儿,娘!” 搁在平时,以她的心机,却不可能大大咧咧叫出一句“娘”。然而此时此刻,谁稀罕这些规矩呢? “娘,求求你……”陈婉娘握住生母的手,声音嘶哑,“求求你,别丢下女儿。” 蝶儿死死拉住她:“姑娘,可别,太太还在外头呢。” 程丹若朝外瞥了一眼,黄夫人应该听见了,但她闭目养神,权当不曾耳闻。 “表姑娘,快劝劝我们姑娘吧。”蝶儿恳求。 程丹若走过去,蹲到陈婉娘身边,道:“恭哥儿还小呢,你是姐姐。” “谁要你假好心。”陈婉娘推开她,“你又没死……” 话出口,才想起这位表姐不止没有娘,爹、祖母、其他亲眷,也一律没了。 她咬咬嘴唇,扭头不理她。 “姨娘没了,你才要更小心些。”程丹若说,“别犯傻,太太、老爷、老太太还在呢。” 陈婉娘不吭声,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 “太太说,丧事办得好些,不会亏待了姨娘。”程丹若道,“你要谢谢太太。” 蝶儿也劝道:“表姑娘说得在理。” 陈婉娘还是不应,但也没有再叫娘了。 程丹若起身,瞧着没气了的墨姨娘。 她才二十余岁,容貌秀丽典雅,文采过人,会赋诗,会弹琴,会泡茶,可如此美人,说死也就死了。 我也会如此吗? 将来死了,最后得来一句“可惜了她的医术”? 程丹若微微颤栗,恨不得转头就跑出这座大宅。可理智阻止了她,离开这里并不等于逃出牢笼,或许反而更糟。 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 同样是六月初六,苏州湖畔,谢玄英正在和老师一起饮酒。 这也是天贶节的风俗之一。 六月六为荷花生日,摘莲蕊,入酒饮之,是为碧芳酒。 师徒两人泛舟于太湖之上,一面饮酒赏景,一面品尝酥琼叶、傍林鲜并鱼羹,既轻松惬意,又不失风雅。 闲谈间,谢玄英提起了前些日子的书信。 “师母的身体,可是又不好了?”他问。 晏鸿之颔首,颇为惦念妻子:“唉,可不是么。大夫道是生产落下的病根,吃了几年的药,却始终不见好。” 谢玄英谨慎道:“大夫匆忙一晤,总不能常常调理。不如延请一女医,伴于师母身侧,即可调养身体,又能解一二寂寞。” 晏鸿之略微心动。 不是没有擅长医治妇人病的大夫,可男女有别,大夫最多瞧瞧面色,切切脉,有些事不便明说,也难以调理。然而若是女医,却无此顾忌,施针也便利。 但这也有一桩难处。 女子识文断字,已是殊为难得,善医者更是凤毛麟角。而入稳婆之流,走街串巷之辈,又能懂多少医理? “良医难寻啊。”晏鸿之无奈。 师忧,弟子服其劳。谢玄英便道:“我姨母为顾家媳,熟知江南人情,不若我书信一封,请她代为寻访。有自然最好,若无,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晏鸿之自无不可。 于是,游湖返,谢玄英回到落脚的园林——这是靖海侯府的别业,命柏木磨墨铺纸,给顾太太写信。 他先道明原委,说师母有恙,许多大夫看了都不见好,须常年调养,故望在江南寻访女医,最好识文断字,擅长调理妇人病,且无家累。 想了想,觉得指向性似乎太强,未免不妥,又重新写了要求:医术过人,品德出众,最好识文断字,能远赴京城者为佳。 好像还是不太对。 只好添油加醋,说若有子女,可一并前往。 这样就不像是在物色未嫁女子了。 谢玄英刚想搁笔,却又怕程丹若落选,思量再三,又道:请姨母多访几人,以防万一。 吹干墨迹,他将信折叠好,塞入信封,交给小厮:“命人尽快送往露香园。” “是。” 柏木离开后,谢玄英方才取出手边的多宝匣,将羊脂玉镇纸放回其中。然后在角落的云纹处轻轻一扣,底板松动,露出下面的暗格。 里面,藏着他从程丹若处得来的几张纸。 他一直想把这还给程姑娘,谁知机缘巧合,次次落空。也曾想烧毁了事,却总是心怀迟疑,次次犹豫。 待还却人情,再物归原主吧。 谢玄英这么想着,又一次放弃了烧毁。 24 择良医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帮助程丹若,只是谢玄英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身为靖海侯之子,当今最宠爱的少年人,大儒晏鸿之的弟子,他在苏州的日程极其匆忙。 要拜访家中故交——祖父能获封靖海侯,全因抗倭有功,而沿海一带的抗倭英雄众多,不少家族当年帮过谢家许多。如今老人故去,小辈们并无感情,江南大族们也迫切希望能与勋贵扯上关系。 还有,晏鸿之在春风书院讲学,又不纯粹是讲课。 说白了,心、理之争,现在看的是领头羊的身份地位,以后看的就是接班人的发展。 晏鸿之也希望在书院里传播“纯真学”的思想,让更多的文人加入心学怀抱,将本派的理念发扬光大。 谢玄英作为弟子,即是纯真学说的门面,也是被刁难的对象。 高崇就特别喜欢让学生们与他辩论。 结果自然十分惨淡。 学子们必须非常努力,才能集中精神思考辩题,而不是看美人饮茶,看美人读书赋诗,看美人立于荷花池畔,众芳皆惭。 私底下,高崇大骂晏鸿之“卑鄙无耻”,晏鸿之却说他的学生们“定力不佳”。 双方你来我往,喷了几天,最后都累了,休战踏青。 长辈们一道手谈游园,晚辈们则于太湖畔饮酒赋诗。 “谢郎,请用茶,这是我家中的龙井。” “谢郎,尝尝这百味斋的酥肉,乃苏州一绝。” “不不不,这蟹壳黄才是百年老店的招牌,我一早命人去排队才得来的,不得不尝。” “谢郎……” “谢公子……” 谢玄英面无表情。 习惯了。 男人发痴,比女人可怕得多,至少姑娘家矜持,不会锲而不舍地献殷勤。 这么看,春风学院的学子中,陈知孝其实还过得去了。他对谢玄英的态度并没有那么露骨,虽然也有亲近之态,但不露痴迷之色。 然则,谢玄英不齿他的言论,总是淡淡的。今日游湖,他佯装听琴,不与众人一道谈笑,奈何离得近,话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山长前日问起陈兄的亲事,怕是要为你说一桩好媒。”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轻佻,酒后拿同窗取笑,“陈兄,你期待不期待?” 陈知孝道:“休要胡言乱语,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 “恩师如父,若能得师长说亲,亦为佳话。”都是年青男子,不谈婚姻女人是不可能的,区别在于有的女人可以放嘴上说,有的只能暗示,“兴许以后便不是‘如父’了。” 谢玄英瞥了陈知孝一眼。 他们说的是春风书院山长之女,芳名不知,只知道排行第四,素有才名,乃是山长的掌上明珠。 随老师拜见时,对方在书房里作画,故匆匆一面,具体什么样忘了,依稀是个秀美婉约的女子。 陈知孝摆摆手,道:“事关闺阁,莫要再说了。” “我们可什么也没说。”同窗大笑,促狭道,“陈兄想到谁了。” 陈知孝马上闭上嘴。 又有一年长已婚的同窗,道:“春晖(陈知孝,字春晖,取自‘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之意),妻贤则家安,能得一知心人,方能宜室宜家。你可曾想过要怎样一位妻子?” 这话说得老成,众人皆点头应是。 借着醉意,陈知孝也没平日那般拘束,道:“自是想要一贤惠的女子为妻。” “何为贤,何为惠?” “上敬父母,下抚子嗣,以夫为天,治家有道。”陈知孝给出标准。 有人一针见血:“才学如何?” 陈知孝犹豫了一下。他当然想做山长的乘龙快婿,吕娘子也颇得他意,但在女子才德方面,他却不想妻子太过博学。 “若是读过四书,懂得些许道理,便足矣。”他回答,其所谓的四书,指的当然是女四书。 坐在船头,眺望远处湖景的谢玄英,微不可见地哂笑一霎,心想:庸俗。 他不明白,为什么时人挑选妻子,都是同一套标准。 贤良大度,孝顺柔善,难道所有人喜爱的女子,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列女传》中的女子,还都各有不同呢。 然而,谢玄英也有些迷惘。 他确信自己期待着某一天的相遇,能够钟情于某一人。她或如春花娇艳,或如秋月静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她在何处呢?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依傍太湖,园林众多,景致自是最好的。 但这毕竟是春风书院的地盘,也是高崇的故乡。晏鸿之盘桓数日,还是慢悠悠地启程回了松江。 他在松江府有一书斋,名为“本念斋”,取自“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炎炎夏季,天气燥热,晏鸿之便会在本念斋避暑读书。 谢玄英陪同在侧,每过三日,便去露香园给姨母顾太太请安。 华丽的屋舍中,冰鉴上湃着李子和樱桃,丝丝凉气随着丫头的扇底风飘来,驱散暑气。 “三郎来了,快坐。”顾太太亲切地招呼外甥,“取荔枝膏水来。” 谢玄英入坐,接过丫鬟端来的一盏荔枝膏水,乌梅、桂、糖蜜和麝香的气息混合在一处,令人口舌生津。 他举杯慢饮,肤色光洁如玉,竟然比上好的白瓷更温润一些。 顾太太越看他越喜欢,道:“你托我找的人,已经有结果了。”她道,“淮安清河有位老安人,当年是宫中的典药,曾服侍过太妃娘娘,不过,今年她才刚过五十的寿辰,怕是不会再愿意奔波劳累。” 谢玄英点头。 宫中女官放归后,多配给低品官员,大小也是个官太太。即便今日年轻力壮,怕也不肯再伺候人。 “还有一个是绍兴府的吴娘子,祖父曾是太医,她自小习医,内宅中颇有名声。三年前嫁给了临山卫的百户,却不想倭寇进犯,成亲不到半年就守了寡。” 顾太太叹了两声,道:“我思来想去,吴娘子是最合适的。只不过……” 谢玄英察言观色:“莫非有些不便?” “吴娘子的夫家是绍兴大族,我听闻她夫家不肯叫她再嫁,准备过继子嗣。”顾太太为难,“纵然我去说,他们也未必肯放人。” 女子行医不是好听的名声,若家中殷实,不缺钱财,谁肯叫寡妇外出谋生?世家大族更爱惜脸面,若是放走了人,绝对怕被人说苛待寡妇。 谢玄英微皱眉头,却无话可说。 “可还有其他人选?” “我倒是还知道一个,只是……”顾太太十分犹豫,“她云英未嫁,出来行医怕是耽误终身。” “姨母说笑了。”谢玄英不动声色,“未婚女子,父母自不可能应允。” 与外甥闲聊,顾太太较为放松,随口解释:“这倒不是,她父母双亡,如今寄人篱下,倒也未必不成。” “无家累虽好,却也要看医术。”谢玄英一副不看好的样子,“年青女子,怕是经验不足。” 顾太太道:“她父亲师从御医,据闻也是自小习医,只是是否擅长妇科,我确是不知了。” 谢玄英点点头,好像排除了她,又问:“是否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岂有这般容易。”顾太太苦笑,“江南之地,识文断字的女子已是不鲜,可寻常人家,读书识字便十分了不得,再懂些经济算法,嫁到大户人家也不虚了,哪还会行医呢?” 说白了,识文断字是有钱人家的专利,但千金小姐绝不可能习医,即便家学渊源懂得一二,也不会替人看病。 然而,小家碧玉识字难,纵然学了家传的医术,只要不是家中过不下去,也以嫁人生子为第一选择。 顾太太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照你的说法,要懂医术,要识文断字,最好还无家累,我思来想去,只有程姑娘了。” 谢玄英皱眉,提出更苛刻的标准:“难道没有三十余岁,行医多年,品性端方的女医吗?” 顾太太嗔怪:“你不如去宫里问问。” 论起什么地方女医最多,莫过于宫中。太-祖曾下令,要求地方上采选懂医的女子,经太医院考试后,载入名册,以备招选。 但谢玄英摇摇头,轻轻道:“宫中如今已经没有几个女医了。” 立国之初,此制颇见成效,许多民间女医受召入宫为女官。可时移世易,之后的皇帝多亲近太监,女官之制尚且废弛,何况女医? 顾太太无奈叹息:“那就没法子了。” 谢玄英放下杯盏,道:“不如这样,请姨母寻一生病的妇人,让那位大夫辨证一二,有真才实学,我才好送人上京。” “这是应该的。”顾太太微微一笑,“正好,园中的荷花开了。” 顾家是松江府的豪族,露香园是松江府的第一名园。 一年四季,顾太太开宴无数,春日玳瑁筵,夏日碧芳席,秋日观涛会,冬日赏梅宴……可谓是季季不落空。 如今正值夏时,荷花盛开,请身份地位相当的夫人小姐来赏荷花,再不会出错。 谢玄英道:“那便拜托给姨母了。” - 三日后,陈家接到了顾太太的帖子。 黄夫人自然应允,亲自回帖答复。但送走仆妇后,她便陷入了为难。 顾太太的宴会在松江乃是第一档的社交场所,搁在平日,她必定是要带两个庶女出席。尤其陈婉娘尚未定亲,出去叫人相看一二,今后不管在不在此地说亲,都不失为一桩好处。 可偏偏墨姨娘刚去了。 按照本朝惯例,“子为父母,庶子为其母,皆斩衰三年。嫡子、众子为庶母,皆齐衰杖期”。 现今陈婉娘和陈柔娘身上都带着孝,如何能外出饮酒作乐? “唉。”她叹口气,对丫鬟道,“叫丹娘来一趟。” 程丹若来得很快:“太太。” 黄夫人三言两语说明情况,道:“把顾太太送你的料子拿出来,我叫绣娘为你赶制一套衣裳,初一宴席,你与我通往。” “这,”她犹疑,“姊妹皆不能去,独我一人……” 黄夫人道:“顾太太专程送了东西来,也该叫她看一看。这事就这么定了。” 程丹若也不反对出去放风,闻言便点头应下。 25 顾家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夏季当穿纱,顾太太送的料子里,有一匹紫色的葛纱,产自广东,轻薄透气,且颜色染得极正,紫得恰到好处。 程丹若穿越多年,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料子,甚至有一点舍不得做。 但黄夫人开口,不做也得做。 绣娘加班加点赶工,赶在赴宴前为她做了一身纱衫,清新又雅致。而衫做紫色,别的颜色不好搭配,便选了不出错的白色暗纹挑线裙,银线若隐若现,风吹光照,隐约便露出贵气来。 等到赴宴的那日,黄夫人又给她一支珠钗,更添光彩。 程丹若点了紫苏陪同一道。 黄夫人十分满意,在车上便携了她的手,关照:“你素来懂事,若是哪家姑娘小姐天真烂漫,口无遮拦,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程丹若点头,在心中翻译:要是哪位小姐夫人嘲笑你,都给我忍住,不许露到脸上来,不许争执惹事。 她都明白的。 马车轱辘转动,终于到达露香园。 丫鬟先下马车,马上就有体面的仆妇端来矮凳,供她们踩踏。接着,小厮引导马夫,将马车停往后街处,以免堵塞街门。 随着仆妇进入垂花门,又有青春妙丽的丫鬟上前来,轻轻一福身,迎着她们去见等候的顾太太。 “可算来了。”顾太太一身蜜合色长纱衫,手臂拢着翠绿的翡翠镯子,与头面的玉簪是同一套,清雅而不失富贵。 她先与黄夫人寒暄两句,又执着程丹若的手,亲昵地说:“丹娘也来了,我特意吩咐了兰娘,叫她亲自谢谢你。” “不敢当夫人夸赞。”程丹若屈膝行礼。 黄夫人也说:“不过举手之劳,偏你慎重其事。” “兰娘可是我的心头宝。”顾太太笑笑,慢慢带她们往里坐。 今日设宴之处,不在正厅,而在荷花池畔的水阁,一路沿着回廊走去,空气里满是荷花清香。待到阁中,冰山摆满角落,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入座后,立即有丫头捧来湃过的酸梅汁,还有一盘李子、甜瓜、紫菱、蜜饯的攒盒,全都切成小块,扎着银签子。 角落里点着艾草做的香篆,清苦的香气十分好闻。 水阁四周早早拆了窗,一卷卷竹帘子高高束起,视野开阔。时有蜻蜓落在清澈的水波上,点出一圈圈涟漪。 真美。 程丹若想,这样的风景,过去随便一个节假日都能有,一张门票而已,但在此时此地,却唯有富贵人家,方能见到这般静谧美好的场景。 不久,开筵了。 黄夫人与众位太太笑着闲聊,说荷花开得好,说今年雨水多,说江南最时兴的衣裳料子,偶尔也聊起子女,道是长女已经出嫁数年,次女定亲,等等。 偶尔有人问及程丹若,她便简略提一提,说是投奔来的亲戚,换来夫人们的叹息和赞赏:“你们是厚道人家。” 待阁子那边的小戏开唱,顾太太便叫两个女儿:“你们怕是不耐烦听戏的,兰娘莲娘,带众姊妹一道逛逛园子去,若想游湖,只管叫人去放船。” 出来社交,和长辈们听戏有什么意思,自然是和小姐妹说笑有趣。众小姐连忙应了,欢欢喜喜地去坐船。 程丹若没有动,假装专注地听戏。 顾太太却留意她,道:“丹娘性子静,真叫我喜欢。” “这孩子也就这点好处。”黄夫人谦逊地说,“您谬赞了。” 顾太太一笑,仔细端详她片刻,确认她是真的沉稳,方才说:“你也一道去,别拘束,好好耍耍。” 她都这么说了,黄夫人自不能拂了好意,朝程丹若点点头:“去吧,和我们坐一块儿闷得慌。” 程丹若福福身:“是。” 她转身跟上大部队。 少女们成群结队地去往河边,那里已经停泊着几艘小船。 顾兰娘叫妹妹领头,自己却留下来逐一安排,把一群身份地位、性格年岁相差的姑娘们,恰到好处地分开。 看众人的神色,不难知道分得合心合意,避开了龃龉。 末了,众人才发现她没有上船:“兰娘,你怎的不来?” “我同程姐姐晕船,就不过来了。”顾兰娘巧笑倩兮,“一会儿我们在初芳阁等你们,咱们吃樱桃酪。” “你长在江南,不会水也罢了,怎好意思说晕船。”相熟的女孩们纷纷笑开,“不行不行,快上来。” 顾兰娘赶忙讨饶:“姊妹们饶了我吧,天热,我晕了便想吐。” 又有老成的姊妹劝道:“兰娘是东道主,自不能同我们一道玩耍。” “欸,那兰娘也罢了,那位……”一个骄纵些的女孩,准备找些乐子,团扇点点程丹若,掩唇笑,“快上船来,就等你一个了。” 顾兰娘却道:“这可不成,你们都游湖去了,还不许程姐姐陪陪我?我正要好好谢她呢,上回爬山,我崴了脚,多亏程姐姐替我看了。” 她这般说,那女孩哪里还不清楚是维护,娇俏地皱皱鼻子,放弃拿她取乐,对丫鬟道:“快划船,我要去那边摘荷花。” “刘妹妹岁数小,顽皮了些。”顾兰娘笑笑,挽着程丹若的胳膊,“程姐姐可千万别放心上。” 程丹若道:“不敢当顾小姐一声‘姐姐’。” “要的,母亲说,那日多亏了你。”顾兰娘道,“大夫也说了,伤筋动骨最是难办,若是错了骨头,以后可是跛脚。” 她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屈膝:“多谢程姐姐了。” 程丹若避开了,道:“我是大夫,不必客气。今日你找我,就是为这事吗?” “原来姐姐看出来了。”顾兰娘微微笑,“是母亲嘱咐我的,却是件为难事。” 她款款道明:“我家有一远房亲戚,病了好些时日,求到了我家。也找别的大夫看过,只是病得不巧,不好细说,便拖住了。听闻程姐姐医术过人,便想请你看一看,不知道可否方便。” 若说不方便,等同于打顾家的脸。 程丹若没把客气话当真,颔首:“可以。” “姐姐随我来。” 顾兰娘带她绕进花园,穿过月洞门,来到一处小小的偏院。里头已经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在等:“五小姐。” “这是我母亲身边的珍珠。”顾兰娘道,“一应事情,你尽可吩咐她。” 程丹若:“病人在哪里?” “程姑娘随我来。” 里间卧着一位妇人,见到程丹若来,勉强起身:“大夫,是大夫吗?” “这是张旺家的。”珍珠简单介绍了一句,又对妇人道,“妈妈,你有什么不适之处,同这位大夫讲。” 妇人看了程丹若一眼,似是怀疑她的本事,但未曾多说什么,羞耻道:“我这也不是大病,就是……”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程丹若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我能掀开被子,看一眼吗?” 妇人羞得满面通红:“把脉不行吗?” “看一看,我心里更有底。”程丹若说,“都是女子,不必害羞,还是你告诉我是什么地方不好了?” 妇人犹豫下,实在说不出口,只道:“我怕吓到姑娘。” “我是大夫。”程丹若看向垂手而立的珍珠,“把窗打开,亮堂些,然后你到院子里守着,一会儿再进来。” 珍珠不愧是顾太太□□出来的,立即将窗户支起,自己则退到门外守着。 程丹若这才靠近,掀起被子看了一眼。 万幸,不是什么奇怪的性病,应该是子宫脱垂,已经能隐约看到部分。 她谨慎地求证:“哪里不舒服?” 病人含糊:“腰酸得厉害,方便的时候不大舒服,肚子坠坠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 程丹若颔首,询问具体情况:“生过几次?” 妇人:“六次。” “每次生完就做重活了?”她道,“腿分开,摒气,我看看严重程度。” 妇人照做。 子宫颈在外,宫体在内,算中度,但已经有些发炎。 “看过大夫吗?”她问。 妇人羞惭道:“找稳婆吃过药,只是不见好。这种病,实在不好叫大夫。” “常见病。”程丹若道,“你不算最严重的,但已经很厉害,都掉出来了。落袋在外,时常磨损,也易感染邪毒。” 妇人问:“大夫,这能治好吗?” “可以针灸。”程丹若道,“再开一个方子熏洗。” 妇人道:“不用吃药吗?” “最好能吃些温补提气的方子。”程丹若说,“你家中可负担得起?” 妇人感激道:“家中略有积蓄,吃些药倒是无妨。” “那自然最好。”程丹若没有问她,为什么家中有积蓄,却还要生产完就做重体力劳动。 她起身去叫珍珠进来:“纸、笔、针。” 珍珠:“是。” 东西马上就到,显然早有准备。 程丹若一边为妇人施针,一边叫珍珠录方子:“苦参、蛇床子、黄柏、乌梅,五倍子水煎,先熏后洗。补气的方子就用补中益气汤,黄芪四钱、炙甘草一钱、人参两钱、当归身两钱、橘皮一钱、升麻半钱、柴胡半钱、白术两钱。” 珍珠能写会算,不一会儿便写完,递给她看:“程姑娘瞧瞧。” “没错了。”程丹若刺下针,道,“最好常叫大夫施针,几次即有改善,倘若不方便,在气海、关元推拿一刻,常按足三里也有改善——知道足三里在哪而吗?” 妇人摇头。 “笔。”她伸手。 珍珠连忙递上毛笔。 程丹若撩起她的裤管,在几个穴道上用墨点了点,嘱咐道:“不过,这些都只能调养,想要不再犯病,近些年最好不要再生育,若生了孩子,不能马上做活,得卧床静养才行。” 妇人感激地点头:“我都记下了。” 她还想说什么,忽而瞥见竹帘外头,有个小丫头探头探脑,似有事说。 珍珠出去,低声问:“什么事?” 小丫头附耳过去:“五小姐身边的翡翠姐姐,要我和姐姐说……” 26 小骚乱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珍珠匆匆掀起帘子,弯腰在程丹若耳边道:“程姑娘,有一桩麻烦事,劳你去一趟初芳阁。” 程丹若料想是哪位小姐出了意外,问:“具体什么情况?” “好像说手动不了了。”珍珠道,“劳烦您看看。” 程丹若点点头,拔掉针:“走吧。” 初芳阁是在荷花池另一头的二层小楼,能眺望整片湖泊。顾家时常在那里设宴赏景。 顾兰娘早早准备了茶点,打算在这里款待其他小姐们。 程丹若到这里时,不大的小楼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顾太太、黄夫人都在,还有几位不熟的官太太。 “程姐姐来了。”顾兰娘在外等着,一见她,急急忙忙拉入室内,道是,“刘妹妹跌了一跤,肩膀又疼又肿。我想你会治腿折,指不定也知道怎么办,毕竟是女儿家,叫大夫总不便利。” 程丹若点点头,随着丫鬟入内。 之前差点刁难她的姑娘,抽抽噎噎地坐在榻上:“娘,好疼,我的手一点动不了了,是不是已经都要残废了?” 她母亲搂着她:“我的儿,莫哭,大夫马上就来。” 顾太太已经瞧见程丹若,赶紧叫她过来:“丹娘,快给珍娘瞧瞧,这到底是怎么了?” 又向夫人解释,“已经去叫金大夫了,只是没这么快,珍娘疼得这般厉害,先看看总是好的。” 程丹若先观察刘珍娘,感觉她肩膀明显不对称,问道:“跌跤的时候是不是手肘撑地?” 顾兰娘忙说:“是,她手撑了下。” 程丹若道:“我要上手看看,有点疼,忍忍。” 刘珍娘扭头:“我才不要!” “听话。”她母亲搂住她,关切地问,“要不要紧?” “我看看。”程丹若轻轻托住她的手臂,看到明显的方肩,摸向锁骨下,能感觉到肱骨,“刘姑娘,我要把你的手臂曲起来,搭在肩上,你要忍住。” 搭肩试验完毕,手肘贴近胸,手掌却无法搭到肩上。 “脱臼而已。”她语气平淡,“要试着复位吗?” 刘太太十分迟疑:“你行吗?” 程丹若道:“也可以等金大夫来,多疼一会儿而已,没事的。” 刘太太看向顾太太,顾太太知晓她的顾虑,道:“金大夫五十有六,倒也无妨。” “不要!”反抗最强烈的却是刘珍娘,“娘,我才不要外人碰我。” 刘太太问:“复位可要触碰身体?” 程丹若实话实说:“金大夫要不要,我并不清楚,若是我,自然是要的。” 未嫁的姑娘家,终归要小心为好。刘太太没多犹豫,道:“那先由你试试吧,轻些。” 家属同意,程丹若没什么好说的:“请为我准备水。” 丫鬟们端了热水来,服侍她洗手擦干。 她走到榻边,道:“刘姑娘,你要放松些,太紧张很容易失败。” 刘珍娘腮边带泪,咕哝道:“疼得又不是你。” “放松。”程丹若判断着她的肌肉情况,“这是最合适的办法,换做外面普通人家,蹬一脚就好了。” 刘珍娘瞪大了眼睛:“你、你敢?!” “放松。”程丹若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深吸口气,跟着我,吸气,好,屏住,慢慢吐出来,再来一次。” 她一旦切换到专业领域,口气就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刘珍娘又疼又怕,眼中含着泪,却得不到母亲的支持。 没奈何,只好跟着吸气,努力放松。 程丹若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叫她弯曲肘部,一手握住肘部,牵引外展,再外旋上臂,内收,让肘贴近胸。 而后,只听清脆一声响,关节即可复位。 “还疼吗?”她问。 刘珍娘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臂,倏而惊喜:“不疼了,娘,不疼了。” “谢天谢地。”顾太太松口气,“送些樱桃酪和金橘水给程姑娘吃。” 程丹若前后忙碌近一个多小时,也累了,主人盛情,不好推辞,道了声谢,接过来慢慢品尝。 樱桃酪就是樱桃刨冰,冰块、蔗浆、乳酪和樱桃,放在水晶似的杯盏中,甜而凉爽,绝对是古代最奢侈的享受。 金橘水就是金橘切开煮的熟水,加了蜂蜜,也甜滋滋的。 糖分下肚,疲惫大为缓解。她舒了口气,却仍然十分不解:顾太太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她给一妇人看病吗? 子宫脱垂不是罕见病,大部分劳动妇女都有这些症状,一般水平高的稳婆,说不定都知道怎么治。 为什么要找她? -- 安抚好刘太太,顾太太又吩咐丫头,一会儿金大夫来了,立即请过来再复诊。随后,方才邀请黄夫人,到一旁的偏厅喝茶。 清茶上来,两人说过场面话,转入正题。 顾太太道:“陈太太,我也不瞒你,有一桩为难事,想听听你的想法。” 黄夫人讶然:“顾太太但说无妨。” 顾太太这才说了原委。 黄夫人捧着茶,意外极了:“想请丹娘去京城,为晏太太调理身子?” 顾太太颔首,解释道:“既是你们家亲戚,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若不是实在寻不着人,我也不敢开这个口。” “这且不说。”黄夫人心中盘算,“晏家……是海宁的晏家吗?晏太傅家?” “正是。”顾太太介绍道,“子真先生是我外甥的老师,他老家在海宁,但父母均已过身,如今,晏太太随长子居住在京城,子真先生却在江南讲学。” 她恳切道,“他们夫妻二人虽分居两地,却鹣鲽情深,彼此挂念。听闻老妻身体有恙,便托我寻访女医,希望能慢慢调理。” 谢玄英替老师分忧,自然是好事,可程丹若是未婚女子,为名誉计,顾太太就没提自家外甥,说成是晏鸿之的意思。 左右以他的年纪,孙子都比程丹若小不了几岁,无须避讳太多。 黄夫人一时未语。 “你们家若是觉得不妥,我便回绝了。”顾太太察言观色,明白有戏,却故意惭愧道,“唉,原也是我孟浪。” 黄夫人这才道:“丹娘虽借居我家,终归不姓陈,此事还要问过老爷和她自己的意思才是。” 顾太太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丫头回禀金大夫来了,又赶忙过去。 金大夫隔着帘子问了几句,抚须道:“出臼而已,如今既已恢复如常,已是不要紧了。” 刘家母女如释重负。 金大夫又道:“这几日须小心,手臂莫使力,再脱一次,今后便时常如此。”他是积年老大夫,头发胡子花白,说话慢条斯理,不知多有说服力。 刘太太关切地问询许久,才放大夫离开。 此时,也到了散宴的时候。 顾太太带着两个女儿,将客人好好送走,对刘太太母女,说是“招待不周”,对黄夫人,说的是“今儿未能尽兴,改明儿天气凉了,咱们登高去”,对其他人也是八面玲珑“下旬某娘及笄,我定是要去的”。 人人不同,句句贴心,何止本事。 而等到客人都散去,事情也还没完。 顾太太先问了女儿几句,又命人回禀今日杂事,摔了盘子碟子的罚钱,被抓到偷奸耍滑的发落。 忙到点灯时分,方才得空歇息,却使人叫了谢玄英来。 谢玄英进门请安:“姨母安。” 顾太太见他面色冷淡,心中好笑:“今日吓到你了,已经没事了。” 谢玄英抿住唇。 刘珍娘跌跤一事,其实另有隐情。 且说一群小娘子游湖上岸,意犹未尽,见湖边有一假山,山上有座亭子,便说要去坐坐,歇歇脚。 这自无不可,顾莲娘就带着大家上去了。 然而,亭子地势高,隔一排矮矮的竹林就是二门的墙,墙外即是外院。 谢玄英知道顾太太今日宴客,自不会进二门,但顾老爷有事相召,他离开客院到前院的书房,此路最近。 好巧不巧,走过去的时候,小姑娘们正在登高远眺。 有个十岁左右的小娘子,正处于朦朦胧胧,又还被当做小孩子的年岁。乍见墙外徐徐走来一美人,脱口而出:“这人是谁?好美。” 虽说大家小姐都知道避嫌,但人非草木,终究不可能时时拿教条当人生准则。如刘珍娘,在家如珠如宝,胆子大,性子娇,反而探头瞅了眼。 小姐妹们也好奇,你挤我,我挤你,多多少少都忍不住张望一二。 这一看,大家都看住了。 不知道是谁心如小鹿,又是谁面色羞红,转头欲避,总之,大家心慌意乱,互相推搡,一时不慎,有个女孩便歪了歪,撞到了踮脚的刘珍娘。 “哎哟。”她跌跤,下意识地撑手。 肩膀脱臼了。 “好疼。”她哭叫起来,害得众人更为惊慌。 这点骚乱传到墙外。谢玄英扭头,见亭子上乱作一团,眉头就皱了起来,立即走开。 回头着人打听,知道有位小姐扭了手,更是头疼。 然而,这些事在顾太太眼中,都不算什么事。 青春正好,知慕少艾,谁都有过这样思慕的年纪。所以,她这次并未责怪带众姊妹上亭子的顾莲娘,也没有指责什么,反而宽慰外甥:“程姑娘在场,很快就治好了,不过虚惊一场。” 谢玄英扬眉。 “她给人开的方子,与之前请的大夫如出一辙。”顾太太道,“可见虽然年轻经验浅,到底是自小耳濡目染,治些普通的病症当是不难。” 谢玄英勉为其难:“听姨母的。”但他好似不看好,“我看,陈副使家未必肯放人。” 顾太太却道:“这可未必。” 她仔细和外甥分析:“今日我一瞧,便知道有戏。陈大人九年期满,许是年末就要上京,届时可不得四下打点?若能送一个亲戚入晏府,也多一个去处,我记得子真先生的长子,如今在户部当差吧?” 谢玄英点点头,眼中透出几分淡淡的不屑。 顾太太看出来了,也笑:“就算是亲生女儿,还有送入宫去博富贵的,何况只是一个远房亲戚,留在家中当半个丫头,不如结一门善缘。” 谢玄英冷笑:“我老师家可不是给他们博前程的地方。” 他皱眉,很担心似的:“那位程大夫,品性如何?若也是攀龙附凤之辈,宁缺毋滥。” 27 各安排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这回,顾太太却是想了想,方才道:“我自诩看人也有几分眼光,那位程姑娘倒是个好的,为人分寸,虽身世飘零,却不自怨自艾,爱慕虚荣。” 谢玄英道:“这便好。何时有了准信,姨母再同我说,我安排人手。” 顾太太嗔怪:“同姨母生分什么,此事必帮你办妥。”她犹豫了下,笑问,“这几日,你还要往本念斋读书?” 谢玄英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说是读书,不过消暑。若姨母不嫌弃,就叫七郎同我一块儿去吧。” 顾太太喜不自胜:“子真先生不介意,我是巴不得的。若七郎敢顽皮,你尽管罚他。” “姨母放心,我必看顾表弟。” 两人闲言几句,就此定下。 几乎同一时间,陈家也在说同一桩事。 黄夫人没有先和程丹若说,反而等到陈老爷回来,较为慎重地提起了顾太太的请求。 就如顾太太所预料的,陈老爷也心动了。 “晏家……”他抚须沉吟,“怎么就找到丹娘了?” 黄夫人道:“我估摸着,顾太太留意有些时候了,只是寻不着合适的。上巳时顾五姑娘出事,才知道丹娘懂医,恐怕那会儿都没放心上。过了几个月才说,想是实在寻不着人了。” 她分析得合情合理,陈老爷不由连连颔首:“依夫人之见,该不该答应呢?” 黄夫人压低声音:“老爷当为二郎想想。” 提起嫡长子,陈老爷愈发心动:“你是说……” “先前二郎来信,没少提子真先生,春风书院虽好,谁嫌多一条路?将来咱们回京,二郎若是能得几句点拨,比什么都强。”黄夫人一门心思为孩子考虑,说得句句在理,“丹娘能结这门善缘,何必眼睁睁放过?” 陈老爷赞成:“你我多年不曾上京,可将来二郎的前途,还在京中。”他沉思少时,果断拍板,“就这么定了。” 黄夫人:“老太太那里……” “我去说。”陈老爷十分爽快,“关系到二郎的前途,母亲必不会驳。” 黄夫人应下,道:“那我好好劝劝丹娘。” “她素来孝顺,岂有不应之理?”陈老爷浑然不曾放心上。 既然说定,他顾不得休息,赶紧去萱草堂请安。程丹若正服侍陈老太太吃药,他朝她笑了一笑,夸赞道:“丹娘有心了。” “表叔安。” “我和老太太说几句体己话,你先下去歇着吧。”陈老爷温言道。 “是。” 待她走远,陈老爷才将事情原委告知母亲,又请罪:“儿子不孝,丹娘本该照顾母亲,我也舍不得她,但……” 他欲言又止。 陈老太太闭目养神,半晌才说:“你这是已经决定好了,通知我一声?我统共就这么个知心人,你们也容不下吗?” “母亲言重了,儿子断不敢如此。”陈老爷忙道,“只是想将丹娘送出去一年半载的,正好也能为孝哥儿寻一门好亲。待那边事了,便依母亲的意思,届时,孝顺您的日子有的是呢。” 陈老太太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媳妇肯了?” “她断没有违逆母亲的意思,只是怕未成亲先纳妾,不好说人家。”陈老爷居中调和,“丹娘的事,必定依母亲的意思。” 陈老太太得了准话,终于满意:“也罢,难得丹娘有这缘法,不过……”她沉吟片时,一针见血地问,“倘若有些是非,又当如何?” 陈老爷也不是没想过,轻轻叹息:“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他劝,“母亲,孝哥儿已经中了秀才,明年,我就想他下场试试。” 陈老太太能养出一个进士儿子,自然不傻,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她略微颔首:“那就这样吧。” 陈老爷与母亲交换一个眼神,达成共识。 而这一切,程丹若直到两日后,才从黄夫人口中听说。 “晏家要请我为他们太太调理身子?”她十分吃惊,完全摸不着头脑。 说来,这是件好事。一个多月来,她时常思考该如何提出自立门户,却迟迟寻不着合适的契机。现在有机会离开陈家,另谋生路,正中下怀。 不过不能就这么答应,她赶紧推辞:“我懂什么,不过学些皮毛,如何能担起重任呢。” “顾太太与我说了,女医难寻,最好识文断字又无家累,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何必妄自菲薄。”事情已定,黄夫人怕她出幺蛾子,不吝赞美。 程丹若依旧摇头,道:“老太太身边离不得人。” “老太太的病左不过静养,别说还有丫头们日夜侍奉,柔娘、婉娘也大了,该学着怎么尽孝。”黄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若不放心,教教她们就是。” 程丹若微微一怔。 她以为黄夫人不过客气,内心肯定希望她拒绝,没想到全然相反。 陈家希望她去晏家?为什么? “这……”她货真价实地露出为难,“我从未正经与人瞧过病,怕是不好。” 黄夫人宽慰:“想来不是什么急症难症,否则什么御医请不到?怕是女人家的小病小痛,找人调理罢了。” 程丹若低声说:“我怕做不好,反倒辜负顾太太的美意。” 黄夫人说:“怕什么,哪个大夫敢说自己什么病都治得好?不过一试。也好叫你知道,你表叔翻年便该回京述职,届时便接你回来。”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容程丹若拒绝。 真可笑,明明心心念念想离开陈家,可当他们迫不及待地想送她离开,仍然令她感觉到一丝涩意。 “我明白表婶的意思了。”她垂下眼睑,“老太太那里……” “老太太都知道,也同意了。”黄夫人拍拍她的手,“我会叫紫苏和邓妈妈陪你去。” 程丹若推却:“邓妈妈是表婶身边得用之人,如何能舍给我,再说去别人家,没有再带丫头的道理。” 她顿顿,转而问:“不知晏家是何许人家,晏太太病症如何?” 黄夫人说:“是海宁晏家的一支,其祖父是成祖的老师,子真先生自己则是有名的大儒。他的夫人随长子居住在京城。” 程丹若怔了怔,想起天心寺的那位“晏老先生”,不由问:“他们是顾太太的亲戚?” “子真先生有位弟子,是顾太太的外甥,出自靖海侯府。”黄夫人宽慰道,“你放心,不会叫你去不三不四的人家,对你有好处呢。” 姓晏,又和顾太太沾亲带故,那应该是天心寺的师生二人没错了。 程丹若略略安心,虽仍有疑惑,口风却松:“我……”她艰难地说,“容我再伺候老太太几日。” “你的孝心,老太太也是知道的。”黄夫人不敢逼太紧,道,“这样,等过了立秋再启程,如何?” 程丹若沉默一刻,微微点头:“我听表婶的。”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程丹若依旧仔细服侍陈老太太,不露半点喜色。 五、六日后,陈老太太才主动道:“到了晏家,仔细做事,莫要轻狂。” 程丹若道:“我舍不得老太太。” “傻孩子。”陈老太太微微一笑,“别人可没这福气。” “能留在老太太身边,才是福气呢。”她也微笑。 陈老太太更是开怀,暗示道:“来年咱们也回了京城,自会接你回来。” 程丹若:“有您这句话,我才安心。” “好孩子,你放心,只要我还喘着气儿,自会安排你的前程。”陈老太太第一次明确暗示婚事,“有我老婆子在,亏待不了你。” 程丹若放下药盏,依偎在老人身边,好似雏鸟眷林。可她心里清楚,面上笑得再真切,胸膛却是冷冰冰的,一点暖意也无。 展眼,六月过去,七月到了。 按节气算,此时已是立秋,但秋老虎仍在,江南一带仍然炎热得很。 这几日,陈柔娘和陈婉娘每日早早来萱草堂请安,接替程丹若伺候的活计,喂老太太吃药喝茶,替她擦身抹脸。 程丹若抱着交付病人的心态,详细地告诉她们,中风病人要注意什么。 两个女孩也学得认真,每日轮流替祖母熬药,家中上下皆称孝顺。 程丹若因此得了些许空闲,见缝插针处理一些私事。 她叫来白芷的妈妈,告诉她:“我要去京城,陈家不久也将上京,怕是不会再回松江府了。” 白妈妈大吃一惊:“姑娘要去何处?” 程丹若三言两语说明原委,不等老仆委屈,直接托出计划:“我打算将白芷放出去,她也不小了,你们替她寻一门亲事,今后好好过日子吧。” 白芷更惊讶,脱口便道:“我不走,我伺候姑娘。” “你们从大同一路送我到陈家,又跟来松江。可以说,如果没有你们一家,我早就死了。”程丹若轻轻一叹,恳切道,“如今我寄人篱下,前途难测,白芷跟着我,只会耽误终身。” 白妈妈却是忠仆,规规矩矩说:“姑娘玩笑了,伺候主子才是正经事,算什么耽误?” “我已经决定了。”程丹若不容置喙,“待她放良,你们好好说一门亲事,江南富庶,过日子不难。” 白芷跪下,声音已有哽咽,恳求道:“姑娘不要赶我走,我舍不得姑娘。” 程丹若却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不日我就回禀夫人,放她归家,你们过几日来接吧。” 白妈妈犹豫了下,也着实想念女儿,便提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然陈家不久要上京,届时,我们家一同去就是,总不能留姑娘独自在京城,连个使唤的人也没有。” 白芷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姑娘,你身边不能没有一个自己人啊。” 她们说得在理。 程丹若沉默片时,微微一笑:“那这样,你们先留在江南,等我安顿下来,有了前程,再传信于你们,你们再来寻我,如何?” 白芷破涕为笑:“是,以后我还服侍姑娘,姑娘不要赶我走。” 28 离宅门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白芷是程丹若的丫头,她要放归,黄夫人自无意见,派个妈妈去衙门走一趟,消去奴籍就是了。 但白芷不肯马上走,留下来为程丹若赶制衣裳。 这日,她和紫苏一道服侍程丹若睡下,便在房里点灯纳鞋底。 紫苏劝道:“你也歇歇,没日没夜做,仔细伤眼睛。” “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家姑娘。”白芷借着朦胧的烛光,咬断手中的棉线,“我总要尽尽心意。” 紫苏叹了一声,也不再劝,反而道:“程姑娘看着冷,心却软得很,自己还没个着落,先为你打算妥了。” 白芷笑笑:“你伺候我家姑娘上京,自有你的前程。” 紫苏道:“我倒不怕程姑娘待我不好,这两年伺候下来,我自是清楚这位主子是好性儿的。只是将来……” 她欲言又止:“你也听说了吧,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留姑娘在家的。” 白芷沉默地点头。 紫苏喃喃:“真是没想到啊,虽说陈家衣食无忧,留下也不失为一桩好处,可下次进门,不是客人,是……唉!” 她没什么见识,做丫头的能混上姨娘,自然是祖上烧高香,将来生的孩子不再是奴籍,成了正儿八经的主子。 可程丹若进来时是客人,再穷再寒酸,那也是客人,要以礼相待。 然而,妾……良妾也是妾,何苦来哉?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隔日,黄夫人唤程丹若过去,告诉她一个紧急消息:“方才露香园来信,道是五号再走,走海路,坐船去京城。” 程丹若十分意外。 原定好了七月初三出发,走京杭大运河,到天津转通州,再赴京城。现在怎么突然要走海路? “这是为何?”她问。 黄夫人道:“倒也未说缘由,怕是有什么变故吧。” 程丹若无奈。连黄夫人都不知道,她就更没资格知道了,不过也是小事,早两日晚一日的,结果都一样。 七月初四晚上,陈柔娘和陈婉娘结伴而来,与她道别。 陈柔娘因为婚事,对这个表姐心怀歉意,赠了她一支金钗做离别礼:“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这支金簪是实心的,手头若有不便,当了也能对付一些时候。” 程丹若推辞:“这太贵重了。” “姐妹一场,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陈柔娘心下怅然,道,“就当留个念想吧。” 她也不想抢表姐的姻缘,可就如姨娘所说,有的事不争就轮不到自己。婚姻事关终身,不是讲姐妹情谊的时候。 现下终身有靠,陈柔娘自然想弥补一二,不容分说:“你若是把我当表妹,就收下吧。” 话已至此,程丹若只好收下。 陈婉娘来得又晚些。 “我也没什么好东西,你明日要走了,这两身衣服便给你,原是我准备穿的,还未上过身。” 墨姨娘过世后,她清减许多,衣裳也不爱红了,皆是蓝绿月白。这回送给程丹若的裙子,便是两件桃红嫣红的罗裙,颜色鲜艳非常。 程丹若收下:“多谢你。” “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古代就是如此,一别难再见,连小小的女孩都知道离愁,“你在外头,自己可要小心,有事便写信来,我在太太、老太太那里提你一句,指不定就能接你回来。” “多谢你。”程丹若笑笑,又说了一遍,“多谢。” “虽然你不是我们家的,好歹也处了两年,谢什么。”陈婉娘撇撇嘴,依稀又见过去的娇蛮。但人总是会长大的,她一字也没提父母的安排,略略坐会儿,便告辞回去。 程丹若继续收拾行囊。 其实,黄夫人、陈老爷和陈老太太,都给她准备了东西。 黄夫人送了二十两银子,陈老爷给了她一张名帖,陈老太太送了本佛经,一个玉镯子。 她都带上了。 然而即便如此,所有的衣裳首饰,被褥铺盖,也只装满两个箱子。 初五,顾家一早便派了马车过来。一位三十余岁的老妇人自称姓张,专程来给陈老太太请安。 “奴夫家姓张,我家太太命我和我家男人,送些土仪给京中的靖海侯夫人,因此一道上京。”张妈妈解释地很详细,“这一路,由我服侍程姑娘,待到了京城,程姑娘安顿下来,老奴再回来,向您老人家请安。” 顾太太如此周全,陈老太太无比满意:“有心了。” 而等到程丹若和紫苏上了马车,张妈妈又妥帖地解释:“姑娘放心,这一路必是平安无事的。” 程丹若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平静地问:“怎么走?” 张妈妈道:“今日赶些路程,到太仓天妃镇,在那里登船出海。” 江苏太仓的天妃镇,其实就是浏家港。在另一个世界,郑和七次下西洋,均从浏家港起航,如今也是海运的主要港口之一。 程丹若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车夫一挥鞭,马车飞快跑了起来。大约半个时辰后在河边停下,松江到苏州,当然还是坐船来得快。 江南水网密布,运输的船只已经十分成熟。码头上人来人往,到处是帮人挑行李的民夫。 张妈妈唤了丈夫来,叫他去寻两人,将程丹若的箱子抬上去,自己则去旁边的茶棚买了两件点心:“姑娘垫垫。” 只此一项,就让程丹若刮目相看。 待民夫抬好行李,张妈妈才搀扶她下马车。 程丹若戴上准备好的帷帽,在紫苏和张妈妈的护卫下,直接进舱房休息。 “姑娘歇歇,船要一会儿才开。” 她点点头,支起窗户通风。 张妈妈见只开了一道缝,外头并不能看见里舱,没说什么,自己安顿去了。 中午,船家的老婆送来一碗黄鱼面,惭愧道:“今日匆忙,没什么能入口的,姑娘且将就。” 纵然前路茫茫,但离开了陈家,程丹若心底也有几分轻松,微微笑:“无妨。” 面条并不难吃。 过了午间,她听见外头有些响动,不久后,船便开了。 离开码头后,河边倏然开阔。 程丹若支高窗户,望着河水出神。 一下午无事。 晚间,船家送来新鲜的渔获,鲫鱼汤、糖醋鱼块、芦笋炒肉和腌鸭蛋,吃着很不错。 水流平静,一夜好眠。 次日上午,就到了太仓。 其他人先下去,而后张妈妈才来迎她,道是行李一会儿直接搬上船,约莫要一两个时辰,傍晚才起航。 “既是要出海,该去天妃宫拜拜。”她这么建议。 程丹若自然应下。 天妃宫就是娘娘庙,供奉的是沿海地区的神女妈祖,靠海的人为保平安,每次出行都会去庙中祭拜求符。 才到门口,便见来来往往无数百姓。 程丹若下了马车,这才见到晏鸿之和谢玄英师生。 “程大夫。”晏鸿之表现得很客气,“你是第一次来天妃宫吗?” 她点点头。 “那就拜一拜吧,听说第一次出海的人拜最灵。”他笑笑,抬步上去。 程丹若等谢玄英先走,但他却示意她和丫鬟跟上,自己则留下了张妈妈:“你为何在此处?” 张妈妈毕恭毕敬道:“表少爷,这几日是老奴伺候程姑娘。” 他却道:“马上就要出海,船上多有不便,你不去采办物什,跟着做什么用?罢了,这里不需要你伺候,将事办妥,别出了岔子。” 张妈妈被他发落一顿,也不敢辩解,赶忙应下:“老奴糊涂了,这就去。” 她赶忙追上,询问程丹若是否需要买些东西。 程丹若道:“买些甜瓜、西瓜、柑橘之类能存放的果类,还有核桃、花生、松仁之类的坚果,如果方便的话,再买一匹廉价的皂纱。” 张妈妈不敢大意,陪笑道:“可要再来一些糕点?” “糕点放不住,还会招老鼠。”她想想,道,“路过药铺的话,买一些薄荷和酒来。” 又掏出银钱给她,“不够同我说,多了请你吃茶。” 张妈妈应下,急匆匆去了。 她走后,程丹若便对紫苏道:“那边有包子铺,你去买些吃的。” 紫苏略微犹豫,但她比白芷有觉悟:“是。” 闲杂人等离开后,程丹若方才对晏鸿之道:“老先生,大恩不言谢,我虽人卑力微,若有差遣,也请您尽管吩咐。” 晏鸿之哑然。 他压根不知道谢玄英找的女医,就是天心寺一晤的程丹若,得知此事,别提多意外了。但谢玄英道:“我亦觉不妥,然则姨母力荐,不便违逆,左右不必与之相见,打发人送她上京就是。” 晏鸿之也没深想,谁知突然接到家中信函,道是儿媳为他添了长孙,这才改了主意,准备立即返京,回家过中秋。 既然都要走,自然不必分两路,竟是要同行一阵了。 “程大夫不必客气。”晏鸿之与顾太太想的如出一辙,不便将此事安到谢玄英的身上,只好冒领功劳,“原也是巧合。” 程丹若笑笑,没有当真。 就算真是机缘巧合,没想是她,到底帮了她一把,还让陈家心甘情愿。 这份恩情,自然要记,正如陈家的恩情,哪怕离开了,也要好好还。 “是。”她口中道,“想来也是如此。” 双方点到为止,没有再交流,直接进去参拜妈祖。 天妃宫才建没多久,神像十分鲜艳。无数虔诚的信众三跪九叩,祈祷自己或家人出海平安,不要遇到风暴,不要遇到龙王,好好归来。 程丹若随大流拜了拜,求了一个护身符。小小的一个,十文钱,黄纸上印着粗陋的妈祖像,画风非常抽象。 但所有人都认认真真收起,仿佛这样,就能安抚出海的恐惧。 真有意思。 她想着,将其放入荷包。 假如真有神佛,就请庇佑她开始新的生活吧。 29 七月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出海用的是遮洋船, 也就是沙船,底很平,方头方尾, 体型宽扁,吃水浅,很适合在近海航行,原是运粮所用, 现今亦用来载人。 和之前一样, 行李先上,等到民夫们走完,程丹若一行人才登船起航。 赶了整天的路,众人均十分疲惫,来不及参观船只, 草草洗漱便歇下不提。 次日,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在舱房里眺望, 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洋, 远方有海鸥飞过,留下曼妙的倩影。 紫苏忍不住看了许久, 道:“姑娘, 我是第一次出海呢,这看起来太大了, 不知道何处才有尽头。” “尽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程丹若高高支起窗户, 任由阳光洒进屋子。她收拾行李, 拿出请张妈妈买的皂纱, “过来替我做些针线。” 面朝大海, 心中便豁然开朗。 紫苏活泼很多:“姑娘要做什么?” 程丹若回答:“在伞上做一圈纱幕,同帷帽仿佛。” 紫苏奇怪:“姑娘自有帷帽,何必又做?” 她笑笑:“做好你就知道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闷坐在船舱里也无趣,紫苏奇怪归奇怪,仍旧替她找出皂纱裁剪,比划着在油纸伞上缝了一圈。 程丹若则用线量出半径,以簪子做圆规的支腿,裁出伞面的圆环,用线小心地在内外两面缝了。 午时左右,张妈妈送来饭食,才出海,还能见到绿叶蔬菜,豆角、猪肉、豆腐与一道鱼丸子。餐后,柏木又拿来一碟樱桃,道是:“昨日在码头采买的,也算水灵,姑娘吃个新鲜吧。” 紫苏接了。 待柏木离去,她才犹豫着试探:“姑娘,这谢公子也太客气了些。” 程丹若却说:“怕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 紫苏不解。 “假如是主子的吩咐,他哪里会一字不提。”她道。 紫苏拍拍额头:“是了,我糊涂了。”她赧然,“这两日晕晕乎乎的,竟要姑娘提点我。” “又不是什么大事。”程丹若道,“吃吧,樱桃容易坏。” 另一边,柏木也将方才的事回禀给谢玄英。 “小人自作主张,分了一碟樱桃去。”柏木笑道,“虽不是什么稀罕物,毕竟是客人,礼数周到了,下头的人也尽心办事。” 谢玄英颔首:“合该如此,做得好。” 柏木心中一定,脸上笑:“不敢当主子夸奖,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谢玄英道:“程姑娘那边是女眷,怕是有不便之处,也无处说,你多留心。” “是。” 午饭后,日光渐盛,程丹若小睡了会儿,等到下午两点左右醒来,又抓紧做了会儿针线活儿。 日头偏西时刻,终于完工。 正巧,太阳已经没那么晒了。程丹若道:“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 紫苏愣住:“出去?” “不到下头,就在这一层散散。” 紫苏犹豫不决。虽说她们住的这层,只有三位主子,其他如张妈妈,都是住在下人房里,民夫、舵手之流,更是不可能靠近。 但外头终归有男人。 然而,程丹若并不在乎她的感受,自顾自推门出去。 舱房的窗很小,哪怕整日开着也觉得闷。一走到外面的甲板,海风拂面,顿时清凉太多。 程丹若打起自制的遮阳伞,立在船头远眺。 紫苏牢牢跟着她:“姑娘。” “看,夕阳很美吧。”程丹若说,“都说海上升明月,但海上的日出和日落,才是最美的。” 天空一望无际,海洋也看不见尽头,视线的彼端,天和海连在一起,汇成一条金色的地平线。云层琐碎,映出夕阳的瑰丽,辽阔又静美。 “姑娘说得对,这天可真美。”紫苏抬起头,一时忘记了先前的劝诫,久久凝望西边,不肯转开目光。 忽然的,她那被封建社会束缚的,不知道埋在地下多深地方的好奇心,在这一刻突如其来地萌芽了。 “姑娘。”平日里算是干练的丫鬟,突兀地问,“天的尽头是什么样子?那里的太阳不落山吗?” 程丹若怔了怔,倏然温柔:“傻丫头,如果你是问最东边和最西边,那么,那里和我们一样,一半的时候是白天,一半的时候是晚上,最北边和最南边,他们有半年是极昼,半年是极夜。” 紫苏问:“为何?” “太阳始终在南北之间来回,冬至日,太阳到达南边的某个地方,所以漠河再往北的地方,就照不到太阳了,那半年都是夜晚。夏至日,太阳在广西云南一带的正中心,刚才说的那处,太阳就不会落山。” 紫苏完全听糊涂了:“姑娘,冬至北面照不到太阳,我明白,可夏至,要说太阳不落山,也该是南面,为什么是最北面不落山呢?” 程丹若道:“因为世界是一个球。” “啊?”紫苏蒙了,地不是平的么? “这也是西洋的说法吗?”背后传来晏鸿之的声音。 程丹若道:“是的,他们有一位精通算学的人,用几何学证明了这一点。后来又有人提出几个论据,我觉得很有意思。” 晏鸿之十分感兴趣:“当真?都道‘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可却从来没有真正证实过。” “数学是最简单也是最客观的东西。”程丹若说,“无论多么天马行空,如果能用数学证实,那某种意义上就是正确的。” “有趣。”晏鸿之问,“要怎么证明呢?” 程丹若道:“利用太阳的影子。” 这是古希腊的地理学家埃拉托色尼发明的办法,在夏至日,利用两个不同地点的太阳影子,计算出地球的周长。 但要理解这个,得有一定的几何学基础。 晏鸿之的算学还可以,可只到能算粟米田产的地步,这会儿听到什么三角,什么比例,老人家就有点头疼:“夕阳甚美,三郎,我拟一题如……何……?” 他的学生冷着脸,转过头来说:“是,请老师出题。” 晏鸿之忍俊不禁。 他这个学生,最讨厌被人打断思考,小时候,师兄们捉弄他,总在他看书看到一半时,猛地抽走他的书,看他一脸想怒不敢怒的样子,哈哈大笑。 “就以海上落日为题吧,在海上又不得出现‘海’字。”晏鸿之一本正经。 “上弦月初升。”谢玄英起了头,“遥望织女星。” 晏鸿之点评:“是了,今日七月七,不过起得有些平了。” “白帆如鹊桥,连我与上京。” 晏鸿之道:“有点意思了。”以星月的距离,诉说自己对家的思念,乃是相当典型的寄情于景,朴实而真挚。 他一时兴起,打断学生:“程姑娘,你来试试颈联与尾联,如何?” 程丹若忙道:“我没有学过诗文,不太会联诗。” “不过取乐,押韵对仗即可。”晏鸿之鼓励她,放宽标准,“诗文由心而发,词律倒是次要的。” 这也是纯真派的主张之一,诗文不要一味强求辞藻格律,只要真挚动人,哪怕不工整也无妨。 程丹若犹豫了下。 她确实不太通诗文,但机会难得,实在不甘心自己画地为牢,便道:“那,请两位不要取笑。” 晏鸿之抚须而笑:“姑娘请。” 程丹若想了想,迟疑地说出第三联:“梦乘鲲鹏去,飞渡月上峰。” 承接的内容有些大了,难免空洞。但晏鸿之什么也没说,微笑着等下文。 她继续道:“东昼与西夜,日落亦新生。” 老人露出一丝笑:“不错,我颇爱此句。” “‘日月出没,运行于一天之上、一地之下。上下东西,周行如轮’,这两句倒是颇有道家之意。”谢玄英亦做点评。 程丹若却是一怔。 道家的典籍里就提到过这些吗?她还以为他们会问为什么是东昼与西夜呢,没想到人家并不以为稀奇。 古代的思想家还真了不起。她不由赧然:“我胡乱说的,见笑了。” 但忍不住纠正,“既然如球,便没有真正的地下,只不过是彼端的另一处。相隔六个时辰。” “果真有这样的地方?”晏鸿之问,“正好与大夏在球体的两端。” “任何一个地方,都有与之对应相差六个时辰的地方。”程丹若说,“除了极南与极北。” 晏鸿之感慨:“世界之大,着实奇妙。” 然后,他就转到更感性的地方去了:“程姑娘,今日乞巧,你若要拜月,我同三郎回避一二。” 这着实是一位体贴又善解人意的老人家,但程丹若摇头:“我不过节。” 晏鸿之惊了:“为何?” 七月七是乞巧。讲究的人家,早早就开始准备“五生盆”,也就是在缸里种下谷麦的种子,等它发芽,更有手巧的,还要加上篱笆、桑麻、鸡犬,弄一个微型布景。 即便疏漏些,午时拜一拜剪、尺、针之类的女工之物,祈求手巧,晚上月亮出来了,怎么也要拜月穿针。 更不要提富贵人家,戴翡翠冠,剪翠羽为花,点九华灯,样样件件,玩法多到今人眼花缭乱。 且不止是女儿家,小男孩、文人们也一样祈求平安,祈求长寿。 七夕是一个大节日。 然而,程丹若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没有想要过节的念头罢了。” 晚风幽幽。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底,天边唯有一抹瑰紫色的余晖。白天闲聊几句,不算太失礼,可天色已暗,再说下去未免失礼。 “不早了,晚辈先行告退。”程丹若朝他们微微福身,转身离去。 谢玄英侧身让开。 她的身影转入船舱,变成窗后的倩影。 晏鸿之倏而一叹。 谢玄英奇怪地看着他:“老师?” “无事,只是有些唏嘘罢了。”晏鸿之负手而立,瞧见银河两边,牵牛织女的星辰已然隐约可见,便道,“三郎,七夕不作诗委实可惜,你再作一首来。” 谢玄英一时没有作声,眺望远处。 不过展眼,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夜幕覆盖整片天空,上弦月淡淡的月光洒落在平静的海面上,仿佛一层琉璃。 织女星和牵牛星闪闪烁烁,离得那么近,仿佛依偎的爱侣。 哪怕一年见一次,也无怨无悔的情意……他心有所动,慢慢道:“河汉迢迢映碧光,良辰仙侣又成双。云阶若上蓬莱殿,刘阮何年觅羽裳?” 晏鸿之霎时失笑。 知慕少艾啊。 30 一局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古代的海上航行,闷热且无聊。 才过两日,看见大海的兴头就飞快消退,被一天到晚困住舱房的苦闷取代。毕竟海洋看多少遍,也就是那模样。 紫苏已经不再每隔一会儿,就往窗外眺望,改而专心纳鞋底子。 没办法,船虽然不小,在海上还是时常晃动,无法看书或做精细的女红,只能闲聊。 紫苏的母亲是黄夫人的陪房,嫁给陈家的管家,自小在内宅长大,别的不说,丫鬟的本职轻车驾熟。 她担忧程丹若的前途,闲来无事,做一双鞋底子孝敬张妈妈,同她攀关系,打探些有的没的消息。 张妈妈呢,虽然不会掏心掏底,但枯坐无聊,说些大家都知道的事,亦算打发时间了。 “不是我说,我们表少爷在大夏也是独一份儿。”张妈妈打开话匣,喝着去年的铁观音,语气掩不住自豪,“自小就被皇后娘娘接到宫中抚养,当今天子也时常称赞,还拜了子真先生这样的老师……去岁,我上京替夫人拜访靖海侯夫人,短短三月,就见天使替圣人赐了五、六次东西,如此恩宠,孰人能比?” 紫苏倒吸口冷气。 在她看来,陈老爷已经是很大的官儿了,在松江府都排得上号。可一个四品官放到京城,也就是中不溜,刚刚够上朝而已。 靖海侯,皇后,天子……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她的口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了尊敬与畏惧:“这可真了不得。” 张妈妈的唇边露出一丝得意,好像谢玄英所有的荣光,有一丝半毫辐射到了她的身上。她呷口茶,道:“你们姑娘能服侍晏太太,也是造化。” 紫苏讨好地替她剥起花生,打探起来:“不知晏太太是什么样的人……” 张妈妈从未见过晏太太,但不妨碍她张口就来:“子真先生的太太,当然也是了不得的女人。”故弄玄虚一句,又怕露怯,话锋一转,摆出架子指点,“倒是程姑娘,在这等人家做事,该处处小心才是。” 姜还是老的辣。 紫苏被谢玄英的来头镇住,不由对张妈妈有些言听计从,忙不迭道:“妈妈经的事多,又是在顾太太身边服侍的,眼光本事没得说,不瞒您,我心里没底,还要请您不吝指点。” 张妈妈被她拍得舒服,装模作样地拿捏了会儿,才说:“在大户人家做事,恪守本分是最要紧的。”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紫苏的脸,绵里藏针:“不能仗着主人家宽和,就自视过高,指手画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紫苏连忙点头。 “不过,你倒也不必多担心。”张妈妈却忽然道,“我看,程姑娘颇受子真先生重视,是投了脾性?” 紫苏眨了眨眼。 她毕竟不傻,很快意识到,张妈妈这是在打探程丹若的事。 而作为一个丫鬟,可以拿别人家主子的事下饭,却不能对外人说自家主子的一丝一毫,否则就等着去做洗衣妇吧。 “这我可说不清。”紫苏机灵地说,“依我看,是晏老先生和气。” 刺探不成,张妈妈也不急,若无其事地说:“海上的景色看得久了,到觉得不如运河边热闹。” “可不是。”紫苏深以为然,趁机打探,“为何不走河道,非要出海呢?” 张妈妈哪里知道,但不妨碍她做出了如指掌的派头:“海路平稳些。” 说不好是答案,还是附和,反正不露怯,也不曾胡言。 世家老仆的专业素养,由此可见一斑。 另一边,程丹若正在和晏鸿之下棋。 今日多云,日光不晒,饭后,她打了遮阳伞,想到甲板上吹吹风。路过晏鸿之舱房,看见他们开着窗,师生二人正在下棋。 晏鸿之见她围观,随口问:“程姑娘可要手谈一局?” “我不会下棋。”程丹若习惯性婉拒,但停顿片刻,却心生不甘。她已经一退再退,能不退的地方,凭什么还要退? 下棋而已! 遂问:“现学一局,老先生介意吗?” 晏鸿之登时诧异,连谢玄英都不禁隐蔽地瞧来。 要知道,十五岁的少女已然及笄,在世人眼中算是大姑娘了。搁在普通人家,即便尚未出阁,也已许配人家,绝不是什么不懂事小丫头。 说出这样的话,不知情的人听了,难免觉得攀附的姿态太难看。 但师生二人却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更微妙的情绪。 略作沉吟,晏鸿之笑了:“求之不得。老同三郎下,我都腻了。” 谢玄英收回目光,起身吩咐小厮,将棋盘搬到外头的阴凉处。那儿既不晒,还能吹到丝丝海风。 “请。”他客气地让出位置。 “多谢。”程丹若在他原来的座位坐下,目光流连在棋盘上,“我只知道黑先白后。” 晏鸿之却道:“不急,咱们先下两局五目棋。”他睃一眼学生,忍笑,“方才这局下了一个多时辰,且容我松快一二。” 程丹若:“五目棋?” “五星连珠。”晏鸿之简单说了一下规则,笑眯眯道,“是不是很简单。” “……是。”程丹若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古人教五子棋,不由失笑,“那就试试。” 五子棋节奏明快,胜负易分,比起长而费脑的围棋,更易上手。 这是晏鸿之的体贴周全,也是他的人生智慧——和臭棋篓子下棋,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出乎预料的,程丹若落子的速度很快,似乎不假思索,又带着些许急切,全然是新手,下得却颇有模样。 不过如此程度,在晏鸿之看来,和一目了然也没有太多区别。 他看穿了她每一子的用意,然后笑眯眯地堵上,等待她的反应。 三次布局失败,程丹若就明白了。 她飞快地笑了一笑,好像枝头的露珠,晶莹刹那便消融。随后收敛笑容,全神贯注地投入。 谢玄英在旁围观,心想,惨不忍睹。 晏鸿之不仅堵住了她所有的布置,还给自己留了至少三条路。只消两步棋,便能立即获胜。 但他偏偏不肯结束这局,慢悠悠地铺开场子,不懂棋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多么胶着的战局呢。 老小孩、老小孩,老师有时也怪促狭的。 谢玄英这般想着,又瞥向程丹若。 她的黑子溃不成军,却十分认真地继续对战,看得出来,她想法设法勾连之前的落子,试图形成反攻。然而,之前所有的连子都被晏鸿之斩断,无论如何,都有可恶的白子挡在路中间,无法形成五子连珠的结果。 然而即便如此,她兴头仍然很高。 不耍赖,不气馁,仍然谨慎地落下每一颗棋子,直到——“我输了。”放下最后一颗黑子,程丹若久违地愉悦,“老先生真厉害。” 晏鸿之矜持地颔首:“老夫棋力平平,当不得‘厉害’。” “如果老师下棋还算平平,整个大夏也都不过尔尔。”谢玄英拆台。 程丹若莞尔,道:“那我要是说‘再来一局’,老先生也没兴趣和我下了吧。” “累了。”晏鸿之起身,示意学生过去,“三郎来吧。” 谢玄英道:“胜之不武。” 程丹若忍俊不禁:“不要紧,我不怕输。”说着,她已经捡起棋子,一颗颗放回棋盒中,“只要谢公子不觉得一直赢很无趣。” 她都这么说了,谢玄英自然不好推辞,拈起棋子。 程丹若的视线落到他的手上。 很多人面孔长得好看,手伸出来却或多或少遗憾,但这却是一双玉石般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得恰到好处,纤长优美,却又力道十足。 真美。 她想着,落下第一颗棋子。 谢玄英稍加犹豫,错开几格,轻轻放下,发出“啪”一声脆响。 程丹若已经想好了第二步,飞快落子。 他也下得很快。 程丹若下第三子。 谢玄英随后。 她的动作微微顿住,已然感觉到一丝不妙。但略作思忖,仍然在方才想的地方落下棋子。 谢玄英封住了她的局。 她远远落下一子。 谢玄英觉得这样让一局已经足够,于是不去管她,回首经营自己的局势。 这次,程丹若思索良久,落下极其巧妙的一子——她照搬谢玄英方才的做法,阻断他两边经营的路。 她在学我。谢玄英马上意识到了她的做法,抿抿唇,胜负心油然而起。 他加快了落子的速度。 程丹若瞥他一眼,手一错,并未照搬他的第二步。 谢玄英再落子,此时,他手上已经有四颗棋子连在了一起。 她输了。 但程丹若没有掷子投降,始终琢磨下一步怎么走,好像这是决胜的关键。 棋局尚未结束,谢玄英不好起身离开,视线在远处转了圈,落到她的手上。 她拈着黑棋,棋子在指间无意识地翻转游走,一下出现在手背,一下又藏进指间,好像有了生命。 来回数次后,棋子落于指尖,稳稳当当地摆在了棋盘上。 那里,也有四颗棋子相连。 但棋差一着,还是输,别说五子棋的一步已经是千山万水。 “承让。”谢玄英点点头,礼节周全。 “我输了。”程丹若又看了几眼棋局,没有恋战,收拾残局。 五子棋结束得快,从头到尾也不过一炷香。谢玄英迟疑,总觉现在离开,好像怠慢了似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奇怪,和女子下棋,一局已然勉强,为何会觉失礼呢? 踟蹰间,听得晏鸿之道:“起风了。” 方才还有几缕阳光的天空,已经完全被厚厚的云层遮蔽,海浪汹涌,连带着船只随之起伏,摇摇晃晃。 棋子在棋盒中哗哗作响,好似暴雨如注。 程丹若道:“浪有些大,老先生还是回舱房歇息为好。” 晏鸿之年纪大了,自然不会勉强,笑着回来:“下了雨,说不定还松快些。” 程丹若却有些担心。 秋初夏末的东南沿海,可别遇见台风才好。 31 忆往昔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事实证明,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 虽然他们还不清楚台风的原理,也无法观测其路径,但经验丰富的舵手,时常出海的渔民,看见不同寻常的云和风,心里便有了猜想。 傍晚时分,船停靠在了淮安府的一个小港口。 夜晚,风大了许多,躺在舱房里都能感受到起伏的波涛。好在已经靠岸,大家心中安定,倒也相安无事。 程丹若早早睡下,却不大安稳,一夜翻了好几次身。 半夜,隔壁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她。 紫苏也醒了,惊魂不定:“姑娘?” 程丹若仔细听,拧眉:“好像是晏老先生的声音。” 船不大,三个主子住的房间相距很近,木板的隔音效果又着实一般,痛呼和哀嚎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 做大夫的,最怕突发疾病,尤其是老年人。 程丹若当机立断,飞快下床,披上外衫便匆匆出去,还没到门口,就与同样听见动静的谢玄英碰了正着。 他拿着烛台,灯光昏黄,好似一层柔光渡在身上,朦胧又惊艳。 灯下看美人最美。 程丹若惊了惊,但马上被专业素养拉回现实:“是晏老先生。” “……程姑娘?”谢玄英同样备受惊吓。 程丹若只穿着睡觉的里衣,外头的衫子披在肩头,乌发散开,虽不露肌肤,却也是绝对不能叫人看见的模样。 但她一提起晏鸿之,他的心神马上就被老师的安危牵走了。 女子梳妆繁琐,若让她回去,耽误老师的病情可如何是好?事急从权,谢玄英当看不见,避开视线,疾步进入舱房。 晏鸿之满头冷汗,道:“叫、叫大夫,有蛇……” “蛇?”谢玄英更着急了,举高烛火四照,“在何处?”又吩咐人,“去我房里拿剑来。” 倒是程丹若镇定:“海蛇很少咬人,老先生哪里不舒服?” “足、足痛。”他疼得脸色青白。 伺候的小厮说得更清楚:“老爷突然说脚疼,还有些晕眩,怕是被蛇虫咬了,可小人方才看了,并未见到蛇虫的影子。” 程丹若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烛台靠近。 大概是痛得厉害,晏鸿之的脚就伸在被子外头,能清晰地看见大脚趾处红肿得厉害。 这地方……她问:“是不是脚趾又热又痛?” “是。”晏鸿之有气无力。 “突然发作,毫无征兆?” “是。”这次回答的是小厮。 程丹若:“晚上喝酒了吗?” 小厮:“……对,老爷饮了半壶秋白露。” 程丹若心里有数了:“老先生伸手,我把个脉。” 脉象如她所料,这才有闲心玩笑,“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老先生想先听哪个?” 晏鸿之苦笑:“程大夫莫要拿老夫取笑。” 倒是谢玄英见她一脸紧绷的进来,现在却十分放松,猜测并不严重:“是什么病症?” “痛风,也叫白虎风。” 谢玄英闲来无事也翻医书,与所见的记载对照,确实吻合,方才如释重负。 痛风虽然痛,但不会死人。 程丹若道:“好消息是,痛风无大碍,纵然不治疗,一段时日后也可自行缓解。” 晏鸿之明显松了口气。 然而,她又道:“这次发作以后,会隔一段时间,也许一个半月,也许一年半载不会再发作。但早晚会来,紧接着,发作的间隔会逐渐变短,如果不好好治疗,会伤及肾脏。” 谢玄英皱眉:“这是坏消息?” “是好消息。”紫苏进来,带着药箱和发簪。程丹若盘起头发,打开箱子,拿出银针,“对大夫来说,能够医治的病,就是好消息。” 晏鸿之勉力撑起身子,靠在软枕上:“那坏消息呢?” 程丹若怜悯地看着他:“痛风与其说治,不如说要养,只要不碰禁忌之物,发作的频率就会很低,但……” “但?”晏鸿之忽觉不妙。 “会是非常长的禁忌食谱。”程丹若挽起衣袖,避而不谈,“总之,先扎两针止疼吧。” 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晏鸿之顾不得追问今后的悲惨,十分抱歉也十分迫不及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程丹若拿出针,对准肿胀的部位刺下,放血。 没办法,尚未进入现代医学的世界,治疗的手段只有这么多。船上又不曾备下得用的药材,只能针灸。 好在放血治疗虽然对痛风本身并无效果,却能略微缓解关节肿痛的痛楚。 程丹若放了两次血,量都不多,但晏鸿之明显缓了过来。 她再次搭脉,老人的体温有些偏高,然而,今夜风浪大得很,船摇得厉害,方才放血都差点扎到手,别说针灸,着实不敢落针。 “我本事有限,没法为您扎针了。”程丹若歉然道,“您忍一忍吧。” “无妨,不是蛇毒,我心里便安稳多了。”晏鸿之先前的惊惧,至少一半是天心寺吓出的阴影,这会儿镇定下来,犹且自嘲,“老了还要受这样的罪。” “人这一生都在受罪。”程丹若想想,又问,“我再给您变个戏法?” 晏鸿之瞧瞧她,却笑着摇摇头,温言细语:“心领了,夜已深,快回去歇息吧。” 他和谢玄英使了个眼色,后者颔首,主动引她出去。 病人无碍,程丹若走得也无牵挂,到门外便客气:“两步路,不必送了。” “深夜惊扰,着实过意不去。”知晓老师无事,谢玄英心下安定,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疏漏,不由歉然。 他立即补救,扫了眼周围,冷冷道:“今夜之事,若有一字传出,打死不论。” 打死不论?程丹若顿足,这才想起来,面前的美少年并非月宫谪仙,相反,他正是红尘世界的上位者,能够轻而易举地摆布下位者的命运。 正如陈家也能够轻易的安排她一样。 因此,哪怕知道这是封建社会的常态,他亦是在保护她,她仍然感受到了一丝细密的寒意。 还有悲哀。 只不过是着急病人的状况,略微衣冠不整了些,竟然要以“打死不论”来震慑周全,何等可悲? 但无论心绪如何起伏,程丹若都抿紧唇,一字不吐。 果然,晏鸿之的小厮,伺候他的柏木,乃至跟随而来的紫苏,都不觉得谢玄英的话有何不妥。 他们肃然应下:“是。”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斟酌着要怎么说“莫要客气”。谁想抬起眼眸,看见的却并不是一张羞惭或感激的脸孔,她面色苍白,唇角紧紧抿住,神情比方才在屋里还要严肃。 他怔了怔,倏而懊悔:先前,她怕是未曾多想,他说破才觉后怕,早知如此,方才就该私底下敲打下人的。 略一思忖,道:“程姑娘。” 程丹若定神:“嗯?” “老师真的不要紧吗?”他转移话题。 程丹若道:“不要紧,但有桩麻烦事。” 谢玄英立即道:“请说。” “饮食方面,一定要十分注意。”程丹若暂且抛开烦忧,正色道,“首先,一定要多吃新鲜的蔬菜水果,多喝水,多方便,浓茶不能再喝了。其次,酒、肉汤、动物的内脏、海鲜,能不碰就不碰,否则极易再次发病。” 谢玄英蹙眉。 他知道为什么她说“麻烦”了。 晏鸿之爱饮酒,闲来无事必要小酌几杯,且如今在海上,食谱以海中鱼虾为主,天热,蔬果难以储存,唯有靠岸才能买到。 多吃蔬果,少吃鱼虾,行程方面可就难了。 “我知晓了。”他说,“程姑娘回去安歇便是。” 程丹若点了点头,回屋歇息。 直到这时,紫苏才小心翼翼地劝说:“姑娘今儿大意了,亏得谢公子仔细。” “是啊,下次,我要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再去看病人死没死。”程丹若不知在自嘲,还是嘲讽别人,“如此方算知礼。” 紫苏闭嘴。 程丹若也觉无趣,沉默地躺回床上,闭上眼。 她又回忆起穿越前的日子。 当时,她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实习。不过,和美剧中的精彩生活不同,实习医生的日常就是跑腿、围观、挨骂。 每次答完老师的提问,他们都会被喷——“你这样还是不要当医生了”“这是拿人命开玩笑”“回老家结婚算了”。 如此过去半年,受政策影响,医院有一个和偏远地区一对一医疗支援的任务。说简单点,就是医院出几个医生,到偏远的乡镇帮忙。 带教老师报了名,程丹若便决定跟去。 大医院没什么上手的机会,小医院却不同,难得能同时享受大医院的师资,和小医院的机会,傻子才不愿意吃苦。 她果断掏钱买机票,跟着老师去了山西大同的一个县城。 自愿千里迢迢出苦差的人,必定是理想主义者。老师没有嫌弃小医院设备差,要什么没什么,反而劲头十足。 程丹若呢,也年轻心热,听病人说,有些偏远地区经济条件更差,村里的卫生院没人也没药,便起了念头,想要帮一帮他们。 她联系学校和同学,七弯八拐的,弄来一笔医疗物资,准备捐献出去。 那天,程丹若带着给乡村医院的医疗箱,独自坐上了大巴。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见雨珠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落下一行行的泪。 天微冷,大巴行驶在茫茫的山路。 她不是不知道今天下了大雨,可在上海,雨天多么平常。而且,即将做成一件大善事,心里满是欢喜,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谁惧区区风雨? 旅途漫漫,车路颠簸。她打开平板,戴着耳机听网课,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美好想象。 然后,山洪爆发。 她被卷入滚滚洪流,穿越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 十二年了。 32 波折生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翌日起来,天空阴沉沉的,时不时飘来一些雨丝。 程丹若看这天气,就知道其他地方有台风,早早开始收拾行李。 果然,巳时左右(上午9点)张妈妈来,道是得下船避一避风雨。程丹若带上两三日的衣物和随身物品,跟他们下船。 岸边已经有两头骡,拉着一辆车,也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 谢玄英专程过来道明原委:“此地无甚药材,老师的病情也令我忧虑,便想着到城里住一两日。” “我是无妨,你们不急着上京吗?”程丹若问。 谢玄英说:“老师急着回京,原是想中秋团聚,并无要事,自是身体要紧。” 程丹若解开一个疑惑,点头道:“你安排就是。” 谢玄英又致歉,道是渔村贫苦,附近没有第二辆车,骡车还是护卫去乡里里长家借的,要委屈她和晏鸿之坐一辆车了。 程丹若自是道无妨。 她上了车,紫苏、张妈妈虽然是女眷,却也只能徒步跟随。 谢玄英也没有马可以骑,坐在车辕上驾车。 还有模有样,不愧是君子六艺的技能。 骡子走得慢,中午时分才到附近的小县城。 程丹若问了一嘴,才知道是江南省淮安府的盐城县,也就是以后的江苏盐城,毗邻扬州,旁边就是灌河。 “我记得,灌河似乎连通运河。”她思忖,“要转水路吗?” 谢玄英顿了顿,才道:“若是老师的状况未曾转好,我想在淮安停留两日。” 程丹若笑笑,没计较:“也好。” 一路无话,在客栈安顿下来。 谢玄英请了大夫。 老大夫一进门,就知道是富贵人家,小心摸脉半天,云里雾里说了一通,最后也说是痛风,湿热蕴结所致,开了桂枝芍药知母汤。 谢玄英拿着方子去找晏鸿之,一时踟蹰。 “三郎,你是关心则乱。”今天晏鸿之的精神好了不少,笑道,“程姑娘既然辩证无错,自然知道该怎么治。” 谢玄英辩解:“我并非不信任程姑娘,只是她毕竟年轻……” 他见过的御医不少,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医术讲究经验与传承,程姑娘才十五岁,又无师长教导,难免疑虑。 同样的,他也不是很信方才的老大夫,否则也不必犹豫该取谁的法子。 晏鸿之见他皱眉,思忖片时,吩咐长随:“去请程姑娘来。” “是。” 程丹若就住在隔壁,两步就到。 晏鸿之把话说开:“程姑娘,我这学生心忧如焚,方才又请了大夫来,也道是痛风。这是他的方子,你瞧着如何?” 程丹若接过。 桂枝、芍药、甘草、生姜……确实是古代治疗痛风的方子。 “可以。”她说,“我没有意见。” 晏鸿之观察着她的神色:“我倒是想听听程姑娘的方子。” “如果不是很痛,可以不必吃药。”程丹若想想,道,“真要吃,可以试试车前子煎服,清热利尿,多喝水,很快就会好了。” “那便听你的。”能不喝药,晏鸿之是绝对不会喝的,又问谢玄英,“这下放心了吧?” 谢玄英抿抿唇,低声说:“是我糊涂,抱歉。” 程丹若:“?”片刻才恍然,“噢,我不介意。” 她放下药方,诚恳地说:“人命关天,有人和我诊的一样,我反倒松了口气。” 很多时候,她都会想,自己真的能负担起一条人命的分量吗?在这个现代医学还十分遥远,全是经验医学的年代,要怎么去甄别有用和无用的东西?她学习的理论是先进的没错,实践也一样没问题吗? 越问心,越没底气。 “老先生自行选择就是了。”程丹若说。 晏鸿之笑:“用生不如用熟。” 如此信重,哪怕程丹若心情沉重,此时也不由微微一笑。 下午,晏鸿之的状况大为好转,几乎不再疼,也能下地走两步了。 谢玄英与老师商议过后,决定还是继续走海路,不过多靠岸几次,采买些蔬果与活禽。 “原是想少些纷争,到头来,还是得应付。”晏鸿之大摇其头。 他选择走海路的原因非常简单。 运河边的码头十分多,人来人往的,只消靠岸,总有消息灵通的人前来拜会,或是邀约,或是宴请。 晏鸿之能推七八成,也总有不好推脱的。这回他赶着回家,懒得应酬,便想着走海路,清静些。 如今身体既无大碍,也不愿改变行程。 在盐城逗留一日,次日,天气转阴,雨也不下了。有经验的一看就知道,台风没到他们这儿,可以放心出海。 然而,一行人重新回到停泊船只的小渔村,护卫去了不到半个时辰,急匆匆地返回,面色凝重。 “公子。”护卫是靖海侯府的人,“大事不好,属下方才去归还骡车,却见村中人烟绝迹,便不敢贸然登船。” 谢玄英一怔,旋即悚然:“当真?” 护卫点头,又低声道:“墙角土中有血迹,咱们的船怕是危险了。” “倭寇吗?”谢玄英略作思索,“你们再去探探,弄清楚发生何事。若人走了倒也罢,就怕没走。” 护卫却说:“木已成舟,如今再去也迟了,公子与子真先生不如先回盐城,再做定夺。” 但凡少年,无不热血。 尤其谢玄英的祖父以驱逐倭寇而封侯,他虽自幼习文,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即便道:“留两个人,送老师与程姑娘回城,剩下的同我一道去看看。” “公子!”护卫们大惊失色,“万万不可,三思啊。” 谢玄英没有说话,反倒是看向晏鸿之。 晏鸿之对这些一窍不通,问道:“船上的舵手、船工亦有十来人,他们如何?” 护卫毕恭毕敬道:“一概不知。只是倭寇凶残,若是真瞧上了咱们的船,怕是凶多吉少。” “不对。”谢玄英回过神来,拧眉道,“我们的船虽小,却也有武备,若海战不利,他们即刻登岸,速来报信就是。怎会无声无息,将船拱手让人?” 护卫闭嘴不答。 倒是旁边的管家开口了:“少爷有所不知,虽说叫他们在船上待命,可出海清苦乏味,能有机会上岸,哪怕半日,也足够寻欢作乐了。” 说白了,船员不可能老老实实留在船上,主人家一走,估计也就留几人看家,其他的上岸寻乐子。 渔民贫苦,虽然靠海吃海,不至于饿肚子,却也没什么余钱。只消花些钱财,不难找到女人厮混半日。 谢玄英被属下摆了一道,难免有些怒气,但忍下来,道:“派两人去岸边看看清楚,我们的船如何了,有没有别的船,弄清楚有多少人再说。” 又观察四周的环境,一马平川,自己一行人无比显眼,立即道,“其余人先退回一里前的林子。” 他拿得定主意,众人就不慌乱。 两个身材矮小的护卫脱队,前去查探状况,其他人守着骡车,慢慢往后撤。 车轮轱辘转动,很快,之前路过的林子就出现在眼前。 “停下。”谢玄英突然勒住缰绳,跳下车,缓缓抽出了佩剑。 他终于想明白了。 倭寇上岸,无非是劫掠求财。 假如他们真的看上遮洋船,就该杀光舵手,直接把船开走。别的不说,这艘船可比什么金银珠宝都值钱。 荒僻的小渔村,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奇怪之处在于,船没开走,村子里只见血,不见尸首。 为什么要把尸首掩埋起来?何必费这个功夫? 假如护卫等人看见尸体,恐怕还不会这么惊慌,只有血不见尸体,才会怀疑他们另有打算。 所以,他们肯定不会贸然登船,反而会选择稳妥的法子。 比如,藏入林中,静观其变,或是抄近路,去离此地最近的卫所。 无论哪条路,都会路过来时避开的林子。 谢玄英在家中排行第三,是继室所生的嫡子,靖海侯有意无意让他从文,与从武的嫡长子区分开。 所以,长这么大,他没有打过仗,没有领过兵,甚至从未进过军中打磨。 但天赋这种东西,从来与经验无关,觉醒不过一瞬间。 “老师在车中即可,不要下来。”谢玄英慢慢说,“程姑娘也不必惊慌,一切有我。” 晏鸿之稳稳道:“你自去,不必担忧此处。” 他不进林,又示意护卫防守,林子里的人再傻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贼寇蜂拥而出,手中握着闪闪发亮的刀刃。 “保护公子。”护卫们头皮发麻,赶紧结队防守。 程丹若坐在车里,掀开帘子,观察着贼人, 他们用的刀和护卫所用的大为不同,弧度弯得厉害,三尺八寸,特色鲜明。 “好像是倭刀。”她轻声说,“看来这些人真的是倭寇。” 另一个世界的明朝中后期,倭寇之乱人尽皆知。虽然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上岸烧杀抢掠的不止东瀛人,也有落草为寇的百姓。 虽然程丹若穿越以来,已经不止一次见过死人,但从朴素的民族感情来说,杀东瀛人,总比杀本国人好。 不过,也有糟糕的地方。 真的倭寇可不易对付。在明朝历史上,有过六七十人的倭寇,杀掉四五千人,差点打到南京的破事。 这纵然是因为当官的不争气,可也反映出倭寇流窜作案的能力。 简而言之,不好打。 程丹若细数了一下敌方人数,二十六个。 反观己方队伍。 谢玄英有八个护卫,一个小厮,一个管事,晏鸿之有两个小厮,一个管事,张妈妈的男人。但这些人中,只有护卫顶用,其他的几个早就腿软了,战战兢兢地靠在车厢边上,无屁用。 而程丹若、紫苏、晏鸿之、张妈妈四个,属于废柴。 能打得过吗? 她紧紧盯着战局,不肯错过分毫。 33 短兵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五十来人混战,规模不过是中学的一个班。论起人头,恐怕没有两帮小混混打架人多。 可战争就是战争,生死一线。 她看到护卫抡起腰刀,砍在冲在最前面的倭寇身上,削下他半个耳朵。也看到倭寇一个纵跃,倭刀利索地刺入腹部,再一拉,肠子“哗”得流出来。 血肉横飞,一点不夸张。 但晕血怕针,做不了外科医生。程丹若也就第一次上解剖课时脸色发白,等到后来,已经能一边吃泡面一边看视频,还要怨念大体老师不够多,没过瘾头。 她紧张的是能不能打得过。 战况似乎还好。 靖海侯府的护卫不可能是绣花枕头,纵然对谢玄英的忠心尚不明确,可事关所有人安危,一个个都十分神勇,无人退缩。 让程丹若吃惊的,反而是谢玄英。 护卫佩刀,他佩剑,剑鞘上镶嵌着宝石,剑柄上有雕花,怎么看,都是君子佩剑的礼仪象征多过实际意义。 可动起手来,真人不露相,剑用得相当顺手,一劈一刺就见血。 但没几下,他就发现剑身纤薄易断,并不适合大型群殴现场,干脆收回剑鞘,伸手问护卫要了刀,一马当先冲在前头。 护卫们好悬没吓死,急忙跟上护持。 鲜血飞溅。 刀刃破开皮肉,卡在肋骨之间。 谢玄英皱皱眉,不太习惯这种手感,一时抽不回来。 旁边的贼人瞧见,心知他身份非同一般,有意挟持,以同伴的躯体为盾,抽出腰间的短刀,猛地捅去。 “公子。”护卫惊得心跳如雷。 谢玄英却比他镇定得多,刀卡住就不要了,后退两步,待人刺个空,抬腿就是一脚。同时,反手握住刀柄,往下划拉,破开胸腔,顺利拿回腰刀。 可惜的是,刀卡了下,已然多出个口子,不复锋利。 这时,他听见一声惨叫,扭头一看,护在车前的护卫被两个倭寇缠住,还有一个矮个子,偷偷摸摸溜到车厢旁,就要去扯帘子。 紫苏和张妈妈就在车辕边,见此场景,早已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张妈妈的男人更糟,满身是土得滚在地上,狼狈至极。 好在柏木颇有几分忠心,死死抱住了贼人的腰,不让他进车厢。 “老师!”谢玄英即刻折返。 未等他冲回车边,帘子倏地一掀,程丹若探出半个身子,低头看见想爬上车辕的贼人,抬手就是一刺。 锋利的刀刃自后颈插入脑干,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一个人的生命线。 贼人连反抗都来不及,顷刻间便失去行动能力。 她抽回匕首,把尸体推下车。 缠住护卫的两个倭寇,一见车中有女眷,两眼放光,露出淫邪之色。其中一个二话不说,丢开五大三粗的护卫,直接上手扯她的袄子。 程丹若闻到一股混合着汗液和鱼腥的臭味。她咬紧牙关,不去管衣服,匕首刺向他的面孔。 刀尖划过眼皮,倭寇捂住眼睛,嘴里骂着不清不楚的话,却爆发出更为强大的力道,跳上去扑住她的腰。 程丹若被力道击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 “姑娘。”紫苏急得浑身发抖,却完全控制不了身体。而车内,晏鸿之抓住程丹若,想将她拉到身后。 但贼人死死抓住程丹若的衣角,料子撕扯之下,“呲啦”一声,竟然被他扯掉一截布料。 “让开。”谢玄英推开紫苏,跳上车辕。 腰刀用力砍下,在敌人的后背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敌人这才松开程丹若,举刀格挡。 车厢狭小,四个人挤在这么逼仄的空间,无论攻守都施展不开。相较而言,倭寇不在意别人,谢玄英却怕误伤,格外束手束脚。 倒是程丹若缓过气,见敌人正和谢玄英拼刀,马上抓住机会,反手握刀,割开了敌人鼓出皮肤的颈动脉。 “噗”。 压力之下,动脉血喷射而出,将半个车厢和车顶全部染红,好像一场红雨。 谢玄英拽住尸体的后领,将他重重扔出骡车。 顾不得询问安慰,他跳下车,勒令紫苏和张妈妈:“上车去。” 两人瑟瑟发抖,进了车,又被满室鲜血镇住。 “呕。”紫苏想吐,用力捂住嘴。 晏鸿之看看她们,叹了声,拿起手边的薄斗篷:“程姑娘披上吧。” “多谢您。”程丹若腰间冷飕飕的,没有假客气,立刻裹上斗篷。这本是谢玄英的,初秋风冷,柏木怕他着凉,专门提前备下。 结果少年心热,初秋的风算什么,倒是快到海边时,怕晏鸿之吹了海风犯病,解了斗篷,非要老师披上。 谁想晏鸿之没用上,倒是为程丹若提供了方便。 外头,战斗还在继续。 谢玄英憋着满肚子火气,初次上阵的生涩感也褪去了,行事自有章法。他心知护卫以自己的安危为先,便不着急冲锋陷阵,叫他们围拢在车边,又吩咐小厮、管事,拾起路边的石头土块丢过去,避免贼寇近身。 最后,他退回到骡车旁,道:“蓝色包袱里有个匣子,取来给我。” 车里的人惊魂不定,翻找半天也不见,却是程丹若眼尖瞧见了,解开包袱皮,把匣子递过去。 谢玄英打开匣子,取出一柄狭长的金属管子,竟然是火铳。 他打开匣子的底格,拿出油纸包好的弹丸,小心填装,之后却不用,藏于怀中不露,继续持剑。 护卫们见他在后方较为安全,也逐渐放开手脚,拼命厮杀。 但倭寇的人数总是较己方更多,护卫们纷纷负伤,不敌后退:“公子,你同子真先生先走。” “走什么走,二十来个贼子,我便落荒而逃?”谢玄英冷笑,“今天要么你我都死在这里,要么他们都死在这里。” 他扫过众人,道:“杀一人,我赏百两。” 背水一战,重赏匹夫,无论何时都是提升士气的好办法。护卫们不管心里头怎么想,见他不肯走,自然只有奋战的份儿。 又过去一炷香,所有人的体力都大幅度下降,动作也僵缓起来。 “撤到我身后来。”他取出火铳,点燃火门,对准了同样精疲力竭的倭寇。 他们竟然识货,为首的一个立即道:“小心!” 晚了。 铅弹齐发,迸射的火星燎开,离得近的几个倭寇,不是手臂炸得血肉横飞,就是胸口出现多个血洞,无比凄惨。 剩余的人终于露出惧色,连滚带爬地想逃离。 谢玄英一马当先,持剑追了上去。 他人高腿长,步子本就比矮小的倭寇大,又刻意保存体力,没几步便追到他们背后,一剑刺穿胸膛。 士气一泄,真如砍瓜切菜,几下便收割走一条人命。 只有三个经验丰富的,眼看不好,马上钻进茂密的林子。 林中地形复杂,又不知是否有人埋伏接应,谢玄英不敢追击,愤愤止步。 “公子……”为首的护卫捂着手臂,冷汗涔涔,“穷寇莫追啊。” 谢玄英深吸口气,忍下怒气,扭头返回:“看看有没有活口,给我把事情问个清楚。” “是。”仍然是恭敬的声音,却比方才多了明显的敬重。 谢玄英呼出口气,疾步走到车边:“老师,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听你的。”晏鸿之对学生十分信任。 程丹若掀开帘子,问:“有没有重伤的,我马上处理一下。” 谢玄英问:“你会治外伤?” “我最擅长这个。”她的视线落到几个浑身鲜血的护卫身上,“不会耽误很久。” 刚经历一场恶战,众人的体力都已见底,马上赶路不实际。谢玄英点点头:“劳驾。” 程丹若便拢着斗篷下车,打开药箱,对伤势最严重的护卫说:“让我看看。” 那护卫年纪不大,也就十八、九,腹部被划了老大一道口子,肠子流出体外,全靠手掌兜着。 “平躺,不要动。”她取出药箱中的竹筒,用清水清洗伤口,然后用干净的湿纱布敷在腹部,盖住暴露的肠子。 再用三角巾包住腹部,兜住伤口,以免垂落。 简单处理完伤情,又去看旁边手臂被砍了一道口子的护卫。血流得厉害,她直接上手,摁住他的肱动脉止血点。 外力压迫下,血流速度明显变缓。 考虑到他的伤口较深较大,止不住血危险性较高,程丹若考虑缝合:“你来摁住这里。” 她吩咐旁边的护卫,对方忙不迭照做,谁知手劲天大,掐得伤者龇牙咧嘴,偏不敢高声叫喊。 程丹若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取出先前打造好的针、持针器,线一早就穿好了,拿起即可缝合。 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缝合包,可闲来无事,便会在水果猪皮上联系,打结更是轻车熟路,做得飞快。 一共八针,不到一炷香就缝合完毕。 上绷带包扎,结束。 下一个大腿被捅了对穿,所幸没伤到动脉,但贯穿伤不好处理。她拿出纯铜打造的针筒,汲取调配好的生理盐水冲洗。 那人痛得惨叫不止:“你咋用盐水呢?” “效果好。”程丹若半跪在地上,“不要动,这个不好缝合。” “不用缝。”他显然怕痛,却故作勇敢,“小伤,不碍事。” 程丹若问:“都捅穿了,真不要逢?” 他飞快摇头。 “好吧。”程丹若不强求,转向下一个。 第四位伤者的伤势不重,却颇为倒霉,刀口在腮上,能看见嘴里的舌头牙齿。他不敢说话,手捂着脸,支吾着看着程丹若。 她说:“松手,给你上药。” 他犹豫下,慢吞吞放手。 程丹若用镊子夹起干净的纱布,迅速清创,然后打开药瓶,撒上自制的止血药,再用三角巾包起半个脑袋。 第五个,肩膀上被砍了刀,运气很好,出血量不多。 程丹若撒上药粉,绷带包扎。 第六个,最乌龙的伤,倭寇一刀刺来,他躲开,却摔了跤,被倭寇扎到了屁股。 “我就算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捂着屁股拒绝上药。 程丹若把药瓶递给他,去看第七个。 手臂格挡敌人的攻势,划了几道口子,但均未伤到动脉,过了这么一会儿,出血量已经很少。 程丹若说:“你的伤不严重,没有药粉,等到县城再做处理。” 这人沉默寡言,点点头,并不言语。 第八个,也是整队护卫的首领。他满身狼藉,额上有擦痕,却没有真正受伤,朝程丹若笑笑:“我就不必了。” 她点点头,又去看谢玄英。 之前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看他,知道他应该没受伤,可仍要客气地问:“谢公子呢?可有受伤?” 他答:“我无事。” 程丹若又扭头,朝那个大腿受伤的人看去。 他不改主意,梗着脖子不看她。 “那就结束了。”程丹若收好药箱,撩起斗篷的衣摆,干脆利落地上车。 谢玄英抬首瞧瞧天色,果断道:“回城。” 34 月色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回到盐城天色已黑。 谢玄英包下一座客栈住下,派为首的护卫去县衙一趟,自己陪在晏鸿之身边,与他商议:“老师,既然遇见了,不能不查。” 晏鸿之问:“你怎么想?” “怕是渔村与倭寇早有勾结,咱们恰好碰上了。”谢玄英说出自己的判断,“今天只有二十来个人,我担心不止这些。” 晏鸿之抚须沉吟许久,含蓄地问:“你有把握吗?” 谢玄英沉默。 他此次来江南,带了十个人。柏木是他的贴身小厮,机灵懂事,但没经过事,管事是母亲的陪房,忠心毋庸置疑,人也能干,可经手的都是经济杂务,可以吩咐他做事,却不能商讨对策。 剩下的八个护卫,却是靖海侯的人。 他们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以他安危为先,绝不肯冒险。 就在这时,护卫首领回来了,轻手轻脚地进来,回禀:“一到县衙,王县令就接见了属下等人,听说原委,十分愤慨,但不赞成派人查探。” 谢玄英问:“为何?” “说是此地少有倭寇进犯,此次必是巧合,已为我等剿灭,不必多此一举。”护卫首领道,“逃走的两人不成气候,若是大张旗鼓剿匪,反倒容易惹来麻烦。” “麻烦?” 护卫首领无声叹口气,正色道:“属下打听了一下,淮安沿海的匪盗不少,最有名的是一个叫陈独眼的贼人,手下有数条大船。倘若官府声称剿匪,知道的清楚我们在找倭寇,不知道的……尤其那陈独眼心胸狭窄,伤了脸面,必是要找回场子。” 谢玄英差点气笑。 “按照你的说法,我要顾忌一个贼寇的脸面,放过公然劫持我的匪徒?”他勃然大怒,“此事传出去,莫说是我,靖海侯府的脸都丢光了。” 护卫闭嘴,片刻后,却一针见血:“王县令态度坚决,可派人护送公子与子真先生去淮安府城,但若剿匪,怕是一人也不会出。” 谢玄英深深吸了口气。 可出乎预料的,他并没有对护卫发怒,挥挥手:“我自有主张,你下去吧。” “是。” 护卫干脆利落地告退,直接去了西边的厢房。 程丹若在这里治疗伤员。 护卫才进屋,伤屁股的家伙就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李哥,这程大夫可真了不得,她把阿诚的肠子塞回去了,人还没死。” “确实有两手。”护卫首领姓李,叫李伯武,亲爹就是老侯爷的亲卫。他十六岁习武小成,被谢侯爷相中带在身边,连婚事都是谢侯爷选的人,可以说是靖海侯的心腹。 因办事稳重老成,这次谢玄英来江南,谢侯爷让他护送儿子。 李伯武有心把差事办漂亮,谁知命犯太岁,回程路上出了这么一档事儿。他只希望少爷别太莽撞,非要把那群倭寇剿灭,平平安安回京城就好。现下看来,县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会蹚浑水,与他不谋而合。 他心下盘算着,抬头又看一眼灯下。 两张八仙桌拼起来,凑成一个长条桌。年纪最小的阿诚就躺在那里,流出来的肠子已经塞回腹腔,伤口也缝好了。 他想想,上前问:“程大夫,阿诚的伤……” “很严重。”程丹若眉关紧锁。虽然切除了部分损坏的小肠,也勉强缝合了伤口,但既没有无菌环境,也没有药物,感染几乎是必然的。 唯一能庆幸的,大概是器械尽量高温灭菌了,伤口也没沾污秽,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扛过来。 她能做的实在不多:“几日内不好大动,得静养,也不能吃饭喝水。” 李伯武点点头,再看其他人,都重新上药包扎过。桌角还有两个药碗,亦已喝得精光,只剩下一层浅浅的药渣子。 遂正色道:“还没谢过大夫救我兄弟。” 程丹若言简意赅:“不必。” “公子来了。”门口的伤屁股护卫说。 谢玄英已经走了进来,问众人:“可都好?” 李伯武拱拱手:“多亏了程大夫,都处理好了。” 谢玄英朝程丹若点点头,而后道:“今日之事,多亏诸位,若无各位相助,我与老师怕是凶险了。” 他语气如常,仍然保留着上位者的矜持,然则面容严肃,绝非轻慢之态。 众护卫赶忙道:“不敢当,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谢玄英微微笑了笑,好若烛光一闪。哪怕李伯武心里认为这位公子行事想当然了些,也难免晃神。 “先前我曾言明,杀一贼,赏百两。”他环顾众人,“请诸位放心,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柏木。” 小厮捧出一叠银票:“少爷。” “这里一共十七张银票,面额正好百两。”谢玄英拿走两张,剩下的全部交给李伯武,让他代为封赏。 李伯武知道,当面点名数额,是谢玄英警告他不要贪墨,全部交给他分发,则是树立他的权威,立即应道:“属下遵命。” 谢玄英颔首,却将剩下的两张银票递给了程丹若。 她意外。 “即是论功行赏,自不能厚此薄彼。”他说,“请程姑娘收下,还有这个。” 他额外递过一个荷包:“这几日,无论药材还是吃食,不必计较价格,一切都用最好的。我将他们托付给程大夫了。” 程丹若想想,收下了他的赏赐和诊金。 谢玄英这才道:“接下来几日……” 他观察着在场人的表情,慢慢道,“老师年事已高,我打算让他在此地静养些时日。” 李伯武暗暗松口气,正想说两句表忠心的话,却听他又道:“劳烦程大夫多看护一二,我打算去一趟卫所。” 程丹若微微一怔。 “倭寇凶残,任由其流窜,不知多少百姓将受其害。”谢玄英口气平静,愈发显得坚定,“既然遇见了,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李伯武绞尽脑汁想理由,却听程丹若开口:“这是自然。” 众人齐齐朝她看去,只见她面色如常,十分肯定地说:“假如我为男儿,一定跟谢公子去。” 搁在昨日,在座之人怕是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可今天她实实在在杀了两个人,鲜血满身,又毫无异色地替他们治伤,浑然不把残肢血沫当回事,这话就有了货真价实的分量。 哪怕李伯武,心里想的也是:看不出来,程姑娘一介女流,竟也有如此气魄。 因而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丝豪气,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不如女子有胸怀? 但热血不过瞬间,他很快冷静下来。 如果不是跟着三少爷,他倒有心谋划一二,但自己等人的任务,就是将谢玄英全须全尾送回家,能不节外生枝,就不要多管闲事。 “公子……” “当然,我知道你们有伤在身,勉强启程反倒不美。”谢玄英看也不看他,自顾自道,“再者,也得留下人护卫老师。” 他说完,方才对李伯武道:“李护卫,我父亲器重你,你做事也稳妥,若能留下来保护老师,我才安心。” 李伯武暗吸口气,斩钉截铁道:“公子言重。依我看,还是我同张、王、赵三人护送公子前去,其他人留下便是。” 张护卫、王护卫、赵护卫三个,是伤得比较轻的人,不影响骑马行动。剩下的伤在要害处,不是影响骑马,就是不好动手,留下来做护卫勉强使得。 谢玄英定定瞧了瞧李伯武,见他不改口,方才慢慢点头:“也好。明日一早,你去买几匹马,我们尽早出发。” “是。”李伯武赶忙应下,心道好险。 他不想谢玄英涉险是一回事,留下就是另一回事。主子要你做事,不管心里怎么想,要是不肯做,以后也就不必做了。 谢玄英才不管他怎么想,又安抚伤者几句,叫他们安心养伤,这才离去。 程丹若亦是不好多留,嘱咐道:“一会儿紫苏煎好药,你们记得照我说的服用。” “劳烦大夫。” “留步。” 她劝住相送的李伯武,退出门外,预备回房间歇息。 拐角处,却见谢玄英伫立月下,不知出神还是在等她。 “程姑娘。”是在等她。 程丹若:“谢公子有事吗?” 谢玄英道:“多谢你。” “我是大夫。”她说,“分内之事罢了。” 他却摇摇头,轻声道:“方才的事,多谢。” 程丹若笑了笑,却坦言:“并不是帮你,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复杂道,“倘若我是男人,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可惜……” 可惜这个世界,给女人的机会太少了! 她既不能去读书考科举,也不可能凭借杀掉的两个贼寇,为自己挣一份前程。 真不甘心。 建功立业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投身海上的海盗,指不定有几个屡试不第的落魄士子。难得谢玄英愿意出头,又是侯府公子,朝中有人,只要立下功劳,就算要让出功勋,也足够换来一个机会。 “我愿意用这二百两银子,换一个前程。”她自嘲道,“可我没有选择,只能收下这钱。” 谢玄英怔住了。他以为程丹若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帮他一把,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想的。 这个念头放在男人身上,半点不稀奇,可她一个姑娘家,怎有这样的野心? “不过,”她竭力收敛情绪,微微笑着,一派闺秀的端庄,好似方才的话全是错觉,“我相信有的是人会这么做,你放心。” 谢玄英顿了顿,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程丹若:“是我失言了。” “不。”他迟疑道,“我很……高兴。” 谢玄英可不是靠美貌获得圣眷的娈童佞臣,对人性幽微自有心得。 他看得出来,李伯武背靠父亲,比起杀敌立功,更想完成父亲的嘱托,竭力避免节外生枝。而老师赞同不该放任倭寇肆虐,却十分担心他的安危,左右为难,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够得到的支持,只来自面前的人。 更难得的是,她并不是“支持谢玄英”,而是赞成“谢玄英的选择”。 有人和我想的一样。 这念头让他心定,也让他振奋,还有一丝微妙的悦然。 “程姑娘。”其实今夜桂花正好,明月高悬,日后回想起来,亦能算是花前月下之景,可惜此时,谢玄英全然未曾深想,只慎重请托,“请你留下来,照顾我的老师。” “你放心。”程丹若答应得十分痛快,“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和方才刻意露出的亲近不同,这一笑发自肺腑,恰若霞映澄塘,兰开幽谷,格外动人心弦。 程丹若艰难地别开脸,心想,你可别再冲我笑了。 看了,有失体统,不看,强人所难。 35 百户所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第二日上午,谢玄英辞别老师,直奔盐城的百户所。 在此,不得不提一下大夏的军事制度。 在地方上,行政、司法、军事分属于三个不同部门:行政为承宣布政使司,其官员职位就是耳熟能详的布政使、知府、县令;司法就是提刑按察使司,陈老爷担任的按察副使,就属于司法机构。 而军事机构,被称为都指挥使司,下辖机构为指挥使司、千户所、百户所。均独立于司法和行政,平时负责地方上的军务。 没有战事的时候,也要负责开垦田地,也就是军屯。 谢玄英令李伯武往县衙一行,不仅借来几匹好马,还找了一位向导,带他们去附近的百户所。 县令乐得丢开这棘手事,答应得十分痛快。 从县城赶去百户所,只需一个半时辰,晌午时分,谢玄英已经在百户所了。 百户所周长二里,都不算镇子,小小的一个,其下还有墩、堡寨若干个,是最基层的军事单位。 每个百户所的百户数目不定,这个被称为李子屯的地方,一共有两名百户,下辖两个总旗,十个小旗。 按照规定,每个小旗有10个人,每个百户所有兵丁112人。 然而,谢玄英进百户所扫一眼,就知道这里绝对没有这个数额。他不动声色,任由县令的师爷上前介绍:“这是谢指挥使,靖海侯府的公子。” 两个百户才从小妾床上爬起来,满肚子火气,不知道县令搞什么鬼,乍一听这来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再看来人,大脑瞬间空白。 谢玄英放下锦衣卫的腰牌,黄金制成,装饰虎纹。 正面样式如下: 卫衣锦 指泰 挥平 使十 二 年 反面则是“凡遇直宿者悬带此牌,出皇城四门不用”。 “要验一验吗?”谢玄英问。 他可不怕验明真伪,腰牌是真的,他也确实挂着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秩正三品。 但必须声明,他并不是锦衣卫真正意义上的主官。指挥使这个职位,多数时候是寄禄官,是皇帝给予勋贵之子或是外戚的赏赐。 此所谓“恒以勋戚都督领之,恩廕寄禄无常员”,想封几个就封几个,皇帝开心就好。 所以,锦衣卫指挥使听起来威风,有正三品的俸禄,但不到任,不管事。且谢玄英封这个官时才十二岁,想干活都不可能。 两个百户被他说话声惊醒,这才回神,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没见识之辈,虽然不知道如今锦衣卫的老大是谁,可也清楚指挥使并无权势,当下便只是陪着笑脸,问:“不知指挥使大人所任何事?” 锦衣卫多次改制,如今分为三司,分别是:经历司,掌文移出入;北镇抚司,掌本卫刑名;南镇抚司,专理军匠。 三司之中,名头最响,权势最重的,肯定是北镇抚司了,大名鼎鼎的诏狱就归他们管。 可谢玄英全然不虚,平静地回答:“不敢,宫廷宿卫。” 两个百户对视一眼,心里皆是一个“咯噔”。 是了,金腰牌分为五种,公侯伯驸马的曰仁,其形为龙,勋卫指挥的曰义,其形虎,谢玄英的腰牌不是龙形,而是虎,证明他确实担任着宿卫一职。 所谓宿卫,平日值宿宫禁,随侍皇帝左右,护卫天子安全,在朝日、夕月、耕耤、视牲的日子,则会穿上飞鱼服,佩绣春刀,成为帝王的门面担当。 指挥使的虚衔不值钱,随时侍奉皇帝左右的宿卫值钱。而既有荣誉头衔,又有实际职位的谢玄英,值钱中的值钱。 尤其这个官职不是靖海侯给儿子求来的,是皇帝摁到他头上的。 什么叫圣眷?这就叫圣眷。 说到这里,两个百户的膝盖已经发软。 哪怕空有头衔的指挥使,他们也不能轻易应付,不要说帝王心腹,不管实际的官职大小,半点都得罪不起。 “谢指挥使。”其中一个非常果断,绞尽脑汁地寒暄,“不知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谢玄英提起的心,慢慢落回肚子里。 县令为地方官,再尊敬他,也有底气拒绝他的要求,他也不可能越俎代庖,命令他做什么事,否则御史知道了,参他一本,圣人也丢脸。 但百户所就不一样了。 虽然锦衣卫不属于五军都督府(也就是说,最高军事机关管不到他,顶头上司只有皇帝一人),但众所周知,锦衣卫有监察百官之职。 谢玄英名义上管不到他们,可要他们丢官,不过一句话的事。 “吩咐谈不上。”他们识趣,谢玄英自然也缓和口吻,简单道明原委。 两个百户一听,都知道摊上大事了。 倭寇进犯,掠杀村庄,在东南沿海一带属于常见的人祸,只要不被发现,死的人不多,那就是小事。可现在,人家劫掠到靖海侯的公子身上,还捎带上名声斐然的晏鸿之,即便他们一个人都没死,都是大事。 上头要是问罪下来,两个百户甭管是副千户的妻弟,还是本地大族的旁支,都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们非常识相,“咚”一下跪下,表态:“倭寇罪该万死,属下这就点齐人马前去清剿。” 其中副千户的妻弟,吴百户更机灵:“舟车劳顿,指挥使大人若不嫌弃,请往寒舍小憩。” 另一个汪百户后悔不迭,他嘴巴怎么就这么慢呢,只好说:“大人只管休息,属下这就去点人。” 两人正互相较劲,却听谢玄英道:“不必,给你们一个时辰,点明人马,备好弓箭,天黑之前,我就要到地方。” 吴百户大惊,汪百户也傻眼。 这位大爷要是跟着去,他们怎么拿人头凑数?不不,真要去,从哪里变出112人的队伍? 整个李子屯百户所,一共只有三十个军户。 剩下的名额……当然都是查无此人。 这就是和大户人家的隐户,截然相反的一种现象——吃空饷。 谢玄英不曾入军,从未了解过这些猫腻,但他记性出众,算学也好,进百户所的路上,粗略估计了一下人口,就知道人数不对。 “我不与你们为难。”他说,“我要三十个人,熟谙弓马,精通地形。” 吴百户支支吾吾:“这,恐怕……” 三十人有是有,可拉出来就是找死,有几个不止不会骑马,还有连枪棍都提不动的。 但这可不能怪他们。 大夏施行的是军户制度,军籍世袭,爹死了,儿子顶上,兄长死了,弟弟顶上,反正军户人家至少要有一个从军的男丁。 因为靠的是血缘而非能力,招募进来的军士素质可想而知。 啥玩意儿都有。 谢玄英也想到了这茬,面色更冷。 他盯着吴百户:“我听说,你是李副千户的亲戚。” “是。”吴百户冷汗直流,暗叫糟糕,“小人的长姐是李千户的继室。” “千户所离此地不远。”谢玄英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带十五个符合的人过来。汪百户,你在此地挑选十五人,日落前,我要看到结果。” 汪百户松口气,在自己地盘上划拉人,总比去别人地盘上求爷爷告奶奶好。他得意地瞪一眼吴百户,心想,让你一天到晚炫耀姐夫,来报应了吧,该! 于是答应得格外响亮:“是,属下一定办妥。” 吴百户恨得牙痒痒,却不敢反驳,强笑道:“请指挥使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千户所寻人。” 谢玄英微微颔首。 两人争先恐后地告退,各自想法子去了。 谢玄英吩咐李伯武:“你去找人打听打听,有谁熟悉此地环境,我有事相问。” “是。”李伯武也苦兮兮地出去了。 日上中天,有个低头哈腰的管事进来,说厨下备了饭菜,可否端上,请指挥使大人品用。 谢玄英点头应了,就见几个仆妇鱼贯而入,端上六荤六素两汤四道点心,足足摆出一整桌。 “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管事却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好像准备他一皱眉头,立马就跪下求饶。 谢玄英一时无言,挥手让他退下。 管事如蒙大赦,擦擦汗,连滚带爬地离开。 谢玄英看向桌上,只见:一道爆炒猪腰,一碟白切猪肉,一碗腊鸡,一只八宝鸭,一份红烧鲤鱼,一碗清蒸带鱼,一碟红菱角,一盘拌豆芽,一盘清炒菜心,一碟酱茄子,一碟腌黄瓜,一碗鲜莲子,一盅银鱼汤,一盅酸笋汤,一份葱花卷,一份梅子凉糕,一份白糖元宵,一份馄饨。 噢,没忘记酒,气息浓醇,似乎是上好的金华酒。 他好气又好笑,这么多东西,估计是把两户人家的午饭都搬到这儿来了。 “柏木。”谢玄英叫人,“留两道菜,剩下的都拿出去给其他人。昨日辛苦,今儿又是奔波许久,先好好歇息。” 柏木垂手应下:“是。” 他留下两荤两素一汤,其余的吩咐外头的仆妇,端到隔壁的小厅里,又叫他们多加些馒头米饭,预备让众人大吃一顿。 “不要酒。”柏木细心关照,“上些茶点就是。” 仆妇们缩头缩脑:“是是,奴婢们知道了。” 柏木跟着进屋,转述了谢玄英的吩咐,等护卫们纷纷立起道谢,这才回正厅伺候谢玄英用饭。 虽然事务繁杂,祸福难料,谢玄英却也没有因为胃口不佳,便不用饭。他扎实地吃了大半碗白米饭,又吃个凉糕,菜动了小半,倒是喝了一盅银鱼汤。 饭毕,仆妇们已经备好热水面巾。 柏木伺候他漱口,再含一枚香茶饼净味,全部做完,方才听得说:“下去吧,我独自待会儿。” “是。” 柏木示意仆妇撤下餐食,端到外面的茶水间。无视殷勤倒茶的老头,他把几道剩菜拨在一起,放炉子上热一热,就着温热的米饭吃了个饱。 36 小人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歇过晌午,柏木就来报,说有个自称是小旗的人在外求见。 一个百户所,设二总旗,各五十人,十小旗,各十人。小旗虽然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军官,但谢玄英现在也没什么好挑的:“让他进来。” “卑职刘海平,见过指挥使大人。”进来的小旗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五官平常,袍角有个不起眼的补丁,中等个子,皮肤粗糙,面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忐忑。 谢玄英扫他一眼,语气平淡:“你要见我?” “是,卑职听闻大人在、在寻人对付倭寇。”刘海平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只能看到他的靴子。 那不过是一双普通的皂靴,连日奔波,雪白的底帮已沾满尘土。饶是如此,靴子所用的清光缎仍然在阳光下闪烁着暗纹,是一簇簇的竹叶子。 他想起新婚的妻子,明明之前就想好了,要在县里为她扯一匹红缎做嫁衣,可一匹绸要五钱银,思来想去,还是狠不下心,选了木材打成家具。 妻子说:“这才是该花的钱,嫁衣只穿一天,这好木头打的家什,能用十几二十年呢。” 可刘海平不甘心。 他不想一辈子只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旗,不想因为五钱银子,就让妻子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要出人头地。 “卑职生长在淮安,对此地的倭寇也有所了解。”刘海平看着那双皂靴,话语逐渐流畅,“咱们这一带的贼寇,一共有两拨,一帮以陈独眼为首,劫掠商船,在岸上也有关系,但他们眼睛尖,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大人是京城来的贵人,他们不敢动你的船。” 谢玄英挑起眉梢:“说下去。” 刘海平悬在喉咙口的心落回肚子,稳稳神,继续道:“另一波就是东瀛浪人,他们熟谙武艺,生性残暴,大多驾驶小船,能在浅水区来去自如,时常上岸劫掠渔村,所过之地,多灭门惨案。” 他停顿片刻,大着胆子抬头,觑眼谢玄英的表情。 然后不出意外,被面前的脸给震傻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谢玄英不耐烦地敲敲桌子。 他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低头,绞尽脑汁回想刚才的话:“那个,不知大、指挥使,呃,遇到的是哪一种?” “有几个明显是倭人。”谢玄英道,“但似乎和渔村的人有勾结。” 刘海平有了数,毕恭毕敬道:“大人容禀,两个月前,海上刚出了一桩大事。陈独眼的手下里有一个叫黑算盘的军师,原是秀才,却被人掀出舞弊之举,格去了功名,他走投无路,便投了贼。” 舞弊又投贼,可见人品卑劣。谢玄英听得眉头紧锁。 “陈独眼心胸狭窄,只是不识字,总要人管帐,两人面和心不和已久。”刘海平梳理思绪,“前些日子,我听人说,陈独眼同黑算盘闹翻了。黑算盘带了一帮子人离开,与东瀛浪人勾结,预备图谋大事。” 谢玄英慢慢道:“你是说,我遇到的是他们的人?” “陈独眼眼线众多,总有几个落到黑算盘手上。东瀛的船比不上大夏,那群浪人最想要的就是一艘能配备火器的大船,正好黑算盘离开陈独眼,亦迫切需要一个落脚点。” 刘海平中肯道,“现下,唯有这两伙人才有这个人马,这个本事,这个想头。” 这番分析得有理有据,与谢玄英探听到的事不谋而合,他心里已经信了几分。但不动声色,反问:“我与吴、汪二位百户谈过,他们知道的也没有你多。” 声调陡然转冷,“你,为何所知甚详?” 刘海平额头沁出汗珠,顺着脸庞往下滴。他不敢擦,也不知道该不该跪,硬着头皮说:“卑职不敢隐瞒大人,三年前,小人的弟弟被陈独眼的人掳走,迫不得已从了贼,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和卑职联系,想弃暗投明,回岸上过日子。” 说得通。 谢玄英不在乎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却不能马上应许,淡淡道:“这就要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刘海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机会。 他当即道:“愿效犬马之劳。” -- 那边,谢玄英在百户所,惹来人心各异。这边,程丹若叫张妈妈买了药材,继续观察病人的状况。 其余人还好说,伤口处理及时,没有发烧感染的症状,做护卫的身子骨不差,好吃好喝养着就是。 倒是年纪最小叫阿诚的护卫,今早起来搭脉,不出意外地发现他烧了起来。 放现代,就是几颗抗生素的问题,在古代却极有可能要人命。 程丹若不敢贸然用药,高烧昏迷的人也吃不进去,只好每隔两个时辰去检查一遍伤口,清洗消毒。 也不知是不是年纪轻、底子好,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心跳脉搏还算稳定。 程丹若略微放心。 她不好长时间守在男子身边,便叫来留守的护卫,嘱咐道:“每隔半个时辰,给他换一下降温帕子,若是人烧得厉害,还胡言乱语,你就去寻紫苏叫我。” 对方忙不迭应下。 可程丹若的事还没完。 她走进茶房,和熬药的紫苏说:“你去歇歇。” 自昨天傍晚开始,茶炉房里的药就没停过。上半夜是张妈妈在忙,后半夜换成了紫苏,这会儿日头西偏,也该撑不住了。 只是紫苏不好让主子做活儿,强撑眼皮:“姑娘,还是我来。” “别争了,你去睡一觉,晚上换我。”程丹若不容分说。 紫苏困得厉害,见她言辞坚决,不好再辞,赶忙回去歇息,沾枕就睡。 程丹若守着炉子,护卫们人人带伤,一天两顿药少不了,幸好方子大同小异,省事不少。 但除了他们,还有晏鸿之的药。 她煎好药,端去照顾晏鸿之。 不知道是不是忧心焦虑,本来已经缓和的痛风重新冒头,今早起来,添了鼻塞头晕的感冒症状。 “老先生感觉如何,可有发热畏寒?”程丹若问。 小厮接过她手中的药碗,答道:“老爷说喉咙有些疼,吞咽颇难。” “蛾风就是如此。”蛾风就是扁桃体炎,她道,“我只用了蒲公英和甘草,应当不苦。” 医生对病人的探究,与侦探对嫌犯如出一辙。她早就发现,晏鸿之怕疼怕苦,可见大半辈子养尊处优,没受过罪。 晏鸿之试着喝了一小口,确实不苦,便一饮而尽。 程丹若道:“您好好休息,明日便会好些。” “我如何不知该好生歇息,可着实放心不下,也不知道三郎如何了。”晏鸿之愁眉紧锁,不住叹息。 “谢公子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 “话是如此,可刀剑无眼啊。”晏鸿之歪在靠枕上,细细思量,“昨日之事,着实蹊跷得很。” 程丹若也记挂此事,思忖道:“老先生觉得,倭寇和渔村有无勾结呢?” “十有八-九。”他说,“倭寇劫掠,没有掩埋尸首的道理,若是幸存的渔民埋的人,为何不来报官?” “可倭寇与大夏语言不通,东瀛又在内乱,何来余力染指海防?”程丹若同样十分不解。 晏鸿之瞧瞧她,没问她从哪里得知东瀛之事:“倭寇背后肯定还有人。”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几个流寇,说实话成不了大器,但海上的大海盗不仅配有战船,甚至拥有不少火器,有的是从兵部流出去的,有的却是从西洋商人手上弄来,绝不好惹。 谢玄英初出茅庐,对付二三十个贼寇,问题不大,可若是惹上大海盗,事情可要麻烦许多。 尤其他的祖父以围剿倭寇名震东南,因此封侯。 晏鸿之左思右想,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叫来小厮:“墨点,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小厮应下,连忙铺纸磨墨。 程丹若无疑探寻别人的,识趣道:“老先生多休息,多饮水,我傍晚再来一次。” -- 申时上下(15点),吴百户带着一帮子人回来了。 他先替姐夫道歉,说先前操练扭了腰,这会儿正在榻上趴着,不能过来给指挥使大人见礼了。 谢玄英一个字都不信,冷冷盯着他。 吴百户奔波一天,心里也叫苦。可姐夫不肯来,他有什么办法? 今天这档子,做好了未必有功,出了事却必定有过,傻子才要蹚浑水。太太平平在淮安做个副千户,给上峰送点钱,混混日子,不比送死好? 吴百户无比理解姐夫的做法。但指挥使这里,也得想个借口应付,不能让京中的大人感觉被怠慢。 他腰弯得更低,语气更敬畏:“千户大人听说了您的事,怒不可遏,要我务必听从您的吩咐,立即点齐人马过来。” 人家不肯来,谢玄英总不能冲去他家,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多少?” “足足二十五人,都是好手。”吴百户夸张地说,“还叫我带了十匹好马,二十副弓箭,五十把长刀。” 谢玄英的脸色微微缓和,朝李伯武使了个眼色。 李伯武会意:“我替公子整顿一二。” 谢玄英颔首,道:“先探明贼子踪迹,弄清楚他们的目的,还有,渔村的人去了哪里。”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伯武不管肚子里多么不赞同,此时此刻,也只能尽心尽力辅佐。 吴百户亦暗暗松口气,撑起笑脸:“中午怠慢,我已置下席面,晚上为大人接风洗尘,请大人务必赏光。” “战事前如何能饮酒作乐?”谢玄英想也不想便拒绝,但停顿片时,又回缓语气道,“事成之后,我请诸位饮酒。” 吴百户眼底的阴沉顿时消逝,拍拍自己的脸颊,故作懊恼:“瞧我,竟浑忘了正事,大人莫怪。只是,席面已备下,即便不喝酒,也该用些餐饭才是。” 谢玄英深吸口气。 他在京城都没这么憋屈过。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忍下火气,平静道:“也好。” 吴百户大喜:“大人请。” 谢玄英大步走向宴厅,却没想到,挑战他底线的事还在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算盘和心思,并不容易对付,甚至还多有算计~ 小谢啥都是第一次,难免生涩,不过他成长得很快,放心吧 另,可能有很多新读者,不太了解我的行文,这些内容在我这里都是剧情 我喜欢用细节去填充地图,物价、衣服、饮食、风俗、地理、气候,在我看来都是必要的 隔壁的修真文,我给东南西北各大洲的青楼都编了不同的模式(……) 个人喜好,大家也不妨尝试一下,么么 加更在写了……:,, 37 海盗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身为侯府公子,赴过的大宴、小宴不计其数:阁老的寿席,国公府的喜酒,晚辈的百日,老师友人的家宴,乃至皇帝的宴席也没少吃……但这绝对是他吃过最荒唐的一顿饭。 虽然在吴百户看来,这真的太正常了。 试想想,他和汪百户一起宴请京中的大人,席面价值三两银子,是县城酒楼最奢华的席面了,鸡鸭鱼肉,海参鲍鱼,该有的都有。 酒就不必说了,上好的金华酒,陪客也不用提,他和汪百户就是最大的官,给足了面子。 那么,再搞个当红的姐儿,唱唱曲,喂喂酒,不过分吧? 他很诚心啊! 香姐儿是县城最红的□□,普通的捕头书吏只能摸摸手,连嘴都亲不上。只有他或者县丞老爷,方才能一亲芳泽。 可谢玄英完全不这么想。 他才入席,筷子刚拿到手,就见一个穿红衫子的女人走了进来。最初,他还以为是丫鬟,虽然看不上,可叫丫头伺候男客也属常见,忍了没有作声。 然后,这个女人就贴到他身上来了。 “大人。”香姐儿本以为要伺候的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谁知道抬起头,看到的竟是比她还美数百倍的大美人,当即就愣住了。 “嗯~~”愣归愣,不耽误她习惯性绽开笑脸,发出无意义的鼻音,这是惯常应付局面的手段,同时,脑筋快速转动,思考着状况:看这衣着打扮,哪怕是江南买的料子,价格也不便宜,必是富家公子,姓吴的倒是没骗老娘,确实是贵人。 “见过公子。”香姐儿又想,这男人美是美,岁数却不大,指不定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倘若今夜伺候得好,捞到几十两银子,老娘就能赎身嫁人去了。 一念及此,眼睛放光,拿出十二万分的本事,娇怯福身:“请大人怜……” 话没说完,就见一个小厮侧身上前,死死拉住她的胳膊。 “姑娘自重。”香姐儿梳着姑娘家的发髻,谢玄英以为是吴百户的养女,姑且留几分面子,只皱眉斥责。 吴百户大乐,笑说:“什么姑娘,这是咱们这儿最红的姐儿,香姐儿,还不向大人行礼?” 汪百户嘴巴慢,只好苦着脸,像跟班似的重复:“这可是京城来的贵人,小心伺候着。” “是,奴奴给大人请安。”香姐儿斜着身子,侧脸朝他媚笑,身段玲珑有致。 谢玄英面色大变,顿时抽出佩剑。 寒光闪闪的剑尖对准女人纤瘦的脖颈,往前轻轻一送,便能了结她的性命。而香姐儿意识到了这点,顿时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大人。”她双腿发软,狼狈地瘫软在地,惊恐地落泪,“大人饶命。” 这么一哭,妓子的俗媚尽去,露出原本的音色,稚嫩青春,不超过十五岁。在正经人家,兴许犹未出阁。 谢玄英阖阖眼,忍住怒火,不与弱女子逞凶:“滚。” 香姐儿如蒙大赦,提起裙子,逃也似的滚了,心里不住念佛:谢天谢地,谢谢佛祖观音菩萨,信女一定吃斋三日,天天上香磕头。 吴百户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见谢玄英如此不给脸,难免有些气闷,强笑道:“大人……啊!” 凄厉的惨叫,吓得汪百户一个哆嗦。他定睛看去,剑刃上一缕鲜血淌下,而吴百户的手掌掉在地上,指头还蜷曲着会动呢。 “大、大人?”汪百户傻了,赶紧也跪下。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谢玄英冷笑,“拿妓子辱我,我倒要看看,谁会为你出头。” 吴百户天生欺软怕硬。谢玄英对他客气,他当是离不得自己,忍不住拿捏起架子来,可他一发怒,二话不说砍掉他一只手,又全然强硬不起来,膝盖骨都碎了。 “大人饶命。”吴百户捂住断腕,磕头求饶,“卑职不是有意的,卑职、卑职罪该万死。” 谢玄英懒得再同他们虚与委蛇,淡淡道:“你既然握不住刀剑,明天就不用跟我去了——汪百户。” “卑职在。”汪百户声调颤抖。 “你的手,握得住剑吗?”他垂下眼睑,注视着缩头缩脑的百户,“杀得了倭寇吗?” 汪百户哪里敢说“不”,且他早就看不惯吴百户,现在能有机会把他踩下去,自然求之不得。 “当然。”他说话利索起来,“卑职一定尽心竭力,为大人办妥此事。” “很好。” 嗖,佩剑回鞘。 谢玄英大步离开了宴厅。 -- 夜色渐浓,程丹若亲自盯着晏鸿之吃了药,又去客房检查了伤患,确定无人病情恶化,这才换了张妈妈,回屋歇息。 草草洗漱擦身,她躺在客栈的木板床上,却一时失了睡意。 没想到,时隔数年,又一次杀人了。 算算,昨天死在她手上的倭寇,已经是她杀掉的第四个人。 而她第一次杀人,是八岁,第二次,十岁,这是第三次,十五岁。 曾经的她固执地以为,医生的刀,应该救死扶伤,怎么可以杀人呢?但穿越到古代才明白,刀对着病人,是救人,对着敌人,是救自己。 古代的人命不值钱,尤其在战时,我不杀人,人要杀我。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跟着母亲坐驴车,去外公家里探亲。结果路上遇到了瓦剌。 他们只有两个人,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看见驴车上摆着给娘家的布匹和面粉,当即便动了手。 母亲死死抱住她,试图讨价还价:“东西你们拿走,放我们一条生路。” 但瓦剌说:“男人杀死,女人带走。” 北地艰苦,他们需要抢女人生孩子,只要能生,他们统统都要。小孩子也是,不管是谁生的,看见就抢走,养着养着,就是自己家的了。 程丹若的父亲是大夫,家境不错,外公是童生,母亲没下过地,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幸好赶车的是她的小舅舅,家里大哥读书,二哥种地,他就去拜了师父学武,颇有勇武之力,拔刀抵抗。 以一敌二,很快落入下风。 程丹若当时蒙得很,脑海中闪过的都是被抓走以后的凄惨生活。毫无疑问,母亲会被当做生育的机器,而她小时候放羊,和羊一起睡觉,长大以后被送掉或者被主人睡,十三四岁就生孩子,生到绝经为止。 当然,更有可能是一场大雪,冻死了,被特殊癖好的人虐待,肠破肚烂。 古代女人还算不错的生活,现代人都无法接受,何况是这种在古代女人看来都猪狗不如的日子。 她吓坏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的手,回过神的时候,刀片已经割破了对方的动脉。 看,解剖课上的好,杀人都利索。 但为此,她做了半年的噩梦,无法原谅立志救人的自己,居然杀了人。 直到两年后,又一次战争爆发。 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后,她终于原谅了自己。 程丹若翻过身,暂时摒弃对过去的追忆,又想起这次的倭寇。 虽然对历史不是特别精通,她也听说过嘉靖大倭寇事件,算算时间,好像就是16世纪中期。 现在这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 李子屯百户所。 谢玄英只浅浅睡了一觉,天还没亮,李伯武说夜不收回来了。他便立即起身,亲自询问事态。 此番探听消息的夜不收共有三人,刘海平知晓海盗事务,一个瘦猴般的小个子熟知地形,还有一人擅长盯梢,因而组队前往。 回来的只有两人,盯梢的留在那儿。 瘦猴胆小,见了贵人不敢回话,便让刘海平代为开口。 “卑职一行人已经探听到贼人的下落。”他说,“他们就在东渔村。” 谢玄英拧眉。 他们的船停靠在洋河港口(今新洋港),所寻找的渔村叫做西渔村,就在洋河的西面。 “据这位小兄弟说,”刘海平没忘记瘦猴子,替他表功,“东、西渔村虽分隔两岸,却是同气连枝的兄弟。三年前,东渔村不少人出海捕鱼,却遇大风,死伤众多,剩下的不知为何就成了海盗,村民为保性命,也贪慕财货,妇孺留在岸上捕鱼晒网,青壮年名为出海打鱼,实则参与劫掠,早已是半个海盗。 “但陈独眼为人残暴,总怀疑他们留家属在岸,不是真心归属,总有提防。黑算盘说动了东渔村的势力,与陈独眼决裂。此前两方人马内乱,死伤不少,虽然有东瀛浪人加入,却也难以弥补,便把主意打到了西渔村上。” 散落的珠子一颗颗串了起来,谢玄英听得暗暗点头,也不由思量:仅江浙沿海一带,就有这么复杂的状况,海防一事,比他所想的更为复杂。 刘海平继续解说。 “昨日夜间,两个渔村爆发了争斗,东渔村挟持西渔村的妇孺为质,要求他们加入投降。西渔村不敌,只好同意,并且供出了大人船只停泊一事,这才让黑算盘起了心思,想劫走沙船,自立山头。” 谢玄英终于终于弄清了前因后果。 血迹即是偶然为之,亦是将计就计,引他们进林子的饵。如今两个村子的青壮加起来,数目可不小。 他思忖片时,问:“倘若我不计较西渔村告密一事,你们可有把握说服他们弃暗投明?” 刘海平看向瘦猴子。 “讲不准,兄弟村子,打折骨头连着筋,要是只杀头子,倒是能试试。”小个子男人的口音很重,亏得谢玄英有个浙江老师,懂一些江南方言,才勉强听懂。 “可以。”谢玄英勾起唇角,冷笑,“只要能把为首者的首级斩下给我,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瘦猴磨蹭着脚底,碾来碾去好几次,才说:“那我去试试。” -- 东渔村,里长家。 “说好了只是帮你们传消息,现在怎么还要去县城?”西渔村长的儿子说,“这不成,绝对不成。” 黑算盘是个戴方巾的中年男人。他坐在椅子上,脸色黑沉,搭配上黑皮肤,夜里天然隐身。 “这不是你说成不成的问题。”到底读过几年书,黑算盘的语气慢条斯理,“咱们已经得罪了贵人,要是不趁机做把大的,搅乱这淮安的水,逼迫朝廷出面,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38 县城乱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黑算盘当海盗,一半是形势所迫,一半是自愿的。 他叫黑光祖,祖籍在贵州,二十年前,云贵土司叛乱,连累全家逃到江南,落地生根。因家中小有积蓄,让他读了几年的书,考童生还算顺利,等到考秀才的时候,实在考不上。 江南文气太盛,用后世的话来说,内卷得太厉害,连街边的小贩都能背两句诗。 真他妈考不上。 只好作弊,可手段不高明,被发现了,直接革去功名,断了科举路。 黑算盘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完蛋,心一狠,直接加入了海盗团,烧杀抢掠,日子比当穷秀才爽得多。 唯一的缺点,就是顶头上司陈独眼不好伺候。 自大多疑,猜忌防备,二人面和心不和好几年,终于爆发了。 陈独眼是海盗头子,大部分手下对他忠心耿耿,可黑算盘也不是吃素的,他中饱私囊,暗中拉拢了一些不满的人,偷偷开辟了几个岸上联络点。 东渔村入伙就是他的计谋。 先拉一伙人,骗他们入伙干了,然后威逼利诱,告诉他们你们已经手染鲜血,回不到过去,不再是良民,再说跟着我,日子过得比打鱼好得多。 双重威迫之下,大部分渔民只能选择入伙。 这次以拜妈祖为由,骗来西渔村的妇孺,挟持为人质,逼迫西渔村并入自己的团伙,也是一样的手法。 一开始,黑算盘还真以为时来运转,刚得了人,马上就有船来。他以为是哪个商人的货船,毕竟渔村港口极小,等闲不会有什么大船来。 所以杀船夫时,也没想留活口,剁了就剁了。 谁知道引君入瓮的局摆好,一交手,居然好几个是练家子。他这才觉得不对,派人联系县城的眼线,得知竟然是京中的贵人。 这可捅了马蜂窝。 陈独眼的势力,只能算中小型海盗,离大海盗还远着呢,黑算盘又哪来的资格和官军叫板? 但不做点什么,就是等死的份儿。 而他这个人,很有一些豁出去的劲头,当初科举不成,直接做海盗,这回刚扯起旗子,就碰上硬茬,也没闻风而逃,反而琢磨起来。 “我也是为大家好。”黑算盘苦口婆心,“我们跪地求饶,官老爷就会大发慈悲放我们一马?别忘了你们是为什么才会跟我,还不是苛税猛于虎?辛辛苦苦出海捞鱼,赌上命挣的钱,官老爷手一抬就抽走大半。” 两个渔村的青壮都沉默了。 日子过得下去,没人想落草。可捕鱼本就辛苦,时常遇到天灾人祸,官府却时不时收税,实在难熬得紧。 黑算盘又说:“我们也不必做别的,把人请过来,好好商量,指不定能有个好结果。” 两个村长沉默对视。 西渔村长:你可把我害苦了。 东渔村长:咱们没有别的出路啊。 两个老人彼此瞅瞅,叹口气,各自回去劝说了。 片刻后,回来说,同意黑算盘的计划,但绑架人质一事,两个村子不参与,要去也是黑算盘的海盗手下去。 黑算盘一口答应,心里冷笑:上了贼船,还想要贞节牌坊?到时候,由不得你们不跟着。 但面上却说:“县城总有武备,不可赤手空拳,我有一些兵刃,你们自拿去。” 寻常百姓之家,一个铁锅、一把铁刀,就是了不得的财产了。可海盗却浑然不把刀剑当回事,他们最想要的是火器。 可惜,火器营的门守得越来越紧,就算是大海盗也没什么门路,实在弄不到。 要是能搞到手,别说一个县城,打到府城都没问题。 -- 早晨,程丹若迷迷糊糊醒来,听见外头一阵喧闹,还未回神,只见紫苏匆匆忙忙冲进屋,表情惊恐,声音变调:“姑娘,倭寇来了。” 程丹若一下惊醒:“什么?” “方才张管事出去打听消息,说街上乱糟糟的,县太爷从县衙后门跑了,倭寇打进来了!”紫苏说着说着,差点崩溃。 她在陈家后宅安稳过了十几年,头一回出远门,没来得及感受旅途辛劳,先是遇见倭寇,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县城被攻破了。 倒是程丹若稳得住,立即披衣穿衫:“把钱袋子拿上,我的药箱给我,其他东西不要了。对了,再拿点糕饼收好。” 古代不比现代,很少有人能安稳过一辈子。 天灾人祸,会隔三差五找到头上。 倭寇攻占县城,夸张吗?一点也不夸张。 打到南京、北京都出现过,何况只是占据一个小小的盐城。 不要问守门的官兵在哪里,也不要问为什么无人防守,答案实在简单。 跑了呗。 程丹若收拾好东西,立即奔去晏鸿之房间。他也听说了,面容失色:“怎得攻入县城了?” “理由不重要。”她单刀直入,“就怕是冲着我们来的,先避一避,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人太多了。” 晏鸿之反应也快,挣扎着起身:“是这个理。”他马上道,“县里的豪族是哪一家,他们必是有护卫家丁。” 一个县衙有多少人?林林总总,可能有两三百。 但除却县令、县丞、主簿之类的官,具体办事的六房书吏(即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吏典),跑腿、值班、跟班的,厨子、更夫、巡逻的,真正能干架的可能只有班房的差役。 这部分人被分为三种——壮班,负责值堂、站班、捕盗;快班,管缉盗和维护治安;皂班,仪仗护卫队。 他们之中,媚上欺下,狐假虎威,收保护费,搜刮民脂民膏的废物,占了起码一半。 能在倭寇打上门的时候,站出来的人,恐怕不足五指之数。 相较而言,本地豪强大族养的家丁护卫,可靠程度远比县衙来得高。 程丹若没有选择,肯定跟着晏鸿之:“从后门走。” 幸好,留下的护卫战斗经验不多,也负了伤,却是出自谢家,忠心与能力毋庸置疑。不管伤得多重,这会儿都穿戴整齐,预备一战。 听他说要去投靠本地豪族,也无二话,立即前去准备。 可别忘了,黑算盘在县衙有奸细。 今早,天尚蒙蒙亮,城门刚开,他就带着手下扮作脚夫,三三两两混入城中。而后汇集到县衙,由几个凶狠的倭寇开路,长驱直入。 值班的差役根本不敌,丢盔卸甲,屁滚尿流。 县令根本没起床,听说倭寇打了进来,从老婆床上爬起来,捞起印鉴和家中的财货就跑。 不到半个时辰,黑算盘就带人占领了县衙,自奸细口中问出他们的落脚点,水也没喝一口,马上带人过来截杀。 正好堵住晏鸿之一行人。 护卫道:“出不去了,只能据栈而守,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晏鸿之作为主心骨,虽然咽喉肿痛,头晕目眩,却不能回去歇息,稳坐堂中主持大局:“按你们说的办。” 这两日,护卫们也不是光养伤不干活,自县衙弄了些刀剑弓箭备着,现在便派上用场。又找来桌椅水缸,堵住大门和后门,不让倭寇破门而入。 “程大夫,你那里可有见血封喉的毒药?”李伯武走了,留下的护卫中就以一个姓赵的护卫为首。 程丹若说:“砒-霜。” 一个好大夫,身上不止要带刀,也要带砒-霜,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到了。 “劳烦取来给我。” 砒-霜化水,涂抹箭头,杀伤力大幅增加。 程丹若想了想,招来紫苏和墨点,径直进了谢玄英的房间。她说:“墨点,你拿一件谢公子的衣物给我。” 墨点是晏鸿之的小厮,虽然不知程丹若何意,但多日相处下来,双方自有一番信任,便依她所言,开了衣物箱子,取出一件天蓝色道袍。 程丹若接过穿上,果然袖口和衣摆长了:“紫苏,拿针线,给我缝上。” “是。”紫苏脑子乱糟糟的,吩咐她做事本能应下,自荷包中掏出针线,捏出几道褶子,快速缝合,缩短了袖长。 衣摆亦然,在腰间多折几层,将曳地的袍子缩短。 而程丹若拔掉发簪,梳理自己的长发,等紫苏改完衣服,便道:“替我梳一个男子的发髻。” 紫苏明白了:“姑娘想扮作男子?” 程丹若点点头,没有解释,要墨点再拿发簪和玉佩来,照着谢玄英的打扮给自己收拾了一身。 揽镜自照,道袍虽然缝了几道,可折痕明显,很难瞒过人。 她想想,很快有了主意,回到自己房间,取出先前的斗篷披在身上。 此前回到客栈,她就想将斗篷归还,但谢玄英说:“这是新做的,程姑娘若不嫌弃,先拿去用就是。” 秋天气温降得快,下船时以为就住一两天,行李都在船上,夜里一降温,几件薄衫真撑不住。 程丹若忖度着,想他也不要别人穿过的东西,就收下了,让紫苏趁着煎药的功夫改了,倒是十分合身。 这会儿,薄绸斗篷罩在外头,里面不合身的道袍就看不出问题。 鞋履倒是没换,出门在外,穿的就是靴子,只样式朴素些,同衣物的华贵程度不符。可倭寇出身草莽,估计也分不清料子好坏,姑且这样罢了。 回到大堂,晏鸿之见她换了谢玄英的装扮,一时怔然。 “我想,应该没人知道谢公子去了哪里。”程丹若解释道,“最坏的打算是我们抵挡不住,他们冲进来抓人,若两个主子都在,便不会再去搜寻谢公子了。” 晏鸿之深觉有理,但却道:“程姑娘,他们要的人是我,你不若扮作丫头,想来不会与你为难。” 这办法,程丹若也想过。 她并没有伟大到为一个相识不久的人冒险。 可是,倭寇见了女人,会放过她们吗? 不会。 他们糟蹋丫头毫无负担。而女人一旦失去贞洁,在古代就等于可以去死了。 冒充谢玄英则不然。 他是贵人,倭寇不敢杀他,待价而沽,反而能保全她的安危。 “老先生,现在是大家同舟共济的时候。”上述所思所想,不便直言,程丹若还有更充分的理由,“一人退,就有万人退。” 晏鸿之默然,不再说话。 她看向护卫们:“从现在起,我就是谢公子。离开的人是李护卫,他去城中找大夫了,其他少了的人,全都死了,明白吗?” 护卫们首要保护的就是谢玄英,见她主动替身,自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应下。 程丹若又道:“这不是万全之策。之前逃走过两个人,你们必须在他们冲进来之前,射死两个见过他的人,才能瞒天过海。” 赵护卫拱拱手:“程,不,公子放心,卑职明白。” 39 追击战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攻破县衙后,渔村的青壮就开始『露』怯,不敢上挟持贵人。 黑算盘需要他们稳固局面,不敢此时反悔,只带上手下的海盗倭寇,总计二十余人,上攻打客栈。 客栈选址多在交通利之处,易攻难守。 黑算盘命人取来弓箭,点火烧栈。护卫们不甘示弱,先发制人,用毒箭反击,一时倒『逼』退了部分。 “贵人容禀,等绝无恶。”黑算盘睁着眼睛瞎话,“先之事纯属误会,请贵人给等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知道里面的人不会信,要的就是他们当着面回绝,如此方可收拢人心。 然而,对方并没有按常理出牌。 “交出昨两个逃走的贼子。”赵护卫就伤在其中一人手上,于公于私,都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吾等既往不咎。” 黑算盘卡壳,改变对策:“那都是兄弟,吾虽不才,不能出卖手足!” “那还谈个屁。”护卫冷笑。 黑算盘哀叹两,好似很不愿,可动作没耽搁,叽里咕噜两句语。几个不耐烦的倭寇立即精神,握刀准备冲刺。 后方,几个海盗趴在对面的屋顶上,嗖嗖放箭,『逼』得客栈里的护卫低头闪避。同时,两个身材矮小的家伙,鬼鬼祟祟沿着墙根往后走,竟然打算直接撬锁偷溜进去。 里头的人早有准备,张妈妈的男人张旺管事,与晏鸿之的管家一道,将一盆烧滚的开水浇下去,烫得他们一阵惨叫。 这个客栈的费用不低,十要五钱银子,全因这院中有一口水井,吃喝不必外出买水,十分利。 此时用来御敌,很好用。 可没多久,优势逐渐向黑算盘倾倒。 守在客栈的护卫只有人,皆负伤,弓箭储备不算多。黑算盘却不然,带来的都是熟练工,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劫过多少船,一个个心狠手辣,手段频出。 而且,他们刚打劫了县衙的武器库。 拼人数,打不过,拼武器库存,比不过,比地形,一塌糊涂。 不出半个时辰,箭矢所剩无几,大千疮百孔,不管钉多少木板,堆几个水缸,都无法再抵挡贼寇的一次次冲锋。 “子真先生。”赵护卫气喘吁吁地跑进厅堂,面『色』凝重,“挡不住了,从后走吧。” 他看一眼程丹若,来了灵感:“假扮成先生,引开追兵。” “不必。”晏鸿之缓缓吐出口气,“能到哪里算哪里,听天由命。” 墨点记得直冒汗,劝道:“老爷,还是来,腿脚灵,跑远些把人引开,你们趁机带老爷走。” 晏鸿之仍摇头。他带走了护卫,墨点程丹若必是逃不了的。 “客栈里有马马车。”程丹若建议,“骑马,老先生藏车里,由管家假扮成你的样子,待追兵跟上来,赵护卫带着管家,一人跟着,们兵分两路引开敌人,剩下的人佯装拖延,许贼人着急追赶们,会放过马车不定。” 停顿片时,道,“若是骗不过去,们再折返回来就是。” 晏鸿之深吸口气,道:“程姑娘,这危险了。” 然而,程丹若问:“老先生以为,贼寇抓住们,是否会以们做要挟,『逼』迫谢公子呢?” 他苦笑,答案不言而喻。 “倘若他们有生擒们,追赶不会下死手,若不,束手就擒是死,不如赌一赌。”程丹若道,“敌人数量有限,许不敢兵分三路。” 紧急头,其实容不得多犹豫。晏鸿之想想,这个办法确实分摊了风险,没那么难以接受,只好答应。 他一同,众人立即行动。 管家颇有急智,在身上揣了些碎银子铜钱,还嘱咐程丹若:“姑娘带些首饰头面,看况不好,丢出去能拖延一二。” 程丹若承他好,拿上自己的钱袋子。 一行人急慌慌到马厩,晏鸿之换上朴素的布衣,管家穿上他的绸衣,张妈妈扶程丹若上马。 “程姑娘会骑马吗?”派给她的护卫问。 “不会。”她看向这个护卫,他二十来岁,年轻壮实,生机勃勃,不由问,“你叫?” 护卫抱拳:“钱明。” 普普通通的名字,普普通通的人。程丹若笑笑,:“父母在吗?娶亲了吗?” 钱护卫不明所以,还是回答:“家母尚在,小一岁半。”他有点自豪,忍不住自夸,“已经会叫爹了。” “既是如此,若遇到生死时刻,不必管。”她嘱咐道,“父母俱亡,六亲不在,你们替收尸就好。” 钱护卫愣住。 车内的晏鸿之不禁一怔。 程丹若却不再理他,艰难地坐稳马鞍,叫来紫苏:“看你身子发软,是不是走不动了?” 紫苏含泪:“姑娘,你别丢下。” “傻孩子。”她笑了,“你跑跑不远,不如留下。后面有个柴房,你找地方躲起来,假如们谁都没能回来,总得有人告诉谢公子发生了什么。” 赵护卫想想是:“两个眷留下,刀剑无眼,你们躲起来反而安全。” 张妈妈心里是愿的,她年纪大,体力不好,没有马车坐,能跑多远?留在客栈反倒最安全。 紫苏却有些忠心:“跟着姑娘。” “别犯傻,你要给忠心,是给。”程丹若知道,仆若弃主,千夫所指,理由给得充分,“若回不来,还要你去跟老磕头,就——陈家的抚养之恩,今生不能报,来再还。” 她推了她一把:“去,照的做。” 命令护卫:“牵马。” 护卫将她拱卫在中间,自后冲上街道。 此时,消息灵通的人家,都知道倭寇打了进来。街上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紧闭扉,提心吊胆,生怕贼人冲进来。 没有人会出来查看况,道路一马平川。 -- 院喧闹,黑算盘带人攻入客栈。 “他们从后跑了。”眼尖的人一尖叫,阻止了搜查。 黑算盘:“追。” 海盗的素质不用,知道肯定不咋地。老大追,几个倭寇却充耳不闻,闯进客房翻找。 谢玄英、晏鸿之的房间,还留有部分行李,他们看见就捞,喜滋滋地把昂贵的衣物抱怀里。 黑算盘气得要死,却无可奈何。东瀛浪人武艺超群,却不买他的账,全靠金银财宝笼络,现在不让他们劫掠,他们就敢拔刀朝他砍过来。 只能招呼自己的嫡系手下:“追,抓到人,给二十两银,两个人。” 海盗们蜂拥而去,追逐逃离的马车。 紫苏张妈妈躲在柴房的柴垛后,耳朵贴在墙上,心惊肉跳地听着动静。 约莫过了一刻钟,脚步夹杂着土话东瀛语,逐渐远去。 两人暗松口气,却不敢出来,反而紧缩身体,恨不得圈成一个团,死死藏住,呼吸放到最低,生怕惊惧之下『露』出响动。 紫苏捂着自己的嘴,心一揪一揪地跳,只觉度如年。 可她不知道,躲在这里已经算运气很好了。 -- 且马车冲到街上,还没到街口,后面就有追兵紧随而至。 按照计划,赵护卫勒住缰绳,拉出马车里穿着晏鸿之衣服的管家,让他跨坐在马背上。钱护卫靠近程丹若的马,做出一副护卫的样子,两队人马同时加速,往街口东西两条道上飞奔。 此时,客栈利的地形,反过来为逃跑提供了助力。 贼寇们蒙了一刹,不知道该抢劫落下的,还是去追逃跑的。 “追。”黑算盘眼睛毒,见跑的两个人衣着富贵,护卫不见伤,留下的却缠着绷带头巾,一副留下断后的壮然模样,判断逃走的更为要紧,立即打马跟去。 他心计不差,心想先林中埋伏的两人,不巧都被『射』死了,但他们曾过,马车里的人被保护得很好,有一佩剑的少年武艺超群,气质脱俗,从未见过。 而被他保护的人,必定更有来历。 再,少年老人,自然是老者更易捉拿。绑了他,不愁少年不束手就擒。 “你们三个,去追那边。”黑算盘随口吩咐,“拖住就行,其余人跟上。” 他选择去追赵护卫。 被指派的三人则调转方向,往西面去追程丹若钱护卫。 这时候,程丹若已经吃到了骑马狂奔的苦头。 县城的大路已算平整,可到底,只是夯实的土路,马蹄踏过,尘土飞扬,大量灰尘扑进眼睛,看不清路。 钱护卫搭箭拉弓,就没办法腾手替她牵着缰绳。 她没法控制骑的这匹马,怕他们看出端倪,竭力挺直背脊,牢牢夹住马腹,生怕一不留神就被甩了出去,全然无瑕顾忌后背。 -- 紫苏张妈妈心惊胆战地躲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微微放下心,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 紧跟着,杂『乱』的脚步马儿的嘶鸣同时响起。 两人不约而同往墙角缩去,几只老鼠被惊动,“簌噜”爬过她们的脚背。紫苏差点叫出来,好悬才捂住嘴,眼里泪花闪动,心脏抽动,难以呼吸。 “公子,房中无人。”她们听见柏木的音,如闻天籁。 张妈妈以不符合年纪的敏捷起身,手脚并用地爬出柴垛,生怕他们寻不见人转身就走,她们反倒被落下。 “表少爷!”她跌跌撞撞爬到外,叫住正准备离开的谢玄英,“晏老爷他们往后走了。” 紫苏狼狈地出来,身上挂满稻草杆子,焦急地补充:“还有家姑娘!” 谢玄英点点头,随后策马奔,直接冲出狭窄的后。 方不远处,就是歪在一边的马车。 黑算盘惯例留下三人断后,剩下的两名护卫勉力支撑,竟未失手。二人见到谢玄英归来,大喜过望:“公子!” 谢玄英抽出箭矢,搭在弦上,瞄准倭寇。 松手。 “嗖”,箭矢精准地摄入胸膛。旁边的护卫见状,立即补刀捅穿。 两个贼寇到底是贼,不是兵,看到援兵赶到,哪里还会死战,掉头就跑。 二支箭由李伯武『射』出,刺穿后背。 谢玄英『射』出三箭,迅速了结最后一人:“老师呢?” “在此。”晏鸿之长舒口气,掀开帘子,费力地走出翻到的马车。 谢玄英扫过老师周身,确认并未受伤,高悬的心才放下:“老师先回客栈,留十人给你,其他人随去县衙。” 晏鸿之赶忙道:“程姑娘不在这儿。” 他皱眉。 “她扮作你的样子,引走了追兵。”晏鸿之口中发苦。 要一个弱子以『性』命相救,实在令七尺丈夫汗颜。 “知道了。”谢玄英李伯武,“把老师交给你了。” 李伯武一反常态,爽快应下:“是。” 40 惊险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钱护卫避开箭矢,翻身落马,程丹若就知道自己危险了。 余光扫方,她看见贼寇一人已被重伤,流血止,一人与钱护卫缠斗,剩下的一个,紧紧跟在她马。 他几次试图『射』箭,最都放弃了——马奔跑的路线奇怪,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实在难瞄准。 然而,这并非是程丹若骑术高超,相反,盖因她会骑马,马十分难受,断调整位置,想把背的人甩下去。 动物会骗人。 程丹若伏在它背,直观地感受到了马的焦躁。 它撒腿狂奔,完全顾前面是什么,巨大的颠簸每次都像要把她甩飞。她得用力搂住马脖,免坠下。 这就让马更难受了。 它耗费了更多的体力,奔驰的速度自然随之减慢。 背的马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支箭矢飞来,擦着马『臀』飞。 马儿受惊,撅蹄长鸣。 程丹若身体坠,死死扒住马鞍才没下去。 这一刻,她听见了死亡的脚步。 我要死了。 她悲哀地想,四分之一的概率,我赌输了吗? 或许,和紫苏一留下来,躲在客栈里,更安全;或许,和晏鸿之在一,让护卫们保护到底,更安全;或许,方才走东面,更安全。 什么要赌这一把呢? 因甘心啊。她咬紧牙关,胸膛激出阵阵愤懑。 富贵险求。 假如能度这一劫,凭借今日对晏鸿之的帮助,她就可弄到独立的户籍,更能借助晏家的碑,在京城谋得一席之地。 她想活得像个人,所尽管同样恐惧,却愿意豁出去,赌这一把。 然而……输了吗? 天果然曾眷顾我,凭什么我活得这么难?程丹若心生绝望,却仍然强撑着最一气,肯松手放开马鞍。 就算箭,一会死,人质活着比死了有价值。 最多受伤而已,我没输。 她拼命说服自己,知哪来的力气,拔出藏在袖的匕首。刺下刹那,心里闪犹疑:这么做真的能行吗?电视虽然这么演,可车祸会让人凌空旋转一百八十度落地啊。 然而,没有多时间思考,依旧只能赌一把。 刀尖刺马『臀』。 疲累的马儿骤然吃痛,真的加快了速度。 它慌择路,看见前面出现栅栏。这是木头做的,一般放置在街道两边,宵禁时会合封闭道路,足有半人高——城的百姓是傻,听说倭寇入侵,各回各家,没忘记封闭道路,防范敌人进犯。 兼之此地算县城心,知道哪个乡勇机灵,往头缠了枪头,做成拒马。兵刃寒光凛凛,马儿望之生畏,敢跳,急急慌慌地冲向另一边的道路。 可才转弯没多久,路的尽头突然尘烟滚滚。 有人骑马而来。 程丹若环顾四周,突然勒紧缰绳,双腿夹着马腹,费力地命令马儿转弯。前夹击,绝无活路,如回到栅栏阻断处,凭借马身的高度,翻到栅栏的对面,或许有一线生机。 “走。”她拍着马脖,肾腺素疯狂分泌,浑身热得发汗,又一阵阵颤栗。 马蹄急促,原本缀在头,如今却正面相对的海盗,挽弓搭箭,箭头却下斜,对准马身。 猜对了。 程丹若胆气涌,却发现无法抓住栅栏借力。 马身离栅栏远了,它本能地避开尖锐物,敢靠近。 她冷汗涔涔,却知道如何御马,拽着缰绳的手指已经发僵。 弓弦拉满。 “程姑娘。”面有人叫她,“趴下!” 程丹若一惊,仓促俯身。 两支箭面对面『射』出,均离程丹若极近,她的心跳在这一刻彻底停止。 “嗤”,箭头没入血肉,发出闷闷的响。 马一惨鸣,身体骤然向侧面倾倒。 海盗的箭『射』了它的胸腹。 同一时间,来自背的箭矢掠,『射』进了海盗的眼窝。 箭头扎进大脑,都必挣扎,瞬间毙命。 然而,程丹若的危机却没有到此结束。 她所骑的马被『射』死,马身朝一边的栅栏翻去,之前还嫌远的距离,此时已经变成死神的镰刀,准备收割『性』命了。 程丹若想死。 她拼命挣脱马镫,好容易才脱出双脚,马的分量比她重多,早已带偏了她的重心。 想稳住,就必须有借力的地方,能借哪里呢?马镫和马鞍都捆在马身,完全无法给予支。 她在空胡『乱』抓取,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却只能捞到满满的空气。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如若惊雷,迅速靠近。 谢玄英疾驰而来,纵马贴近翻到的伤马,然伸手一抓,握住了她的手臂。 生死关头,程丹若根本知道是谁拉住了她,管得是谁,马抓住这刹那的拉力,竭力脱出身体。 这样的距离,一个人的分量,除非天生神力,否则,光凭臂力可能将一个人凌空拽来。 谢玄英屏住呼吸,腰腹同时使力,将人往自己这边拖来。 程丹若只觉身体骤然腾空,然飞快向跌去。 然,『臀』腿磕到马鞍,体重平均两千多斤的军马,稳稳接住了她的重量,只是稍微安地动了动。 下一刹,伤马倒地,架在栅栏的□□“嗤嗤”刺穿马身,尖锐的枪头破出雄健的胸腹部,鲜红的血顺着枪头棱线滑落。 铁锈的气味溢散。 好险。 谢玄英暗暗松气,女的重量比男轻许多,换做男人,他还真没把握能把人救下来。 他收回目光,看向坐在自己前面的人。 程丹若的面孔白得惊人,嘴唇血『色』全无。她紧紧盯住千疮百孔的尸体,一眨眨,好似在确认自己并没有像马一样死去。 “程姑娘?”他试探开。 她受惊回神,视线涣散,用力眨眨眼才看清他是谁。 “谢公,多谢……”话未说完,就是一阵蹙眉。她低头看去,套在面的道袍已经染斑斑血迹。 虽然身体没有被栅栏捅成刺猬,先前马身压倒了她,挣扎脱身之际,知是木头还是枪头,刺伤了小腿。 危机去,疼痛的信息终于被传递给了大脑,牙齿条件反『射』地咬紧下唇,免痛『吟』出。 程丹若『摸』向腰间,荷包在道袍里面,好拿取,便撸袖,解下缠绕在手臂的丝帕,犹豫一下,抬眼瞥向谢玄英。 他犹豫了下,余光扫前。 没人。 于是立刻扭身,佯装清箭矢,一副“我看见”的样。 程丹若忸怩,马撩裙,隔着裤腿扎住了伤方的血管——此时女多着膝裤,就是裤筒,兼具保暖和装饰用。 她只将裙摆提到膝盖处,『露』出的部分仍有裤腿遮蔽,虽雅观,却决计没到失去贞洁的程度。 这是谢玄英敢装看见的原因。 程丹若的动作很快,前到半分钟就包扎完毕,放下了裙。 谢玄英如释重负。 他刚刚意识到,自己还是应对失当了。 应该下马的。 只是方才想着她似乎会骑马,这才略了这茬。可是,马鞍就这么大,她横坐在他身前,弯腰包扎的动作纵然大,免了有肢体接触。 当然,这种接触带来的并是欲望。 大庭广众之下,两人满身尘土(骑马被土路吹的),溅了一身血(有敌人的,有马的),还有冷汗热汗,衣领都黏在了脖,和话本戏曲的温香软玉抱满怀毫无干系。 是慌『乱』,是无措,是『毛』刺般的紧张。 然而,谢玄英并悔。 假如程丹若方才要求下马,宁可忍着疼痛,愿意失礼,那么,他敬重她是个端庄守礼的女,却仅此而已。 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这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还有微妙的愉悦:他迂腐,她忸怩,管是否承认,两人确实在那一刻达成了默契,交付了信任。 千思万绪,瞬间而已。 她一处完毕,谢玄英遍立即下马。 亏得他速度快,落地的刹那,街尾就传来隆隆喧闹。 其他人跟来了。 “程姑娘,你放心。”他低允诺。 巳节的风波,她曾泄『露』只言片语,那么今天的事,他会守如瓶,令她名节有损。 程丹若却没有反应来,奇怪地看着他。 他们已经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吁。”首的护卫勒住缰绳,停马报信,“公,刘总旗派人传话,县衙的贼寇全部束手受俘,愿与我等敌。” 谢玄英冷笑:“算他们识相。” 他见死去海盗的马尚可,挽住缰绳,翻身骑:“留个人送程姑娘回客栈,其余人随我来。” -- 回县城前,谢玄英已经知道,东西渔村都加入了海盗阵营。 人数顿时大增。 他改策略,命瘦猴和刘海平联络两个村的人,表示只要投降,今日之前曾从贼者,既往咎,仍然令他们回去当良民。 又出一个狠招,前10个弃暗投明的人,赏银10两到1两等。 要知道,江南富庶地,一石米大约5钱银,一匹布大概1钱到2钱银左右。海最好的田地,一亩才十五两银。 平民之家,一年嚼用亦二、十两。 渔村贫苦,这是一笔小的财富。 很多人都心动了。 十个名额,依次递减的赏赐,更是让大部分人来及多想,就纷纷表态自己都是被『逼』的,完全想和海盗一伙儿,青天大老爷英明啊! 如此,刘海平带着二十军士,费吹灰之力,就让守卫县衙的五、六十个贼寇弃械投降。 接下来就是围剿黑算盘一行人了。 他可能被说动,谢玄英会在这种恶贯满盈的人身下功夫。 命令很简单:“斩贼首者,赏百两。” 跟他来的人,官最大的是百户,正六品,岁俸一百二十石,按前文5钱银的米价来算,50多两银。 这是年薪! 奖金是至少两年的年薪,可在江南买几十亩好的田地。 到百户,下到兵丁,全都激动了。 连渔村的壮丁听了,都跃跃欲试:“愿戴罪立功。” 谢玄英应许。 城门已经被关闭,躲躲藏藏的差役们听到赏金,从边边角角钻出来,同样打算分一杯羹。 谢玄英就在县衙内,等着瓮捉鳖。 41 续残肢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一个时辰后,刘海平怀揣着激动的心,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来复命:“大人,幸不辱命,这就是黑光祖的人头。” 谢玄英瞥向血肉模糊的脑袋,道:“县衙里还有人吗?来个人。” 护卫拖来县丞。 “这是通缉要犯黑光祖吗?”他问。 县丞两股颤栗,忍着恐惧辨了一下,赶紧道:“是。” “很好。”谢玄英冰冷的语气有所缓和,“其余贼子可已伏法?” 刘海平说:“只留一活,其余皆被斩首。” “问清楚,船上如今是什么况,若还有贼寇,尽快解决。”他沉『吟』片时,看向县丞,“信一封,命人送去都司,交予指挥使。” 都司,都指挥使司,行省三司之一。 “是是。”县丞连连应下,替淮安的千户所捏了冷汗。 一言不合就送信给省级军区老大,正二品官,不愧是侯府公子,根本不给人活路。 但军政离,反正牵连不到他们,代写封信又如何? 县丞毫无压力地决定,如实汇报。 “对了。”谢玄英叫住刘海平,注视着他的双眼,“刘总旗,我既然答应渔村百姓既往不咎,届时,人头可不要多出几个,明白吗?” 刘海平像是被当头浇了冷水,因为立下首功发热的脑子,猛地清醒过来。他想立功,想出人头地,斩首的多寡,将直接决定他此次升职的幅度。 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杀红眼后,是不是会冲着那些渔民下手。 毕竟,他们“确实”是贼寇,不是吗? 但谢玄英说了这,谁再打那些渔民的意,就等于没他的放心上。 要知道,亲手斩获的首级,未必能落到自己头上。 按照一般将官的做法,留一半就算提拔了。 “卑职明白。”刘海平发飘的声音又稳重起来,“绝不敢误大人的事。” “去吧。”谢玄英挥手放行。 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他亲自做什么了。眼见天『色』已晚,他也不多耽搁,赶紧到客栈,问候晏鸿之。 结果墨点说:“程大夫开了安神汤,老爷已经睡下了。” “让老师受惊了。”谢玄英惭愧万,“好生照顾着,其他人呢?” 墨点黯然道:“赵护卫已经……钱护卫的手臂断了,程大夫说,试试能不能替他缝去。” 谢玄英怔住:“缝去是什么意思?” “就是断掉的胳膊缝好。”墨点也糊涂呢,“她说运气好,右手还能用,要是不好,只能重新拿掉,问他要不要试试,钱护卫意了。” 断掉的胳膊,重新缝去还能用?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他们人呢?” “在客房。”墨点引他过去,“程大夫说,要在干净又敞亮的地方。” 谢玄英已经看见她了。 客房的窗户开着,里面点了一圈的蜡烛,程丹若脱掉了头的道袍,『露』出里面朴素的衣裙,但头上却戴着方巾,颇为奇怪。 跃动的光焰下,她拈线穿针,缝合一截断掉的手臂。 李伯武立在一旁,手里举烛台为她照明。 两人脸上均蒙着面巾,不知是何作用。 谢玄英忽犹豫,不知是否该出声询问。但李伯武已经看见他:“公子。” 他这才问:“是何况?” “程大夫在缝伤。”李伯武的表也很微妙,复述所见所闻,“她用铁钉连接断骨,再以丝线缝合经络,此时正在缝皮肉。” 谢玄英拧眉。 其实,针线缝合伤古已有之,只是人们发现,与其缝合皮肉,不如舍去断肢止血,更易生存。尤其钱护卫的手臂几乎全断,只要止住血就能保全『性』命,没必要冒险。 “程姑娘。”他不由问,“有几成握?” 程丹若抬头,暂时放下手中的持针器,转动酸软的脖颈,叹气:“没有多少,试试已。” 在古代做断肢再植的手术,纯属吃饱了撑着。 她决定开,纯粹是见例心喜。 没见过这么标准的断肢,倭刀锋利,手臂断面平整,且有四之一连接,被钱明自己好好绑住,没有受到太多的挤压,伤污染程度小。 人被送时,受伤不超过半小时,且钱明今年二十一岁,身强力壮,身体条件非常出『色』。 她这才多嘴问了一问。 没想到钱明愿意冒这个风险。 原因他也说了。 “我六岁拜师学艺,在师傅家砍柴挑水五年,才学了一套粗浅的枪法。后来小师弟惹事,我为他挡了一刀,左手不灵便,师父方将他的独刀法教给我。若没了右手,我便再也做不得护卫。程大夫,家母年事已,小女年幼,兄长年得病故去,留下嫂子与甥……即便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也甘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古代生活处处不易。 程丹若感念他先的奋不顾身,决意和他一起冒一次险。 断肢再植手术,虽然属于风险,过程复杂,难度又大的手术类型,却有一个好处——对器械的要求不。 不需要电子设备,简单的手术器械已经打造出来,缝合线也能寻到代替品。 江南一带,纺织业发达,能买到各种不的线,女红好的绣娘,能徒手出比头发丝还细的线。 缝合样。 缝合细小的血管需要显微镜,古代肯定没有,但此时的许多绣品,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不比缝合血管来得容易。绣娘的眼睛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也是这么瞎的。 程丹若自幼年起,便与针线打交道,又知道保养,眼神还过得去。 至于麻『药』,古代其实不缺,敷与内服皆有。 最重要的是,科手术的基础——解剖学知识,完完整整在程丹若的脑中。 这里有一个奇妙的巧合。 现在是泰平十七年,也是公元1558年,十五年,即1543年,意大利帕多瓦大学的解剖学教授,安德烈亚斯·维萨留斯出版了《人体结构》,奠定了解剖学的基础。 程丹若这辈子,就出生在1543年,一年,哥白尼逝世。 换言之,1557年动一场手术,并没有那么超和不可思议。 程丹若觉得可以赌一赌。反正截肢的风险样不小,也可能因失血过多或感染死。 短暂地放松了眼睛和脖子,她又投入到缝合中。 一针一线,烛光摇曳,照亮方寸之地。 偶尔的,她抬头看一眼钱明。 他不止伤处敷了麻『药』,为保持不动,还另含了洋金花镇静止痛,故意识有些不清醒。可中『药』麻醉的效果比不上真正的麻醉剂,时不时总会抽痛,导致手臂牵动,影响缝合。 “按住他。”她吩咐。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摁住了钱明的胳膊。 程丹若诧异地抬头。 谢玄英解释:“我让李护卫带人巡逻去了。” 他用刘海平等人,却不等于信他们。客栈里有老师在,事态未明,谢玄英可不放心就此入睡,让护卫班巡逻,以御宵小。 没人能确定,海盗团伙已无漏网之鱼。 小心驶得万年船。 然,奔波一天,谢玄英也困倦难当,恐自己睡去,干脆找些事做。 程丹若放下针线,道:“谢公子,头风尘大,常裹挟风邪,贸然靠近病人,易引发风毒。” 风毒,就是破伤风的中医说法。 在古代动手术,破伤风是绕不过去的麻烦,只能尽量保持卫生,多用温消毒器具。 “请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来。”她说,“劳驾。” 谢玄英略微尴尬,赶紧收手:“稍等。”他匆匆出去换衣,程丹若则夹起准备好的纱布,迅速擦拭伤,并用调配好的生理盐水清洗。 一刻钟后,他换上青『色』直裰来。 “按住他。”程丹若抬头,看见是绿『色』,赶紧多看两眼,“快好了。” “嗯。”谢玄英摁住钱明的肩头,余光瞥过周身,微微纳闷:没见血污啊,她在看什么? 程丹若收视线,怕他在意方才之事,有意道:“谢公子待兵卒如手足,应当很受底下之人爱戴吧。” 谢玄英抿抿唇,答说:“我隶属锦衣卫,不曾带过兵。” 程丹若讶然,但缝合打结都是肌肉动作,手下功夫一点没慢:“真看不出来。” “我随老师学诗文经义,武艺不过强身健体。”谢玄英答完毕,方觉奇怪。 过去他女子说,难免再三顾虑,唯恐失礼冒犯,可与她说却十自然,好像与男子闲谈,放松自如。 程丹若却不觉有异,瞥他眼,心想:敢第一次打仗,就搞定了一窝海盗,还毫发未损? 要不要这么逆天?! 谢玄英答完,着实忍不住,询问道:“我知刀伤深者,可以针线缝补,然未过断肢再续之法。程姑娘,此法可行吗?” 他不是不信任程丹若,只是人有经络万千,不是缝合皮肉即可。 “可行。”程丹若顿了顿,忽道,“八岁时,我就试过了。” 他愕然。 她道:“寒『露』之『乱』广为人知,但在大一带,常有瓦剌进犯,若况不严重,京城怕难以知晓。 “我八岁那年,随母亲归宁去乡下,正好遇到了。村中青壮皆出御敌,包括我的小舅舅,但一夜过后,他被人拖来,身上已经七零八落。” 曾教她骑驴的小舅舅,家中唯一学过武艺的小舅舅,第一次杀人后,表扬她的小舅舅,和她熟悉不到半月,便成了血人出现在她面。 他自知『性』命难保,恳求族之人找自己的腿和胳膊,留全尸下葬。 一个堂兄翻找尸堆,找到了他的腿和胳膊。 当时,程丹若已经用才学针灸为他止血,看到断肢尚算完好,偷溜到小舅舅的房中,说,我为缝合断肢好不好? “好。”小舅舅说,“让我完完整整地走。” 也是她运气好,村子里死的人太多了,大家只能选择救轻伤的,像这样的重伤不过等死已。 无人阻拦,她就动了手。 “我他的断手和断腿都逢好了。”神经缝合完毕,程丹若开始处理皮肤,这最简单,她做得飞快。 “手上的经络恢复通畅,他甚至可以弯起手指,但腿上的伤太大,我力气不够,骨骼固定得不好,第二天,伤肿胀,血『液』无法流,我只好重新切开,大概就是那时候,风毒入里,夜里就死了。” 空气一时静默。 她松松打结,完成了最后的步骤,起身一笑:“虽如此,却无人怪我,祖夸我孝心,让舅舅体面地离开。” 说起来,她父亲略微迂腐,母亲却是典型的大女子,忌讳没那么多。 “所以后来,我又缝好了一个表叔、一个表婶,还有一个表哥的尸身。”女子碰尸体,自然有违礼教,可为亲人收敛尸身,又绝对有可原。 再说北方边境多战事,没江南山东讲究,乡里乡亲的,又不碍着谁,最多心里嘀咕两声,觉得这姑娘『性』古怪,也就完了。 孝道在,哪怕陈知孝都没法说什么,别说谢玄英绝非迂腐之人。 他默然片刻,涩声道:“抱歉。” “都是过去的事了。”程丹若看向昏睡的钱明,微微一叹,“说钱护卫堂仍在,家中还有妻小,希望这次能成功吧。” “他因我伤,若有万一,谢家自会照拂。”偌大个侯府,不愁找不到安置人的地方,谢玄英不当事,反倒是注意到了她的脸颊。 方才她半边面孔隐于阴影处,竟未发现她的右颊上有道血痂。 白日的忆涌来,谢玄英心中一个“咯噔”。 莫非……是他『射』出之箭所伤? 42 得人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细细想来,似乎真是如此。 那时,谢玄英挽弓搭箭,对准贼寇,可贼寇的位置与程丹若只差半个马头,箭确实擦过了她的脸颊。 不过随后便是坠马,事态紧急,他并未多留意。兼之马被栅栏刺穿,大蓬血花飞溅,均沾上不少血污,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马血。 这可如是好?谢玄英难免忧虑。 不是他冷心冷肺,觉得断手没事,伤脸反而要紧。男子汉大丈夫,哪怕断只手也能建功立业——军伍之,谁不带点伤?况钱护卫已娶妻生子,又有侯府照拂,无后顾之忧。 女子却不然。 虽说时娶妻,重家世,重教养,重品『性』,可男了解男,谁不喜欢美貌的女子?脸上落下疤痕,蹉跎世也不奇怪。 他忍不住瞥了好几眼。 程丹若正收拾器械,忽而见他频频看来,不由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摸』,方才恍然笑道:“我都是皮肉伤,不要紧。” 谢玄英:“会留疤痕吗?” “看恢复情况吧。”她不以为意,走到窗边喊,“紫苏,『药』好了吗?” “好了。”紫苏急匆匆地端着『药』来,“这就让钱护卫喝吗?” “嗯。”程丹若呼唤,“钱护卫,醒醒,把『药』喝了?” 钱明『迷』『迷』糊糊的,嘴唇喃喃,不知道在说什么。 程丹若道:“叫墨点来帮个忙,把『药』灌下去。” “哎。” 墨点如其,是个皮肤黝黑的圆脸大块头。他今晚要晏鸿之守夜,直没睡踏实,叫就来。 “这是玉真散。”程丹若解释,“散风解痉,镇痛止血,早些服为好。” 这是中医治疗破伤风的常方,记录《中华民共和国『药』典》,主『药』为天南星、防风、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磨成粉末储藏,有抗炎、抗氧化损伤和抗缺氧作,对破伤风有定疗效。 当然,不要奢望能够代替破伤风抗毒素。 古记载的童便调服,就免了吧,除非钱护卫愿意自己的……噢,不对,他肯也不行。 墨点点点头,抓钱护卫,接过『药』碗,把调好的『药』汁子他灌了下去。 程丹若舒气,总算能略微放松:“我去睡会儿,紫苏也去休息,明儿早看过情况,我再开新的方子。” 谢玄英道:“程姑娘辛苦。” 程丹若原该客气句,无奈真的累得不像话,无力开,朝他笑笑,便忙不迭回屋歇息。 头沾上枕头,顷刻入睡。 这觉,真是睡得又黑又沉,什么生死攸的惊魂,都没有劳累来得『逼』。 她狠狠睡了觉,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中天。 紫苏不在,她便趁机栓上门,轻拂玉石,从随身行囊中拿出医敷料,更换腿部伤的包扎。 她在运送医疗物资的途中穿越,手头上随身物品,最多的就是医疗物资。 昨天回来,她立即伤消毒包扎,并服『药』。 可惜的是,现代的物资无法使在古身上,只能确保在钱明动手术前,自己的消毒基到位,多少降低了染的可能。 迅速更换好敷料,程丹若才拿出随身镜,照了照脸孔。 伤在脸上,怎么可能不在意?可与当时的险境相比,眼下已是老天保佑。 再说,不好谈亲事,未必是坏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紫苏叩门:“姑娘?” 程丹若开门,丫鬟提着热水来:“我估『摸』着姑娘也该醒了。”边利索地为她卷袖子,捧出牙刷和牙粉,边问,“灶上热着吃食,姑娘要什么?” “不忙。”她道,“其他状况怎么样?” 紫苏:“老先生已醒了,钱护卫也醒过次。” 程丹若点点头,梳洗完毕,草草吃馒头垫肚子,便去晏鸿之那。 谢玄英似乎也才来,头发带着微微『潮』气,大概率刚洗浴过,身上换了件苍青『色』提花罗直身。 那青『色』不知了什么染料,染得很美,像是雨后的万顷波涛,更难得的是,美憔悴,也没被映衬得黯然失『色』。 程丹若费力地转开视线:“老先生觉如?” “咳。”晏鸿之来就扁桃发炎,昨日又被折腾半天,步病倒,喉咙沙哑无声,“有些乏力。” 程丹若为他切脉,心跳正常,略有些低烧。 “还是老样子,多喝水,多休息,不要劳累劳心。”她仍原来的方子。 晏鸿之叹道:“不能不服老啊。” 谢玄英连忙说:“老师宽心,切有我。” “你能平安回来,我自然不必再挂心。”晏鸿之说是这么说,却还要叮嘱,“我知你心中不忿,可地方军政自有三司治理,切莫倚仗家世,予难堪。” “是。”谢玄英道,“学生有分寸。” 晏鸿之失笑。少年热血,哪有什么分寸可言?他道:“此次虽是情有可原,终归伤脸面,我已命送信去金陵,请日新代为斡旋。” 林新,字日新,晏鸿之的弟子之,三十二岁,为南京府提学官。 所谓提学,其实就是提督学校官,单位隶属按察司,但不管司法刑,专门负责地方的行政教育工作,什么选拔生员,举行乡试,考核老师,等等,般由士担任。 而江南省的都指挥使司,便设在金陵。 这么做,足以显出晏鸿之对学生的了解,以及虽然未曾做过官,却对官场情世故颇为熟稔。 “多谢老师。”谢玄英说着,见晏鸿之喉咙沙哑,赶忙为他倒了杯水,服侍他喝下,这才告退。 晏鸿之润润嗓子,很快注意到程丹若的腿伤:“程姑娘的伤可要紧?” “皮肉伤,不打紧。”程丹若写好『药』方,交墨点,“日顿,饭后服。” 晏鸿之难免愧疚:“带累姑娘了。” “天灾祸,老先生不必介怀。”穿越多年,程丹若已深刻意识到,古代不是现代社会,百姓难有久的安稳生活,怎么活都很辛苦。 她还要去看其他病,略微宽慰句,也跟着告辞了。 谢玄英又没走远。 不等程丹若开询问,他主动道:“程姑娘,我诸事缠身,不能侍奉老师,这客栈上下的琐事,可否托付你?” 如此恳求,也是没有办法。 晏鸿之病着,须得有留下支应,可除他外,护卫、管事、亲随都是下,没资格做主。反倒是程丹若,出身虽低微,却是客,事急从权,代为主持事务不算过分。 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古言必备的“管家”,只道是照看病,当然责无旁贷。 “只要谢公子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她应下。 谢玄英如释重负,专门照管家:“应事宜,由程姑娘做主。” 然后他就走了。 程丹若也没急着做什么,先检查众伤员的情况。 伤亡惨重。 那个伤到屁股,不肯让她治伤的赵护卫,因为吸引黑算盘的主力,身中数箭,抬回来前就断了气。 钱明断了只手,其他的护卫中,有被箭矢『射』伤肩膀的,也有被砍到腿的,所幸程丹若急救事过,均为他处理妥了。 她为每个开了不同的方子,交由紫苏煎『药』,又让轻伤的照顾重伤的,有什么头疼脑热,及时来报。 安置完伤员,谢家管事便过来请示赵护卫的尸身如处置。 “是否可以火葬?”她问。 谢家管事说:“军伍之,倒也不忌讳这个。” 夏朝不提倡火葬,倡导的是“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而葬”,但也禁不住火葬,贫民买不棺椁,多是火葬,客死异乡的尸首在异地火化后带回骨灰,也是常见之事。 程丹若道:“秋老虎未过,天气炎热,未免疾病,还是火葬了吧。” 管事点点头,叹道:“那小便去寻火家,多备些柴火,也叫赵护卫少受焚身之苦。” “劳烦你了。”程丹若也客气。 他才走,张妈妈的男又过来问:“今日的饭食,可还是从外头采买?” 客栈来是配厨娘的,但之前倭寇堵门,厨娘哪敢上门,直接失踪,昨日的饭菜都是从酒楼买来。 “是,我开张单子你,有不少禁忌物。”作为医生,能够管到病的吃饭问题,无疑非常令她满意。 最烦禁食却吃饭,不能抽烟喝酒还偏偏要喝的。 张管事“欸”了声,自去忙活。 过午,晏家管事又过来回话,道:“盐城李家、孙家、汪家均派送了帖子,道是想老爷请安。” 程丹若听他气,似是盐城的豪族大家,然则情世故虽然重要,却没有命来得要紧:“老先生病着,不能劳累,烦请回绝了吧。” 晏管事请示:“他带的礼可要收下?” 程丹若问:“平时收不收?” “有的收,有的不收。”晏管事为难得紧。 晏家祖籍海宁,和江南的豪族世家系紧密,不可能时常拒门外,但晏鸿之声在外,想拜师请教的不可胜数,都能送礼门,未免掉价。 而这等际往来,程丹若无法替晏鸿之决断,便说:“那便同他直言,现在无能做主,过些时日再说。” “小知道了。”其实,晏管事认为收下也无妨,但仍然应下照办。 如此顺利,也有缘故。 世家老仆以刁钻难缠着称,若想为难,有的是法子折腾主子,叫忙活半天却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然则之前众同生共死,程丹若又主动扮作谢玄英,引开贼寇,为晏鸿之与其他争取了活路,无论护卫还是管事小厮,心中都敬她分,不因她出身贫寒而鄙薄刁难,诸事才做得这般顺畅。 这是笔无形却极有价值的财富。 谓之:心。 43 人情账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比起程丹若处的人际关系,谢玄英面临的是更为复杂的局面。 刘海平带领一众兵卒,攻入沙船,把留守的几海盗杀了,并救出船夫、舵手若干人。 只不,船上的一些行李都遭到翻捡,带回京城的土仪被抢劫一空,肉食美酒更是全进了海盗的肚子。 好海盗不识货,最珍贵的古籍书画被丢旁边,得幸存。 程丹若的一些厚衣裳,下船时没带,早已被海盗拿笼络渔村的『妇』女,如今也找不回来。 简而言之,损失惨。 但谢玄英并不怎么关心财务题,他最要的事是为人请功。 刘海平等人随他杀敌,扎扎实实地立下功劳,图的可不仅仅是几十两银子,而是前程,是升官。 题就里——谢玄英没资格给他们升职加薪。 锦衣卫和卫所同是军事单位没错,但卫所隶属于五军都督府,淮安卫属于中军都督府的管辖范围,锦衣卫却不属于都督府,直属皇帝。 细究起来,大压根不是一部的。 所,要为刘海平等人请功,就得让名正言顺的领导部开口。 可远金陵的都指挥使司不是么想的。 且梳一下军事系统的级别:五军都督府(中央军事部)——都指挥使司(地方军事部,三司之一)——(淮安)卫——(盐城)千户所——(李子屯)百户所。 所,整件事情的始末如下:海盗占据了一渔村,论上归盐城千户所(县级单位)管,千户所干不好,上报到淮安卫(市级单位)也差不多了。 但谢玄英一怒之下,直接找到了都指挥使司。 再简单,两村的火拼,捅到了省里的军事部。 都指挥使接到消息,直接气笑了:一件小破事闹么大,疯了吧?几小贼,为抓了我会感激?他妈知不知道,破事就该死死捂住,闹出来是想影响老子的政绩吗? 请功?请x的功! 好小子,咱俩结仇了! 他正生气,忽然人来报,说林大人到了。 指挥使有些意外,但还是道:“快请。” 说起来,林新是从四品官,指挥使却是正二品,两人差了不少品级,且文武官员结交属于大忌,平时都该避嫌才对。 可晏鸿之挑选他作为中间人,自有缘故。 两人是同乡。 古代的乡党是天然的盟友,互提携,互关照,正巧二人都江南为官,彼此正常走动,不算分。 “天志兄。”林新三十余岁,留着一缕美须,风度翩翩,“贸然上,扰清净了。莫怪,莫怪啊。” 指挥使姓徐,名将,字天志,四十有八,能岁数坐到正二品的位置,算很有本事了。 “志新坐,上茶。”徐将说,“怎么时候来了?” 现是下午三多钟,临近傍晚,按说不是走亲访友的时间,他料想林新必有要事,也不婆妈,开见山。 林新苦笑:“委实有些缘故。” 他不卖关子,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龙脉,明被劫持的商船上,有自己的恩师和师弟。 徐将恍然大悟,立即回忆一遍。 信是盐城县丞所写,用词委婉,只说是侯府公子,京城贵人,他当时的注意力都战报的人头上,没留意。 当下立即道:“原来是子真先生,他可安好?” “受了些惊吓,并无不妥,只是我那师弟年少莽撞,怕是已经给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烦。” 徐将一就知道,他还不清楚后续,便取来信笺交给他:“且看。” 林新接,一目十行看,脸『色』煞白:“贼寇可恶,竟敢攻占县衙,视朝廷威严于无物!” 徐将不是蠢材,他转念一想,就明白林新的来意。可同乡归同乡,实际利益受了损害,也就顾不得交情了。 晏鸿之怎么样?一介文人,还没官儿,和他种武官八竿子打不着,嘴上客气两句已经很给林新面子了。 他不说话,林新也就『摸』准了意,清清嗓子:“咳,幸好我那师弟,倒是有其祖之风,杀起倭寇来半不惧。” 徐将愣了下,心中微动:“说起来,谢公子……莫非是靖海侯之子?” 京城里的勋贵不少,什么皇后之父,太后之兄,一般都有侯爵,算是外戚封赏的惯例了,除了名头和食禄,毫无实权。 富贵闲人是也。 除了实打实军功封侯的武官,也有文官因为功高劳苦,被封为伯爵或侯爵,一般都不世袭,不尊荣。 宗室更不必说,有好爹,就有俸禄吃。 所一开始,他都没细想是哪位侯,只当是把自己当盘菜的愣头青。 但靖海侯府有不同。 靖海侯谢云,因剿灭倭寇封侯,今上为郡王时,曾他习武艺,后来更是立下从龙之功。 现任靖海侯,妹妹是先皇后,领右军都督府,执掌军事的高层之一,自然也是帝王心腹。 徐将掂量一二,:“是侯府的哪位公子?” 林新比了一“三”的手势。 徐将恍然,旋即无语。 朝廷对爵位的世袭卡得严格,一般要求嫡长子继承,假如没有嫡子,庶子怎么立很容易扯皮。但靖海侯的二子即为嫡长,可说如无意外,就是铁板钉钉的侯府世子,其他儿子就不好说了,分后指不定就混小官。 然而,封建社会的本质决定了,有一样东西,比爵位、官职、血缘更要。 圣眷。 徐将是地方军官,多年来就是不断各处调任,除了述职,很少回京。但他能江南省么一富饶的地方做官,消息绝对灵通,背景绝对够硬。 他当然说谢三郎。 第一印象是特别美,美到他老婆带闺女上香,回来念叨了好几天,对他横眉竖眼,哪里都看不惯。 唉,不说了,糟糠妻是他童养媳,同甘共苦到今天,忍! 除了美,就是圣眷。 他进宫面见圣人那天,谈起西南兵事(徐将西南打了胜仗,解决一起土司叛『乱』事件,方才调职到江南省),一时兴起便说久了。 大伴提醒说该用午膳,圣人便赐饭于他。 菜上来,徐将自然是食不知味,却见圣人开口,道:“道鹿肉冬笋三鲜锅,拿给三郎用,他年纪轻,受得住。” 然后了什锦鸡丝和炒玉兰片给贵妃,一道鲜虾饼并枣泥糕给荣安公主。 皇帝喜欢什么人,很好猜,看他赏菜就知道了。 谢玄英虽只有一道菜,却是圣人头一惦记上的。 但徐将从没有见谢玄英,不,美是随着晏鸿之读书,怎么都是文弱书生,所谓军功,怕是底下的人送上的,为的就是给位侯府公子镀金。 没什么,徐将习惯了。 他掂量的是,要不要成人之美。 虽说有匪患,但很快清剿,无大伤亡,既能和皇帝跟前的红人卖好,能结交靖海侯,何乐而不为?毕竟他官地方上,已经做到头了。 徐将可不是迂腐的文人,他连太监那里都没忘记送礼。于是马上装出一副感慨的样子:“果真年少有为!” 好像真心赞赏少年英雄似的,拍大腿夸赞,“志新,师弟可真了不得。” 林新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笑:“给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烦,别怪罪才好。” “少年意气。”徐将还是透出些许不满,“我谁人不曾年少?” 林新忖度片刻,道:“我欲将老师接来金陵,届时上拜访,天志兄可莫要拒人于外。” 翻译:回头我带我师弟亲自来赔罪。 徐将找回脸面,终于满意,含笑道:“少年英雄,就算不看志新的面子,我也是要见的。” 翻译:行了,看的面子,我认了事。 双方达成一致,和和气气地分别。 -- 金陵到淮安走水路无须太久,隔日,谢玄英便收到都司的回函。 正式的公文同时下发,李子屯百户所的吴百户玩忽职守,被革职滚蛋,刘海平因立大功,擢升百户。 汪百户虽然没杀敌,但屁股坐对,升任盐城千户所的副千户。 而吴百户的亲戚李千户,虽然没有亲自出马,可病假难查证,加上他给了谢玄英军马与武器,也是一项功劳,掉了副千户的“副”,成为盐城千户所的一把手。 ——当然,往深里说,他能升官最要的原因,就是够机智。 千户所的武备库账目是么写的:多少军马、车辆、长刀、弓箭、甲胄,但实际上有多少……大都知道,反正肯定没那么多。 位千户大人及时送出武器,没让谢玄英深究武器库的题,就是一件大大的功劳。而他本人升官,当然也就无所谓亲戚丢官,还专送礼到客栈,意图与谢玄英打好关系。 送礼的不止他一人。 都司的公文下达,盐城的世豪族愈发殷勤了。 江南富庶地,能县城成为一方豪族,至少证明两件事:有地,有人。 地,当然是上好的良田,底下佃农无数;人,当然是读书人,至少也是举人,有进士外地做官,也很正常。 此等乡贤,县令面前也很有面子,对县城的很多事都『插』得上话。假如皇帝南巡江南,停泊某地,也会召见乡贤,询当地风俗人情,并给予赏赐。 他们即是维护乡下秩序的领头羊,也是县官掌控地方的拦路石,即是乡贤祠中修路赈灾的大好人,是鱼肉百姓的大地主。 一言蔽之,得把他们当回事。 所,程丹若再次收到几大户人的拜帖和礼物,难免困扰。 尤其回来的是他们中有头有脸的仆『妇』,说要给她请安。 “为什么要见我?”程丹若张妈妈,“我应该见他们吗?” 可算是对人了。张妈妈是顾太太的陪嫁之一,见识的场面比程丹若不知多多少。 她感念程丹若的恩情,倒也没有隐瞒,直言不讳:“姑娘能不见,还是别见她们得好。” 程丹若略微意外:“我本也不想见她们,可妈妈的意是……” “大户人,未出嫁的女儿没有长辈带领,哪有随便见人的道?”张妈妈语心长地说,“懂规矩的人,万没有般上的。” 程丹若眉梢微蹙,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张妈妈话,究竟是说对方没有教,还是暗示什么? 她试探:“怕也太巧了。” 张妈妈暗松口气,说:“不巧。” 程丹若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一户人攀附心切,行差踏错也是有的,可没有几户人都犯错的道,她们既然上,必是觉得能见到她。 联系到张妈妈方才的话——“未出嫁的女儿”,不难猜想她们误会了什么。 程丹若猜出原委,大感无语。 “那就请妈妈委婉辞了吧。”她说。 张妈妈应下,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外头房等候的仆『妇』。 44 做人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傍晚,夕阳还徜徉在西方的天空,谢玄英却早早回来了。今尘埃落定,他已经去看过沙船,财物丢失不少,好在船未受损,不幸中的大辛。 才进门,他的管家便小步前,回禀今事宜。 先说晏鸿今好了,也精神,还特地看望了伤重的护卫。护卫的伤势也所好转,发热的也清醒许。 最后,方才隐晦地点名几个豪族派仆『妇』来请安。 张妈妈都知道的道理,谢玄英不会不知,诧异道:“要见程姑娘?” 管家点头,表情微妙。 数息后,谢玄英猛地会意,却不敢问是他还是老师,总都不是好事。这也切实透『露』出了一个问题。 程丹若是未嫁女,跟在师二身边,名节易受非议。 “我知晓了。”他说,“待我先拜见老师。” 此时尚早,谢玄英进屋时,晏鸿才吃过晚饭,屋里刚点灯。 “三郎今倒是早。”晏鸿道,“看来事情办得差不了。” 谢玄英点点头,简明扼要地回禀了结果。 晏鸿道:“我已知晓。”他拿起桌的信,“这是志新的信,你看看。” 谢玄英接过,一目十行扫完,颔首道:“林师兄所言甚是,以老师的状况,还是在金陵休养几为好。” 晏鸿急着回京是想早点看长孙,如今身体抱恙,自然不能为晚辈赶路,因而并无异议。且谢玄英刚灭了黑算盘一伙,消息传到海,指不定哪个大海盗起了心思,准备劫持一,茫茫海洋,可真的求助无门了。 因此,不管是为了身体,还是为了安全,去金陵改换水路最为稳妥。 二商定此事,晏鸿方问:“怎么瞧你的脸『色』,似心事?” 谢玄英犹豫片时,将此前事告知他,并道:“依老师见,该如何是好?” 晏鸿听罢,不由摇头叹息:“程姑娘吃亏在无长辈。” 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也要分情况。出门在外不便,路遇孤儿寡母,无论是商队还是士子,是愿意照料看顾一二。 这是“礼”,也是“仁”。 凡程丹若个长辈,都不至于如此。 可她偏偏没。 在古代,已婚『妇』已经是低男一头的,未婚少女压根不是一个独立的。 世定她,说的来不是程丹若,她过去是“程大夫的女儿”“陈副使家的亲戚”,现在又是最常见不过的臆测。 幸运又悲哀的是,她在最艰难的时刻,用自己的『性』命,挣来了两个话语权的男的尊重。 晏鸿欣赏她的果决勇毅,也感念她数次相救,沉『吟』片刻,笑了。 “瓜田李下,你我均无轻慢心,却难保小诋毁。”他说,“解决此事倒也不难。” 谢玄英松口气:“老师答应了?” “程姑娘敏而好学,贫却无谄,若是男子,我必收他为弟子。十年后,兴许又是一新科进士。”晏鸿叹息,“可你知道我的心事,此事绝无可能。” 李悟收过女弟子,纯真派的学曾经也不忌讳收女弟子。然而,恩师被陷害诽谤,导致不得不在狱中自戕以证清白,是所学最大的痛楚。 自此后,纯真学派再也没收过女学。 成也李悟,败也李悟。 晏鸿无法克服自己的心魔,能退而求其次:“若程姑娘愿意,我便收她为女吧。” 自元朝末年起,收养子风便盛行于世。 武官爱收子,下放到军队中,便是自己的嫡系,太监也爱收子,为自己延续香火,披麻哭灵,连皇帝都收过子。 女虽然少,亦不罕见。元末烽烟并起,若同僚战死,官收养其女,为其择一门亲事,也算恩。 再者,女和养女也些微区别。民间养女,皆是小接到家中养大,除了少数真心疼爱,视若己出的,是为给儿子当童养媳,抑或送给达官显贵攀附。 扬州瘦马说起来,也都是养女。 女则不然,若是入家谱的子女,今后可以获得部分继承权,太监的子是这么接收财产的。 不过,女也好,养女也罢,无论哪一种都好的,都不好的。清朝皇帝养女一封公主,太监女也磋磨。 干儿子、干女儿的待遇,取决于收养者的品『性』,以及是否被宗族承认。 晏鸿欲收程丹若为女,自然不是入族谱的那种,不过是给一个礼法的身份,维护她的名誉罢了。 谢玄英一想,这也未尝不可:“如此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再想想,今事,怕是下都知道了,与其叫底下的当谈资,不如尽快落实身份,以免夜长梦,便亲自邀程丹若过来。 晏鸿和气道:“程姑娘,昔年天心寺,亏你援手,此次又安顿下,辛劳颇。” 程丹若忙说:“老先言重了,这不算什么,换做旁亦会如此。” 她不居功自傲,无疑更讨喜欢。晏鸿真心实意地说:“你我也算缘,可巧老朽膝下二子,不曾个女孩儿,倒叫我与夫时常惋惜。” 程丹若听出话音,疑『惑』顿。 “我夫病痛缠身,此怕再无弄瓦喜。”晏鸿此话倒也非托词,确实深感惋惜,“你若不介意老朽年迈,便认我做个父如何?” 预测成真,程丹若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尽心尽力,一半是医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一半确功利的目的,希望能够交好他,为将来铺路。 可她想象中的感激,是给钱,是提拔,是帮她落户。 不是当她爸爸。 不过,联想到今的乌龙,程丹若少些明悟,说道:“老先厚爱,本不该辞,是我出身微寒,才疏学浅,怕是负老先的期望。” 这是惯例的谦辞,无当真。她顿了顿,又道:“再者,清者自清,我自问未做过违心事,何必理会他捕风捉影的臆想?” 晏鸿不由讶然,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 程丹若脸没诚惶诚恐的惊喜,也非矜持的谦辞,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她的拒绝发自肺腑,毫无矫饰。 这……他抚须沉『吟』,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总不能『逼』家当自己女儿吧? “咳。”谢玄英突然开口,“天『色』已晚,老师久病未愈,应当早些歇息。” 台阶一给,程丹若和晏鸿非常配合地演下去。 “谢公子说的是,老先早些安寝为好。” “三郎,送一送程姑娘。” 两个年轻挪步到外面说话。 晏鸿一边脱鞋泡脚,一边竖起耳朵听。 谢玄英先说明了接下来的路线,说要去金陵再北。 程丹若应:“知道了,谢告知。” 谢玄英这才说,接下来一段时她都要与他师一道,时间太长,恐为说闲话,于她名声碍。 所以,现下三个法子:将她暂时托付于师兄林新,他携夫任,方便照顾女眷,等到时机合适,再送她进京;抑或是送她返回松江,等到陈家回京述职,再去陈府接她。 第三个办法,他没说,显然是女的名分。 程丹若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她做了什么,居然名声碍了?既没和男私会,也没落水被救,更没和谁交换定情信物。 不过被外编排两句,要想方设法避嫌? 古的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我不明白。”她情真意切地求教,“谢公子,我做错了什么吗?” 其实,谢玄英也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要行的端坐的正,便无所谓外界非议。若是他,必然不屑于解释,也赞赏程丹若的骨气。 世愚昧,众口铄金,三成虎,需要『性』命去证明清白的,还少吗? 他沉默片时,道:“程姑娘可知晓李祖师?” 程丹若摇摇头。 他便说了李悟死。 程丹若恍然大悟,叹道:“老先一片苦心,却叫我自以为是地辜负了。” 这话半真半假。 拒绝晏鸿,理由方面:首先,不过是话没说清楚,叫家误会了,在她看来没必要认爹避嫌;其次,以她的身份认晏鸿“父”,难免被说高攀。 而最重要的则是,认爹一事弊端不少,明面身份所提升,可享受了好处,得所牺牲。 世没白得的好处,既然能够凭医术吃饭,当晏家的客,又何必给自己找个爹? 现在情况又所不同。 了父女名分,所都好处。如果她不接受,不是自知明,是不识抬举。程丹若不是个矫情的,拒绝弊大于利,那接受。 遂直言:“若老先不嫌弃我愚笨,我愿意孝顺他老家。” “如此甚好。”谢玄英心头蓦地松快。 不知为何,每次与程姑娘相处,他都很放松,能够自然说话,与寻常和男子交谈无二。不像是顾兰娘或荣安公主类的表姐妹,总要时时刻刻提着心弦,目不斜视。 倘若她像她,他虽然也会同做安排,却不会费心至此。 太累了。 幸好程姑娘不拘小节。 谢玄英如是想着,犹且未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 泰平十七年,倭寇犯淮安盐城,侵县衙。玄英领兵三十,歼敌五十余,斩贼首,俘百余。 ——《夏史·列传九十一》 泰平十七年,丹若至淮安,杀贼二,医数,名儒晏鸿喜其果毅,认为女。 ——《夏史·列传九十一》 -- 《思美》第二出第四折《堂前拜父》 旦:民女本是车前草,迎风自在还入『药』。若成富贵金牡丹,不像花来不像草。 净:茅斋野花开,子孙败家悲哀。愿得佳女无惊才,一片仁心慰老怀。 旦:既是如此,父亲在,受女儿一拜。 净:好女儿,且起来。 45 大运河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只不是开宗祠,正儿八经添进族谱的干亲,流程走起来很简单。 隔日,程丹若穿了身衣裳(县令夫人的赞助),众人的见证下,向晏鸿之磕了三个,敬茶,改口“父”。 晏鸿之喝茶,给她一个玉佩作为见面礼,便算收下了这个女儿。他的小厮墨点和管家,上前见礼,称她为“三小姐”。 谢玄英再和她正式见过。 一个称“世妹”,一个称“世兄”,此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也是这一天,他才正式知道对方的姓名。 此事毕,程丹若的身份便算提了一提,下人护卫的态度也了几分恭敬。 不过,谁把虚名当真,谁就是最的傻瓜。 程丹若不傻,除非她亲爹不是死去的程夫,另有其人,否则,这辈子就是民女出身,当不了千金小姐。 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依然早晚两次巡视病房。 钱明年轻壮,伤口愈合得很好,手指能勉强抓握了。 其他人得啧啧称奇,互相感慨:“还未见过这的事呢,断手接回去,照能用,嘿,真稀奇了!” 连晏鸿之都来瞧过,真心实意地评价:“这也算一门绝活了。丹娘,此乃你家传之术?” “不算是。”程丹若道,“前人经验汇聚的结果,我不过是做功了一次。” 医学的发展之路充满血腥,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曾有无数人涉猎过外科,只不过他缺乏对人体构造知识,都失败了。 但正是这些人的『摸』索,点亮了现代医学的光。 “其实,现说功还为时尚早,等骨长好,或许将钉子取出来。”她仔细关照,“你自己小心,慢慢养。” “程夫谦虚了。”钱明受此恩,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道,“说是神仙之术也不为过。” 李伯虎也道:“可不是,说出去怕都没有人信。” 程丹若了,敏锐地意识到,他的态度变得更恭敬了。 这份恭敬便不再是来源于晏鸿之,抑或是她“客人”的身份,而是源于对“程丹若”本人的尊敬。 她想,对,这才是我的。 古代女人家父,出嫁夫,夫死子,她的价值本该被男人左右。 但掌握现代医学的人,是她。 程夫的女儿,陈副的亲戚,晏鸿之的女……这些都是附带的身份。 程丹若的价值,应该由程丹若自己决定。 -- 众人的伤病均有好转,便启程坐船至金陵。 这段水路十分通畅,一天就到。 林已经码等待,亲自接老师回府。 这回,程丹若的身份已有变,她与林家夫『妇』见过,还得了一支金钗、两匹绸缎尺的见面礼。 紫苏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及时雨。” 她的行李都被海盗翻捡过,哪怕还也不能用了。亏得盐城,县令夫人不知何得知有女眷,命人送了衣裳来,可也不,两三件哪里够换洗? 秋风渐起,虽然江南一带还比较暖和,但不日北上,肯定需御寒衣物。 林夫人送来的衣料,正好赶做几件秋衣。 林家做事周全,见程丹若身边不过一个丫,又派了两个丫鬟来支应。紫苏带着她,抓紧时间裁衣做鞋,忙道晕眼花。 而程丹若既然下定决心,靠医术吃饭,暂时顾不得吃穿,请张妈妈跑腿,买来秦艽、黄柏、延胡索、赤芍、川牛膝、泽泻、车前子、土茯苓,预备制作“痛风定”。 土茯苓研磨粉末,其余的『药』材加水浸泡6个时辰,煎煮过滤,与土茯苓和少许淀粉混合,小心烘干,再研磨粉末,过筛。 原本痛风定是胶囊装,现没有,程丹若想了个法子,用米纸代替。 把裹糖糕的米纸裁剪小尺寸,用勺子尽量分均匀,概04克左右,包裹合适的小,装入『药』瓶密封。 “若犯病,一次4粒,一日3次,不可与茶同饮。”程丹若交给墨点,他小心保存,“今后,父能不饮酒,绝不能饮酒,胡椒、花椒、生姜,尽量少用,不可食肉汤。海鲜、牛羊肉亦少用些,吃蔬果。” 晏鸿之长吁短叹,欲言又止。 然而,谢玄英是个孝顺学生,林也是好弟子。 他听闻忌口,立即交代夫人单独为老师做菜。 程丹若当孝女已有经验,见晏鸿之食难下咽,主动道:“每顿饭食,我都会与父同用。” 她陪陈老太太吃了几年的烂炖菜,现只是清淡饮食,全然无惧。 调养小半月,晏鸿之的气『色』果然转好。 与此同时,谢玄英随林上门,拜访徐将,登门致歉。 徐将本来还拿捏,照面一炷香不到,就改态度,殷勤留饭,只恨前的女儿已经结婚,剩下的还襁褓。 办完这事,算是解决了后顾之忧。 谢玄英开始忙别的,重金陵置办土仪,补全损失的衣物器具,又设法找来一艘上京的船。 林有意留老师和师弟住几日,过中秋再走。只是如今已经是七月下旬,倘若过了八月十五再启程,碰见河流霜冻,难免麻烦。 因此商定,七月二十八就走。 程丹若一次门也没出,来不及欣赏金陵的繁华锦绣,便不得不再次上船,离开了千年古都。 -- “长江、河,一气流通。漕舟南来,远自岭北,辐辏于都下。君子占人国家之盛,于此可见其者。” 纵然不同时空,《漕船志》的这句话,依然道尽京杭运河的风光。 此次,晏鸿之一行人改坐官船,比之前的海船略小,却布置得更精致。 程丹若住的舱房分为内外两间,内间置有马桶和浴桶,只温度允许,随时可以上岸买水沐浴——河水是不能喝也不能用的,船来船往,不知少船工就船尾甲板上解决生问题。 用水全是岸上买来的井水,甘甜可口。 楼船的平台处,设有一间南北通透的厅堂,两面的窗户打开,微风徐徐,见岸上人来人往,船流如梭,别有趣味。 无是晏鸿之还是谢玄英,都不耐烦闷舱房,平日便厅里下棋闲聊。 程丹若身份变,不必闷坐舱房,时常随侍侧,为父添茶倒水。 这活儿做来,一点不亏。 晏鸿之可比陈老太太好伺候得。且他为人风趣,一次养女儿也颇为鲜,偶然记起海船下棋一事,便说教她围棋。 程丹若立时应下。 佬教萌,开都兴致勃勃。 晏鸿之分阶段教学,堵到她穷途末路,再告诉她哪里开始入了圈套,让她重再来一遍。 程丹若深知机会来之不易,恨不得起早贪黑,下满一整天。 可晏鸿之却说:“山不能一次游遍,花不能全四季,趣味如此方可长久。” 他每天只下三盘。 剩下的时间,有旁的事打发。 这日,船刚出江苏,天还暖和,秋高气爽,三人厅堂里喝茶。两边的窗户尽数敞开着,只挂窗纱遮蔽。 纱很薄很透,外不见里面的人影,里却能清晰地到外面的场景,堪称奢侈版的『毛』玻璃。 程丹若刻意坐靠窗的圈椅上,透过帘子往外瞧。 但见运河上,无数船只往来如梭,岸边的小贩卖着吃食热茶,脚夫挑起沉甸甸的担子。 码上,停泊的小船里走出来几个年轻女子,荆钗布衣,皮肤粗糙,与人商谈着什么,不久,便有两人出来,钻进小船。 船一晃一晃,『荡』开绿波。 洗衣『妇』浣衣,小童解开裤带撒『尿』,被老『妇』人抄起洗衣棒,狠狠揍屁股。 还有几艘货船,明明走他前面,却被兵丁扣住。有一绸衣者出来,讨好地拱手问好,又塞了几个荷包。 兵丁掂掂重量,装模作地伸长脖子瞧了瞧,很快下船。但船并不能走,得让出道儿来,让后面的船只先行。 轮到他的时候,兵丁却只问了船工几句话,然后腰马上弯了,二话不说立即放行。 程丹若知道,这是因为他的船上,挂着晏鸿之长子官职的旗帜,表明自家是户部郎中的家眷。 户部郎中是的官? 首先,户部最的官,尚书,正一品,左右侍郎,二把手三把手,正二品,三人统管整个户部。而下面被分为了十三司(也就是十三个部门),分别主管浙江、江西、湖广、陕西、广东、山东、福建、河南、山西、四川、广西、贵州、云南十三个省份的财政。 每个司的老是郎中(正五品),老二是员外郎(五品)。 其下又分为民部(人口农桑婚姻等)、度支部(官员俸禄,各种经费)、金部(茶盐,商贸,岁贡,罚款)、仓部(收税和粮仓)。 ↑当然,这个细分不是很重。 简而言之,户部郎中着不是个官,但其实主管一个省的财政。 地方问中央爸爸讨经费,就是问十三司讨钱。 没有谁闲着没事,会拦住晏鸿之的船,问他过路费。 但后的船赶上来时,他也让路。 “运河之船以漕船为先,贡船次之,再次官船,民船最末。”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晏鸿之无疑是个好老师,见收的干女儿常往外瞧,立即为她讲解。 他问:“知道什么是漕船吗?” 程丹若道:“略有听闻,松江是承担漕粮六省中最的地方之一。” 夏和明朝一,定都北京,北地的粮食不能完全供应军国之用,因此必须每年南方运粮食到北地。 其中,苏州和松江承担份额最,苏州概七十万石,松江二十万石,占到全国总漕粮的五分之一。 谢玄英道:“改制后已然减轻许,不似往常,二十万石漕粮,能有十五万已经算他良心。” 程丹若投以征询之『色』。 谢玄英解释:“过去漕粮□□,征调民夫荒废农时,亦剥削,百姓深以为苦。如今改为军运,损耗折米银,便利许。” 军运的模式很简单,就是交给当地卫所,军方派兵运粮。 而地方则给卫所一定补贴,作为他运送的各种经费。比起过去,起来支出了一部分,但少了沿途的层层剥削,事情反而便利许。 “原来如此。”她又长见识了。 不得不说,短短一月,程丹若增长的见闻,比过去几年还。陈老爷可不会对女眷讲这些事,黄夫人也不会教她管家、账本。 抄佛经,背佛经,孝顺老人,做女红,就是她陈家后宅全部的生活。 日复一日,世界好像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让人喘不过气。≈lt;!--jj:5632245:45:2022-01-0704:13:59--≈gt; 46 小四书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贡船呢?”机难得,程丹若不放过每个学习的机。 “贡船之急,在于河鲜。”晏鸿之道,“鲥鱼四月捕捞,五月必过淮河,否则运到京中,怕是早不新鲜。” 谢玄英补充:“去岁黄河伏汛早,五月下旬未过的贡鲜船,因筑坝耽搁月余,且未用冰,送到京城,鲥鱼烂尽。” “区区口腹之欲,怎能比得上水情要紧。”晏鸿之道,“我听说,尚膳监还告漕运司状,道是耽误进贡。” 尚膳监是十二监之,主管宫廷膳食,漕运司则是专设立主管漕运的部。 谢玄英道:“是有此,但陛下圣明,未曾怪罪漕运使。” 程丹若默默记下部与官职,目光在宽阔的河道上来扫视。 片刻后,迟疑问:“是贡船吗?为何上头有人?” 指的是艘马快船,长十七丈,宽十五丈,悬挂着“御用”“钦差”两面黄旗。但离得近,能清晰看到上面有穿绫罗的女人。 “贡船私用,也是常见之。”谢玄英平静道,“官船民船须等开闸放水,方可同行,贡船却无此例,常有太监假公济私,携带客商财货。” 程丹若品品他的态度,猜测这不算什么大。 不其然,晏鸿之随口提,转头就抛之脑后,反而提起另件:“丹娘,你曾提过,自己只读过《千字文》《字经》,其余皆是医书佛经?” 程丹若点头。 古代文盲率很,能认得几个字,已经算平民中不错的。程家学医,程父才识得几个字,兼之女儿幼年早慧,他方教识字,背诵《神农本草经》。 经史子集,均未涉猎,也无人教授。 晏鸿之说道:“昨日我叫墨点上岸买小四书,你便从这学起吧。” 所谓小四书,是宋代的蒙学作品,分是:《『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提要》。 程丹若全未听过,接过墨点递上的课本,好奇翻阅。 第本看的是《『性』理字训》,集合《大学》《中庸》《论语》等儒家经典,可以说是思想品德课。 放下。 再看《名物蒙求》,转瞬即笑。 “平为原,窈深为谷。山脊曰冈,山足曰麓……诸姑姊妹,皆父党亲。曰姨曰舅,母党之姻。” 毫无疑问,这是相当用的本科普书,不仅包涵自然理,还有人文伦理。 “内寝曰室,外寝曰堂。侧为塾,两庑为厢。” 所以,卧室就是睡觉的方,私塾指的是大侧面的小房间,《西厢记》的西厢是西侧面的房间,多为女儿家居住。 但略略翻,也很快放下。 虽然没有系统学过,但在古代生活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之中,程丹若已经掌握这些名词,不过查漏补缺,把“稼(播种)穑(收获)”的意思搞反足矣。 第本是《历代蒙求》,这本也很短,薄薄册,是历史课本,讲盘古开天辟以来的朝代变迁,到宋朝为止。 简而言之,就是个朝代表。 对蒙童而言,这能帮他们迅速梳理清楚历史的脉络,可于通识教育的现代大学生来说,无大用。 至于最后本《史学提要》,内容更为详尽,批注密密麻麻,算是简略版的《中国通史》。 晏鸿之不声『色』观察着的举,许久方问:“如何?” 程丹若想想,很多其瞒不住,不如大大方方『露』出来:“不知为何,虽是第次读,却似曾相识。” “噢?”晏鸿之似乎早有所感,问,“怎么?” 半真半假道:“不清楚,幼年时常如此。” 这下连谢玄英也不由投来目光:“宿慧之人?” “记不得。”程丹若道,“听家中老仆说,我岁随父亲出,逢雨季,河水暴涨,我不知怎么的便坠河,顺流飘下十里之远,幸为人所救,当时……” 迟疑少时,轻描淡写:“水汽蒸腾,惹来不少趣闻。” 晏鸿之却非常感兴趣:“怎么,莫非有人瞧见蛟龙升天?” 洪水势若雷霆,席卷而下时浩浩『荡』『荡』,愚昧的故人畏惧自然之力,编出过不少有鼻子有眼的传闻,什么蛟龙渡劫之类的怪谈。 “倒没有。”程丹若笑,“村民说,时水势大,无人敢下水救我,谁知只白『色』巨龟驮我到岸边,方才被他们拉上岸。” 这话说得毫不虚,盖因全是话。 只不过,驮着的白龟应该不是真的龟,是随身携带的医疗箱。 “自此便开窍?”晏鸿之十分具有探索精神,居然连连追问,“可还记得前世之?” 程丹若摇摇头:“这是家中仆人所说,我早不记得。” 晏鸿之深以为憾。 倒是谢玄英,仍记得天寺的幻术,问:“你的幻术与算学是同谁学的?” “也不记得。”镇定自若撒谎。 师生俩双双惋惜,却也解开中的疑『惑』。毕竟,转世顿悟的例子,过去比比皆是,号称记得前世的人,历史上也有过许多次。 学也好,理学也罢,是唯主,并不反对神鬼之说。 晏鸿之拿起《史学提要》,笑言:“且让老夫考考你。” 他开始抽问历史。 开始,只是朝代的轮替,后来就变成明君贤臣的人生轨迹。程丹若中时的历史还不错,考时选的科目也有历史,但毕竟只是粗读,慢慢就答不上来。 不过,晏鸿之已经很满意:“女儿家能有这点见识,已是不俗。” 程丹若忙道:“我想再多学些。” 他笑问:“学来何用?” “我想知道时代是如何变化的,有什么东西在改变,有什么东西从未改变。”慢慢道,“也想知道,我在人间该何去何从,能为世间留下什么。” 晏鸿之眼中闪过丝赞赏,亦掠过抹惋惜。 这等志气,这等胸,倘若是男子就好。 纯真派不吝于教授女子学问,甚至认为男女智力相当,然而,他们也很清楚,认可是,际又是另。 男人学得好,可兴旺国,女子学得好,却不过家族。 但很快,晏鸿之便掩饰住自己的失落,想,璞玉难得,将来的,谁又能说得准?但求无悔罢。 他振奋精神,对程丹若有更多的期待:“如此,明日我便教你读史。” -- 如说,陈家是程丹若个遮风避雨的屋檐,么,晏鸿之则是走向更阶层的通行证。 读书,在古代就是种奢侈。 而全国知名的大儒做老师,更是奢侈中的奢侈。看谢玄英,就知道的教育资源多么珍贵难得。 程丹若以比考更刻苦的姿态,来迎接他的教导。 首先把《史学提要》背下来。 第卷是上古、五帝、春秋战国时期。 讲的是盘古开天辟前,天片混沌,如同鸡子,是老生常谈,姑且略过不提。五帝就要讲到伏羲太昊神农氏,其就是人类早期的部落,奴隶制形成。 很多知识点知道,巩固记忆的同时熟悉古人的遣词造句。 平时大家说大白话,自不要紧,可落于文字,还是要注意辞藻用语,尽快熟悉文言文的写法,于今后必有益处。 这夜,程丹若背到武王伐纣才结束。 次日上午,用过早膳,晏鸿之单独叫来程丹若,与讲史:“尧有子丹朱,却让位于舜,此乃大德……” 程丹若听得专注。 古人讲历史,和现代人说历史截然不同。现代的历史课,记得是人物、件、时间点,以及某件的意。比如,秦始皇统六国,结束七国纷争的局面,对后世有这样样的影响。 但古人注重的是帝王将相,皇帝是不是贤明,懂得亲贤臣远小人,臣子是不是有私,有没有好好辅佐皇帝。 如《过秦论》所言:“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先帝之过……”,他们认为,只要君贤臣忠,国家就不灭亡。 言以蔽之,古人也总结朝代兴替的原因,但重点是帝王将相,好像历史是由少数人的贤明和昏聩决定的。 十分明显的历史局限『性』。 意识到这点后,程丹若内对晏鸿之的敬畏情绪,消散。 不可否认,乍然遇到这么位知识渊博的古代儒家大师,有怯意,好像半懂不懂的岁数,对专家、前辈、老师的仰望,打眼里敬畏他说的每个字,想方设法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可。 但现在,这种光环消失。 仍然尊重晏鸿之渊博的知识,感激他开明的态度,却不再把他当做权威,能更客观学习他教授的东西。 而态放对,处自然更从容。 程丹若不再急切想在每盘棋上有进步,后面的半局棋,几乎是随所欲『乱』下通,想看看晏鸿之如何应对。 “丹娘今日总算得棋局真味。”晏鸿之揶揄,“前两日步步杀机,尽是寒秋之势啊。” 秋日主肃杀之气,这个比喻应景得很。 程丹若讶异:“这么明显吗?” “棋品如人品,棋风如人风。有的脸上看不出来,在棋局上昭然若揭。”晏鸿之笑道,“先前你落子,机关算尽,可算计最耗血,棋上胜负何至于此?” “叫父看笑话。”程丹若自嘲笑,平静道,“我只是怕光阴太少,连学个囫囵来不及,便再也没机。” 晏鸿之怔,旋即无声叹息。 原来,所有的急切,不过朝不保夕。 -- 泰平五年,大同暴雨月不歇,水漫村庄。有村民见白龟行于激流,驮落水者上岸,故立白寿祠,奉为水神。 ——《大同县志》 47 中秋节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一阵秋雨一层凉,船只北上半月,离开秦岭-淮河的分界线,萧瑟的寒意与日俱增。 不知不觉,就八月十五。 中秋在现代都是大节日,不说古代,具有更浓郁的象征意义。 晏鸿即是文,又酷爱登山,前日在船上,眺望远处山顶一片金黄,秋风送来浓浓桂香,当即便决定靠岸,登赏桂。 程丹若可算见识他的随心所欲,一面好笑,一面也有些期待。 当日,天公作美,秋气爽,桂香满舱。 程丹若上穿白绫对襟袄,袖口镶着圈水蓝『色』的掏袖(即接圈袖口),下着同『色』的蓝缎裙,因为天气渐冷,兼外出,外头还加件比甲。 紫苏愁眉紧皱:“这也太素。” 程丹若无奈。以华贵为美,红衣绿裙,最好还是遍地金的,反正颜『色』越鲜艳,花纹越繁复,越是好看。 但好看的料子染『色』难,织就的花纹更难,全部贵得死。 林夫所赠的件秋衣,倒是有颜『色』艳丽的,可她想着京城,指不定有穿着打扮的候,路上就随意些好。 “就这样吧。”她安慰紫苏,“谢公子在,无看我。” 紫苏“噗嗤”一笑:“姑娘真促狭。” 程丹若说:“是实话。” 她简单绾发,戴上遮至脖颈处的帷帽,与晏鸿师徒汇合。 师徒俩的穿着完美符合当下『潮』流。 晏鸿身着牙『色』道服,石青镶边,头戴浩巾,紧束头部以免着凉,腰系同『色』大带,最下面是双大红云头履。 谢玄英则是青遍地金云缎行衣,两侧开叉便于骑马,腰间佩青『色』大带,以一枚水头极好的玉莲花为纽扣,最下面是双常见的粉底皂靴。 程丹若仗着戴有帷帽,仔细瞅瞅这衣料,果是真金织就,阳光一照,黄金便氤氲出温柔富贵的宝气。 真美。 晏鸿打量她眼,摇头叹气:“打扮得也太素。” 程丹若道:“珠玉在侧,甘愿陪衬。” 晏鸿忍俊不禁。 他颇为欣赏程丹若拿谢玄英取笑的态度。看得出来,她并不因他是侯府公子而惶恐,也不因他美貌而失措。 自大,不卑不亢,相处起来才舒服自在。 “那便罢。”他敛袖迈步,“动身吧,秋日天黑得早,早早回。” 三下船,自有小轿在码头备着。晏鸿和程丹若上轿子,谢玄英骑马,一行沿着蜿蜒的小径,上山登。 临请来的向导,同他们说起这片山头的来历。 “此山名为天桂山,据说当年吴刚伐桂,其中有一支落入凡间,便在此地生根发芽,数百年后,这片桂花林……” 虽故事老套,但沿路有叽叽喳喳讲解风俗情,也是不错的娱乐。 等山下,墨点便赏那二钱银子,喜得他急急磕头,恨不得将他们一路送上山顶。 可这里的桂花如此出名,不是什么野山荒山,早有富户出资修石阶,拾级而上就是。 晏鸿热爱登山,不竹轿,程丹若自忖体力不算太差,也婉拒坐轿的好意,自行爬山。 “中秋赏桂,不能不作诗。”晏鸿布置任务,“待山顶,你二须得有诗一首,唔,照顾丹娘,不必拘于平仄,合韵即可。” 程丹若:“……是。” 山不,日上中天就过山腰。晏鸿有些乏累,命寻一平坦处,稍作歇息并吃午饭。 于是,护卫们清理野草,小厮升起炭炉,取溪流水煮沸,先泡一壶热茶,再取出样月饼,让主子们垫垫空腹。 喝茶下肚,爬山积累下来的疲倦减轻许多。 再拿起签子,取一块切好的月饼,果仁的香气立充斥口腔。 此次上山,也带船上的厨娘和伙夫。他们就着炭炉,开始处理提前预备好的菜品,不一会儿,便呈上来四个冷碟,四样果干,四种糕点,四碗热菜,又赶紧涮锅,现炒两个鲜的令蔬菜,均是在码头买来的,刚出田地,水灵得很。 主食是现下的面条,拌面和汤面都能做。 程丹若一碗鸡丝汤面。 晏鸿吃着舒服,又道:“热一壶黄酒来。” 程丹若举箸的动作立顿住,看向他。 谢玄英注意,清清嗓子:“老师,你的痛风症……” “今日中秋,岂可无酒?”晏鸿用力摆,“今日不许拦我。”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她会意,道:“喝一次,未必发病,但积少多,一次、两次、总有一次。” 晏鸿振振有词,坚持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中秋不能团聚,是大憾,若不能以酒消愁,情何以堪?” 话说这份上,自不好再拦,任由热好的黄酒端上来。 谢玄英只能陪饮。 程丹若略微抬起眼睑,隐蔽地看向对面的。 因是野餐,晏鸿又说“统共三,还分席,岂非分离意?”,今日便不曾男女分开列坐。由晏鸿坐上首,她和谢玄英分别坐在左右下处。 他就在她正对面。 谢玄英才放下酒杯,便对上她的视线 眼光轻微一触,她立即使出眼『色』。 谢玄英怔怔,顺着看,是小小的酒瓮,霎恍。 上山轻车简从,酒也不过一小坛,喝完可无处买。让晏鸿少喝些,他多喝杯就是。 遂执壶斟酒,老师那里七分满,他九分。 晏鸿眼皮一跳,心情顿古怪。 他能放任少男少女相处一室,绝非缺乏思量,相反,其实慎重考察过。 若说对谁更关注,自还是姑娘家。毕竟谢玄英的样貌出身摆在那里,即便程丹若起心思,他亦不会怪罪——知慕少艾,常情。只是理解归理解,该做的事还会做。 所以,最初得知谢玄英找来的女医是她,晏鸿立即过,担心自己被蛇咬伤的日子,发生过什么“意外”。 可谢玄英道,他确实是见程姑娘,才起延请女医的念头,只是都是顾太太挑的,其余均不合适,且请考核过,确认她能治『妇』病,这才同意。 晏鸿半信半疑,此后亦多观察。 而,出乎他的预料,程丹若承认谢玄英的美,不止一次为他的美而震撼,从未流『露』出爱慕『色』,亦不曾有嫁入谢家,自此平步青云的盘算。 晏鸿深觉不可思议。 能不慕权贵,少女怎可不思良? 直数日前说起读史,他才恍明白,她的确没有非分想,又有最大的非分想。 我生在世间,能为百姓做什么,能给后留下什么? ——这是男儿志气,不是女儿本分。 晏鸿觉得很有意思,又想,女孩无绮思,做辈的若还处处提防,岂非小心?这才松分寸,允他们适度交谈。 不过……“老爷,纸笔来。”墨点捧来照袋,取出笔墨纸砚。 “嗯,好。”酒意上涌,又被打岔,晏鸿一忘记思绪,遥望远处。 碧波江上,桂落衣襟,登远眺,天地尽收。 文的浪漫占据上风。 “酒也饮过,可以作诗。”他笑说。 程丹若轻轻扶住额角。 墨点用水盂舀来溪水,注入金蟾样式的砚滴,滴水磨墨。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伺候起笔墨来,颇为仔细熟稔。 “老爷可点香?” “点。”晏鸿酒酣耳热,起身踱步,顺带消食,“一炷香为限。” 墨点又打开竹木香筒,燃香计。 谢玄英执笔落墨,运笔如飞。 程丹若为难,拧紧眉梢,努力遣词造句。 少顷,谢玄英停笔,望一眼她的纸。 “秋风吹桂花酒,碎金点点沾衣袖。” 好平。他暗暗摇头,继续往下看。 “家家儿女团圆夜……” 最后一句迟迟未能落笔。 谢玄英瞥眼香,快烧尽,又觑过一眼。她咬住嘴唇,苦思冥想,发间落着点点桂花,倒是为她过于素净的打扮添分娇柔。 可他最在意的还是她脸颊的伤。数日过,伤口愈合,血痂也脱落,但疤痕仍明显,尤其未曾傅粉,愈发明显得一道深『色』。 谢玄英愈发不忍,又想,她写中秋诗,未免太为难些。 家家团圆日,她能与谁团圆呢?怕是触景生情。 他抿抿唇,低声提示:“今朝明月同相守。” 程丹若怔怔,惊讶地看着他。 他不看她,垂落视线,始终徘徊于砚台上。 程丹若承他好意,朝他笑笑,赶紧把最后一句填上,如释重负。 “写完?”晏鸿不曾远,见香熄灭便来验收果。他首先拿起程丹若的诗词,半晌,勉强点评:“确实和韵。” 除押韵,一无是处。 程丹若顿惭愧。 她还没有习惯用诗体表『露』感情,总是生般硬凑,这四句自己都看不下,只好苦笑道:“我晚些再做一首。” 晏鸿满意地点头:“正该如此,多写写,自就有。” 又看谢玄英的。 “团圆何必在中秋?岩客与君共放舟。邀饮姮娥天上客,一杯秋意敬乡愁。” 晏鸿十分喜爱,道:“不错,比起七夕纤巧句,我更爱此豁达。”他又递给程丹若,考,“依你见,此句最好在何处?” 程丹若写诗水平不行,赏鉴不算太差,毕竟做过无数阅读理解:“敬。” “为何?” “坦直爽,如果是‘掩’就小家子气。”她说。 “正是。”晏鸿抚掌而笑,倏而道,“有诗,有酒,有桂花,光阴不虚,可兴尽而返。” 居不继续登山,决定回。 这再好不过。 众收拾行囊,慢悠悠地下山,等码头,恰逢落日,晚霞印在水边,半江瑟瑟半江红,端得瑰丽辽阔。 程丹若撩起帷帽,眺望远处的天际。 假如古代有什么动心魄的事,莫过于这片还未烙有太多类痕迹的土地。风也好,水也罢,一切都保持着质朴舒展的模样。 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一刹。 佳节美景,良师益友,生能有此,也不算虚度。 48 光明月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今年的中秋,是程丹若穿越来最充实的一次。 上午出登山,傍晚归来,晏鸿之的精神却还很,休息一个时辰,就说要赏月吃螃蟹。 这回,不等程丹若要求,他主说:“螃蟹『性』凉,我略吃些腿肉即可。” 她方不再多言。 新鲜的螃蟹捞上来,蒸熟即可,佐以加入姜末的甜醋,算是十分美妙的享受。 古人吃蟹,要用蟹八件,锤、镦、钳、铲、匙、叉、刮、针,普通的用黄铜打造,奢侈些的用金银,极致小巧。 程丹若作为科医生,才不满足于只用来吃。 她吃掉螃蟹后,取来针线,耐心地把所器官缝了回去。 谢玄英原自斟自饮,可地方就那么,江水月,最后不可避免地注意她手上的作。 赏心悦目。 他如是想,又觉费解。不过是吃剩的残渣,要说美,也该是锦绣闺阁之中,女子对着窗下的绣架,刺一只娇憨的猫儿,染一朵芬芳的花卉,甚至辽阔的千里江山也未尝不可。 怎么能是一只吃剩的螃蟹壳呢? 但他又切切实实感受了一种美丽。 她的作缜密、精细、利索。 她的神态专注、耐心、从容。 为什么呢? 谢玄英不直视她的脸孔,目光便长久地停在她的手上。 这不是一双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食指勾线的作灵巧极了,他几乎捕捉不她的作,眨眼间,一切就已经完成。 说起来,宫中内眷平日里也吃蟹斗巧的,“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为最佳,可再巧的手,与她的技艺相比,又着实不算什么了。 巧夺工。 他想着,心脏猛地紧缩。 对啊,如此巧技,他最该想的不该是“巧夺工”么,为何头一个冒出来的辞藻,竟是“赏心悦目”? 晏鸿之坐在上首,才盥手罢,转头就谢玄英望着程丹若出神。 哪怕不是人,是她案上的作,这么久也已经些失礼。他清清嗓子,唤回他的思绪:“三郎,为我斟茶。” 谢玄英如梦初醒,即刻起身倒茶。 晏鸿之润润喉,隐蔽地打量他。 下午忘记的事儿,这会儿又给想起来了。 说实话,小心丹娘起不该的心思,不算小题做,前事摆在那里,京城为所困的女儿,何止一个荣安公主?但提醒三郎不要对丹娘生愫,像杞人忧。 别说谢的亲戚,姑表姐姑表妹,姨表姐姨表妹,能婚嫁又见过的,说也十来人。再加上师、师兄弟们的眷,上香、宴席、偶遇的场合,整个夏最顶尖的贵女,他多都一面之缘。 饶是如此,说亲许女,犹且不不愿。 要知道,许女儿出自名门,他的夫人去赴宴,回来也是满口称赞,道是容貌姣,端庄清雅,一举一无不妥帖得体,不知多人抢着说回做媳『妇』。 相较之下,丹娘还是相形见绌了。 哪怕不说出身,气度、样貌、谈吐,都差了一截。 当不至于。 晏鸿之又喝了口热茶,悬起的心却未曾放下——唉,他也曾年,也曾心,很清楚一件心照不宣的事。 婚配是婚配,要讲门当户对,心是心,一刹怦然就够了。 昔年上元灯下,他对猜灯谜的妻子一见钟,何尝知道她是谁女儿? “咳。”他清清嗓子,倘若无意地问,“三郎,瞧什么呢?” 巧了,方才谢玄英被他点名,正心虚着,思绪下意识地躲开原的念头,远远跑去风马牛不相及之处。此,脱口出的念头分怪异:“若是活蟹,这般拆解后缝起来,可能活着?” 晏鸿之:“……” 果然想多了。 也是,丹娘的医术却是神异,他也奇。 对程丹若来说,能谈医术的机会不多,其实颇为寂寥。既人问,便也认真回答他:“螃蟹断足,就如同人断手脚,一样可以活,且能再生,但躯干被解……” 她想想,不太确定,抱歉道:“我亦不知,若不然,缝一个试试?” “不过随口一说。”谢玄英垂下眼眸,不自然地道,“世妹不必当真。” 程丹若其实不介意缝只螃蟹玩,但怕瞧着殷勤,叫人误会,便笑笑,算是带过此事。 船窗,月高悬,水波粼粼。 晏鸿之了醉意,踉跄起身:“夜深,散了吧。” 谢玄英伸手去扶他,他却摆摆手:“你也饮了不酒,去歇吧,丹娘扶我。” 程丹若赶忙上前搀住他,送他回舱房歇息。 墨点眼手快,已经打来热水。 程丹若拧干帕子,却不需要亲自伺候,递给墨点就是孝心了。 “倒杯水来。”晏鸿之吩咐墨点。 墨点又去倒茶。 趁此机会,晏鸿之瞧向程丹若。她已是及笄的年岁,身量中等,装扮素淡,样貌秀丽,虽无闺秀的娴雅娇美,却不卑不亢的心气。 心气是最难得的。 晏鸿之微不可见地叹口气,却总觉一股微妙的『迷』绪盘桓心头。 “丹娘。”他终于忍不住,借着醉意问,“三郎不?” 什么不?程丹若纳闷地抬头,却见晏鸿之神『色』奇异,似犹豫,似试探,似奇,还一点点……说不出来的纳闷。 她白了,想想,反问:“月不?” 晏鸿之故意道:“月何皎皎,当然。” “是,月当然。”程丹若道,“吾心自光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晏鸿之一怔,旋即笑。 他忽然白了心中挥之不去的『迷』思:今朝所的在意试探,归根究底,未尝不是一句“可惜”。 -- 同一时间,谢玄英独卧帐中,难以安枕。 诸多思绪划过脑海:为什么是“赏心悦目”,不是“巧夺工”?耿耿于怀半才说服自己,两件事未尝不能并存,他不过是先此后彼罢了,并无他意。 可转念一想,在意这件事,本身就不太对。 若是荣安,他最熟悉的表妹,先说她“真”,再说“娇憨”,反过来又什么区别呢?他半点不会多想。 如果真的毫无区别,压根不必在意。 “在意”本身,就让人在意。 他更烦躁了。 偏生这时,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船舱的隔音本就不,谢玄英耳力过人,听得更清楚。 他分辨得出,轻微的“吱呀”是门轻轻掩上的声音,人从晏鸿之的屋里走了出来,接着是脚步声,落地很轻很干脆,是程姑娘的步。 平心论,她走路的姿态并不。 谢玄英知道的步是怎样的,端庄者如青竹挺拔,沉静如渊,娴雅者如静花临水,典雅从容,至于娇怯扶柳之姿,固然,却流于媚俗,他一向不屑。 程姑娘……说不上来。 这也正是谢玄英困『惑』的地方。 ——为什么如此普通的走路声,他居然能够分辨得出来。 他试着回忆中姊妹的脚步,却是一片空白。 脚步声消失了。 她进了屋子,头只余细细的风浪。 谢玄英吐出口气,闭上眼睛,努力摒弃杂念入睡。然,人就这样的『毛』病,越是避免想什么,越是会想什么。 今儿中秋,这样的节日,她却穿得那么素。 不该那么打扮的。他默默点评,样貌艳丽,便该着素衫,如红梅素瓶,方才得体,样貌清秀的,就该试试锦绣辉煌的彩衣,比白『色』山茶,再用白瓷或青瓷就显得太冷清了,最配上粉彩,方才浓淡得宜。 程姑娘已经伤了脸颊,越素淡的颜『色』,越显得黯淡可怜,红袄白裙,或是紫袄玉裙都,且要是妆花料子最。 这番想了一轮,忽觉失礼,懊恼又遗憾,只不愉地转开念头,改数中花瓶。 终于渐渐入梦。 -- 过了八月十五,船继续北上,气温就幅度往下掉。 才几日,甲板上站一会儿就得披上薄斗篷了。 晏鸿之些犯咳嗽,程丹若便要来一个小炉子,给他炖秋梨膏吃。效果如何且不说,反正她熬得浓浓的,得兑水,一几杯下去,饮水足够,自处。 又自岸上采买了新鲜的苹果橘子,亲手削皮剥瓤,督促人多吃水果。 儿女的孝心不辜负,晏鸿之吃着吃着,秋咳就了半。 子既孝,父亦要慈。 晏鸿之决定新增一门课,给程丹若讲四书。 当下,四书五经还是男人的学问。他愿意教,程丹若喜出望,恨不得一学上二十四时辰。 但晏鸿之讲得很慢,讲几段,说说古,抑或是下几局棋,偶尔兴致上来了,还要出题,叫她作诗,只是从不点评。 程丹若知道自己做得不,只多写多尝试,没多久,关于秋雨客旅的诗就积了厚厚一叠。 除却功课,亦不得闲,每总得抽点时间,做几针女红。 孝敬晏鸿之的鞋,待了京城,还要给义母做点东西。她不擅长刺绣,讨巧打络子,正不怎么费眼睛。 日子过得充实,就没怎么留意谢玄英。 她只觉得,他最近出现的时间了许多,也不与她说话。联想晏鸿之中秋夜的疑问,以为他心避嫌,自然配合,平时偶然碰见,朝他点点头就走。 然后,济宁了。 常言道,下汉碑半济宁,晏鸿之提前几日就惦记着,说要进城逛逛,没最新的碑帖。谁想进了城,连续走了多金石店,收获寥寥。 他不甘心:“乘兴来,败兴返。” 遂突奇想:“日,我要亲自去寻访残碑。” 程丹若和谢玄英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谢玄英规劝道:“师,如今已是九月,气渐凉,不若早些返京。” “秋高气爽,正是出游的时节。”晏鸿之兴致上来,等闲借口根本没用,“放心,最多五日极返。” 谢玄英没奈何,朝程丹若使眼『色』。 程丹若佯作不见,和他不一样,她并不怎么想阻止晏鸿之。 49 访残碑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多数古代女人的世界,要么是院里的四方空,要么是田里做不完的活计。即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女,也仅有寥寥数人能有幸出远门,更不必说寻访野外残碑。 程丹若不知道己的命运流向何方,却知道,或许错过这次,她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参与。 所,谢玄英阻拦,她却不,佯装无奈:“父若非要去,须答应几条件。” 晏鸿之摆手:“绝不饮酒。” “不够。”她正『色』道,“不能吹太久的风,不能吃冷食,不能晚睡。” 在精神追求面,其他都是次要的,晏鸿之一口答应。 谢玄英再想拒绝也不能,只好着人安排。 这又犯了难。 野外寻碑并不轻松,若是寻常情况,必是不会带女眷,安顿在济宁城就是。但谢玄英很清楚晏鸿之的『性』子,兴头上来顾不得身体,不带程丹若,他放不心。 问了晏鸿之,晏鸿之道看程丹若的意思。 程丹若当一口答应。 谢玄英却又存顾忌,犹豫道:“山间赶路辛苦,餐风『露』宿,怕是不易。” “这倒是没什么。”程丹若才不管他乐不乐意,口气坚决,还道,“不过出门在外,总是没法太讲究,父说,我扮作男子好不好,省得惹人非议。” 晏鸿之瞄了眼谢玄英,暗暗琢磨片刻,拈须一笑:“也好。” 程丹若便问:“谢公子,你有无新衣能借我?” 有是有,但这也……正经的念头还在心头盘桓,另一股思绪已如龙卷风来袭,牢牢占据了脑海。 “。”他说,“有一件直身。” 于是,当夜里,程丹若拿到了一件堪称艺术品的粉红直身。 乍看起来,与上巳节所见的极像,但却是金陵特产的云锦,上好的绫罗触像流水,阳光照耀,暗八仙纹光晕流转,底『色』均匀又鲜亮,好若春桃林云蒸霞蔚的烟气,精美绝伦。 紫苏不敢手,怕做坏了。 连程丹若也觉得,穿这衣裳到野外去,就是暴殄物。 谢玄英就送来这一件,不穿这,新裁也来不及,只好挑灯夜战,抓紧时间改尺寸。 翌日,柏木又送来新的方巾,紫苏给她梳了男子的发髻,再戴上方巾,浑就是富家公子的模样。 晏鸿之船见着,夸赞道:“丹娘穿这身倒是精神。” “罗衣衬人。”程丹若小心整理袖子,玩笑道,“就是叫我束手束脚的,怕弄坏了,那多惜。” 晏鸿之不赞同:“不过是件衣裳,有什么惜不惜的,坏就坏了,衣服就是用来穿的。莫小家子气。” “话虽如此,到底是养蚕人辛辛苦苦抽丝,织娘千辛万苦做出来的。”程丹若提着裙摆,笑道,“贫女年年压金线,总得惜她辛劳。” 这身暗花绫罗,少说也要半年的功夫,而织就罗衣的人,今年冬也未必有件棉衣穿。古代生产力低,好东西的背后不知多少血泪,要爱惜才好。 晏鸿之道:“你这么想,倒是难得了。” 骤见着好东西,眼皮子浅的恨不得藏床底,一辈子舍不得用,贪心的犹嫌不足,想方设法要多扒拉一点,气量狭窄的更了不得,嫉妒人有我无,恨不得别人掉泥地里,比己更惨。 念物力维艰,懂得惜福,是叫人喜爱的品『性』。 说话间,谢玄英也到了。他先和晏鸿之问好,又和程丹若日常见礼,这才隐蔽地打量她一眼。 心里骤舒坦。 果是艳『色』的衣裳更衬她,浅红映着脸颊,气『色』都好上不少。惜在金陵置办的新衣不多,若是在京城就好了。 他莫名其妙遗憾着,没注意到程丹若的表情。 她今又吓一跳。 谢玄英穿了身橘绿『色』的贴里。 须知道,橘绿『色』是十分刁钻的颜『色』,暗沉就显得老土,娇艳则过于轻佻,一定要绿得恰到好处,既如翠涛碧波,生机勃勃,又要如枝头青柑,鲜亮光彩,如此才沉稳清雅,夺人眼球。 他身上的这件,便绿得恰到好处,仿佛春风一夜而来,吹绿了江南杨柳。 贴里又是极其考验的款式,与诸多宽大的男装不同,贴里有褶子,许多飞鱼服就做成贴里的款式,褶子一道道打出来,撑不起来的人会很灾难。 但穿在谢玄英身上,无疑恰到好处。 少年青葱挺拔,贴里的裁剪掐出腰线,显得……腰特别细。 程丹若解剖的眼力押注,赌他颇有“内涵”。 唉,从穿越到古代,很久没有过眼福了。 她思及大学多姿多彩的“阅历”,难免神伤。 “咳。”晏鸿之清清嗓子,“出发吧。” 一日的功夫,手人已经准备好两辆马车,装载好行李,由护卫开道护送,往嘉祥紫云山驶去。 原来,些日子去济宁城中搜集碑帖时,晏鸿之偶听人说起,道是嘉祥县有一座汉墓,石壁有刻,多半是古物。 晏鸿之大兴趣,问明原委。那人是嘉祥县的一名刀笔吏,过去曾随通判四处巡查河防,偶看过一眼,今日同人吹牛说碑,才又想起这事。 这说得有鼻子有眼,信度极高,晏鸿之便决意去嘉祥县瞧瞧。 离开济宁城,道路顿时冷清,际尽头隐约能看见山的轮廓,好在官道平坦,马车走起来不算吃力。 不过,没有减震系统,马车注定要比船颠簸很多。 程丹若单独坐在小一点的车上,靠着『药』箱,意识沉入。 脑海被一片柔光笼罩,她看到己的手,好像是在vr游戏的视野,能够触碰玉石里的东西。 她选择平板,点开网课,慢慢看起来。 人真贱啊,在家里,空调吹着,人体工学椅坐着,『奶』茶喝着,看点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在土路上颠沛,居能集中精神听完整节课,完全不走神。 一晃眼,就到晌午了。 好在嘉祥县城已在眼,在城中的酒楼吃了饭。 山东菜的口味与江南有所不同,谢玄英点菜专门问了程丹若有无忌口。 她说:“不吃昆虫,其余还好。”但强调,“父不得吃海鲜。” 谢玄英应,点了糖醋鲤鱼、八宝鸭子、鲁驴肉、『奶』汤蒲菜、清蒸燕菜、拔丝山『药』。 晏鸿之舟车劳顿,胃口不佳,只吃几筷便放了。 程丹若倒是不顾忌什么,肉类、蛋白质和蔬菜有序摄入。 吃完,他们喝茶消食,叫方才布菜的紫苏和柏木去吃饭,换墨点伺候。 歇过小半时辰,启程赶往紫云山。 路程很长,黑了也只走一半,只能借宿村庄。 条件想而知。 虽是村子里最有钱的里长家,有瓦片屋顶,木头横梁,墙壁却是泥糊的,夹杂着稻草,好在这户人家讲究,盘了炕,厨房柴火一烧,屋里暖和不少。 只是炕上脏得很,清理半还是有股怪味,只好点了艾草熏过,这才勉强能躺休息。 程丹若总担心有虱子,一晚上提心吊胆,朦胧半才睡着。 次日一早,吃过清粥馒头,就着县城采买的驴肉咸菜,众人再度出发。 紫云山终于到了。 请来的向导四方打听,很快领他们到了所谓的汉太子墓,果有一方古碑埋于山脚,隐约有些篆刻的壁画。 晏鸿之大喜,如获至宝,立即叫人去寻村,将这块石碑清理出来。 秋日虽是农忙季节,有外快不挣是傻子,三四村很快扛着锄头过来,听护卫指挥,将穿孔的石碑拉出地。 紫苏和管家一道讨了水来,洗杯子煮茶。 晏鸿之绕着石碑转圈,拖出大半,更是急不耐,直接上手抹去浮土,辨认上面的字迹——“敦煌长史武君之碑”,是隶书。 “武君……”他念叨着,“三郎,《金石录》是否记载有‘武氏有数墓,皆在今济州任城县’之句?” 谢玄英记『性』过人,立即道:“是。此地古任城。” “果!”晏鸿之知晓碑的来历,愈发来劲,“或武梁祠?!” 日头过了头顶,村与护卫才将石碑弄出来。 墨点将石碑清理干净,晏鸿之再亲上手,用白芨水涂抹石碑,随后铺纸。 这直接关系到后面拓印的好坏,他轻轻拈着宣纸,小心翼翼地铺贴,都不肯让谢玄英代劳。粗铺完一层,还要再来一层,一点都马虎不得,若是弄坏了,功尽弃。 晏鸿之做得仔细,半才铺成。 之后,待纸张略微干透,再用墨汁拓印。 这是力气活儿,他在做不,由谢玄英帮忙,一遍淡墨,一遍浓墨,最后再补一遍墨。 收工已是夕阳满。 众人又回到昨夜的村子,晏鸿之叫管家去寻人,打听石碑的来历。有老说,那边的山名“武宅”,又曰“武翟”,一步证武梁祠的能『性』。 里长的老妻与女儿送上饭食,不过一二蔬菜,一只炖鸡,还有几鸡蛋。 晏鸿之心挂石碑,午又喝茶吃点心,倒不是太饿,喝碗鸡汤,略用些蔬菜,便点上蜡烛,欣赏新拓的碑。 “果真是汉魏隶书。”他欣赏许久,心夺神摇,“去岁有人送我一张《曹全碑》的拓印,原想今年去趟合阳,不想此地竟有如此遗珠。” 谢玄英称是。 晏鸿之又道:“明日开始,再叫人四看看,有残碑遗漏。” 他应,又劝:“老师今日吹了一的风,早些休息才是。” 秋风萧瑟,在风里忙活一午,确吃不消。晏鸿之也不是不爱惜身体,笑着应,唤墨点来替他洗脚。 泡过脚,人也倦了,到底上了年纪,没有年轻时的精力,才沾枕便沉沉睡去。 另一边,程丹若略微洗漱,也早早歇。但今日她没什么事,不过围观晏鸿之拓碑,是不累,准备再看一集网课。 夜『色』渐深,不知何时,外头起星星点点的秋雨,“滴滴答答”打在瓦片上,平添几分凉意。 山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怪声,不知道是什么物在嚎叫,瘆得慌。 她看完一节课,正想休息,忽而听见外头传来轻轻的响,好像有人在呕吐。 50 是心动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半夜三更发病最吓人,程丹若一惊,赶忙披衣起身。 这户人家的屋子只有三间,正中间是灶房兼客厅,有两个灶头,各通向东西两边的房间。她住西厢,东边是晏鸿之和谢玄英。 此时,正厅的门开着,有人扶着门扉,知在做什。 程丹若费辨认:“谢公子?” “咳。”谢玄英深吸口气,扭头道,“形容雅,程姑娘止步。” “你怎了?”她一面问着,一面经上前,低头瞅了眼。 果然吐了。 谢玄英面『色』涨红,有心敷衍过,又知该讳疾忌医,一时僵住。 “坐,我点蜡烛,为你切个脉。”牵扯到病情,程丹若向来容置喙,转身回屋,轻手轻脚地拿来蜡烛,放在灶台上照明。 一灯如豆。 谢玄英坐在靠北的炕上,面『色』有些苍白。 程丹若一面为他切脉,一面回忆今天的饮食。老说,两人吃的一样,过她的身体和古人同,比如说,明明古没有接种过疫苗,到了年岁,她的手臂上却出现了和现一模一样的疤。 但晏鸿之也没什问题啊。 她想着,又到门外分辨了一下呕吐物,谁知在下雨,难以辨清,只好问他:“腹痛吗?” 谢玄英艰难地点头。 “哪里痛?”她耐心问,“是碰着疼,还是压着疼?” 他迟疑半天,还是说:“腹痛。” 程丹若:“……”她探头四顾,紫苏今儿前前后后忙着烧水做饭,晏鸿之忙着拓印,两人累极,睡得沉沉的。 正屋睡下,柏木和墨点歇在柴房,护卫们除却两人守夜,其他安置在附近的邻居家。 没人留。 她卷袖子:“平躺,我按一下。” 谢玄英懵了。 程丹若:“放心,隔着衣服按,行吗?” 谢玄英头皮发麻,全身紧绷,几乎写满了拒绝。但怪又怪在,他也没有反抗的念头,犹豫片时,慢吞吞躺下来。 “放松。”程丹若移近烛火,“告诉我哪里痛。” 她先从左下腹开始:“我这样按疼吗?” 谢玄英本来还有点奇怪的紧张,没想到她劲小,略微吃惊,却是摇头。 “应该是痢疾。”程丹若松口气,要是痢疾,治起来就麻烦了。 谢玄英也松口气。 她换到阑尾,轻轻触碰:“这里呢?” “是。” “也是肠痈。”她排除掉阑尾炎,换到中上腹,轻轻碰,“疼吗?” 他迟疑一下:“还好。” 是胰腺炎。程丹若稍加使劲,压下手指:“这样呢?” 他点头。 她拧眉,虽然中上腹压痛,但触手的肌肉十分紧绷,惹人疑窦:“你紧张吗?放松些,绷太紧了。” 谢玄英:“……” 她在他身上按来按,还怪他太紧张? 程丹若收回手,眉间闪过郁『色』,体格检查,在古就这麻烦。但她努遏制住烦躁,想影响病人的情绪,深吸口气,微微含笑:“想看幻术吗?” 谢玄英怔住。 他作答,程丹若也介,随手在灶台上取来一根筷子,一枚花生:“我会把这枚花生凭空变没。” 谢玄英看向她的手,好像腹疼也没厉害了。 她用筷子敲击圆滚滚的花生壳,声音虽轻,寂静的夜中也清晰可闻。 借着跳动的橘『色』烛火,谢玄英一眨眨地看着她的手,可就是某次敲击,声音了,她掌中的花生也随之消失。 “在袖中。”他立即笃定。 她微微一笑,抖抖衣袖,却并没有东西掉出来。 然后伸出手掌,平摊叫他看明空无一物。再反手握拳,又拿筷子敲了敲,接着五指徐徐松开,花生又出现了。 谢玄英正欲仔细瞧个明白,腹部骤然受。 他吃惊之下,疼痛顿时被抛之脑后,身体本能做出防御,手比大脑快,先一步截住偷袭。随后,方才低头看。 掌中握着她的手腕。 谢玄英像是被火炭烫着,飞快松开五指。 “抱歉。”程丹若也没想到习武之人的反应这般快,惊讶一瞬,很快丢开,“起来吧,经好了。” 方才果然是紧张,就是中上腹压痛,急『性』肠胃炎。 考虑到晏鸿之无碍,鸡汤应该没什问题,毕竟高温炖煮过,蔬菜也是常的种类,她吃了好些,剩下的就是鸡蛋。 记得没错的话,紫苏提过,说主家攒着鸡蛋舍得吃,他们给的银钱多,一口气拿了一篮子。 估计是鸡蛋里有沙门氏杆菌。 她思忖道:“是肠胃有些适,一会儿怕是还要吐,腹泻也正常。这样容易失水过多,生机紊『乱』,我给你烧些热水。” 秋日并太冷,只是睡前烧热炕,驱散寒气,灶下早熄火,只埋了火星。 程丹若取来干草,重新点火,从主家准备好的水缸里舀几勺水进铁锅。 “我叫柏木来可好?”她问。 谢玄英靠在墙边,垂下眼眸:“必,莫要惊扰老师,我歇歇就好。” 程丹若是大夫,又数次承他情,好抛下病人管,只好问:“要要我给你扎几针?” 谢玄英抬起眼睑,品度她的『色』。 烛火明媚,渡染她的半张面颊,夜间曾梳妆,乌发用丝带潦草地束着,垂落在肩头。外衫好好穿着,却是他的衣裳,掉了熟悉的玉带荷包,反有种家常旧衣的暖。 她注视着他的脸,眉间羞涩娇美,反倒藏了些微的苦恼,唇角微抿,似乎在思索评判病情。 一时间,好似跌进了火盆,身体燥得厉害,胸腔的肺腑却化成了水,潺潺的春流淌过四肢百骸。 他别开眼睛,看向头顶的横梁:“就劳驾了。” 程丹若松口气。 谢天谢地,病人要是让她治,她也没办法,最多把房间的恭桶让出来。 她轻手轻脚地进屋,取来银针包,旋即却为难起来。 止泻的『穴』位是足三里、上巨虚、气海、天枢。 是在小腿,就是在腹部。 “我还会隔着衣物认『穴』。”程丹若十分抱歉,她这方面业务太过关,“你若是介,请义父……” 这次谢玄英答得很快:“要让他老人家为我担心。” 病人在,医生就更没什好在的了。 程丹若取出银针,请他正坐,撩裤腿。 她取膝盖下四指的位置,略向上刺入足三里,针感顺着足阳明胃经到达腹部。 片刻后,换腹部『穴』道。 一般足三里可搭配气海、天枢等『穴』,但气海在脐下,这个位置,经能看到一些马赛克的影子。 出于双方的保护,程丹若问:“取天枢如何?” 谢玄英毫无。 天枢『穴』的位置与肚脐横平,以衣服还是要撩的。 约三指外,程丹若拈针刺入。 『穴』道独有的触感传来,她知道这一针也扎了。 针灸要略停一会儿,等待的间隙,医生的职业素养暂且休息,普通人的审美回归正位。 谢玄英面『色』苍白,眉头微蹙,似乎正在竭忍受疼痛,看起来着可怜。 程丹若由心生同情,古人生活易,哪怕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生病一样没有特效『药』吃。 感慨两声,余光滑落到腹部。 这……也太可以了吧? 她有点蒙。 虽然来的路上,就凭他拉他上马的量,和衣服的腰身,调侃似的揣测过,但人体的骨骼、肌肉和长相没有必然关系,只过胡『乱』猜度罢了。 谁想还是猜保守了。 美人杀人何用刀? 他犯规啊。 眼睛倏发烫,喉咙也痒痒的,一时间,腹部肌群的名称忘得七七八八。 叫什来着? 她竭定,却无奈地发现,强烈的视觉刺激下,真的短暂失忆了。 只好甩锅:肯定是古社会的错,太压抑了,消磨了她的志。 灶上传来水汽蒸腾的声音。 程丹若终于回,默算下时间,迅速拔掉针,把他的衣摆撩回,起身灶边兑水,凭手感加盐糖调好,递给他:“喝了。” “多谢。”他起身,捧过茶碗慢慢喝。 知道是吐过一场,胃里的食物倒光了,还是针灸效果惊人,抑或是温热的盐糖水抚慰了脾胃,谢玄英感觉腹部的绞痛正在缓缓消退。 他轻微地舒气,抬首看向她。 程丹若却在忙碌,找出车上方便的恭桶,塘下扒出草木灰铺着,放到墙角,又加柴,将火星维持在似燃非燃的状态,保温热水。 谢玄英低首垂眸,余光却悄然追随着她的动作。 她干活的样子略有生涩,显然常做粗活,但有条紊,俨然曾做过。 他禁想,倘若没有寒『露』之『乱』,她的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嫁到一户殷人家,烧水择菜,相夫教子……,。 她调整柴火的样子有些耐烦,眉头紧蹙,唇角抿住,仿佛在说:这是什鬼东西,难用了。但又得忍住脾气,耐心侍弄,免得一留熄了火。 舀盐糖时,姿态徐徐舒展开,轻快灵巧地取用,情也舒缓。 很动人。 谢玄英就这望着她,霎时间,疼痛好像翼飞,心口的滚滚热流涌向四肢百骸,胸膛闷闷的,叫他想起幼年随皇帝围猎,有一头小鹿被圈养得久了,完全怕人,轻盈地越过侍卫,扑到他身边,用短短茸茸的鹿角撞了他一下。 秋天是石榴成熟的季节。 他的心,是是也被砸到了? “要喝的时候,冲八分满的水。”程丹若满地调配好比例,将碗放在旁边的矮柜上,经收拾好心情,看出异『色』,“用担心,好好休息,明儿早上我再给你诊一回。” 谢玄英慢慢点头,倏抬首一笑。 霎时间,茅屋陋室也生光,灼灼『逼』人。 “程姑娘,多谢你。”他说。 程丹若看向他。 夜宿农家,大家只脱外袍,和衣卧。他穿着衬里的衫子,衣带系得松,『露』出领口的一圈肤『色』。 她:“……客气。” 看来,今后没事儿千万能和他夜里独处。 吃消。 -- 翌日清晨,她被“噼里啪啦”的雨声吵醒了,还未起身,便觉凉,赶紧披上衣衫下床。 紫苏提热水来,快言快语道:“姑娘,早晨下了好大的雨,老先生说山里头了,待雨小些就回济宁。” 程丹若有些吃惊,怕是谢玄英有什好,赶紧梳洗出。 谁想外头,谢玄英正若无其事和晏鸿之商量:“秋雨连绵,恐怕水位要涨,还是早些启程为好。” 晏鸿之无奈道:“也只能这样了。唉,黄河秋汛,年年要紧张一回。” 程丹若仔细听半天,方才明白原委。 现人可能感觉到,但于古人言,防治黄河是重中之重,每年秋汛,万一降水过多,就有可能突破河防,引发洪水。以,地方官在冬季要勘察河道,春季主持疏通河道,修缮堤坝等工作。 伏秋大汛之时,更是关键时刻,必要主持河防。 今岁雨水多,济宁地势复杂,一边是黄河,一边是运河,知府大感头痛,提前征兆民夫,预备加筑堤坝,以防洪水。 至于为什是春季修,是有事耽搁,还是没修好,就好说了。 反正村庄接到消息,要征调民夫。这属于徭役,仅没有工钱,百姓还要带干粮,除了苦,还是苦。 且秋季本就是农忙时节,了一部分劳动,剩下的人肯定要忙农活,即便有心挣外快,晏鸿之也可能耽误农事与防汛。 既无人手,也怕耽搁,只能返程。 “待明年开春,再派人来也迟。”谢玄英宽慰老师。 晏鸿之叹气:“也罢,给村民些银钱,叫闲了修个棚子遮风挡雨,免得风吹日晒久了,漫漶过甚,平添遗憾。” 谢玄英立时应下。 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唯恐耽搁日程,就此上路。 当夜,众人返回济宁,再一日,出发返京。 因雨水停,接下来的路程颇为匆忙,过半月,至通州。 京城经近在眼前了。 51 后人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传》 溯出版社(2022年修订版) (节选) 在一章节中,们考证了程丹若的幼年时代,她出身普通,家族并未留下足够多的料,知道她是山西大同人,因避战『乱』到了陈家。 然后就是泰平十七年,她忽然跟随名儒晏鸿之京,期间发生了什么,确实值得好生探究,但必须强调,做妾一说毫无根据,也不符合现实。 陈家不可能把亲戚的女儿送给谢玄英,良为贱触犯律法,且谢玄英留下的文集看,双方绝非是在不对的情况下萌生的爱情。 至于女扮男装一说,最早出自戏剧《思美人》,乃是杜撰的情节,出处可能是谢玄英的《四一集》——“三月裁新衣,丹娘却着浅红袍,是吾旧衣……夫『妇』如此,平生无憾”。 但原文说是着男士道袍,而非扮男装,来与“谢郎青衣”一样,属于夫妻间的情趣,而非有女扮男装之事。 …… 总之,无论前情如何,可确定的是,泰平十七年的秋天,程丹若第一次踏足京城。 此时的她,身份已经有变化,“义女”虽然没有从根本改变她的地位,但却为她提供了一留在京城的可能。 当时,京城是什么境况? 这一年,世宗皇帝三十七岁,膝下无子,看似平静的朝堂暗流汹涌。着名的夏研究者吕教授有一说法,非常有趣——“每人的生活都与政治密切相关,谢玄英的婚事尤其如此”。 确实,根据《至情论》,们可确定,他曾经定过一门亲事,为什么婚事没有成功,后来为什么会娶程丹若,明明双方的出身差别巨大,其中的政治意味十分值得考量。 …… 但有一点,或许很多研究者都忽视了。 泰平十七年,程丹若是一举目无亲的孤女,试,一十五岁的孤女,生活与政治毫无关系,难道她在这岁数,就已经有了后面的雄心壮志?这未免也太离奇。 可如果说,是爱情促使她这么做,又全无料支持。 和谢玄英不一样,他在这年写下了《秋思》,中有一句“瑶池何日结灵果,分来天浆冬夜尝”,被认为是相思之。 天浆即是石榴之意,丹若又是石榴的别称,冬夜无疑代指他自,否则秋日的石榴到冬天晚,实在有些不通。 ,此时的谢玄英,极有可能心存爱慕之意,但程丹若呢? 她爱慕这书留名的美人吗?情理似乎理应当,可编者考据后,认为或许还存在另一种可能。 有梳理通这一点,才能理解程丹若今后的选择。 …… - 注释: 1、《四一集》,谢玄英的文集之一,主记述了他与程丹若的夫『妇』生活,总结为四“一”——“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因此得名。 2、《至情论》,谢玄英的散文,论述了他对爱情的看法,提出“婚姻无情不始,情非婚姻不至”的主张。 3、谢郎青衣:成语,出自《思美人》标目,原句为“情之至如明月兮,思美人而常青衣”,后指男子思慕。 52 侯府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京城,靖海侯府。 辰时整,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准时到安平堂请安。此时,靖海侯夫人柳氏已经起身了。她十六岁嫁入谢家,年生长子谢玄英,今年也不过三十五岁。 因不必出门,未曾盛装,不过一身蜜合『色』织金缎子对襟袄,紫『色』妆花羊皮金边宽襕裙。 听闻她们妯娌二人前,略略点头:“让她们进吧。” 巧手的丫头替她戴上赤金灯笼耳坠,甜笑逢迎:“大『奶』『奶』和二『奶』『奶』真是孝顺,无论寒暑从未迟过。” 柳氏唇边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可不是,我的个儿媳,一向孝顺。” 最个字重重咬,颇有些嘲意。 她是继室,自古继室难做,生了儿子的继室是难上加难。偏生这个靖海侯府花团锦簇,却是各自为营,热闹得紧。 但柳氏已经习惯了。 她端详片刻,见镜中人妆容得当,方才开始每日的晨昏省。 “给母亲请安。”位儿媳款款起身,福身安,姿态恭敬端庄,挑不出任何错。 柳氏淡淡:“坐。” 妯娌二人落座,却是荣二『奶』『奶』率先开口:“三弟的屋子已经洒扫过了,一应陈设皆已换,秋衣昨儿也送去了,母亲可还有什么吩咐?” 柳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儿媳。 谢家共有四子三,人丁兴旺,皆从草字头取名。老大名为谢维莫,庶出,老二谢承荣,却是前头元配留的嫡子。 荣二『奶』『奶』进门,靖海侯发话,叫二儿媳帮着柳氏管家。 一家之主发话,柳氏自然不好对着干,也叫她管些零散的家事,美其名曰熟悉家务。荣二『奶』『奶』也无不满,无论多的差事,都勤勤恳恳办完,恭恭敬敬回禀,赢得谢府上一致好评。 众人都认为,虽然二爷没有封世子,但也是早晚的事。 前些日子,谢玄英信,是不日即将返京。柳氏便将此事交给荣二『奶』『奶』,她果然办得漂亮。 柳氏挑不出错,也没想挑错,喝口茶,含笑夸赞:“你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荣二『奶』『奶』欠欠身,谦虚又不失矜持:“分内之事,母亲谬赞。” 莫大『奶』『奶』作壁上观,一语不发。 柳氏无意同她们多说话,闲聊句,便让她们退了。 大丫鬟换茶上,回禀:“太太,院子都安排妥了,里外洒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不见,帐子用的新纱,透亮细密,我瞧了,糊得一丝缝没有,寝帐皆换成惯用的,灶上也关照过,今日做三少爷爱的几菜,热水晨起就备着。” 毕竟是亲儿子,柳氏哪里会当甩手掌柜,早早安排大丫鬟盯住。饶是此,犹且要再关照:“秋日天气燥,再送几瓶花『露』去。” “是。” “可命人去城门外候了?” “早些便打发人去了。” 细细过,均准备妥当,柳氏才舒口气:“不知走到哪里了,眼见一阵秋雨一阵凉,冻着可不好。” 丫鬟们只是笑:“太太莫急,三少爷身边不差人,哪能冻着主子。” 柳氏这才略微安心。 -- 另一头,荣二『奶』『奶』回到东跨院,与丈夫一用早膳。 “三弟快回了。”谢二说,唇角挑起冷笑,“家里又有热闹看了。” 荣二『奶』『奶』替丈夫布菜,闻言笑:“耽搁半年,母亲心里必是急得。” “她一心想为三弟寻门好亲事,可错过了许家,再想找个四角俱全的,哪有那么容易。”谢二慢悠悠,“家世低些的,她瞧不上,家世高的,娶不了。” 荣二『奶』『奶』忍俊不禁,显然也在看笑话。 谢二吃口菜,又:“今儿没为难你吧?” “母亲素慈和。”荣二『奶』『奶』,“何曾为难过我?” “哼。”谢二轻嗤,“是不为难,就想着拿鸡『毛』蒜皮的事打发你,好压到三郎媳『妇』进门管家呢。” 荣二『奶』『奶』:“我也乐得清闲。” “放心。”谢二看了眼妻子。这是他母亲离世前,费尽心机为他安排的妻子,不仅出自名门,教养甚好,心『性』脾气都没得挑,他着实满意,握住她的手:“你月事迟了?” 荣二『奶』『奶』微微点头,与他交换眼『色』。 夫妻默契地笑了起。 管家权早晚会落到他们手上,待生第三代,世子一事就有把握了。 -- 歇过午,柳氏便心焦起,连连催:“说好今日到的,怎的还不到?” 见状,大丫鬟赶紧派人去前头打听。一刻钟,话传了回,是:“三少爷已经进城了,说先送子真先生返家,再去宫里,叫太太不必等他。” 得知人已到京城,柳氏才安心,谢玄英年纪渐大,早已不能在宫里留宿,今天必能到家。 思忖片刻,对大丫鬟:“把丹桂叫。” “欸。” 快,大丫鬟便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少进。她身量窈窕,面容娇美,白银条纹衫,海棠红挑线裙,白皙的脖颈仿若天鹅的颈,纤细又脆弱。 柳氏瞧见她,不轻轻叹口气。 说真的,家风严谨的人家,不兴通房丫鬟那套。都是十五、六岁成亲,早早备丫头做什么?假亏了身体,或是弄出庶子,就是一堆麻烦。 靖海侯有庶长子,也是迫不得已。当初随老侯爷出征,老太太怕有个万一,才专门留个。 柳氏有心为谢玄英说门一等一的好亲事,自有她的盘算——儿子样样都好,若是原配嫡子,什么烦恼都没了,今却差个世子爵位,眼光奇高的人家,怕是要迟疑。 但她有自信,只要儿子身边不放人,又是这样的品貌,打着灯笼也难找。真心疼爱儿的人家,必愿意把掌上明珠嫁过。 然而……婚事吹了。 虽然陛已经派人为荣安公主『色』驸马,但公主出降,岂是数月能成的?再赶也要明年,若再留一留,怕要年。 年,谢玄英十九了。 十九岁未成亲,哪怕在京城也算晚的,总不能一直没有房里人。家中备着,好过孩子在外头被人带坏,留恋不三不四的地方,那才要糟。 可无论理多么明白,亲手破坏自己的计划,柳氏仍然一阵气闷。 她不说话,丹桂也不该抬头,战战兢兢跪在堂。 柳氏思绪百转,又落到这丫头身上。 这是她身边的二等丫鬟,平日只做些针线,样貌不差,『性』情温和,不爱争抢,既不妖妖调调,也不千伶百俐,不大容易勾坏爷们。 她留意半年,且叫得力的妈妈□□过,勉强能放心。 唉——也是没办法。 柳氏『揉』『揉』眉心,淡淡:“今儿你就去霜『露』院伺候吧。” “是。”丹桂面颊绯红,却不敢抬头,规规矩矩地磕头应。 柳氏敲打她:“好生伺候。” 丹桂打了个哆嗦:“奴婢一尽心竭力。” “去吧。”柳氏端茶,眼不见为净。 -- 直到华灯初上,谢玄英才进侯府的门。 “给母亲请安。”远行归,他风尘仆仆,直接跪行大礼,“叫母亲惦记,是孩儿的过错。” “快起。”柳氏赶忙扶起儿子,上打量,怎么看都觉得憔悴了,瘦了,累着了,“路上赶得急不急,可吃过晚膳了?” 谢玄英:“陛留了饭,已经吃过了。” “在宫里……”哪里吃得好。柳氏咽回半句话,改而:“再用些,灶上热着鸡汤,早晨就熬上了。” 谢玄英应。 柳氏这才满意,还想说什么,前头却有人叫:“侯爷叫三少爷去书房。” “都这么晚了……”柳氏蹙眉,语气不悦。 但谢玄英:“父亲必是要宫里的事。” “快去吧。”柳氏松开儿子,“一会儿不必了,早些歇。” “是。” 谢玄英又返回前院,在书房与靖海侯说话。 靖海侯:“去过宫里了?” “是。” “可曾向陛请罪?”靖海侯肃然。 谢玄英:“是,我自陈僭越,求陛责罚。陛宽厚,不曾责备。” 他今日送晏鸿之回家,家都没回便立即进宫,为的正是盐城借用兵马一事。虽说题不大,也情有可原,但兵权是最敏的话题,一要心再心。 事实证明他做得对。 进了光明殿,他即刻跪请罪。 皇帝笑话他题大做,却:“此事朕早已知晓,事出突然,你若不去卫搬救兵,还能怎么办?” 短短数语,足以证明事情的前因果,尽在掌握。 他正『色』:“即便事出有因,臣逾越在先,自该领罚。” “多大点事。”皇帝要的不过是态度,谁在乎这点公器私用了。君不见太监利用贡船谋私,他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真会计较,用力摆手,:“跪也跪了,了了,起吧。” 谢玄英叩谢君恩,方才起身。 “是过当罚,有功也该赏。”皇帝笑,“论首功,朕也该给你升一升了。” 他:“臣微末之功,多亏卫上奋力作战……” “朕听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的。”皇帝嘴角含笑,“不过三十余人,竟能破数百人的贼寇,你是手刃七八人——三郎,汝肖其祖。” 谢玄英实:“数百人中,近二百为临海渔民,被迫从贼,事『迷』途知返,未曾交手。” “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是你的本事,不必过谦。”皇帝勉励,又关切,“可曾受伤?” 他摇头。 皇帝眼中添一层讶意,且多了浓的思量。但他什么也没说,:“今日时辰不早,回家去吧,歇日,朕再找你说话。” 谢玄英简单说明经过,靖海侯的脸『色』才微微缓和。 他瞧着这个儿子,和皇帝一样,眼中藏了似有若无的心思,却也不说,只:“已经和你母亲过安了?” “是。” “那便早些歇息吧。”靖海侯忽而记起一事,笑着宽慰,“你的婚事,我自有主张,不必担心。” 谢玄英一怔,陡然沉默。 53 第一夜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回到霜『露』院,灯已经完全点了起来。 前头引路的小厮提羊角宫灯,正屋的檐下挂福建的珠灯,细细密密的珠子串出岁寒三友的花纹,散发朦胧浅淡的晕光,迎接主人的归来。 屋里正厅的长几上,摆一盏四角玻璃灯。玻璃的颜『色』微微泛蓝,但被暖光一照便中和了,亮堂堂的照亮间。 两个穿红比甲的丫头上前,替他解开外衫的扣子,换下沾满灰尘的披风,脱下靴子,换上家常的云履。 又一丫头上前,捧兑好的热水。其中一个高挑些的丫鬟要拧帕子,被他挥手打发开,拧干净面。 “三少爷,太太那边叫送夜宵来。”另一个贴身长随,名为松木的小厮进来,提一个食盒,麻利地摆开。 一碗馄饨鸡,一份银丝面,几样小菜。 谢玄英其实吃不下,但不忍辜负母亲的好意,在榻上坐了,随意吃了几口。 这时,他才发现替他布菜的丫鬟有些脸生,挑起眉梢。 “三少爷,这是太太送来的。”高挑的丫鬟忙道,“说是以后伺候少爷。” 丹桂赶忙上前见过:“奴婢丹桂,见过三少爷。” 谢玄英随口问:“谁走了?” 别看他去江南,身边带一小厮一管事,那是出门在外没法子,带的人多就走不快,别说还有八个护卫。 事实上,在侯府中,他身边伺候的人有十来个。两个贴身伺候的长随,四个出门跟班,两个捧坐褥和衣裳,一个上门递拜帖,剩下的一个牵马跑腿。 内宅亦有人伺候,做洒扫的小丫头,洗衣『妇』,这些人等闲不到跟前,瞧不见,熟悉的还是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 两个一等丫鬟就是穿红比甲的,叫梅韵和梅蕊,伺候他已五六年。二等丫鬟管衣裳和茶水,叫竹枝和竹香,已经尽够使了。 平白多出一个人,他以为是顶替谁的缺,故有此问。 丹桂涨红脸,呐呐不语。 梅韵道:“没人走,这是太太打发来专门伺候您的。” 谢玄英登时拧眉。 像他这样的人,对通房丫鬟并不陌生,家里总是有那么几个,不是兄弟的,就是父亲的,也没什么身份地位,统称为房里人。 通常没什么存在感,是打扮得比一般丫头俏丽些,长辈也通融。 他打量面前的人,头低得很,瞧不见样貌,能看到乌油油的发间,『插』一支桂花赤金簪。 扎眼。 “你刚说,叫什么?”他问。 “奴婢丹桂。”少女的身伏得更低,背脊隆出,愈发显得可怜,“是太太改的名字。” 谢玄英不想为难一个丫头,说:“以后就叫竹……竹篱,给个差事,别来我眼前晃悠。” 丹桂愣住,失措地抬起头,惊恐地看他,美目充盈泪珠。 谢玄英毫无动容。 即便是家中司空见惯的人,即便是母亲允许的侍奉,那又如?他期待已久的故事里,从来不曾有的位置。 梅韵和梅蕊对视一眼,均不敢劝。说到底,进了霜『露』院,就是三少爷的人,是是活,由不得。 能被太太送过来,是运,没被少爷看上,也是命。 “是。”梅蕊扶走丹桂,怕闹起来,出门便低声劝,“今日少爷累了,改明儿想起你来,有你的造化。” 有了这句话,丹桂——哦,是竹篱了,方才定定神,勉强道:“多谢姐姐。” 梅蕊见听话,亦松口气,这是太太送来的人,又被少爷打发,若处置不当,两头吃挂落。 屋里,人走了,谢玄英也胃口全无,丢下勺子:“收了,备水。” 外头,竹枝和竹香赶忙提了两桶热水进来,倒入浴桶。梅韵替他解开发巾,拿象牙梳通头发。 谢玄英支头,神思飘到别处。 程姑娘在老师那里,不知怎么样了……孤身上京,从此又要寄人篱下……虽说老师宽和,师母贤良,可毕竟……毕竟不是的家……怕是有嫁人,才能有真正的归宿。 是啊,已经及笄。 想来不久,老师便会与说门亲事。 那,我呢? 比起谢玄英一回京,马上要面临无数问题,程丹若倒是一派安然。 晏家先前便已收到晏鸿之的信,知道他收了个干女儿,待十分周到。才下车进门,大『奶』『奶』便拉住的手:“这就是妹妹吧,我是你大嫂。” 程丹若顿了顿,才福身见礼。 大『奶』『奶』笑还礼,同时分寸得宜地打量。这个新冒出来的小姑子打扮素淡,蓝『色』对襟长袄,白罗裙子,戴一支银镶玉的簪子,手腕无镯,颈间无璎珞,腰间系一个半新不旧的莲花荷包。 说实话,这打扮实寒酸了些,好在皮肤白皙,站姿挺拔,与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截然不同,看得出是个小姐。 笑容更亲切,携程丹若的手进屋。 晏鸿之的妻子洪氏正等。 洪夫人面如满月,略微有些年纪,鬓发藏不住银丝,但笑起来时,颊边两个深深的梨涡,甜美如少女。 “丹娘来了。”笑道,“惦记好些时日,总算给我盼到了。” 说话间,就有丫鬟铺好蒲团,预备见礼。 这是跑不掉的人伦大礼。程丹若默叹口气,跪下磕头:“见过义母。” “快起来。”洪夫人受了的礼,算是度承认这个“义女”的身份,笑盈盈地招手,“好孩子,过来我看看。” 大『奶』『奶』赶紧扶起程丹若,送到洪夫人身边。 洪夫人揽住的肩,笑道:“这么多年,可算有女儿了。”细细打量程丹若片时,切道:“一路舟车劳顿,累不累?” 程丹若谨慎地回答:“托您的福,都还好。”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以后就当家,安心住下。”初次见面,洪夫人给予了大的善意。 程丹若温顺地应下,不敢当真。 义女也好,侄女也罢,名头好听,活儿一样干。 这是的骄傲,能不白吃饭,绝不吃白饭。 洪夫人又问了两句旅途的情况,见天『色』不早,不多留,叫大『奶』『奶』带去安置。 晏家人口简单,除晏鸿之和洪夫人,有老大夫妻在家,地方不大。大『奶』『奶』将安排在后罩房僻出来的一处隔院,正房一间半,东厢一间,胜在清净。 程丹若行李不多,很快便收拾妥当。 将正房的明间当卧室,暗间当卫生间,东厢作为房和客厅,正好够了。至于紫苏,还有一间耳房,住个丫头不成问题。 安置毕,几近入夜。 大『奶』『奶』又带来一个丫头,道是洪夫人指的,今后就伺候。 程丹若道:“劳义母费心了。” “这是应该的。”大『奶』『奶』叫丫头过来磕头。 那丫头容貌清秀,手脚麻利,脆生生道:“奴婢喜鹊,见过三姑娘。” 程丹若点点头,不曾多话。 紫苏笑容满面地上前,塞过一个荷包:“今后多仰仗姐姐。” 喜鹊坦然收下,同样和气地说:“还要请妹妹多指点。” 主人客气,客人识趣,然事事顺利。 傍晚,程丹若被告知洪夫人免了的请安,便由喜鹊提来晚膳,在新的住处吃了第一顿饭。 待点上灯,喜鹊又指挥两个粗使婆子提热水来,让好好沐浴洗尘。 程丹若终于能好好洗澡了。 下船后,坐了一段路程不短的马车,哪怕有帘子,土路飞溅的灰尘也足以把人弄得脏兮兮的。 洗头、洗澡、烘头发。 慢慢做完,夜已深浓,没有多余的精思考,程丹若躺在陌生的床上,平静地睡了。 霜『露』院。 谢玄英已经沐浴完毕,独靠在炕桌上,盯面前的匣子。暗格被打开,里面是他一直想还,但“忘记”还的算术演算纸。 他从没想过把这个留到今天,但此时此刻,亦不觉意外。 也许,很早的时候……这就是“情不知所起”吗?直到此时,他都不曾想明白是时开始,又是从而起。 是嘉祥病中的照料吗?不,他每次生病,丫鬟比照料得更为精心,整夜不合眼乃常事。 是盐城马上的共骑吗?不,那时兵荒马『乱』,纵有亲近也一闪而逝,且他心神俱在别处,毫无绮思。 那么,是渔村外的御敌,还是天心寺的相见,抑或是更早的上巳节? 好像都不是。 好像都是。 现在回想起来,他居然清楚地记得,上巳节从山下爬上来,握住了他的手,也记得天心寺的禅房,说会法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个“缘”字。 至于海上的下棋,盐城庭院的月下对话,更是清清楚楚,恍如昨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又一次想到这句话,心悦诚服。 可不是如此么,若问他心慕程姑娘什么,怎么答得上来?容貌不出挑,家不傲人,才学教养不如名门贵女多矣。 但此时,夜深人静,身虽然疲累,心头惦念的是。 上京路上,两人几乎朝夕相对,相隔不过一间屋子,近在咫尺。而今不得不分隔两地,想见一面,难如登天。 谢玄英有些懊悔,也有些明悟:怪不得古人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唯有分离,方知心意。 唉,他默叹一声,思量万千:母亲心心念念想为他聘一佳『妇』,好出名门,才学能咏絮,贤德比班女,持家更要面面俱到,样样周全。 程姑娘怕是一样也不沾。 但要谢玄英认清现实,就此放弃,他实在不甘心。 婚姻当以情为系,如娶一个完美不爱的女人,有意义?他既不想言眼睁睁看心爱的人嫁与旁人,也不想同不爱的人相顾无言。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呢? 谢玄英五指收拢,牢牢攥住手中的宣纸,心下茫然。 他原以为,无论心慕者是谁,要不是公主,哪怕是郡主县主,以谢家的门第总能一试,若仍有不足,他努挣得前程,总会柳暗花明。 谁想全然料错了。 54 再读书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并未忘记,自己来到京城是为了给洪夫人看病。 翌日,早早起来梳洗,正院给“义母”请安。 洪夫人有些惊讶,笑着让人喊进来并上茶点,和梳头的晏鸿之说:“这孩子也太客了。” “自小寄人篱下,难免处处小心。”晏鸿之对镜整理美须,“咱们接受,孩子心才安稳呢。” “这用你说?”洪夫人昨夜与丈夫说了半宿的话,弄明原委,心中对程丹若颇有好感,感叹道,“怕是起了大早,可怜见的。” 摇摇头,也不磨蹭,收拾妥当便头。 程丹若正在用茶点,见来,深深福下:“义母安。” “快别多礼了。”洪夫人笑笑,和地说,“你的孝心我知道,明儿可不用这么早,多睡儿也无妨。” 程丹若轻声应下,这才说出来意:“不知义母可有空闲,我想为您诊脉。” 子娶妻多年,洪夫人早就将家务交给儿媳打理,自己享福,闻言道:“我是个空闲人,你想何时?” “若您不介意,此时如何?” 《素问脉要精微论》说:诊法常以平旦,阴未动,阳未散,饮食未进,经脉未盛,络脉调匀,血未『乱』,故乃可诊有过之脉。 也就是说,最好早晨起来没吃早饭就诊断,和医院抽血做检查差不多。 程丹若对自己的诊脉事不大自信,想尽量慎重些,号得准点。 洪夫人见慎重,反倒好笑,颔首道:“可以。” 程丹若便取出脉枕,为把脉。 脉象浮而细软,轻能得,重不见。再看舌苔,黄而腻,是典型的湿热症状。 沉『吟』少时,道:“义母,你我均为女子,我便直接问了。” 洪夫人年岁,自不似少女矜持:“问什么?” “您的月事准吗?可有提,量多还是量少?” 洪夫人轻咳声,倒也坦:“时候总是提几日,亦多量。” 程丹若说:“『色』鲜红?且时常腹痛?” 洪夫人颔首。 “是湿热之症。”说。 洪夫人看过大夫:“白大夫亦做此语,为我开了温经汤。” 程丹若问:“见效吗?” “总是好些。”洪夫人这病也有点年头了,每来月事便周不畅,腹痛乏力,吃过『药』,或多或少好些,却从未治愈过。 时间了,也就不当回事,任由它。 程丹若忖片时,问:“是生产后有的症状吗?最开始是不是更厉害些?” 洪夫人叹道:“可不是,经好多年了,当时有个孩子,没保住……”说着说着,才觉不妥,赶紧住口,“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程丹若却是面无异『色』,心想,有流产史,腹痛,湿热蕴结……应该是急『性』盆腔炎没有治好,发展而成的慢『性』盆腔炎。 既按照湿热蕴结开过方子,再吃调理血的意义不大。 试试消炎抗菌的吧。 “我想为义母开‘桃核承汤’,『药』是桃核、桂枝、大黄、甘草、芒消。”程丹若说,“再每日针灸,或许能有所改善。” 洪夫人点点头,若能治好,谁也不想受苦。 程丹若放下桩心事,眉间松快不少,笑道:“那每日歇过午,我就来为义母施针,您也便利些。” “难为你了。”洪夫人拍拍的手,见钗环素净,叫丫鬟拿来妆奁,替挑了只玉镯,“昨日匆忙,忘予你了,我们家的孩子都有玉,你可不能缺了。” 玉镯是和田玉籽料,成『色』不好不坏,约百两银。程丹若虽不爱这个,但者赐不可辞,洪夫人存心抬举,不能不识好歹,赶忙双手接过,立即戴上。 倒是洪夫人,见状暗叫失策。 白玉镯不是不好,程丹若肤『色』白皙,压得住成『色』,偏生周都素淡,白玉固清贵温润,却难衬『色』。 尴尬地端起茶盏,啜口润润嗓,少顷,问:“天日良过日,秋衣可曾备下?” 程丹若道:“您费心了,都有。” “若有缺的,尽管开口。”洪夫人温言道,“我同你义父只有两个儿子,从小到大不省心,如今能有女承欢,多亏上天眷顾。” 哪怕知道这是客话,程丹若依旧十尴尬,半晌才应:“是我的福才对。” 洪夫人乐了,笑眯眯瞧片时,道:“今儿来这么早,还未用膳吧?饿不饿?” 程丹若歉道:“耽误义母用饭了。” “这有什么,正好与我道用些。”洪夫人叫人摆饭。 晏家吃得简朴,食是清粥、面条、饽饽和馒头,搭配碟拼盘的腌菜,二糟菜,鹿和野鸡做的酱,碟猪肉,碟熏鱼,几个白煮蛋。 还有碗热牛『乳』。 “你在南边生活几年,不知可吃得惯?”洪夫人道,“牛『乳』略腥,不好入口,不爱也莫勉强。” 程丹若道:“幼年常喝的,不打紧。”的体越越像现代,『乳』糖不耐受自不存在,碗饮下,毫无异『色』。 用过饭,不等洪夫人开口,就自己告辞了。 “还要为义母写方子。” 洪夫人不留,命丫头送。 回到小院,程丹若马上写好『药』方,交给喜鹊:“这是太太的『药』方,你交给太太的人,应用法我都写明了。” 喜鹊干脆利落地应下:“是,奴婢这就办。” 正事做完,程丹若终于能歇口,坐下来给针线收尾。洪夫人给了只玉镯,的孝敬就不能再拖,得抓紧打完络子。 紫苏悄无声息地挨过来,小声问:“姑娘,喜鹊姐姐说,大『奶』『奶』生的小郎君经满月,我们可要做些东西送?” 程丹若无奈:“我不。” 讨好大『奶』『奶』是对的,要在晏家立足,就得和两代女人搞好关系。但的女红仅限于为自己做内衣内裤,缝个月事带,而小孩的东西最难做,与其糊弄,不如别做。 说到底,义女就是个称呼,还是把自己当做家庭医生为好。 既是家庭医生,不在职的工,没必要做,省得过于谄媚,反倒叫人看轻了。 干脆留在屋看书。 先用于启蒙的小书,经看得七七八八,左右不必科举,第次背诵只是方便掌握,忘了些细节也不打紧。 趁着还在晏家,最好把书通读遍才好。 按照朱熹的说法:“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目,程丹若还在读《大学》的阶段。 过没有通读过这些儒家经典,现在不得不读,倒是有了不少收获。 比如开篇,讲的就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知止而后有定”,知道自己想要到达的境界,才能够志向坚定。 程丹若同意,希望自己能在古代活得像个人,因此才决意离开陈家,凭借医术立足。 “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志向坚定才能镇定不躁,镇定才能心中安稳。 这也有道理,只有看不见路,人才心急,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不被婚事所困扰,不管错失的姻缘。 “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心中安稳才能虑周全,考虑周全了才能处事得当。 程丹若方才的取舍,正是源于此道。 可见,儒家的想虽有定的局限『性』,但贯穿了中华文明的脉络,哪怕是现代人,亦能从中获得启发。 当了,后面的修、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及君臣子女的义务,就需要后世的眼光辩证看待。 程丹若最感兴趣的是“格物致知”说,这是穿越者常用的知识武器,“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穷其理也”,能够解释成科学钻研的必要『性』。 而“君子慎独”篇,亦需好好理解,这是心学所提倡的想。 正看得入神,喜鹊回来了,并带来晏鸿之的召唤:“爷让三姑娘到院书房趟。” 程丹若不知何事,立即道:“你带路。” 喜鹊带从旁边的夹道转出,沿着抄手游廊走出垂花门,交给等候的墨点。 墨点道:“劳烦妹子走趟。” “我伺候姑娘,这是。”喜鹊规规矩矩立在门口,“姑娘,奴婢就在此处候着。” 墨点道:“爷叫程姑娘读书,怕是时半儿回不来。” 程丹若不意如此,便笑:“喜鹊先回吧,我经记得路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墨点忙说,“届时我寻人送姑娘。” 喜鹊这才回了。 程丹若随墨点来到书房,还未福请安,晏鸿之就说:“船上不便习字,既经回来,可拖不得了。” 递过字帖,道:“你个女儿家,要端庄又不能小家子,还是颜体最佳。” 程丹若毫无意见:“是。” 晏鸿之又问:“地方收拾好没有?” 另个眼生的奴仆,岁数略大,朝程丹若笑了笑,亲切道:“今早吩咐下来,午间便收拾好了。” 晏鸿之满意地点点头:“丹娘,随我来。” 走出正间,径直走入西边的小厢房,面地方不大,只摆了张书案,列书架,较的地方设了屏风,后面有马桶和盥手盆。 书案上陈列着笔架,悬挂着不同的『毛』笔,个瓷山的搁笔,白石云纹的砚台,块新墨。 “自今日起,你便在此处读书习字。每日须写足个时辰的大字,我再教你半个时辰的书,隔日要考。若有三回不能背诵,今后就不必跟着我学了。” 晏鸿之盯着的眼睛,问:“明白吗?” 程丹若登时肃:“是。” “很好。”晏鸿之拈须笑,又和蔼起来,“我多年不曾教书,家中也无专为姑娘家准备的书案,这是当年……” 抚『摸』着书案,好似不甚确定:“我记得,仿佛是三郎随我读书时用的?” 旁边年的仆人说:“是,爷好记『性』。” “晃这么多年。”晏鸿之唏嘘两声,对道,“我这读书的规矩,不准有丫头小厮伺候,皆要自己打理。” 程丹若没什么意见:“女儿明白。” 晏鸿之瞧瞧,大有深意地笑了:“如此甚好。” 55 安闲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的生活变规律起来。 她每日早起,去正院给洪夫人请安。这属于打卡班,要大『奶』『奶』去,她就不能偷懒。 请安完毕,直接前院练字温书,看晏鸿之什么时候有空,听他讲会儿课,课后做每天的作业,包括但不限于背书、默写、抄书。 梦回中。 程丹若不由庆幸,幸亏她大学选的医学,读书有比中拼命,毕竟中学不好,葬送自己的前程,大学学不好,赔掉的是人的命。 她本勤勉,又深知在古代,子能读书不是天经地义之事,愈发珍惜。对于布置下来的任务毫无怨言,事事认真。 中午,回院子吃午饭,复习下外挂的网课,用自厨房讨来的猪皮,做些简单的外科练习,维持手感。 她其实很想搞些小兔子小老鼠做实验,但血淋淋的,怕吓到人,暂时不敢对人提及。 估『摸』着洪夫人已经午睡醒,带针灸包,开始家庭医生的本职工作。 完事后,回到院子,继续背书。 此时已是深秋,天黑早,四五钟光线就很差了。 为视着想,程丹若通常就不再看书写字,改靠在熏笼旁,手握玉石,边取暖边熟悉平板电脑里的医书。 这些不强求非背下来,但至少读通读懂,否则人家听说她的大夫,随口考问,答不来就完了。 喜鹊看在眼里,暗暗记下,寻了空,去正院找她娘说话。 喜鹊娘问:“三姑娘那里何?” “整日不是读书就是习字,不大同我玩笑,也不打听府里的事。”喜鹊既然是洪夫人指来的,自然肩负着考察的任务,细细说明,“脾倒是挺好,吃穿都不挑剔,昨儿厨房的饭送晚了,打开早就没了热,她叫我拿小炉子热热,不曾抱怨什么。” 喜鹊娘头,她是洪夫人的陪嫁,毫无疑问的心腹之人:“听起来是个安分老实的。那她的丫头呢,问出什么来没有?” 喜鹊说:“她是陈家的丫头,被主母打发过来的,道是明年,陈家便要京,届时或许还会接三姑娘回去。” “接回去?”喜鹊娘琢磨了会儿,有数了,叮嘱儿,“你管好生服侍着,若有拿不准主意的事,立即来同我说。” 喜鹊应下,她娘则急匆匆地回去禀告。 洪夫人正在『插』瓶,深秋的桂花香馥郁,屋里屋外都是隐约的甜味,金黄的颜『色』映衬白瓷瓶的素雅,疏密错落,好若幅画。 喜鹊娘前,面递剪子,面说了喜鹊的回报。 “还要接回去?”洪夫人也留意关键,失笑道,“既然舍不,何必送过来?” 喜鹊娘道:“指不定嘴说说,丫头当真了。” 洪夫人问:“丹娘何?” “闭门读书,连大『奶』『奶』院子也未去过。”喜鹊娘说,“倒像是个哥儿。” 洪夫人若有所思。 夜间,晏鸿之会友归来,她说起此事,略有不解:“我当是在我家住下了,怎么,日后还要接回去?” 晏鸿之道:“当时说的问诊,若不来接,岂不被人笑话?今我认她为,另当论。” 多年夫妻,洪夫人颇为了解丈夫,饶有兴趣地问:“先是认儿,又是教读书习字,你这般心,同我说心血来『潮』,我不信。” “知我者,阿菁也。”晏鸿之揽住妻子的肩头,“丹娘身世坎坷,辗转飘零,难心犹在,我着实不忍明珠蒙尘。” “你老糊涂了。”洪夫人白他眼,毫不客地教训,“她七、八岁,你慢慢教诗书,将来或有前程,及笄的年岁,这么做是本末倒置。” 这话乃肺腑之言。程丹若身世飘零,无依无靠,其实不打紧,作为人,她拥有次重新投胎的机会——嫁个好人家,与丈夫道奋斗,生儿育,纵然今日贫苦,他年诰命在身亦未知。 晏鸿之道:“好,你说她该嫁个什么人家?” 洪夫人自身婚姻幸福,亦愿做好事,当即便道:“最好是身家清白的举子,自己知道进,家境过去即,我也不小,届时为她准备份嫁妆,两人好生过日子,也不枉费与我的缘分。” 晏鸿之又问:“身家清白的举子,有的是人愿意嫁,妆奁必比她丰厚,多半也知书达理——他肯娶丹娘,所求为何?” 洪夫人嗔怪:“当然是冲着你,怎么,儿都认了,偏不肯为她做脸?” “阿菁,我已经五十有余。”晏鸿之反问,“纵然我肯替她撑腰,能撑几年?半路认来的儿,难道还指望孩子继续扶持吗?” 洪夫人登时无言。 晏鸿之说没错,亲生儿不怕,父亲在,有父亲撑腰,父亲去了,还有兄弟,兄弟生子,还有侄子外甥,打折骨头连着筋。 但程丹若有的,不过是晏鸿之给的脸面。 他旦故去,所有虚名烟消云散,到时候,个没有娘家支持,没有兄弟帮衬的人,会被丈夫怎么对待,就难说了。 “你说对。”她苦笑道,“这孩子怕是难了。” 晏鸿之的唇边『露』出丝笑意:“难自然是难的,路是人出来的。阿菁,我扶她把,看看这个困局,她有什么法子破解。” 丹娘下棋步步为营,输了着就想下招,从不是看到输局,就投子放弃。 人生棋,谁能确定她不能杀出血路呢? 十月初,冬日之始。 晏家按照习俗,修缮坟茔,买来纸做的衣履,烧给亡者,谓之“送寒衣”。 程丹若虽然不信这些,但古代既有这样的风俗,不想孝的人设崩塌,就必须入乡随俗。于是交给喜鹊二钱银子,叫她买来些纸衣纸鞋,写明父母的姓名,在后院空地烧了。 紫苏还建议:“姑娘不若再抄两篇佛经?” 程丹若不是地道的古人,常怕疏漏,十分乐意听取她的想法:“你说是,再烧两篇经文好了。” 过去为讨好陈老太太,她时常抄写经文,轻车驾熟,也不过是练字的功夫,便把两篇《心经》默写完毕,与寒衣道烧了。 同日,帝王颁赐群臣新历。 也就是发日历了,每年官员家中的日历,都是在这日发放。而十月初后,大街小巷亦开始售卖新年的历书。 以及,冬天的到来,意味着家家户户需要积攒柴火,修补火炉,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 当然了,买炭买柴的事,无须当家太太以外的人『操』心。 影响程丹若的是,立冬这天,晏鸿之把她叫去,说:“今日不课,斗香。” 程丹若:“……香?” “立冬松下试香乃是惯例。”晏鸿之笑眯眯地说,“京中仕犹爱此道,每年今日必有人下帖,你大嫂大早便出去,便是去参加许家的斗香会了。” 程丹若:“那挺好的。” 百姓积攒钱财买炭,生怕冬日冻死,贵族斗香风雅,互攀比,真是让人无话说的世道。 “且来看。”晏鸿之指着案的香器,徐徐道出名字,“香炉、香盛、香盘、香箸、香壶、香粟、香夹、香『插』、香筒……” 程丹若本来兴致寥寥,见那些器具生精致,却来了兴趣。 多好的实验器具。 “香炉,银、铁、铜、锡,材质不拘,形状也无定例,但顶须以苍穹为佳,孔不能太多,否则烟便不完满。”晏鸿之说,“但是你要记住,官窑、定窑、哥窑、龙泉宣窑所出的香炉,以鉴赏为佳,不多日用。” 程丹若立即默记知识。 晏鸿之将诸多器具讲解,而后让她辨认香材。 记住几种不同的香料,再开始手焚香,命她品评优劣。 这倒是不难。程丹若幼年时常与中『药』材伴,香料也算是『药』材的种,是这回不止要看外表和味,要从烟来分个下。 “香太厚则辣,太淡则烟,唯有不多不少,方才滋润幽甜。”晏鸿之说,“因此焚香最要紧的还是火候。” 程丹若既起了用香器做实验的心思,愈发耐心认真,小心尝试。 正仔细看着火星,外头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晏鸿之扭头,突然心中动,起身转过,抖抖衣袍:“这是打哪儿来?怎么这么生?” “许家。”谢玄英向老师施礼,没瞧见松树下的人,“送二妹去试香会,在前头碰见许家二郎,拉着我说了会儿话。” 他冷笑:“许尚书还真是八面玲珑。” 晏鸿之拈须:“噢,是了,先前说的是许家大房长,怎的,想换人?” “我听着是这个意思。”谢玄英烦很,“什么二娘贞静,惠元寺的大师批过命,不易早嫁,家里想多留几年——要是二娘不行,是不是还有三娘、四娘?我非他许家不?” 许尚书太圆滑,不退亲,怕皇帝心里有芥蒂,退了亲,又怕恶了谢家,既然长说不成,次正好年纪小,两边若有默契,荣安公主出嫁再定亲,不过晚两年而已。 老仆送茶,谢玄英抱怨口渴,端起茶盏,正想润润喉,忽见案几有两个茶碗。 他愣住,抬头看。 程丹若低头,努藏下笑意。 我刚说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想喝口茶掩饰,谁想今儿天冷,下人备热茶,猛地喝进嘴里,舌尖就是痛:“咳。” 晏鸿之缓缓挑起眉头。 “哎哟,今天的什么茶,居然这般香?”他慢吞吞地问老仆,“还是你煮茶的手艺又精进了?” 老仆欠身道:“想来是今年的雨水好,香幽渺。” 晏鸿之头,又瞧瞧谢玄英,居然接受了这说法,有深意地关切:“那烫着没有?” 谢玄英当然不想承认,但话到嘴边顿了顿,却说:“有。” 他这么说,程丹若自然要开口:“含两口冷水就好了。” 老仆赶紧去取凉水,谢玄英干脆避到屋里,简单漱口净面才出来。 程丹若正在收拾器具,见他好了,加快动作整理。 晏鸿之瞥过,眼光闪烁,微微笑,示意学生坐下。 风吹松树,余香袅袅。 他喝口热茶,半是认真半是有意:“你的婚事——到底怎么想?” 谢玄英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现在不是时候。”顿了顿,也认真起来,“丰郡王和嘉宁郡主,进京了。” 56 京城局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段时间,程丹若闭门读书,得安然,谢玄英却是一团糟。 柳氏送来的通房不是一个开始,他回到京城,停歇半年的风波再度涌来,好像所有人都在催促他——你老不小,该成亲了,成家才能立业啊。 一年前,谢玄英虽然心对许家女无意,但他说不意,柳氏马上问:“你是哪里不意?是嫌人家不够美,还是嫌她家门第不足?” 问得谢玄英哑口无言。 像许氏女样的世家闺秀,『乱』挑『毛』病等同于得罪人。再说,她祖父身居高位,母亲出身名门,己是长房嫡女,确没什么可挑剔的。 无计可施。 退婚的消息传来,他松了好一口气,赶紧跑去江南找老师避风头。 之前犹且如此,何况现在心里有人,是对婚事避之不及。 最近,一年前的催婚再次上演,他正绞尽脑汁编造借口,忽而发现,事情好像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太寿辰在即,诸王恳求进京朝贺。”谢玄英慢慢道,“陛下准了。” 程丹若动作一顿,微微拧眉。 以她微薄的常识,也知道夏朝和明朝类似,藩王分封在各地,无事不得出封地半步。 进京朝贺,怎么看都有奇怪,尤其皇帝还能应允。 谢玄英瞥见她的疑虑,瞄了晏鸿之一眼,见他正在喝茶,便主动解释:“陛下生母非是太,原是齐王之子。” 个原委,其不复杂。先帝五十余而无子,膝下空虚,不得不考虑继任者。他是长子封为太子,照兄终弟及的做法,该是二弟齐王,可齐王死得早,三弟献王又和他不对付,且本身也不太行。 遂决意继。 一番挑选,挑了不会有太上皇(死了爹)的当今。 继,先帝的皇是礼法上的母亲,照例尊为太。皇帝和位母亲没什么情分,孝顺而疏离,太也心知肚明,不生事。 今年是太六十整寿,诸王奏报请求贺寿,与其说献殷勤,不如说蠢蠢欲动,想试探什么。 “陛下……无子。”注意到程丹若陷入思索,谢玄英暗松口气,继续道,“虽然尚无臣正式请奏,但怕是早有人吹风了。” 提及此事,晏鸿之亦有无奈:“是无子,又不是无所出,般心急!” 谢玄英头,眉梢微蹙:“陛下正值壮年,兴许日子就有好消息了。丰郡王说是贺寿,未免太心急,还不如齐王,嘉宁郡主进京,终归好看。” “齐王?”程丹若奇怪。 他解释:“齐王爵由陛下的兄弟领了,故不降等。嘉宁郡主是齐王之女。” 立国初,太-祖皇帝担忧宗室的爵位世代传承,容易令宗室弟子好逸恶劳,便定下例,世袭爵位每代降等。 即:皇帝的兄弟为亲王,亲王之子为郡王,郡王之子为镇国将军。 但规定是规定,际有较的『操』作空间,齐郡王继做了皇帝,就把弟弟的爵位提成了亲王。 程丹若明了:“丰郡王是?” 谢玄英:“丰王长孙。丰王是先帝的五弟,当初,咳,第一个上书叩请圣安。” 第一任丰王排行老五,出身低微,反正轮不到他竞争皇位,所以当今继,顺利登基,他马上跳出来表忠心。 皇帝感念他为宗室做代表,允许他儿子袭亲王爵,现在的丰郡王是其长孙。 是头一次,程丹若窥见了政局的一角。 她难免好奇:“所以,陛下应允,是想故技重施,还是看看谁有个想头?” “咳!”谢玄英力咳嗽。 晏鸿之她眼,教训:“不可枉测圣意。” “抱歉。”程丹若顿觉失言,皇家八卦听得劲,一时忘记是封建社会,赶忙认错,“是我意了。” 晏鸿之没揪着不放,街头小都会八卦皇帝晚上睡哪个娘娘的炕,好像谁能拦得住似的。提醒一句,见她反应来,便不再说。 他亲示范揣测的正确方式。 “你母亲进宫了?” “尚未。”谢玄英慢吞吞道,“不也是迟早的事。” 程丹若一面听,一面试着分析。谢玄英的母亲是侯夫人,谢皇已故,非节非典不会进宫,除非宫有人意相请。 皇帝的妃嫔不清楚,是他说的太吗? 有什么事呢?方才聊的是婚事,做媒? 嘉宁郡主是皇帝弟弟的女儿,亲生的侄女,应该不算差了。但谢玄英将她的到来和郡王同列,可见亲事或许不止是亲事。 结亲,其就是结盟。 齐王想拉拢谢家,莫非…… “丹娘在想什么呢?”晏鸿之问。 程丹若略作犹豫,试探着问:“郡主有兄弟吗?” 晏鸿之投来赞许的一瞥:“有个同胞弟弟。”他继续示范,“郡主孤身进京,太妃又在封地,不知如何安顿?” 谢玄英瞧了眼程丹若,道:“陛下发话,让她同荣安一道,住在撷芳宫。” 晏鸿之眸光闪烁:“是吗?倒是有趣了。” 程丹若不知荣安公主的旧事,难免不解。她瞥向谢玄英,他正好也看来,两人四目交汇,各有各的疑问。 “反正,”谢玄英飞快转开视线,道,“我不同意。” 其,方才程丹若做的猜测,就是局势的关键所在——皇帝本人是怎么想的?他允许诸王派人入京,是准备效仿先帝,提前考察继之人吗?还是说,他不满各兄弟的算盘,准备挖坑敲打? 前者很有可能,者,亦有可能。 所以,恩宠嘉宁郡主,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单纯地爱护侄女?暗示她与公主同等,将来继齐王之子?捧杀,也说得通。 君心难测,正在此处。 谢玄英无论出于政治嗅觉,还是私人感情,都不想沾一场赌局。 但……“门亲事不说人好不好,时间就不对。”晏鸿之摩挲杯沿,沉『吟』,“却不知道你父亲如何做想的。” 谢玄英默然。 他的祖父压对了齐郡王,从龙之功,他的父亲会不会想效仿祖父呢?毕竟,赢了就是百年富贵,输了,不一个儿子。 靖海侯不止一个儿子。 “唉,婚姻乃父母之命,我能帮你的不。”晏鸿之叹道,“朝廷纷争,我辞官也有数十年,怕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三郎,简在帝心,你万事慎重。” 谢玄英顿了顿,颔首应下:“是,您放心,我……我会解决的。” 谢玄英来去匆匆,在老师家喝了一个时辰的茶,就匆忙走了。 程丹若也结束一天的课程,回院子继续读书。约莫下午两钟,她去给洪夫人针灸,完事才想回去,『奶』『奶』来了。 她见到程丹若,和善地笑了笑:“妹妹辛苦了。” “分内之事。”程丹若想走,但『奶』『奶』却没有避讳的意思,直接道:“母亲,今日许家好的热闹。” 洪夫人挺感兴趣:“什么新鲜事,说与我听听。” 她说了“我”,程丹若便不走了。 『奶』『奶』接丫鬟递来的茶,笑道:“今日许家斗香,许意娘所焚之香,烟气在空结出一个‘心’字,当真巧夺天工,别出心裁。” “许意娘一向是闺阁魁首,不稀奇。”洪夫人道。 “母亲说得是,稀奇的是王家三娘填了首词,‘心篆空结,转头皆休,一波烟气化为梦’。”『奶』『奶』失笑,“可怜许意娘,怕从未吃样的亏。” 她看许家的热闹,当然也是因为晏家的立场。 谢玄英是晏鸿之的弟子,被许家样退婚,洪夫人怕是也有不满,她才敢说样的笑话,哄婆母开心。 洪夫人『露』出一丝笑,却也道:“许意娘是个好的,孩子是被耽误了。”又说王三娘,“不愧是王氏才女,文采斐然。” “许、王两家斗得愈发厉害了。”『奶』『奶』感慨道,“先前王家的山茶宴开得好,今天我去许家,瞧见不少菊花名品,没几百两银子拿不下来。” 洪夫人道:“李首辅年事已高,两年总要退下来。许尚书和王尚书争的可不是面子而已,不,与我无关,你也要同郎分说明,别叫他陷进去。” 『奶』『奶』忙说:“母亲放心,爷心有数,素来是管分内之事,不与司徒亲近。” 洪夫人到为止,不再说外面的事,反而问柴薪米价。 『奶』『奶』道:“比去年略涨了,还是按照往年备黑炭?” “备着吧,若遇寒年,舍出去就是救命。”洪夫人吩咐,“若帐上银钱周转不来,你同我说,我还有体己。” 『奶』『奶』立即道:“哪里得着母亲,我家一向简朴,尽够的。” 程丹若默默听记着,若有所思。 等从洪夫人那里告辞回去,她叫来喜鹊,和她打听:“王尚书是哪部的尚书?” 喜鹊长在京城,耳濡目染也听不少常识八卦,闻言道:“应该是礼部尚书,他家的郎君颇为尊敬老爷,早年来家请教学问呢。” 程丹若了头:“谢你,忙去吧。” 喜鹊福身退下,走到门口扭头,却见她倚靠在炕桌旁,摆弄一颗颗棋子。她忍不住叹气,程姑娘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却是个看不见前途的主子。 心里暗暗摇头,她放下帘子,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徒留程丹若独在屋里,一颗颗放棋子。 颗是皇帝,他没有儿子,有不少人想他继。颗是谢家,帝王心腹,婚事牵扯到不同势力的争斗。 再往下,许尚书,王尚书,李首辅……人,她都很陌生,论上也与她不会有任何干系。 她将来想做一名女医,打交道的是洪夫人、『奶』『奶』样的内宅女眷,但,了解一,有什么不好的呢?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派上场。 程丹若拈一颗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盘,心思量不止:陈家明年就会上京,届时,陈老太太极有可能重提亲事。 她必须在此之前,为己谋划出前程。 前程……她的前程,会落在哪里呢? 57 朔望朝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月五,望,大朝,谢玄英一大早就起来洗漱,换公服上朝。 立冬后,人们就不再穿罗,改穿纻衣。此今公服便是纻丝大红圆领衫,没补子,看起来不似常服来得华丽,却更显容『色』。 当然,官员公服穿起来繁琐,早晨既要洗漱,又要梳头,梅韵、梅蕊两个丫鬟根本忙不过来,便叫了竹篱前来打下手。 比起之前不合身份赤金簪子,竹篱今朴素得多,白袄子,蓝比甲,间用银簪,朴素规矩。 朝会起得早,谢玄英起身时才寅时初,困倦得很,懒得和计较,当没看见。 丫鬟们忙碌小半个时辰,方替他穿戴完毕。竹香奉来茶点:“少爷垫垫饥。” 他吃了羊肉包子和半碗牛『乳』,匆忙出门。 此时,天还没亮。 在门口略微等待片刻,靖海侯和谢二一道出来了。父子、兄弟间草草示意,全都骑马出。 路上,越来越多官员汇入上班大军,皆按照品级避让。谢玄英跟随父亲,不必礼让他人,很快来到宫门口。 打卡上班,呃不,上朝。 夏朝朝会经过百年演变,已经很人化了。除了每年冬至、元旦以及帝王生辰大朝会,每个月只朔望两天上大朝。 就是初一、五两天,在京官员从超品公到七品小官,全部要进宫参加早朝。 基本三点起,五点到,等太阳升起来,朝会开始,大家纷纷按照位置站好,陪皇帝开会。 这就和公司开大例会差不多,说都是屁。朝臣们上奏内容,其早就抄好答案,皇帝念两句台词,且请奏不会是机密要紧事。 等到流程走完,大家就可以散会去干活了。 月份,京城天已经很冷。 太阳才冒头,宫殿前只东边一小片地方光,比较暖和,其他都是阴凉地,照不见光还风,品阶低官员少不得多穿两件衣服,免得冻坏。 谢玄英运好,今天站到了阳光下。 为,他升官了。 亲军二二卫,专门负责宫禁宿卫下辖左、右、前、后、中五个卫,每卫五百人,满编,从统领队伍职位上来说,相当于从五品副千户。 但帝王亲卫素来位低权,宿卫负责不是别,是皇宫安危,属于心腹中心腹,哪怕是内阁首辅,进出需要过宿卫安检。 这次来后,今上就以谢玄英剿匪功,给他升了一级,为宿卫副镇抚,直接升到从四品,勋阶跟着涨了,变成骑都尉——副镇抚是职官,即际差事,勋阶等于军衔等级。 站在他前面几步远就是谢二郎。 靖海侯早早给他求了差事,目前是指挥佥事,正四品。 兄弟俩差了五岁。 不过,如果往后看,能看到岁数足以做他们爹、爷爷老前辈,现在还是七品小官,在寒风中瑟瑟抖,风吹白须。 谢玄英站定,冬阳光落在他身上,照得红『色』纻丝袍愈鲜亮。 他光照得暖和,不由抬起头,微微向上一望。 融融暖晕,珠辉玉映。 可怜他身边人,平白黑了三四度,矮了七八寸,憔悴了无数倍。不过,他们没工夫伤怀这,甚至压根没意识到。 谢玄英抬首刹那,周围众人呼吸声,便突兀地顿住了。 方才正嘀咕今天天冷,早饭还没吃,太阳不知道几点出来官员们,齐齐噤声屏,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站之处。 良久,人说出大:“每月朝会,几乎无人缺席,都是谢郎之故。” 翘班是很正常,皇帝不怎么上这种大朝会,底下官员『摸』鱼很合理啊。为什么风雨无阻,不就是为了看大美人嘛。 “咳!”旁边人重重咳嗽,“就你多。” 动静传到最前头。 王尚书瞥过一眼,握着笏板,掸掸袍袖,恭维道:“谢侯爷,三郎半年不见,风姿愈动人了。” 靖海侯但笑不语。 “好儿郎常,谢郎却百年难见。”王尚书慢悠悠道,“许兄,若我是你,怕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许尚书苦笑,摇摇头,但不一语。 王尚书又真心意地和靖海侯说:“侯爷,我是真爱极了三郎,正巧我家孙女多,只要他肯做我孙女婿,一切好说。” 他呵呵笑,朝靖海侯眨眨眼。 靖海侯无可奈何:“大宗伯厚爱了。” 王尚书年轻时就是名才子,二出头就考中进士,入翰林,做编修,是大夏名诗人及……颜控。 他写过一首七绝,一句“帘外桃杏争春芳,满城独看谢三郎”,直接造成春天桃杏花开之,宫门□□通拥堵,差点惊动圣上。 还一句更彪悍词作——“寂寞空庭,愁肠寸断恨谢郎”,开始误以为是他孙女作品。 导致他孙女,京城着名才女王三娘不得不出来辟谣,说是王尚书自己写,下半阙一句“百花季节,盼得来年作东床”。 人问起,王尚书不忌讳承认,他老早就想和谢家结亲,但就是孙女们长得都像他,才华横溢,样貌平平,不好意思上门。 和许家定亲消息传出后,他骂过无数次:“许八面算个屁,就个好孙女,啊呸!” 靖海侯对于这么一个人,在没辙。 “咳。”李首辅清清嗓子,示意众人。 方才还喧闹大殿顿时案件下来。 司礼监太监过来,道是陛下偶感不适,不来了。 李首辅为首,向空龙椅行礼。 礼毕,散会。 大小官员们均『露』出放松之『色』,准备吃早饭吃早饭,上班上班,家补觉不是不行。 谢玄英才想走,一个穿绿『色』圆领袍内使过来,道:“谢郎,陛下传召。” 他顿住脚步,同准备离开谢二点点头,转头跟着内使往宫里走。 这座皇城是这样:平朝会在外门皇级殿,广场比较大,站得下京城大大小小官员,皇帝常处理政务,却是在后面光明殿。 光明殿斜后方是乾阳宫,是整个外廷最里面,为皇帝起居之地,再往后就是后宫了,外男基本不能进出半步。 内使直接将他领到了乾阳宫偏殿,欠欠身:“谢郎稍坐片刻。” “不用了。”谢玄英顿住脚步,就站在廊下,“我在这里等就好。” 内使不说什么,只道:“今风大,我为谢郎斟壶热茶来。” 他恭敬地退下。 谢玄英扭头看向屋里:“出来吧。” “表哥。”荣安公主怯生生地自大红柱子后探出头,“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谢玄英道:“你确太胡来了。” 荣安公主垂着头,默默无言。 谢玄英沉默。 太阳已经完全跳出地平线,寒风收敛。荣安公主咬住嘴唇:“表哥,我,我不是意……你别怪我,成吗?” “我已经知道错了。”眼圈红红,“如果、如果表哥……表哥真想娶许家姑娘,我、我去给赔罪,让原谅我,可好?” 谢玄英倒是惊异,不知道怎么忽然想通了。 “我与许姑娘八字不合,此事已到此为止。”他道,“荣安,我不怪你,只是以后不可再拿身子玩笑。” 荣安公主点点头,破涕为笑。 “表哥。”闪动眸光,“你去江南好不好玩,同我说说吧。” “就那样吧。”他们都大了,谢玄英怎么可能与长篇大论,只抓紧关照,“你不小了,要听陛下,莫要再任妄为。” 荣安公主连连点头。 这样乖顺,倒是叫谢玄英无可说:“天冷风大,快去吧。” 荣安公主眼泪就下来了。 但忍着哽咽,任由泪珠淌落颊边,许久才悄悄拭去:“嗯。”强笑,“耽搁表哥做事了。” 谢玄英看向眼中,透『露』出几分哀『色』。 不止是为,是为自己。皇帝疼爱荣安,远胜过父亲爱惜他,可连都不能心想事成,他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表哥保重。”荣安公主微微屈膝,再待不住,扭身快步走开,一下消失在了乾阳宫后面。 乾阳殿,窗后身着蓝『色』便服皇帝轻轻颔首:“洪尚宫,看来这子,你确花了不少心思。” 侍立在侧『妇』女约四来岁,面容端庄,姿态典雅,恭敬道:“公主纯良,不过一时失言,早悔过之心,臣不过将道理与分说清楚,不敢居功。” “说你功,你就。”皇帝摆摆手,“先前你所奏之事,朕反复思量过了,确,近年宫规散漫,人心浮躁,是该肃正一二。” 洪尚宫道:“陛下,臣还是那句,六局一司架子犹在,可如今女官多为宫人擢升而成,纵然读书认字,焉能以师相待?” 夏朝建立初期,女官均是来自书香之家女子,知书达理,通晓大义,由们负责教导秀女,底足。 但随着后来宦官势力壮大,女官权责分薄,逐渐沦为仆役,如今女官多由宫女提拔而成,对妃嫔毫无底,教导品等同于空。 “要肃正宫规,清『荡』内闱,六局一司须选拔新秀,采选知书达理之辈,如此方能内治。” 洪尚宫诚恳进言。 皇帝其已然心动。他迄今膝下无子,为此多纳妃嫔,可人一多,纷争便随之而来,人人都想拔得头筹,争风吃醋之事屡见不鲜。 他心整顿,可一来,中宫之位空悬,贵妃终究查了一筹,二来,重用宦官后患无穷,且易惹来朝臣抵制。 许,是时候重新启用六局一司了。 皇帝颔首:“你写个折子,细细说明人选,但一点,去年方采选过秀女,这次便不要劳师动众,就在京畿择选吧。” 洪尚宫深深拜下:“谨遵圣意。” 58 水灯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和荣安公主打了个照面,又了一刻钟,被皇帝叫进去。 皇帝正在早膳,头也抬地问:“荣安没哭吧?” 谢玄英一语发地撩起袍角,轻轻跪。 身如青松,衣如红枫,照得整个宫殿都明亮了起来。 “唉,跪么?”皇帝无奈地放调羹,“起来起来,半年前就跪过了,今天没让你跪。” 他容置喙道:“坐,吃过没有?给他上茶,没眼力见的东西,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 谢玄英起身行礼,规矩地坐在杌子上,接过宦官递来的茶盏:“过了。” “赶着上朝,肯定没吃好。”皇帝也是人,平时和一般的长辈并无区别,“陪朕一道些。” 宦官麻利地备好新的碗筷,一个和的太监手持公筷,替他布菜。 谢玄英陪皇帝吃饭的次数太多,已经熟得能再熟,知道该怎么吃、吃多少,才显得生疏也逾越。 反正,看上去得很认真,很好看。 皇帝心神舒畅,又吃了几口。 大伴凑趣:“每次谢郎陪膳,陛总会多些。” 这是从小陪伴皇帝的太监,情分非同一般。皇帝呵呵笑,点点他:“次次都打趣三郎。” 换做其他人,必要诚惶诚恐说么“敢”。但谢玄英这么做,就太生疏了。皇帝并希望他太客。 因而只是点头:“大伴爱拿我玩笑。” “冤死老奴了,谁让三郎止能开胃,更能开怀呢。”大伴振振有词,“陛,这可是老奴的错。” “欸,差多得了。”皇帝说,“三郎要脸红了。” 谢玄英:“……” 他默默放筷子。 宫换上新茶,漱口擦嘴。 做完,皇帝才准备去前面的光明殿处理正。而他召谢玄英来,也止是为了处理小儿的感情问题。 入光明殿,赐座。 皇帝说:“三郎,将你在盐城之,仔细说与我听。朕知道,如今我大夏的卫所,究竟成了么样子。” 谢玄英顿了顿,收敛容『色』:“是。” 十月十五是人节,也就是古代版的老人节,要进行一系列尊老爱幼的活动,么准备寿桃,给尊长拜寿,。 这个节过过,看各家的情况,晏家因为晏鸿之算是老人,应景为他和洪夫人准备了寿桃为点心,但也仅此而已了。 因为,今天还是另一个节日。 元节,水官解厄之日。 设斋建醮,做法,请人诵经,焚表疏,祭祀祖先,吃豆沙包子。 重要的是——夜里要去放河灯,祈求平安。 说人话:出门的日子。 但很巧,洪夫人来了月,行走便。大『奶』『奶』说留来侍奉婆母,被她驳了回来:“难得的好日子,做么去?” 她安排:“孩子放我这里,让老大带你和隐娘一道去,多放几盏,为大郎消灾解厄,祈求他和隐娘平平安安长大。” 关孩子,大『奶』『奶』心动得很,再推辞。 而程丹若更没有开口。今日她已为洪夫人施过针,知道并无大碍,主要是古代没有卫生巾,走路容易各种漏,才好出门的,没必要故殷勤留。 何况,她很期待。 出门很早,分了两辆车,晏大爷和大『奶』『奶』及他的儿隐娘一辆,晏鸿之与程丹若一辆。 程丹若已经在晏家住了一段时间,见过隐娘几次。她是晏鸿之的第一个孙辈,只是大『奶』『奶』生她的时候岁数小,母体能给予的营养有限,孩子生来只有三斤多,体弱多病,常在院子休养,大出来。 难得今天打扮了,娇柔如春柳,十分招人疼惜。 “程姑姑。”晏隐娘行礼,声音有些弱,“您怎么穿了男装呀?” “我随义父一道,穿男装便利些。”程丹若笑着回答。 晏隐娘应了声,没说么,乖巧地待在母亲身边。 大『奶』『奶』心疼儿,知道她没么机会出门,故忍拘在家中,却又怕天冷,叫儿感染风寒,断着人问:“斗篷带上没有?手炉呢?” 忙得团团转。 晏大爷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寻常也大见,此时却抱起儿,安抚妻子:“都备了,走吧,别叫爹。” 大『奶』『奶』这才罢。 水灯会设在清虚观附近,无论士庶,都能进观供奉花果香烛,祈福祝祷。 从观里出来,后头就是京城的河流,附近是河灯摊子,人可挑选喜欢的款式,在河边放入水中,让水神解所有灾厄。 了马车,人来人往,彩灯辉煌。 程丹若竟有些习惯这么明亮的夜晚,一时怔住,莫名笑。 晏鸿之扭头,看见儿子一家三口亲热地说话,霎时失笑。 他这辈子仕途中道而阻,讲尚可,唯治家有心得:婚姻当以情为系,无论是自己,还是长子,都情投合,和和美美。 “隐娘难得出来一回,有丹娘在我身边就好,你自去,必睬我。”他大手一挥,干脆打发了他三个。 晏大爷原本放心,但晏鸿之已经大步进去,小儿正好奇地东张西望,心中怜爱顿生,干脆把孩子抱起来:“既然父亲有三妹照顾,咱就慢慢来。” 大『奶』『奶』面上浮现笑容,口中犹谦逊:“这合适吗?” “父亲说合适,就合适。”晏大爷清清嗓子,垂落袖子,拉住妻子的手,“此地人多,你跟进些。” 大『奶』『奶』面若飞霞,笑盈盈地投来眼波。 一家人慢慢往里走,恩爱无限。 前头,晏鸿之与程丹若已经跨进清虚观的门。 里头可热闹极了,像大年三十晚上在寺庙抢头香的场景,人山人海。 晏鸿之年纪大,受了争抢,示程丹若去供花烛。 墨点早就买来一篮花果,都是道观出品,她只要负责提到神像面前,上供磕头即可。 这里人挤人,多是平民百姓,有男有,有老有少,讲究些的人家,子戴着帷帽遮蔽,贫寒人家,抛头『露』面也忌讳么。 过,走完流程,士庶的待遇就有明显的区分。 晏鸿之能带程丹若往后走,进观里喝茶,普通人家只能离开,渴了在路边的茶棚休息,饿了在街头买两个豆沙包子。 跨过二门,空顿时清净。 小道童引着他走入东厢,那里已经准备好热茶点心,供达官贵人歇脚。 “子真,许久见。”一个干瘦的老头笑笑,“今日好兴致。” 晏鸿之道:“可是巧了,丹娘,快来拜见大宗伯。” 程丹若抬眼,没到这么快就见到半月前八卦的主角之一,面上却动声『色』,上前行礼:“拜见大宗伯。” “哟,弟子?”王尚书精神抖擞,也忘招呼,“三娘,别泡茶了,来见子真先生。” 立在王尚书背后的小娘子出来,大大方方地蹲身万福:“见过子真先生。”她一面行礼,一面觑了眼程丹若,朝她眨眨眼。 程丹若没到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混内宅,跑到外头来的,由对她升起几分好感,也朝她微微一笑。 “义。”晏鸿之坐,随口解释了句,“这就是你家三娘?果然错,前些日子的词我也听见了,好采。” 王三娘道:“闺阁之,敢当子真先生夸奖。” 王尚书却颇为得:“我这些孙里,独三娘得我。”他打量程丹若,“既然是你的儿,可会诗?如以今日水官会为题,赋词一首如何?” 程丹若:“……” “丹娘才开蒙两月,和你孙比,你好思?”晏鸿之怼回去。 王尚书『露』出矜持的笑容:“那让谢郎来也可以。” 王三娘深吸口,忍! 晏鸿之懒得搭理他,反而道:“我俩糟老头子叙叙旧,你出去逛逛,别离观就行。” 程丹若现今的行方针,就是晏鸿之说,她能多听就多听,他开口,立即识情识趣,绝讨价还价:“是。” 两个孩一道退。 屋里传来说话声:“李方平又病了?” 凉风吹过屋檐挂着的灯笼。 王三娘主动道:“我去后面放河灯吧。” 程丹若点了点头:“好。” “你叫丹娘?以前没见过你。”虽然被誉为京城第一才,王三娘却并清高冷淡,快言快语,十分爽利。 程丹若道:“是,才认的义父。” “噢。”王三娘若有所思地瞧瞧她,没有追问,“那你没放过河灯吧。清虚观的莲花灯做得是巧妙,据说道长念过经,水神更容易听见。” 程丹若的交本较为一般,通常靠糊弄接梗:“对,没放过。” 王三娘没在,娓娓道来:“昔年太-祖定都北平,改号北京,有一游方道士路过此地,见水波婉转,金光熠熠,道是天太平之象,遂在此地建观,供奉三清神像……” 程丹若听得入神,知觉就绕到了后院。 太太小姐都在此地,成婚的喝茶聊天,未婚的抓住机会透,聚集在道观后面的水湾处。 路口处,早就仆『妇』家丁看守,圈出一片清净地,供贵玩耍。 明月高悬,宽的小河上飘满了美丽的荷花灯。 灯仅手掌大小,花瓣分明,栩栩如生,烛光染上淡红的『色』彩,顺流而,水波微起波澜。亭子上,穿金戴银的华服孩欢笑着,头上钗环叮咚,富贵安闲。 这是同工业时代的美,诗,婉转,隽永。 程丹若很爱现代便利的设备,但总有一些时刻,得为古代的美而倾倒。 “絮娘,你来了。”相熟的姊妹笑着招呼,冷丁见到她身边站了个身着道袍的人,又吓一跳,“你死呀!” 王三娘乐可支:“瞧你吓的,仔细瞧瞧。” “别捉弄她。”又一娉婷少走亭子,微微笑,“这是谁家姑娘,过去好似未曾见过。” 王三娘道:“许娘,这话好没思,你难道见过京城所有人家的儿?” 原来这就是许家。 程丹若好奇地投去一瞥。 容貌美丽,身材合度,外表没有短板,难得端庄静雅,仪态从容,质上把群芳压得死死的。 59 落水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面对王三娘的咄咄『逼』,许意娘不卑不亢:“不过些许奇罢了。” “偏不告诉你。”王三娘拉过程丹若,取来荷花灯纸笔,准备书写心愿。 程丹若左右混不进她们的圈子,不必讨许意娘,跟着王三娘一旁,问:“写什么呀?” 王三娘见她冷落许意娘,难免『露』出真切一些的笑意:“什么都行。” 程丹若提笔,思忖片刻,忍痛放弃“不婚不育保平安”的心愿,不功不过写“平安顺遂”四个字。 王三娘却是当即写诗一首,放入河灯,顺流而下。 有瞧见,不免道:“三娘行也太冒失,哪怕不说亲,也是尚书门第,若是给哪轻浮子弟捡去,又要惹来风波。” “吴妹妹言之有。”许意娘温言道,“闺阁笔墨,不流落外之手,絮娘三思。” 又看向程丹若,神态平和,“这位妹妹认为呢?” 程丹若品度她行,觉得有点意思,道:“无父无母之,不敢当尚书千金一声姊妹。” “甭她,就她周全识礼,咱们都是不要脸的野丫头。”王三娘冷哼一声,自放了河灯。 许意娘叹气,微『露』无奈之『色』。 程丹若提起袍角,蹲河边放河灯。小灯脱手,便慢悠悠地『荡』开,混入无数花灯之中。 水官解厄……倘若真的有水神,就她送回现代吧。让她没入无尽河流,穿越时间浩海,回那个平等的、发达的、充满希望的时代。 程丹若怔怔立了片刻,倏而失笑。 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梦呢。 十几年了,居然还没有死心。每次看见河流,都想跃入其中,试试能不能回去,却没有一次有勇气尝试。 毕竟,溺死不是一个舒服的死法。 胡思『乱』想间,余光瞥见异常。 几步远处,王三娘本来打算放第二盏祈福的河灯,蹲下来的作却有些怪异。 “王……”程丹若才张,就见她浑身抽搐,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倾倒,“噗通”摔进了河中。 其他女孩被静吸引,纷纷扭头。 “絮娘落水了。”有尖叫。 许意娘反应快,连连吩咐:“快去叫,有谁识水『性』,快下河救!” 程丹若环顾四周,却发现丫头仆『妇』们都不知所措。这是北方,水的不多,通常只有游湖,大户才备下熟识水『性』的仆『妇』。 今天只放河灯,一时要找,竟不知道从何找起。 急救拖不得,程丹若没空等她们找来水的仆『妇』,立时脱鞋下河。 河水冰凉刺骨,亏得不算深,程丹若的身体现代十分接近,保留了游泳的肌肉记忆,没多久便游王三娘身边。 溺水之十分可怕,她没有贸然相救,观察了一下,见她四肢抽,没有抓扑腾的举,这才绕背后,试探着托起腋下。 王三娘双目紧闭,意识全无。 程丹若抱住她,准备折返。谁想这时,背后有喊:“是我三妹!三妹!!” 她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男子脱了斗篷,直接下河过来了。 “三妹,放开我妹妹!”他看见自三妹被一个男抱在怀里,又惊又怒,狗刨着游过来,一夺王三娘,又往原路扑腾。 程丹若拦不住他,又怕王咏絮不能及时得救治,只跟过去。 对面是女眷放灯的斜对面,年青男子的汇聚之地。 “斗篷!”王郎湿漉漉地抱着妹妹上岸,胡『乱』卷起斗篷裹在她身上,“呢?都死光了?叫大夫!” 程丹若忍无可忍:“我就是大夫!放下她,让开!” 王郎愣了一下,这才发现穿道袍的不是个郎君,是位娘子,又见她浑身湿透,登时发蒙。 “让开。”程丹若跪倒王三娘身边,侧过她的脑袋,清除她鼻的污秽,然后解开她的衣领,让她俯卧,双手抱腰提高腹,拍打后背,倒出胃里的积水。 试试鼻息,呼吸还在,再拨开眼皮看看,瞳孔并未扩散。 她俯身贴近胸膛,倾听心跳。 万幸! 心跳居然还算有力。 “我三妹怎么样?”王郎君焦急地问,“她是不是犯病了?” 程丹若没她,观察着王三娘的反应。 她像慢慢恢复了意识,『迷』蒙地睁着眼,身体发抖。 程丹若拽过斗篷,替她保护住核心位的体温:“王姑娘,能听见我说话吗?” “、冷。”她说,“头……晕。” “马上送她去暖和的地方,叫大夫来脉。”程丹若说,“背她,不要抱,让她水吐出来。” 王郎照办,又不放心:“既然姑娘是大夫,不如我同去。” 程丹若一时迟疑。 她脉的功夫比不上老大夫,急救过后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而且自己也落水,最迅速换下湿衣。 犹豫间,已经有替她回答了。 “京城是没有大夫了吗?”谢玄英疾步开,挥手示意小厮赶远处的,压低声音,“欺负女眷,你意思?” 他方才离得远,瞧得不真切,这看清了,火冒三丈。 两个女眷的衣服都湿透了,在冬天穿得厚实,不『露』肤『色』,只是紧贴身躯,多少『露』出女子的身线。王郎倒是,自己妹妹裹得严实,却叫程姑娘这般过去,岂有此? 谢玄英咄咄『逼』,王郎不免心虚。 他是救心切,也是看下菜,换做许意娘和别的小姐,自不敢叫冒着冷风帮忙,可这姑娘未见过,衣着打扮也寻常,难免少些顾忌。 “你要往哪去?”谢玄英解开斗篷,迅速罩在程丹若身上,恨不得揍这伙一顿,“头多少你没瞧见?” 王郎讪讪,往对岸瞧了瞧,已有仆『妇』抬来暖轿,便道:“那往后头去。”他背上王三娘,大步上石桥,径直去对面。 那边,许意娘瞧见,不慌不忙调度手接应,自己上阻拦外男。 可待看清是王郎君,她便主退开,并招呼其他避让,叫他快速送王三娘回观里。 谢玄英转头,看向拧头发的程丹若,深吸气:“我送你回去,师母可在?” “义母不曾来,我自己回去就行。”程丹若拧干湿发,“我认得路。” 洪夫不在,谢玄英哪里敢放她一个回去,已经落了水,再吹冷风,非得生病不可。 “跟着我。”他也上了石桥。 对面的许意娘停下脚步,秀美的面上浮现一丝惊讶。 谢玄英才看清她是谁,亦是一顿。 空气立时安静,似有若无的目光扫来扫去。 程丹若扫了扫他们,略有疑『惑』,原想等等看,可风吹着实在冷,只抱歉地打搅他们:“许姑娘。” 许意娘怔了怔,方才问:“何?” “你看见我的鞋了吗?”程丹若说,“麻烦找来给我,谢谢。” 谢玄英震惊地瞥来一眼:你没穿鞋? 程丹若冷淡地看回去:正常下水谁穿鞋?又不是没穿袜子。 他:“……” 许意娘也有些意外,赶紧吩咐丫鬟她鞋送过来,犹豫地开:“谢郎……” 谢玄英何须她说,早就背过身。 程丹若立时踩进云履:“多谢。” 她瞥了许意娘一眼,知道让谢玄英送她回去,必定要多出很多没必要的麻烦,断道:“谢公子,留步。” 谢玄英正想说话。 “我认得路。”她打断他,“劳驾让让。” 谢玄英不当着旁的面她争执,点点头,转身开。 “你身上都湿透了。”许意娘扫过她湿透的衣领,关切道,“若不介意,我取一套衣裳来予你。” 程丹若摇摇头:“我都捂暖了,再换衣裳反而容易着凉,还是先回去了。你也不必送,我认得路。” 说完,朝她点点头,穿过其他小姐们奇的目光,快步回观中。 七弯八拐院,却见谢玄英又在那里,不诧异。 “我的门。”他解释,“快进屋,我叫去拿手炉了。” 体温正在流逝,牙关颤栗不止,程丹若说不出话,勉强点头,疾步进屋。 晏鸿之和王尚书聊得起劲,见她冒冒失失进来,拧眉:“什么这么急?” “老师,大宗伯。”谢玄英施礼,代为回答,“王娘子落水了。” 王尚书灿烂的笑容冻结:“落水?” 谢玄英道:“程世妹和王五郎救了她,已经送回后头去了,也清醒。” 王尚书松气,赞许道:“子真兄收的女。”他见程丹若头发『潮』湿,知道不适合留下,便说,“时候不早,先一步。” 晏鸿之起身送他,待了,方才问:“怎么回?端端的,怎么落水了?” 程丹若靠在炭盆边上,手脚略微恢复温度,解释道:“王姑娘似是有疾在身,一时犯病,不慎落水。” 晏鸿之吁气,他还当是学生惹出的呢。再瞧瞧程丹若,不皱眉:“你这样可不行,吹了风怕是要着凉,得寻个地方为你换衣裳。” “等炭盆点起来,衣服也干了。”程丹若裹紧斗篷,叹气,“穿穿脱脱,更容易着凉,我这么捂着倒还。” “罢了,那便早些回去。”晏鸿之两步,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平日最不耐烦这些地方,今日来可有?自去,不必管我们。” 谢玄英道:“原想和大司马的大郎说话,也不是什么大。我先送老师回去吧。” “用不着,兴师众的。”晏鸿之摆摆手,又吩咐墨点,“寻个候着,老大一回来,同他们说一声我们回去了。” 谢玄英没法子,只匆忙接过柏木拿回来的手炉,塞程丹若手中,送他们上马车才离开。 不久,柳氏唤出来,说是要回去。 等马车备,她却招手让他上车:“有话问你。” 谢玄英只进去。 柳氏问:“怎么回,你和许意娘照面了?” 谢玄英道:“王娘子落水,王五莽莽撞撞地要带头去,被我拦住了。” 柳氏目『露』狐疑:“关王娘子,你居然沾手?三郎,我可同你说,王其他小娘子,娘可以考虑,三娘……唉。” 她摇摇头:“我也爱她文采,可你也知道,她的病是不了的。” 谢玄英语气微沉:“母亲,还是暂缓婚为。” 柳氏挑眉:“噢?” 谢玄英:“最近太『乱』了。” 柳氏打量着子,饱含深意道:“等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成。可你若是有了心上,难保不定亲。” 母亲的试探,在谢玄英看来洞若观火,平淡道:“母亲言之有,那多等三年了。” 60 上门客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冬夜下水,非同小可。 程丹若回到晏家,急忙泡澡洗头发。洪夫人命人送来炭盆和姜茶,饶如此,烘头发时还了两个喷嚏。 她倒不急,冒虽逃不掉,可她带了不少代『药』物,就算倒霉发烧,也有退烧『药』可用。 丫鬟们却忙得团团转,一会儿烧炕,一会儿捧茶,还问要不要请大夫。 程丹若:“我己就大夫。” “那姑娘快开个方子。”紫苏道,“奴婢马上去煎『药』。” 她无奈,只好报出一个治风寒冒的参苏饮,由紫苏煎了『药』,硬着头皮喝下。 烘干头发,她早早睡下,半夜却觉到一阵强烈的腹痛。 要糟! 大姨妈来了。 程丹若暗叫麻烦,只能叫醒守夜的丫鬟,拿来月事带系好,又喝了热茶,躺回被窝休息。 后接连三天,都在床上度过。 痛不欲生。 她的月事一向艰难,当年和陈老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此后就没有准过。有心调,用『药』却要经过黄夫人的,只能算了,来时针灸几次,也能对付。 好在例假不准,两三个月才来一次。 没想到这次下水一趟,惹出旧病,吃止痛『药』都止不住,差点抠断指甲。 洪夫人对她不差,专程请了大夫来,道寒湿凝滞,“寒湿客于冲任、胞宫,与经血相搏结,使经血运行不畅”。 也开了『药』。 程丹若不得不每天喝苦『药』汁子。 好不容易挨过月经期,免疫力有所回升,代的身体呈出强悍的一面,很快解决掉冒。 但古人对待生病十分慎重,晏鸿停了她的课,要她痊愈才能出门。 无奈下,程丹若只好派喜鹊去前头,问他借书。 “老爷,三姑娘说,想借王尚书和许尚书的文集看看。” 晏鸿眉头高高挑,好半天,又笑又叹:“好,给她!”命人包了好几本文集送去。 白里,程丹若就窝在炕上,借着外头的光线看书。 她对王尚书比较兴趣,先看他的。这一看,果然瞧出许多有趣的事。 王尚书,岭南人,名辞,号厚文,人称厚文先生。他也确实能,出版了诗集、杂文和经义批注。 目前,经义批注卖得最好,因为这算他的科考心得,属于考试辅导书,假如当年的科举由他主持,这本能卖断货。 程丹若没看他这本,首先看他的杂文集。 杂文么,什么题材都有,其中就有对于“天”的论述。具体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按照他对于“”的看法,“随处体认天”,他也心学的。 回头问了晏鸿,果真如此。 心学其实不止一家,阳明心学外,还有白沙学派。王尚书岭南人,学的若水派的论,和承李悟的晏鸿不一家,却殊途同归。 且这两个人,曾同年。 二人同一年中的进士,晏鸿为二甲传胪,入翰林,王尚书二甲三十一,-点还不如他。 但晏鸿因为李悟的死,愤辞官,从此没有涉足官场,王尚书却心在稷,决意留下,继续奋斗,经过数十年的宦海沉浮,终于为六部尚书一。 另外,同年的探花苏子思。 他和晏鸿的友谊就在翰林院结下的,只不过后来也辞官归乡,甚至出家,一心思考哲学去了。 看完杂文集,程丹若就解为什么王尚书的诗那么豪放,直接“恨谢郎”。因为他看到了谢玄英的美,承认他的美,所以宣扬他的美。 这就“随处体认天”。 至于许尚书,没错,他八面玲珑,维持朝廷平衡,正证明了他的政治主张:□□! 心学提倡的个『性』解放,完全与此背道驰。许尚书学派的,并且认为应该抑制心学,重新稳固学的正统地位,达到君臣和谐治世的美好世界。 病愈后,照例的读书,程丹若听晏鸿讲完课,问了他一个问题。 “许、王争,和两派的念分歧有关吗?” 晏鸿问:“为什么会这么想?” “觉。”程丹若说不出所以然,只有一种模糊的预,这种直觉来源于历史的大局观,也源她身处其中受到的波澜。 “身在内宅,对朝廷一无所知,未免空『穴』来风啊。”晏鸿不曾作答,反抛出疑问,“况且,真假,与有何干系?” 程丹若说:“只有些担忧罢了。” 晏鸿:“噢?” “很多事都在变,变得快了。”她闭上眼,肤表有细微的针刺,令她不安。 公元16世纪,哥白尼提出心说,麦哲伦环球旅行。西方正在迎来变化,东方却陷入北虏南倭的危机。 还有,小冰河时期,难以避免的天灾,殖民扩张的开启……历史正在一个关键的分叉点。 程丹若说:“我觉得很害怕。” 晏鸿喝茶的动作顿住,讶异地看着她:“为父虽非显贵,护住却不问题,怕什么?孤老家中?” 程丹若摇摇头,无法告诉他,己究竟在害怕什么,畏惧什么,彷徨什么。 “没什么。”她深吸口气,若无其事道,“病中空闲,胡思『乱』想罢了。” 晏鸿道:“这不在需要『操』心的事。”他拿过书案上的一张拜帖,“这王家的帖子,定了两后来拜访。” 程丹若不由叹气。 他饶有兴趣:“送礼上门还不高兴?” “我救王娘子,就只为了救人,一旦谢来谢去,就不再那么回事了。”程丹若回答,“王家想必也十分为难吧。” 同的救人,上位者救下位者,恩重如山,下位者必须激涕零,肝脑涂地;拯救者和被救者地位相当,便见义勇为,值得结交;下位者救上位者,就忠心可嘉,赏识恩赐。 “我倒希望简单一点。”她叹。 晏鸿问:“想做个大夫?”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老话说,大恩如仇,恩义难偿还的人情债。她希望己救人纯粹救人,给些诊金便了结医患关系。 但在古代,大夫的地位低了。教他父亲的李御医,曾提过在医院供职的情形,给大臣治病就罢了,最怕给皇帝看诊。 跪诊小事,就怕出点差池,全家『性』命不保。 她可以治病救人,但不能做纯粹的女医。 晏鸿笑不语。 两后,王家上门拜访。 护送的王五郎,主力王家四,跟一个王三娘。 大『奶』『奶』已经同程丹若提过王家:王尚书有四个儿子,大房到四房,总共生了七个儿子,六个女儿,可谓人丁兴旺。 其中,王三娘和王五郎均四房所出,四的亲生儿女。 这阵容倒应有义。 王四进门,先笑着与迎客的大『奶』『奶』寒暄,进正堂后,再向洪夫人请安。 “原早就想来的,偏生这几落雪,实在冷得紧,这才拖了两天,还望您不要介怀。”四诚恳地道歉。 洪夫人笑道:“这么冷的天,冻坏孩子可不美,我都一的心思,谈何怪罪呢。” 四笑盈盈地福身:“多谢您体谅。”又看向程丹若,连连夸赞,“不我奉承您,还您和子真先生有福气,这么好的女儿,合该落在们家,换做我,着灯笼都找不见。” 程丹若侧过脸,心想,这还不叫奉承? “家三娘也不差,我怪爱的。”洪夫人礼尚往来,催促丫头给王三娘上茶上点心。 王三娘面『色』略有苍白,笑着道了谢,慢慢吃糕点。 大家客客气气地互相吹捧一会儿,进入正题。 四道:“今我来,不为别的,得叫我家三娘好好谢谢救命恩人,若不丹娘及时下水,我这孩子可就险了。” 话音才落,王三娘立即身,端端正正地朝程丹若福下,肃然道:“多谢姐姐救命恩,絮娘没齿难忘。” 程丹若早已避开她的礼:“王姑娘客气了。有福人,纵然没有我,也不会有事的。” “头一个下去的,光这事,我便要谢。”四握住程丹若的,脱下腕上沉甸甸的镯子,“今后,就同我亲生女儿一。” 程丹若收回,谁想四攥得紧,又不好用力挣脱,无奈地看向洪夫人。 洪夫人笑道:“我们老爷同大宗伯也旧相识,这见面礼,我们收下,可张张嘴就骗走我们家孩子,可不能的。” 她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插』到王三娘头上:“絮娘,我们丹娘才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们姊妹既然有缘,今后就当姐妹来往。” 王三娘大大方方道:“倘若姐姐不嫌弃,我然愿意。” 若再推拒,反倒坠了晏鸿的脸面,程丹若便道:“或许我妹妹呢。” 王三娘说:“我泰平四年的春天生的。” “那我可只能厚颜当姐姐了。”程丹若道,“我泰平三年生的。” 王三娘笑道:“姐姐秋天的生吧?” “,母亲生我那天,舅家送来一筐石榴,故以此为名。” “这可巧了,我生的那天,好大的柳絮,祖父才为我取名咏絮。”王咏絮道。 程丹若不禁说:“人如其名。” 洪夫人见她二人果真投缘,笑说:“们陪我们说话也无趣,丹娘,带三娘去屋里坐坐。” 程丹若应下。两个女孩规矩地告退。 离开正屋,王咏絮就活泼多了:“早就想来谢谢,娘非要我在家闷半个月。呢,为了救我下水,有没有生病?” “赶上月事,歇了几,其他倒不要紧。”程丹若带她走进己的隔院,“地方小了点,不要介意。” 王咏絮说:“我们家人多,我也与姐妹们用一个院子,这儿还清净呢。” 两人在窗边的炕上坐下,喜鹊端来热茶与点心。 王咏絮喝口茶,重重叹了口气。 程丹若征询地看过去。 王咏絮组织语言:“我五哥让我同道‘对不住’,不知子真先生家的,前多有冒犯,请姐姐原谅则个。我替五哥向姐姐赔礼了。” 说着,站来向她深深一揖。 “没什么。”程丹若不得不再次身避开,“我并不在意。” 王郎能毫不犹豫下水救妹妹,可见人品不坏。所以,他不不懂得尊重人,只他的尊重只给与己平等的人。 她真的不生气,只觉荒唐。 王咏絮抿住唇角:“这般大方,我却不知如何好了。明明那才认得,大冷的天,却愿意下去救我,反倒其他人……” “她们不懂水『性』,想救也无能为力。且,溺水人不伸就能救,不知道的人下去,容易弄巧拙。”程丹若宽慰。 王咏絮说:“那也要谢。” “已经谢过了。”他们越激,程丹若越无奈,“换做别人我也会救,请不要放在心上。” 61 试做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王咏絮见程丹若着实不想再被谢,识趣换了话题。她挑了不会错的开头:“你在看我祖父的诗集?” 程丹若看案几上的杂集,点点头:“大宗伯的诗写得很动。” 王咏絮道:“我祖父说,‘真诗在民间’,风雅颂流传千古,皆是自然之音,所以格调与真情,真情为重,只要自真心,雅俗共赏。” 程丹若笑了,又道:“附录还有你的两首小诗,我也很喜欢。” 王尚书的杂文集有诗一篇,附上了王咏絮幼年之作,一咏猫,一咏金鱼,都有真质朴的可爱。 王咏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待我再集些诗词,便也出一本诗集。” 程丹若:“拭目以待。” 王咏絮看了她一眼,倏而苦笑:“姐姐真是情中人,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何年才能达心愿。祖父的诗集录我之作,大家不过一笑置之,我若印刻诗集,必是要连累王家的誉。” 时下,女子出文集本就不多,有些许作品流落在外,也是与夫君合录,这算是夫唱『妇』随的佳话,文人们普遍宽容。但女子单独出一本诗集,难免会被人说道,尤其未婚女子,总让人觉得不大检点。 刻薄一些的,还会与风尘女子相提并。 王咏絮自持文采,亦有才女之名,局限于后宅闺阁,离真正传出诗文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程丹若对古代始终隔了层,不敢贸然提议,只安静倾听。 大约是怕交浅言深,王咏絮点到为止,没有多说,又换了个话题:“姐姐是哪里人?” 程丹若无意隐瞒来历,把身世简略说了。 王咏絮十分讶异。她原以为程丹若是晏鸿之的远房亲戚,家道中落,方才被收为义女,没想到她全族死绝,真正的孤家寡人。 “是我冒失,让姐姐想起伤心。”她不由道,“还道我已经命途多舛,未曾想你的经历,比我艰难百倍。” 程丹若捧着茶盏,等她往下说。 果不其然,犹豫片刻后,王咏絮旧话重提:“姐姐不问我为何落水吗?” “你想说的话,我愿意听。”程丹若没有探究人隐私的习惯,“不想说,我也不需要知道。” 王咏絮道:“其实在京城早就是人尽皆知的,我已经……”她顿了顿,方才道,“那时候我犯病了,才不小心落水的。” 聊起病情,程丹若就精神了,放下茶杯:“痫症吗?” 王咏絮叹气:“姐姐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是大夫,猜的。”她说,“请大夫针灸过没有?” “请啦,祖父专请了田院使为我诊治,说是淤血蒙闭心窍所致,也有吃『药』,只是不见好。有时饮食不调,或气急了,吹了风,便会作一二。” 王咏絮自嘲道,“十岁时,昌平侯夫人过寿,我被台上的锣鼓吓到,当时就犯了病,京城的人都知道我……” 程丹若问:“是下来就有,还是过病才有的?你家里人有没有过?” 王咏絮愣了一下,人家听说这,多半是宽慰或同情,怎的她还问上了。 “抱歉。”程丹若道,“大夫的习惯。” “无妨。”王咏絮升起微弱的希望,“这病,能治吗?” 程丹若说:“痫症可以调养,尽量减少病,也不影响育。” 王咏絮张张,没想到她会把育放嘴边。 “可以让我把脉吗?”程丹若一次遇到癫痫病人,颇为好奇。 王咏絮犹豫下,乖乖伸出手腕。 程丹若认真替她把了脉,又看了舌苔。 舌紫暗,脉弦涩。她忖度道:“是瘀阻脑络症,外伤引起的吧?” “正是。”王咏絮已有几分信服,细细说来,“幼时『乳』母大意,将我摔到上,听说当时没什么,后来被母亲我头上有肿包,方才知道跌了跤。” 程丹若点点头:“已至此,神伤无益,按时针灸,远离水源,早起早睡,少思少虑,活并无大碍。” 王咏絮涩然一笑:“也是,多谢姐姐了。” 两人默契跳过此,又说了些京城的吃食。 过半个时辰,『色』不早,王咏絮方才提出告辞。程丹若送她回正院,和王四寒暄两句,这才结束一的社交。 -- 王咏絮与母亲、兄长回到家,免不了说起今日的。 王四听闻始末,不禁叹息:“没想到竟是孤女,身世也委实坎坷了些。” “我观她举止虽有粗疏,是个磊落的人。”王咏絮点评,“不以习医为耻,不讳言过往,亦不见谄媚逢迎。” 王四问:“听你的意思,是个可以结交的?” 以王家的处,绝不可能有恩不报,但怎么报,就要仔细斟酌了。倘若她是小户人家的姑娘,那么,王家备一份厚礼,四收她作义女,再为其父兄谋一份前程,就算是十分妥当的报答了。 可这在程丹若身上行不通。 她是晏家的义女,洪夫人也委婉拒绝了王家的意思,又无父兄在世,实在是无处下手。 总不能送钱吧?这也侮辱人了。 “母亲,程姐姐不难相处。”王咏絮说,“她就算是个小家子气的,看在这次救命之恩的份上,我也尊她一‘姐姐’,何况人不坏,自该真心结交。” 王四叹气,人情债可不好背,但一时想不处别的法子,只好道:“既然子真先能收她为义女,人品必然不差。无她出身如何,我们拿她当正经小姐来往就是。” “下月家中赏梅,我下帖子请她来。”王咏絮说。 王四流『露』出怜爱之『色』:“好,都依你。” 她有二子,唯独一女,偏还是为自己疏忽,挑了个冒失的『乳』母,害得女儿这般文采,说不好亲,屡屡遭人嘲笑。 屋中,程丹若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王咏絮的病例,并回忆癫痫相关的知识,抄录在下方。 来到晏家不缺笔墨后,她就开始整理病例了。这么做,也没有具体目的,只是将脑海中的知识汇集记忆,方便查阅复习。 “姑娘。”喜鹊为她换上热茶,试探着说,“王家姑娘可有邀你参加宴会?” 程丹若问:“什么宴会?” 喜鹊道:“王家有个梅园,栽种红梅上千,每年冬都要请人作诗赏梅,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赴宴,若姑娘也能,便能多结交些朋友。” “没有。”程丹若搁笔,“你很想我吗?” “姑娘既然身在京城,自然免不了交际。”喜鹊和紫苏一样,虽然不见得对她有多忠心,但前程在她身上,自然盼她更好,“有人领着,半功倍。” 程丹若说:“人家请就,不请也实属正常,大恩似仇,有恩情在,反倒不好交朋友。” 喜鹊『露』出失望之『色』。 “先别说这个了。”程丹若道,“我有个单子,你能不能寻人替我买来?” 喜鹊是家子,母亲是洪夫人的陪嫁,这点小难不倒她,应下道:“姑娘想做什么?” 程丹若:“『药』。” 她安身立命的是医术,可行医经验不足,如今也无处刷病例。正好先前得了一些香器,已经用得颇为顺手。 可以试着做一些简单的『药』物了。 “东西不多,瓦楞子、冰片、山羊油脂。”她说,“再给我弄些小罐子。” 喜鹊不明所以,但都记下。 她做麻利,过了三就弄到了手。 程丹若尝试制作冻疮膏,也简单。 “将瓦楞子煅透,为末,水飞『乳』细,加冰片,共『乳』细末,以山羊油熬化,调和膏”。 小白鼠就是院子里的小丫头。 气渐冷,她们手上都了冻疮,且开始溃烂。 她每人一小盒,令她们每日涂抹,且中午唤来,挨个查看是否有效,在实验日志上记录。 效果还不错,但对于没有溃烂的冻疮,似乎不对症。 于是又做冻疮『药』水,主要分是红花、酒精、樟脑。 程丹若决定尝试提纯酒精。 她翻阅《香谱》,有一记载名为“大食水”,即蔷薇花『露』,每日沾一点涂抹在耳廓处,用法与香水一模一样。 拿问晏鸿之,他道确有此物,过是舶来品,但自宋代后国内也有仿作,但均非最原始的蔷薇(即大马士革玫瑰),多用本花卉。 程丹若说:“熏蒸花『露』,应该有一专的器物,那个东西长什么样?” 晏鸿之大致描述了一下,又说是酒器,酒坊里常用来做烧酒。 程丹若服了。敢情在放大镜有了,蒸馏器也有了,莫非中国过风雅,才在代医学上慢那么多? “我想要一套这种器具。”她说,“还想要一与水晶眼镜相仿之物,想请义父帮我寻人制作。” 迟疑片时,又道,“我愿意出一百两。” 晏鸿之挑眉:“你才多少积蓄?这东西哪里值一百两?” 程丹若松气:“那就好。” 晏鸿之说:“水晶之物,我有家相熟的铺子,你拿图纸来,叫人定做就是。至于花『露』蒸具倒是难,酒坊的器具大而笨重,你们女儿家用的倒不多见。” 她立即道:“我可以画一个,若能定做最好。” 一边说,一边已经铺纸,迫不及待添水磨墨,预备画图。 蒸馏器的制作并不难,热源不需要酒精灯,温度计做不出来,暂且忽略,关键是烧瓶和冷凝管。 烧瓶为了不爆炸,一定要是蒸馏烧瓶的形状,使受热均匀,而冷凝管为没有水泵,采取的是面蒸酒系统的冷凝款式,外层使用冰桶。 正好,冬冰雪随处可见,不愁没有原料。 蒸馏的原理,古人不算陌,晏鸿之瞧见,只称赞:“看着小巧多了。”又看看工艺,觉得不难,随手问,“回头替你弄来,这是打算改个花『露』方子?” 程丹若摇头:“做『药』。” 晏鸿之一脸大煞风景的无语。 “不。”他摆手,“不能白得奖赏,年前,你得合一味香出来,什么时候做了,要的东西什么时候给你。” 程丹若原就不好意思白得蒸馏器,闻言立即应允:“好。” 62 赏梅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才入门香道,不选太难,挑了一个巧,为:赵清献公香。用原料非常少,白檀、玄参、『乳』香三味而已。 最重要是,赵清献公是北宋时有名铁面御史,与包拯齐名,“平时以一琴一鹤自随”,苏轼称赞他“玉比其洁,冰拟其莹”。 因此,这味合香香气且不说,意思十分美好,比一听就狎昵江南李主帐中香安全得。 香还未做完,王家帖子已经到了。 程丹若还视若寻常,喜鹊却先喜形于『色』,提前为她盘算起当日要穿衣,每天与紫苏一道做鞋做荷包,十分上。 而,赴宴已经是十一月末事了。 京城飘起细雪,干碎雪沫子洋洋散散,坐在烧热屋里看,确实很美。 但程丹若捧着手炉,坐进马车去王家郊梅园时,看见了路边赶路百姓。他们穿着打满补丁夹袄,冻得拱肩缩背,『露』出手上全是溃烂肿块。 京城贫苦百姓其实不算惨,大户人家好脸面,总有人施粥施『药』,善些,还会送旧衣。 可这样场景,落在生长于新社会程丹若眼中,仍令她恐惧。 她畏惧这个时代残酷,怜悯他们不易,也害怕自己会沦落到那样地步。 “快把帘子放下。”大『奶』『奶』关切地说,“瞧把你冷。” 程丹若顺地放下棉帘,挡住灌入冷风。 “别怕。”大『奶』『奶』宽慰道,“虽说今儿去人,你只消跟在我身边就是,你大哥官职不高,咱们也不掺是非。” 程丹若轻轻“嗯”了声。 大『奶』『奶』瞥去一眼思量。说实话,程丹若不是她喜爱女孩儿,她没有令人如沐春风社交本事,谈吐举止不招人疼,优点是安分守己,平日里安无事是好,这会让却显得有些闷。 “大嫂。”她开口,终于像个初次入社交场小姑娘,打听道,“王家请是谁家人?” 大『奶』『奶』细细说明。 程丹若认真听,努记。 到了梅园,才惊觉今日来人真是不少。马车一辆接一辆,目不暇接,且出十分有趣滑稽避让场景。 首先,按照《夏典》规定,官员之间有严格避让规则。比如说,三品官员见到公侯驸马,引马回避,遇到一品,引马侧立,遇二品,驱右让道。 等、级、分、明。 那么如何分辨车舆等级呢?一品到三品,间金,银螭;四、五品,素狮;六品至九品,素云,看装饰就知道是几品官家车或轿子。 但规定是规定,实际是实际,要是人人遵守规定,就没有所谓礼崩乐坏,僭越成风了。 这个“坏”是内阁开,最开始,内阁位卑而权重,可以不让尚书,后来因为各各样情况,反正胆子大敢不避让。久而久之,高位可避让低位,比如谁不敢要锦衣卫实际负责人避自己车马,反过来要避开对方,低位避不避高位,要看高位是实权还是虚衔。 死记硬背品级是无用,只有掌握京中政治风云,才在避让上得应手。 程丹若嘴上:受了。 里:有『毛』病。 不过吐槽归吐槽,她仍十分认真地围观了一阵,方才随大『奶』『奶』进去。 晏大爷目前官职不高,正五品户部郎中,在京城里不算什么,拿到王家帖子,主要还是看晏鸿之面子。 姑嫂二人进屋略微寒暄后,就被带到偏厅喝茶。 偏厅里太太小姐们,是爹或丈夫官职不高但清贵一列。比如翰林学士,正五品,负责给皇帝讲课,五品侍读侍讲,《五经》博士,负责乡试、会试考试,殿试收卷。 大『奶』『奶』与诰命仿夫人们聊天,顺带介绍程丹若。 听闻是义女,夫人们面『色』淡淡。不过晏鸿之是名士,士林名声极佳,她们不会傻到作践,着点点,只不理睬罢了。 这让程丹若松了口气。 她开始观察今天来客。 根据大『奶』『奶』介绍,身边太太小姐低语,客人们分为三拨:一拨以偏厅之人为代表,是文坛清流,职位偏低;一拨是同僚,尚书家,侍郎家,全是一等一高官;一拨是亲眷,王家结亲各户人家。 有意思,联想到所谓内阁名额之争,就更有意思了。 程丹若在晏鸿之那里补习过常识,本朝内阁大学士,非尚书、侍郎不可任。也就是说,最高权机关人,必定兼任尚书或侍郎。 六部尚书加侍郎,总共十八人。当,因为有兼任情况,或许不足此数。 内阁名额一般有几个呢?四到六个不等。 如今,李首辅已经快七十岁人了,今年又屡次告病,就算坚持,又再守少年?届时,内阁空出名额,就会落到其他十几个一二品高官身上。 她正回忆着要点,突见正厅王大太太起身,与其他妯娌一道去门口迎接。 如此慎重,必有贵客。 “安国夫人嘉宁郡主到了。” “安国夫人是谁?”程丹若问。 大『奶』『奶』嘴唇翕:“贵妃之母。” 程丹若恍。惯例,戚封为承恩侯或承恩公,贵妃不是皇后,父亲便没有获得爵位,只有母亲封了一个国夫人虚衔。 “两家有亲?” 大『奶』『奶』道:“王尚书长孙女嫁到了贵妃娘家。” 程丹若有点意:“是么?” 清流文官孙女嫁戚,真不拘一格。 “柴妃贤德,颇有善名。”大『奶』『奶』倒是对这家人评价不错,“柴家子中举后方来求娶,不算辱没了。” 程丹若马上给柴贵妃提了一个等级。 好家伙,女为贵妃,家里人还知道上进,如下一辈再考中进士,妥妥延续三代后起之秀。 王尚书这门亲事,结得不亏。 此时,安国夫人与嘉宁郡主已经进了二门。 安国夫人略富态,衣着华贵,不过也就是普通贵『妇』人打扮,举止普通,毕竟原先只是寻常人家主『妇』,好在女儿入宫年,家里富裕有些年,未曾『露』怯。 “亲家好。”安国夫人十分客气,不摆贵妃之母架子,气地招呼,“今儿我来晚了。” 又命身边姑娘问好,听话音是她女儿,贵妃最小妹妹。 王老太太自说不晚,又要向嘉宁郡主请安。 “可折煞我了。”嘉宁郡主盈盈道,“不请自来,做了恶客,嘉宁向老太太请罪了。” “哪里话。”王家四个媳『妇』连忙凑趣玩,“郡主来,才是为我们增添光彩呢。” 这话看似有些谄媚,但在座之人均不作此想。 因为,嘉宁郡主是个美人,艳若桃李,靡颜腻理,赤金红宝石面大红织金缂丝裙袄,完美地衬托出了她华美。更不要说身后还有四个宫人,一个捧手炉,一个捧披风,一个捧拂尘,最后一个怀里居抱了只松狮犬。 程丹若低啜茶,想,国『色』天香,是牡丹之美。只有皇家才养出这样傲气且贵气女孩子,因为她们真高人一等。 较而言,许意娘为人臣子,就少了那一份盛气凌人,如兰花,更清雅端庄,美在养与内秀。 “早听闻王尚书家梅园是京城一绝,可憾我身在封地,未曾一见。听闻安国夫人今日赴宴,我便厚颜求了太后,过来开开眼界。” 嘉宁郡主妙语如珠,将前因后果解释明白,毫无骄矜之气。 众贵『妇』不由对她升起几分好感。 程丹若隔着挡风隔纱,若有所思。 客人已经到齐,赏梅会正式开始:已婚太太开始听戏,未婚小姐们被放去梅园游玩。 当,王家爱文,少不了文人墨客最爱写诗活。 王尚书给彩就是:宾客不许采摘梅园之花,魁首除。 梅花不值钱,值钱是这份殊待遇。 戏开场后不久,王三娘丫就悄悄过来,带程丹若去王咏絮会合。程丹若虽很想听一听一流戏什么样,但想想还是过去了。 作为东道主,王咏絮同姐妹们一道接待客人。年纪大些,就她、四娘一道写诗投壶,岁数小就几个妹妹到园子里游玩。 “程姐姐来了。”王咏絮携了她落座,同熟姊妹们介绍,“这就是那天救我程家姐姐,子真先生认义女。” 程丹若少不了要与初见女孩们互认过。 许意娘朝她点点,道:“今日才算正式认识了。” 程丹若瞧瞧她,倏而:“你好,许姑娘。” 许意娘道:“既在京城,今后时常来往。” 程丹若,寻偏僻角落坐下,听她们说话。 一群中学生聊天,可比已婚太太们有趣。大家先是点评今日茶,再是糕点,后在所有人默契推中,飞快进展到最热话题。 “嘉宁郡主……出乎预料美呢。”一面说,一面睃向许意娘。 许意娘不声『色』:“金枝玉叶,自非同一般。” “也不知道会不会久留京城。”不知道谁家小娘子,估计偷听了父兄聊天,居迫不及待地分享八卦,“听说是想在京城说门亲事呢。” 王咏絮白她一眼:“好不知羞,开口闭口亲事——你是怎么知道?” 那小娘子敢口无遮拦,家中当受宠:“就是听说啊,郡主那样容貌,也不知道配了谁家郎君。” “咳。”许意娘清清嗓子,“这不是我们置喙事儿。絮娘,往常你是第一个作诗,怎今日既无笔墨,也无丹青?” 王咏絮拿帕子掩口咳了两声,懒洋洋道:“前些日子着了凉,这会儿还提不起精神,今就不作了——你呢?” 许意娘道:“年年作梅花诗,也怪无趣。” 两个姑娘交换个眼『色』,又飞快错开。 程丹若拈起一颗樱桃,徐徐失。 王咏絮许意娘好似是对,是尚书孙女,一个文采斐,一个养出众,免不了被互比较。但此时,她们又非常默契地意通了。 今天做什么诗没有意义。 彩必是嘉宁郡主。 她们既不想故意写一首差陪衬,又不夺魁打脸,干脆不写。 傲气又聪明,比柔娘婉娘厉害得。 尤其许意娘说“年年”“无趣”,格意味深长。 不愧是京城贵女。 糖渍樱桃很甜,蜂蜜在舌尖化开,甜得人发颤。程丹若不由端起茶盏,慢饮一小口,化去口腔里甜腻。 又想,女孩子们在后面坐,嘉宁郡主却没有来,到在还在前,看来她先前猜测没错。 王尚书是礼部尚书,假如真提起过继,他发言权极大。 嘉宁郡主今天就是来刷好感度。 被父亲单独派到京城,为兄弟前途探路女孩——必了不得。她会怎么做呢? “程姐姐。”王咏絮不知何时走过来,拉着她手,“我知道你不爱作诗,咱们一块儿出去透透气。” 程丹若欣同意:“好。” 63 雪中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梅园的梅花真的很美。 隔绝了底层的艰难与凄惨,红色梅花绽放在枝头,映衬着不曾扫去的白雪,暗香阵阵,幽气浮动,恍如仙境。 程丹若披着一件石青银鼠斗篷,这不是老鼠皮做的,应该是鼬科类动物,具体不明,里面是动物皮毛,外面是缎子,好看又保暖,就是不大实用,沾了雪就必定会湿。 但富贵人家要的就是不实用,要避风雪的是穷苦人家。富家小姐赏雪,自有丫头打伞,自己捧着手炉,一点都不冻手。 程丹若不想叫喜鹊吹冷风替自己打伞,便提议:“絮娘,我们在廊下避风的地方站一站就好。” 王咏絮无所谓:“也好。” 两人在小楼的背风处坐下,丫头们提前铺好棉褥子,确保不会冻到小姐们娇嫩的臀部,这才退到几米外候着。 王咏絮问:“程姐姐觉得,我家这园子如何?” “很美。”程丹若实事求是,也很好奇,“种了这么多梅花,不开的时候,园子做什么用?” 王咏絮道:“借出去呀,有的是人想在我王家的园子开诗会酒会,得来的钱财正好维持周转。” “梅花这么多,酿不酿酒?” “我家的梅花酒名为‘暗香饮’。”王咏絮略显得意,“我今年也酿了两坛,若是成了,送姐姐一坛如何?” 程丹若道:“多谢你美意,但我不许义父饮酒,被他知道我得了酒,必定是要埋怨我的。” 王咏絮抿嘴一笑,对她与晏鸿之的关系有了更深的了解。 又问起她近日都在忙什么。 “做药。”程丹若说,“试验了两个治冻疮的方子,效果尚可,对了。” 她佯装才想起来,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我翻了些书,这是治疗痫症的几个针灸方子,下次你遇见大夫,或许可以问问是否有用。” 论医术,她肯定不及古代中医,但她有最完善的医学资料,很多是眼下尚未有人总结论证的。 王咏絮谢过她好意,接过来看了。 程丹若莫名惭愧:“字写得不好,见笑了。” “看得出来。”王咏絮到底小,没养出空口说瞎话的本事。她跳过这茬,“多谢姐姐惦记。” 程丹若摇摇头:“举手之劳,希望能帮到你。” 要她给王咏絮治病,她自问没信心,但提供几个好方子,交给御医论证,那是真算不得什么。 “两位妹妹好生清闲。”两人正在说话,许意娘不知从何处漫步过来,“也容我躲一躲。” 王咏絮轻嗤:“看来郡主过来了,众星捧月的人不是你,可是觉得寂寞了?” 许意娘叹了口气,忽然反击:“絮娘,定亲也好,退婚也罢,均非我能决定,你纵爱慕三郎,又何必对我咄咄逼人?” 王咏絮差点跳起来:“你别胡说八道!我就是看不惯你的清高样,同谢郎有什么关系?” “说的好。”许意娘点点头,“如今偌大个京城,谁都可能嫁三郎,唯独你同我不能,最不该生分。” 王咏絮冷笑:“你以为我嫉妒你?呸!我王咏絮不是见不得别人好的,你大大方方欢喜,我自然祝福你,偏你一副都是父母之命的样子。丢了婚事,我真心想安慰你,可你到好,无悲无喜,弄得我像跳梁小丑,好,那我就幸灾乐祸,你就是活该!但凡你争取一二,都不至于弄丢良人。” 许意娘苦涩道:“你要我如何争取?婚姻大事,岂容我一晚辈置喙?” “亲事未定,我怎敢欢喜?若我那时轻狂,今日便真无立足之地了。”她诚恳地说,“我知你心善,可多少人名为安慰,实则看我笑话,我不能丢许家脸面。” 王咏絮抿住唇角,神色略微缓和。 许意娘又道:“若我像你受祖父偏宠,我……”话到嘴边,倏地沉默,少顷,叹息道,“罢了。” 她起身,好像什么都没说过,恢复以往的端庄从容:“郡主既然来了,你我总得露面。” 王咏絮正想回敬两句,忽见一丫鬟提着裙角,疾步走来回禀:“姑娘……” “怎了?”这是王咏絮留在厅里留心情况的丫头,若有什么动静,能最快过来回禀,以便应对。 丫头蹲身:“郡主听闻园子里有冰湖,说想去瞧瞧,四姑娘已经带着去了。” 王咏絮无话可说,作为主人,当然要遵循贵客的心意:“既然大家都去了,那我们也去吧。” 她叫丫鬟送来雪帽,三人带上一道进园。 进入梅园深处,才知道什么叫“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楼阁消失了,天地之间只能瞧见白雪和红梅,美得令人心颤。 沿着曲折的小径,她们进入梅园深处。 王咏絮和程丹若讲解:“园子后头有一小湖,如今湖水冻结,正好坐冰槎。外头的不安全,你既然来了,不妨一试。” 程丹若确实好奇,等到了地方一看,敢情是冰橇。 冰床是大红木头做的,四面有低低的阑干,大小有一人独坐的,几人共坐的,由健壮的仆妇在前面拉着,倏忽而过,十分刺激。 王咏絮抛开之前的种种,兴致勃勃道:“这会儿天不阴了,正好滑几回,程姐姐敢不敢坐?” 程丹若立时答应:“好啊。” 难得有的玩,不玩是傻子。 然而,堪堪命人去拖冰床来,便见一行仆妇过来,拿着木头栅栏,准备隔湖。 王咏絮喝止:“没瞧见我们在玩么,这是做什么?” 仆妇忙道:“三姑娘,老爷说要带人在湖心亭赏雪,叫我们隔开一些,免得冲撞女眷。” 王尚书的需求名列家里第一,王咏絮再遗憾,也只能到湖边的水阁歇息。 好在嘉宁郡主通情达理,且宫中亦有冰床可玩耍,道:“正好累了,歇一歇,也该作诗了。” 于是,大部队挪到湖边水阁,上茶上点心,备纸备笔墨。 王咏絮本不想参与,却被嘉宁郡主拉住:“早听闻王家三娘文采斐然,为京城第一才女,你若不敢写,我写了又有什么趣味?” 许意娘也没逃过。 王咏絮的脸色微微一变,旋即道:“咏梅诗,我是真做不出来了。不过郡主的小狗着实可爱,可准我赋诗一首?” 嘉宁郡主和气道:“那可再好不过了。彩环,将黄耳抱来。” “是。”宫人抱来松狮犬,给众位小姐们玩耍,“它今儿有些怕生,姑娘们莫要靠太近了。” 话虽如此,不是谁家都准养猫狗的,尤其岁数小的,乍然见到毛茸茸的松狮,怎么看怎么可爱,喜爱非常。 王咏絮瞧几眼,心里就有了,略作思忖,不过一炷香,便提笔写下一首《喜松狮黄耳有感》。 文辞活泼,清新隽永。 她颇为自得,刚想请朋友们一观,忽然就听见众人簌簌起身,窃窃私语。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抬头,果不其然,远处湖心亭上来了几个人,干瘦的老者是她祖父,坐在他下手的年轻公子,身穿黑色缂丝云纹的大氅,翻出来的一层白色皮毛光洁油滑,一丝杂色也无,乃最好的上品狐皮。 王咏絮心里蓦地窜出火气。 又是你! 她攥紧手指,气得发抖。 “絮娘?”程丹若无意间瞧见她的异常,不由关切,“你还好吗?” 王咏絮委屈死了:“为何每次都这样?!” 不是犯病就好。程丹若略微放心,又不解:“什么每次?” 王咏絮死死抿住嘴角。 只要审美不扭曲,没人不爱谢郎,但喜爱也有前提——没犯着自己。而她已经不止一次,因为谢玄英受委屈了。 十岁那年,她为诗会准备了一首极好的诗,打算一鸣惊人,然后大美人来了,大家都在看美人,哪怕夺得魁首,大家也不讨论她的诗,就讨论美人。 烧毁的大量诗稿,夜不能寐的推敲……呕心沥血的作品,比不过谢郎美貌。 王咏絮学不到脏话,不然真的有很多脏话要讲。 此后数年,类似的事情总是不断上演。大家毕竟同属大夏的权贵社交圈,总有几次碰见。 但凡谢玄英出现,女眷的话题就会是他。 永远是他! 就凭一张脸! “我真不明白,为何祖父今天又请他?”王咏絮憋不住,低声抱怨,“明明今天是我们王家的赏梅会,不是他靖海侯府的。” 程丹若顿时莞尔。 “我倒是觉得,大宗伯是个妙人呢。”她说。 王咏絮:“何意?” “世间的良辰美景,其实不易得。”程丹若望向湖心亭,道,“谢郎之美,就好像雪中红梅,舟上晚霞,月下芙蓉,都是偶然邂逅才能看见的东西。” 王咏絮微怔。 “花会凋谢,美人会老,彩云易散,琉璃总碎。”她道,“谢玄英最好的年纪就是当下。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没有变成庸碌世俗的普通男人,是空中纷扬落下的雪,还没有沾到泥泞——这样的时刻是很短暂的,看一眼少一眼。” 不知为何,这话说得王咏絮有点脸红。 她清清嗓子,冷静下来:“姐姐的论调倒是新鲜。” 程丹若:“他确实很美啊。” 王咏絮没法反驳,与她一道眺望远处。 湖心亭的积雪没有被扫去,厚厚地堆在八角檐上,像一顶厚帽子。周围是疏密错落的梅林,嫣红的梅花傲然开放,不畏霜雪,晶莹的冰珠挂在枝头,被日光晕染出七彩的散光。 琉璃水晶世界,本就已经很美很美了。 奈何谢玄英更美。 他坐在亭中,拈着一只小巧的建盏,徐徐饮下杯中之酒。于是,白皙如玉的面颊上,微微渡染醺意,墨研般的双眉自然浓密,衬出眼中蕴藏的光彩。 程丹若在心里做了总结:眼睛很亮,鼻梁很挺,嘴唇很美,身形很直。 以及,穿着大氅都能看出腰,腰真的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死了,读者又热烈要求,那就搞一下营养液加更叭 因为隔壁在双开,只能逢3w加一次,请多谅解 如果后期力有不逮,会截止活动,我争取答应大家的一定做到,办不到的也和诸位说明白 另,我写文的风格就是这样~,内容和人物都有用,推动下一波剧情,但更得慢 读者这个阶段养肥跑路的很多……希望大家再坚持一下,晚点抛弃我qaq 言归正传,许意娘的话别有深意 小剧场二则: - 1、 今天的丹娘:男人没结婚前才是最好的,结婚就庸俗了 婚后的丹娘:……我庸俗 2、 普通女孩看小谢:谢郎真美 未来老婆看小谢:腰真的可以 这,就是现代女性和古代女孩的区别吧[do]:,, 64 狗疯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不爱参加宴会。小时候,被长辈们搂进怀里揉搓,长大了,被男人称赞,被女人围观。 烦都烦死了。 但社交这中事,是每个权贵的必修课。 谢家和王家并非姻亲,文武官员也最好不好私下来往,王家的赏梅会,一向同他没什么关系。 然而,王尚书是个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的人。 他亲自下帖去请。 虽然是名帖,但与亲自相请无甚区别。谢玄英既是晚辈,又是官场后辈,哪里当得起他如此盛情,只好来了。 王尚书既为文坛顶流,自不是一般庸俗之辈。 他对谢玄英的喜爱溢于言表,却不招人厌,来都来了,邀他去湖心亭赏雪,没有拒绝的道理。 雪景确实很美,热好的酒也十分香醇。 最重要的是,谢玄英才落座,就觑见对面的水阁有个熟悉的人。 不可思议。 哪怕因为练习射箭,眼力较一般人好些,他也没想到居然真的只一眼,就将她从群芳中辨认出来。 今日赏雪赏梅,众女的衣着都差不多,正红的,胭脂红的,海棠红的,清一色的红。 论华贵娇艳,非嘉宁郡主莫属,论别出心裁,还是王咏絮的鹅黄对襟袄,论仪态自不必提,还是许意娘婀娜多姿。 程丹若的打扮其实不走心。 她随大流,穿的玉红色对襟长袄,白色宽襕裙,金簪子金手镯,总之体面是不差什么,却也泯然众人——今天的姑娘,十个里八个这么穿。 为何能认得出来呢? 心里有一个人,竟有这般不同吗? 谢玄英困惑又新鲜,不由又往水阁投去一瞥。 “谢郎,我家的梅花如何?”王尚书问。 谢玄英道:“好。” “好在何处?” 他说:“赏心悦目。” 王尚书哑然。这还真是很心学的回答。 “我同你老师乃是故交。”他很快换了话题,“今后可多多来往。” 谢玄英道:“大宗伯厚爱,晚辈愧受。” 王尚书笑说:“你放心,我的帖子就算递到陛下那里,陛下也是要赞同的。” 谢玄英轻叹口气,唇边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王尚书的帖子是真的传到陛下面前了,写得特别好,花团锦簇,大意是: 今年冬天,我家的梅花开得特别好,我真的好喜欢梅花不畏风雪的傲骨,所以想邀请大家一起去我家赏梅。但只有梅花,就好像餐桌上只有佳肴,没有好酒,再美味都不足以尽兴。 我思来想去,夜不能寐,终于想明白缺少了什么,是你啊,谢郎。试想想,那日白雪红梅,如果能有你的容光,那么我的梅园就会像仙境一样美好。 所以,谢郎来吧,我备好美酒,备好佳肴,备好最美的梅花,等你来同我一道欣赏。 就,很肉麻。 但皇帝深以为然,道:“王卿相邀,何妨一赏?” 谢玄英只能来,并且还要好好欣赏,明天上班再转述给皇帝。 “我敬您。”他执壶倒酒。 正好再看一眼水阁。 可这回瞧,惊觉异常。女眷们惊慌地散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尚书也发现了,眯眼看去。 这是怎么了呢? 狗出了问题。 -- 一刻钟前。 松狮犬黄耳受到了女孩子们的热烈喜爱。程丹若亦然,她也喜欢小猫小狗,但考虑到没有疫苗,不敢贸然抱,远远观察了一会儿,想知道它亲不亲人。 谁想竟发现些许异常。 小狗一落地,就避开了想抚摸的女孩,躲到桌椅下。 “能把它抱出来吗?”有人问。 彩环答应,蹲下来哄狗。 小狗凶狠呲牙,口角留下大量涎水。 程丹若不由问:“它平时也这么怕人吗?” “不是的。”彩环尴尬道,“黄耳平时乖得很,也亲人,这几天大约是见了太多的生人,这才吓着了。” 她想方设法,试图把狗抱出来,免得被郡主责骂:“黄耳,来,来呀。” “平时也这么多口水吗?”程丹若眉关紧锁。 彩环:“不是,这两天才……啊!”她方才把手伸到桌下,这会儿一时走神,没留意就被狗咬了口。 狗的牙齿何等尖利,真的用力撕咬,直接啃出血洞,撕下皮肉。 彩环疼得要命,手掌鲜血直流。 “离那只狗远点。”程丹若不确定狗是不是得了狂犬病,但没有疫苗,一旦感染上病毒,真的半点法子也没有。 她扭头寻人:“有没有网兜?把这只狗弄出去。” 丫头们面面相觑,迟疑不动。程丹若是生面孔,既非主家,又无威信,且这是郡主的狗,谁敢随便动手? 这一慢,就晚了。 黄耳连平日照顾自己的丫头都咬,已经没有多少神智可言,狂吠两声,从桌子底下窜出来,见人就咬。 离得最近的是一个小姑娘,才十二岁,被吓得跌坐在地。眼看就要被扑脸,旁边的丫鬟倒有几分忠心:“姑娘小心!” 竟然直接挡在她面前。 黄耳扑她个正着,牙齿啃住脸孔,撕咬下半张脸皮! “啊!”丫鬟惨叫一声,顿时头涌鲜血,恍如恶鬼。 “快躲开!”程丹若赶紧叫她们散开,水阁地方不大,松狮体型小,光咬人腿就够麻烦的了。 当时,许多人正在窗前作诗,提笔凝思,注意到这边的响动,还有些不满。 “安静些,作诗……啊!” 惊叫此起彼伏。 还是许意娘镇定,本与嘉宁郡主说话,见状马上叫人:“捉住那只狗!” 嘉宁郡主更是又惊又怒:“来人!打死那只畜生!” 不知道是不是黄耳颇具灵性,感受到了杀意,还是纯粹被声音吸引,竟然转头朝里面奔了进来。 一只疯狗迎面跑来,哪怕松狮犬的体型不算很大,也不是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够对付的。 可丫头们听见命令又如何? 被啃掉半张脸的丫头就在眼前,人都是怕死的,再忠心的人,本能也会阻止她们自寻死路,更不要说多数人的忠心,压根没到豁出命的份上。 倒是有几个颇具胆色的姑娘,虽不敢上前捉狗,却将手上的茶盏、砚台丢过去。 黄耳放过了她们,盯住了一个闭眼喊叫的女孩:“滚开!走开!!啊啊!!!” 它调转方向,正要扑上前,突然当头泼来一盆水。 对水的畏惧令它止步,却也令它愈发狂躁,扭头盯住袭击自己的人。 程丹若端着铜盆,慢慢后退。 麻烦大了。 怕水,狂躁,流口水,这只狗十有八-九得了狂犬病。 但凡被咬伤,处理再及时也没用。 “嘘。”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众人,“到外面亮的地方去,不要叫。” 危急时刻,人们缺少的未必是胆气,而是专业知识。不认识的几个姑娘,朝她微微点头,捂着嘴巴,你拖我,我推你,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她们当然是聪明机灵的那一拨。 可还有反应慢的,胆子小的,别说跑了,连站都站不起来,瘫倒在椅子里,瑟瑟发抖:“别,别过来。” 原本,黄耳对这样不动的人没什么反应,但她们太紧张,眼睛紧紧盯着,反倒被狗认为是挑衅。 它伏低身,露出尖利的牙齿,寻找扑咬的机会。 然后,背后响起动静,它扭头躲开,居然又是水,茶水。 程丹若找到一盏没怎么喝的茶,把残茶泼了过去。 黄耳彻底被惹怒了。 它放弃其他人,牢牢锁定程丹若。 程丹若缓慢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恐惧。 她不是不怕疯狗,可水阁里的女孩子,最大十六岁,开春就要成亲,最小的才十二岁,第一次被母亲带来这样大的社交场合。 这不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人被碾碎也不过顷刻。 一条狗而已,扭头就跑,过不去自己的良心。 假如我被咬了……程丹若吐出肺里的气,心想,那也是命。 穿到古代有什么意义呢?活了十几年就这么辛苦,死掉也干净。左右无父无母之辈,没人会为她伤心。 她拿起火盆边的火钳,紧紧握在手中。 黄耳想扑上来,但被她挥舞着铁钳给吓退了。 “吼。”它四肢僵硬,口水滴滴答答,喉咙里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喘不上来气一样。 “程姑娘。”许意娘已经被丫鬟拉到门口,“快出来。” 程丹若扭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命仆妇们自外面关上窗户,只留门,显然预备将狗关里面。 她点点头,不敢将后背暴露给疯狗,慢慢往后挪。 黄耳穿过桌椅下方,始终与她保持一到两米的距离,不肯放弃。眼看她离光亮处越来越近,它也就越来越焦躁,跃跃欲试。 “把窗打开。”程丹若怀疑自己走不出门,赶紧开口。 许意娘略有迟疑,窗都不高,若是狗急跳窗,外面这么多人可不好办。 “开窗!”王咏絮却吩咐,“给我把窗打开!” 这里毕竟是王家,她的话比许意娘管用,仆妇们开了窗,怕狗从窗户跳出来,远远躲开。 水阁顿时亮堂不少,黄耳畏光,动作又慢了起来。 外头传来嘉宁郡主的声音:“抓住那个畜生。” 四个健壮的仆妇,手持木棍出现在门口。 这刺激到了本就狂躁的黄耳。它不顾一切,朝着程丹若狠狠扑了过去。 她立即抬起火钳格挡。 犬齿咬住了铁,咯吱有声。 口水淌下,程丹若飞快松手。 狂犬病毒都在唾液里,她可不敢保证自己身上没有小伤口。 但火钳一丢,武器也就没了。 程丹若背靠在墙上,四处摸寻可以防御的东西:最佳选择是杌子,可惜离她有点远了,椅子也是,被带的东倒西歪,弯腰扶起来不现实。 铜盆倒扣在地,拿不到,岸上的笔墨纸砚也无用场。 倒是香炉……她背贴着墙,挪到旁边,想去拿墙角的铜鸭炉。 明亮的光自窗扉照入。 隐约间,她看见有什么东西朝自己飞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黄耳避开仆妇挥下的木棍,朝她的小腿扑了过来。 程丹若猛地砸下手中的炉子。 “哐当!”尖锐刺耳的落地声。 没砸中?她低头一看,黄耳就缩在她的脚边。 心差点跳出胸膛。 好在她马上发现并没有疼痛。定睛再看,黄耳被一支箭穿透,鲜血洇开,但还没断气,扑腾着四肢想要挣扎。 程丹若唯恐被抓伤,赶紧躲开,谁想一迈步,不仅没能如愿躲开,反倒被拉了个趔趄,“噗通”摔在了地上。 额头磕在香炉的一角,痛得差点落泪。 什么情况?她捂着额角扭头,这才发现,扎透黄耳的箭不仅穿过了狗身,还很巧地穿过她的裙角,把她牢牢钉在墙边。 程丹若无语。 谁的箭法这么好,描边呢? 远处,湖心亭。 谢玄英的动作僵住了。 王尚书赞叹:“谢郎的箭法名不虚传,准头奇佳啊。” 谢玄英痛苦地闭上眼:“大宗伯。” 王尚书:“何事?” 他:“能不能……不要说是我射的箭?” 作者有话要说:考虑到我写文言文痛苦,你们翻译文言文估计也痛苦 有些地方就直接上翻译了,大家觉得ok不? 古言定律:宴会必出事=0= 本卷重头戏开始~ 平时的小谢:英勇无双,箭无虚发 偶尔的小谢:救了老婆但总是会出点意外 丘比特:我的错?下次别用箭不就得了(ˉ▽ ̄~):,, 65 意难言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虽然谢玄英试图用美□□惑王尚书,但王尚书坚持正义,大义凛然地拒绝了他做好事不留名的行为。 程丹若被送到休息的花厅,换了条裙子,出来就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了。 她:“……”隔湖射过来的箭,不能要求太多。 反正这不是最重要的。 嘉宁郡主带来了一只疯狗,差点咬死人,才是关键。 王家反应很快,叫大夫来替受惊的小姐们诊脉,给两个丫头治伤,将众人撤离水阁后,叫护卫活捉了黄耳。 戏继续唱,只不过观众不见大半。太太们关心孩子,各自寻到自家女儿,搂在怀里宽慰。 而女孩们无一不窝在母亲怀中,脸色煞白,惊魂未定:“那只狗好吓人。” 胆子最大的,也不过说:“它把一个丫头的脸都撕下来了。” 话音未落,就被母亲拧了嘴巴:“就你话多。” 她吐吐舌头,趴在母亲肩上不作声。 大奶奶与程丹若情分寻常,可出了这样的事,自要关心。然而,她急匆匆赶到里面的卧室,却见她已经换好裙子,正给王咏絮扎针。 王咏絮惭愧道:“今日害姐姐受惊,本就过意不去,还劳你为我操心。” 程丹若死里逃生的次数太多,已经麻木,道:“没什么,快别动,若非大夫说可行,我也不敢对你下针。” 王咏絮乖乖躺好。 大奶奶在外头叫了一声:“丹娘?” “大嫂,我没事。”程丹若挑开帘子出去,解释道,“絮娘有些不适,大夫又不便为她下针,便由我代劳了。” 大奶奶拧眉,瞧着她肿血的额角:“脸上是怎么了?” “磕了下,无碍。”程丹若问,“其他人可好?” 大奶奶凝视她片时,缓缓摇了摇头。 “那便好。”她欠欠身,“嫂嫂受累了。” 大奶奶道:“你这样也不好再出去,这边妥了,便随我早些回去。” 程丹若并无意见:“是。” 半个时辰后,针灸结束,她向王咏絮告辞。 王咏絮拉着她的手,诚恳道:“下次我单独请姐姐。” 程丹若笑着应下,提前半日结束了今天的社交。 一路无话。 回至晏家,墨点已候在门口:“老爷让三姑娘去一趟书房。” 大奶奶有些惊讶,程丹若却思忖一刻,笑了:“好,我也想寻义父,换好衣裳就来。” 脱掉外头见客的衣裳,拆掉紧绷的发髻,金簪手镯通通卸掉,再洗把脸,换上家常旧衣,终于能松口气。 这才到前院书房,准备同晏鸿之说说今日之事。 然而……“郡主已经回宫请罪了。”她听见一个尾巴。 程丹若停下脚步,诧异地看向来人。 这人怎么又在? “世妹。”谢玄英朝她点点头,假装专注于正事,张嘴想往下说,却忽然顿住,忘记自己刚才说到哪里。 幸而晏鸿之不曾留意,大为讶异:“这是怎么了?” “跌了跤,过几日消肿了就好。”程丹若不以为意,“还想同义父说明原委,如今看来,您都知道了吧。” “知是知道,却不知你跌得这么狠。”晏鸿之关切地打量,“要不要紧?请大夫没有?” “不用大夫,只是皮外伤,过两日自会痊愈。”程丹若说。 晏鸿之却命老仆拿熟鸡蛋来:“淤血须揉开才好。” “我是真不要紧,倒是被咬的两个人,怕是没得救了。”程丹若喝口热茶,犹且惊魂未定,“那是条病狗,只被舔到也可能会死。” “果真是疯狗症?”晏鸿之问,“我记得书上说,服雄黄酒四十九日,或可救。” 程丹若摇头:“真的是疯狗症,必死无救,区别只在于有的人立即发病,有人却会潜伏一段时日,但只要出现症状,药石罔救。” 晏鸿之轻轻吸了口气:“是意外,还是?” “疯狗病不会突然出现,黄耳一定是被得病的动物咬了。”程丹若客观分析,“是不是意外,难说。狗喜欢扑鸟扑耗子,被过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谢玄英道:“要做最坏的打算。” “若是人为,也太过歹毒。”晏鸿之皱眉。 “狗发病是不可预知的。”程丹若道,“只伤嘉宁郡主,或是身边的丫头,有什么意义呢?” 今天的意外确实很严重,黄耳只是吓着诸多女眷,咬伤的是丫头和宫人,已经要让嘉宁郡主回宫请罪,换做主子,事情必然更难收场。 即便如此,闹得王家的赏梅会出现这种事,今日嘉宁郡主刷的好感度,顷刻清零不说,恐怕还要扣成负分。 可这里有个问题:没人能控制狂犬病的发作。 也许它之前就会发病,或是回去以后才出事,这都说不准。 然而,谢玄英摇头,轻声道:“狗有可能在人多时发疯,就足够了。” 程丹若顿时拧眉,半晌,问他:“会排查吗?” 谢玄英摇头:“多半不会。此事难以查证,嘉宁郡主闹出来,才真得罪人。” “所以,会算做意外?” “是照顾的宫人不经心,害郡主之犬患病。” 她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果然学医之人都心软。谢玄英默默想着,解释说:“这是最好的结果,牵连的人最少。” 程丹若无言以对。 真相,在宫廷和朝廷从来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那,人命呢? 晏鸿之叹口气:“咱们是要白吃这个亏啊。” 程丹若回神,忙道:“我不要紧,只是自己没站稳跌了一跤。” 谢玄英端茶的动作一顿,又给放下了。 “我只是……只是好奇而已。”她笑说。 晏鸿之瞅瞅她,问:“你心里怎么想?” 程丹若说:“看不清,不好贸然猜测。” 晏鸿之失笑:“还以为你会说丰郡王呢。” “应该没这么简单吧。”她困惑,“虽然看起来获利,却也有了嫌疑,齐王府不会咬他吗?” “当然会。”晏鸿之微微笑,“所以,现在谁也不知道真相。” 程丹若难免遗憾,又看了谢玄英一眼。 他:“……” “咳。”晏鸿之忽然叫人,“墨点,扶我更衣。” “是。”墨点马上搀住他老人家,扶他到旁边的耳房如厕。 时机太巧,谢玄英心头一跳,蓦地起疑。 但来不及深想,程丹若忽然开口:“谢公子。” “何事?”他立时集中精神。 她犹豫片刻,歉疚地笑笑:“谢谢你救我,然后就是……”话头盘桓在口中,不知是否该往下说。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迟疑,低声道:“但说无妨。” “是许姑娘。”程丹若为难道,“她同我说了一些话,我想,应该是希望我转告给你,你……” 她征询地看向他,拿不准主意是否要说。 谢玄英果然十分在意,闻言转头,直直看向她的脸。 这是想听的意思?程丹若揣摩他的眼神,试探道:“她说——” “我、不、想、听。”他一字一顿道。 她立时噤声。 谢玄英抿住唇角,注视她的面孔。换下了外出的大衣裳,家常的旧衣是洗过很多遍的料子,颜色褪了大半,只能隐约看出淡淡的红,衬得她脸色更苍白,额角的伤口更可怖。 差点被疯狗咬到,又摔得那么狠,见着他,居然开口说许意娘。 “若非她多此一举关窗,我早射死那只狗了。”天知道在湖心亭,他看到许意娘命人关窗,心里多想骂人,“你还替她说好话?” 程丹若:“……她又不知道你要射箭。” “你——”他气不打一处来,好险才忍住了,“许氏反复无常,她可没你想的那么好。” 定亲前,谢玄英对许意娘毫无印象,这会儿婚事黄了,倒是看明白了:“她利用你,你看不出来?” 程丹若平静道:“我知道。” “那你还提?”他竭力压低嗓音。 “我以为你可能想听。” 她弄不清楚谢玄英在想什么,好似对许家怨气很大,然而那天水官会,许意娘就站在那里,他却不避讳,反而瞧了一眼。 好像又是有些情意的。 今天许意娘说的那番话,表面上看,是对王咏絮敞开心扉,可若真是如此,为什么要当着她一个外人的面说? 谢玄英救她数次,她不介意当次传声筒,但……他怎么这般生气? 思忖少时,她决定简单点:“如果是我误会了,对不住。” 谢玄英深深吸了口气,忍着不说话。 沉默间,晏鸿之回来了。 谢玄英倏地起身:“时候不早,我得回家将此事告知父亲。” “合该如此。”晏鸿之笑道,“你的孝心,为师收到了,定好生观赏。”他看向窗边案几上的红梅,赞道,“王家梅园,名不虚传啊。” 程丹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瞧见两个白瓷瓶里的梅花。 瓶中梅和林中梅相比,少了一份恣意孤傲,多了些精巧明媚,别有风姿。 晏鸿之好似兴起,随口问:“丹娘今日匆匆而返,怕是不尽兴,不如予你一枝,多赏些时日?” 程丹若却说:“我已经赏过了,还是放在师母屋里……” 话音才落,身边就是一阵风,谢玄英施完礼,掉头就走。 “谢郎,你要的瓶子找来了……”老仆捧着一个苗条的美人瓶,话没说完,人影已经绕过影壁。 他无奈地回禀:“老爷,这瓶?” “换一个吧。”晏鸿之拈须微笑,“三郎说得对,左边的红梅,还是美人瓶更绰约些。” 程丹若看看他,再看看瓶,心想,文人真是风雅,连个花瓶都有这么多讲究。 谢玄英坐在马车里,差点没把自己气死。 王尚书给了他三株梅花,为什么送两株到晏家,她就不多想一想吗?辞了梅园就跑来老师家,难道是巧合?还不是想避开人,看看她跌得狠不狠。 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不害羞,一点都不问他为什么也在。难得说几句话,竟然提起许意娘,那可是差点和他定亲的姑娘,她就半点不介怀吗? 谢玄英气恼又苦闷。 他从来不知道,喜爱一个人,竟要吃这么多苦头。更悲哀的是,气还没消,心却已经软了。 受此惊吓,她没事人似的,怎么可能呢?怕是无可依靠,即便害怕也不得不强颜欢笑。 没事,不要紧,自己跌了跤……都说的什么傻话。 倘若她今日已嫁他为妻,就好了。 他不用遥遥看着,唯恐为人说闲话,能够直接出现在她身边,问她何处伤着,揉一揉额角。 夜半时分,若她梦魇惊醒,自能温言宽慰。 可,婚姻千般好,如何才能成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的重头戏:迫害小谢 暗恋一个人,是要吃很多苦的哟~~ 小剧场时间。 1、 小谢:你为什么要帮许意娘说话? 丹娘:你当时看她了 小谢:我没认出她才看的! 丹娘:隔一个湖都能射中动的狗,几步外你看不见? 小谢:…… 2、 小谢:你说什么傻话,这是不要紧的事吗? 丹娘:不然呢? 小谢:快和我结婚! 丹娘:为什么? 小谢:这样你就不用笑,可以哭了:,, 66 相中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宴会结束后,王家人各有各的忙碌。 四个儿媳要收拾残局,看着仆妇们收拢东西,又要命人打扫楼阁。姑娘们倒是早早回府歇下,除了王咏絮。 她被王尚书叫去书房说了会儿话,主要讲明今天水阁的意外。 王咏絮记性好,记得清清楚楚:“许意娘在和嘉宁郡主说话,程姐姐头一个发现不好……先咬的宫人,我没瞧清楚,地上都是血……许意娘叫人关窗户,郡主马上叫了人来,说不必管狗,只要救人……” 王尚书听得颇为入神。 完了,若有所思:“你那个小姐妹叫什么?” “程丹娘。”王咏絮道,“今日也是她为我施针。” “噢?刚刚受此惊吓,还能为你治病?”王尚书感兴趣地问,“该不是你记错了人。” 王咏絮道:“怎么可能?谢郎的箭钉住她的裙子,她还摔了跤呢。” “是么。”王尚书沉吟道,“我倒是听说许家丫头应对得当,小小年纪,已经颇为沉稳老练。” 王咏絮有点脸红。她今天是东道主,刚出事时也乱作一团,是许意娘先想出的关窗打狗,又安抚吓哭的小姐们。 但她不肯称赞宿敌,道:“还是多亏程姐姐,不是她想法子引开狗,我们都跑不出来。” 王尚书笑笑,却没接话,敲敲桌子:“行了,你回去吧,叫你爹来。” 王咏絮告退,叫王四爷进去。 王四爷三十几岁的人,在老父亲面前乖顺得像孙子:“爹。” 王尚书沉吟:“老四,五郎的亲事,你和你媳妇有数没有?” “还未。”王四爷老实道,“这孩子有些疏漏,到现在才考了个秀才,怎么都得考个举人,才好同人家说亲呢。” “举人,你也是个举人,有个屁用。”王尚书叹气。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进士出身,文坛顶流,四个儿子却不是个个争气。王四爷中举后便无寸进,全家只有王二爷在外为官一方。 幸好孙子多,有几个会读书,不至于断代。 “五郎性格纯善,粗枝大叶算不了什么毛病,娶个好媳妇就是了。”王尚书琢磨道,“你们这一房难的是三娘,她这病不好说亲事,我有数,咱们家养得起一个姑娘,我告诉你,不许胡乱为她定亲。” 王四爷忙道:“爹说的就是我想的,三娘嫁出去委屈了,不如不嫁,左右两个兄弟与她感情好,总有她一口饭吃。” “这就好。”王尚书道,“我想到一门亲事,若是能说成,倒是良缘。” 王四爷立即说:“爹说好,那肯定好。我们都听爹的。” 王尚书满意地笑了。 -- 撷芳宫。 嘉宁郡主坐在偏殿的炕上,斜靠着软枕,下首坐着一位肃然的老宫人。 “我被算计了。”嘉宁郡主咬紧牙关,美丽的面容满是不甘,“功亏一篑。” 老宫人道:“幸而不曾酿成大祸,万幸!” 嘉宁郡主缓口气,面上不由浮现几分笑容:“没想到谢郎的箭法这般好,多亏了他。” 老宫人照顾郡主多年,与乳母无异,见她眼带笑意,不由道:“来时郡主还有些迟疑,如今可是愿意了?” 嘉宁郡主微微红脸,却大方道:“原以为是夸大其词,世间哪有如斯美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她到底有些害羞,顿了顿,征询道,“现在想不借力也不成了,但靖海侯府真的能靠向我们齐王府吗?” “靖海侯府与王府一向亲近。”老宫人说,“要老奴说,侯府已经赌对一次,何妨再来一次?再说,这是两利的好事,谢三郎非嫡长,有了王府撑腰,将来在府中未尝不能一搏。” 嘉宁郡主颔首:“能拉拢靖海侯府,自然是大大的助力,但这门婚事要成,恐怕并不容易。” 老宫人瞥向正殿的方向。 主仆交换了一个眼色,均知道荣安公主的旧事。 齐王府要与靖海侯府联姻,最大棘手的未必是靖海侯夫妇,而是曾经搅黄过一次婚事的公主。 毕竟是皇帝的亲生女儿,谢皇后唯一的血脉。 “麻烦了。”嘉宁郡主按着太阳穴,“不能让荣安记恨,这可怎生是好?” 她是齐王最疼爱的女儿,自小当男儿教养,比起其他囿于后宅的姐妹,她更有担当,更具魄力,齐王这才将她单独送来京城。 然而,这也使她在后宅之事上,有些不太得心应手,一时没了思绪。 老宫人就负责弥补短板:“郡主,此事不难。” “噢?” “许氏女在前,无论下一个是谁,荣安公主都难免嫉恨。但是,有一个人,她永远不会恨。”老宫人露出笃定的微笑。 嘉宁郡主嗔怪:“你个老货,还同我卖关子?快说。” 老宫人道:“郡主,一个女人永远不会恨一个她爱的男人,只有谢郎提出这门亲事,荣安公主才无计可施。” 一语惊醒梦中人,嘉宁郡主恍然失笑:“你说得对,这又好办了。” 老宫人恭维:“以郡主的样貌才情,谢郎只要不是木头,必是手到擒来。” 嘉宁郡主端起茶盏,并不接话,脑海中却有了思绪:“准备一份厚礼,过几日我亲自送去侯府。” 要搞定一个男人,得先从搞定婆母开始。 -- 月明星稀。 程丹若拥着被子,独坐在床帐中。 她睡不着,闭上眼,白日刻意遗忘的场景,便会在脑中徘徊不去。 当时拼着一腔悍勇,想着死就死了,活着也没趣,然而真的活了下来,又不可能不后怕。 那可是狂犬病啊。 换做其他伤病,还能抢救一下,染上狂犬病毒,可以马上写遗书了。 但她不能表露出来。 晏鸿之似乎很欣赏她的镇定,她的理智,她就最好不要像小姑娘,哭哭啼啼追寻安慰。 反正……也没什么能安慰到她的。 能保护自己的,只有她自己。程丹若抱住膝盖,慢慢闭上眼。 原来的匕首已经钝了,最好想办法再弄一把,不能问义父开口,蒸馏器已是白得来的,不能老占老人家便宜。 哪里能买到好一点的刀呢? -- 霜露院。 谢玄英正在把玩自己的匕首收藏。 武勋人家,少笔墨纸砚都不会少了弓箭驽马,匕首即是武器,又是装饰,随便找找都能翻出好几个。 但这些不是都适合送礼。 是的,送礼。明明回来的时候,还在气人拒收梅花,这会儿又心血来潮,琢磨着送什么才合她心意。 簪环荷包,完全不能考虑,太过明显,怎么都得等表明心意后再说——何时表明心意?至少得先解决眼前的事,获得一段时日喘息,再和老师道明原委……一言以蔽之,还早。 谢玄英最烦心这个,念头打住,重新回到礼物上。 笔墨纸砚?老师那里定不缺这些,即便绕过老师的视线,她也不会要的。 但匕首……这不是送个女孩儿的礼物,可谢玄英莫名认为,程丹若或许会要。 她不止爱针线,先前遇见倭寇时用的匕首就贴身放置,怕是也爱刀剑。 这柄青白玉龙纹的不成,陛下赏的,这柄黄金嵌宝的也不行,也是陛下给的,这把烧蓝的是自家的,但削铁如泥,伤着她的手就不好了。 挑挑拣拣,翻来看去,最终挑中了一把仕女匕首。 铜制,刀身窄,仅两指宽,但坚韧锋利,是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送给他的,取其精巧轻盈,赠予女子也不突兀。 他掂掂分量,颇为满意。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送才合情合理,她才愿意收下呢? 思考一夜,无所得。 翌日,早起上班。 宿卫军的职责是护卫皇城的安全,十日换一个大班,三日一小班,还有每天六班两翼的轮替。 作为主负责人之一,谢玄英除了日常上班,每月还需值班,一次三日。 在值班期间,他需要每天几次抽查宫城各个岗位的情况,有没有人擅离职守,睡觉打盹的,宫禁是否严格。 夜里,他要带人一晚三次巡视,确保宫城安全。如果有什么突发事件,里面的人需要外出,必须将合符核对,确认无误后,由他同意开门,并在次日将此事回禀给皇帝。 除却以上的本职工作,谢玄英还要时刻准备被皇帝传召。 有时候是正事,比如皇帝准备四处散步,要他随侍,有时候纯粹是无聊,见到好看的花,新得的画,上供的什么东西,叫他过去凑趣。 不要小看这份工作。 执掌宫门,就知道皇帝传召了谁,随侍君侧,就能时刻感应帝王心情。更不要说碰见上供的好东西,皇帝高兴就赏点给他,全是外快。 父母在,不分家。 谢玄英的私房钱基本上都是皇帝给的……咳,总之,这是门好差事。 他做得也尽心竭力。 上午无事,吃过午饭,传召就来了。 皇帝问起赏梅会,他如实回答。 “一只疯狗。”皇帝玩味地重复,“你信吗?” 谢玄英:“狗确实疯了,臣亲眼所见。” 皇帝:“装什么傻。” 谢玄英无奈道:“陛下,狗又不会装疯。” 皇帝赏他个白眼,改而问:“你既然制服了疯狗,嘉宁可有好生谢你?” “大宗伯赠我梅花,我便走了。”察觉到皇帝的闲聊心态,谢玄英适时改换了自称。 皇帝:“跑这么快?” 谢玄英:“……” 皇帝心情大好,拉他下了一盘棋,赢得十分开心,赏他一碟点心。 谢玄英就带着点心回到值班房,分与他人。 在宫城值班的同僚不少,比如每天值班的大臣,看钥匙的司钥长,负责巡逻的校官,等等。 大家对于谢玄英的圣眷早已习以为常,并认为合情合理:“谢郎回来了。” “诸位辛苦。”谢玄英将点心分与同僚,收获一片“人美心善”的赞誉。 无趣又平淡的一天,过去了。 接下来两日,他值守宫中,偶尔与人闲聊几句,拼凑出赏梅会的后文。 嘉宁郡主派人送礼去了王尚书府上,也去了他家中,又以照管不利,处罚了宫人彩环。然而,彩环被罚跪没两日,就发病而亡了。 丰郡王没有任何动作,风平浪静。 三天过去,他结束值班回家。 路上,王五郎叫住他,向他打听:“谢郎,你可知子真先生家的那位程姑娘,脾性如何,可是个贤惠的?” 谢玄英顿住脚步,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67 好亲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近日,程丹若终于拿到了心心念念的蒸馏器,买来烧酒,尝试酒精提纯。 过程自然不易,没有温度计,难精准把控,酒精容易燃烧,还得时时刻刻注意不要引发火灾事故。 至于显微镜,做是做出来了,光源却难,且忘记要平整的玻璃片,只能打发人重新去寻。 此外,“玩物丧志”的前提是功课不能差了。 临近年关,晏鸿之忙归忙,每隔三日必抽查她功课,背不出来文章,或是作诗不够精心,他也不打手板,罚她抄书,不抄完不许弄实验。 程丹若背诵倒是没出过差池,诗却难做,实在没有灵感,胡乱塞了一首,隔日就被罚了。 罚抄《李太白文集》,宋刻本,据说十分珍贵。 她抄的手腕酸痛,昏天暗地,没留意到王尚书居然亲自上门拜访。 还是晏鸿之叫她去,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提亲?为我?礼部尚书的孙子?”程丹若少见地震惊了。 这是什么样的展开,没记错的话,半年前她的婚恋行情还是陈知孝?一口跳到尚书之孙,开玩的吧? 她问:“大宗伯拿您取?” “不,厚文是认真的。”晏鸿之慢条斯理地说,“王家四房,只有二房为官,老大恩荫,四房不成低不就,只是一个举人。孙辈里,五郎既非嫡长,如今也只是个秀才,约莫将来顶天了是个举人,你不算攀。” 程丹若:“……” 只是个秀才?顶天了是个举人?在你们大佬眼里,秀才举人这么不值钱吗? 晏鸿之兴致盎然:“这门婚事,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忖度道:“有点意外,您二位是不是有什么默契,才结亲家?” 晏鸿之但不语。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王五郎怎么也是尚书孙子,找一个四五品小官家的嫡女也不难,凭什么要娶一个孤女? “这同你无关。”他说,“你我父女一场,你若点,我便为你准备嫁妆,开春亲,年尾成婚——丹娘,你不小了。” 程丹若拧眉。 她怎么都没到,此时此刻,居然会出现一条康庄大道。王家门第好,看王咏絮就知道,家风不会太差,王五郎虽然不算好,也绝对过得去。 至少他不草菅人命,虐杀奴婢,纵马伤人……算是一个正常的“人”。 最重要的是,尚书孙子的正妻之位,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吗? 没了。 这是古所有女子都在走的“正道”,人人如此,天经地义,她一个孤女奋斗到如此地步,已经算翻身逆袭。 踏上这条路,后半辈子就稳了,和其他女孩一样站到同一个起-点,只消努力奋斗就必然能看见成功。 漂泊的日子能够结束,再也不寄人篱下。 “平心而论,”晏鸿之敲敲桌子,感慨,“这门婚事不差,错过了,下回我不见得能为你找一门更好的。” 程丹若:“我白。” 他说:“那你怎么?” 她诚实地说:“我有一点心了。但……” “但?”晏鸿之捋捋须,微,“你见一见五郎?” 程丹若说:“不,他一点都不重要。” 王尚书既然上门,证王五郎要么没意见,要么没资格有意见。 晏鸿之挑眉。 她说:“我能不能好好一?” “然,年前予我回应即可。”晏鸿之深大义。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程丹若还是一如既往地抄书背书,洪夫人每日针灸,窝在房间里翻书做药。 偶尔,大奶奶会叫她过去聊天,做做针线。不知是否是错觉,程丹若总觉得,自赏梅会后,大奶奶对她添了分亲近。 快,到了十二月初八。 腊八节,要喝腊八粥。 古人将这做一件大事做,提前数日便准备起来。佛寺还会将自家煮的粥分信众,因为这天也是释迦摩尼得道的日子。 腊八粥的原料是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去皮枣泥等,熬得浓稠,再在上面以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白糖、红糖、葡萄作为装饰。 这是一碗粥?不,这是季节限的颜值单品。 好看,也挺好喝,前提是趁热。 谢玄英收到的就是宫里赐下来的腊八粥,御厨装饰得花团锦簇,但口味……也知道。 趁余温尚在,全家喝了,沐浴天恩,回再喝一碗自家的。 上班后,皇帝还会赐下腊八面。 就,过节呗。 但谢玄英心情不好。 尤其进入腊月后,各府大节小节不断。他必去的亲眷家,总有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还有亲戚家的亲戚,不管是男的女的,腻上来就喊三郎。 这时候,他觉得这些表兄弟还不如表姐妹呢! 女子总更矜持些。 上来就拉手真的讨厌,又不是丹娘……不,不她。 谢玄英扼制法。 下班后。 他带上一盆暖洞熏开的牡丹花,直接去了晏鸿之那里。 “冬日牡丹,有风情。”晏鸿之戴上老花镜,欣赏难得的反季节花卉,“不过,无缘无故送重礼,三郎,你有所求啊。” 谢玄英:“我在老师家小住日。” 晏鸿之:“……快过年了,你来干什么?” “家里人来人往,不能安心读书。”他理由正,“老师这里清静些。” 这话不算说谎,靖海侯府自今上登基以来,便炙手可热,每逢年节,送礼的马车能堵一条路。 人来人往的,说安静读书,避着不见人都不行。尤其谢玄英美名在外,大家都一睹绝世风采。 靖海侯呢,似乎也乐意炫耀麟儿,时常命人唤他出去见客。谢玄英也不是第一次避到外面来了。 晏鸿之却说:“你读什么书?怎么的,儿春闱,打算考个进士试试?” 春闱就是举人考进士的考试,三年一次,年就是科考之年。而谢玄英虽然未及弱冠,但他其实十五岁就考中了举人。 那时他随晏鸿之在江南,正巧是秋闱,闲着也是闲着,裸考了一次,谁知道居然中了。 中也是中着玩。 十二岁就有正三品虚衔的人,根本不需要举人的身份,唯一的作大概就是证他是个读书人。 进士? 晏鸿之就没强求过,爱考不考,反正起-点已经是大多数状元的终点。 但要真的考了,自有他的好处。 进士是最正经的出身,有了这层身份,士林便认可他是自家圈子的一员。 晏鸿之问:“真考啊?” “试试又何妨。”谢玄英打算考场九日游。 晏鸿之瞧了他一会儿,终是不忍心:“罢了,住下吧。” 谢玄英立即叫柏木和松木理箱笼,他已经回禀过父母,连行李都带来了。 晏家也习以为常,学生跟着老师住是常态,晏家人口少,他以前住的院子还是空着的,直接开库房找出一些应季的摆设就好。 “东边的屋子,丹娘在,你就在自己院子看书吧。”晏鸿之说,“既然要考春闱,制义得好好写。日我出两道题,你先找找手感吧。” 谢玄英:“是。” -- 开库理屋的静太大,程丹若快也听说了。 她在意:“那我日还能去前院读书吗?” 喜鹊愣了下:“这……老爷不曾派人来说。” 不说就是照旧。程丹若不再多,继续抄书,宋刻本的文集不能她,自己抄下来的,以后却归她所有。 闲来无事读两篇李白的诗,多惬意。 她抄得认真。 喜鹊无奈地退下了。 翌日上午,准时上课。 她先温习一遍昨日的功课,反复背诵,确保等会儿能答得出来。若还有空,预习下今天要讲的部分。 小半个时辰后,晏鸿之来了,随便考校两题,便道:“《大学》基本讲完了,讲《中庸》前,《五经》里你挑一个,咱们讲点有意思的。” 程丹若已经习惯这位老师的随性,道:“诗经。” 晏鸿之:“为何?” 也没什么特的原因,《诗经》流传广泛,容易背,她以前就看过。但这么回答肯不行,犹犹豫豫地说:“‘不学诗,无以言’?” 晏鸿之哑然失。 “罢了,《诗经》也好,这是为父的本经。” 科举考四书五经,但四书是全考,五经是选其一。其中治《诗经》的最多,《春秋》《礼记》少,晏鸿之治《诗经》中进士,是个猛人。 他叫墨点取来一本新刻印的《诗经》,从第一篇《关雎》开始讲。 讲完,布置作业,背诵默写。 再讲一段《中庸》。 程丹若:做笔记。 巳时出(九点多钟),下人来报,说王尚书来了,带着王五郎和王三娘。 晏鸿之眉毛挑起:“请。” 他道:“你练字,我去瞧瞧。” 程丹若点。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听见脚步,抬看去,却是谢玄英来了,手上拿着一篇墨迹未干的纸。 “义父见客去了。”程丹若上回得罪了他,干脆少说少错,提醒一便继续练自己的字。 “谁来了?”谢玄英问着,悄悄看她写字。 不错,比起初天心寺,她的字迹端正工整许多,只是仍无筋骨,过于小心,有失大。字如其人,虽然老师百般爱护,但她恐怕依旧在谨慎度日。 丹娘……他愈发怜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唯有沉默。 人迟迟不走,程丹若怎能不知,疑惑地抬。 “我一会儿再来。”谢玄英见好就收,转身欲走。 墨点疾步而来,道:“老爷请谢郎和三姑娘到书房说话。” 谢玄英诧异:“何事?” “王尚书携王郎和王娘子来了。”墨点恭敬道。 谢玄英:“王五?” “是。” 他深吸口,立时走往前面的书房。 果不其然,王五郎和王咏絮都在。 “论理是不该叫你们见的。”晏鸿之坐上首,慢条斯理道,“但我同厚文都不是拘泥之人——既然你我互不服,不如让弟子比试一番好了。” 王咏絮和王五郎对视一眼,均是无奈。 刚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可没多久,王尚书就和晏鸿之因为最近新出版的文集争执了起来,最后一言不合,决让学生互相说服。 不过,王咏絮对挑战谢玄英跃跃欲试,王五郎却有点怵。妹妹是不知道,和谢郎比,这……难度有点大啊。 “老师,大宗伯。”谢玄英行礼毕,入座,没有二话。 但紧接着,程丹若也来了。 王咏絮恍然大悟,朝兄长眨眨眼。 王五郎不自然地了,觑眼相看。 程丹若今日亦是家常旧衣,藕荷色对襟袄,白裙子,素淡中略带清雅,上一支玉簪,手腕上套着洪夫人的羊脂玉镯。 “姐姐好。”王咏絮就大方多了,“叨扰了。” 程丹若朝她,还礼入座。 谢玄英彻底冷下脸,容色冰寒。 ,:,, 68 难抉择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晏鸿之和王尚书坐在上首,将四个晚辈的表情收入底。 两人是老狐狸,安排这一出,各各的思量。但无论如何,作为掌权者的他们同意,此事便无人置喙。 王尚书喝完半盏茶,:“比什?” 晏鸿之:“瞧我盆牡丹没?” “奢靡。”王尚书毫不客气。 “三郎送我的。” “孝可嘉啊。” 晏鸿之炫一波,道:“虽茶无酒,但冬日严寒,能芳菲,亦是雅兴。尔便以‘牡丹’为令,一人一句,噢,各限头尾。” 王五郎已经开始苦思冥想。 程丹若犹且不懂:“什意思?” “就是牡丹须在开头或结尾。”王咏絮抢答,“头尾各选吗?” “来者是客,三娘最小,选吧。”晏鸿之很大方。 王咏絮自信满满:“我选头。” 谢玄英:“请。” 王咏絮:“牡丹花谢莺声歇。” 谢玄英:“惆怅阶前红牡丹。” 王五郎:“牡丹花尽始归来” 程丹若想半天,从脑海深处挖出白居易的诗:“众芳惟牡丹?” 谢玄英朝她微微一笑。 王咏絮卡下,才报出想好的诗文:“牡丹偏自占春风。” 谢玄英:“亦占芳名道牡丹。” 王五郎想半天:“牡丹移向苑中栽。” 程丹若:“……” 她看出来,两个优生,一个中生,一个差生。牡丹的诗不,但要局限于最后两个字也太难。 “一枝红牡丹。”她盲狙。 王五郎迷惑:“这句吗?” 谢玄英睨他一,冷淡道:“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钗重髻盘珊,一枝红牡丹。” 王尚书:“牛松卿的诗,倒是冷僻。” 程丹若坦诚:“我猜的。” “算运气好。”晏鸿之失笑。 接,三人又来一轮,王五郎抓耳挠腮半天,终于道:“牡丹经雨泣残阳。” 谢玄英给他一声冷笑。 王五郎点脸红。 程丹若:“何……必羡牡丹?” 谢玄英微微叹气。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晏鸿之戏谑道,“蒙错吧。” 程丹若十分爽快:“我认输。” “就让三郎替的回合。”晏鸿之无所谓。 可谢玄英说:“我也认输。” 王咏絮到嘴边的“牡丹”吞回肚子,满头号。 王五郎吃惊:“认输?” 王咏絮恨不得踩他一脚,赶忙找补:“程姐姐才开蒙,这也太难些,我看不如换,呃,飞花令。” 她瞪向兄长。王五郎回神,意识到这不是在御前比试射柳,是在相亲,忙道:“三妹说得是。” 王尚书笑眯眯道:“何不可?就从五郎方才句往下续吧。” 这倒是简单一点。 程丹若想想,道:“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辉辉发众颜,灼灼叹令才。” “才丽汉班,明朗楚樊。” 王五郎努力不丢人:“樊姬,樊哙……樊……” “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王咏絮只好替他。 轮到个生僻字,程丹若答不上来,弃权。 谢玄英替她:“吏局劳佳士,宾筵得上才。” 接下来就是神仙打架。 大部分诗词,程丹若没过,已经远远超出义务教育的范畴。她像天书一样两个人往下接,喝茶。 忽而感觉到人在看她,抬首,却是王五郎。 他点不好意思,局促地别开视线。 程丹若客气地笑笑,继续喝茶。 n轮过后。 晏鸿之腻:“行,们俩是要比到明儿去?” 王尚书根本不在乎输赢,主要考察程丹若,闻言一笑:“也罢,平局吧。” 晏鸿之放下茶盏,道:“论诗文,丹娘输得冤枉,三月苦读,能赢王家十几年的浸淫?” “下一局由决定好。”王尚书道。 晏鸿之毫不犹豫:“丹娘此前便学过算学,比这如何?” 王尚书无所谓地点头。 程丹若迟疑:欺负古人数学是不是不太好?但转念一想,他们也没欺负她没读诗文,遂同意。 比赛方式为每人各出一题,谁最快答对为优胜。 王咏絮出鸡兔同笼,王五郎出的韩信点兵,谢玄英是河上荡杯。 第一道和第三道,程丹若第一个算出答案,但王五郎的题,谢玄英居然比她算得快。 他还非常坦然地喝茶,假装很简单。 程丹若:“呵。” 她立马抛开简单的题,非常可恶地出道立体几何体。 “一块糕点,四刀最多能将其切出多块。” 三个人答,全部错误。 “答案是十五。”她愉快地说。 谢玄英蹙眉:“怎切的?” 程丹若:“不告诉。” 他:“……” 然后,今天的比试就终结。 晏鸿之留他们午饭,当然,仅限男性。 王咏絮被程丹若带到后宅,与洪夫人一道饭。吃过,又说会儿,前面传来说回。 “下次再来找玩。”临别之际,王咏絮似乎想什,但忍住没开口。 程丹若便佯装不知情,笑送她。 -- 马车中,王咏絮按捺不住,追兄长:“五哥,觉得如何?” 王五郎挠挠头,知道以祖父的开明,今日也算极限,因此颇为上地相看对方,非要说的,没什特别不满意的,也没什很满意的。 样貌多点遗憾,他希望妻子能够更漂亮些,不过颜色从不是娶妻的标准,故而也能接受。较为欣慰的是,程姑娘的文采一般,家中姐妹均擅诗文,王五郎挺怕妻子也是才女。 所以,答案是——“好像还行。” 意思就是不反对。 王咏絮松口气,看向祖父。 王尚书闭目养神,不给回应。她坐到祖父身边,撒娇道:“明年我是不是就嫂子?” “晏子真还没点头。”毕竟是最喜爱的孙女,王尚书开口,“他这个人,呵,们要是以为他周游讲学,随性放诞,可就大错特错。” 王咏絮目露疑惑之色。 王尚书却不肯再说。回府后,他直接叫来四儿子和四儿媳,开门山:“今日我带三娘和五郎去趟燕子胡同。” 四太太欲言又止。 “位姑娘,我亲自看。”王尚书慢条斯理道,“样貌,和我们家姑娘差不多,人品不会差,颇几分急智,关键是性子沉稳,配五郎刚好。” 比试看的是诗文吗?当然不是。 真比诗文才学,晏鸿之怎会让程丹若出来。不过一个由头,看看她的临场机变能力,和关键时刻的态。 敢盲狙诗,胆量和急智不差,失败后坦然认输,不是胸狭隘的,面对五郎落落大方,没说什与礼不合,可没被礼教搞傻。 王尚书已经足够满意。 四太太道:“父亲看好的人,自然不差,只不过……”她吞吞吐吐,“晏家能出多嫁妆给她呢?” 怕王尚书误会,又忙解释,“我也不是贪图媳妇的家财,可五郎不是老大,将来分家出去……家底厚点我才放。” 王尚书瞥她,道:“晏家同意,慢慢商量就是。” 四太太只好把后文吞回去。 -- 谢玄英独自在书房里待一个下午。 书,一个字没看进去,文章,一个字没写。 就枯坐发呆,任由自己被迷茫与惶恐淹没。长到这大,这是第一次,人在他在场的情况下,看别人。 王五郎什好的?文不成武不就,性子莽撞,咋咋呼呼,除是尚书孙子,一无是处。 丹娘为什要朝他笑?她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吗?满意王五郎? 他什好的?谢玄英气恨至极,却又非常清晰地意识到,王五郎再不好,总一点比他强。 王家已经来提亲。 而他自己呢?婚事陷入政治漩涡,不知道何时才能全身而退。 这也是让谢玄英无力的地方。 他固然可以跑去和晏鸿之坦白,和父母坦白,要求他们上门提亲,但结果不必尝试也知道,父母绝无可能同意他的任性。 贸然开口,只会陷丹娘于万劫不复之地。 比起得到她,他现在最需要的,反而是保护她。 但保护她,也许再也得不到她。 陈家非良配,他安理得地带她,但王家呢?他难道敢否认,这个归宿,在世人看来已经不算差。 假如丹娘自己也愿意,人家情投意合,他又什道理插手? 他的私,比丹娘的幸福更重要吗? 他敢确定,丹娘错失王家,今后自己必能娶她,恩爱偕老吗? 每一次扪自,让他无比痛苦。 -- 小院中,程丹若打外科结,思索今日的所所闻。 看得出来,王五郎的性子些冒失,才华平平,不出挑也不算坏,对底层人缺乏共情,点世家子弟的骄气。可以预,他如同大多数受过教育的古代男人,只要妻子不行差踏错,总会给予体面。 嫁给他,会一份过得去的家底,能过安稳的小日子。对付他也不难,多夸夸哄哄,给他漂亮丫鬟服侍,对妹妹好,对婆婆恭敬,他就会认为妻子贤惠体贴,没娶错人。 多简单。多安稳! 十年的古代生活,足以让她明白,安定在古代是十分奢侈的东西。 战争、天灾、疾病、政局变动……每一样可能让一个家庭崩溃,古人宗族抱团,为的就是抵抗一次又一次风险。 王家是一艘大船,不会因为长辈生病买药,就不得不卖田卖地,也不会因为今年干旱或洪涝,就卖儿鬻女。 这个终身岗位难度不高,福利尚可,最重要的是来得及时。 她不能一直留在晏家,洪夫人的病已好转,一年的衣食住行,多银钱,凭什再吃人家?而陈家若上门,晏家固然能不放人,却要平白担责任。 嫁到尚书家就不一样。 陈家不会阻挠,她也能报答晏鸿之对她的知遇之恩。除永远不会幸福之外,这门婚事没什可挑剔的。 然而……她的视线落到案上《四书集注》,久久无法移开。 屋外,喜鹊和紫苏也在说。 紫苏:“好姐姐,王家如何?” 喜鹊忖度道:“家风不错,王老太太爱礼佛,四太太倒是不清楚。不过,以姑娘的出身,是门相当好的亲事。” 紫苏吁气,欢喜之余,眉宇间又隐忧。 喜鹊早已摸清她的事,推置腹:“姑娘身边统共就一个熟悉的,只消亲事能成,陈家要来的身契,轻而易举。可是尚书家,家太太老爷什理由不松手?” 紫苏不好意思地笑,说道:“姐姐可也一道?” 喜鹊镇定道:“这要看夫人安排,我们做奴婢的,主子吩咐就是。” -- 外院书房。 老仆轻手轻脚地进屋。 晏鸿之躺在醉翁椅中看书,动静,头也不抬:“如何?” 老仆说:“谢郎在书房不人,三姑娘里静悄悄的。” “没动静?”晏鸿之微阖睑,自言自语似的,“倒是挺沉得住气。” 老仆微笑。 “也罢,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他又继续拿起书本,笑道,“我静观其变就是。” ,:,, 69 定良缘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天,晏鸿之不在家,外出赴宴去,上课改自习。程丹若抄完一卷《李太白文集》,去书库找下一卷。 书库在书房后面的后罩房,整整三大屋,不放别的,就放书。就算在印刷发达的此时,也算十分奢侈的事。 很多贫寒学子读书少,除四书五一窍不通。但不他们不想读,买书太贵,凑齐科举用的书籍大不易,别说其他文集。 故此,程丹若和王家比,好似输很惨,然换做当年相亲的陆子介,谁背的名家名篇多还不一定。 晏鸿之的父亲花费毕生精力,建成江南第一藏书楼,藏书万卷,京城的家中固然没那么多,却也有数百部藏书。 比钱都值钱! 而晏家借书的规矩,书库的书一次仅借一本,读完才能借下一本。 “三姑娘来借书?”掌控书库钥匙的,就晏鸿之的贴身老仆,他推开,“天冷,姑娘请进。” 程丹若朝他点点头,先归还原本的一卷,再去借下一卷。 老仆说:“老奴的眼镜碎,劳烦姑娘亲取。”又道,“我去烧壶热茶。” 书库都纸张,不点炭盆,冷得很。程丹若怜悯他老眼花:“您慢慢来,我自己找就。” 老仆笑笑,带上出去。 程丹若开始找书。 书库里的书籍不少,她检索着书名,大开眼界,不知不觉就看住,忍不住取下翻阅。 屋里只有沙沙声。 “咳。”背后冷不丁有开口。 程丹若吓一跳,扭头看去,却谢玄英立在她背后:“找什么书,我帮你寻。” 她道:“《李太白文集》。” 他走到里面的那排:“应该在里。” 程丹若跟过去,他自架子上取下第三卷,却不给她:“世妹。” 她疑惑:“谢公子有事?” 他心底涩然更甚:“你不讨厌我?” 程丹若愕然:“何出此言?” “谢、公、子。”他慢慢道,“你每次当着老师的面,才会叫我‘世兄’,私底下却始终生疏。” 程丹若顿住。 谢玄英道:“你怕觉得你有攀附之意,么?” 她道:“。” 他面表情:“所以,你不在乎我否会寒心,么?” “谢公子,我怕你觉得我攀附。”她说,“其实,我一直很激你,若非有你帮我,此刻我还在陈家。” 谢玄英怔住。 她笑:“你以我不知道你吗?那顾太太出的面。” 他扭过脸,不说话。 “我想,你谢我当初你守口如瓶,又在天心寺救老先生。但你既然不愿道明,我便当做不知道,但份恩情,我一直记着,只惜没有机会还你。” “不用你……”回报,他咽回后面的两个字,改而道,“你想还我,今后便不要那样叫我。” 程丹若所谓一个称谓:“你想我叫你什么呢?” 心尖微微颤颤,爬上酥麻的痒意。他尽量装得平常:“你说呢?” 程丹若:“谢郎?” 他板起脸。 程丹若回忆古代常识,迟疑:“总不能叫你名字?” 不能同她生气,我不来和她置气的。谢玄英反复默念,生硬道:“我家中排行第三。” 她恍然,入乡随俗:“三郎。” 谢玄英:“……”算。 算。 他把书籍递过去。程丹若又道声谢,伸手想接过,一拽,没拽。 她想想,单刀直入:“你有事吗?” 谢玄英问:“你……不问我王五的事吗?” 程丹若霎时失笑,敢情帮她打听过,又不好意思与她直接提起外男,才般绕弯子,便道:“多谢你,王五郎怎么样呢?” 谢玄英:“不怎么样。” 她“噢”声,又一笑。 奇怪的静谧回荡,冬日的暖阳照进书房,灰尘起伏,恍若翩翩书灵。 “你,”谢玄英艰难道,“若想知道什么,我去替你打听。” 话才出口,就觉窝囊,辈子都没么窝囊过。但能怎么办呢,良的品性关乎终身,她有介意的,不趁早知道,定亲就太迟。 涩意涌上喉头,他松开手,绕到书架后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色。 “说罢,什么都行。” 他闭上眼睛。 然而,程丹若说:“其实,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他有没有通房?有没有庶子?嫖不嫖-妓?还鞋子几寸,爱好何,口味酸甜苦辣?我一点都不在乎,就好像他也不在乎我。” 谢玄英毕竟君子,不情不愿道:“他——向我打听过。” “么。”她平淡道,“想知道我什么呢?有多少嫁妆,漂不漂亮,贤惠孝顺与否,能不能容下漂亮丫头?” 谢玄英忍不住瞧去,怎么老提通房,她最在意个吗? 程丹若说:“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王家想和晏家联姻。” “不样的,丹、世妹,”他反驳她,“婚姻当以情系,两个相爱之成夫妻,方能长久,若彼此有情,又有什么意思?你莫要误己。” 程丹若诧异地抬头,没想到从他口中听见么进步的调,不由稀奇。 “你不想嫁给……”他轻轻道,“爱慕你的吗?” “谢郎,我对自己的行情很清楚。”她回避个问题,“我出身平民,没有出众的样貌,没有过的才学,我六亲死绝,没有娘家,也没有嫁妆,普通的士绅之家都不会要我,更不要说高大户。” 谢玄英明白。 就和他想的一样,王家婚事太过难得,她最好的归宿。 但——你就因样,便想嫁给他吗?他很想问个问题,却问不出口。 忽然心灰意冷。 “原来样。”他说,“我明白。” 又静默。 谢玄英深吸口气,咽回喉涩意:“你想知道他有没有通房么,我会替你打听清楚的——你、放心。” 程丹若奇怪地看着他,摇摇头:“不用,我决定回绝亲事。” 谢玄英一怔,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回绝?” “有点不知好歹吧。”她自嘲,“我也觉得。” 方才熄灭的火星,瞬息迎风大涨,几乎烧光他的理智。谢玄英转过来,不思议地问:“什么?因我、我刚才的话?” 程丹若忙道:“并非因你之故,你须愧疚。” 她笑笑,平静道,“我不说么,根本没有会看上我,王家看上的晏家的儿。我么?” 谢玄英下意识道:“当然。” “我在,以后也一直会吗?”程丹若微笑,“谢郎,和你讲个故事吧。” 他情不自禁:“嗯?” “五年前,一童跟随堂兄弟们逃命,仆不多,骡马也不多,提心吊胆赶一天的路,终于到城里,想进城,城紧闭,只能冒险去更远的地方。谁知道走夜路,撞见歹。 “子与男子,谁更重要?当然男啊。所以,她的堂兄弟们丢掉车厢,骑上驴子跑。但他们运气很不好,歹溃败之兵,每都带着金银财物,比起劫掠妇孺,更需要骡马逃跑。 “她的堂兄弟死,她和被留下的仆活下来。” 就程丹若投奔陈家的相。 陈家的老姑奶奶,不将她视若珍宝,才令仆远远送走,她两个堂兄弟都横死,才有她的活路。 程丹若说:“谢郎,我很激你救我,谢谢你在盐城救我,我会报答你的。” 谢玄英心如刀割,说不出话来。 “告辞。”她拿上文集,离开屋里。 -- 黄昏时分,晏鸿之醺然归来。 老仆递上热帕子,低声将上午书库的事说。别看他年纪一把,记性却奇佳,几乎一字不漏复述二的对话。 开始,晏鸿之还看笑话:“三郎竟么说?委屈孩子。” 到后面,逐渐严肃,叹息不止,“丹娘看事太过透彻,反伤自身啊。” 待叙述完旧事,默然声。 老仆道:“被兄弟抛弃,被亲戚送走,也难怪……”他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 静默,外头传来脚步声:“老师回来?” “三郎进来吧。”晏鸿之扯掉帕子,饮一口浓茶,“有事吗?” 谢玄英合上扉,走到他跟前,撩袍跪下去。 “老师。”他比确定地说,“我要娶丹娘。” 晏鸿之道:“我以你不会开个口。” “我没有把握,怕说出来,反倒叫看轻她。”谢玄英道,“老师果然知道。” 晏鸿之呵呵:“起来说话。” 谢玄英起身,坐到旁边的杌子上。 “三郎,我虽老矣,还没糊涂。”他道,“两月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今日向我开口,也不叫意外。” 老仆轻手轻脚地退下,到口看着。 谢玄英道:“不有意欺瞒老师,只……” “只不说,还能看两眼,说,我免不要隔开你二,吧?”晏鸿之戏谑道,“平生不会相思,学会相思,便害相思。” 谢玄英抿抿唇,耳朵微微发烫。 “先不提些,你要娶丹娘,不张嘴就行的。”晏鸿之清醒至极,“纵然我的亲儿,你父母也未必首肯。” 他霎时默然。 晏鸿之说:“你的想好吗?” 谢玄英点头。 自知晓心意有些时日,他却一直迷茫踟蹰,不知否该吐露,不知今后否能得偿所愿,甚至……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的决心有多大。 困难如山高,他能她做到什么地步呢。 直到今日,她决意回绝千载难逢的亲事,才让他忽然坚定信心。 她一所有,尚且有勇气拒绝,难道,他就没有魄力,去博取一个如愿以偿的未来吗? 别想娶的程家儿、陈家亲眷、晏家义。 只有他,想娶程丹若。 注定属于他的良缘。 晏鸿之拈须一笑,忽然问:“三郎,你知道师如何作想?” 谢玄英摇头。 晏鸿之意味深长道:“在我心里,丹娘配得上你,也只有你,配得上她。” ,:,, 70 明前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71 新岁至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72 女官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正月初,迎春日,出了一件大事。 按照习俗,这天“凡勋贵、内臣、达官、武士,赴春场跑马,以较优劣”,算是一个皇家半内部的户外活动。 然而,在谢玄英和众人比试马术之际,突然看见有宦官来报,说鲁王妃携孙来京,朝贺新年。 皇帝很惊讶,命人传唤。 知,藩王无召不得入京,虽然王妃和孙子不在此列,没有打报告突然来京城,怎么都很古怪。 等一见面,众臣全部傻眼。 鲁王妃年过十,瞎了一只眼睛,半张脸都被火烧过,颤巍巍下拜。 皇帝震惊了,赶紧赐座。 鲁王妃明明知勋贵内臣均在场,却无动于衷,长跪不起:“请陛下救我孙儿性命。” 同样跪下的鲁王长孙磕头不止。 皇帝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鲁地□□了?没听说啊。 鲁王妃说:“王爷已经杖杀我儿,还杀我,若非我这孙儿有孝,将我接出府邸,我怕是连年关都没撑过去。” 众臣均是错愕。 鲁王妃已经忍无忍,当着群臣的面抖落鲁王恶行:沉迷炼丹,性情残暴,殴打妻子,坑杀婢女,折磨王府护卫,灭人满门。 长子时常劝说,不听,反而想请封小儿子为子。幼子感染风寒去,一直没有再立。 一个多月前,鲁王服丹药,长子劝说,被活活打死,去找王妃算账,泼油火烧,差点死了,亏得儿媳挡了一波,才活下来,但儿媳也被杀了。 鲁王却不在意,继续炼丹,还杀童男童女。 爹妈都被杀的孙子实在没有办法,带着祖母跑了,上京求救。 如此惨剧,震撼朝野,御史上奏请求严惩。 皇帝立即派出腹太监去鲁地调查,申斥鲁王,并将其降等为郡王。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杀儿子儿媳老婆,平民尚且不抵罪,何况藩王?普通人的命更不是命,申斥已经是表态了。 当然了,皇帝也将鲁王妃和孙子留在宫中,多加抚慰,恩赏无数。 鲁王妃感激涕零,安分下来。 然而正月十五一过,她打碎元宵节宫灯,屋中而死,留下遗言。 孙子回到鲁地只会被弄死,希望陛下看在已经没爹没娘,父亲不是子的份上,让留在京城,随给口饭吃。 皇帝被摆了一,但没办法,只能暂时留下鲁王孙。 这时候,年前派去封地的锦衣卫回来了。 ——是的,早在丰郡王和嘉宁郡主上京之际,皇帝已派出锦衣卫,秘密调查各藩王情况。 鲁王的事迹自然也在此,比鲁王妃告的还残忍,虐杀近百余人,甚至早杀过亲孙女,只不过不为人所知罢了。 不独是,其藩王也各有各的劣迹。 承郡王□□,时常招尼姑女入府亵玩,还逼姬妾与护卫乱来,荒淫至极。 郡王妃被避到带儿子躲在寺庙里,等闲不敢下山,怕一不小,贞洁有失,死都不知该怎么死。 相比之下,安王掠夺民财,放高利贷,抢夺田地,都没那么严重了。 皇帝看完后,下了一很有意思的旨意,大意是:考虑到藩王们远在封地,教育资源肯定不太好,为儿孙计,允许每个王府送一个儿子进京,朕负责找老师给们上课。女孩想送来也以一起来,正好孝顺太后。 一时间,京城人浮动。 靖海侯乖觉,立刻决定先不蹚浑水,谢玄英的婚事更是往后挪,最近提都不提起来。 谢玄英没料到,自己最苦恼的事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决,庆幸之余,觉悲哀。 出了正月,后宫有了动作。 皇帝召藩王子嗣入宫学习,也会有不止一个郡主、县主同来,女官必须在她们来之前预备好。 洪尚宫提前开始了女官的招募。 晏家报上了程丹若的名字,她的户籍也顺势落在了晏家。 考试的日子,在二月十日。 -- 程丹若第一次在古代考试,晏鸿之特地为她准备了备考大礼包。 一个竹篮,里面放着笔墨纸砚和户口本。 和高考很像。 晏二亲自驾车送她去,两人走东安门,考试的地点皇城的礼仪房。这地方在皇城的东南角,负责选奶妈、选妃、选驸马。其正北面的大一片建筑,是东厂、御马监、尚膳监等太监的办公场所。 这里归属于皇城,却不在紫禁城。 皇城是一个范围很广的地方,最中的位置是紫禁城,是皇帝上朝起居之地。但在宫城外,还有内库、太液池、太庙、琼华岛,以及最重的二十衙门。 所以,皇城比故宫其实大了好多好多。 放在现代,是南起□□,北到地安门,包括故宫、景山、北海公园和□□。 到了东安门,得下马车,递交名帖。 太监核对身份后,给她一个号牌,让她排队去。 “兄。”晏二正张望,忽然听见耳熟的声音,抬头一看,却是谢玄英骑着马过来了。 赶忙还礼:“弟。” 谢玄英装得很惊讶:“兄为何在此?” “今日选拔女官,我送妹子选考。”晏二常年在外,与不熟,如实以告。 谢玄英往人群中瞄了一眼,旋即:“弟安回去。”吩咐太监,“假若晏家姑娘有事,往宫里说一声。” 今天值班。 选拔女官的太监出自司礼监,闻言忙:“谢郎放,保准晏,呃,”低头看眼户帖,含糊,“这位姑娘无事。” 谢玄英点点头,与晏二别上马,转身走了。 离得远了,方才扭头看去。 程丹若正收回目光。 喉咙有些痒,咳了两声才入宫。 那边,程丹若已经被太监请到旁边的小屋里,让她烤火等候,不必再吹冷风。 她一面烘烤着冻僵的手指,一面想:那匹马也太好看了。 这时候,太监弯着腰送进来一位小姐:“您先坐坐,烤烤火,外头的风还硬着呢。” 程丹若抬首,和对方照了个面。 对方有点尴尬,顿顿才:“程姐姐。” “王姑娘。”程丹若已经改了称呼。 自她回绝王家的提亲后,不知是觉得尴尬,还是有点生气,王咏絮再也没给她写过书笺,若非新年两家照常走动,还以为有了隔阂。 王咏絮清清嗓子,没话找话:“也来考女官?” 程丹若点头。 是沉默。 到点,太监叫她们出去,领着百来个女孩走入夹,两边红色的宫墙深深,越走越压抑。到宫门的外墙处,左拐,礼仪房到了。 宫殿里已经准备好考试的书案,按照号牌入座,等考卷。 程丹若莫名唏嘘。 考试,在她过去的人生中多么常见啊,大考小考,中考高考,没完没了,谁敢说自己不曾厌烦过?然而此时此刻,和男人一样参加考试,竟然走这么多路。 她花了十年,才得到第一个机会。 卷子下。 镌刻在dna里的考试习惯,时隔多年再次浮出水面。她先大致看了看题目,女官的考试题比较糅杂,但和现代有共通之处。 第一题型:贴经,填空题。 摘取书里的一段话,中间空一行,求缺少的内容。 第二题型:墨,简答题。 如“《诗》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是什么意思。 第题型:诗赋,作文题。 以《春》为题,写一首诗,韵脚也为春。 这也在意料之中,晏鸿之替她押过题,说女官考试不会出太难的,无非是春夏秋冬花草树木,往高大上写对了。 程丹若准备了好首,春天尤其多,前两句写草木清新爱,后两句拔高,称赞夏朝万太平,完事儿。 第题型:专业知识。 六局一司需一些专业人才,为了准确选拔,分了大题小题。 大题是文史、礼仪、算术,小题是女红、医药、膳食。 大题必做,小题随。 程丹若瞄了眼算术和医药,觉得问题不大。 遂开始磨墨,铺纸,准备写草稿。 中午,太监提膳,每人两个馒头两个包子,茶水无限续杯,管饱。 程丹若啃了两口干粮,想,这考试比科举简单,都不自己烧饭。 考完交卷,只见落日沉在宫殿的琉璃瓦边缘,照得流光溢彩。 皇城……权力的最中。 程丹若轻轻吁气,转头离场。 -- 是夜,洪尚宫召集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宫正,七人一评卷,顺分配人手。 负责纠察宫闱的宫正说:“这次牵头选拔女官,为的是教导妃嫔和公主,是否?” 洪尚宫微笑:“我知看中了王家娘子。” “我也不同客气。”宫正说,“没点傲气,怎么戒令谪罚?万一得罪妃嫔,回头家人受委屈,谁里不害怕?王咏絮再合适没有了。” 负责礼仪的尚仪也动:“王絮娘才名在外,若能在司籍,岂非再好不过?” 其位都不与她们相争,择选其仪之人。 宫正与尚仪争执了会儿,还是洪尚宫:“先到尚仪局吧,磨磨她的性子,千金小姐和女史不是一回事。” 宫正想想觉得有理,同意了。 其人拿了看好的卷子,各自分人,没一会儿到了程丹若。 但她毫无异议地进入了尚食局。 “难得有个懂药理的。”尚食说,“快愁死我了。” 尚食局的司药掌握宫廷药方,但懂医理的实在少,许多人只知药方,根本不会看病。见到有人上火,清热解毒的,见到有人拉肚子,止泻的方,最擅长医理的司药,拿手绝活是妇产按摩,其不怎么样了。 洪尚宫瞥了眼,说:“让她去安乐堂吧。” 尚食挑眉:“这样好吗?她户籍写的是燕子胡同的晏家。” “正因为是我外甥女,才她去。”洪尚宫慢条斯理地说,“们不会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吧。” 宫正:“开了口,自然依。” ,:,, 73 入宫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74 安乐堂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75 学规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76 考春闱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77 典藏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女官复起,程丹若而言无疑是有利的。 她可以短暂离开后宫,到皇宫的前半部分晃一晃,尤其御药房也在边,更是合情合理。 御药房是什么方? “职掌用药饵,与医院相表里”,也就是说,是专门管皇帝用药的方,药房是宫闱禁,闲人不能擅入。 司药的所有药材出入,要通过御药房。程丹若想去典藏阁借书,顺便认一认去御药房的路。 安乐堂的工作本就不需要每天准点打卡,程丹若去找司药说一声,道是要借几本医书看,便算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后宫。 但路怎么,也有讲究。 绝不能像参观故宫,大大咧咧在皇极殿的中线,得绕远路,从后头,直接到东边的夹道,东华门里头的路。 宫内行,一定注意避让。 小宫人看见她身着青素圆领袍,虽无补子,却也非宫人的袄裙,就知道是个低品阶的女官,会远远避开。 而若是遇见有品级的大监,就该轮到程丹若回避了。 运气不错,一路有惊无险,只碰到一个大监,方也没有为难的意思,步履匆匆。程丹若松口气,打量着眼前的青色楼阁。 典藏阁在文华殿后,在明清历史,叫做文渊阁,是宫内的藏书。 看守书阁的是一个宦官,文质彬彬,穿着与她同色的青圆领袍。 “姑姑安好。”他客气。 程丹若也一样:“公公好,我想借几本医书。” “女史自便。”宦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顾自坐回椅中,继续读书。 程丹若不免留意两眼,这才进去找书。 宫廷藏书非同一般,许多市面绝版的孤本,能在这里找到。但说实话,医书和一般的书不同,比起早期像修仙功法的医书,她更需要当代的作品,以了解目前的医学水平。 挑选去,看中了《普济方》。 总共三十五卷,超级大部头。 幸好专业书没必要抄,选取有用的内容抄录,做出自己在研读的样子就行。程丹若只借一卷,又额外挑了本《大夏律》。 正犹豫要不要再借一本,门口却传熟的声音。 “书楼里有无《增定华夷译语》?” 是谢玄英。 “谢郎,有的。”看门的小宦官起身,“我去为你寻。” 程丹若便吉秋道:“我们避一避。” 遂让到里面。 此时,谢玄英的话也传:“不必了,我自己找。”又放缓语气,“你继续看书吧。” “书楼有女史借书一观。”宦官却这般道,“还是由奴婢去吧。” 谢玄英登时改口:“也好。” 宦官进找书,程丹若想想,和吉秋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读的,我帮你借。” 吉秋感激看着她,在她催促的动作中,磨磨蹭蹭跑去翻看先前瞧中的书。 程丹若支开她,这才往门口觑了眼。 谢玄英也瞧见了她。 四目交汇。 程丹若朝他,点头示意。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 今典藏阁,当然不是碰巧,而是有意为之。 前子,他考试完毕,入宫值,恰巧遇见负责女官招考的小监。方乐颠颠跑过替他牵马,殷勤告知:“好叫谢郎知道,您关照过的位姑娘被分到了内安乐堂。” 谢玄英当然知道他在说谁,但做出一副记不得的样子,皱眉问:“姑娘?” 小监连忙道:“是您的亲眷。” “胡说八道,谢哪有亲眷……噢,”他佯装恍然,“是世兄的。”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了,多谢你。”随手掏了银钱赏他,“亏你费心打,我领你的情。” 小监本还懊悔拍错了马屁,见他赏银,复又欢喜:“不敢当谢郎的赏。” 谢玄英怕多说多错,朝他微微一,转身了。 他知道,有了这次的赏,小监一定会再帮忙打,且不会叫人知道。 但零星的消息,无法抚慰他的思念。 分别一月余,他想再见见她,哪怕不能说话,亲眼看到她好好的,也够了。只是前朝与内廷近在咫尺,规矩却森严苛刻,哪怕是他,亦不能往后宫去。 思想去,猜想她或许会典藏阁,便试着碰了碰运气。 今天是第二回。 终于见到了。 内心逢甘霖,登时舒畅。 “谢郎。”宦官交给他一卷《增定华夷译语》,“这是第一卷。” 谢玄英只是想找一本外头没有,而宫里有的书,随手翻翻便颔首:“多谢,我看完即还。”略思忖,道,“你再替我留意,有无《今古舆图》,若有,替我留着,我次借。” 宦官施礼:“奴婢记了。” “劳驾。”谢玄英颔首,若无其离去。 吉秋小声问程丹若:“两本是什么书?” 她:“……我也没过。” 宦官道:“谢郎爱读杂书,《华夷译语》是蒙古语译,《今古》乃山川图,外头固然有的,也印刻不全,不若宫里齐备。” “原此,劳公公解惑。”程丹若十分佩服他,不由问,“敢问公公姓名。” 宦官道:“奴婢梁寄书。” “梁公公。”程丹若见他谈吐不凡,愈发礼节周到,“我要借这两本。”又看向吉秋,她两手空空,微微摆手,便不强求,“不知何登记。” 梁寄书取出簿子,将书目与期写,问:“不知姑姑姓名,在何处差?” “程丹若,尚食局。” 他实登记,并关照:“虽说姑姑借的并非珍本,也切莫污了书页。” “我一定小心。” 借完书出,迎面又碰到王咏絮。 两人穿着常服,头戴乌纱帽,但程丹若的帽子只有固定用的一支金簪,王咏絮却是插戴乌金纸剪出的草虫蝴蝶,风吹过,翅膀颤动,栩栩,还有几簇小茉莉花,清雅而芬芳。 身后又有两个随侍的宫婢,派头大一倍。 程丹若不动声色,避开让路。 王咏絮却好像忘了之前的尴尬,大大方方道:“咱们一起进宫的,姐姐却和我分起。” “礼不可废。”程丹若,语气温和,好像是出于礼节而客气,非是龃龉,“你也借书?” 王咏絮道:“可不是,虽说库里也有书,哪里比得典藏阁多。前两借了《二宫词》,今天换新的瞧瞧。”又,“你借了什么?” 程丹若给她看医书和律书。 王咏絮便是一:“不同你说了,借了书,我还要回撷芳宫,改寻我,咱们一道说说话。” 程丹若口中自然答应:“只要你不嫌我叨扰。” “就说好了。” 友好的寒暄后,各自分开。 今年的会试推迟了一月 ,故殿试的时间亦有改动,为四月初一。 考取贡士的考们,进宫考试了。 承天门外集合的时候,众人终于见到了传闻中害得个别举子发挥失常,饮恨落榜的美人。 四月份,春风舒展,万里无云。 谢玄英骑马而,袍袖舞动,面冠玉,风姿逼人,确实有一点谪仙乘云,看红尘的意思。 “谢郎。”礼部侍郎眯眯招呼。 “少宗伯。”他还礼。 现场鸦雀无声。 不多时,搜身完毕,入宫。 考试的点就在朝会的皇极殿中。众考同考官一道跪拜皇帝,题,入座,准备考试。 世界大的领导就坐在面前,想发挥好可不是容易的。 皇帝还不讲规矩,喜欢溜达到桌旁,看着答题。 没过多久,一个年纪略大的考汗浆出,后背湿透了,还有一个差点打翻了砚台,战战兢兢。 谢玄英:答题中。 皇帝过瞧两眼,“呵呵”,毫不留情道:“午时前交卷。” 谢玄英:“……是。” 没时间打草稿,他略作思忖,直接写答题纸。 皇帝满意了。 紧赶慢赶,终于在午时前交卷。其他人莫名同情,这可惨了,大可以写到傍晚呢。 谢玄英答题毕,趁着其他人还没出,赶紧回。 翌,开始阅卷。 阅卷人:阁老。 李首辅前子告病在,今天才班。他默不作声挑出卷子,按照其他阁老的评判,考虑一甲人选。 判卷结束,读与皇帝。 今年殿试的题目是,你认为该何治理一个国。 题目大而空泛,不好答。 内阁定的一甲头名,是沉稳持重之辈。他的核心思想就是,治理国的关键,在于各司其职,皇帝要英明,任用贤能远离小人,大臣要摒弃私欲,为国考虑,平民百姓要从朝廷的派遣,安分守己。 除此之外,要抵御外敌,尤其是北方的胡虏,同时要教化境内的蛮夷,使其改土归流。 此外,要兴修水利,发展农桑,君主带头节俭,不要搞奢华之风,纠正民间越越浮夸的风气。 这份卷子答得好,关键就在于全面,且辞藻优美,皆有出处,是一篇完美的命题作文。 第二名呢,答得就不是全,而是精细。他重点强调了农桑是国本,从这一点发展开,讨论要何发展农业,怎么修水利设施,怎么挑良种,并说明沿海一带出现了番薯,量大管饱,建议广泛种植。 皇帝着就露出容。 言之有物,一看就是个干实的。 第三名,谢玄英。 他认为百姓心里是有从善忠君的本能,通过教导,百姓就能知道,每个人能忠君报国,军士厮杀是报国,农民种是报国。也就是说,知晓自己行为的意义,再去做,而不是让他们浑浑噩噩做,空怨怼。 同时,官员也要考虑到百姓的不易,做决定要谨慎,不能为自己谋私利,钱不带死不带去,要切切实实做,提升百姓的活质量。这样,百姓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做,官员指导他们该何做,世界就能变得美好了。 “内阁思虑周全。”皇帝说,“就这么办吧。” 李首辅松口气,他就怕皇帝因为私人喜好,非要让谢玄英做状元。 他的卷子可是典型的心学论调,一旦流出去,民间从心学的士子会更多。 “臣遵旨。”:,, 78 深宫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一甲第三,是探花,素来选样貌端正之辈。而谢玄英无疑更副其实,直接将探花的颜值水平拉到天花板。 有人为此诗: 春日春衣上春榜,簪花骑马乌巷。 长安花有三千重,占尽芳菲是谢郎。 没几日,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靖海侯府被恭贺淹没了,贺之人络绎绝。府中摆出席面,大宴宾客,车马三日绝,连乞丐都知恭贺,然后拿走赏钱吃酒。 谢玄英躲到老师里,假装与己无关。 但逃得吃席,逃上班。 惯例,新科进士入宫谢恩后,可以授官了。状元、榜眼、探花入翰林,为翰林院编修,从六品。 这份工的日常内容,是帮皇帝起草诰敕,修修史书什么的,非常灵活。 比状元和榜眼,他们被丢去修书了,只要耐得住子,有所建树,将来前途可限量。 毕竟,非翰林入内阁。 谢玄英……除了日常的警卫工,又加了一重职务。 轮到他的时候,跟在皇帝身边起草文书。 文武双职,干份活,领三工资,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天在宫里。 剩下的十天,要去翰林院和同事们社交,在宿卫与侍卫们比武,外出与同年的进士结交。 这时候,他反而庆幸曾成婚,否则每日早出晚归,回倒头睡,完全是他目中琴瑟和鸣的婚后生活。 而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全力以赴,成果斐然。 文人圈层彻底向他打开了大门。 去,众臣虽然欣赏他,甚至王尚书非常渴望将孙女嫁给他,他也是勋贵,是武将,与文臣终究隔了一层纱。 但考中进士,获得了文臣的认可。他的升迁途径一下扩展为条,既能担任武职,镇守一方,也能担任文职,经营一地。 这是文武出身最大的区别,文臣可以任武职,却没有武官担任文职的规矩。 ,比起多从底层提拔而来的武官,文臣的派系要复杂很多。 同年、同乡、同门。 师徒、地域、利益。 谢玄英目前最旗帜鲜明的关系,在晏鸿之。师兄们是他天然的盟友,而李悟的弟子止晏鸿之一人。 翰林院的一个侍读,是李悟又一弟子的再传弟子。他对谢玄英无比和善,手把手教他怎么工,并告知翰林院目前的派系,要他小某某人。 当然了,派系斗争虽然复杂,却和他暂时没有关系。哪怕去年斗得很厉害的王尚书和许尚书,也暂时偃旗息鼓。 一件更牵动朝臣的事,到来了。 四月中,藩王子女入京。 都说深宫寂寞,那是真的寂寞。 清宫剧里的精彩剧情是存在的,妃嫔们别说下毒陷害,谁出言逊,和人拌嘴吵架,也会被女官劝解。每个月逢三还要上课,学习女四书。 宫女也好,妃嫔也罢,日常都只能礼佛、下棋、女红。今天你用纸做出栩栩生的插花,明日我衣服上多搞几裙褶。 懂诗文的女子,倒是还能做首诗,形容一下自己枯燥无聊的内廷日常。 比,四月已经有樱桃,大开始写樱桃诗。王咏絮的诗惊艳后宫,贵妃特赐半篓樱桃。 假后宫有热搜,这事在头条挂了三天,其无趣程度可一斑。 这样的生活,确实容易将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大,惹来争执。但宫规森严,大真的只是吵吵嘴,扯扯头花,旁人再嫉妒王咏絮,也背后说句“有个好祖父”而已。 妃嫔更难搞事了。 女官们经常会教育宫人,先帝时期,宫婢为妃嫔争宠,结果呢?妃嫔自缢,宫婢全部处死,还要连累宫外的人,所以,服侍人要尽竭力,平时要及时劝导妃嫔安分守己,能争风吃醋,以去的贤德女子为榜样,等等。 一言以蔽之,皇宫是一个极其压抑的地方。 程丹若曾畏惧,生怕自己无法习惯宫廷,抑郁到死。 但很奇怪,她居然非常适应宫廷生活。 每天睁眼洗漱上班,去安乐堂蹲办公室。 有病人看病,没病人学习。 最近的学习重点是辨认药材。这大概是在司药最大的福利,什么药材都有,能一样一样上手,辨认气味颜色,与课本中的知识相对照,弄明什么样的药材更好更优质。 教她的人是掌药,且藏私,直接带她去药库,问什么讲什么。 是程丹若小人之,实在是有点奇怪。 后宫职场,想被替代,得有自己的看本事。 但很快,她发现掌药是个例。 二十八日,宫廷习俗,吃新麦穗煮的面条,叫“稔转”。 当天,程丹若在安乐堂看病,有个宫女来月事血崩,吓坏了同伴,连拖带拽地将她送来安乐堂。 青春期的少女月经多,放现代看,可能是功血(功能失调子宫出血),病因和下丘脑垂体有关,需要做各妇科检查。 但……没有啊。 一无所有。 只能按照中医的思路去治疗。 程丹若正在把脉,辨认是气虚、血瘀、血热的哪一,有宦官提着食盒来了,满面赔笑:“程姑姑好,今朝二十八,吃稔转。” 把脉比机器精准,需要全神贯注感受指下的脉搏。她顾得寒暄,朝他点了点头,专搭脉。 小宦官也走,等到她诊脉完,才打开食盒,笑眯眯地说:“知姑姑喜欢什么口味,有糖、红糖和蜂蜜的。” 程丹若讶异地看去,只食盒中是一碗去了壳,碾成细条的炒麦米,旁边三个小罐子,分别放着调味儿的东西,还有样分例外的点。 她开门山:“你有什么事吗?” 小宦官支支吾吾地说:“我经常肚子疼……” “很多病都可能是肚子疼。”她说,“坐下吧,给你诊个脉。” 又问他几岁,在哪里工,什么时候开始疼,具体肚子的哪个地方疼,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他说自己十二岁,七岁被送进宫了,在尚膳监做事,疼有一个多月了,是肚脐周围,而且……大便的时候好像看到虫子。 程丹若叹气:“蛔虫病,给你开个乌梅丸吧。” 然而,乌梅丸容易开,司药的库房却没有成药。 这个部门本来只是管后妃药方脉案的地方,库房里的药材并多,以红花、生姜、人参、当归之类的固元补气类药材为,今虽然药材多了,却仍然没有药丸类的药品。 因为,没人做。 御药房也没有,只有太医院有。 “罢了。”程丹若许久曾动手制药,也手痒,“明儿再来,我晚上做一些。” “姑姑慈悲!”小宦官又惊又喜,跪下给她磕了个头。 程丹若:“……倒也必。” 于是下午,她先给月经多的宫婢施针,止住血,再开安冲汤,让她回去煎药喝下,多多休息。 再去库房拿药,做乌梅丸。 药方为:乌梅肉、花椒、细辛、黄连、黄柏、干姜、附子、桂枝、人参、当归。 药材倒是都有,只有人参贵了点。但宫里最缺的是药流失的人参,甚至只要拿得多,完全可以直接拿。 程丹若用的是分给她的份额。 这东西制极其简单,磨粉筛,用水和丸,用蜜,成本太高了。 感谢之前晏鸿之的香培训,她做得愈发得应手。 第二天,小宦官提着食盒,忐忑地来拿药。 程丹若给他一个小瓶子:“一次一颗,早晚次。” 小宦官喜自胜,又局促:“知要多少银钱?” “吃了你的东西,收钱了。”她生怕他再跪下磕头,冷冰冰,“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多谢姑姑!” 小宦官拿着药跑了。 他叫小果子,前文所说,是尚膳监的宦官。而尚膳监的职能是后世较为熟悉的御膳房,负责皇帝的饮食。 这是一个庞大的部门,和宫廷的其他部门,都有密切且频繁的往来。 简而言之,消息传得特别快。 小果子连吃三天乌梅丸,果然打掉了一些蛔虫。他喜自胜,闲来没事和人念叨,膳房的大太监小宦官虽然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却也知晓,内廷有个女医会看病。 而在内廷,程丹若已经有些声了。 平时行走宫内,已经会有小宫婢向她示好,叫她“程姑姑”,语气热切,好像她是最低品阶的女史,而是尚宫。 听来可思议,事实却真有这么荒诞。 因为,宫人看病实在太难了。 按祖制,宫嫔以下生病,医者能入宫,以证取药。 意思是说,只有嫔以上的妃子能够让太医进宫看病,位份低的妃嫔和宫人们只能说症状,然后到司药去拿药吃。四舍五入,等于生病去药房,让药剂师给你提供药。 当然,规矩是死的,倘若有皇帝的额外准许,也可以得到医生诊治,一般是外面的女医或者懂医术的太监(他们平时只给后妃看病),太医想都要想。 但无论有多少特例,终归是特例,少数人群才能享有。 绝大部分的宫人是自己吃药,听天由命。 常言,时势造英雄,平台何尝是呢? 在外头,哪怕平头百姓,也会优先选择药房的老大夫,可皇宫这么个富贵至极的地方,近万宫人只有程丹若一个选择。 程丹若为此振奋,亦为之怜悯。 她考虑几天,问吉秋:“你要要跟我学医?” 吉秋毫犹豫地答应:“请姑姑教我。” 后宫落锁早,夜,宫人有大把的时消遣,最受欢迎的是下棋,费眼睛又能打发时。 程丹若吃晚膳,便在屋里教课。 时代所限,她并打算教太多现代医学的知识,宫内既然缺医生,最要紧的是培养一批能看病的大夫。 而教案是现成的。 曾经,在许多看起病的地方,有很多大夫拿着这么一本书,边学边治,拯救了无数看起病的人。 这是《赤脚医生手册》。 “看病的第一个任务,你知是什么吗?” 吉秋答:“望闻问切。” “对。”程丹若说,“看病的第一步,是询问病史。病人告诉你自己哪里舒服,是诉,接着你要弄清楚他病痛的程,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开始是哪里舒服,还有什么一同出现的症状……” 吉秋奋笔疾书。 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掌药端着一碗汤圆,既踟蹰又坚定地走进来,问她:“介介意多教一个?” 程丹若失笑:“你也真实诚,叫我吃了你的汤圆再提,我哪好意思拒绝?” “现在吃也迟。”掌药把碗往她跟前一放,搬椅子来,觑眼吉秋的笔记,“给我抄一抄。” “……宫人、女秀才多师程氏,宫中习医之风渐盛。” ——《夏宫杂忆》,梁寄书(夏):,, 79 比射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一碗汤圆,一支珠花,一方帕子,一本花样子,一个荷包。 以上,是程丹若收的束修。继吉秋和掌药后,三个女史并一个女秀才,都过蹭课了。 她都识字,学过粗浅的药理,是再好不过的学生。 程丹若白天病,晚上回乾西所为她讲课。 先讲理论。 “望闻问切,首先要知道你得问什么,一般有以下几点:寒热、汗、大小便、饮食,遇女子,多问月经。” 讲完问、望、闻,再学诊脉。 这是最难的。 她的是寸口诊法,左右手各有寸、关、尺三,要切六。 而这几乎是她从程父身上唯一学会的东西。 三岁穿越,六岁多才被允许学医,一直学十岁父母双亡,近三年的摸索,程丹若才能把出不同脉的区别。 偏偏这一点是没法的,只能多摸,多感觉。 授课余,免不了八卦几句。 近日,宫中最大的新闻莫过于藩王子女。 月鲁王妃而死,皇帝下旨,说愿意送儿女上京的,可以为养,四月过去,差不多也了时间。 藩王反应不一,有的表示儿子太蠢,不□□帝了,有的却儿女都送了。 眼下,宫里又多了三个人。 承郡王荒淫无度,郡王妃直接带着亲儿子了。安王则是送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没有嫡出子女,儿女皆是庶出。 加上鲁王孙,丰郡王,齐王女嘉宁郡主,京里一口气多出六个皇亲国戚。 皇帝又下旨,令丰郡王、鲁王孙、承郡王子、安王子,入住慈庆宫,每日由翰林院侍讲为其上课。安王女未有封号,暂时与嘉宁郡主一道,住于撷芳宫与荣安公主伴。 慈庆宫,皇子居所。 谁听见这道旨意,不在心里重复一遍“今上无子”? “这几日,等还是不要离开内廷为好。”掌药毕竟是老人,沉稳地告诫,“朝人事复杂,惹麻烦,谁也不好救你。” 众人纷纷应下。 程丹若赞同,决定暂时别去典藏阁借书了,那边离慈庆宫太近。但除此,她从未想过此事会和她有关系。 直五月,圣驾往万岁山前插柳,突发奇想,令诸王孙比试骑马射箭。 端午是个好季节,天气不冷不热,少年春衫薄,适合搞户活动。 往年,皇帝要么去西苑龙舟,要么是去万岁山跑马走解,但年年此,实在腻了。 折柳罢,见万岁山地方开阔,景色优美,十分适合跑马,自然而然地想起宗室弟子,便命他比试。 皇帝亦有私心,诸王孙都是自家血脉,不能丢脸,故令谢玄英随侍,不叫他打击旁人自信,又道:“不过舒展筋骨,尔等莫要拘束,赢的有赏,输的改儿再比是。” 闻言,鲁王孙略有为难,丰郡王从容自若,安王子有些紧张,承郡王子却大大咧咧,信心满满。 可皇帝本是摸底考,哪会让他拒绝,立即命人布置箭靶。 “谁先?”他问。 丰郡王马上出列:“臣欲一试。” “好。”皇帝面露赞许。 丰郡王挽弓搭箭,箭矢极速射出,稳稳扎进靶子。 围观的谢玄英没有吱声,他发现了,箭靶的距离说是百步,其实不,最多只有十五丈(50米)。 即便此,准头也 算不错,怪不得此人野心勃勃,确实文武双备。 下一个,安王子。 第一箭,脱靶。 第二箭,脱靶。 第三箭,小太监偷偷将箭靶挪近了些,终于擦着靶子边过去了。 皇帝摇摇头。 接下,鲁王孙与承郡王子谦让。 “兄长且去。”承郡王子说,“不管。” 鲁王孙以为他准备一鸣惊人,只好先上。 他,拉不开弓。 “您试试这个。”旁边的太监递过一把拉力小的弓,形却一点不出。 鲁王孙憋红脸,勉勉强强将箭射了出去。而箭不要说脱靶了,离靶子老远掉在了地上。 皇帝怜悯他的遭遇,故不多责备。 承郡王子最后一个上场,他挑挑拣拣,选了一把最威风的大弓,试试拉力,竟能拉开,顿时面露喜色,大模大样地站好,拉弓搭箭。 谢玄英微微拧眉。 这姿势,这踏步的重心,怎么都不像是…… 箭离弦而去。 制精良的弓有着良好的蕴力,推动箭矢划破空气,重重射入了靶子——旁边的小太监。 箭头完全没入血肉躯的刹那,箭羽犹且颤抖动,余力未消。 小太监惊愕地瞪大眼睛,完全没反应过发生了什么。 鸦雀无声。 小太监“噗通”倒在地上,想叫,喉咙却被掐住似的,什么都说不出。还是皇帝身边的伴当朝身后做了个手势,两个年轻力壮的太监赶紧过去,将中箭的小太监架了一边,命人赶紧送走,别扫了兴致。 “失手,失手。”承郡王子大言不惭,“再。” 递弓的大太监仍旧笑眯眯的,递上一支新羽箭。 谢玄英朝侍卫使了个眼色,他各自挪几步,暗中调整了站立的位置,挡在皇帝周边,确保箭射得再烂,都不会碰皇帝一根毫毛。 一切井然有序,好像意不曾发生过。 但也只是“好像”。 能够随侍在皇帝身边,已经是了不得的脸面,更不要说在王孙面前露脸,这个倒霉的小太监十分有历——他干爹,是皇帝最器重的大太监一。 有这层关系,不至于叫他中箭后被丢一边等死。 与他相熟的老宦官不忍,远离了皇帝,吩咐手下的小宦官:“去趟御药房,问他能不能。” 御药房的太监也学医,但他的本职是与太医院互为表里,掌管皇帝的医药,虽懂医理,却更擅长内科、推拿类的皇帝日常所需技。 因此,那习医的宦官是了,一见摇头:“棍棒伤还能治,这……”同是无根人,难免有些同理心,迟疑半晌,说不出让他等死的,便道,“不然替他拔了箭,生死由命吧。” 中箭的小宦官疼得浑身抽搐,气若游丝:“、这些人,本是……贱命一条,试试——但、再让再见见的同乡……” 其他宦官知道他是无妄灾,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兔死狐悲的。 心肠好的便说:“是常的小瓶吧?去替你叫她。” “多谢哥哥。”小宦官泪雨下。 一刻钟后,李小瓶匆忙赶,见他哭了:“木头,你怎么成了这样子?” “小瓶姐!”小宦官大名叫李有义,和李小瓶都是李家村的。两家都穷,所以李小瓶进了宫,李木头被亲爹送去割了一刀,换全家活命的粮食。 两人相差五岁,却情同姐弟,一直互相扶持。 李小瓶生病住进安乐堂,李木头还给她塞了自的积蓄。否则,一个佛殿里扫地的宫女,哪能拿出那么多银子贿赂嬷嬷。 “攒的银子……给爹……”李有义恳切地着自的姐姐,“弟弟,不要再进宫……” “不准说这样的!”李小瓶紧咬牙关。她自在生死线上走过一回,性情反而更为坚韧,安慰他,“中箭而已,□□好了。” 但御药房的习医宦官不敢承诺:“箭伤最难治,可不敢保证。”又说,“太医院里有会治的。” 李小瓶的眼神亮了又暗:“这样的贱命,算是寻常医士也不会肯的。”说着,语气突然振奋,“等等,记得程姑姑说,她会治金镞,去安乐堂!” “女医?”习医宦官嘀咕着,却没阻拦。 他没把握治好,万一死了,反惹一身腥,何必自讨苦吃?遂道:“也好,你快些去吧。” 人这样被抬了羊房夹道的安乐堂。 程丹若陡然见一个中箭的病患,吓了一大跳:“哪的?” 李小瓶满怀希望:“姑姑,你能治吗?” “治是能治,死活难说。”程丹若放下医书,实言相告,“箭伤很难治。” “疼——快拔吧——”李有义也算能吃苦,可箭伤痛不欲生,他快要崩溃了,“求求——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 程丹若说:“抬那边。” 她打理安乐堂两月,早已对布局做出改变,面的一间屋子,里间始终空着预备做手术室,每日打扫通风。 “摁个手印。”风险告知书也拟好了,她非常冷静地通知,“箭伤不好治,可能引出其他问题,比发热、流脓、失血,都可能会死,你白吗?” 李有义哀求:“姑姑快救,实在受不了了。” 程丹若很同情他,可医生也必须保护自:“知道还决定让治,摁手印。李小瓶,你是他什么人?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李小瓶说:“是他姐姐,也要摁吗?” “是的,你和他都要。”程丹若让吉秋拿印泥,又吩咐慧芳,“拿麻药。” 古人有使麻醉剂的记载,“凡俗整骨,必先麻药将患者麻倒,不知疼痛,方可利刀割开取出碎骨”。 比麻肌散,主要成分是:川乌、草乌、南星、半夏、川椒,治疗伤,也有曼陀罗花浸酒的。 而她按照《伤科汇纂》制的麻药,成分更简单:草乌3钱,当归2钱半,白芷2钱半,热酒送服,专门治整骨取箭头。 李有义被灌了麻药,终于略微安静。 程丹若又捆绑住他的四肢,以防麻醉期间醒乱动。 吉秋给她通知书,上面已经有两个手印。 “收好。”程丹若说,“你在面守着,给他拔箭。” 吉秋问:“可要等帮手?” 程丹若摇头:“太血腥了。慧芳,水呢?” 慧芳端一盆干净的水,手拿瓢,舀水让她洗手。 程丹若挽起衣袖,按照步骤仔仔细细地洗手,而后,独自走进手术室。 为了视野,窗门都开着,但屏风挡住了界的视线,她立即取出医疗箱中的酒精棉,消毒器械。 并为自戴上一次性口罩和医手套。 取箭开始。 说实,李有义真不是一般地幸运,他能坚持安乐堂,足以证不曾伤在要害处。 伤口离心脏挺远,在右胸,离肝胆脾胃都很远,只伤了肺。 最重要的是,供给 王孙比试的箭矢,簇新不生锈,还非常干净,完全不像是战场上的箭,箭头可能在污水、粪水里浸泡过。 “幸运的家伙。”程丹若想。:,, 80 升一级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箭取了出来,除了肺出血,还有一根肋骨折。伤箭头形状,很难完全缝合,只能暂时塞纱布止血,观察情况。 李小瓶等了两个时辰,见程丹若出来,着急地问:“怎么样了?”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跨越了时光,令程丹若倍感熟悉。她难得笑了笑,却无法给予任何保证,只能说:“还活着,再看看。” 李小瓶如释负,没有马上死,还能喘气,在她看来已经是莫大安慰。 泪水滚滚落下,她抽噎着,语无伦次地说:“他是我弟弟,我们一个村,当时我们那边遭了灾,地里庄稼收不起来,家里过不下去,只好这样……我是家里老大,他是老三,唉,老大要种地,老二也大了,舍不得,他八岁……” “都不容易。”程丹若这问,“只是,宫里哪来箭?” 李小瓶先前只顾着着急,居然没问:“我去打听打听。” 小太监受伤,在宫里实在击不起任何风浪,消息传得很慢。第二天下午,李小瓶方知晓了原委。 她告诉程丹若时候,语气充满了叹息:“主子跟前露脸活儿是好,一不小心,也容易丢命。要是这次能活下来,我得好好劝他。” 程丹若看她。 李小瓶回避了她视线,似是解释,似是自言自语:“有什么法子呢?这就是命啊,咱们命贱,怨谁?” 于是,她就白了。 心都是肉长,谁能不恨不怨? 只是不敢恨、不敢怨,不能恨、不能怨。 程丹若不露声色,好像听不懂:“他运气不错,也许真能熬下来。” 李小瓶露出真挚笑容:“多谢姑姑,姑姑辛苦。” “是他命好。”程丹若并不居功。 先进外科知识,最多只能降低病感染几率,减少失血,能否活下来,仍然是一件全靠运气事。 李有运气真很好。 他有一个大太监干爹,所以没草草对待,至少有就医机会。还有一个同乡同村姐姐,生病期间每日来看望,虽然只能隔窗说话,却给了病心理支持。 当然,最要还是程丹若。 拔箭功后,她没有放松看护,用芦苇杆做引流,排出淤血,并用自制酒精消毒,减少伤感染。 多幸运下,靠着年轻底子,他熬了过来。 五月底,李有能够下床活了。宦官没资格好生疗养,他也迫切地回到乾阳宫,主要求出院。 离前,冲着程丹若磕头,赌咒发誓:“姑姑再造之恩,今生必报。” 程丹若拧眉:“伤没好全,别乱。” 李有咧嘴笑笑,麻溜地起来。 李小瓶关照他:“回去记得跨火盆。” “我省。” 踏出门,阳光灿烂,琉璃瓦金光熠熠。 李有回到乾阳宫后屋子,没理睬其他大惊小怪呼声,铺盖都不收拾,直奔干爹李太监直房。 李太监正把玩鼻烟壶,见他进来,惊讶极了:“哎呀,有啊!” “干爹!”李有扑到他脚边,抱着他腿嚎啕大哭,“儿子还以不能再孝敬您老家了。” 李太监身着红色蟒服,乃是皇帝身边得用大太监之一,位任司礼监秉笔,惯例兼任东厂提督。其地位虽不如司礼监掌印,却也权势滔天,在宫外有自己私宅妻妾,还有专门替他办差。 如此权宦,收干儿子没有一、二十,也有八、九。只不过李有祖宗就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平日颇受宠爱。 但这宠爱不是父子情,阿猫阿狗而已。 李太监见他活着,惊讶多过惊喜,啧啧称奇:“你小子运气够好,这是使了什么门路?” 他这样大太监,平日生病就找御药房拿药,自然了解那里医术水平,全然不信他们能看好箭伤,还道是托关系到了太医院。 “是儿子干姐姐,把儿子送到内安乐堂去了。”李有丝毫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那儿有今年新进来女官,懂医理,宫们都爱找她看病。” 李太监慢条斯理地点点头,了会儿,道:“你小子命好,也罢,这几日别乱跑,有你好处。” 李有大喜,结结实实地给他磕头:“多谢干爹,多谢干爹。” “乖儿子。”李太监气慈爱,一脸父子情深。 隔日,约莫下午时分。 李太监传话来,让李有端茶过去。 “谢谢哥哥。”李有塞给跑腿一角银子,掸掸袍袖。他穿着低阶宦官青色贴里,青罗平巾,无甚装饰,但脸和脖子干干净净,衬着圆脸,格外讨喜。 他稳稳当当地捧茶进去。 李太监接过一盏,亲自递给皇帝,朝干儿子使了个眼色。 李有会意,捧茶递给下首坐着谢玄英:“谢郎喝茶。” 谢玄英接过茶盏,眸光顺势瞥过,忽而微微顿住。他扫了眼李有,看了一眼李太监,心一,忽而清晰地“咦”了一声,语调颇诧异。 果不其然,皇帝问:“怎了,茶不好?” “这是折柳那天?”谢玄英语带犹疑。 皇帝顺势看来。 李太监忙道:“正是,这孩子在陛下身边伺候,沾了您龙气,虽然胸了一箭,却没在要害,这会儿不就活蹦乱跳了。” 这马屁拍得舒服,皇帝登时失笑,难免仔细看了看李有,见他乖巧讨喜,倒也颇喜欢。更要是,箭而不死,这样好运让多少迷信。 “是个有福气。”他金夸赞。 谢玄英点头,心却掠过思量:太监生病,能看地方不多,胸箭都能活下来,不像是御药房本事,但以这小太监身份,必然请不太医院。 莫非……他眸光微闪,佯作无意地问:“是伤在右胸?” 李有道:“是,奴婢伤在右胸,程姑姑说离心脏远着呢,也没碰着肝,只是肺里有血。”他讨好地说,“多谢陛下庇佑!” 是几个响头。 皇帝好笑:“这嘴甜,保儿,跟你学吧?” 李太监全名李保儿,也是个好意头名字。他笑眯眯道:“奴婢没这小子福气。”说着,余光睃了一眼谢玄英。 谢玄英回视了他。 “他呀,”李太监气息都不断,自然而然地说,“是真遇上好了。” 皇帝他一说,自然问:“对了,程姑姑是谁?” 李有赶紧说:“是尚食局程女史,在内安乐堂上差,颇擅医术。就是她奴婢拔箭,没多受罪。” 谢玄英问:“是禾呈程吗?” “是。” 皇帝转过视线:“三郎认得?” “知道。”谢玄英平平淡淡地解释,“老师女。” “晏太傅家?”皇帝兴趣勾了起来,随吩咐,“既是如此,召她来,朕也瞧瞧。” 谢玄英等了半个时辰,见到程丹若。 她不是故意来迟,也不是戏剧性地先看病再接受传召,相反,接到太监谕第一时间,她就马上了起来。 除非十万火急,否则面君就得有仪式感。 程丹若立马回到乾西所换官服。 天气渐热,官服纱质,青绿色,比初春颜色更浅更亮一些,而比起全素色常服,更正式官服有暗纹。暗处不见花色,阳光一照却有隐光。 若是礼仪场合所需冠服,则更加华丽,销金方花罗袍,纱帽簪花,抹金银牡丹花束带,皂靴。 这还是无品级女史,相当于外职掾吏。 假如能升做八品,冠服直接与内命妇等同,能用缠枝花霞帔,鈒花银坠子,摘枝团花褙子。哪怕外面平民百姓早就这么穿了,但那是僭越,宫内是绝对不允许。 “微臣程丹若,拜见皇帝陛下。”初次见皇帝,肯要大礼,程丹若闭眼,缓缓叩首。 膝盖跪在光鉴金砖上,冷得刺骨头。 皇帝没有叫起,而是问:“你是晏鸿之女?” “是。” “哪里?”皇帝比程丹若和气,唠家常似问,“我记得晏太傅家是浙江?” “父祖籍海宁,微臣是山西。” 她对答流利,皇帝有闲聊兴致:“远亲?” 程丹若道:“微臣少失怙恃,寄养在松江府陈副使家,机缘巧合认识父,并非亲眷。” 谢玄英暗暗松气,他真怕程丹若提起寒露之变。 皇帝点点头,始问:“你医术是同何学?” “微臣父亲就是大夫,幼时随父亲学了些,后来便自己找医书看,诊时多加印证。”程丹若始终伏在地上,语气平静,有什么答什么,既不拍马屁,也不回避讨巧。 皇帝也不追问,反正大部分医书都家传。 他关心是另一件事:“你擅长什么?” “会看一些大方脉和金镞,其他……”程丹若略微迟疑,还是道,“还有疫病防治。” 皇帝问:“你是女子,不会看妇病吗?” 程丹若道:“微臣惭愧,并不精通此科。”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倒是李太监小声道:“程女史尚未婚配,怕是……” “哎!”皇帝顿时哑然。他也是岔了,不是么,未曾婚嫁女子,哪里知道妇生产事儿。 于是立即失去兴趣:“罢了。” 沉吟片时,念她是晏家女,对答流畅,不卑不亢,颇有风范,和王家娘子一样,官家女却甘愿入宫效力,决给些脸面。 “升她一级。”,宫里少一条命,总是积善德事,“赏银二十。” “谢陛下隆恩。” 她叩首。 就这样,三月入宫做女官,五月底,程丹若官升一级,正八品。虽然只是品级最末尾那一个,但这是官身。 哪怕不属于外朝,不能沾手政事,但既然朝廷认她品级,发她俸禄,那么无论如何,这就是承认官职。 她真正跨过了民与官偌大鸿沟,身份有了质飞跃。:,, 81 涟漪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82 了旧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83 惠元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84 时疫痢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痢疾,《内经》作“肠澼”,《伤寒论》称“下利”“热利”,《肘备急方》称“下痢”,《备急千金要方》称作“滞下”,主要症状是腹痛血。 谢玄英找来加班的御医是这么说的:“痢疾由湿热所致,或外感湿热、疫毒之邪,或内伤饮食,脾胃运行失常,气血搏结。” 说人话。 痢疾的病因有三:外感暑湿,感染疫毒,饮食不对。 “敢问御医,”李太监不止是东厂提督,也是司礼监的秉笔,故不亲自来,派出手下的一姓何的掌班。 何掌班口就是直切要害:“王爷是何种缘故所致?” 御医有两把刷子,直言不讳:“下痢赤白相杂、腹痛重,为湿热痢,感染暑湿、疫毒之邪,食不洁生冷之,均有可能。” 何掌班无语。 这说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既是如此,”他慢慢道,“先从饮食查起吧。潘宫正以为如何?” 潘宫正问:“不知其他宫人可是如此?” 御医看一眼谢玄英,回答:“尚未诊断,毕竟是宫人聚集之处,多有不。” 潘宫正看向程丹若。 “去看看好。”她忖度道,“不过,建议诸位不要查什么饮食。” 何掌班转过脸。他长着一张方脸孔,眼睛不大,很老实的相,说话也没有半点不男不女的阴阳怪气,反而慢条斯理的,透着一股子恭敬顺和的味道,叫人见就觉得信服。 这是大太监们的统一气质,可亲可信,如此才能让主子们爱用。但真把他们当做好人,那可就太天真。 “噢?掌药有何高见?”他笑眯眯地问。 程丹若道:“你们都知道,痢疾一人传一家,一家传一乡,如今,最源头的病人经传播新的一批,哪怕核查诸人饮食,也不可能查出每个人都吃过的东。” 御医赞同她的话:“确实如此,在下曾问过王爷饮食,并无异样。” 何掌班却说:“酥山不曾有问题?” 御医道:“酥山为生冷之,寒湿食积壅塞肠中,气滞血瘀,化为脓血。” 但这并不是何掌班要的答案。 他刚想说话,就程丹若又口:“痢疾会传染,寺内尚有妃嫔,比起调查源头,更重要的是切断传染途径。” 潘宫正立即附和:“此言在理,何掌班,孰轻孰重,你应当明辨。” 何掌班略一思忖,倒也不急着现在就定罪,道:“张御医,你怎么说?” 张御医道:“痢疾怕暑湿,令众人少去寒湿处,亦当忌口,清淡饮食。至王爷的病情,可用针灸缓解,再服芍药汤。” 谢玄英点点头,余光却瞥向程丹若。 她眉间闪过一丝失望,目露踟蹰,却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口。 他道:“此次病情来得突然,陛下也颇为关心,这里全托付你。” 张御医拱拱手,识趣地退出纷争。 外人走,潘宫正反而好口,问程丹若:“你想说什么?” “治疗疫病有三点:第一、切断传染途径,第二、寻找传染源,第三、治病,三者缺一不可。”程丹若眉关紧锁。 御医虽然没有提出荒诞的理由,什么疫病是由天相、神鬼而生,勉强算得上唯,但对传染病的认识还非常浅薄。 “饮食不必说,忌生冷(要吃熟食),寺内的食或许染外邪(病毒),全都不要为好。餐具全部放入滚水中,沸腾三次以上。而口鼻胃肠相通,唾沫可能飞 溅到品上,接触病人的时候,千万不要触碰东,出入换鞋、洗手。 “痢疾是邪壅滞肠中而成,所以最危险的东,莫过病人的秽。一定要处理好秽,不然必定会导致更多的感染。” 程丹若注视每个人的眼睛,强调说:“粪要掩埋,也可撒上石灰,绝对不能露天放置,若惹来蚊蝇,叮食水,你都会倒霉。” 何掌班大皱眉头,但关自己众妃嫔,一时不能反驳。 谢玄英:“好,吩咐人去办。” 潘宫正则道:“何掌班,你不如先去给两位娘娘请安?” 此次礼佛,二公主的母妃要照顾年幼的女,故不曾来,丽嫔受宠,跟着皇帝去苑,顺嫔和庄嫔意欲求子,倒是都在。 何掌班老神在在地答:“这是应当的。” 程丹若却问:“能不能先去看看病人?人命关天。” “你做你的。”潘宫正点头同意,“贵妃娘娘经将生病的宫人关押在一处,你心一些。” 她颔首:“省的。” “哪能让掌药孤身前去,六子。”何掌班不疾不徐吩咐,“你跟着去,眼睛放亮点。” 他背的太监点头哈腰:“是,孙明白。” 何掌班转头,恭敬又亲昵地劝说:“谢郎,天色晚,你可要早些回去?这里有们在,放一百个心。” 潘宫正也客气道:“若害你过病气,那就是们的不是。” 谢玄英摇摇头,眸光隐蔽地转过他们背的倩影,道:“身负皇命,岂有偷懒之理。就在前院住下,以支应。” 他坚持不走,何掌班潘宫正也乐得有人一起分担责任,不再劝。 随各自行动。 贵妃将所有患病的宫人,全部转移到寺中最大的一处禅院。门口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宦官守着,无论里头的病人怎么拍门呼叫,均无反应。 程丹若无视影子似的六子,让他们门,问:“总共有多少人?” 宦官道:“十八人。” 这么多。 她微蹙眉梢,戴好口罩去。 第一个就找王咏絮。 她单独住一间屋,里暗蒙蒙的,点一支蜡烛。空气里飘散着药味,帐子胡乱搭着,一个角没挂好,耸塌塌的。墙角放着马桶,没有遮挡的屏风掩着,好拿一个箱笼堆在外头,勉强遮蔽。 王咏絮身穿纱衫,病歪歪地靠在枕上,嘴唇起皮,见动静,沙哑地问:“药都吃完,别来烦。” “是。”程丹若蒙入,心取出脉枕,“手放上来,诊脉。” 王咏絮愣愣地瞧着她,忽而落下泪:“没想到又是你来救。” “职责所在。”程丹若见她这样,知她这几日必不好过,却不多废话,“手,快些,要看所有人。” 王咏絮擦掉泪,赶忙伸出手腕。 把完脉,又道:“舌头。” 脉滑苔黄,湿热痢的症状吻合。 “血吗?” 王咏絮摇摇头,有些难为情,声说:“是次数多些,有时候都是水。” 血是痢疾的显着特征,而粪如清水却是泄泻的症状。 程丹若拧眉:“腹痛吗?” 王咏絮点点头,还说:“肠子好像在叫,怪怪的。” “有没有里急重之感?” “什么叫……里急重?”王咏絮眨巴眼睛,露不解。 程丹若形容:“就是肚子有紧缩的感觉,□□坠,出不爽?” 王咏絮仔细想 想,不甚确定:“好像没有,就觉得肚子疼,总是泻。” “很急?” “很急。” 奇怪,这是湿热泄泻的症状。 程丹若想想,道:“给你个葛根芩连汤,你吃着试试。” 王咏絮忙不迭点头。她入宫自是带药丸,乃是家中常用的丸剂,这次腹泻,她早早服用,原有缓解,可来又有不少人出现症状,知道她有药来求。 她抹不脸,给她们几丸,原想回到宫里再弄就是,谁知道关起来,药全吃完。 “这是怎么回?怎的那么多人生病?”王咏絮试探着问,“他们说,是时疫。” 程丹若不动声色:“确实有些蹊跷。正要问你呢,你来寺中数日,都吃过什么,去过哪里。” “一直跟在公主身边。”王咏絮解释,“你不知道,各地挑选来的驸马人选然京,待过礼仪房的挑选,将宫圣。公主怕之都要拘在宫里,这几日可劲玩耍,托她的福,又把惠元寺里里外外转遍。” 程丹若问:“公主身边你一人病?” 王咏絮道:“倒也不是,有个宫婢也在,她比晚几日。” “你们俩照过么?” “怪就怪在这,她不是公主前伺候的,素不曾见。”王咏絮皱眉,“程姐姐,对你说心里话,那碗乳糖真雪,尝着的时候就觉味涩,是,这是承郡王妃带来的,又是公主所赏,不好不吃……” 程丹若想她在王尚书身边长大,政治嗅觉应当不低,放轻声音:“你觉得,会是她吗?” 王咏絮立时摇头,低声道:“你若认为有人陷害郡王妃,离间郡王爷和陛下,那就大错特错。” 程丹若:“愿闻其详。” “东是郡王妃给的,无论是不是陷害,终究难逃其责,故郡王妃绝不会做下此。可若是他人,也太难些。” 王咏絮约莫打探过,仔细道来,“郡王妃是路上临时起意带来的,由她的宫婢亲自送来,不曾假手他人。” 程丹若不动声色:“到公主手上呢?” “公主就瞧个新鲜,令人送到这里。”王咏絮困惑道,“虽说也经宫人之手,可谁有道理害呢?即有,也不该用郡王妃送来的。” “也是。”程丹若笑笑,转而说,“药会给你送来,好生休养,多喝水。” 她掏出数个米纸包好的盐糖袋,叮嘱道:“不要喝茶水,用这个,一袋正好是一茶壶的水。” 王咏絮问:“这是什么?” “盐和糖。”程丹若道,“你体内失水太多,喝这个非常必要,明白吗?” 王咏絮这才点点头。 接下来,程丹若依次看完剩下的十七个病人。 她们都惴惴不安,生怕关在这等死,见程丹若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个都很配合。 然而奇怪的是,除却王咏絮外,剩下的人都有或轻或重的痢疾症状。 程丹若记下每个病人的姓、差、发病时间,以及最要紧的行程安排。 录完,夜深沉。 她退出院落,门口却经换一批人。六子笑着问:“姑姑去这么久,病人情况可是不大好?” 程丹若点点头,掏出方子:“病人的症状有轻有重,三个方子,麻烦你们找人熬药,按照上的单送。” 六子接过来看好一会,才应下。 “辛苦姑姑。”他笑眯眯地说,“咱们一定把差办好。” 程丹若笑笑,在门换一双鞋,将原来的鞋履包好,放在门槛:“ 的鞋放这里,劳烦你们看一下,你们出最好也要换,以防万一。” 六子也应。 接着是洗手。 “哪里有井水?”她问。 看门的宦官随手指个地方。 程丹若提起药箱,将信将疑地往那边走。前头有个月洞门,她才拐去,忽然感觉背有人,猛地回身。 “谁?”:,, 85 夜色浓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86 杨柳池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皇宫规矩森严,要在吃食上动手脚,几乎是不可能的。 首先,尚膳监负责采买皇宫的食材,从宫外运进,管事太监必定会查一次,不好的不可能要。 送到尚食局的司膳房,掌膳女官也要查一次,坏的烂的肯定不会收,逮着机会还要告一状,白白落下的把柄。 是以,尚膳监想给司膳下绊子,只能搞搞时间差。 什么思呢?夏天的东西存放不便,宫里能随时冰,宫外却不方便。所以尚膳监弄到一条鲜鱼,可以故拖上两天再送去。 届时,进司膳房的门时,是活的,等她们要做,就死了。 这会儿再要人送新鲜的鱼,却是不能,每天什么时候送菜,送几次,送几条鱼都是有规定的。可不做鱼,万一主子询问,就是一过错,份例里有的,怎么能不给敬上? 可做了,更是罪。往轻说,是不敬之罪,往了说,是不是想谋害谁? 当然,按流程,根本不会到犹豫做不做的地步。 司膳的灶是小灶,不像尚膳监的灶,可入口的东西马虎不得。正式上灶前,典膳的女官还会挨个检查,确认配菜有无问题,处理是否到位。鱼刚死,还是死了一段时间,看珠子就知道了。 不是刚杀的鱼,压根没资格进锅。 尚膳监知道这一点,想的也是让她们无东西可,而不是误坏的东西。 “奴才们预备的是鱼、樱桃和牛乳。”尚膳监的宦官老老地说,“这都是坏在明面上的东西,除非司膳的人瞎了,不然绝不可能上。咱们也惜命啊,要是不容易瞧出,真害了主子,咱们也得掉脑袋。” 何掌班冷哼一声,心里信了半。 宫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东西没能及时呈上,是司膳的错,可要是出了岔子,司膳倒霉,尚膳监的也受牵连。 他们没那么傻。 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何掌班皱眉半天,说:“明儿仔细查查安小王爷那里。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搞明白。” “是。” “小六子回没有?”他随口问。 “回了,外头候着呢。” “叫他进。” 小六子低眉垂地进,讨好地说:“爷爷,孙儿回了。” “那里怎么样?”何掌班问。 小六子说:“程掌药进去两个多时辰,开了药,也问了一些事儿。咱们的人在外头,没听清楚,就知道说得挺久的。” 何掌班挑了挑眉。 小六子压低声:“咱们要不要——” 话没说完,就见何掌班猛地一磕茶盏,盖碗微微晃动:“别动歪脑筋,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回头报我。” 小六子不解其,但干爷爷吩咐的事儿,然得应:“孙儿明白。” “嗯,下去吧。”何掌班闭目养神。 -- 禅房,灯火通明。 取水、烧滚、泡茶,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 程丹若有心想要告辞,但谢玄英问她:“疫病究竟缘何而?” 她只好打起精神,分析道:“你看,这三批病人有很明显的传播次序,没有新冒出的,假如在寺内,肯定是有什么之前做了,但之后没做的事。不过,我觉得传染源不在这里。” 水还没,程丹若却真的渴了,顾不得许多,倒半杯冷茶,抿一口。 谢玄英拦不住,只好懊悔己思虑不周。 “她们的行动路线,有个地方我很在。”难得有机会仔细说,程丹若干脆打起精神,将事情说个明白,“她们说,太后恩典,准许她们闲暇时礼佛祈福,所以她们不止吃了佛前撤下的乳饼,也在各个殿里磕过头。” 谢玄英默默听着。 “除此之外,还去了杨柳池。这是哪里?” 谢玄英过惠元寺好几次,早就知道:“就是山下的石头池子。惠元寺有一口甜泉,泉在山里,平日只泡茶供佛,洒净也的此水,据说颇为灵验。百姓认为泉水有佛力,故而在山下挖了一个池子,汇集下游之水,挑回家沐浴。” 他口气平淡,不当回事,显然也有缘故。 惠元寺的泉水,因为流的少,不够日常使,确颇为珍贵。但说话,就是僧人拿讨好贵客的噱头。 谢玄英每次都能喝到,不见得不生病了。 程丹若听罢,心里已有几分准。古人不知道痢疾的传播方式,查起费力,但她知道,倒推就事半功倍。 “如果真的是这水污染了,或许小王爷那里……” 谢玄英立即道:“我会弄个明白。” 这时,门外终于传脚步声。 水取回了。 谢玄英专程问一句:“哪里的?” 郑百户答:“井里打上的,您放心,寺中均这口井,无人生病。” 他这才接过,放在小茶炉上。 水滚得慢,却又没了话题。 程丹若起身:“我该回去了。” “你急什么。”他轻轻白她一,“坐下。” 她委婉道:“很晚了,我明日还要早起。” 谢玄英不理她。 程丹若就当他默认,顾收拾药箱。 这次知道要出门几日,带了一个的藤编箱子,总共两层,有纱布、手术器具、竹筒、药瓶,以及行囊笔和宣纸。 “你要去哪里?”他问。 她张口欲答,却忽然识到,己尚且不知道在哪里安置。 他弯了弯唇角。 水沸腾,“咕噜”冒泡。 他泼掉残茶,倒满半壶,又熟地打开药箱,将茶壶放到里头:“拿去,晚上喝。” 程丹若一时犹豫。 “郑百户,送程掌药去潘宫正那里。”谢玄英没给她机会,开门叫人,这次正式地介绍,“世妹,这是郑百户,在东华门当值,你若有什么急事,可以寻他。” 程丹若心知皇宫封闭,有一条畅通的信息渠道十分要,遂立时道:“以后请百户多多关照。” “不敢。”郑百户谦逊着,微微抬。 烛光下,少女身穿湖蓝色常服,衣饰简朴,样貌清秀,年纪虽不,却有一股沉稳端庄之气。 他暗松口气,心想己所料不差,这是人在内廷的人。 “掌药,请。”郑百户觑一就收回目光,在前带路。 “告辞。”程丹若背上药箱,跟着他走了。 谢玄英立在屋中,目送她远去。 说好笑,此前他在宫中出入十年,从未真正收服过谁。手下的人虽都服他,但他待他们一向平常,无心腹。 直到程丹若进宫,内廷鞭莫及,迫切需要人手,这才下功夫物色了人选。 郑百户是世袭的百户,家里原有的靠山在父亲那辈没了,虽袭了百户,却没有好差事,只好下苦力气练武,年年比试前十,再卖掉一些祖产,处送礼,终于谋得宿卫的差事。 平日做事,无论小都办得妥当,能力不差,难得嘴紧,等闲不开口,也因此没什么露脸的机会。 谢玄英取中他的稳,行事不轻佻,又有往上爬的野心,但真正决选他,还是看的人品。 郑百户与妻子幼年定婚,但岳父早逝,家中唯有一女,世袭的军户给了侄子,其妻与岳母寄人篱下,颇有些难处。他不止没有退婚,还早早娶亲,将岳母也接到家中照料。 念旧情,恩,才值得收为心腹。 他不能和丹娘接触太多,一个值得信任的属下,无疑非常要。 另一边。 郑百户闷头在前面带路,心里也有思量。 京城的官儿值钱,也不值钱,一个百户在地方上能过的日子不差,在京城却只是个小喽啰。靠山死了,树倒猢狲散,后辈也不争气,他然要找出路。 打点许久,终于进了宿卫,可亲军二十二卫,山头众多,要找一个合适的可不容易。 他潜心观察半年,才选定了谢郎。 然而,攀附的人虽如过江之鲫,谢郎却没有动心,待谁都差不多。因此不少人生出二心,与旁人眉去了。 可郑百户看得明白,忠心谁都可以给,也就谈不上忠心了。 挑主公和选妻子一样,看准了,就不能三心二,否则一定顾此失彼。 他潜心办事,谨言慎行,一等就是一年多。 机会,终于了。 事证明,他未看错人。谢郎有家世,有圣眷,虽说年少,行事却不见焦躁轻浮,且从不叫下属背锅,愿分出好处功劳,这样好的靠山,若非他踏踏当了一年多的差,也轮不到他。 今天送程掌药,算是引为心腹的第一步了。 郑百户轻轻吁气。 “到了。”他停下脚步,“前面就是给各位姑姑安排的屋子,走方才这条路,就是我守的门。” 程丹若客气地颔首:“辛苦了。” “我和姑姑是一样的效力。”郑百户暗示,“不敢当辛苦。” 程丹若瞥他一,笑笑,没说话,颔首作别。 -- 在陌生的地方睡觉,惯例睡不好。 程丹若躺在床上,翻覆去思量整件事,天色蒙蒙亮才理出头绪。心里有底,干脆不再睡,早早起了。 梳洗过,那边潘宫正就叫她过去。 “辛苦你了。”潘宫正不多寒暄,直切正题,“病人情况如何?” 程丹若将昨日的分析,又仔仔细细地说了。 潘宫正目露异色:“因为山下的水池?” “不能确定,但看痢疾的传播方式,污染的水源是最的可能。”程丹若谨慎道,“具体要看附近的百姓,是否也有人出现类似的情况,假如都去过池子,接触过里面的水,那么就八-九不离十了。” 潘宫正闭目沉思片时,问:“这话你还对谁说过?” “谢人昨日就问了。”程丹若道,“我说了一样的话。” “东厂呢?” 她摇头:“没问过。” 潘宫正轻轻吸了口气,目光锐利:“今后这事,先报我,你可明白?” 程丹若当然明白。 在宫里,死人不可怕,犯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站错队,跟错人。她既然是女官的一份子,更是洪尚宫的外甥女,就绝对要为己的利益团体考虑。 否则,众叛亲离,必死无疑。 可拿时疫作法,必定会延误疫情。传染源一日不处理,就有新的病人出现,一传十,十传百,届时,不死人都不可能。 对她而言,阻断痢疾才是当务之急。 但,事情不是全然对立的。 找到双方的共同利益,是破局的关键。 “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知道多少,一定会和宫正说多少。”她不疾不徐道,“但昨晚上,东厂的太监就守在门口,不和谢人说,我怕要同何掌班说。” 潘宫正拧眉。 她说:“其,只要仔细排查每个病患,各个环节不能查清。如今,司膳、司仗、司设的人已经病了,谁都知道痢疾一人传一室,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哪怕我不说,东厂问一问太医院也能知道。” “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潘宫正说。 程丹若明白,所以马上道:“太后礼佛,一片虔诚。” 潘宫正一怔,旋即倒吸口冷气。:,, 87 各执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88 竹林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89 鸳鸯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90 情丝缠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91 巧应对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92 回宫廷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93 拟嫁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年三月,谢玄英跑江南际,皇帝就下召择选驸马。历一年,太监远赴各地采选,终于带着一群候选人到京城。 后,礼仪房的太监安排画师绘制画像,暗中记录所所为,最后连同家世的资料一块儿,送到皇帝的案。 这是一桩大事,宫人们私底下也难免讨论。 内安乐堂人来人往,程丹若在宫人中亦有威望,她不问,也有人愿意。 李太监的干儿子李有义,现在就是内安乐堂的常客。他有干爹的面子,随便讨个差事就能溜进来。 “好叫姑姑知道,礼仪房一共选了十二位郎君,其中最挑的数余郎、罗郎和韩郎,都是书香门第的清白人家。”李有义唾沫横飞,“韩郎一表人才,余郎能弹一首好琴,又擅丹青,罗郎弓马娴熟,乃是罗太妃的侄子。” 吉秋一针见血:“比谢郎如何?” 李有义卡壳。 慧芳一面用蘸水的毛笔习字,一面叹息:“世只得一个谢郎啊。” 程丹若杵药的动微顿,默默同意:貌美腰好,确实难得。 吉秋又问:“驸马怎么选,可有章程了?” 李有义了,神秘兮兮道:“到候,你们就知道了。” -- 宫人们才刚刚得到消息,嘉宁郡主却已经行动了起来。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请皇帝帮忙选亲,也知道几位候选人都是什么货色。 实话,她一个都看不上。 祖宗规矩,驸马都自耕读家,初衷大约好的,让他们都能安心侍奉皇家,免得现什么醉打金枝的戏码。但这的门户,能有什么好儿郎? 要嫁这的人,封地随便她挑,上京还有什么意义? 嘉宁郡主有自己的私心,哪怕父王大业不成,能挑得一个如意郎君,后半辈子亦能大展宏图。 她看了大半年,确定谢玄英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靖海侯府的三子,非是嫡长,妻子的人选就要宽松许,他本人亦可挑剔,骄傲如嘉宁郡主,也不得不承认美人难得。 她想要他。 半年来,她数次与靖海侯夫人接触,能感觉得到,侯夫人对她颇有善意,亦不乏欣赏,只是风也紧,从不轻易提及婚事相关的事。 嘉宁郡主原先并不着急,但随着荣安公主即将择选驸马,也实在不能再拖了。 至少,要先接触谢郎,双方有默契,才好下一步举动。 在她的预想中,最棘手的荣安,必须由谢玄英亲自解决,方不留后患。 七月十八,她借外祖家小住,离宫外。 齐王妃自六品小官家,其父为太常寺典簿。京中的宅院不大,故在齐王府的资助下,在京郊置了宽敞的庄子。 嘉宁郡主自然不会住到逼仄的小宅子,瞄准的就是庄子。 这里,离晏鸿的书斋不远。 谢玄英就在此地。 他七月初皇宫复命,又翰林院上班数日,终于得了十日的休沐,立刻以避暑为由京,跑到了老师的书斋。 江南的书斋叫本念斋,京郊的叫明心斋,刻意仿造农家院落,黄泥矮墙,瓦片搭好的屋顶上再铺一层稻草,院子围绕一圈篱笆,前院有一个水井。 但为舒适计,进就是青石砖,宽敞凉快。 谢玄英是读书,其实就是休假,闲来事刻枚章,或是骑马踏青,欣赏一下田园风光,晚上睡不着,看星星算历书。 这日下午,天色微阴,难得不热,他就想骑会儿马,和爱驹培养感情。 谁想半路看见了一架马车。 “谢郎留步。”明媚的少女钻车厢,容颜艳丽,“我的车辕坏了,可否请谢郎叫人来,替我修一修马车。” 谢玄英瞥过眼:“我亦路过,请郡主另寻他人。” “谢郎何必拒人千里外?”她大大方方了,耳边珠光闪烁,“你又不是瞧不来,这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 老实,车坏了的把戏已经俗到不能再俗,但谢玄英也是一次看见破的。 他问:“有何贵干?” “借一步话。”她扶着侍女的手下车,做了一个手势,激将他,“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敢来?” 谢玄英不吃她这套,但确实好奇她所为何来,略一思索,下马跟随。 人走到僻静处。 “我想,谢郎应该什么耐心。”嘉宁郡主身着胭脂红袄裙,眸似寒星,“也就不同你卖关子了。” 谢玄英面表情:“请。” 嘉宁郡主道:“荣安快要择驸马了,谢郎觉得,她会甘心嫁吗?” 谢玄英不曾料到她会提荣安,凝神看,反问:“这同你有什么干系?” “我是来提醒谢郎的。”嘉宁郡主的唇边,浮现一丝容,“倘若你有心上人在宫里,可要小心一些了。” 这话听得谢玄英心大震,险些以为程丹若了事。但定定神,不信谁能猜到此事,强忍心悸,皱眉问:“心上人?” 嘉宁郡主始终留意着他的面色,想瞧些许端倪。 然而,她固然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谢玄英在皇帝面前的十年,控制心绪的本事更胜一筹。 他冷冷道:“倘若你再同我废话,就不必再浪费了。” 嘉宁郡主看不妥,立改:“是我失言,但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 她,马上抛新的内容:“你可知道,王三娘吃的乳糖真雪,究竟有什么问题?” 谢玄英缓缓抬起眼睑:“你想什么?” “谢郎莫急。”嘉宁郡主直视他的面孔,片刻后,却被灼盛芙蕖的容光逼退,转开视线。 好一会儿,方才道,“来也是凑巧,在惠元寺,我身边的彩衣,曾偶然见到荣安身边的大宫女问寺中的和尚,是生了湿疹,要一味生石膏。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后来仔细想想,难道不耐人寻味?” 谢玄英蹙眉。 假如只是嘉宁郡主这么,他肯定不会疑虑,但程丹若此前已经提过,王咏絮亲的,感觉那碗甜品“涩涩”的。 生石膏是寒凉物,用以清热泻火,若冷上加冷,极易导致泄泻。 他不吭声,嘉宁郡主心中大定,微道:“其实这怪不得荣安,不过心底意难平罢了。” 让王咏絮拉个肚子而已,在她看来,真是小孩手段。但天真有天真的好处,如今不就帮她大忙了? “只是,陛下不日便要择选驸马。”她慢慢道,“荣安心意难平,若不能就此死心,恐怕还要生事端。” 谢玄英终于张:“所以,郡主有何见教?” 嘉宁郡主抬首,将最美的左脸对准他:“谢郎何必明知故问?你一日不定亲,荣安便一日心存幻想。” 他:“噢?” 嘉宁郡主微咬红唇。她再心存大志,毕竟也是个姑娘家,有些话能不,就不想叫人看轻。然而,谢玄英这般相逼,不低便不下了。 她埋怨地看向他,嗔怪道:“谢郎——好狠的心。” 若非事关荣安,谢玄英已经不耐烦了:“请郡主直言。” 嘉宁郡主深吸气,定定神,竟然真的敢开:“谢郎做我仪宾,如何?” 谢玄英微怔,眼中露几分讶色。原因他,嘉宁郡主的气,着实与一般女子不同。寻常姑娘即便暗许终身,也是“妾拟将身嫁与”,但她的却是“做我仪宾”。 仅此一句,足见她的非凡处。 “恐怕有负厚爱。”他答。 “你先不必忙着拒绝。”嘉宁郡主,“我知道,谢郎顾忌我父王,然则,论今后如何,我终归是陛下的亲侄女,是非成败,同我又能有大的干系?” 她的同胞弟弟尚不足七岁,齐王府让她进京,其实只是打个前哨,在皇帝面前彰显齐王府的存在感。论是齐王,抑或是其他人,都不曾真正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嘉宁郡主心知肚明,却并不在意。 郡主与公主的区别不大,都是富贵至极,且难以插手朝堂。齐王府就算成功,她获得的话语权也少得可怜,当然,即便只是一点点,她也要争取。 但俗话得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为女人,纵有种种不便,却也好处——她还能为自己找个合适的丈夫。 “嫁从夫,我虽为宗室女,亦不敢不守妇德。”嘉宁郡主知道,男人或许会喜欢聪明的女人,但更喜欢能掌控的女人,故而适放低姿态,“谢郎放心。” 短短字,既做了承诺,又体现女儿家的羞涩,不可谓不高明。 换另外一个男人,难免会为折服此等闺秀而得意。 但谢玄英折服的女子太了,不她一个,是以动于衷,面表情地问:“还有吗?” 嘉宁郡主暗道棘手,又难免为心折,想想,调整策略:“我厚颜问一句,难道我不是谢郎最好的选择吗?” 他:“何以见得?” “谢郎与许家的婚事,已经再可能。”嘉宁郡主冷静道,“放眼京城,谁能配得上你?” 谢玄英:“婚姻向来高嫁低娶。” “低娶于旁人自不可,”嘉宁郡主哂,“但恕我直言,荣安以性命相胁,一品尚书且犹疑,何况其他人?谢郎虽是东床快婿,终究比不过自家前程,难道不为儿孙计?即便能成,谢郎娶这的女子有何意义?” 她单刀直入:“一门好姻亲,是解你困局的关键。” 谢玄英慢慢道:“困局?” “我待君坦诚,君待我却小气得很。”嘉宁郡主方才俯就,见他不买账,干脆反其道而行,挑衅道,“怎么,要我明吗?你谢玄英哪里都好,唯独不是家中嫡长,不止爵位与君缘,你明明有其祖风,颇擅武艺,却不得不考什么进士,恕我直言,谢侯爷的心偏得确实厉害。” 略一停顿,又诚恳道,“若你低娶,妻子低妯娌一,你又如何能在兄弟面前有底气?” 谢玄英原本想过这一点,被她提醒,难免沉思:确实,丹娘家底太薄,大嫂二嫂又非等闲辈,将来给她气受,可如何是好?不,若是她不想受气,以此为由不肯嫁我,该如何是好? 还有他的母亲…… “谢郎,我有郡主位,与荣安是嫡亲的堂姐妹,终归比旁人容易成事。”嘉宁郡主侃侃而谈。 “而你若有齐王府的帮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建功立业绝非难事,难道不比将来看兄长脸色好吗?再者,只要你不争家业,便不必与兄弟反目成仇,今后同心协力,家宅可安,岂不是其美?” 谢玄英承认:“郡主才过人。” “我想,这些事谢郎不是有考虑过,不然也不会迟迟不定亲。”嘉宁郡主微微一,反问,“我诚意十足,郎君意下如何?” 谢玄英毫不犹豫道:“恐负深情,请郡主另择良人?” 嘉宁郡主一愣,有些难堪:“为何?” “我所钟情人,非是郡主。”:,, 94 公主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七月二十,皇帝终于开始选驸马了。 他在西苑安排了三场考试:射箭骑马的武试,赋诗作画的文试,以及最让人摸不头脑的——在西苑摘一朵花回来。 考试的结果,宦官们第一时间传回了内廷。 论武艺,罗太妃的侄子最优秀的,勇猛过人,论文采,据说祖上曾是名门的余郎,画一绝。而有幸在西苑围观的宫女们说,罗郎勇毅,得却粗糙,余郎秀气斯文,是稍微有点呆,不如韩郎风度翩翩,礼节周到。 程丹若也是凡人,不能真的不好奇八卦。 “那最后一出呢?”她问,“谁赢了?” “最后一场还未可知。”宫人们很给她面子,忙说,“要到明日傍晚才知晓。” “依我说,驸马还是像余郎这的好,呆是呆了一些,可老实。”慧芳说,“男人老老实实的,比什都重要。” 吉秋却摇摇头,另有见识:“做了驸马,不老实也得老实。韩郎能讨人欢心,说不定啊,最有造化。” 这是宫里少有的八卦,大家津津有味地讨论,每人都有心目中的郎君人选。 程丹若默默听,却想,这时候,荣安公主在想什呢? -- 撷芳宫。 王咏絮凝视窗边的少女。 荣安公主今年及笄,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生得有些像早亡的谢皇后,标准的鹅蛋面孔,肌肤光洁细嫩,眉毛淡淡的,用螺子黛描成弯弯的月,唇间一点胭脂,嫣红可爱。 此时,她正矗立在窗边,眺望花园里的芍药。 今日从西苑回来后,荣安公主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王咏絮虽然才进宫不久,却意外成了公主身边的红人,今日去西苑,她亦陪同在侧,跟随公主躲在屏风后头,瞧过了十来儿郎。 她又有自己的点评:余郎呆呆的,诗作倒不差,丹青不该画牡丹,过于谄媚,明明锦鲤画得颇可爱;罗郎真的不行,粗粗笨笨的,肯定不知道心疼人;韩郎假模假,招蜂惹蝶,最不成…… “唉。”出神间,荣安公主却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今天,表哥不在呢。” 王咏絮的心骤然一沉。 她想说什,又不知道该说什——余郎之才,罗郎之勇,韩郎之俊,部加起来,也不如一谢玄英。 公主又能如何抉择呢? 另一名年的女史轻声劝说:“公主。” “不必多言。”荣安公主幽幽叹口气,轻声细语,“我都明白的。”她朝周围看了一眼,简单道,“退下吧,王掌籍陪我说说话。” 尚宫局的女史朝王咏絮使了眼色,示意她多劝劝,满怀忧虑地退下了。 宫殿里一时落针可闻。 “王掌籍。”荣安公主携王咏絮落到罗汉床上,露出几分少女的愁绪,“我这点心里话,也能和你说了。” 王咏絮欲言又止。 “我知道,这驸马我是非选不可,可我该选谁呢?”荣安公主好像烦恼的深闺少女,垂首喃喃,“我这看了一眼,一都差不多。我一所知,又该如何托付终身?” 王咏絮道:“公主此言差矣,历来驸马侍奉公主,何来托付一说?论公主选谁做夫婿,都是他的福气。” 荣安公主短暂地笑了笑,随后却说:“我想,别的不提,总要选一同我心意相通的才好。” 要她肯选一,一切好说。王咏絮暗松口气,赶紧点头:“那是自然。” “总得试他们一试。”荣安公主托住香腮,眼睫微颤,“掌籍可知道,我喜爱做什?” 王咏絮摇摇头。 荣安公主勾起唇,笑容甜出蜜:“我最喜欢猜谜,时候,我和表哥在宫里过中秋,父皇出题,我和表哥抢回答,他总是谦让我。” 王咏絮不安地眨了眨眼。 “哎呀,都是过去的了。”荣安公主回神,笑笑道,“我出了一道题,想测一测某人的心意,掌籍说,好不好?” 王咏絮硬头皮道:“公主的驸马,自然由公主的心意。” “好极了。”荣安公主抚掌,“那这,托付给掌籍了。” 王咏絮愕然:“公主?” “几位郎君如今都住在南三所,除了掌籍,还有谁能替我办这件呢?”荣安公主握住她的手,恳切道,“掌籍时常出入典藏阁,不会引人怀疑,换做撷芳宫的其他宫人,一定会认出来的。” 王咏絮却不敢应:“私相授受乃是大罪,公主,此不妥。” “我知晓,此是难掌籍了。”荣安公主垂下眼眸,涩然道,“可我不求嫁给表哥,连嫁一能懂我心意的人也不能吗?” 王咏絮问:“公主何不同陛下直言?” “父皇已经待我足够优容,最后一题的花是指芍药。”荣安公主道,“但凡待我上心一些,便不难打听出来,我再出字谜,怕是不会再应允。” 王咏絮却还是不答。 荣安公主抿住唇,半晌,颓然道:“罢了,掌籍若不肯,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是要我嫁给罗郎那的粗人,我实在是……” 她捂住脸孔。 “公主这话何意?”王咏絮不解其意。 不喜欢罗郎,不嫁不好了? “罗太妃有意择罗郎,在父亲面前说了不少好话。”荣安公主道,“有她在,罗郎必会摘来芍药,可我心里……” 她犹豫片时,咬咬嘴唇,轻不可闻道:“我心里,还是更属意余郎……但他有猜出我的字谜,我才甘心同父皇说,不然……” 王咏絮终于有所松动。 罗郎是她最不看好的一,虽然武艺超群,西苑放飞大雁,他箭虚发,委实惊人。但相能说方正,看可靠,外貌终归是差些。 陛下若要公主嫁给此人,实在是……她一时怜惜,竟难以拒绝。 荣安公主见状,知晓她已松动,赶忙起身进屋,取来一封密封的信笺:“这便是我想好的字谜了……掌籍先拿去,若愿意帮我这忙,我终生感激,若你顾忌良多,我也绝不责怪,终究是我胆大妄了。” “公主所想,乃人之常。”从感上说,王咏絮很想帮她。自进宫以来,荣安公主待她极好,器重又亲近,并公主骄矜之气,难免令她感念。 且她自读史,最敬佩婉儿之谋,灌娘之勇,不由思忖:昔年汉献帝以衣带诏托董承,我虽是女儿身,又何妨一报君恩? 遂道:“那我便试试吧。是南三所毕竟在前头,人来人往,假使有机会,还请公主赎罪。” “绝不敢怪。”荣安公主握住她的手,低语道,“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便不成也妨,不过……” 她露出几分羞意,“掌籍可千万别拆阅,这是我的秘密。” 王咏絮莞尔:“公主放心。” -- 离开撷芳宫已近傍晚,宫禁森严,王咏絮并不打算今夜成。 她想帮荣安公主,却也没打算搭上自己,故而反复思量,是否有之策。 晚风徐徐,走到乾西所时,迎面便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她心中一动:“程姐姐,留步。” 程丹若回头看去:“王掌籍。” “惠元寺的,还未多谢。”王咏絮笑盈盈地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做东,请姐姐酌几杯,如何?” 缘故请喝酒?程丹若想想,笑道:“好啊,我放下东西来。” 宫中规矩,每天晚上八点宫门落锁,除非有特殊况,否则绝对叫不开宫门,而后妃们一般九点左右入睡了。 宫人的习惯则不同,随差的变化而变化。 程丹若和王咏絮都不用服侍谁起床,不像司设,每晚替天子铺床,管他睡老婆的,也不像司衣,每天要早起侍奉太后和贵妃梳妆。 她们可以悠闲地吃顿晚饭,聊聊天,再回房安歇。 程丹若回屋放下药箱,又关照了吉秋,这才去找王咏絮。 “姐姐请坐。”王咏絮有钱有后台,宫内行便宜,很快备下晚膳,并一壶冰镇果酒。她亲自程丹若斟酒,倒满一杯:“我敬姐姐,姐姐随意。” 说罢一饮而尽,十分大方。 程丹若抿口果酒,单刀直入:“你找我,有什吗?” “我之前对姐姐热,却在姐姐拒婚后冷眼相对,在再说什姊妹,我自己也臊得慌。”王咏絮不答,反而又给自己到了一盏酒,“这杯是我的赔罪。” 又一口闷。 程丹若朝她看看,觉得很有意思。 比起大方端庄的许意娘,王咏絮疑更有趣。社交场合,她能隐藏绪,充分展示尚门第的教养,可私底下又很有脾气,十分自我,合眼缘同你要好,不合脾气写诗讽刺。 但这点脾气呢,又不到死犟的程度,该低头的时候还是会低头,非常真实,是古代女性鲜活的一面。 “已经过去的,不要再提了。”程丹若说,“今你我同在宫中做,理当互相扶持。” 言下之意便是:有话直说,能帮帮。 “姐姐豁达,但我方才所言,并非虚伪逢迎,是我真心话。”王咏絮坦诚道,“当然,今夜设宴,的确有求于人。” 程丹若问:“是公主的吗?” 王咏絮略微讶异:“这般明显吗?” “你是公主身边的红人,让你烦恼的可不多,如今又在选驸马……”程丹若端起酒盅,没再说下去。 王咏絮叹了口气,斟酌该如何开口:“我答应了公主做一件,却不知道该如何行,方才万一失。” 程丹若直言不讳:“不要做。” 王咏絮一愣,苦笑:“我是真心求教,姐姐不要消遣我。” “没有消遣你。”程丹若说,“假如是光明正大的,你何必难?既然这般难,又想不出妥帖的法子,必是见不得人的——什要做?” 王咏絮认真道:“公主于我有赏识之恩,我自该她分忧。” 程丹若诧异地抬首,却见她神色肃然,真是这想的,不由语。 “君分忧,确是臣子本分。”她淡淡道,“但你做的是忠臣,还是佞臣呢?” 王咏絮面露纠结。 程丹若说中了她的心。她有心替荣安公主解决烦忧,却总觉得,私相授受并非正道,这做……似乎并不合适。 “你若是忠臣,谁是人?你若是人,谁会是忠臣?”程丹若问,“公主才十五岁,真的分得清是非对错吗?”:,, 95 皆儿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夜幕降临,乾所的灯都亮了起来。 王咏絮住在东厢的一间半房,大小和程丹若在晏家差不多,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厅堂。地方小,吃饭只在炕床上。 她准备了六道菜,多是素淡小炒,这会儿已有点冷了。 程丹若尝了一片糖藕,甜甜腻腻的补充糖分。 王咏絮支着头,表情挣扎,显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斗争:假如荣安公是汉献帝,谁是曹操呢? 陛下?肯定是不对的。 “自几位郎君进京,公的心情一坏过一,”她沉默片刻,道,“知道她心不甘情不愿,如今好歹通了,愿意则一良人,总要如她心意。” 程丹若道:“陛下选来这么多人,不是让她择选心仪的吗?” 王咏絮轻声说:“听说,陛下更属意罗郎,姐姐是没见过他,武夫一个。” “不会吧。”程丹若奇怪,“谁都知道公爱慕谢郎,即便找不到差不多的,总会选同一类型的,哪有女儿爱书生,偏给招个武夫的道理?” 王咏絮迟疑:“罗太妃……” “太妃?”程丹若思忖少时,试探问,“谁和你说的罗郎?公?” 王咏絮不傻,听她话音的异常,狐疑道:“姐姐在暗示什么,不妨明言。” 程丹若却没有直说,掂量地看向她,片刻后,倏而失笑。 “害你泄泻的人,找到了吗?”她反而抛问题。 王咏絮摇头:“尚未。” “你曾说过,害你之人,或许是嫉恨。”果酒度数不高,微微甜,程丹若喝瘾头,动续杯,“可掌籍职位不算高,你不曾得罪过人,与撷芳宫的宫婢更无纠葛,论理,不该有人这般恨你,是不是?” 王咏絮不由点头附和:“自忖问尚可,非尸位素餐之辈,何以至此?” 程丹若说:“读过你祖父的词,有两句现在还记得——‘百花季节,盼得来年作东床’。” “这说得是谢郎……”尾音戛而止,王咏絮的笑意僵在脸上,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满脸不可置信。 程丹若笑笑,拿起筷子夹虾仁吃:“说起来,有一回在典藏阁遇到你,会儿谢郎才走。” “、遇见过他。”王咏絮喃喃道,“不会吧?怎么……这不可!生的病,谁都知道不可是。” 程丹若不接话,又挑了水晶鸡吃。 王咏絮却坐不住了,在小小的厅堂里来回踱步:“对公尽心竭力,从未有过非分之,怎么会呢??” 但内心又有声音反驳:你同许意娘并为京中闺秀之首,许意娘被忌惮,你凭什么不行? 程丹若说:“是与不是,验证一次便知。” 王咏絮问:“怎么验证?” “公让你做什么?”身在宫里,难保哪和荣安公交道,程丹若不错过弄清楚真相的机会。 王咏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再聪明,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容易受人影响,一时觉得这个有理,一时又觉得个没错。 现在,是该相信一开始器重自己,施恩自己的荣安公,还是相信救过她两次的程丹若呢? 大约静默了一刻钟,她才作决定。 王咏絮掏贴身存放的信笺,放到炕桌上:“公要把这个交给余郎。”她声音平静,袖中的手却牢牢攥紧,显对自己的选择不太自信。 程丹若瞧见了,有些意外:“你为什么信?” “你救过。”少女容严肃,眼神炯炯,“赌错了,这份人情还 了。” 程丹若霎时失笑,说什么,又摇摇头,拿起信封:“先说正事吧。” 她端详着手里的信笺,信封雪白,纸张皱如涟漪,夹着两三片桃花,是在制作时加入的点缀。触手不似上好的宣纸光洁,却有一股隐约的香气,一看便知道是自闺阁少女之手。 王咏絮欲言又止。 “放心,不拆。”程丹若忖度片刻,有了意。 她环顾四周,取来一个香筒。这是竹木所至,两边皆可拆盖,便将起卸掉,只用圆筒。 接着,将信笺对准烛火,香筒扣在上,觑眼辨认。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她慢慢念里头的内容,倒没有太意外。 “什么?!”王咏絮瞠目结舌,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丹若让她亲自看。 王咏絮不知道为何这,窥见信封内的字迹,但当她把眼睛对准圆筒时,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里的墨迹。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 她用力眨眼,可内容却无分毫变化,登时鼻眼酸涩。“不,”她喃喃自语,捂住颊,“不会的。” 今年春,御花园姹紫嫣红,她一时兴起,写下一首赞美柳絮的诗作。 原文是: 四月春庭满杏桃,红裙绿鬓比妖娆。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 当时,公还夸赞她写得好,说百花在园中开,柳絮却飘宫墙,自由自在去远方,可见其志气。 但现在再看,“上九霄”太令人遐了。 王咏絮的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乌、台、诗、案。 数月的点点滴滴闪过脑海。 “知道你,你是才冠京城的王三娘。” “掌籍,什么典故你都知道,好生厉害,今后,你陪读书,可好?” “不知为何,枯燥的诗书由你讲来,怪有趣的。” 士为知己者,原来,只是在过家家。 泪水霎时涌指缝。 她刚进宫时,未尝不是抱着凌云之志,证明自己算没有一门好亲事,过得很好,荣耀门楣。 正好,公现了。 她真烂漫,欣赏自己的才华,同她说女儿家的心事,恩宠无双。王咏絮既骄傲又感激,真心希望成一段君臣之义。 而……而…… 她又羞又愧,一时恨公玩弄人心,一时又羞于自己轻信于人,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倏而难以言语。 程丹若斟了杯酒,递过去。 王咏絮接过,仰头饮尽,片刻后,跌坐在椅中,表情晦暗:“信是不送了,但公边,该如何交代?” 程丹若反问:“你怎么?” “公此举固令寒心,但她是君,是臣,又如何呢?”王咏絮苦笑,“幸好只要定下驸马,待公降,的差事便算完了。” 她整理思绪:“明,便以寻不着机会为由,推辞了这事。或者,透露给她知晓,这的人,别说嫁给谢郎,算普通人家不要,来安心了。” 后难免自嘲。 程丹若颔首,不多言语。 宋元后,礼教已发展至巅峰,君君臣臣的法已深入人心,非要王咏絮一个女孩儿有什么惊人的觉悟,实在不现实。 但,她不认为这是妥善的处理办法。 假如黄耳发疯是公所为,这不是第一次了。十五岁的青春期少女,既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又有高高在上的皇权庇佑,谁知道下一次,会惹什么麻 烦,多少人? 公又怎,别人的命难道这般廉价? 程丹若垂下眼睑,掩去心底的诘问。 “你心里有数,放心了。”她口气如常,甚至还喝尽了酒盅的残酒,“时辰不早,得回去了。” “送姐姐。”王咏絮振作精神,握住她的手,难为情地说,“姐姐又救了一次,今后有什么做的,千万别客气。” 程丹若道:“可真说了?” 王咏絮一愣,忙道:“姐姐请讲。” “明,你会去典藏阁吗?” 王咏絮点头:“自是要走一趟。” “好了吗?”程丹若问了一个颇为古怪的问题。 “不去不成吧。”王咏絮苦笑,“答应得好好的,忽说不去,恐怕公会起疑,还是去一趟,假作寻不见机会更妥帖。” “你几时去?”程丹若道,“与你同去。” 王咏絮疑惑地看了她眼,不解其意,却未多问:“巳时初,如何?” “好极。” -- 次巳时。 王咏絮梳妆傅粉,如往常一,捧着书匣预备去典藏阁。 北门口,遇见了程丹若。 “去典藏阁?”她手里拿着医书,好似偶碰见,“一起?” 王咏絮顾盼浅笑,看不丝毫异常:“可再好不过,芳年,你先去撷芳宫,同程掌药去典藏阁一趟。” 名叫芳年的宫人不曾起疑,脆生生应了。 巳时是上午九点,今不上大朝,如果皇帝召臣子相见,多半已商谈完毕,正是散会的时间。 “时常在此时去外朝,许会遇见祖父。”王咏絮传授验,“你若见家里人,不妨试试。” 程丹若记下:“多谢。” 朗气清,穿过东华门,已看见典藏阁绿色的瓦檐。 今的典藏阁,呃……颇为热闹。 一个身着锦衣的文秀公子,正拉着红色常服之人的衣袖,恳切地说着什么。 身着青衣的宦官们三三两两地伫立,伸长脖子围观,表情都有些好笑。 王咏絮顿住脚步,声音微妙:“谢郎怎么和余郎在一块儿?” 没错,引发围观的角,除却谢玄英,是被荣安公“看上”的余郎。 程丹若好奇地看去。余郎大约十六七岁,年岁尚小,貌俊秀,光看外表确实过得去,但……都来选驸马了,为什么要和谢玄英站一块儿? 这区别像大校草和国际大明星站一起。 自讨苦吃啊。 可走近了,她却对他略微改观。 “谢郎,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余郎作揖不断,恳切地哀求,“画中无你,群芳无意啊。” 谢玄英有点无奈:“余公子,请松手。” 余郎失魂落魄:“真的不画你吗?” “不。”谢玄英抽走衣袖,转头看到了程丹若和王咏絮。 她俩在看……余郎? 王咏絮看算了,丹娘你瞧什么?他抿住嘴角,狐疑地盯住她们。 程丹若唇角微扬,低声说:“好机会。” “什么?”王咏絮吓一跳,旋即明白,“你是说……” “这么多人看着,们装装子。”程丹若不动声色,“走。” 王咏絮脑子有点乱,好像有意,好像又没有,只好先跟上。 “咳。”昨夜的阴影太大,她本地避开谢玄英,看向余郎,“余公子为何 在此处?” “王掌籍。”余郎认得她,昨荣安公避在屏风后,王咏絮却是立在墙角,皇帝还叫她点评了诗作,“来寻本画册……” 王咏絮故意道:“陛下的第三题,公子可有腹稿了?” 余郎有点慌。他知道王咏絮是公身边的人,有意留个好印象,但苑的花么多,他原着牡丹,却迟迟不确定:“尚未。” 王咏絮清清嗓子,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问:“谢郎,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谢玄英一时讶,看看她们,往旁边走了两步。 王咏絮蒙了,飞快使眼色:“什么意思?” 程丹若将手里的医书递给她,快速道:“把信拿到手里,但别给他。” 这种时候,王咏絮不信她不行了,把信攥到袖中,没话找话:“时候不早,余公子还是莫要浪费时间。” 余郎额上见汗,赶忙道:“是,是。” 与此同时,程丹若已侧过头,轻不可闻地说:“王咏絮手里有公的信,她不给。” “信?”谢玄英瞥眼,果看见王咏絮背后的袖中,露信笺一角。 “荣安公的。”她说,“内容很奇怪。” 谢玄英拧眉,但一个字都没问,只是道:“知道了。”他故意装不耐烦的子,抬手阻止了她的下文。 程丹若后退两步,顺势远离。 他转身,大步走到余郎身边:“宫闱禁地,余公子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余郎如释重负,赶紧告辞。 “王掌籍。”他盯住王咏絮,“你手里是什么?”:,, 96 诛心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完了。”回去的路上,王咏絮满脸悲观,仿佛预见到自己的场,“信被谢郎拿去,我定了。” 程丹若道:“你怕什么,待会儿,你向公主请罪,说办事不利,东被谢郎发拿走了,但你说是自己的家书,谢郎以不得私传信件为由,将信收走了。” 王咏絮却说:“姐姐蒙我,都是办不成,遗落信件的罪名了。” “公主敢说吗?”程丹若道,“你已尽力了,不是么。” 王咏絮想想,还是没被哄过去,正色道:“你今天专程同来,是不是早就打着这个主意,要把信传到谢郎手里?” 程丹若瞧瞧她,笑了:“是啊。” “为何?” “公主为何嫉恨你?为你是她假想的情敌,你所谓的病,在她看来根本无关紧要。只要她觉得,你有能嫁谢郎,或者他有能中意你,相似的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王咏絮:“交谢郎就能一劳永逸了?” “你想听实话吗?”程丹若问。 王咏絮:“当然。” “不会。” 王咏絮:“……” “谢玄英是正人君子,他不会出卖我们的,信也不会拆,只会亲手——还荣安公主。”程丹若缓缓道,“你猜,公主的心情会如何?” 王咏絮顿住,头皮发麻。 “她会痛。”程丹若冷静道,“就算再狡辩,说是你暗通款曲,谢玄英也不会信的——他知道是谁让你来送的信,只此一点,足够了。” 被心上人误以为自己移情恋,这样的痛苦,最能折磨恋爱中的少女。 “三娘,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马。”她浅浅地笑了,“你有没有觉得,这样更痛快?” 王咏絮咬住嘴唇,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痛快吗?当然痛快,比起佯装无事的回去自陈办事不利,这让人神清气爽,但痛快之余,她又到了畏惧。 公主会怎么做? 自己是否会受到更残酷的报复? 此事,会连累王家吗? “玩笑而已。”程丹若没错过她苍白的面色,若无其事地带过,“其实,你没有的选择,来了典藏阁,这事就肯定捂不住了,陛一定会知道的——方才,我看见东厂的人了。” 王咏絮倒吸口冷气,明白了:“我真傻,陛这般在意驸马人选,必定会命人仔细留意。届公主若矢口否认,我的麻烦就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深想一层。 公主……是不是原来就打着这个主意呢? “东交谢郎,你的事就结束了。”程丹若分析,“眼,尽快向尚宫说明情况吧,尚宫会保你的。” 只要王咏絮认渎职之罪,宫正司率先处罚,皇帝也不会和一个女官过不去。 他更关心的,必定是自己的女儿。 他会赐婚余郎吗? 荣安公主会怎么做呢?她能不能就此安分来,知道人命不是她手里的玩具,就此消停呢? 初秋的天空澄澈无比,蔚蓝明媚。 程丹若阖上眼睑,阳光晒在她的额角,暖到发烫。 黄耳扑向她的场景又浮脑海。 她睁眼,心想,王咏絮吃亏,认了,我不认。 皇家公主又怎么样?你也是人,会痛的。 谢玄英没收了王咏絮的信,心底松了好一口气。 又有些抱怨,王三娘真是麻烦,自己惹的事,非拖丹娘水,要不是丹娘知道找他帮忙,谁知道会出什么事,驸马是好沾手的吗? 蠢了。 不过,腹诽完毕,谢玄英又想起了程丹若的话。 内容很奇怪? 信是完好无损的,丹娘如何得知? 他思索着,决定趁午后去见一趟的荣安。 在宫里,想避人耳目与人幽会,难如登天,但若是不惧人知晓,在清宁宫后面的小花园见一见,却不是难事。 谢玄英直接招了个乾阳宫的小太监,让他去传话。 说,想和公主说句话,让她午后到小花园门口。 一刻钟后,石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光明殿,在皇帝耳边说了这话。 皇帝顿失笑:“到底是从小一起长的兄妹。”他想想,道,“让他们见,这也好,省得荣安同朕有心结,不肯直说。之前问她余郎如何,吞吞吐吐的。” “陛圣明。”石太监笑道,“公主与谢郎是嫡亲的表兄妹,手足之情,终究是割不断的。” 这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没有儿子,视谢玄英如亲子,虽然荣安任性,两个孩子难免尴尬,但能把话说,重当兄妹扶持,也是他愿意见到的。 “你去听听。”他打发伴听墙角,“回来同朕说。” 石太监弯腰:“是,老奴明白。” 午后,微风徐徐,隐约闻见桂花的香气。 谢玄英立在阴凉的檐,瞥了一眼门后穿蟒服的太监,抬抬巴。 石太监笑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到能不见具体话音,又能看得清人的位置,然后指指脚,示意不能再离远了。 谢玄英无法,只好让他听墙角。 “表哥。”荣安公主轻盈地走过蜿蜒的回廊,犹如一只雀跃的鸟儿,表情喜悦又羞涩,“你怎么突然找我啦?” 谢玄英道:“位驸马候选,你心里有数了吗?” 荣安公主过脸:“我们非要说这个么?” “今日我当值,你想做什么,我都能替你办了。”类似的话,他上回也和程丹若说过,不过,那次说了点什么都不知道,这次却是真心实意地想替她掌眼。 谢玄英思考:“找个美貌的宫婢,试试他们好不好美色?还是说,寻个怜的内侍,瞧瞧他们是否有善心?” 荣安公主瞧瞧他,“噗嗤”一笑:“表哥真是的,这些人的品性,父皇早就一清二楚,若是不好的,哪还能留到今天?” “是吗?”谢玄英没好气地掏出信笺,“那这是什么?” 荣安公主的笑容僵住了。 “王掌籍有意同余郎搭话,又遮掩惊慌,被我发觉了。”正如程丹若所言,谢玄英没有出卖她们,揽到自己身上,“是你让她转交的吧?” “没有的事。”荣安公主急忙分辨,“我怎会……”她定定神,说道:“这是王掌籍说的?她、她怎能如此,我又不爱慕余郎,倒是她,颇喜余郎的文采。” 谢玄英蹙起眉。 他看向手中的信笺,半晌,缓缓道:“荣安,这是你宫里的凝霞紫叶桃,御花园中并无此花。” “是她在我宫中采的。”荣安公主道,“我素来器重她,这又有何奇怪?” “荣安!”谢玄英加重语气,“此花的花期是在三月,花之际,女官才刚刚入宫,王掌籍怕是没到撷芳宫当差。” 程丹若进宫,他对这届的女官事宜不乏了解,十分确定,“你对我说谎。” 荣安公主娇俏人的面孔,终于绷不住了:“是又怎么样?” “你我亲如兄妹,有什么事,你不能让我去做,非要指使女官做这样的事?笔墨落于外人之手,终究不美。” 其实,谢玄英并非责怪她试探,而是觉得她行事不周,“这次便罢了。” 他取出火折子,当着她的面烧毁了完好无损的信笺。 荣安公主看着雪白的纸张化灰,抿嘴不语。 “是余郎吗?”他缓和口吻,“我今日一早进宫,已见过他了,人是好的。” 就是有点呆。 但做驸马,呆一点也不坏,韩郎就是太聪明了。 荣安公主盯着他:“表哥真觉得他好吗?” “我同陛觉得谁好,都比不上你觉得那人好。” 荣安公主脸,却忍不住问:“如果,我还是觉得表哥好呢?” “荣安,我对你的好,与对家中姊妹是一样的。”谢玄英说,“你没有兄弟,误以为我对你好,但我知道不是。” 荣安公主沉默少,缓缓摇头:“我喜欢表哥,从来没有变过。” 谢玄英拧眉。 “惜,表哥不喜欢我。”她喃喃自语,“表哥喜欢谁呢?王掌籍吗?” 谢玄英:“你想多了。” “表哥真过分。”荣安公主又恢复了分少女的俏皮,“你不肯同我说实话,却想我同你说实话?想知道我中意谁,表哥也得礼尚往来才好。” 谢玄英登为难。 他绝不能说出程丹若的名字,但胡诌一个人,欺骗自己的表妹,又然违反他的处世之道。 思来想去,只好道:“像祝英台一般的女子。” 丹娘曾女扮男装救人,不算说谎。 荣安公主没有错过他的认真,静默少,忽而笑了:“表哥只说一半,不能算数。” 谢玄英露出无奈之色。 “驸马……谁能答出父皇的题,谁就是驸马。”荣安公主道,“表哥这以放心了吧?” -- 石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光明殿。 皇帝刚午休起来,正和往常一样喝茶醒神,看见他就笑:“怎么去了这么久?” 石太监笑眯眯地跪,皇帝穿靴子:“老奴该,竟劳陛久候。” “贫嘴,说吧。”皇帝示意宫女们退,打起精神,“荣安怎么了?” 石太监便将事情仔仔细细道明,又说:“王掌籍自知行动有差,回尚宫局向洪尚宫请罪,尚宫请了潘宫正,道她不曾劝诫公主,渎职甚重,提铃五日,罚抄《女戒》二十遍。” “王厚文的孙女……”皇帝摇摇头,虽然心有不满,但宫正司处罚得当,也没什么好说的,转而道,“是余二郎的信?三郎烧了?” “是,谢郎说公主莽撞,当着她的面烧了。”石太监说。 “三郎做事还是周的。”皇帝赞了声,又问,“确定是余郎吗?” 石太监微微摇头:“公主不曾承认。” 皇帝皱眉。 石太监观摩着皇帝的神色,揣度道:“老奴观公主面色,倒不像是说谎。” 皇帝凝神沉思,一犹豫不定。:,, 97 夹竹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夕阳西下,西苑的太液池泛起橙色的霞光。 最后一场考试,终于结束了。 罗郎选择当下绽开花苞的桂花,理由是:“予陛下(主)插瓶。” 皇帝暗暗点头,讲究实务之人,用之才。 余郎魂不守舍了一整天,最后固执地选了牡丹:“花中王者,才配天家。” 皇帝叹,这孩子出身清正,家里出过士,亦是一方大族,本来最为中,谁想太呆了点,认准理了。 韩郎最聪,早就摸清了主的喜好,准确地寻来暖房的芍药:“弱水三千,唯取爱。” 哪怕再觉得油滑功利,皇帝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对婚事最用心的一个。 “都好,赏。”当然,不管心底怎么评判,皇帝面上毫无异色,连连夸赞,又说,“拿去给主任选一枝。” 三支花被端到撷芳宫,又原样端回来。 太监说:“主说,孝道为先,请陛下先选。” 皇帝继续叹。再矜持的女儿家,只要心里有人,眼下名正言顺选择的机会,总不会错失,荣安不肯选,看来真的没有中的。 不过,她肯顺从安排,不算坏,将来成了亲,慢慢就懂事了。 夫妻之间,多相处后才有的感情。 余郎……迟钝了些。 罢了。 皇帝拿起芍药,微道:“吾儿独爱此花。” 韩郎拜倒。 皇帝当即下旨,赐婚安徽淮南韩旭,准其入国子监读书,为驸马都尉,其父封锦衣卫千户。又令礼教习驸马,钦天监测算婚时,户筹备婚事。 一切都很好。 直到二更的梆子打过,洪尚宫却突然派人过来传话,要程丹若立即去一趟,且不要惊动人。 这时是宫门落锁的时间,不是急事,却不至于如此。 程丹若猜测,或许是谁发病,怕晦才悄悄的办,故而拿上了药箱去。 到尚宫局,洪尚宫衣整齐,正在等她,见药箱随身,眼神赞许,表情却有些冷肃:“随我来,不要问。” 程丹若顿了顿,微微颔首:“是。” 看来是出大事了。 两人不带宫婢,借夜色的掩护,悄悄了撷芳宫。 正殿,宫婢们如临大敌,神色仓皇,见到洪尚宫,顾不得行礼,连忙迎上来:“尚宫,给主服了瓜蒂,人还不是很好。” 程丹若眼皮一跳,瓜蒂是催吐药,给荣安主吃这个,她服毒了? □□?这么容易到手?还是有人故为之? 思忖间,洪尚宫发话,声音镇定:“主到底吃了什么?你说清楚。” “夹竹桃。”宫女也很崩溃,“主偷藏夹竹桃叶,放于茶水中,喝了一盏便开始呕吐头晕,神思恍惚。” 程丹若松口,不是□□就好。 洪尚宫问:“丹若,你有法子?” “吐过了吗?”程丹若十分冷静,“让我看看。” 宫婢连忙引她入内。 荣安主身丝绸寝衣,卧在榻上,面色苍白,两个宫女跪捧痰盂,接她的呕吐物。 “主殿下,得罪了。”程丹若上前,搭脉算心率。 脉搏不齐,心跳偏慢。 又看呕吐物,吐出不少晚饭。 “拿盐、水来,再冲一壶浓茶,快。”她发号施令。 主身边的人都是千挑万选的机灵之辈,一个个手脚飞快,麻利干脆。不出一刻钟,就将东西全备妥。 程丹若给荣安主灌了两匙盐水,然后端来浓茶,灌给她洗胃。 荣安主喝了就吐,虚弱地反抗推搡:“走开,别管我。” 程丹若淡淡道:“继续灌。” 宫人们毫不迟疑地照做。 主了,整个撷芳宫的人都要倒霉,相比之下,强摁灌药算什么。再说,还有洪尚宫在呢。 “呕——”浓茶刺激咽喉,大吐特吐。 洗胃在现代都挺受罪,别说古代这么硬灌再吐,荣安主身娇体贵,折腾几次就几乎崩溃:“走开!滚出去!” 她太过虚弱,声音毫无威慑力,更像小孩子任性。 虚弱得很,夹竹桃的毒素才刚刚胃,反复几次,毒量自然大为减少。 “弄些羊乳来,再去个人熬药,甘草一两,绿豆二两,水煎。” 绿豆甘草汤,号称能解一切毒。 “是。” 宫人去熬药的时候,皇帝来了。 程丹若暗吸口,出去请跪安。 “荣安怎么样了?”问。 程丹若说:“主吐出大分毒物。” 皇帝单刀直入:“要不要紧?” 程丹若想想,没有引用花里胡哨的中医术语,平铺直叙:“夹竹桃毒性虽高,主不是直接服用,而是泡茶水饮,摄入的毒素不多,如今催吐洗胃,大分排出体外,应无性命之忧。” 皇帝显舒了口,而后,颇为认真地瞧了一眼程丹若。 在大夫口中,尤其是为皇家的治病的大夫口中,听到一句实话,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这倒不是说,太医院的人都是废物,连句人话都说不清,实在是不敢说。 说了没事,结果了,前途完蛋还是轻的,就怕帝王一怒,脑袋不保。以不得不含含糊糊,以求保全自己。 程丹若敢说,一来是没历过随时会掉脑袋的风险,二则也无惧,活在古代的每一天,都是舍不得,真要了,反而松口。 三来么,未尝不是又一次赌博。 她赌对了。 这般坚定确的话,大大舒缓了皇帝的忧虑。言简赅:“好生医治。”又问太监,“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 宫禁后召太医,十分麻烦。 先去请司钥拿钥匙,开了宫门,在火速出宫,去太医院找人,带宫后又要登记搜检,折腾完,一个时辰了。 救人如救火,程丹若能先支应,比什么都强。 羊乳弄来了。 当皇帝这位oss的面,程丹若温柔了一点,亲自端过去:“主,喝一点羊乳,会舒服些。” 然而,叛逆的青春少女看见爹来,此时不,更待时? 荣安主一把打掉碗,冷冷道:“我不吃。” 皇帝顿时冷脸:“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要嫁。”激愤之下,虚弱的荣安主居然撑坐起,“我要表哥。” 程丹若捡起地上的碎碗,做口型吩咐宫人:“再拿一碗。” 而后,余光瞥向这对至尊的父女,眼底闪过思量。 谢玄英要有麻烦了。 “朕说过,祖宗家法,驸马不出于勋贵之家。”皇帝说,“这一点,朕和你说过很多遍了。” 荣安主嘶哑问:“父皇,您是皇帝,不能为我破例吗?” 皇帝深深吸口,露出疲惫之色:“朕是皇帝,朕也有做不到的事。而且,三郎太傲了,做驸马,你不会开心,也不会开心的。” 程丹若一怔,以十分隐蔽的角度,认真看了一眼皇帝。 然后接过宫人手中的碗,走到塌边半蹲下来,抚荣安主的背,喂她喝。 荣安主好像觉得喝药就低了头,十分固执地抬手,又一次打翻了碗。 羊乳泼了程丹若一身。 “我不想嫁给别人。”荣安主说,“我不要韩郎,我就要表哥。父皇,你就成全我吧。” 皇帝看苍白虚弱的女儿,忍住怒,解释说:“若是个宫人,是个奴才,我赏你也就赏你了。你别忘了,身上和你都流谢家的血,你们是嫡亲的表兄妹,祖上是开国,荣安,这事不成。” 荣安主无力地瘫倒。 半晌,才说:“那,我不要嫁给韩郎。”又说,“也不要余郎、罗郎。” “晚了。”皇帝的脸沉了下来,冷冰冰道,“朕让你选,你不选,这时候寻觅活也没用。旨下发,韩旭,你不嫁也得嫁。” “父皇!”荣安主哀鸣一声,泪落如雨。 皇帝看看她,却没有心软:“朕足够纵容你,也太纵容你了。” 确认女儿没有性命之忧,帝王的至高无上便不容挑衅。吩咐:“看好主,不准她再寻觅活。”又道,“服侍茶水的,杖毙。” 立在墙角的宫女霎时面色惨白,“噗通”跪地,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却不敢哭出声,更不敢求饶。 这是宫里的规矩,哪怕赐都不允许哭嚎,否则祸及家人。 洪尚宫垂首:“是。” 帘子晃动,皇帝走了。 程丹若起身,看了一眼瘫软的宫人,端起温热的羊乳:“主,喝了这个。” 荣安主紧闭嘴巴,不合。 “快扶主,她没有力了。”程丹若看向众宫人。 宫人们一个激灵,赶紧扶住荣安主。她身边年纪最大的奶嬷嬷含泪,接过程丹若手中的碗,喂她喝。 方才的大吵大闹,耗尽了荣安主仅剩的体力。 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扶住她,奶嬷嬷亲自喂药,她胃里又火烧似的难受,犟了一会儿,慢慢张开嘴巴。 “主放心。”程丹若半蹲在她身边,眼睛看药碗,“喝药就好了。” 荣安主受她折腾,自无好脸色,冷冷瞪去。 程丹若佯装不觉,吩咐道:“尽量让主多喝一些,涌吐纵然受罪,能吐出来就好大半,若是吐不尽,接下来才是受大罪。” 奶嬷嬷连连道:“正是,寻常人家都是用金水,主不能受这样的罪。” 金水就是粪水,是民间常用的催吐方子。 “咱们都上心些,别让主受这折腾。”程丹若瞥眼奶嬷嬷,似有悟,“一会儿绿豆甘草汤来了,马上让主喝下。” “是。” 虽然皇帝没提,撷芳宫上下都知道,杖毙的宫婢只是开始,无人发觉并制止主喝药,大家就有罪过,等事情缓过来,必受惩处,故巴不得罪立功,求得轻判呢。 帘外,洪尚宫朝程丹若招招手,示出来说话。 程丹若退出去。 撷芳宫是一座富丽典雅的宫殿,阔五间,单檐歇山顶,檐下有斗拱,以色彩缤纷的彩画为装饰,丽贵。 夜幕深沉,撷芳宫的烛火好像不要钱似的,精美绝伦的宫灯散发出温柔的光,殿内亮如白昼。 程丹若抬首瞧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吐出口,缓步而出。:,, 98 面圣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凉风习习,洪尚宫站在檐下,呵斥宫人:“急急慌慌的做什么,小声。” “是、是。”手捧银盆的宫人本来着脸孔,但洪尚宫镇自若,甚至有心思纠正宫人的仪态,反而松口气,脚步舒缓下来。 程丹若不由想,虽然是嫡亲的堂姐妹,但洪尚宫和洪夫人截然不同。 洪夫人生活安逸,表情总是温柔和气,像自在悠闲的水仙,洪尚宫却端庄严肃,凛然锋芒,恰如坚贞的翠竹。 “尚宫有什么吩咐?”她问。 “你胆子很大。”宫务繁杂,洪尚宫养成了不多废话的性子,“不怕吗?” 程丹若:“我是一个大夫,汇报病情而已。” 洪尚宫露出一丝微笑:“公交给你,能做好吗?” “但尽全力。”她想想,又道,“身病好治,心病难医。” 洪尚宫叹口气,罕露出许奈:“公年幼,难免固执,等出嫁以后就好了。” 她亲自教过荣安公大半年,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也知道错了。谁想王咏絮一进宫,被嫉恨蒙蔽心智,一错再错。 这是洪尚宫最反感的情况:女人一旦嫉妒,什么道理抛之脑后,公又不得骂不得,确实棘手。 程丹若道:“通常死过一次的人,不会有勇气死第二次。” 尤其荣安公又不是遇到了什么活不下去的难关,纯粹是失恋而已。然而,“折腾别人,总是可以的。”她神色冷淡,“王三娘的好运不会有第二次。” 洪尚宫瞥向她,倒也不是太意外。 王咏絮自行请罪时,不曾提及程丹若分毫,一力担下罪名,但半年多来,六尚王家姑娘的性子,多少有了解。 聪明,傲气,这是令人欣赏的优点,但未受过磋磨,少了几分仔细和谋算。 背后有人出招,不奇怪,考虑到同行者就是程丹若,这个答案亦不稀奇。 “王三娘才名在外,又是大宗伯的孙女,公这才格外关注。”洪尚宫道,“你不必太过担忧。” “我不是担忧自己。”程丹若摇头,哪怕知晓她是晏鸿之的义女,荣安公也不会过于关注她。 六亲死绝的孤女,命可不是一般得硬。 但,“撷芳宫的其人呢?”她问洪尚宫,“妄之灾。” 伺候茶水的宫婢,已经被人拖下去关押,明日,就再也不到这个人了。 “她们发公心存死志,就是失责。”洪尚宫不赞同她的说法,可也不希望继续公继续闹下去,这人己好处。 叹口气,她道:“慢慢劝吧,你上心,有什么事及时来报我。” 程丹若颔首:“是。” 小半个时辰后,太医终于来了。 隔着帘子给公诊脉,又看了她吐出的秽物,暗松口气:“毒物吐出大半,但胃经有损,甘草绿豆汤虽能解毒,今后却要仔细调养,以免落下病根。” 遂开养胃之。 折腾完,还得去乾阳宫,和皇帝回禀病情。 “公误食夹竹桃叶。”首先,必须是误食,服毒什么的绝不可能,看伺候茶水的宫人要被杖毙吗?肯是她出了差池啊。 “凤仙性温而有毒,以叶为最。”叶子毒性最强,病情很严。 “瓜蒂苦寒,涌吐损伤脾胃,”又服毒又催吐,人很虚弱,治疗难度大,“当静养,饮食清淡,按时服养胃汤……” 虽然皇帝未必不清楚,太医们故意说得这么玄乎,其实是自保之法,可仍然烦躁,断:“碍吧?” 越老道的太医,越油滑老辣:“公须静养一段时日,才妥当。” 皇帝不耐烦摆摆手。 太医麻溜告退。 皇帝沉思片时,道:“吩咐一声,明天下午,让司药的那个女官过来趟。” 石太监赶忙应下。 -- 这一夜,程丹若在撷芳宫度过。 她有睡觉,其人也有,大家守着入睡的荣安公,提心吊胆,生怕再出差池。 程丹若有品阶,待遇稍微好点,不用和值夜的宫人一样,只能坐上守,能在耳房里坐着。 初秋的天气尚热,窗户开着,呜咽的风声吹过,夹杂着女孩绝望的哭泣声。 万籁俱寂。 她闭上眼睛。 被迫嫁给不爱的男人,痛苦吗?当然痛苦。 所爱之人,求不得,痛苦吗?当然也痛苦。 荣安公的痛苦是实的,而那个即将被杖毙的女孩的痛苦,也一样实。 可惜的是,荣安公有机会走出痛苦,但那个宫女有机会了。 她下了决心。 一夜飞逝。 天蒙蒙亮的时候,程丹若悄然进殿,撩起纱帐,瞧了眼熟睡的荣安公。她半蹲下来,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默默数着心率。 基本恢复正常,脉象也较为平稳。 她抽手,示意守夜的宫女出来。 问:“昨晚公睡得如何?” 值夜的宫女可不止是□□而已,她们必须全夜醒着,竖起耳朵,默记公一晚上翻过几次身,有有声音——这是太医询问病情时必问的,答不上来,以后也就不用办差了。 “公翻过两次身,呼吸偶尔有,倒是有醒过。” 果不其然,宫人答得十分仔细。 程丹若点点头:“一会公醒了,即便是饿,也不能进食太多,只能喝加糖的米汤。” 古代有输液,想避免胃部的刺激,唯一的办法就是——饿着。 昨晚,太医也是这么说的。 宫人应下。 程丹若又找来奶嬷嬷,问她:“你是先皇后的人吧?” 奶嬷嬷其实岁数也不大,仅四十出头,但宫廷枯寂的生活折磨了她,鬓边已有斑斑银丝。 “是,老奴是先皇后身边伺候的。”嬷嬷不卑不亢说,“掌药有什么事,请直说妨。” 程丹若问:“之前服瓜蒂是嬷嬷的意吧?你通医理?” “略知一二。” 果然。程丹若顿顿,笑道:“那嬷嬷应该知道,公先服夹竹桃,又大吐特吐,脾胃受损严,已经经不起折腾。若心中郁结难解,五脏失调……我希望嬷嬷能陪伴在侧,多多劝解。” 嬷嬷说:“这是老奴的本分。” 诚如所言,奶母比程丹若更上心,一直守在床榻前,直到公醒来。 然而,宫人们喂她喝温米汤,她不喝,发脾气拿枕头砸人。 洪尚宫来的时候,就看程丹若立在帘外,冷漠注视着屋里,说出的话却很温和:“将容易弄伤公的撤出来,床角桌角包上垫子,别让公磕碰着。” 她眼光闪动,又望向屋里。 奶嬷嬷抱着荣安公,大宫婢端着米汤,两人苦口婆心劝说不住。 荣安公却别过头,伏在枕上流泪,不吃也不喝。 大宫婢出来,焦急哀求:“公不肯进食,如何是好?” 饿两顿就好了。程丹若心里想着,却说:“脾胃受损,厌食是难免的事,太医开的养胃汤呢?药还是要吃的。” 大宫婢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若公之后也不进食呢?” 程丹若看向她,慢慢道:“那,我们有麻烦了。” 大宫婢面色一,本能看向后头。 那里关着今天即将被杖毙的宫婢。 她叫翠茎,十六岁,出自《芍药歌》的“翠茎红蕊天力与”,能泡一手好茶,香气清幽。 平日里,只有她们这大宫婢,才能指使她泡一杯茶,还要被她数落:“你们是牛嚼牡丹的人,懂什么茶?” 在,她要死了。 “安心做事。”程丹若简单安抚了句,留意到洪尚宫的身影,“尚宫。” 洪尚宫背后,跟着两个高大的宦官。 “翠茎在哪?”宦官说,“陛下吩咐了,拖到外头行刑,别吓着公。” 大宫婢别过头去,有作声。 程丹若也有说话。 “两位公公稍等。”洪尚宫道,“我须问明她家的籍贯,和托送回家的包袱。陛下开恩,此事不连累家人。” 宦官卖她面子,伫立等候。 片刻后,另一个宫婢扶着翠茎走了出来。她失魂落魄,已如行尸走肉,木愣愣被宦官押着走了。 檐下,窗后,回廊边,数人默默看着。 洪尚宫沉默了会,问:“公怎么样了?” 大宫婢嘴唇颤抖:“不肯吃药。” 洪尚宫蹙眉。 “其实,”程丹若缓缓道,“光吃药是不够的,病根不在胃里。” 大宫婢犹豫片时,提议道:“让、让谢郎来劝,如何?” 洪尚宫斥责:“胡闹!” “你弄错了,这事和谢郎有关系。”程丹若轻声说,“公是不想嫁韩郎,关键在,不在谢郎。” 大宫婢愣住了。 一上午过得很慢,撷芳宫上下安安静静的,大约在物伤其类。 只有奶嬷嬷心疼公,始终陪着劝,口水说干了,才哄荣安公喝了水,但她始终不肯吃米汤。 午后,光明殿来人,传程丹若面圣。 她递过荷包,问传话的小太监:“可否容我回去换身衣服?” “陛下关心公的身子,掌药还是尽快得好。”小太监回答得很麻溜,但推走了她的贿赂,“以后,说不有麻烦掌药的时候。” 程丹若有强求,人情要欠着,双才能有来有往,还清可就意思了。 “那便走吧。”她有耽搁,立即去光明殿。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权力的最中心,却依旧有时间欣赏风景。 “拜陛下。”她平稳下跪。 “公今日如何?”皇帝正在看奏折,头也不抬问。 程丹若道:“已经醒了,脉象趋于平和,昨夜睡得也较为踏实,毒素公造成的影响已经减少许多。” 但凡是干实事的皇帝,就会喜欢踏实利索的属下。 点点头,又问:“中午吃了什么?” “公胃口不佳,只喝了水,不曾进食。” 倏皱眉:“她又不肯吃饭?” 又这个字,足以不悦。 “昨日催吐,多少损伤了脾胃,近两日食欲不佳是正常的。”程丹若从医学角度给出意,“即便有胃口,也要清淡饮食,尽量吃易克化的粥面。” 顿了顿,在皇帝不高兴前,马上道:“不过,公食欲不佳,与情志内伤亦有关联,除却饮食调养,舒畅胸怀能痊愈。” 皇帝脸色微沉,辨不清喜怒:“荣安让你说这的?” “陛下明鉴,微臣是大夫,只论病情,有私情。”程丹若平静说,“请陛下准许臣把话说完。” 皇帝瞥她眼,已然记起她和洪尚宫的关系,心底已有成算,面上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上的金砖很凉,膝盖很痛,程丹若本来很紧张,但在这样的痛楚里,思绪反而更冷静,身体微微发热,激素在迅速上升。 她低垂的面孔上,出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常言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斗胆,替公诊了回心脉。”程丹若不疾不徐说着,“公情志内伤,一半为婚事不遂,一半是委屈。”:,, 99 算人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光明殿的角落,摆着一台洋钟,挂钟滴滴答答,声音很舒服。 头顶传来皇帝喜怒难辨的声音:“什么委屈,你倒是给朕听听。” “臣僭越了。”程丹若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眼前的金砖上,“微臣幼时,曾与邻家人争执,一支黄铜蝴蝶簪,十分漂亮,我问借来插戴,却笑话我是乡下丫头。臣少不事,与争执,两败俱伤。邻居怒而上门,要求我母亲赔礼歉。那时,我已经很害怕了,但母亲病危责骂我,反而与邻人大吵一架。” 的声音并不柔美动听,但吐字清晰,语气流畅,皇帝本来不屑一顾,可听着听着,忽而想起与荣安差不多大。 这下,反倒起了几分兴趣,未曾开口斥责。 旁边的石太监瞧见,默默咽回了喉咙的呵斥。 “邻人上门时,微臣便知错了,假使母亲喝骂,亦是我该受的,但却维护了自己的孩子。”程丹若,“对一个孩子来,没什么比父母爱在意的,公主误解了陛下,方才委屈至极,郁郁难解。” 皇帝沉吟:“误解?” “是。”程丹若,“陛下千辛万苦,才替公主选得良人,想公主一生顺遂,安康喜乐。” 罢,忽觉似揣摩圣意的嫌疑,于是加了句,“天底下作儿的,谁不羡慕这样的父亲呢?” 皇帝面无表情,这点马屁实在不算什么。 “但公主一时心急,不曾识出拳拳父爱,误以为许嫁韩郎,是父亲不肯帮,这才委屈至极。” 这句话,是整盘棋局的关键。若非昨夜,程丹若亲耳旁听了他们父的争执,还未必能想到破局处。 想着,余光瞥向宝座上方。 果然,皇帝的脸色彻底缓和,眉间的阴云散去了。 侍立的石太监忍不住看一眼,暗暗称奇。只他才知,昨晚陛下回来,一夜辗转反侧,最后,和他了句心话。 “荣安太让朕伤心了。”皇帝,“完全辜负了朕对的宠爱。” 然后今天,这个小官,公主误解了陛下,公主最委屈的是父亲不肯帮。 皇帝会信吗? 当然。 他想起昨天夜,荣安公主问他,您是皇帝,不能为我破例吗? 比起儿忤逆,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作为父亲,总归还是愿意是以为父母不疼,才难过得绝食。 他又想起儿小的时候,喜欢什么东,就会哀求“父皇,我要”,而他每次都,“你是朕最珍贵的孩子,只要朕的,都给你”。 荣安……是以为朕不疼了,不肯站在这边,才这般委屈的吗? 静默,程丹若又开口。 “公主的心结,在于委屈,委屈的源头,在于不知父亲爱为深远。因此想医此心病,最要紧的是让公主明白,陛下给了公主最好的——韩郎,足够好。” 这件事,必须从头到尾,都与谢玄英无关。 皇帝露出索色。 不得不,程丹若提供了一个的路:既然谢郎无论何都不可能,那么就算是没了韩郎,还别人,荣安永远都不会满足。 可,韩郎足够好呢? 毕竟已经赐婚,旨意亦已下发六部,皇帝并不想悔婚,也希望儿幸福。 假使儿能够想通,就是最好的。 “你可良策?”他问。 程丹若语气微赧,像是不大好意:“这,臣不敢妄言……” 皇帝不满:“吞吞吐吐什么?” “陛下恕罪。”膝盖已经没知觉,但程丹若仍然竭力挺直腰身,“臣对病情较把握,对婚事……” 收紧喉咙,声音变得纤细,少感,“只能囫囵一了。” 皇帝听嗓音变化,终于像是个孩,知羞涩,也些恍然失笑——毕竟只是个姑娘,遂宽容:“无妨。” 程丹若:“陛下择选驸马,不可谓不周到,不详细,不尽心,可公主仍旧不为所动,会不会原因就在此处呢?” 这也是皇帝在意的,问:“何讲?” “驸马是公主的驸马,是否是荣安公主的良人呢?”委婉暗示。 照理,作为执政十余的帝王,想法已经不会再轻易被他人左右了,被大臣牵着鼻子走的事,只出现在皇帝刚继位的时候。 但程丹若的话,非常服力。 自己和荣安公主岁数相仿,而皇帝又完全不了解少的心,乍听下,很难不信。 再者,这是人类共同的感情。 他为何偏爱柴贵妃?因为贵妃总是像民间夫妻一样,与他闲聊家事,偶尔埋怨撒娇,而庄嫔、顺嫔流,战战兢兢,一直视其为皇帝多过夫君。 当然了,重要的是,皇帝愿意这么相信。 他在选驸马一事上,费心费力,怎么肯承认选的不好?驸马肯定选得没错,问题只在于荣安拧了性子,误以为驸马是冲着公主来的,不是冲着本人,这才对谁都没兴趣。 一切都通了。 堵在皇帝心口的郁气,已经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笑:“你们都是姑娘家,想来就是此了。” “臣僭越了。”程丹若俯首,“还请陛下宽宥臣妄测上意。” 揣摩圣意是薛定谔的罪名,真要不懂上位者的想法,可以直接收拾包袱回老家种田去了。 皇帝见少,且是大臣,本不会与寻常宫人一般,当做奴婢看待,兼今这番话,解开他心的疑虑与气愤,修复了父情,不会真的怪罪。 “起来吧。”他叫起,又问,“既然你能解出病因,可能药到病除?” 好,程丹若跪得腿部血脉不畅,站都站不稳,他一,干脆又跌坐回去:“微臣不才,但尽全力。” “好,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得到了皇帝的准许,程丹若要做什么事,就方便得多。 尤其撷芳宫上下因为翠茎死,全都兔死狐悲,战战兢兢。大家都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荣安公主常开口吃饭。 唯一比较棘手的是奶嬷嬷。 真心疼爱公主,数次想去恳求皇帝,让他成全公主的心事。所以最初,听到程丹若的吩咐,并不同意。 “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儿,父哪隔夜仇的。”奶嬷嬷不以为意,“你多虑了。” “确实,骨肉间,打折骨头连着筋。”程丹若先给予肯定,但又,“陛下阅人无数,既然选了韩郎,自是觉得韩郎合适,公主幼,一时想不通,要嬷嬷与分明白才好。” 奶嬷嬷不接话。 程丹若不动声色,逐次加码:“昨儿陛下,旨意已下,不嫁也得嫁。若公主想不明白,将来夫妻不睦,父又隔阂,子可怎么过?” 奶嬷嬷沉默了会儿,苦涩:“我是心疼公主,韩郎再好,能好过谢郎吗?” 你们就不能放过谢玄英那个倒霉蛋吗? 他除了长得美,又做错了什么? 程丹若揉揉额角,色:“公主已经是最金尊玉贵的人了,没谢郎,也是夏朝最尊贵的嫡公主,您是不是?” “是这个理。”奶嬷嬷连连点头,“公主是皇后娘娘唯一的血脉,除却陛下,就是咱们公主最尊贵。” 着,眉眼间自然流露出傲气。 “我托大,句实话,景阳宫那边算什么?父亲不过是个教书匠,哪比得上先皇后国公后?而这全天下的儿郎,除了世代勋贵的谢郎,谁能配咱们公主?” 程丹若心头倏地一跳,抬起眼睑。 奶嬷嬷毫无所觉,还:“许家丫头我也见过,虽也是个出挑的,却不及公主天生贵气,终归差一筹!” 程丹若深吸了口气,掩去波澜:“我就问嬷嬷一句话,这夫妻间,是面子要紧,还是子要紧?” “你这话是什么意?”奶嬷嬷的眼神犀利起来,警觉而探究。 “若是要面子,谢郎做夫君,当然羡煞旁人,但嬷嬷怎么就不为公主想一想?公主为他吃了多少苦头?” 程丹若反问,“为他茶饭不,为他生病受罪,为他与陛下生疏?我句难听的话,谢郎多亏是男人,假使是子,谁家会娶这样的媳妇?家宅不宁啊。” 这是奶嬷嬷未曾想过的,一时犹疑。 “再者,谢郎与公主是嫡亲的表兄妹,公公婆婆就是舅舅、舅母。换做别家,公主不必吃晨昏定省的苦,可谢家……”程丹若号准了脉,不疾不徐地,“行君臣礼,难免无情,为人诟病,行家礼,难要公主低头吗?” 奶嬷嬷是谢皇后的宫,后来放出去嫁人,养了孩子后才回来做公主的奶母,对婚姻自会。 吃过不少婆婆的亏,也清楚子过得好不好,不止看表面风光。条件再好的郎君,果对妻子冷言冷语拳脚相加,那子也是苦得拧出汁。 遂软和下来:“你的也不无理。” “不是我的理,是陛下早就想着了。”程丹若不动声色,“您想想昨陛下过的话,可不是圣明天子语?” 奶嬷嬷登时无言。对程丹若戒心,并不深信,然则昨晚上,自己亲耳听到了皇帝的话。 皇帝怎么可能害公主呢?连皇帝都这么了,事实兴许就是此。 圣明天子,不会出错,错的当然是这个深宫嬷嬷。 奶嬷嬷终于服软:“陛下所言甚是,老奴糊涂了。” “您是关心则乱了。”程丹若贴地为开脱,又,“公主岁尚小,又长于深宫,可不是要靠您这样的心腹老人帮衬?眼下,公主快要出阁,今后不能常在陛下身边侍奉,若不尽快解开心结,修复父情,将来出宫……” 会心一击:“二公主也七、八岁了,是天真可爱的纪呢。” 没什么比这灵的了。 奶嬷嬷立时:“老奴明白了。”:,, 100 忍饥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傍晚。 荣安喝了一点糖水,仍旧咬死牙关不肯喝粥。 程丹若不勉强:“肠胃受损,勉强进食也会难以克化,明日再说吧。” 完全不说绝食,就是胃不好。 而,这点贴心在荣安看来,尤为讨厌:“来人,把她赶出去。”她还知道找理由,“她昨日冒犯我,拖下去,掌嘴!” 宫人们露出无奈之色,却无人动手。 就算是一般的宫婢,也没有打脸的习惯,女官犯错,只有宫正司才能处置,连贵妃都不会私自处罚谁,就更不能这么做了。 甚至,大家心里都很同情程丹若,也知道,连女官都受牵连,她们只会更难。 程丹若不动声色,中道:“息怒,饭不吃也不打紧,把药喝了吧。” 宫人赶紧端来药碗。 荣安故技重施,打翻了不喝,挑衅地看她。 “看来,是不信任微臣的医术。”程丹若恭谨道,“臣这就请御医来。” 她退下了。 一个时辰后,太医赶在落锁前,又来了撷芳宫。 隔着帘子诊了脉,松,说道:“的脉象已不似先前浮软,已无大碍。” 总算肯给句踏实的准话。 而,程丹若道:“不肯喝药,是不是药开得苦了一些?能不能改方子?” 太医板起脸:“药材相辅相,岂可随意更改?你也是学医的,良药苦的道理都不懂?” “您教训的是。”程丹若微微一笑,“可再好的药,总得入方有疗效,一滴也喝不进,方子再好有什么用?” 太医拈须的动作顿住了。 程丹若轻声道:“换个方子吧,开一个能让入的药。您也知道,我只懂粗浅的医理,也只能仰仗您了。” 太医暗吸一冷。 常年混迹宫廷的老狐狸了,哪能看不出程丹若的意思。 她不肯自己背锅,要背锅就和太医院一起。而只要有太医院顶着,治不好荣安的罪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尚食局掌药。 说到底,掌药的本职就是管药方而已。 而看穿了,他依旧无可奈:“那就改用养胃丸吧。” 改药丸,荣安就会吃了吗? 也知道不会。 但这根本不重要。 送走太医,程丹若没回乾西,在撷芳宫住下了,就住在翠茎的屋里。 要好的宫人收拾了她的遗,准备带给她的父母,但床与桌椅都留下了。 柜子里,有茶叶做的小包袱,打开就是茶叶的清香,墙角的铜壶光可鉴人,不知多少次被用来泡茶,床底下散落着的发丝,是少女不经意间的遗落…… 屋子里,到处是那个死去宫婢的影子。 但程丹若睡得很好,她昨晚一直没合,今天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才梳洗完,就听见正殿传来洪尚宫的声音。 她在教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般令陛下担忧,就是你的孝道吗?” 程丹若:差点忘了这个。 她竖起耳朵,听洪尚宫道:“王掌籍,你今天就在这里,向诵读《孝经》。” “是。”王咏絮清脆的声音响起,“仲尼居,曾子侍……” 洪尚宫出殿,迎看见程丹若,毫不留情地说:“你跟我来。” 把 人叫到僻静的角落,劈头盖脸地教训:“自作聪明!你出的什么意?的心思转不来,你说的话可就都是欺君罔上。” “是。”程丹若道,“我知道。” 洪尚宫:“那你是觉得自己一定能办妥?” “不一定。”程丹若说,“我并没有把握,不一试。” 洪尚宫怒极反笑:“你怕是不知道‘胆大妄为’四个字,怎、么、写。” “没有什么子是一定能的,道理说上千百遍,就有用吗?”程丹若反问,“您应该都和她说透了,为什么还是任?” 洪尚宫冷冷道:“你在指责我?” “您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为什么听不进道理?因为她知道自己是,陛下是至高无上的君,她以为,她有资格不去遵守道理。” 洪尚宫大皱眉头:“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也是你能编排的?” “拿自己作人质,倚仗的无非是父母之爱,只要陛下心软,下一次,她还会这么做。届时,死的就不止是翠茎。”程丹若说。 “陛下圣明。”洪尚宫叹,假装出来的怒意消散不少,“你别多。” 这话一听就是随说说,程丹若忽略,就事论事道:“陛下不心软,才会低头。” 要对付荣安,最根本的一点,就是皇帝引入己方阵营。 她给了皇帝不心软的理由,争取到了时间,只要荣安知道,皇帝不会因为她闹腾心软,她就会服软。 洪尚宫沉默。 她为什么用孝道压荣安?是一样的道理。 必须是错的,皇帝必须是对的,父亲不能对女儿低头。 “韩郎那里,还要您帮我。”程丹若道,“我们尽快解决,不能再拖了。” 假事情不能按皇帝希望的那样发展,撷芳宫几十个宫人,全都要倒大霉。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女孩,葬送在此,太委屈。 洪尚宫闭上,真情实意地叹:“韩郎不难,难的是的心。” 程丹若却摇摇头:“骗人不难,良心难。” -- 午间,大宫婢捧着托盘进来。 荣安看了,嘴边的“我不吃”吞了回去,惊讶地看着药碗旁边的东西,是一把栩栩生的糖画,蝴蝶、灯笼、金鱼,插在小小的稻草把子上,可爱极了。 这是宫外的东西。 “谁送来的?”她起身,神黏在上头,“是不是表哥?” 宫婢道:“是韩郎送来的。” 荣安的笑容凝滞了,旋即冷冷道:“丢掉。” “是。”和预不同,宫婢并不多劝,转身就拿了出去。 荣安有些不安。 宫禁森严,没有皇帝的默许,韩旭有一百个胆子,一万种本事,也不可能传东西进来。 父皇……是打定意要她嫁给韩旭吗? 饥肠辘辘,嘴唇干燥,荣安看向床角,摸出一个小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加糖的羊乳。 这是奶嬷嬷偷偷给她的,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心意,虽也劝着,但只要她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帮她。 嘉宁是这样,王咏絮是这样,这次也不会变。 甜甜的羊乳入,胃里不再饥肠辘辘,但中甜腻,更喝水了。 荣安从来不知道,渴是这样痛苦的事,大脑无思考,就喝水。她本省着点喝,但根本控制不住,一羊奶喝光了。 渴,好渴,好饿。 她迷迷糊糊睡了觉,醒来偷偷往外瞧 ,打算趁宫人不在,溜出去喝水。可帷幕外站着两个宫婢,听见帐中有动静,立即问:“?” 荣安咬牙,不应。 又归于寂静。 晚间,一阵香飘来。宫人端来热粥,粥底是撇油的鸡汤,干净又鲜香四溢,加了一勺肉酱,腌的爽小菜,格外惹人喜爱。 “用些吧。”宫人劝。 荣安艰难地忍住:“出去。” 宫人叹,又把粥端了出去。 但会儿,她满脸为难地回来了:“,韩郎又送了东西来。” 荣安看也不看:“扔出去!” 宫人顿时噤声,轻步退出。 门外,隐约传来宫人的交谈声。 “怎么说?” “扔出去,你拿去烧了吧。” “欸?可惜了,是小猫呢,真像活的一样,难为他了……真的烧了吗?” “别废话了,再用心又?不喜欢就没他待的地儿。” “姐姐说的是。” 不趋炎附势之辈罢了。 荣安不屑地着,腹中雷鸣不止。 嬷嬷怎么还没来? 她的胃快烧起来了,好难受。 千盼万盼,奶嬷嬷终于来,挥退宫人:“晚上我值夜。” 等宫人们退走,立刻塞给她一个小壶:“里头是米汤,用点。” 米汤顶什么用。荣安咬着嘴唇,小声说:“嬷嬷真是的,也不给我带些糕点来。” “太医说了,脾胃受损,吃糕饼点心克化不动,容易反吐。”奶嬷嬷道,“米汤养胃呢。” 荣安饿极,顾不得许多,赶紧喝汤,一喝干,胃里总算填饱了许多。 她舒,问:“父皇还没有松吗?” 奶嬷嬷:“今儿我去找石太监打听了。” 她精神一震:“石大伴说什么了?” “石大伴说呀,陛下因着的事,今日也茶饭不思呢,总是不明白,韩郎有不好。”奶嬷嬷说,“我问他,论好,还能有谢郎来得好?” 荣安不由点头:“就是。” “,或许咱们都错了。”奶嬷嬷道,“韩郎同咱们的不太一样。” 荣安撇嘴:“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是冲着驸马之位来的?” “韩郎说是安徽人,祖上却在河南河阳,是昌黎先生后裔的一支呢,在前朝迁徙到安徽的。”奶嬷嬷说,“那可是名门望族。” “祖上阔,这会儿还不是破落了?”她不屑。 “您又说错了,韩家有进士,在蜀地为官,他家那一房虽不出仕,韩郎却也是读书人,写得一笔好字,世代耕读。” 荣安嗤笑:“嬷嬷,他再好,能好表哥吗?若是真的好,又为什么要来选驸马?” 做驸马好不好? 看起来挺好,侯伯驸马,一等贵戚,但驸马都尉是虚职,不能参与政务,亦不可纳妾,一般有些志的男儿,都不会这么做。 当,谢玄英不一样。 勋贵之女不入后宫,谢皇后不一样封后了?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有了驸马的职位,表哥就不用看兄的脸色了。 奶嬷嬷似乎被说服了,笑笑道:“就是比老奴有见识。” 她再劝,荣安难免怀疑,可这么快被说服,又似是闲聊了。 “明天,老奴子弄些粥来,可好?”奶嬷嬷问。 才一会儿,荣安又饿了。她受不住这等折磨,松同意:“莫叫 人发现。” “老奴省的。” 但这一晚,荣安根本睡不着,胃里好像空了一个洞,烧得她难受极了。 第三日。 宫人再捧进来东西时,荣安已经十分厌烦。 她又饿又渴,心情糟糕透顶,能够打起兴趣看才怪:“扔出去。谁再送,我就罚她跪一天。” 宫人无奈地原样端了出去。 “来人,把这纸鸢拿出去扔了。” “是……咦,姐姐,纸鸢上有字呢。” “什么字?” “积雪表明秀,旭日愿相……这是什么意思?” “前一句是的名讳,后是、是?”宫人答不上来,只好说,“管这么多做什么?扔出去。” 屋里,荣安露出不屑之色。 “积雪表明秀,寒花助葱茏”是柳河东的诗,而“兹游无时尽,旭日愿相”是韦苏州的。 韩旭的这两句诗,暗藏双方名讳,连读又有表白之意。 或许,对方不是不学无术之辈。 但她仍旧不嫁给他。 父皇什么时候才愿意松呢? 她真的好饿好渴啊。:,, 101 痴情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午送了纸鸢,下午,韩旭送了新的东西过来。 一张琴谱,名为《郁轮袍》。 昔年,王维以此曲求得玉真主垂青。 荣安主厌恶好奇,同奶嬷嬷说:“这人可真是死缠烂打,讨厌死了。” 奶嬷嬷却道:“一日数次,哪怕宫人同他说主未曾一顾,亦不改心意。论其他地方是好是坏,他待主是心的。” 但凡是少,个条件不错的追求,总是不至于太反。 荣安主虽然仍旧认定他趋炎附势,却也不像最初那般厌恶了。 奶嬷嬷趁机递过粥汤,但没鸡汤,也没肉酱。 “这是老奴的份例,委屈主了。” 饿了这么久,荣安主也不挑,赶忙喝了,犹觉不足:“没?” 奶嬷嬷苦笑道:“再多可就藏不下了。若不然,主服个软吧。” “我不。”荣安主刚吃了东西,觉得自己能再坚持几天。 傍晚时分,撷芳宫忽然喧闹。 “吵死了。”荣安主头晕眼花,伏在枕,脾气暴躁,“去看看是谁喧哗,掌嘴!” 宫人出去询问,片刻后,回来禀报:“是嘉宁郡主回来了。” 荣安主的眉间闪过阴霾。 她的样貌随母亲,清秀娇美,艳丽不足,与嘉宁郡主站一块儿,难免像白芍药和红牡丹,略逊一筹。 这也罢了,她倒是没那么小气,连一个比自己好看的堂姐容不下。然而,那日她为了找躲起来的雪狮,意间听见了嘉宁的老嬷嬷与人说话。 她们说:“郡主要联姻,最好的选择就是靖海侯,谢大、谢二均已成婚,听说谢郎尚未婚配,美名在外,最为合适。” 荣安主恨得直咬牙。 表哥就像一块肥美的鲜肉,哪个人要来咬一。 好不容易赶走许意娘,嘉宁郡主……她也不允许。什么堂姐,从出就没见过的堂姐,什么好在意的? 况且,别以为荣安主真的对过继一所知,她知道,父亲子,指不定就要过继叔伯的儿子,届时……嘉宁也是主了。 这是一件荣安主极其反,甚至不曾意识到是恐惧的事。 可惜了,嬷嬷说,雪狮了病,只要咬黄耳,黄耳就会发疯。 怎么就没咬死她呢! 她频繁外出,该不会是同表哥……“去问问,”荣安主舔舔干燥的唇,“嘉宁怎么这么久才回,没去找父皇。” 说到这,荣安主一点点后悔。 早知道就不和父皇争执了,倘若父皇为让她死心嫁给韩郎,把表哥指婚给嘉宁怎么办? 宫人应下。 这一去就是许久,荣安主快迷迷糊糊睡着时,她才回来禀报:“郡主那边说是车辕坏了,这才耽搁到了天黑。幸好人帮她修了车,只是那人是谁,奴婢实在打探不出来,神神秘秘的。” 刻意保密,就是此地银百两。 荣安主咬住嘴唇,心中迅速盘算着对策。 果。 胃饥肠辘辘,起身猛了会眼晕,实在难以集中思绪。 “叫嬷嬷来。”她说。 奶嬷嬷很快到来,偷偷递给她一碗白糖粥。 荣安主赶紧吃了,这才说情况,惶恐难安:“嘉宁肯定是去勾引表哥了。嬷嬷,父皇不会真的给她赐婚吧?” 奶嬷嬷说:“哪那么容易,虽然陛下是说过要为两位郡主赐婚,但谢郎……不太可能。” “为何?” 奶嬷嬷绞尽脑汁:“谢郎怕是瞧不郡主。” 荣安主沉默,许久,幽幽道:“表哥也没瞧许意娘,婚事不也差点成了?” 奶嬷嬷劝道:“主,谢郎固然一表人才,可自从他长成离宫,对主真的算心吗?此次病重,韩郎屡次托请,费了不少钱财,才从那群太监中得知一二情况,谢郎……一次也没问过。” 荣安主嘴硬:“表哥肯定是不知道。” “唉。”奶嬷嬷长叹不止,“主,老奴是过来人,样貌好不能当饭吃,相体贴你,心里你,日子那是甜得比樱桃美,要是不疼你,别说寻欢作乐,整日想着建功立业,那也是比黄连苦。” 荣安主道:“我同表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表哥不会这样待我的。次他也不曾怪我。” “回是回,主,你若是为谢郎悔婚,那群御史的笔杆子可厉害,指不定谢郎的前程也就毁了。届时……真能怨气吗?”奶嬷嬷忧心忡忡地问。 荣安主呐呐言。 奶嬷嬷戳中了她内心的恐惧。就算这次成功了,没嫁给韩郎,要嫁给表哥也是千难万难,即便耗尽一切,终于得偿所愿,表哥会怎么看她呢? 皇家的主,不是人人过得好的。 被驸马冷落之,被婆婆挤兑亦之,表哥真的冷落她,永远不进主府,她能怎么办? 父皇已经对她失望,不会再帮她了。 “我不甘心。”她落泪,“我那么喜欢表哥……” “主,忘了他吧。”奶嬷嬷也跟着鼻酸眼红,“谢郎对你不好,你是主,何必受这个委屈?韩郎再不好,至少心里是你啊。” 荣安主不答,埋臂痛哭,却流不出眼泪。 她好累,好渴,好像快要死掉了。 再一日。 早晨,宫人再次端来清粥小菜时,荣安主终于忍受不住饥饿与渴,拿起了筷子。 所人松了气,面露喜色。但当她们拿了养胃丸来,要她吃药,她不肯吃了。 日头慢慢升高,奶嬷嬷挑起帘子进来,道:“主,韩郎送了东西。” 荣安主恹恹投过一瞥,没兴趣。 “他同老奴说,希望主能够看一眼这幅画。”奶嬷嬷表情奇异,“倘若主看完了画,仍然不想见他,他便不再打搅主养病了。” 她劝:“第日了,主看看何妨?” 今日的荣安主,正处于既不甘心,看不希望的迷茫期。她惦记着谢玄英,渴盼什么奇迹,靠着虚幻的臆想支撑自己。 但论怎么自我说服,内心深处,仍然不断涌负面的念头。 闹了那么多次,父皇是不肯松,真的不了。 表哥压根就不喜欢我,他要是能向父皇求旨就好了。 难道真的要嫁给韩郎吗? 不甘心,好不甘心,那么喜欢表哥…… 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 数纷杂的念头涌来,鬼使神差的,她开:“什么东西?” 奶嬷嬷让宫人拿来挑竿,将画卷徐徐展落。 首先出现的是宫廷的屋檐斗拱,接着,是一座海仙山般的鳌灯,再往下,挂满灯笼的城门出现,锦衣华服的子依次罗列。 荣安主觉得眼熟疑惑。 这场景,怎么好似见过? 问题很快得到解答。 再往下的正中央分,出现了一张秀美的面孔,眼波低垂,唇角微扬,身着织金大红袄,绿色遍地金比甲,蓝缎子裙,头戴赤金翠叶冠,俨然是皇的打扮。 “这、这是主。”奶嬷嬷笑了,“画得可真像。” 只要见过荣安主,谁能一眼认出就是她,其眉眼的神态极其肖似,若不是见过的人,决计画不出来。 画卷的末端是灯烛,辉煌热闹,但所人的脸是侧着的,就好像画卷半分的妃嫔,一正脸。 唯一背面的人,是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他正遥望着城门赏灯的少,其余万般,皆不入眼。 “韩郎不是夏天才来的京城吗?”奶嬷嬷反应很快,“噢,这是去年的?” 一旁的宫人仔细看了会儿,肯定道:“是,鳌灯是去年的样子,是桃树,今年的是松柏和仙鹤。” 荣安主不看向旁边的题词。 《元宵赏灯见佳人》 琼楼玉宇见婵娟,宝髻香罗倚阑干, 君心照月未知我,我梦娥眉更漏残。 来年青鸟访江南,天家欲入凡, 千里江波随风至,一支芍药拜金銮。 不得不说,荣安主坚硬的心防,终于破开了一丝缝隙。 她一直以为,韩旭不过是贪图驸马之位,方才应选,所求不过富贵。但此时,他告诉她,原来早在选驸马之前,他就见过她了。 去年的元宵节,她为表哥和许意娘的婚事郁郁寡欢,从未注意到城楼下,竟然人在看她。 “这……”荣安主迟疑片时,问,“怕不是胡说八道吧?” 奶嬷嬷立时道:“差人打听一下就是了。” 荣安主:“是去年的事了,谁能打听出来?” “这何难,东厂锦衣卫,哪个是吃素的?”奶嬷嬷笑道,“主放心吧。” -- 韩旭去年就见过荣安主吗? 是的,他确实见过。程丹若非常肯定。 她亲自去南所见了韩旭,询问他最早什么时候见过荣安主。 老天也帮忙,韩旭说,他去年就来过京城,出了正月才走,元宵节时,曾在城门赏灯,见过一次荣安主。 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选驸马,也没仔细留意,只记得当时的鳌灯壮观灿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要确此事,细节记不清什么关系。 荣安主身边的宫人,记得一清二楚。 她略微暗示,对方就仔细地讲了遍。说到底,主身边伺候的就没傻子,兔死狐悲,翠茎的死,让她们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所以,这是艺术加工,不是捏造事实。 哪怕皇帝去查,结果也不会不同。 但这不够。 程丹若提起茶炉的铜壶,斟了一杯茶水,着放凉。 不一会儿,王咏絮捧着《孝经》来了。 她站在帘外,刻板地念完今日份的训导,才哑着嗓子找程丹若讨水:“茶!” 程丹若指了指晾好的茶水。 王咏絮小小抿了,嗓子总算没那么冒烟,心思嫌弃:“姐姐,你泡茶的水平真不怎么样。” “什么办呢,泡得好好的,已经死了。”她说。 王咏絮哑然。 她在撷芳宫当差的日子,同翠茎这个擅长泡茶的宫婢相处甚欢,对方的茶艺不比贵逊色,深得她的心意。 然而……“唉。”王咏絮终究经历得不多,本性中仍存留善良的本性,轻不可闻地鸣不平,“她也是倒霉。” 程丹若微微笑了。 “不说这个了。”她道,“嘉宁郡主回来了,听说她时常找你说话?” 王咏絮矜持地颔首:“郡主颇爱诗文。” “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程丹若问。 王咏絮好奇:“什么忙?” 程丹若说:“主一只猫,叫雪狮,你知道吗?” “知道,是只挺胆小的家伙呢。”王咏絮不解,“这怎么了?” 程丹若道:“我希望你能向嘉宁郡主说一句话,就问她‘知不知道主身边只猫,叫雪狮’,就够了。”:,, 102 姐妹情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从小,王咏絮就是和许意娘比着长大的。 她曾不服气,许意娘除了比她好看,哪里比她强了,可是四岁多就作诗了呢。但随着年纪增长,对方的周全、机敏、缜密,都让她扭地,许意娘确实有本事。 王咏絮不得不承认,许意娘就是夫人最想要的媳妇,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待人接无可挑剔。 但程丹若……又是不一样的。 她不够八面玲珑,谈吐很小家子气,恭维话好像特难似的,穿衣打扮也平平无奇。然而,另一种更出色的特质,掩盖了这些不足。 王咏絮说不好是什么。 聪?谨慎?大气? 皆似是而非。 总之,就是格格不入,又很难去讨厌,甚至处得久了,还会信任乃至佩服。 王咏絮不知道,程丹若要她带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评判后认为,这句话应该没什么风险——公主有只猫是谁都知道的事。 遂答应。 果不其然,没多久,后殿就来人,说嘉宁郡主请她去。 “三娘来坐。”嘉宁郡主招她进里,笑盈盈道,“我正要找呢,可巧就来了,省得我走一趟。” 王咏絮按规矩行礼请安,方才坐了。 “昨天来的时候,车坏了,多亏王四太太援手。”嘉宁郡主说,“左右是要宫,便捎了东西给。” 宫人捧上包裹。 王咏絮大为惊愕。宫禁森严,里头的捎带出去,外头的绝对捎不进来,她真没想到收到母亲的东西。 “这,不知如何谢郡主才好。”王咏絮反应也快,当着她的面解开包袱皮,证没有夹带什么违禁品。 果然,王四太太知道轻重,带了几样新的头面,一套文房四宝。 王咏絮微红眼眶:“给郡主添麻烦了。” 嘉宁郡主笑道:“举手之劳,三娘放心上。”而后,佯作不经意地打探,“荣安的病可好些了?” 王咏絮听懂她的试探,用官方理由:“应无大碍,郡主只是吃坏了肚子。” 嘉宁郡主头,倒也不失望。王咏絮是荣安公主提拔的,没那么容易改投,于是说了些“秋老虎厉害,饮食要格外注意的废话”。 等说起这次去了庄子,看见许多农家的牛羊鸡鸭鹅,王咏絮心中一动,佯作无意地说:“宫里也有象房,公主的雪狮就是那边送上来的。” 啜口茶,仿若闲聊,“公主的雪狮,郡主见么?” 嘉宁郡主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口气如常:“以前见一次,最近好像没怎么看就了。” 王咏絮达目的,然不会往下说,头,岔开了:“我养一只鹦哥,是我五哥送我的……” 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王咏絮就告辞离去。 嘉宁公主没有留她。 老嬷嬷换了新的茶水来,问:“王娘子怎么忽然提起雪狮?” “她是说给我听的。”嘉宁公主沉思,“王三娘的性子,嬷嬷也清楚,有些爱卖弄,我说田园风光,她怎么都该接两句诗文,忽然提起雪狮,必有缘故。” 老嬷嬷深以为然。 “去打听打听,雪狮怎么事。”嘉宁公主微蹙眉头,喃喃道,“说起来,我确实很久没看见那只猫了。” -- 落前,荣安公主得知两个新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韩郎确实在去年来京城,就借住在舅舅家。 第二个消息,是皇帝给丰郡王赐婚了,选的淑不是人,就是许意娘。 奶嬷嬷中肯道:“这是许家丫头最好的归宿了。” 许意娘去有多风光,退婚后就有多尴尬。 虽然不是被退婚,但主动退了谢玄英,嫁不到更好的人家,她受到的奚落和嘲笑就少不了。 就算她忍下这委屈,新选的丈夫看看谢玄英,再看看,有几个不怀疑妻子心里有前任的? 难极了! 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给皇家,嫁给宗室。 谢玄英再好,没有爵位,郡王妃却是宗亲王妃,谁都要说比嫁入谢家更好。何况丰郡王本人仪表不凡,在宗室子弟里也算是出挑的。 更不要说,他是继的热门人选,一旦押对,今后贵不可言。 当然,荣安公主不在意这些。于她而言,只要不是嫁给谢玄英,许意娘就不值得半关注。 她在意的是:“给丰郡王赐了婚,那……嘉宁是不是……” 说曹操曹操到,下文还没出口,帘外就有宫人禀:“嘉宁郡主来了。” “荣安。”嘉宁公主媚的面庞出现,笑盈盈道,“我来瞧了。” 荣安迅速收起眼底的戾气,乖巧地起身:“嘉宁姐姐。” “身子好些没有?”嘉宁郡主坐到床边上,怜惜地抚着她的脸孔,“怎得瘦了这么多?” 一面问,一面看向床边的药碗,亲端来:“良药苦口,再不喜欢也要吃。” 因为荣安公主拒绝吃养胃丸,太医今又改了新方子,一苦味也没有。 荣安公主既不想吃,也不想让人知道的算:“姐姐放着,我晚些再吃。” “当我不知道?放着放着,就偷偷倒了。”嘉宁郡主端出姐姐的架子,“我以前也这样,可病了就得吃药,小孩子才闹脾气呢,乖。” 她拿起调羹:“张嘴。” 荣安公主很想掀翻药碗,但……长幼有序,嘉宁郡主虽然是郡主,却是她的嫡亲堂姐。王咏絮每天念一遍《孝经》还是有用的,她不由想,我泼官不要紧,泼了堂姐,父皇必会恼恨我,更疼爱嘉宁。 绝对不行。 兼之嘉宁郡主一口一个“小孩子”,更触犯到她内心的反感,她痛恨嘉宁的端庄大气,好像她比更像嫡公主……“罢了,我喝就是。”荣安公主接来,一饮而尽。 嘉宁郡主笑了,亲切道:“这才对。”又有意无意地扫向插瓶的画轴,“素来不爱画,这是谁人的画作?” 荣安道:“不是谁的。” “小气。”嘉宁郡主笑道,“我知道是韩郎送来的,对不对?他待倒是上心。” 话音流露出几分酸意。 荣安公主没接话。 “韩郎——是个痴情人。”嘉宁郡主微妙地说,“运气不错。” 荣安公主似真似假地试探:“姐姐见他?” 嘉宁郡主不答,反而说:“我原以为陛下心仪的是余郎。” 荣安公主道:“谁知道呢,反正是父皇选的。” “陛下慈父之心,谁不羡慕。”嘉宁郡主淡淡一笑,好似收拾妥心情,又是大气从容的样子,“我先恭喜妹妹了。” 荣安公主道:“姐姐忙着恭喜我,指不定也有的份呢。” 嘉宁郡主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仿佛想到了愉悦的事:“借妹妹吉言。”然后倏而记起什么,竭忍住欢喜,敷衍道,“有韩郎一半的好,我就满足了。” 荣安公主咬住嘴唇。 嘉宁郡主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略有些心虚地避:“不打扰养病了。” “姐姐慢走。” 人影消失在门外,荣安公主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她握紧拳头,几乎猜出大概:嘉宁郡主早就知道皇帝指婚,看上了仪表堂堂的韩郎,谁想韩郎了驸马,她只好另觅人选,看中了表哥。 岂有此理。 荣安公主死死咬着下唇,心如刀绞。只要想一想表哥和人琴瑟和鸣,她就觉得快要喘不气了。 后殿。 嘉宁郡主愉悦到到寝屋,接老嬷嬷的凉茶,眸善睐:“荣安这丫头,居然害我吃了个大亏——呵,她就乖乖嫁给那个草包吧。” 老嬷嬷低声问:“谢郎那里……” “没戏了。”嘉宁郡主也失恋,但她不是荣安,既然不,立即色下一个,“幸好我还有备选,咱可要多努了。” 丰郡王已经与许家联姻,她可不输,真找一个普通人家的仪宾,父王那里就交代不去。 “谢郎美是美,不够听话。”嘉宁郡主言语,“其实,王家真的不错。” 然而,丰郡王够向许家求亲,她一个孩,不可主动提出来要嫁到王家。 本来是一条极为艰难的路,但今天,嘉宁郡主看到了另一种可。 “荣安。”她思量许久,笑了,“可让我失望。” -- 第五天。 荣安公主吃饭了,吃药了,不闹腾了。 太医诊脉说,已经恢复大半,无须再每清粥,可以适当吃些肉类了。 没有饿,还真不知饭菜美味。 荣安公主面对桌上的十二道菜肴,吃得如释重负又咬牙切齿。 但她忍住恶意,亲切地召见程丹若,乖巧道:“前几我病得厉害,说了些没道理的胡话,掌药千万放在心上。” “公主言重。”程丹若恭敬道,“微臣医术不精,若有冒犯公主玉体之处,请公主恕罪。” 算知趣。荣安公主心底冷哼一声,她本想好好整治这医,可嘉宁公主才是心腹大患,为了达目的,她必须做皇帝的好。 胡乱发作救治的官,必会惹来洪尚宫不快,荣安公主不让她破坏的计划。 遂捏着鼻子忍了:“来人,赏她。” 程丹若近虽不在公主身边伺候,但就住在撷芳宫,每替她诊脉,查问公主的睡眠饮食,连秽都亲看。 不论是奶嬷嬷,还是其他宫人,心里都知道她的付出,真心认为她值得。 “谢公主赏。”程丹若接崭新的布匹,蹲身谢恩。 荣安公主打发她:“我已经大好了,去吧。” “是,谨祝公主玉体安康,微臣告退。”程丹若退到殿外,微勾唇角。 “我送姑姑。”大宫婢亲送她。 做戏做全套,程丹若仔细叮嘱:“虽是大好了,饮食还要注意,多费心,多劝劝公主,木已舟,韩郎也会记得的好处。” 大宫婢见她这般为她考虑,不由感动:“姑姑放心,我都晓得,一定多说韩郎好话。” “这可不对,是公主的人,万不可偏帮驸马。”她暗示,“公主才是最要紧的。” 大宫婢登时了然,笑意深切:“是,奴婢。” 门扉后,奶嬷嬷暗暗头。 看来,程掌药心里并无私念,是真心想医好公主的心病,方有此策,而不是同韩郎有些瓜葛,有意如此。 可以放心了。:,, 103 各归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撷芳宫耽搁一周多,程丹若到安乐堂,自然要忙碌一段时间。 但她未放松对荣安公主的关注,借着安乐堂人来人往的便利,探了不少似真似假的消息。 首先,是荣安公主病愈后,主动找到皇帝认错,表示自己以前不懂事,才知道父亲为她挑选韩郎是为她好。 但皇帝估计也怕了,上她也是认错道歉,不是有第二? 于是什么都没说,只让她安心备嫁。 想也知道,荣安公主被亲爹的冷淡吓到,有点不知所措了。她不愚蠢,即便无法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所有任性的资本都来源于皇权,却必然知晓,女子的倚仗是父亲、丈夫和儿子。 她是公主,不用靠丈夫儿子,丈夫儿子反而需要靠她。 但她也仅仅是公主,尊贵的根源于皇帝。 冷落韩郎不要紧,闹性子也不要紧,可她不能失去皇帝的爱。 这个道理,奶嬷嬷说过无数遍。 荣安公主醒悟了,变乖了。 皇帝看,暗暗点头欣慰:“荣安长大了,这次秋猎,她和韩旭都带上吧。” 石太监道:“是。” 皇帝想了想,忍痛割爱:“三郎不让他去了。”话一出口,莫名愧疚,“记得提醒朕,上供来的好皮子,挑张给他送过去。” 石太监笑容满面地应下:“是,老奴一定记着,委屈不了谢郎。” 皇帝是很遗憾。 草场莺飞的场上,美人驭马,挽弓射箭,多么赏心悦目。 可惜,为了衬托出韩郎,只能这样了。 “既然三郎不去,今让底下的人多带个自家儿郎吧。”皇帝痛心之余,路很活跃,“让朕瞧瞧他的本事。” 自从谢玄英迈过十五岁的坎,一赛一出挑,甭管什么场合,结果都必然是别家儿郎失颜色。 都是王孙公子,阁老尚书家的少爷,谁没点骄傲了?很多轻公子,都不乐意当陪衬,找借口开溜。 皇帝心知肚明,干脆趁今好好考一番。 “三郎不,他能安心比试了。”皇帝满意地说,“正好,给嘉宁也挑个夫君。” 八月初五,秋猎开始。 大夏的秋猎不像清朝似的,远赴承德,而是京城不远处的场。 因为人口不多,皇家经营的场和塞外没什么两样,猎物比塞外更多,喂得更为肥美。 各家儿郎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蓝天白云下,被安排的荣安公主,总算与韩旭见了面。而同行的嘉宁郡主,亦长袖善舞,谋划未来。 具发生了什么,很遗憾,程丹若不知晓。 她得到的只有结果。 那是,嘉宁郡主被赐婚了,而这是荣安公主帮忙说成的。 她说,嘉宁郡主与王咏絮十分谈得来,时常赞赏王家家风,又与王家儿郎相谈甚欢(虽然当时不止有王家人),不如考虑选做仪宾。 皇帝笑问:“这是你想的,是嘉宁让你探的口风?” “女儿听着,嘉宁姐姐对王郎颇为意。”荣安公主装作不好意地说,“既然女儿自己有了好姻缘,姐姐比大上半岁,总不好没有。” 皇帝点点头,没说应是不应。 隔,他考校了诸多大臣子孙的武艺后,招来嘉宁郡主,提出三个人选。 李首辅的侄子,杨阁老的小儿子,王尚书的孙子。 “朕都觉得不错,你可有意?”皇帝如是问。 嘉宁郡主大大方方道:“陛下觉得好的,肯定都好,许配给谁,侄女都愿意。” 皇帝故意问:“要是朕指的你不喜欢,怎么办?” 嘉宁郡主答:“不止是陛下的侄女,更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无论选谁,都必有缘故,侄女绝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差“不喜欢也老实结婚”给写脸上了。 但不得不说,皇帝经历荣安公主的自杀后,确实很吃这套。 他选择了王家,问王尚书,爱卿啊,朕上给你做的媒不错吧? 王尚书答,不错啊,柴贵妃贤惠,她的侄子也上进,和臣的孙女琴瑟和谐,过得挺好。 皇帝:那再给你保个媒吧。 王尚书:老臣正愁孙子多,不好说亲事呢。谁啊? 皇帝:你看嘉宁怎么样? 王尚书:天家郡主,肯定好啊。 皇帝:给你做孙媳妇呢? 王尚书:怕孙子愚钝,配不上郡主啊 皇帝:爱卿书香门第,怎么配不上呢 王尚书:不知道陛下看了谁? 皇帝:你家谁适龄? 王尚书:老五、老六行 皇帝:爱卿真是朕的肱股之臣! 他召见嘉宁郡主,让她王五郎和王六郎之间选一个。 王六郎是大房的嫡幼子,长房将来得到的肯定比四房多,王五郎要差一点,四房不大争气,他本人不是嫡长。 嘉宁郡主心更倾向于老六。 王六读书不错,很早考上了秀才,举人是囊之物,且更俊秀斯文。可他对她避之不及,围猎时屡屡露出嘲讽之色,好像看穿了她的心。 你齐王府不怀好意。 别以为不知道你的算盘。 聪明外露,自视甚高,嘉宁郡主差点被气乐了。 他算什么东西?真当非他不可? 她看好的是王家,不是王六! 一个不肯帮自己的夫君,弄到手了也费劲,又没美到谢郎那样,脸能当饭吃的程度。 不如王五。虽然他平庸普通,才学平平,但仪宾和驸马一样,亦夫亦臣,听话更重要。 他若事成,男人有的是。 若不成……以四房的底蕴,照样不敢欺负她。 进可攻退可守,嘉宁郡主自忖万全,然而内心深处,却依旧升起了一股淡淡的怅惘。 其实,能像荣安一样,只考虑那人喜不喜欢,也是一种幸福吧。 可父王却不容许她那么任性,她想要的,也不仅仅是琴瑟和鸣的婚姻。 -- 安乐堂,程丹若听到这个消息,也难免意外。 但转念一想,王家能和柴贵妃的娘家结亲,再多个齐王府也不算什么,人丁兴旺之家,子孙多得是。 倒是嘉宁郡主的选择颇有意。 入宫后,程丹若比晏家后宅,更频繁地接触到重臣的姓名。 内阁如今有四人。 李首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兼左柱国 杨次辅,吏部左侍郎兼工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曹阁老,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崔阁老,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詹事兼武英殿学士 大学士是入阁的头衔,暂且忽略不计的话,以上头衔不难看出,李首辅的内阁牢牢持住了吏部。 他一旦告老,杨次辅必然升职为吏部尚书,而空下来的位置,大概率 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之。 所以,选快退休的李家不划算,杨家又太显赫了,王家刚刚好。 她心默默盘算一遍,却想不通,皇帝为什么同意这两门亲事:制衡是很重要,可这么端水也太奇怪了。 总不是补偿许家,顺便再给侄女找个好人家这么简单吧? 秋猎的赐婚结束后,且不提王家怎么筹备婚事,对内廷而言,今的男子选秀节目到此结束。 宫要忙着酿新酒、吃螃蟹、过秋了。 程丹若自然也有螃蟹吃,但今,她的彩头不止是螃蟹。 宫的秋家宴,王咏絮写了一首赞美江山的诗,受到皇帝封赏,而后,荣安公主也作了首。 其一句“七十后秋,与父同饮南山酒”,终于融化了皇帝。他一边笑着说“七十后朕都过了百岁”,一边连饮三杯桂花酒,喜悦之意溢于言表。 毫无疑问,长寿和团圆的双重寓意,戳了皇帝的内心。 他和荣安公主说:“希望朕七十岁的时候,能看到你和驸马膝下儿孙成群。” 荣安公主心底苦涩又悲凉,脸上却要装得娇羞:“父皇——” “你是朕最疼爱的公主,朕不委屈你的。”皇帝如是说。 □□安公主已经不敢当真。 这个月来,她不是真的忘记了谢玄英,只不过生存的阴影下,不得不放弃他而已。她曾天真地幻想,只要父亲能够原谅她,能再做新的算。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 他考察着荣安,敲着荣安,给她铺平幸福的道路,又明确地警告她,皇命不可违。 如此手段,哪怕朝廷大臣都受不住,何况一个小姑娘呢? 她认清了实,不得不死心了。 “知道,父皇都是为好。”荣安公主瞥向席上的嘉宁郡主,她的堂姐笑盈盈地坐太后下首,端庄又从容,深深刺痛她的睛。 父皇无子。 她忽然真正读懂了这句话的涵义。 “——”她咬紧牙关,乖巧地看向父亲,“荣安听话的。” 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 女儿终于长大,他十分欣慰,隔便让户部增加公主嫁妆,又扩充了公主府的规制,与亲王等同。 此外,没忘记论功行赏。 惠元寺时疫,负责的司膳被贬为女史,调到了太后的小厨房,陶尚食便调任了擅长药膳的典药,升职为司膳,负责一司。 原本司药的典药空出来一个。 女官和宦官都是皇帝的家臣,升职随心所欲,全无顾忌。 既然程丹若有功,又正好有空位,皇帝直接给她提了一等,为正七品典药。 正七品,差不多是一个等县的县令了。 程丹若谢恩,却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看不见她内安乐堂的死亡率从九成降到五、六成,却因为她算计了荣安公主而升官。 怪不得太监权势通天呢。 皇帝一句话,立马原地飞升。 但除了她本人,其他人都觉得非常正常。 “你和王掌籍一样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比升得快。”比她工龄大,岁数也近二十五的掌药毫无妒忌,一脸理所当然,“不过,升官要摆席,凭你是天上仙女,也休想逃。” 程丹若只好入乡随俗,假装这样的事很正常。 她摆了一桌酒席,请相熟的女官吃饭。 司膳是隔壁部门,点菜倒是容易, 名单反而费了些时间。 程丹若斟酌,开了三桌。一桌开安乐堂,让宫婢与太监加菜,另外两桌开乾西所。 主桌是与她关系比较好的女官。 司药的掌药、女史,司膳的两三个女官,有尚寝局的司设女史,都是惠元寺结下的人脉。 平虽不往来,但互相走动一二总没错。 陪桌是吉秋等个下属。本来吉秋作为宫婢,没有资格与女官同坐,但她夏天的考试,顺利晋升为女秀才,成为女官后备役,坐末座已无妨。 当然,有王咏絮。 她倒是真给程丹若面子,一叫来,到的挺早。 “唷,大红人来了。”众人纷纷玩笑。 王咏絮有些尴尬:“快别说了,同有什么关系?” 自从进宫,她是众多女官最出风头的,先后被公主、贵妃、皇帝赏识,逢过节作诗作词,必有厚赏。 谁想今更了不得,亲兄长做了郡主仪宾。 嘉宁郡主的仪宾……比其他郡主家的含金量高得多啊。 但王咏絮怎么想难说了。 反正旨意出来,她卸任撷芳宫陪读的差事,转而看管起了内廷书楼。 “别笑她了。”程丹若给众人斟酒,“多谢大家赏脸,敬各位。” 此时,秋高气爽,外头刚刚爬上一弯弦月。 两张小圆桌上,层层叠叠摆着菜肴,荤菜有炙鹿肉、炖鸽子、酿螃蟹、烧鸭、红烧鱼、醉虾,蔬菜则是脆藕、凉拌秋葵、干炒四季豆、丝瓜汤、莲子汤、山药木耳,有西瓜、枇杷、金桔、龙的水果攒盒。 不过,今夜最受瞩目的是插瓶的菊花,是王咏絮从司苑弄来的,红的、黄的、白的花枝交错,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如此热闹的夜,程丹若微笑着饮下桂花酒,心底却始终淡淡的。 升官发财当然好。 然而……然而!:,, 104 母子议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宫里,程丹若一次升官,宫外,谢玄英的麻烦来了。 荣安公主已经选定驸马,柳氏给儿子相看的念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苏。正好秋天多宴席,她出去社交回,探出不新方向。 今天晚上,她就把谢玄英叫到屋里,试探道:“荣安的婚期,陛下定了没有?” 谢玄英点点头:“明春日。” 公主府早就开始工,也不是从头建造,而是改建了一座伯爵府。皇帝关,工部干活的速度当然不慢,最晚底就能收工。 “春日不冷不热,正适宜。”柳氏称赞两句,话锋一转,“荣安出嫁后,就轮到你了。” 谢玄英:“不着急。” “怎么能不急?过你就十九了。”柳氏不容置喙,“明,怎么都得把亲定下来。” 谢玄英说:“我不想这么早就成亲。” 柳氏探寻扫过儿子的脸,试图寻觅出蛛丝马迹:“是不想成亲,还是不想娘给你找的媳妇?” “母亲,”谢玄英不是没想过今天,慢慢道,“我欲立些功业,再谈亲。” 这话戳中了柳氏的痛点。她差点绷不住:“我儿何至于?” “母亲不必伤怀。我如今所得,全赖父辈荫蔽,但祖宗余荫总不长久。”谢玄英宽慰她,“早晚都要自立的。” 柳氏冷笑:“自立?怎么不见你大哥二哥自立?” 谢玄英耐道:“大哥在军中效力,一月总有二十天不在家,二哥也有自己的差。” 谢侯爷的差可不是当侯爷,他真正的职位是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可视为大夏一军区的负责人,管下辖区内的军旅之。 换言之,他手上有兵! 庶长子跟他过仗,是名副实的正五品千户,而嫡长子得祖荫恩庇,早就有佥书的寄禄官衔,正职是左军下辖的水军卫的镇抚。 相较而言,谢玄英虽然是天子近臣,但前途却远不如他们光明。 柳氏一想到这个,就中愤懑:“三郎,你听娘说,知道你有前途的人家,不在乎这,眼珠子就盯着爵位的,咱们也别拦着人家攀高枝。” 她生怕儿子难受,起精劝:“你什么都不差他们的,娘一定为你挑个贤惠能干的好姑娘,将来你有她做贤内助,在外头做便尽可安了。” 谢玄英瞧瞧自家母亲,说:“母亲,我不想要这样的。” “那你要什么样的?”柳氏笑了,不怕他开口,就怕他什么都不提,“长得漂亮一些的,还是要懂诗文辞赋?” 谢玄英慢慢道:“样貌倒不是很要紧。” 柳氏点头:“娶妻娶贤。” “才华也不是很要紧。”他继续说。 柳氏起疑:“目不识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你也肯?” 谢玄英道:“只要脾性相投,合我眼缘,有何不可?” “是吗?”柳氏算听明白了,“那你是和谁脾性相投,谁合你眼缘了?”她拍了儿子一下,半真半假恼道,“还不说实话?” 谢玄英立时起身跪下:“母亲息怒。” 知子莫若母,柳氏睇眼冷笑:“看来是有上人了,这般吞吞吐吐的,是怕我不让你娶?” 谢玄英道:“母亲误会了。” 柳氏不声色:“误会什么了?” “母亲从前问我,我不喜许氏何处。”谢玄英道,“诚然,她出身名,端庄大方,品性贤良,可她不向着我。” 柳氏讶然:“这话从何说起?” “许氏想嫁的是高勋贵,没有我,郡王好。”谢玄英道,“我所求不多,只要一个真向着我的人。” 柳氏说:“嫁进我们家的,自然就向着你了。” 谢玄英抬首,问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母亲嫁进谢家,和父亲是一条吗?” “你好大的胆子。”柳氏微变脸色,拍了儿子一下,“胡说八道什么。” “这里唯我母子二人。”他低声说,“母亲何必瞒我?” 柳氏默然。她也非真的生气,儿子能看清她的处境,高兴还来不及呢,遂长叹口气:“我是继室,自有不同。” 谢玄英摇头,举例问:“倘若我要她伏低做,忍让长嫂,以许氏的骄傲,愿低头吗?” 柳氏不满:“为何要让?” 他没有回答,问:“若我不让,诗礼之家的女子,可会枉顾圣人言,与我同进退?” 柳氏拧眉,有点明白儿子的思了。 “我要一个撑得起家宅,绝向着我的人。”谢玄英道,“否则,与我相悖,家宅不宁。” 柳氏听得出来,这是他的真话,思量片时,无奈道:“这可不容易。” 侯府的情况,没有人比她清楚的了。要撑得起三房,女须处周全,沉稳大方,可这样的女子自有傲气,即便顺从丈夫,也不可能言听计从,况且多半出自名,不可能不受娘家的影响。 同理,以丈夫为先的女子,多半鸟依人,温顺柔婉,换做别人家的嫡次子倒也未尝不可,在谢家,怕是被大房、二房算计死都反应不过来。 “你给娘出了个难题啊。”柳氏沉吟,疑窦未消,“娘一时想不出来,你可有人选?” 谢玄英:丹娘。 但他不能说。 “尚无,但我只要这样的。”谢玄英不忍多欺瞒母亲,转移话题,“从到大,我没有求过母亲什么,只一,请母亲成全。” 柳氏霎时酸。 这个儿子从送进宫,老二在家无忧无虑做他的侯爷,天天亲爹教书,祖母亲自管教,享尽福气。 她的儿子呢?三、四岁就抱到宫里,为谢家挣脸面。 十岁前,在后宫待的日子,比在家里待得还要久。 深宫内苑,是容易待的方吗?荣安公主刁蛮任性,姑子说是皇后,但产后身子虚弱,与她生疏,亲近前头的太太,能照看儿子分? 的一个人,就要为姑母争夺宠爱,在皇帝身边讨巧,谢侯爷不疼,她是真的觉得不起这个儿子。 后来,孩子越长越大,不是跟在老师身边侍奉,就是在皇帝身边做。 谢二呢?妻室是前头太太定下的,聘礼在她进前就给了,差是侯爷在皇帝面前求来的,老人们手把手带,外头的人一口一个“侯爷”。 凭什么苦都是自己儿子吃了,享福的却全是老二? “我可怜的三郎。”柳氏倏而落泪,“命也太苦了。” 家业没他的份,要自己挣,前途也没有父亲操,得自己谋求,眼下想求一好亲,竟然也这般难。 她如刀绞,却不得不劝儿子:“你的思,娘明白了,可婚姻结两家之好,只要亲家好,能帮上你,人何必十全十美?” “除非亲家只有一个女儿,否则……”谢玄英顿住,许久,才道,“还是要有前程,才好说。” 话题绕回原点。 这次,柳氏就不好再断然否认,遂作缓兵之计:“你岁数不了,总不能封侯拜相再说亲吧?” 谢玄英想了想,道:“三之后,当有建树。” “不成。”柳氏断然否决,“明你就加冠了,最多一。” 女官服役,至也要五啊。但谢玄英不敢直接讨价还价,唯恐露出破绽,只好低声道:“父亲不帮我,一……” “一,一后若不成,娘就先为你相看起来。”柳氏发狠,“娘就不信,我儿这般出挑,选不到一个好人家。” 谢玄英点点头,却提附加条件:“待许氏出嫁后,再议。” 柳氏过去多喜爱许娘,这会儿就有多恼怒,冷笑:“三郎放,娘明白。藩王过继岂是儿戏,有他许家哭的时候!” 谢玄英悄悄松口气。 他决定去钦天监刷个脸,把丰郡王的婚往后挪挪。 说服柳氏,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谢玄英还有重要的——做出一番业。 他很清楚,母亲暂时同,只是出于他的爱护,父亲可没那么好说话,管他爱谁,需要联姻时,绑也绑进洞房。 到时候,谢玄英除了忤逆父亲,逃之夭夭外,再无他路可走。 所以,要名正言顺插手自己的婚,就得立下功业。 而立功……翰林院显然是没什么前途的。 修书固然是大,可没个做不完,还是军功来得快。但插手军务,不止会让二哥忌惮,父亲恐怕也不愿看到。 他一直留着,试图寻找机会,都没有合适的。 直到九月,一封奏疏摆上皇帝的御案,说,山东有叛军作乱,是一个自称为“无生教”的反叛组织。 首领名叫无生老母,已攻占数个县城,绞杀县令,逼杀大户,占为王,请求朝廷出兵围剿。 皇帝自然大为震怒,但仔细一查,发除了卫所糜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山东登州在仗。 今夏天,倭寇来了! 而且,他们不知从何处弄来了精良的大炮,和夏军得不相上下,战情胶着,山东总兵就调任了部分卫所的人去前线。 然后青州府那边,农民起义……哦不,是造反了。 前线是肯定不能撤人的。 登州的战略位置十分要紧,除了防备倭寇,也与高丽相邻,且,夹在在中的建州卫指挥使,按照另一个世界的历史,会有一个叫努尔哈赤的后代。 再过十,后金就会建立,然后长驱直下,夺走汉人的江山,建立最后一个封建王朝。 当然,眼下山东叛乱,皇帝不可能识到建州女真人的威胁。 他在的还是叛军。 山东离北京太近,一有不慎,叛军就可能包围北京,威胁到帝王的人身安全。 必须尽快派兵镇压。:,, 105 无生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随侍帝王,最早知道山东叛乱一事。 他并没有马上开请战,默默围观了好几天,看皇帝与重臣商议,究竟是剿,还是抚。 正反双方都有理由,剿灭的,认例不可开,不然有更多人效仿,招抚的,认山东不宜两线作战,招抚更省事,省得腹背受敌,等到朝廷腾手,再收拾也不迟。 皇帝没马上表态,思考时,习惯性问了句:“郎,你有什么想法?” 谢玄英道:“贼首非杀不可。” 皇帝:“嗯?何?” “无生老母妖言惑众,绝不可姑息。”他说,“若她得到朝廷认可,怕是有更多无知百姓入教,成心腹大患。” 但凡是教派起义,其首领肯被神化。 无生老母就是如。传说她已经年近古稀,外表却仍然如同十余岁的女子,身有法力,无生老母转,带领信众前往天界圣地,真空家乡。 这种首领不同一般的造反头子,一旦给予认可,民众们就认朝廷承认了无生教,有更多的人投入其,且认无生老母首领。 她的势力越滚越大,直到威胁皇权。 皇帝颔首,又问:“可有良策?” “叛军号称万,青壮最多只有一万。”谢玄英思索道,“以山东的马户算,最棘手的骑兵应该有两千。只这千人马被击溃,其余的不值一提。” 普通的百姓就算从贼,也不可能一气攻下这么多县城,武器就没那么多。这股叛军之所以厉害,最主的战力还是骑兵。 什么百姓能弄到那么多匹马呢?这倒不是说与军勾结了,而是百姓本来就养马。 大夏的马匹分军、民两种饲养方式,军养就是军队养马,民养就是在民饲养马匹,北京、山东、山西、陕西、江南,都有被分配好的任务。 有的是交钱来养,有的是自己养,山东是后者。 多人家是自己养马的。但养鸡都不容易,何况养马,一旦马匹问题,就赔钱给朝廷,至诞生的就不必说了。 许多马户不堪其苦,落草寇。 无生教“造反”,许多马贼前来相投,人数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膨胀到万之多。 当然,际有没有万还不一,但一万肯是有的,山东的马户约万户,也就是万匹马。 叛军打下多个县城,上千匹马肯没问题。 这也是叛军的核心部队,只能把最棘手的骑兵弄死,步兵在大夏的正规军面前不值一提。 但谢玄英也承认:“贼寇占有地利之便,多马贼生,据寨而守,不好打。” 皇帝问:“还有吗?” 他想了想,道:“马贼劫掠好杀,贪图财货,与无生教所求不同。他们投靠无生老母,不过有利可图,不如招抚一二人,以分化贼军。无生教多无知百姓,只贼首一死,妖言自破,军心随之溃散。 “不过,一时之策,若不能及时扼制山洞疫病,赈灾放粮,怕是马上现无生老母的转,卷土重来。” 皇帝十分欣慰。 谢玄英对带兵剿匪的细节,比如需多少人马,走哪条路线,怎么行军,都还说不个所以然,但平叛的思路却非常正确。 打是必须打的,最键的是贼首无生老母。然而,打不是全部,还治理,分化教徒,以免官兵这边平叛了,教众转头就捧第二个首领。 换言之,这孩子需际历练。 他笑着问:“你思量周全,看来不是没有想法。” 话头都递到眼前了,谢玄英哪错 过,立即说道:“愿陛下分忧。” 但皇帝并没有马上应允,而是道:“锦衣卫递过来的折子,拿来给郎看。” “是。”石监亲自取来了锦衣卫的密报。 谢玄英恭敬地接过,慢慢翻看。 然后,他就发现事情比自己想的还严重一些。 无生教在山东已经发展不止一年了,今年之所以造反,还是与春旱有。去年洪灾,今年旱灾,地里的粮食收不上来,又种不下去,大量平民饿死。有一部分走的早的难民,北上流亡,更多的难民寄托夏季,没想到夏天也没什么雨,家存粮告罄,饥民无数。 是这个时候,官府能够及时收治难民,开仓放粮,也许事情还没那么坏。 但除却少数官员有良心,赈济灾民,更多的是豪族大户趁机兼并土地。 而这时,饥饿的难民现了瘟疫,苟延残喘的难民大量死去,引发暴动。 无生教揭竿而起,立即得到响应。 无生老母俗名白明月,据说一身白衣,慈悲怀,治愈了许多患病的难民,还有法术护身,每次亡者诵念往生咒,都现极神异的现象。 她浮空而起,端坐莲花台上,手的法杖结白雪,散发浓郁的香气。 等奇相,并非是愚民编造的流言,至少有近千人目睹过类似的景象。 最近一次就是在无生教打下的县城,白明月死去的教徒念咒,百姓乃至幸存的官吏,都亲眼见证过。 谢玄英看到处,算是明白了。 仅这点异象的考虑,皇帝都不可能招抚。 再往下看,就是锦衣卫调查的叛军情况。 无生教声称白明月是无生老母转,但教主另有其人,其下还有个坛主,每个坛主下有数个香头,香头负责一般教众,等级分明。 据估算,白教主和个坛主各有近两千的兵力,白明月则单独拥有数百人的罗汉军,也就是她的亲卫。 外,有两股马贼投靠了无生教,被封左右护法,号称各有千兵力,排除老弱妇孺,最多也就两千。 剩下的一万,姑且算是被裹挟的普通百姓。 目前,叛军的主活动地点在青州北部,正逐步往济南府内移。 “看什么了?”皇帝问。 谢玄英说:“贼寇益都县起事,是看准了青州卫的主兵力被调去北部乐安一带,与莱州、登州协同抗倭,内部空虚,才敢如。而后,他们南下,占领临朐沂水两县,再占蒙阴,接下来不是去泰安,就是占济宁。一旦济宁落入贼手,他们便可倚仗运河,窃取漕粮、武备。” 皇帝眼底的欣赏之色更甚。 他听得来,假如说,之前的话还有可能是靖海侯教的,方才的奏报,他还未曾对外透露,可见都是谢玄英自己想的。 “你认是泰安,还是济宁?”皇帝考问。 谢玄英想想:“恐怕还是济宁,虽然泰安更好——若占领泰安,可与蒙阴联合屏障,背靠山地,易守难攻,若派兵围剿,可依托山地之便,化整零,遁入林。但济宁财货丰富,地处繁华,贼寇必然动心。” 皇帝点了点头,倏而道:“昌平侯与朕说,假如贼人占济宁,虽然棘手,却不足虑,若是占据泰安,恐成心腹大患。” 谢玄英立时明白,除了方才他说的两个地理素,还有一个更隐蔽的理由。 泰山。 “微臣所思浅薄,还是昌平侯经验老道,目光长远。”他马上认错反省。 皇帝笑道:“你还年轻,能想到这里已殊不易,何必苛求?” 然而,君臣俩分析得好好的,却没想到,叛军并不按他们的思路来。 无生教是南下了,却没有直奔济宁,而是潜入兖州府城,直奔鲁王府,绑架了鲁王。 王妃听闻噩耗,直接病倒,强撑着写信上京。 但内容不是恳求朝廷发兵,营救她的儿子,而是说儿子已被叛军弄死,请皇帝册封鲁王孙孙。 皇帝……心情复杂。 堂堂藩王被俘虏,简直是奇耻大辱。然而,鲁王在残暴,今年正月,鲁王妃带着孙子来京,说长子长媳俱被鲁王所杀,自己亦遭毁容,最后更是以,换来孙子留在京城保命。 从王妃的信看,连亲妈都忍不了,宁可当他死了,其人之残暴可见一斑。 妃深明大义,当然朝廷省了多事。 他们不吵了。 “死”了一个藩王还招抚,脸面何存?遂开始讨论带兵的人选。 平叛比起打鞑靼、瓦剌和倭寇,属好活计,各方人马都有些心动。比如,靖海侯。 他是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山东都司是他的管辖范围,情理,都该由他领兵前往。当然,他肯带上二子,方便他立功升官。 然而,皇帝已有决意。 他任命山东指挥使副总兵,主理平叛一事,又自外省调兵两千,协助平叛,并让谢玄英领两千亲军,前往山东驰援。 这个任命十分微妙地卡在大臣的纠结线上。 山东境内的军务,本该由都指挥使干,他之所以能抽身,主是因倭寇进犯登州,皇帝派了昌平侯任总兵,主导抗倭。 因,都指挥使主官,名正言顺,他对山东的形式也熟悉,不像外来者,连山东有几座山都不知道。 而谢玄英领两千兵,不多也不少,再多被质疑年少,没有带兵的经验,再少又没意义。现在这的副手,其他几家勋贵的当家人有点看不上,毕竟,谢玄英也是靖海侯的亲儿子。 顶头上司的儿子做副手,人家不敢不用心。 唯一愤怒的,自然只有谢二郎了。 是夜。 谢二郎回到家里,屏退丫鬟,对荣二奶奶冷笑:“我就说,郎不像他看起来那么简单,狐狸尾巴露来了吧?不声不响的,倒是干了一件大事。” 他越想越气,抬手就妻子递过来的茶杯掷。 茶盏“哐当”落地,散成碎片。:,, 106 问幻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虽然谢二郎恼火至极,次日在书房到谢玄英,说了很多冷言冷语,但谢玄英毫无动容,甚至觉得二哥有点分。 大夏重礼法,二哥是嫡长子,爵位是铁板钉钉,就算他死了,多半也是由他儿子继承,眼下二嫂已怀有孕,靖海侯位子,早晚是二房。 又不和你争家产,凭什么我挣前途也要管? 没有差,没有前程,将来丹娘进门,他要怎么养家糊口? 他不以为然态度,进一步激怒了谢二郎。 “三弟好本。”谢二淡淡道,“为兄预祝你平叛成功,凯旋归来,封侯拜相。” 谢玄英他一眼,没吭。 靖海侯道:“老二少说两句,战争非儿戏,刀剑无眼,必须多加小心。”又敲打老三,“三郎,你这次也太冒进了,若有差池,你母亲怎么受得了?” 谢玄英低头,道:“为臣子,不为君主分忧,恐负深恩。” “唉。”靖海侯叹口气,嘱咐道,“已至此,你须多加小心,凡不可自作主张,当以蒋指挥马首是瞻,不可骄矜自傲,明白吗?” “孩儿明白。” 被父亲耳提面命半天,又暗暗敲打两次,谢玄英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父亲一幕僚为副手,百人私兵为护卫。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靖海侯有自家养私兵,但人数不多,大约千余人。靖海侯给长子,给了不少人给二子,轮到老三,肯定不比两兄长多,以免他心生妄念。 这一百人私兵,就是父亲分给嫡次子最多下属了,还是在他要出征面子上。 可光凭这不一定服他一百人,打什么? 隔日,谢玄英就进宫去了。 “想问陛下借几人使唤。”他说。 皇帝吸口气:“你爹给了你多少?” 谢玄英十分诚实地说了:“百名护卫一名代笔师爷。” 皇帝大摇其头,注重嫡长子很正常,才华平平谢二承爵,于帝王并非坏。但收归兵权前提是,他有儿子。 一天没有长成亲儿子,他就要扶持谢家,确保自己若有万一,谢家够照拂荣安。 “你爹不给你,朕给你。”皇帝拍拍他肩膀,“两千亲军,你自己挑手下。监军就让梁华跟你去。” 梁华,司礼监秉笔兼任御马监掌印,时常被皇帝派外差,充作监军。 谢玄英跪谢:“多谢陛下。”然后抬头,犹豫地皇帝,神色略不自然,“还有一……” 他很少求皇帝,更鲜少吞吞吐吐。 皇帝稀奇:“怎么,还有?”他忍不住玩笑,“不会问朕要尚方宝剑吧?” 谢玄英摇摇头,道:“我仔细想了几日,贼首蛊祸民众之术,应该是一门少见戏法,然而询问了数日,都说不曾见那样障眼法。” 皇帝故意说:“朕也不知道啊。” “我想请陛下给恩典,问问您边人。”他十分为难,“此不合规矩,但若破解妖妇计谋,或许有意想不到作用。” 皇帝同样十分介意所谓神术,问道:“你要问谁?” “我老师女儿,她似乎学幻术。”谢玄英干巴巴道,“请您开恩,准许我问一问。” 皇帝记很好,虽然程丹若是微末女官,依旧记得她家,不由道:“还有这样?那便召她来。” 就这样,程丹若第三次面圣了。 她听完前因后果,颇为无语地谢玄英。太监说,皇帝有相询,她还以为是医术方面问题,怎么也没想到是魔术。 他目不斜视,着脚下地砖,问她:“程掌药知道吗?” “浮空坐于莲花台上,杖结白雪。”程丹若思索道,“这倒不是很难。” 谢玄英难免意外。 他说是说想问一问幻术,可实际上,不是想在出征前见她一面,没想到她真知道破解之法。 “当真?” “是姑且猜测。”程丹若道,“瘟疫而死尸体应该是火葬,无生老母既然懂医理,也许会选择火化。那么要将手杖提前泡进盐水,高温下水汽蒸发,盐粒便会析出结晶,如果没有火,也许用是碱——生活在盐湖边人,时常利用这道理,夏天晒盐,冬天捞碱。” 皇帝听着,倒是觉得很合理,微微点头。 谢玄英马上问:“浮空呢?” “和莲花台手杖有关。”程丹若试图描述,然而没法说清楚,干脆道,“请陛下借御用监一用。” 皇帝马上道:“准。” 谢玄英又想起一细节,翻开奏折,道:“无生老母为信众分发符水时,往往施展法力,受有佛力茶水颜色大变,先前大有不同。” 程丹若:“什么变什么?” “由蓝色变为红色。”锦衣卫是一一特务机关,严谨不亚于东厂,“若信众其心不诚,符水又会变回蓝色。无生教常以此考验信众虔诚。” 她:“……”这无生老母,应该是道姑才对。 瞧她化学好。 “蓝色话,蝶豆茶可以做到。”她说,“加醋变红,加碱变蓝。” 石太监听到这里,马上命人取来相关物,亲自泡茶。 蝶豆花茶不多见,但皇宫汇聚全天下好东西,再冷僻都有备用。费了些功夫从御茶房弄来蓝色花茶,石太监亲自泡了一壶蓝色茶水。 然后,滴入白醋。 简单酸碱变化,出现了。 皇帝不由失笑,心头阴霾霎时消散大半。既然符水变化是把戏,那么,浮空术显然也不是什么神仙之术,亦是障眼法。 无生老母,并非天选之人。 凡夫俗子而已,有什么值得在意呢? 天命在夏! “典药果然通识药理。”皇帝愉悦道,“朕就着你破解浮空术了。大伴,你叫人去御用监,让他们好生协助程典药,朕明日就要到结果。” 石大伴弯腰:“是。” -- 御用监是专门为帝王服务营造部门,负责给皇帝打家具,置办玩器。 皇帝要打双陆、骨牌,给后妃们准备梳妆匣,就会交由他们做。 换言之,木匠很多。 石太监吩咐自己干儿子,带她去御用监。想也知道,类似工厂不可设在皇宫内,而是在皇城里,太液池旁。 机会难得,谢玄英假装对此感兴趣,非常自然地跟了去。 皇帝并没有多想,甚至自以为理解他殷勤:这是他第一次办差,想尽善尽美也是人之常情,尤其亲生父亲并不好,铆足劲想做得漂亮,也是少年人该有心思。 所以,除了心思细腻石太监,略微有些奇怪,其余人都不曾察觉异常。 程丹若就这样离开宫门,来到了御用监。 掌印太监殷勤地迎上,一口一“哥哥”,又连忙招呼人上茶。 “什么风把谢郎和哥哥都吹来了?”掌印太监快四十了,管石太监三十来岁干儿子叫得亲热又恭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石太监干儿子摆摆手:“咱家就是跑腿,今儿,你要听程姑姑吩咐,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陛下着呢。” 掌印太监,正四品。 典药,正七品。 但皇宫里头,谁品级呀。 “姑姑坐。”掌印太监笼着手,笑眯眯道,“早就听闻您大名了,有什么是咱们为陛下效劳?” 程丹若谢绝了茶水,道:“要一活计娴熟木匠,为我打造一件东西。” “这有何难?材料可有要求?”掌印太监非常非常好说话,“库房里象牙、花梨、白檀、紫檀、乌木都还有不少。” 程丹若闭了闭眼,尽量心平气和道:“普通木材就行。” 然而,帝王需求,再普通也普通不到哪里去。 程丹若领到一对木匠父子,以及市面上卖到百余两银子花梨木。 她简单画了示意图,询问他们是否理解,明天前是否赶出来。 悬浮术道具,说白了就是木头框架,木匠父子表示毫无压力,并问她是否需要龙纹雕花,这比较费时间。 程丹若:“拐杖做成松树,底座做成仙山,意头好些。” “没问题。” 作为医生,她做已够负责、够仔细,饶是如此,从寒暄到讲解完毕,统共也不到一时辰。 现在是下午一点左右,回宫还早,且难得出来,她实在不想马上回到宫城。 石太监干儿子已回去复命了,其他宦官要么忙着,要么懒得搭理,她慢吞吞出御用监,竟无人来问。 程丹若不由驻足树下,眺望不远处湖光。 秋高气爽,太液池风景十分不错。 她一段路,停一停,再往前两步,不知不觉就到了西苑门。 门后,有人朝她招手。 程丹若略有意外,朝周围,确定无人方才去。 “这边。”谢玄英闪进了门后小径。 皇宫里没有高大乔木,西苑却到处是参天大树,小径蜿蜒,四通八达。 程丹若才跟进去没一会儿,就被密林遮挡,不见周围情况了。幸亏带路是谢玄英,换做旁人,她压根不会跟着对方进来。 他也没往深处,确定不会被人发现,就停下脚步,拉她到一处假山里藏好。 程丹若问:“什么神神秘秘?” 谢玄英将平叛旨意告诉她:“这次平叛不知要多久,郑百户我要带,你在宫里多小心,我不及时帮到你了。” 她点点头:“一路顺风。” 谢玄英沉默。 她想想,客气地问:“要为你准备些伤药吗?” 他:“嗯。” 程丹若无语,这有什么难开口,直说好了,便道:“你什么时候?我得提前准备,最好叫父派人来拿,省得麻烦。” 柴贵妃在后宫口碑好,一大原因是准许年节之际,宫人家人在门外见一面。 中秋就是团圆节,她日子还没用,正好派上用场。 “你,”谢玄英暗吸口气,“没别话和我说吗?” “有。”程丹若沉吟,“山东是什么瘟疫?”:,, 107 少年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戏文里的生离死别,通常都是赠予定情信物,约定凯旋归来时就上门提亲。 可现实,却是女方十分详细地询问了瘟疫的情况。但很遗憾,锦衣卫的密报里并未提及症状。 谢玄英道:“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命太医院精选医官,赴山东救济。户部也已筹集药材下发各地。” 瘟疫不分穷富贵贱,是以朝廷的动作还算迅速,应对也勉强合宜。 程丹若松口气,想想道:“疫病传播,无非是水源、饮食与接触,记得别喝生水,别吃生食。” “我会多加小心。”他说,“还有吗?” 程丹若张张嘴,又闭上:“我回去写个急救的条子给你。” 谢玄英立即应下:“再好不过。” 然后……四目相对,没话题了。 程丹若:“那我先回去了?” “皇城禁地,不要乱走。”他伸手,扯住她肘部垂落的衣料,“这边。” 程丹若不解道:“去哪儿?” 他轻轻白了她一眼:“你来西苑干什么?” 程丹若:“?你叫我过来的。” “你往这边走,也是我叫你来的?”谢玄英反问。 她镇定道:“我迷路了。” “是么,”他说,“我带你找会儿路。” 程丹若登时安静下来,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 谢玄英在皇宫长大,而皇帝是决计不会满足于御花园散步的,太液池才是皇帝真正的后花园。 而在西苑,总是有各式各样的活动,端午赛龙舟,中元放河灯,甚至还栽了大一片莲花,夏末的时候挖莲藕。 他对这里很熟,知道什么路上没有人,能够躲开别人的视线。 今天,御驾未临此地,太监们都忙着自己的事。 “那边在训鸟。”两人藏身在树后,谢玄英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抬头,湖心亭那边有一群银羽毛的鸟。” 她情不自禁地抬首细看。 “那个是灰喜鹊,叫声很好听。陛下游湖的时候,太监们会把这些鸟赶过去,跟着龙舟飞。”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偶尔不甚清晰,但传进耳朵里,却比平时更有存在感。 “看岸边,荷叶旁边,头上有花冠的。知道那是什么吗?” 程丹若:“戴胜。” “它们漂亮又好训练,西苑有很多。”谢玄英左右瞧瞧,确定四下无人,轻轻吹了声口哨。 休憩的戴胜倏地抬起头冠,朝这边飞了过来。 程丹若不由失笑。 此时,湖里驶来一艘小舟,往湖心游去,她问:“那是谁?” “太监在喂鱼。”谢玄英道,“他们只往船影里投食,这样龙舟来时,下面的鲤鱼就会主动跳出来求食,看起来就和跃龙门一样。” 程丹若:“……” 接着,他又和她说了一些宫闱秘闻,比如接下来,皇帝可能会驾幸万岁山,宫里要开始做皮衣了,让她记得准备好银钱,不然冬天上差会受大罪。冬天宫里还会斗鸡,小太监们拿这个做外快,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 林林总总关照好些,最后,不得不提到荣安公主。 “荣安快嫁了。”他说,“你……离她远些吧。” 程丹若分散在风景上的思绪收拢,诧异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谢玄英却垂下眼睑,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些日子,他一直没进宫,除却避开荣安,也是忙于调查:几番周折下,从象房的小宦官口中问出了在意的事。 荣安身边的奶娘,曾派家人讨要过一只白猫,与雪狮长得极其相似,时间就在赏梅宴前后。 而嘉宁郡主所言的生石膏,也被惠元寺的僧人证实了。 他无法为荣安辩解,也不能辩解。 只好道:“皇后娘娘去得早,陛下又颇多宠爱,她难免有些骄纵,行事不分轻重……” 程丹若安静地听着。不需要问,他话中的无力已经证明了太多,而按照古人亲亲相隐的观念,他肯和她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殊为不易。 毕竟是嫡亲的表兄妹。 “不必说了。”她理智开口,“我都明白,多谢你。” 谢玄英抬眸看向她,良久,别过脸:“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他说,“我知道她做了什么,却不能告诉陛下。” “说了也没有用,鲁王残暴,还不是好好的?”她淡淡道,“我早就不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了。” 谢玄英诚恳道:“我会找机会教她,让她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还是别了。”程丹若心中警铃大作,“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她接受韩郎,你再关心她,功亏一篑。” 谢玄英一怔:“什么接受韩郎?” 程丹若:“……没什么。” “之前是你?”他却飞快转过弯来,想通前因后果,“不是尚宫?” 程丹若一时说漏嘴,只好承认:“对,是我算计了你表妹,让她吃了些苦头,不行吗?还是说,她要打我,我还得谢主隆恩?” 后半句多少带了些讽刺。 “荣安是该好好管教。”谢玄英觑着她的脸,心惊肉跳,生怕看到红肿,“你没事吧?她打你了?” “没有。” 话虽如此,她却失去了游玩的兴致,转身往回走:“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西苑门有太监守着。”他及时拉住她的衣袖,“没有我,你怎么出去?” 程丹若:“就说迷路了。” “私自行走,小心宫正罚你提铃。”谢玄英吓唬她。 程丹若:“那关你什么事?” “我带你进来的,总要送你出去。”他握住她的胳膊,“别走那边。” 提铃是苦差事,能不被罚,还是别被罚的好。程丹若略微冷静,因荣安公主而生的迁怒消散不少,不挣扎了。 谢玄英瞧她脸色回转,方才试探道:“不生气了吧?荣安做错事,你生我的气干什么?” “我没有。”她牢牢闭上嘴巴,提醒自己慎言,“噢,还未多谢你。” 他:“怎么谢?” 程丹若不解:“啊?” “你不是要谢我?” 她:“……你要怎么谢?” “算了。”谢玄英不动声色,“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程丹若白他一眼,懒得再搭理。 真是的,就算再美,十八岁也只是个高中生。 不和他计较了。 快到西苑门,两人分头行动。 谢玄英去引开守门的太监,她趁机溜出来,若无其事地回到御用监。皇宫的御用木匠手艺过人,等到天色擦黑,架子已有雏形。 她实验一回,确认可用,才交由他们打磨、雕花、上漆。 “明天一早准做好。”木匠胸脯拍得震天响。 不能在外过夜,程丹若便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赶不及去安乐堂,干脆去库房里挑药材。 如果说,女史只是负责炮制辨认药材,掌药负责管理药材,那么典药的职责就是管理药库,并记录文书。 她可以翻阅账簿,查询每年的药材出入情况,清晰地知道库房里还有什么。 挑药材变得十分方便。 程丹若选了几样常用的药材,在账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翌日。 她忍着困倦出宫,检查了御用监的作业,十分满意,带走回到光明殿复命。 皇帝正在开小朝会,她在后面的茶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被召见。 谢玄英被留堂,正与皇帝说话。 程丹若熟悉地进殿请安。 “起吧。”皇帝精神奕奕地问,“东西做好了?” “是。”当着帝王的面,还是老实做事,程丹若没有卖关子,示意小太监将架子搬上来,“就是此物。” 皇帝看到光秃秃的木头架子,不过下面一个底座,上面一个木架,以一根雕成松树的手杖相连:“就凭这个?” “是。”程丹若看了看石太监,问,“能请石公公一试吗?” 石太监看向皇帝,皇帝摆手,示意他去。 程丹若将提前准备好的宽袍抖落,套在木头架子上,遮住上层的坐垫。等石太监坐上去后,将袍子交给他系好。 这已经能看出雏形了。 宽大的袍子遮住了屁股底下的坐垫,手再扶住拐杖,盘膝而坐,整个便好似浮空坐在假山上,疑似神仙下凡。 皇帝有中被愚弄的无语:“竟这般简单?” 程丹若道:“臣不敢说,贼人的机关必是如此,但利用此法,便可够制造出浮空的错觉。相信大抵是同样的道理。” “也是,民间戏法,说穿了不值一提。”皇帝一面说,一面打量着石太监。 哪怕提前知道了机关所在,乍看上去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像那么回事。 愚夫愚妇上当,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玩笑:“大伴感觉如何?”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石太监说,“老奴是一动也不敢动啊。” 程丹若道:“要在百姓跟前表演,机关须轻巧,故以木质为上,因此也必须是苗条的年轻女子,否则容易摇晃。” 皇帝点点头,倏而好奇:“你怎会这些把戏?” “臣年幼时,曾有一游方老道乞食,我给了他一碗水和一个馒头,他便教我二三把戏,权做玩耍。”程丹若不卑不亢道,“江湖小道,不登大雅之堂。” “也颇有野趣。”皇帝沉吟,“说来,惠元寺的痢疾是你治好的?” 程丹若心中一动,垂首道:“宫人的病是我治的,安小王爷是太医之功。” 皇帝缓缓点头,目露思量之色:“我记得,你还会治箭伤?水准如何?” 程丹若迟疑片时,大胆一次:“尚可。” “当真?”皇帝笑了,“治好一回可不算。” 谢玄英适时开口:“陛下,程典药确实擅长治外伤,臣于盐城遭袭时,家中护卫全赖其整治,有一人腹破肠流,也被她救了回来。” 他没有提钱明的断肢重续,程丹若倒是松口气。 断肢再续听着厉害,要再成功却非易事,万一皇帝让她表演一次,治不好可就糟糕了。 皇帝有些意外,但没有追问,看了他一会儿,倏而道:“程典药。” “臣在。” “鲁王太妃受惊,朕欲派人慰问赏赐,你可敢往兖州一行?”他问。 谢玄英心头震颤,忍不住抬头,慰问王太妃之事,找太监不行么?怎么忽然想起丹娘了。 但程丹若已经毫不犹豫应下:“愿为陛下分忧。” “很好。”皇帝摆摆手,“退下吧。” 程丹若躬身退出。 她走了,谢玄英才敢开口:“陛下,程典药毕竟是女子,让她去山东……” “她许有大用。” 光凭治外伤、懂瘟疫、知幻术中的任何一点,皇帝都不会考虑用她,但她恰好都懂一些,那么,派去慰问鲁王太妃就再合适不过了。 毕竟,过去也有女官随藩王之国任事,教王宫女的先例,皇帝选择她并无开先例的顾虑。 考虑到鲁王妃自杀,长媳被杀,太妃年老,一个女官代为主持王府事,体现天家亲情,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但这并不是短短片刻间,皇帝思虑的主要内容。 “我问你,”皇帝瞅着谢玄英,“两地调兵要多久?大军拔营要多久?行军又要多久?你等他们,黄花菜都凉了。” 谢玄英愣住。 皇帝:“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臣明白了。”来不及思虑程丹若的安危,谢玄英专注于应付帝王,“我会先护送程典药去兖州,查明情况,再与大军会合。” 停顿少时,惭愧道,“臣无能,竟要陛下为我操心。” 皇帝眼带欣慰,口气却颇为淡然:“朕也只能点拨你这一句了。此去,还要靠你自己啊。” “定不负陛下厚望。” 作者有话要说:经过几次事件,丹娘在小谢面前已经比较放松了,也挺信任他 这也是婚姻的基础啊~~~ 本来想写神仙索,但好像一直没有破解,就浮空术吧,也挺唬人的 不知道原理的,大家可以搜搜视频,网上都有 下章开始新一卷的地图,公费出(lian)差(ai)了噢耶:,, 108 在路上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向命妇传旨的工作,原本属于尚宫局的司言。她们是最常出宫的群体,有时是太后赏赐,有时替贵妃传话,而接待的人家,一定不会吝啬塞点好处。 简而言之,油水不少,还是合法收入。 但程丹若截胡了这趟活计,却无人嫉妒。宫中消息灵通,谁不知道山东现在有叛军,鲁王还被死了? 洪尚宫叫她过去,欲言又止半天,摇摇头,一针见血:“我看,就算我想拦,也拦不住你。” 程丹若道:“多谢尚宫关怀,我愿意去。” “你还年轻。”经历过荣安公主一事,洪尚宫摸清了她的脾性,不再为避嫌而故作冷淡,推心置腹道,“宫中岁月漫长,差事又不多,何必急于一时?” “我不是为升官。”程丹若清醒得很,“一年升两次,若非王三娘煊赫在前,怕是早就树大招风了。” 洪尚宫问:“那是为什么?” 程丹若静默片刻,慢慢道:“宫中富贵安逸,女官生活虽辛劳,但太后慈和,贵妃贤明,日子不算难捱。” 一朝的宫女有一朝的命。 遇见暴虐的帝王,宫人说死就死了,人人自危。但本朝的宫人命不坏,日子过得还可以。 她运气不错,或许能够平安终老。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程丹若顿顿,反问,“尚宫是名门之后,大家遗孀,原也能安闲度日,为何要进宫来呢?” 洪尚宫出身于河南洪氏,乃是一地豪族,所嫁的丈夫亦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照理说,她就算孀居,有娘家撑腰,婆家也得尊敬着,不会多磋磨。 但她好好的日子不过,跑来当女官,没有强烈的人生目标是不可能的。 果不其然,洪尚宫听到这个答案,沉默了。 半晌,叹道:“罢了,你自己小心些。” “倒是要求尚宫一件事。” “你说。” 程丹若道:“我很喜欢安乐堂的差事,请准我安排人接手,待回来继续办差。” “这我可以答应,左右除了你,无人贪恋安乐堂的活计。”洪尚宫说,“如今你掌着药库,不必多顾忌,备些药材带走。山东瘟疫横行数月,药材怕是有钱也难买了。” 程丹若点点头:“是。” 从洪尚宫那里出来,她又马不停蹄地去安乐堂安排。 数月经营,即便是乐嬷嬷这样的奸猾偷懒之辈,也已服帖乖觉,与众宫婢、宦官一道垂首立于庭中,等待训话。 “我不日将去山东,大约有数月不在宫内。”程丹若道,“安乐堂诸事,将有新女史代领,吉秋协管。” 她选的代班女史,是学生中学习速度最快的一个,已经会把脉了。而吉秋自最初便协理杂务,能帮忙处理大部分事宜。 “但凡有病人送过来,按照我说的,先切脉,不严重的开药,严重的带上被褥住下,除却胃部不适的,一日三餐的清粥小菜不要克扣。 “凡是呕吐、腹泻不止的,每日必须让他们喝盐糖水,有人高热不止,记得为他们敷冷帕子降温。所有病人的器具都必须于沸水中烧一刻钟。 “负责倒恭桶的,处理病人秽物的,必须带上面巾,事 后认真洗手,皂角和羊油都从账目上走,但不可私自带回去用,每月定例就这么多,谁私藏了,其他人都没得用,要是生了病,你一辈子都要背上罪孽,念再多经都没用。 “病人的钱,该收的可以收,不该收的管住你们的手,有命挣钱,你最好也有命来花。 “……所有事项,我都写在纸上了,一会儿吉秋贴在厅里,大家务必牢记。” 程丹若林尽量全面地关照一遍,能听得进去多少,就全看天意了。 安排完安乐堂,她就要给自己准备行囊。 自用的药物倒是好说,最棘手的几种疾病,抗生素多少有效,主要准备的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急救药。 最重要的:止血药、绷带、酒精棉、麻药。 止血药、麻药都有现成的方子,程丹若闲来无事,就会调配一个,用买来的小兔子做实验,看哪个效果好。 酒精提取的却不多,一来,宫中买酒很贵,二来么,蒸馏实验磕磕碰碰,不是特别成功,迄今为止只有一小瓶。 瓷瓶易碎,随身携带酒精也不安全,她便买来棉布,裁剪成小块,洗涤烘干后浸泡酒精,做出一瓶酒精棉。 这些东西都被她放入结实的药箱,铺上薄棉絮防震。 然而,药物虽然珍贵,此行却有更珍贵的东西。 ——圣旨。 脑袋可以丢,圣旨不能丢,不然还是先自己丢脑袋比较好。 此外,她必须带上官服,读圣旨的时候用,暖手炉、皮袍、斗篷、风帽全都不能缺,大冷天出差,就得做好防寒准备。 忙活三天,就被催着出发了。 女官出行坐青幔轿或车,和六品以下的官员家眷差不多。 但舒适度么……只能说还行。 皇宫派的公车质量不差,装饰简单但用料扎实,还加了一层青绢衣作为女官的特别恩宠。 就是光线不太行。 天气渐冷,帘子为挡风,做得十分厚实,里头昏暗一片。 程丹若耐心在车内坐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已经出了皇城,立刻掀起一角,通过缝隙观察外头。 外头的建筑有些眼熟。 她正疑惑,忽然间马车一拐,拐进了一个胡同,逐渐停下。 喜鹊捧着一个包袱候立着,见车停下,忙不迭地递过大包袱,靠近车窗。 “三姑娘。” 程丹若撩起帘子,这种马车都有两层,外头的窗纱防尘虫,里头防风:“义父义母有什么吩咐?” “老爷说,让姑娘此去多小心,包袱里是夫人预备的吃食与药材,让姑娘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喜鹊快言快语地传达。 程丹若心中一暖:“我知道了,替我叩谢两位老人家。” 喜鹊问:“姑娘有什么话要留吗?” 程丹若摇摇头:“回去吧,就说我一切都好,请义父义母不要牵挂。” “是。”喜鹊福身后退。 马车重新走动起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马车驶过城门,进入京郊区域。 建筑与人烟骤然减少,大片田亩映入眼帘。勉强算平坦的官道上,能看到许多来回的百姓,他们皮肤粗糙黝黑,或是挑着扁担,或是坐着骡车,风尘仆仆,全都是黯淡的色调。 看见被护卫拱卫的马车,他们不约而同地远远避开,只有少数衣着整洁的人会多瞅两眼。 马蹄声不断,扬起无数尘灰。 她不得不放下帘子,免得吃一路灰。 京城附近的路尚算平坦,坐在车厢里也还能忍受。程丹若百无聊赖地拿出线,开始打结、打结、打结。 例行练习结束,再看两集瘟疫的网课。 然后……只能发呆。 进京时,还能和晏鸿之聊聊天,下下棋,现在她独坐车中,除了发呆打盹就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车子停在了路边的长亭。 程丹若迫不及待地撩开帘子,看见侍卫们下马歇息,便也下车活动筋骨。 茫茫田野,隐约可见一些村庄人家。供行人歇脚的亭子旁边,支着两个茶棚,一个卖茶,一个卖热糕饼。 谢玄英正在喂马。 他的那匹马真不是一般的好看。 “程姑娘。”曾同行的李伯武走过来,手提着一个茶壶,“可有杯盏?” 程丹若立即道:“有。” 她取出一个扁壶,外层裹着一层棉絮保温套隔热:“倒里面吧。” 李伯武给她倒了热水,又道:“荒郊野外没什么饭庄,只有几样酥糕。” “不要紧,我能吃。”她并不挑剔。 “好。”李伯武应下,每样都买了一些来。 程丹若吃着热腾腾的肉包子,总觉得他比在江南时小心周到得多。 是因为她现在算是皇家公务员,这才尊敬了起来? 李伯武常年在外行走,经验丰富,很快安顿好了众人,然后也不忙着吃饭,同几个眼生的侍卫寒暄聊天,没一会儿就传来阵阵笑声。 程丹若立在车旁的阴影里,观察他们。 这群人有她眼熟的,是以前相处过的谢家护卫,但人数不多,只有二十个,另外三十多人都是穿着甲胄的军士。 郑百户也在其中。 此外,有四个年轻力壮的宦官守在另一辆马车旁,他们是内承运库的太监,负责押送皇帝赐予王太妃的赏赐。 他们没有程丹若那么好命,独坐一辆车,四人挤在一起说话,表情都很平淡。 歇息了半个时辰,马儿喝了水,吃了饲料,重新出发。 下午的路程比上午更枯燥。 程丹若干脆打了个盹,补觉恢复精神。 约莫下午四点多,燕台马驿到了。 作为京城附近的驿站,此地一向人满为患,驿丞接了程丹若的驿符——这是免费住驿站的专有信物,写明她的工作单位、目的地和此行的差事。 一个六品女官,当然不值得在意。但驿丞迎来送往,眼睛极其毒辣,见跟随的侍卫一个个刀剑齐备,衣着精良,不是善茬,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尽量腾了几个好房间出来,供他们居住。 一行人迅速分配,太监们住一间,程丹若住一间,谢玄英住一间,几个领头的百户和李伯武等,两、三人合住一间。 然后,喂马,点菜,搬行李,铺铺盖。 程丹若正在整理床铺,谢玄英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开门:“怎么了?” “有事商议。”他道,“能来一下吗?” 程丹若拿起旁边的小包袱,里面是圣旨,上厕所都不能放开:“当然。” 谢玄英转身带路。 他的房间里,已经坐着三个人,一个是李伯武,一个是郑百户,还有一个面生的军官。 “这是吴千总。”谢玄英简单介绍,“有些事要同大家商量。” 吴千总很客气:“将军请说。” 谢玄英领兵出征,自然不能再用原来的官职,皇帝给他提了一等,为参将。这多是分守一路的将官,虽无品级,但惯例是在总兵、副总兵之下的第三位。 山东目前的总兵是抗倭的昌平侯,副总兵是都指挥使,这个头衔已经很能说明皇帝的暗示了。 吴千总是神枢营的中级军官,皇帝找人的时候,随便挑了个履历还行,又没有明显后台的,就挑中了他。他也很清楚,自己算是副手,不可能对着干。 “此去兖州,我希望秘密行事。”谢玄英开门见山,“贼寇既然敢绑架鲁王,若被他们探听到我们的行踪,许有异动,不便我们查探情况。” 吴千总本来就是这么想的,直接说是朝廷派去的,被盯上就麻烦了。 “您说的是。”他一口应下,“我们不如乔装打扮一番,冒充商队赶路。”/p:,, 109 刀与马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乔装打扮得到众人一致同意,但怎么办,大家各有想法。 李伯武道:“商队须有大量货物,我等也不似行商之人。依我看,还是扮作官眷探亲更合适。” “也是。”吴千总毫不坚持,附和道,“这样是更妥帖一些。” 他们讨论时,程丹若知情知趣,只旁听,不插嘴,等他们敲定细节,她才试探着问:“那,我扮作男子行事,是不是更便利些?” “不可。”x3 她:“为何?” 李伯武说:“全是精壮男子,必惹人警惕。” 郑百户说:“有女眷更易取信于人。” 吴千总说:“您有皇命在身,如何能委屈?” 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程丹若只能点头认了:“那要怎么扮呢?” 李伯武道:“这倒不难,您与公子扮作探望舅家的兄妹就是。我等皆是护卫。” 程丹若疑问:“你们见过谁家小姐不带丫鬟的?” 众人:“……” “你们希望有女眷取信于人,确有道理。”她委婉道,“但独我一人,怕是更为奇怪。” 她说得有道理,李伯武略作迟疑,看向谢玄英:“公子说呢?” 谢玄英道:“程典药所言有礼,我们扮作探亲的兄弟就是。再挑两个岁数小的当小厮,别叫人起疑心。” “是。” 他继续往下说:“虽然贼寇主要活动在青州府,但无生教在山东多年,各地都有他们的教众,须多加小心。” 吴千总这才问出最关心的事:“贼寇兵力有多少?聚集在何处?” “敌寇的势力主要有三,两股响马,本是青州的贼寇,皆有上千马贼相从。打下蒙阴后,无生教有数万教众,主要在沂水一带聚集。” 谢玄英说:“具体如何,还要等我们到了山东再做打算。” 他没有多解释,其他人也不问,各自思量片刻,陆续点头应下,好像心里已有腹稿。 唯独程丹若两眼一抹黑,只暗暗记下地名,准备回去看地图。 奔波一天,会议持续时间不长,说完要紧的就散会。 程丹若也回到自己房间,和衣睡下。 驿站的床不太好,还有股气味。半夜时分,她短暂惊醒过一次,侧耳听半天,确定是窗户有点问题,风吹进来的响动,这才又迷糊睡去。 次日,继续出发。 程丹若发现,他们并不是马上就开始换装,今天先卸了甲胄,只做护卫打扮。离开固节马驿的时候,又多出两个机灵的小厮,等到过了汾水马驿,太监们开始贴上假胡子,像是中年管事。 但虽说是扮作兄弟,谢玄英却不曾坐车,一直骑马同行。 直到这日,刚进山东地界,下雨了。 雨不大,丝丝缕缕的,就是烦人。 李伯武犹豫了下,劝道:“公子进马车避避。” “哪就这么娇气了。”谢玄英正想拒绝,忽而瞥见郑百户的油衣有一部分颜色变深,显然有雨水洇进去了。 时下的油衣皆是以绢丝为料,涂抹桐油制成,价格不菲。这件衣服的油面破损才会潮湿,怕是已经有些年头的旧物。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队伍停下,同时轻轻拉动缰绳,胯-下的骏马便轻快地放慢脚步。 “谢郎?”众人 又唤回平日的称呼。 谢玄英下马。 其他人不解其意,也纷纷下马。 只见谢玄英解开自己身上的杭绢油衣,披到郑百户身上,但并不刻意宽慰,寻常对众人道:“荒郊野岭,没有避雨的地方,诸位再坚持一下,遇见村庄再歇。” 郑百户略有尴尬,又有些感动,推辞道:“公子不必如此。” “秋雨寒凉,易得风寒。”他道,“我们需要尽快赶路,莫要推辞。” 郑百户道:“可公子你——” “兄长请上车吧。”程丹若适时揭开帘子,免去他们的推辞,“雨天的晚上来得早,赶夜路就不要了。” 她所言在理,谢玄英迟疑片时,点点头:“冒犯了。” 遂掀开帘子上车。 马车十分宽敞,容两人乘坐毫无问题。 其他人又重新上马,继续赶路。 程丹若拿起风炉上的茶壶,递给他一杯热姜茶。 “多谢。”他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半杯,狂风与冷雨带来的寒气消散不少,手脚也有知觉了。 程丹若撩开帘子,往外觑了眼,道:“路变难走了,能准时到驿站吗?” 古代的路都是土路,哪怕是官道,下雨天也泥泞得不行,且视线受阻,速度不得不慢下来。 谢玄英瞥她眼,道:“可能会有些晚,不过我们人数众多,又有刀剑,就算是狼群也不敢来,没什么好担心的。” 程丹若点了点头,却又问:“无生教在乡间信徒多,还是在城里信徒多?” 谢玄英道:“多为乡间愚民。” “他们是怎么发展信徒的?”她等了好几天,才有机会单独和他说话,正好雨声密集,能挡住她的声音,“乡野之地,是不是有许多人信他们?” 谢玄英回忆片刻,回答道:“无生教常以小恩小惠收买民众,例如施药,亡者超度,劫富济贫,乡民愚昧,多信之。” “朝廷不能履其能,自然有人代而取之。”程丹若不以为然,却又问,“劫富济贫是劫什么?” 谢玄英道:“财货。” “那他们成不了气候。”程丹若的口气中,透出一丝放松和失望。 谢玄英同意她的结论,但好奇:“你就这般肯定?” “施药是解一时之困,治一人之病,超度亡者不过是给予心灵安慰,不曾真正救百姓之急。”她说,“劫富济贫,如果是分富人之田,那就比较麻(对)烦(路)了,财货而已,来去匆匆,百姓无田,怎么能死心塌地跟着他们呢?” 无生教以宗教起家,可信徒和起义军不是一回事。 “信徒能悍不畏死,却不能坚持到底。毕竟,真空家乡太过遥远,若有饭吃,有衣穿,百姓有什么理由为了虚幻的来生而赴死呢?” 程丹若说着,彻底放弃了跳槽的打算。 连分田的口号都提不出来,蹦跶不了多久。 谢玄英:“……”他不知道哪里不对,但就是哪里都不对。 “鲁王呢?”她压低声音,几若耳语,“陛下欲册鲁王孙为世孙,鲁王若还在世……” 他板起脸:“这是你能知道的吗?” 程丹若本来也就问问而已,见他变脸,立即客气道:“那我不问了。” 谢玄英招招手。 她附耳过去。 “鲁王已被贼寇所害。”他只用气音,吐息扑在 耳廓里,热热痒痒的,“明白了吗?” 程丹若微微颔首。 “到兖州后,你只管在王太妃身边待着。”谢玄英低声道,“鲁王无用,他们不会再冒险去绑妇孺。假如形势不对,我会派人送你和王太妃立即上京。” 停顿少时,道,“对了,手。” 程丹若:“?” 他摇摇头,好似拿她无奈,主动拉过她的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物,扣在她的手心里:“拿去防身。” 掌心触到冰凉。 程丹若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马上就被他递来的匕首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一把铜制的侍女匕,手柄是美人侧像,眼睛和发冠上镶嵌着细小的宝石,漂亮得不张扬。 抽开刀柄,是约二指宽的刀刃,寒光一闪而过,血槽深深。 “多谢。”她想拿走,手却没能挣脱。 “此刀锋利,须小心存放。”他绷着脸孔,好像她同意才肯把匕首给她,“记住了吗?” 程丹若点头。 他这才松开。 她直接塞入衣襟,收于袍内的暗袋。 谢玄英:“……”就算是男装,这么撩开衣襟也很不妥吧。 算了,反正也没有别人。 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擦黑时,到达住宿的安德马驿。 这次,他们用的驿符就不是程丹若的了,而是顺天府的,无名无姓,属于官员拿来赠送给亲朋好友的礼物——再说直白点,增加百姓的负担,因为驿站的费用摊派进当地的税收。 但世风如此,也无可奈何。 李伯武经验老道,立即吩咐驿丞煮姜汤来。驿站也乐得挣外快,应得爽快,很快端来一锅姜汤,分发给众人。 护卫们喝姜汤,又叫热水泡脚驱寒,房间里喧闹得很。 程丹若被吵得厉害,也不想在满是男人叫喊声的环境下换衣服,干脆到后院去看马。 谢玄英居然也在,正给自己的马儿梳毛喂草。 这匹马不同于常见的蒙古马,头细颈高,体型纤细,肢体强健,鬃毛浓密,走在街上和其他马一比,好比兰博基尼和大众的区别。 “这马可真漂亮。”她终于忍不住,“它叫什么名字?” 谢玄英瞅瞅她:“你猜。” 程丹若看看马儿黑色的皮毛,犹豫道:“黑美人?” “俗气。”他难得嫌弃。 “黑珍珠?” 他:“再想想。” 程丹若开动脑筋,古人叫黑色的马为骊,那么……“骊珠?”她觉得这次稳了。 然而,谢玄英只是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公布答案:“冬夜雪。” 她:“?” “鬃毛这里有一点白色。”他说,“似冬夜初雪。” “好名字。”吴千总披着蓑衣过来,赞不绝口,“这是西域那边进贡给陛下的马吧?” 他打量着苗条俊秀的黑马,仔细看它的牙齿和体态:“这马岁数不大,咦,还是母马?” “母马?几岁了?”郑百户也提着刷子和桶过来,预备给马洗刷,“进贡的马可是很少有母的。” 谢玄英抚摸着马儿的面孔:“不是纯血,但 杂得很好。” 进贡上来的好马,多是纯血公马,母马为保证血统,鲜少外流。但他这匹冬夜雪是杂交马,体格像母亲,矫健灵活,毛色却肖似父亲,也继承了耐力,除却血统不纯正,无可挑剔。 但他不需要一匹纯血马来彰显高贵。 血统有什么要紧的,马好就够了。 “就算不是纯种的,也很难得了。”吴千总犹豫片刻,腆着脸问,“谢郎,能不能给我——” “欸,你们可就别痴心妄想了。”李伯武也来了,笑道,“我家公子最宝贝这匹马,平时连摸都不许人摸。” 程丹若伸出的手就僵在那里,十分尴尬:“我就……摸了一下……” 马不能随便摸吗? “这是母马。”谢玄英说,“你可以摸。” “没错。”李伯武刚没瞧见她的动作,闻言赶忙找补,“马就和女人一样,只是不能给别的男人碰。” 谢玄英:“李护卫!” 程丹若却没生气,反而问:“碰了会怎么样?杀了吗?还是送给别人?” 李伯武顿住,不敢贸然回答。 “胡说什么。”倒是谢玄英镇定得很,活似什么也没听出来,自然地回答,“错不在马,何故杀之?” 程丹若笑笑,却不再作声,只出神地望着远处。 雨声沥沥,天地间雾气蒸腾,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有诗说,“天地似熔炉,众生皆煎熬”,多么准确啊。 “世妹。”谢玄英侧身,假装给马儿梳理鬃毛,压低声音道,“马厩脏得很,你回去吧——有机会,我教你骑马。” 程丹若讶然:“你怎么知道我想学?” “你都写在脸上了。”他微微弯起唇角,“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呢。”/p:,, 110 见与闻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等人的行走路线是这样的:北平府—河间府—东昌府—兖州府。 这条路,如果坐船会便利很多,但他们一行人均有马,又希望能够切实看一看山东的境况,故走陆路。 今天他们歇的地方,是高唐州的鱼丘马驿。 情况出乎预料,来往的商人并不少,驿站附近做生意的人家亦不见得关门,百姓的面上看不见太多战争的阴云。 李护卫和商队搭讪,询问他们自何而来,听说是济南来的,赶忙问:“如今济南府情况如何?” “诸位是在担心无生教吧?”商人笑了笑,满脸理解,“那是在青州,济南还好好的,就是米价涨了。” “米价从去年就开始涨了,今年涨得更厉害。”同行的人说,“好在济南、济宁都有粮船,勉强过得去。” “青州就不行了,不然无生教怎么造反呢。” “听说登州那边还在打倭寇。” “旱涝一起,流年不利啊。” 商人们南北往来,消息灵通,赶了一整天的路,在驿站吹吹牛,指点江山,也算是精神放松了。 李伯武一边替他们倒酒,一边旁敲侧击,收集到了不少信息。 “东昌、济南都还算稳定,百姓不曾大量投奔叛军,但民间信仰无生老母的多了起来。”他总结信息,“商人身上都带着无生老母的画像,以防不测。” 谢玄英问:“青州是什么情况?” “逃荒者甚众。”李伯武叹气,“有个商人新买了一婢女,十四五岁,只要八两银子。” 程丹若微微拧眉。 古代的人口买卖中,最值钱的就是育龄女子,尤其是十五岁上下,能生育又还年轻的女孩,价格通常不会低于十两,长得漂亮或者有才艺的,能卖到二三十两。 八两银子,可见百姓已经开始卖儿卖女了。 果然,第二天行走在高唐州,已经能看到小规模的流民。 但令程丹若欣慰的是,流民虽然拖家带口,衣衫褴褛,却不到啃食草皮,饿殍遍地,甚至易子而食的地步。 沿途有富户赈灾,虽然都是清可见底的米汤,但聊胜于无,总归给了人希望。等到达济南府时,情况更“好”。 人牙子堂而皇之地挑选小孩,以低价买走,充实货源。年青男子则被豪族大户招走,他们会给流民一碗饭吃,一个安身之地,从此,成为世世代代替他们服务的奴婢或佃农。 假如抛开个人感情,程丹若必须承认,山东的情况不算坏。 山东有黄河与大运河两条交通动脉,哪怕本地粮商囤积粮食,但只要外地有米粮流入市场,百姓们总能买到一些粮食果腹,勉强还能过。 周边地区在努力消化难民,分担天灾与战争的压力。 夏朝气数未尽。 进城门时,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喊一声:“开仓放粮了。” 轰,城外几千人的队伍一下混乱,甚至出现踩踏与斗殴事件。但无人在意,男女老少互相扶持,拼命往传来声音的地方喊。 “不要挤,打人的不给发。”里面有人吆喝。 骚动总算小了一些。 进了 济南府,城中井然有序,店铺照常开张,除了米铺门口排着长队,而店员懒洋洋地靠在门扉说,指着牌子说:“卖完了,明天赶早吧。” 有人怒问:“每天就卖一百斤米,谁买得到啊?” 店员掏掏耳朵,无所谓道:“爱买不买。” 程丹若等人在城内暂住了两天,补充消耗的物资,并打探都司的情况。这次谢玄英的顶头上司,是山东都指挥使蒋毅。 他出自武官世家,父亲为卫所指挥同知,与父亲一道在陕西作战,多有功勋,父死后继承其位,又因表现出众,升任指挥使。 说起来,他与谢家是有些瓜葛的。 靖海侯谢云因抗倭有功,获封侯爵,但并不是只打过倭寇。晚年也曾与其子一道北上,驱除鞑靼。那个时候,蒋指挥使的父亲,就是谢云的下属。 谢云死后,蒋家虽不算谢家旧部,但一直与靖海侯保持往来,逢年过节,总不忘记送几车土仪。 如此,蒋毅才能顺利获封指挥使,成为山东最高军事长官。 因而理论上来说,谢玄英来到济南,大可以光明正大入都司府,蒋毅肯定比江苏的徐指挥使对他客气。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理由挺简单的。 蒋毅这人过于会来事儿,很早就管谢二叫“小侯爷”了。 谢玄英虽不至于怀疑他会害自己,但怕他有所隐瞒,决意先观察一下他的行事作风,再做判断。 然而,李伯武打听一圈,却说蒋指挥使不在济南,出兵平叛去了。 谢玄英说:“他应该去了东平。” 山东西南部的兵力,主要依靠东昌府,兖州府的济宁州和东平州等地的卫所,而从地形来看,贼寇想要占领济宁,就必须走泰山-蒙山以南的区域。 考虑到叛军会重点占领大城,劫掠财货,那么下一站极有可能是曲阜。 占领曲阜,离济宁就很近了。 集兵于东平,对叛军来说是不小的震慑。 谢玄英很想知道叛军的动静,可惜,济南府除了战事将来的阴云,打探不到更多的信息。 他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尽快去兖州。” 济南到兖州的官道,几乎是一条笔直向南的线,大约七天的脚程。 程丹若终于来到了出差的终点站。 该打听的消息,一路上打听得差不多了。有的事,谢玄英没有瞒她,有的却没有同她明言,她倒也不在意。 平叛这事,说到底与她没有干系。 别看演义中的英雄,出入战场威风无比,一将功成万骨枯,普通士卒能在战争中活下来,就已经非常了不起。 只是没想到,进鲁王府的前一天夜里,谢玄英单独敲开她的房门。 “你知不知道鲁王府的情况?”他开门见山。 程丹若道:“知道的不多。” 他点头,耐心解说:“先帝总共有四位兄弟,齐、献、鲁、丰,承王和安王都是先帝的叔父。” 程丹若飞快记忆。 上一代人的长幼次序如下:先帝、齐王(今上生父)、献王、鲁王、丰王(丰郡王的祖 父)。 “鲁王性情残暴,虐杀妻妾,本有三子二女,长子、长媳被杀,二子残疾,很早过世,三子幼年早夭,长女出嫁,如今听说只有一个小女儿还在府中。” 谢玄英慢慢道:“你需要见的是鲁王太妃,她今年也该七十多了,精神恐怕不太好,但既然听闻鲁王被绑时无事,想来还能撑一段时日。” 程丹若应了一声,问道:“你想我做什么?” “叛军绑走鲁王一事,我总觉蹊跷。这几日沿途打听了一下,鲁王好炼丹,兖州府曾经僧道颇众,因无生教造反,怕被连累,方才少许多。”他说,“我想弄清楚,叛军进攻鲁王府,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程丹若立时应下:“我试试看。” “还有,”他斟酌道,“王府护卫不足,我会给你留二十个人,但有不妥,你立即说服王太妃,动身去济宁。”怕她害怕,忙压低声音,解释说,“济宁依傍运河,常有官船上京,人、粮、武器均备。” 程丹若默默点头,忽然记起一事,将药箱递给他:“里面是药物,如何使用,我都写在夹层的簿子里,你记得看。” 他接过来,欲言又止。 程丹若:“?” “无事。”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多小心。” 程丹若道:“你也是。” 恰如春风拂过心头,谢玄英不由微微勾起唇:“嗯。” 次日,程丹若一大早起来,请人烧水梳洗,换上全套的官服,坐上重新装饰的马车。 太监和护军也恢复原样,押车相送。 兖州府城有鲁王府,百姓对甲胄森严的护军很熟悉,瞧见就远远避开了。等拐进鲁王府前的街道,更是一个人也不见,唯有王府长史在门口等候。 王府巍峨森严,只是门口挂着两个白灯笼,下人们也披麻戴孝,一副货真价实的服丧样子。 等到车来,长史立即吩咐人大开中门,请她进去。 两边跪满了宫女、太监和其他王府的奴婢,放眼望去,只能看见各式各样的后脑勺。 程丹若双手捧着圣旨,面色端凝,心中却想:天使天使,天家使者,至高无上的尊荣借来一秒钟,已足以让人飘然若仙。 步入前庭,已经备下香案。 “陛下有旨。”她问,“鲁王太妃何在?” “老臣在。”鲁王太妃按品大妆,左右被两个宫女扶着,颤巍巍地走到前面,屈膝下跪。 她跪的不是程丹若,程丹若也无权让她起身,只能尽量平静地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用词佶屈聱牙,很多都是生僻字,程丹若提前念过几十遍,才保证自己不会突然卡壳,顺畅地诵念完毕。 大意是:听说鲁王府的遭遇,朕很痛心,但知道鲁王宁死不屈,坚决反抗叛军的袭击,我又觉得欣慰。王太妃在侍奉穆宗时就品性出众,为女子表率,现在也深明大义,不愧是皇室的好长辈,专门赏你一点东西作为表彰。你的曾孙也不用担心,朕打算立他为世孙,好生教育,继承鲁王的香火。 “老臣接旨。”王太妃艰难地起身,恭敬地接过圣旨。 圣旨一脱手,皇家借来的高人一等也就自此消散。 程丹若躬身行礼:“微臣程氏,见过王太妃。” “程女官。”王太妃身边≈ap;3034 0;大宫婢很客气,马上扶住她,并眼疾手快地往她手里塞了个荷包。 程丹若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居然是接贿赂的角色,做了一下心理准备,才默默塞进袖子。 大宫婢暗松口气:“女官里面坐,喝杯茶。” “叨扰了。”/p:,, 111 探消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被请进正院的大厅,大宫婢亲自奉茶:“女官一路风尘,辛苦了。” “为陛下办差,不敢言辛苦。”程丹若客气道,“宫中记挂太妃,不知太妃身体可好?” “仰赖天恩,娘娘虽忧虑痛心,倒还撑得住。”大宫婢与她寒暄两句,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问,“不知世孙可好?” 程丹若斟酌着分寸:“宫禁森严,未曾见过世孙。”撇干净关系,又微微笑,示好道,“听说陛下时常召世孙伴驾,想来一切都好。” 大宫婢的笑意更真切了:“娘娘一直惦记着世孙呢。” “有陛下照拂,世孙必无恙。”程丹若口气笃定。这种万能话不说白不说,左右对方想要的只是安慰。 退一万步说,鲁王世孙出了什么事,还能找她算账不成?都说是陛下照拂了。 大宫婢未尝不知个中道理,然而仍旧安心了不少。 此时,王太妃已然供奉好圣旨,换下朝服,略微放松地坐在上首,与程丹若说起官方套话:“离京多年,陛下身体可还安泰?” 程丹若:“圣人一切安好。” 王太妃又问:“太后娘娘身体可还健朗?” 程丹若:“慈宫娘娘亦安好。” 官方问答结束,王太妃才关切道:“女官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程丹若听出她的语气变化,便有意不作官方口气,拉家常似的:“都好,只半路遇见大雨,耽搁了一日。” “秋季就是多雨,我初来封地那几年,也颇不习惯。”王太妃说了会儿山东的天气情况,话锋一转,叹道,“老身年迈体弱,府中诸事多有吃力之处,难免疏漏。若不介意,还望帮衬些时日。” 对于这点,程丹若早有准备。 洪尚宫同她说过,鲁王府必定会请她暂住,甚至劳动她协理府中事务。这时尽管答应就好,因为压根不需要她真的做什么事。 她只是一个吉祥物。 皇帝彰显天家亲情,王府以这种方式示弱——我家老的老,小的小,支撑门户都很难,全要仰仗陛下了——希望削弱鲁王带来的负面影响,保住王位。 毕竟,鲁王孙的辈分,已经够不上郡王的等级了,只能是镇国将军。 如今皇帝立鲁王孙为世孙,以示安抚,但毕竟没有真的册封,王太妃自然要更谨慎行事。 弄清楚这一点,程丹若便毫无压力,立时起身,躬身道:“但凭太妃吩咐。” 王太妃微微松了口气,面露倦色。 程丹若识趣地表示不打扰,请她务必保重身体。 王太妃从善如流,命令长史好生招待贵客,便在宫婢的搀扶下,回后院歇息了。 接着,长史调来四个宫婢,四个太监,整理一座清净的院落,让程丹若住下。又命人整治饭菜,为护军接风洗尘,顺便打探消息。 反倒是程丹若这里,主不算主,仆不能当仆,只好请王太妃身边最有脸面的老嬷嬷作陪,整治了一桌席面。 鲍鱼海参,燕窝银耳,该有都有,是上等席面。 老嬷嬷温了壶绍兴黄酒,替她斟一小杯。 “我酒量浅,只能尽尽意思了。”程丹若不肯多喝,略微沾唇边换成热茶。 老嬷嬷也不介意,随口与她说些闲话。 酒过三巡,气氛转热。 程丹若趁机问:“我看王府井然有序,各处伺候的都不缺,想来外头传的都是没影的事。” “您是说乱兵冲进府里的事吧?”老嬷嬷叹口气,借着醉意道,“外头传的也不算错,那天半夜,人是真的进来了。” 程丹若故作惊诧:“他们胆子也太大了,护卫呢?” “王爷的脾气有些急躁,等闲不爱人伺候。平时就住在东苑的长生观。”老嬷嬷谨慎地措辞,“那时候又是晚上,咱们底下的人不敢打扰。” 程丹若翻译:鲁王脾气暴躁,喜欢打杀下人,下人们没事不敢触霉头。 “我记得,那会儿快二更天了,府里安静得很。我正准备睡下,忽然听见东苑那边有人喊‘走水了’。”老嬷嬷说,“您也知道,秋冬天干物燥,保不准就有谁一时没留神,翻了烛台酒水,原也没当回事。” 她陷入回忆,脸上浮现出惊惧:“可没过多久,有人说,叛军杀进来了。东苑那边死了好多人,大家伙一下子就乱了。不瞒您说,亏得太妃娘娘一直在城外寺庙清修,不在府中,不然出点差池,谁担待得起?” 程丹若关切道:“您没事吧?” “我们做下人的都住在后罩房,叛军只在前院,找到王爷就走了。”老嬷嬷说到这里,略微停顿,压低嗓音,“听说啊,东苑的地上到处都是血,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别提多渗人了。” “唉。”程丹若露出几分真切的哀色,“都是苦命人。” 这份发自内心的感叹,微微打动了老嬷嬷。死的宫婢、美人,都是和她一样的下等人,谁见了,都要有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痛。 她的声音倏地清晰起来,方才故作缥缈的醉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感同身受的唏嘘:“可不是么,差一点点就熬出头了……” 程丹若心中一动:“都是些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侍奉王爷的。”老嬷嬷不敢指责鲁王,只好含糊道,“佛家说,因果循环,可见是有些道理的。” “是啊,多做善事,总有善报。”程丹若口中附和两声,心中却想,谢玄英不曾料错,这鲁王府好像是有一点奇怪。 但怪在哪里,一时说不上来。 -- 是夜,谢玄英留在兖州府,却没有随程丹若一道进王府,只留了若干自己人在护军,随时通报消息。 他自己就在客栈住下,命李伯武和郑百户去打探消息。 李伯武带来的是关于鲁王的传闻。 兖州府城中,鲁王的名声可以说是臭大街了。他爱好炼丹,在王府里建了一个长生观,四处是搜罗道士,替自己炼制各种丹药,同时也没冷落佛教,经常找和尚进府讲经。 百姓们都说,他是做贼心虚,怕府里枉死的怨魂找他索命,才拼命找和尚镇压女鬼的。 这个说法真切与否,暂且不论,但有一点很确定。 鲁王府经常死人。 “城北的乱葬岗,隔三差五就有死人,都是年轻的姑娘家咧。”知情的百姓如是说,“好些人家儿子死得早,娶不起媳妇,就偷偷把人拖回去,和孩子埋一个坑里,配门亲事。老街口的媒婆就是专门干这行的,家里发了大财——啧,全靠她男人在王府里倒夜香。” 如此暴行,哪怕是李伯武都要说:“报应不爽。” 谢玄英问道:“无生教呢?” “在本地流行好些年了。”李伯武忙说,“城里信的少,乡下人家多有拜无生老母的,不过叛军作乱,好多人家都偷偷烧了神像,改拜观音了。” 他点点头,不多言语。 接着,郑百户带来了王府护军的消息。 夏朝建立之初,藩王有王府护卫指挥使司,约三千人,但经历过叛乱后,一减再减,最后削成五百人的仪卫司,负责王府的日常护卫工作及出行仪仗。 一般来说,藩王会自己再养点私兵,只要人数不多,皇帝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多计较,但超过两千人,就得找由头收拾了。 郑百户属于亲卫,和鲁王府的护卫交流了下感情,很快打探出具体情况。 鲁王府原本有近千人的护卫,因他暴虐,时常打杀护卫,死的死,跑的跑,陆陆续续就剩下七、八百人。 事发当晚,王府大约有三四百人值守,剩下的被王太妃带走了。 贼人的数目不多,最多只有几十人。但他们先在王府放火,骗走大多数护卫前去救火后,潜入防守空虚的东苑,绑走了鲁王。 护卫们后来发现不对,返回救援,却迫于人质,不得不看着贼人挟持鲁王逃之夭夭。 谢玄英问:“当晚,死伤之人有多少?” “近百余人,都是鲁王心腹。”郑百户说,“新提拔的仪卫正是太妃的人,原是司仗。” “正副呢?” 王府的仪卫司设做正、副各一人,官阶和正副千户相同,下面有司仗六人,等于百户。 郑百户言简意赅地回答:“为救鲁王战死。” 谢玄英拧眉。 “此事蹊跷。”李伯武作为侯府的护卫,不难察觉到异常,“贼寇即便打个措手不及,王府护卫兵甲精良,怎么也不可能死这么多。” 郑百户问:“公子是怀疑,他们被人灭口了?目的何在?” 谢玄英摇摇头,一时也说不清楚。 “李护卫,你挑两个机灵的留下来,随时注意王府的情况。”谢玄英道,“程女官那边,让他们留意着。我们毕竟是借她的名义来的,不能让她出事。” 李伯武假装这个吩咐十分正常,自然地点头:“是,就让钱明和赵望留下吧。” “赵护卫的兄弟?” “堂弟。”李伯武道,“赵信死后,您说过有事多照顾他们家,我便把赵望招了进来,这小子机灵,能帮上忙。” 谢玄英点点头,下定决心:“明日我们就去东平,与蒋指挥使会合。” 三日后。 东平县,东平守御千户所。 谢玄英凭借印信,见到了指挥使蒋毅。 蒋毅十分惊讶,没想到他到得如此之快,赶忙让人请进来。 和每一个初见他的人一样,蒋毅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是侯爷家的三公子吧?久闻大名。” 谢玄英施礼:“见过蒋指挥使。” 蒋毅果然非常会来事,殷勤地扶起他,笑道:“谢郎忒多礼,我父曾在靖海侯麾下效力,本是故交。我托大,称你一声‘世侄’如何?” 谢玄英淡淡道:“既为公事,不该叙私情。” 蒋毅被他顶了一回,也不生气,反倒有点惴惴不安。世侄一说,自然是他刻意抬高自家,换做昌平侯,叫一句“世侄”才是亲近。 但他也圆滑,连连点头,面上看不出分毫:“确实,敌军当前,不谈私事。” 谢玄英的脸色这才略微缓和,公事公办地问:“敢问指挥使,叛军情况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男女主角的两条线先分开,再合拢 丹娘的部分会比小谢详细,但为了不让男主角看起来像工具人,他的事业我也一定会写 我个人不喜欢男主没有剧情描述,忽然就牛x炸了的写法,所以提前打招呼 这方面介意的,请注意“内容提要”,或者看评论考虑是不是要购买章节,谢谢体谅:,, 112 两地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蒋毅说:“前日,贼人围攻新泰,新泰县令据城死守,不幸殉职,如今新泰也已落入贼手。” 新泰在蒙阴县边上,来往没有山岭阻隔,一马平川。骑兵过去如探囊取物,守不住不是县令的错。 但接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蒋毅带谢玄英进入厅中,在一张地图上比划:“新泰与东平之间,鲜少有山地阻拦,便于骑兵施展,想来贼寇就是想倚仗这一点,才着急打下新泰。” 谢玄英点点头,聚精会神地往下听。 “他们有马,但没有船。”蒋毅再溜须拍马,也是靠军功上位的将领,作战自有一番眼光,“若水师东行,他们拦不住。” 东平有一条河流叫大汾河,往北连通东平湖,与黄河相会,另一条支流南下相接运河,往西边去则一分为二,一条叫做柴汾河,就在新泰门口。 而山东这地方,为了备战倭寇,水师还是过得去的。 谢玄英闻弦歌而知雅意,问:“指挥使有何吩咐?” 蒋毅斟酌道:“谢郎可熟悉水战?” 谢玄英平静道:“不曾。” 蒋毅在肚子里叹了口气。记得没错的话,谢侯爷安排谢二公子入水军卫,是准备让他继承老侯爷的水军根基,必是熟悉水战,此去是白捡的功劳。 可惜啊,这么大一个人情,送不到谢侯爷手上。 “战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我等占有地利之便,没有不用的道理。”无论肚子里怎么腹诽,蒋毅的表情无懈可击,诚恳道,“我欲以骑兵诱之,引开贼人的大部分兵力,后以水师奇袭,夺回新泰。届时自可东西两面夹击,剿其主力。” 东平到新泰的直线距离,大概是140公里。 这一块区域地势平坦,没有天险依靠,能很好发挥马匹机动性的优势。假如官军在此与叛军对峙,赢是肯定能赢,但伤亡必然惨重。 蒋毅想升官发财,不想丢官没命,所以虽然自信其兵力,还是想赢好看点。 所以,他的计划很简单,用谢玄英带来的亲军为诱饵,将叛军的主力部队引入广阔的平原。然后凭借水师突袭到后方,直接把新泰县给夺回来。 到时候,叛军往前是夏朝最精锐的部队,往后是水师,与大后方断联,只能被干掉。 等解决了最麻烦的马贼部队,那么,无生教的其他人就不足为虑。 谢玄英问:“若贼寇胆小,被大军一吓,直接南下呢?” “不是从江苏调兵了么。”蒋毅笑道,“我同徐指挥使通过气了,调来的两千精兵驻于临沂,他们无路可退。” 谢玄英在心底默默推演了会儿,点头道:“但凭差遣。” 蒋毅终于松了口气。 自接到命令起,他最头疼的不是叛军怎么打——官军真要打叛军,叛军绝无胜利的可能,胜利只是时间问题,怕的是谢玄英倚仗皇恩,对战事指指点点,非要占下剿灭贼首的大功劳。 那就麻烦了。 再怎么样也是谢侯爷的亲儿子,他不能让他真跑到敌巢去,要是受点伤,出点差池,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现在能听吩咐最好,只要平叛顺利,他就算跑去济南花天酒地,混吃等死,也能把功劳送到他的手中。 然而,搞定了这位祖宗,还有一位老祖宗。 “不知道御马监的梁公公在何处?”蒋毅已经准备好一箱金银财宝,就等贿赂镇守太监了。 谢玄英:“还未来。” 蒋毅马上端正脸色:“梁公公办事事必躬亲,令人叹服。” 谢玄英:“……” 程丹若在鲁王府待三天了。 作为吉祥物,她其实没什么事需要做,鲁王的丧事已经办完了。棺椁在她来之前的那日,便已经下葬。 太妃伤心过度,需要静养,郡主要守孝,整个鲁王府闭门谢客,啥事也没有。 每日的任务,无非就是每天先去太妃的住处,问:“太妃安否?” 宫婢答:“太妃安。” 再去正厅问一遍:“今日有事否?” 长史回:“仰赖天恩,府中无事。” 下班。 王府的人还非常热情,为她安排了一些娱乐节目。比如逛逛花园,陪太妃身边的老宫人回忆一下京城的风土人情,或是和大宫婢们做针线。 程丹若很懂事,不管他们提议什么,她都点头同意。 王府的花园非常美,太湖石、洛阳花、锦绣楼、翠竹亭,一看就是砸以重金。毕竟藩王被困封地,干什么都不行,只能花样搜刮民脂民膏,醉生梦死了。 托出公差的福,程丹若颇享受了几日闲散的生活。 因为她态度配合,慢慢的,身边人的嘴巴也就没那么紧了。 这日,她在花园里赏菊,听见墙后喧闹,随口问:“怎么好多男人的声音?不会扰到太妃清净吧?” “二门都锁好了。外头的人进不来。”宫婢说,“这是在修缮东苑,原来的房子都烧得七七八八,总得在世孙回来前办妥。” 程丹若欲言又止。 “姑姑有话不妨直说。”宫婢亲切道,“可是我们有做得不妥的?” 程丹若忧心道:“这人来人往的,不会有叛军吧?” 宫婢愣了下,脸上浮现出紧张之色:“应当不会,王爷不是已经……” “还是小心为上,太妃年事已高,可受不起惊吓了。”程丹若真切地建议。 宫婢想想,亦觉有理,招来小太监吩咐两声,让他去同长史打个招呼,严格甄别工匠,别叫叛军再混进来。 程丹若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感觉她的紧张与警惕并非作态。 换言之,叛军应该真的来过,而不是鲁王府自导自演。 这就很奇怪了。 几十人的叛贼,潜伏进戒备森严的王府,把一个藩王绑走了?虽然率领十万大军的皇帝也会被俘虏,但那是两军对垒。 王府只有东苑烧掉了房子,外墙好好的,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火拼过的。 该不会是王府内部有人勾结无生教,故意弄死鲁王吧?那也不该死这么多人,鲁王这德行,宫婢尚且鄙之,护卫真的会拼死护主吗? 还有,叛军绑架鲁王,而不是直接杀了,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 傍晚,宫婢回到太妃住的院子,轻手轻脚地进去。 太妃正靠在美人榻上,两个小宫女用美人捶轻轻为她捶按肩膀。宫婢垂手立在一旁,屏息等待。 片刻后,太妃微微睁眼,摆摆手,示意两个小宫婢出去。 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如何?” 宫婢接过美人捶,接着替太妃捶肩,同时低声把今天的事情说了。 太妃沉思道:“就问过这一句?其他可有打听?” “只来的那日,向张嬷嬷问了那日的事,后来便再也不提了。”宫婢说,“这几日不过说些山东的风土人情,还有哪家铺子的阿胶好。” 太妃微微颔首:“东西都送过去了吗?” “送去了。”宫婢一五一十汇报,“银票一张都没收,说‘无功不受禄’,燕窝倒是收下了,但也不怎么吃,伺候的小红说,都分给她们几个了。” 想想,又道,“不过今日,她问我府中可有书库,想借两本书瞧瞧。我说前院有小书房,待回过太妃再答复她。” 另一个宫婢说:“女官的做派倒是和太监不太一样。” 一年前,皇帝就派太监来申斥过鲁王,她们都见过太监的做派,没有好酒好菜便冷脸,塞了好几百两银子,对方才笑脸相迎,比祖宗还祖宗。 相较而言,这次派来的女官真称得上知书达理,安分守常。 “太监是无根之人,眼睛里不是钱就是权。”儿子不成器,女儿又早夭,太妃能说话的人,其实也就是身边的宫婢和嬷嬷了,很乐意多说两句,“早年间,后宫多是女官协理,她们知书达理,常与我们讲解诗文,我是屠户家的女儿,勉强认得几个字,多亏女史教我读书作诗……” 这个刹那,她短暂地沉入回忆,回想起一步登天的少女时代。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后来是一年不如一年。我来封地的时候,后宫就只剩下一个尚宫局撑场子。”太妃轻轻叹口气,倏然清醒,“没想到,洪月霞还真有些本事。” 她想想,道:“书房那边就让她去,不必拦着。”又难掩讥讽,“四书五经,不过都是装饰的花样子——东苑的佛经道经,都烧干净了吧?” 宫婢道:“娘娘放心,长史都办妥了。” 太妃微微颔首。 -- 程丹若被允许进入前院的书房借书。 王府的书房,书绝对不少,各种珍贵的藏本皆有之,还有市面上新出的一些文集和经义,且本本崭新,一看就没人翻过。 鲁王平时看的,肯定不是这些儒家经义。 但不要紧,来书房就不是为了看书的。她主要是想借书房的地利,瞅眼被烧毁的东苑。 结果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全烧光了,现在堆满木料,工匠进进出出,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她遗憾之余,只好真的借两本书。 经义古籍不在考虑范围内,便选了两本新出诗集。怕人起疑,也不久留,很快便告辞回去。 路过花园的时候,迎面走来几个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面色苍白,体型孱弱,看见她来,表情倏地激动。 程丹若心中一动,看向身边的宫婢。 宫婢蹲身:“小郡主。” “郡主殿下。”程丹若侧身避让,却不行跪礼。 郡主和郡主也有分别,比如养在后宫的两个藩王之女,嘉宁郡主有正式的封号,是正儿八经的郡主娘娘,安王的女儿虽然也被称为“小郡主”,其实未被正式册封。 女官见到她们,一般不必下跪。 “程女官不必多礼。”小郡主忙说,“你,你可有空闲?我想请教,嗯,请教一下京中之事。” 吞吞吐吐,举止轻慢,这个郡主……有点奇怪。 113 有进展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小郡主明显有话想和程丹若说,但她身边的宫婢迅速制止了她。 “郡主,女官身负皇命,恐怕没有时间同您谈笑。”宫婢笑盈盈地说着,手紧紧扯住女孩的手臂。 “放肆。”程丹若登时肃容,看向僵住的宫婢,斥责道,“郡主问话,岂有你越俎代庖的道理?” 宫婢反应也快,马上道:“奴婢该死。太妃娘娘关照,要奴婢看顾小郡主,奴婢一时心急,说错了话。” 程丹若大皱眉头,却没有再搭理她,垂首道:“回郡主的话,微臣受太妃娘娘之命,协理王府诸事,不敢懈怠。您若想知道京城的风物,可与太妃娘娘开口,待娘娘首肯,微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郡主却露出几分惊慌乃至惊惧,勉强道:“我不知道女官有事,那便算了。” 宫婢松口气,赶忙说:“还要给太妃请安。” “恭送郡主。”程丹若欠身。 小郡主被簇拥着,毫无反抗之力地离开了。 程丹若目送她离去,表情却有些凝重。哪怕她不是真正的官家小姐,但在皇宫里耳濡目染,也知道真正的皇亲贵族是什么模样。 这个小郡主一看就没当几天郡主。 当然,这不是说她身份有问题,是被冒充的。她的皮肤很细腻,面色红润,牙齿整齐洁白,头发乌黑,普通人家养不出这样的营养状态。 王太妃也绝对不会蠢到混淆皇家血脉,尤其只是个郡主,她必然是鲁王的亲生女儿,只不过,在此之前,应该只是鲁王府里不受宠的透明人。 她想和自己说什么呢? 程丹若思量着,次日便请来了太妃身边的张嬷嬷。 “这事论理不该我多嘴。”程丹若说着昨晚打好的腹稿,诚恳道,“但太妃多次赏脸,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张嬷嬷的嘴角出现一道浅浅的笑纹。 她们分析过程丹若,昨日敲打宫婢出言不敬,可见其脾性正直,教郡主该如何为人处世,能窥其人品端良。既是一个品行方正又贤良的女官,那么,受到鲁王府隆重招待之后,想回报一二,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因此,她并不意外,反而叹口气,道:“郡主疏于管教,让女官看笑话了。” “哪里的话,太妃年事已高,底下的人也不好老拿小辈的事惊扰。”程丹若体贴地替他们找借口,接着,话锋一转,“不过,郡主岁数不小了,该学的还是得学起来。” 张嬷嬷道:“慢慢教吧。” 程丹若思忖片时,平常道:“要是太妃不嫌弃,我可以陪郡主说说话。” “您是京城来的贵人,怎好麻烦?”张嬷嬷也说出预备好的借口,推辞道,“太妃已命老奴去郡主身边伺候。” 这就是不想她接触的意思了。 程丹若如释重负,笑道:“太妃娘娘思虑周到,是我唐突了。” 一副也不想沾手麻烦的样子。 张嬷嬷也安心,好话连串:“您是一番好心,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张嬷嬷方才告辞,彼此心中都十分满意。 两日后,程丹若再度前往书房还书,并假托要他们买阿胶,单独见了面,请他们帮忙调查几件事。 留下的护卫闲得发慌,尤其想着在前线的人能立战功,自己却只能每日在王府打卡,巴不得有点什么事情做,忙不迭应下。 几日后。 程丹若得到了较为确切的消息。 小郡主的身份确实没问题,她是鲁王的幼女,生母却很上不得台面,是不知道鲁王从哪里弄来的道姑,还俗为妾。 但因为身份太低,始终没有正式名分,不得不常年在东苑伺候。或许是她生有子嗣,鲁王网开一面,并未将人杀死,只是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老更夫说,十八日晚上,在王府附近听到过动静,天明的时候,抬了几具尸体出去。”护卫详细地说,“王府时常有年轻女子横死,贫穷人家爱配冥婚,故而当夜又有几个胆大的打行混混跑去刨尸,没想却都是壮年男子。” 程丹若:“然后呢?” “这也是桩稀奇事,不难打听,隔日晚上,王府就失火了,火红透半边天,隔日叫人进去抬尸,有男有女,至少上百具尸体,可把媒婆累坏了。” 程丹若问:“媒婆?专门配阴婚的?” “可不是,这兖州府城也是稀奇,生意做到王府头上。”护卫冷笑。 程丹若立即道:“你想办法弄清楚,她有没有见过那些死掉的女尸,都是怎么死的。” 恐怕,鲁王府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底下竟然有这么一门生意。若他们以为,尸体抛到乱葬岗,就该被野狗啃得乱七八糟,掩去一切痕迹,那么,或许有非常重要的线索留了下来。 “小心办,千万别叫人发现我们在查。”她叮嘱。 谢玄英留给她的十来个护军,都是他亲属的部下,不仅忠心还能干。临别前,他们被再三叮嘱,必须尽心替程女官办事,因而不敢懈怠,连连道:“属下一定办妥。” 他们没让程丹若失望。 媒婆在威逼利诱下,很快说出实话。 男尸她是不看的,谁家没死掉的光棍啊,女尸却会亲自检验,看看岁数样貌,好配合适的男人。 她非常笃定地告诉护卫:“女的都是被勒死的,舌头都被挤出来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塞回去。” 程丹若沉默片时,缓缓问:“一共几个知道吗?” 护卫答:“十八个。” 她心中冷笑。 十八个年轻女人,全部被勒死,鲁王府要隐瞒的秘密,一定不小。 就在程丹若探索鲁王府的隐秘之际,谢玄英在前线迎来了真正的挑战。 梁太监领着两千亲军,来到了东平县。 “谢郎,幸不辱命。”梁太监笑眯眯地说,“咱家终于能歇口气了。” 这话听在蒋毅的耳朵里,可以翻译成:给钱,不然就在皇帝面前告你渎职。 他给下属使个眼色,让他们赶紧去把装银子的箱子搬去太监的房间。 然而,谢玄英只是点点头:“辛苦梁公公了。” 梁太监笑说:“咱都是给陛下效力,哪敢说辛苦。倒是谢郎消瘦了,您给陛下办差的心意,咱望尘莫及啊。” 蒋毅:“……” 谢玄英短暂地笑了笑,说道:“您先休息,晚些再说话。” 梁太监拱拱手,告退了。 蒋毅暗暗道稀奇,难不成这次遇到个勤恳办差的好太监不成? 然后,属下就回来告诉他,银子送过去了,梁太监的干儿子才不用鼻孔看人,不然好像打算随时在营里突击检查,履行监军之责。 蒋毅悟了。 怪不得小侯爷竞争失败,圣宠如斯,谁能与之争锋?看来没意外的话,这次的战功得分一大半过去。 他调整态度,晚上制定策略时,更仔细小心了。 “谢郎不擅长水战,故奇袭唯我领兵。”蒋毅觑着梁太监的脸色,斟字酌句,“近日贼寇异动频繁,显然也在从后方调兵遣将。梁公公,不是我说,马贼都是急功近利的匪徒,他们肯定不舍得放弃骑兵之便利,必与我等在此区域开战。” 他指着地图,分析道:“马贼再蠢,也知道我们有水师,怕是不敢离河太近,最适合伏击之处,莫过于石门山。” 但又笑道,“马贼有二,素来互不服气,恐怕不敢一人引诱,一人伏击,生怕自己吃亏。因此,兵力应当只有一千余。” 梁太监捧着茶盏:“此处可做文章。” “宵小之徒,从来不顾大局。”蒋毅看向谢玄英,“这就拜托给谢郎了,若能擒获这两人,必是大功一件。” 谢玄英知道,蒋毅在给他送人情,亦不多言:“好。” 别的不说,蒋毅很满意三公子的知情知趣,没本事混功劳不怕,怕的是没本事还要指手画脚的人。 这样就很好。 接着,便是行军前的一系列常规措施,调兵、调运粮草、整编部队,与手下的将官交流商议细策。 此时就凸显梁太监的重要性了。作为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有着丰富的监军经验,且是真懂行,不是吉祥物。 面对不爽的家伙,他们只要在粮草上拖下进度,就能让对方生不如死,赶紧送钱消灾。但一旦配合起来,调度迅速,国家机器能够高速运转。 将官们也没有故意作对,暗藏心思的情况。 谢玄英十五岁就入职宿卫,最早在锦衣卫当花瓶,后来在宫廷禁军上班,三年下来,同二十二卫的将领怎么都混了个面子情。 这也是皇帝选亲军的目的,谢二在靖海侯的安排下,早早与五军都督府的各卫来往交际,人头熟,而谢玄英熟悉的就是亲军。 他有圣宠,有身份,差的只有实际的功勋。 但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吗? 和郑百户一样,他们都知道,这是借谢郎立功的好机会,谁敢作妖? 然而,最大的优势还不是太监和将官。 是军士。 蒋毅调度的是卫所的兵,乃是世袭的军户子弟,有优有劣,良莠不齐。但亲卫是募兵而来,每年的军费开销就是一大笔钱。 他们不需要屯田,虽然也有一些京城防务的工作,但主要任务还是训练,保证战斗力。当然,军饷克扣难以避免,练兵十天晒网两天打渔也正常,可不管如何,他们能拿到一些兵饷,能接受基本训练。 这是一支正规的受过训练的部队。 梁太监和蒋毅都不觉得,谢玄英当诱饵会有危险,全在此处。 有兵、有马、有甲胄和武器,对上乌合之众的叛军,假如还能出事,谢玄英还是马上滚回京城,去翰林院上班吧。 三天的准备工作结束。 拔营东进。 骑兵在广袤的平原,速度相当惊人,没几日,就逼近杏山。再往前,就会进入此地最适合伏击的一片山地。 果不其然,在前打探的塘报骑兵回来,说在前方发现了一队叛军,摇的白旗,人数应该不多。 “将军,此乃诱敌之策,不可贸然追击。”李伯武马上提醒。 按照蒋毅的提醒,确实不该冒进,但此时,郑百户过来说:“我问了向导,东北方向的山是什么地方,他说那是彩山,假若我们往北绕过这条路,在那里也会遇见一条狭长的山路,只是没有石门山那么险。” 李伯武一怔。 “敌人抢先我们在此处,有没有可能两地皆有伏击?”郑百户面露忧色。 114 为将者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是第一次领兵,照理说,他应该跟在蒋毅后面,先学习一下行军打仗的经验。昌平侯在登州抗倭,就带着儿子,一边教,一边让他们实战。 有长辈兜着,他们可以学习,可以犯错,可以改过。 皇帝的安排不能说不用心,但蒋毅有自己的苦衷——谢玄英来之前,他已经调遣了水师,以己之长,克人之短,原以为来的是谢二,完全能够跟上他的计划。 不用骑兵,主要也是因为卫所的骑兵真心不怎么样。 山东有马,可养马和会骑马是两回事。卫所里骑马都不顺溜的,大有人在,倒是因为倭寇时常来袭,水师的训练反而过得去。 因此,这就导致了谢玄英不得不单独带兵。 没有长辈看顾,没有上官统领,所有的决定都必须由他自己判断。 成,是少年英雄,败,也许会殒命在此。 在十分短暂的某个刹那,谢玄英感受到了迷茫:他似乎发现,自己或许站在了人生的分叉口,一条通向生,一条通向死。 但也仅仅只有刹那,不会比蜻蜓点水更久,茫然便消失了。 今时今日,他立马在此,为的是光明前程,为的是琴瑟和谐,为的是他所求的将来。 从来不是失败。 他没有想过失败。 “往前,走石门山。”谢玄英说,“不必管那些游兵。” 李伯武大惊:“公子不可!” 倒是郑百户辩解:“即便是马贼,前方的诱饵也太过明显了,或许就是要我们轻敌,改道行走。彩山那边的地势不如石门山险要,我们大可能放松警惕,从而落入圈套。”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李伯武以谢玄英的安危为先,总觉得太过冒险。 “公子——” “直走。”谢玄英却完全不理会属下所言,“要快。” 李伯武只好闭上嘴巴。 他虽然没有参军,却也知道军令如山,不管主将的命令多么不可思议,一旦下令做某事,其他人再不满也必须照做,否则就是违抗军令。 众人重新出发。 塘报骑兵继续在前探路,但接下来一直没有发现敌兵的踪迹。 谢玄英绷着精神,时刻小心两边的情况。 入山没多久,远处便有旌旗招展,号声隐隐,两边的山上树影婆娑,好像有大量人影藏躲于后。 李伯武先提起心,唯恐落入圈套中,但很快又放下心。 太明显了。 马贼就算不懂打仗,劫道肯定没少干,不会连隐蔽踪迹都不知道。 这般刻意,必是虚张声势。 果不其然,虽然他们在过最狭窄的通道时,两边有碎石滚落,但数量不多,众人也早有准备,几乎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而敌人最想袭击的,肯定是穿着甲胄,身骑骏马的谢玄英。 他过的时候,石头大量滚落,可谢玄英操纵着缰绳,名为冬夜雪的良驹轻巧地跳跃奔跑,完美地躲过了擦身而过的石块。 好身手。李伯武在心中暗暗赞了声,瞥眼看向驰骋在前的少年。 他没有过多在意落地的石头,脸上也无庆幸后怕的惧色,目光直视前方,余光迅速扫过两旁,眼神机警而冷静。 哪怕知道他只有十九岁,还未加冠,李伯武心里仍然升起了一个微妙的念头。 或许,比起嫡长子的兄长,三少爷更像已逝的老侯爷。 但谢玄英心里,真的一点紧张也没有吗? 当然不是。 他毕竟只有十九岁,其实十九岁的生日还没过。 两千人的性命担于一肩,不可能不紧张。只是身为主将,谢玄英本能地藏起了自己的负面情绪。 他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必须一往无前。 只要他在最前方,后面的人才能安心——这点觉悟,比起行军打仗的天赋,比起嫡长子的身份认同,都更为重要。 它叫做责任。 一个时辰之后,主力部队疾驰越过石门山的狭窄山路,谢玄英忽然勒马。 “郑百户。” 郑百户精神一震:“属下在。” “你带人上山,把山里的人抓了。”他说。 吴千总之前不说话,现在才开口问:“将军,敌人不在石门山,应该就在彩山那边埋伏,我们是不是杀个回马枪,堵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谢玄英却看了看他们,慢慢道:“那你带一百个人,去彩山那边看看,但我不觉得马贼在那里。” 李伯武面露讶色。他还以为谢玄英认同郑百户的判断,觉得石门山是诱饵,真正的主力部队在彩山。 都不是吗? 吴千总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这就去。” 大部队找到一个易守难攻之处,暂且下马休息。马不能一直高强度奔跑,容易掉膘,因此人可以随便啃两口干粮,马必须及时恢复体力。 天空白云飘过,秋风起。 谢玄英抚摸着冬夜雪的鬃毛,慢慢梳理思绪。 马蹄声近了。 郑百户率先带人回来,马后拖着几个俘虏,兵器藤甲均被解除,双手被捆,周身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问过 了吗?”谢玄英问。 郑百户深吸口气,道:“问过了,一共就百来个人,这边和彩山都有,全都是虚张声势。” 他脸颊发热,尽量忽视心底的羞恼。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出发前,自己和李伯武的争执,更忘不掉谢玄英赞同他的选择时,油然而生的喜悦。 没有什么,比自以为料敌在先,结果却是敌人计划的一环更伤人自尊的了。 这一刻,帝王亲卫带来的优越感,终于略微消退了些。 郑百户开始正视自己的敌人。 他们确实只是马贼,但论起对敌经验,也许比他这个百户更多。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注意到手下的心理活动,道:“继续问,为什么只派这么点人过来。” 郑百户点头,亲自审讯。 叛军都是乌合之众,自然扛不住逼供,却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只知道要在这里埋伏,伪装成大规模兵马在此聚集的样子,左右护法究竟想做什么,却毫不知情。 此时,吴千总率领的人马也回来了。 同样抓住了流窜的叛贼,却也就几十个人,一问三不知。 两人都觉得被戏弄了:“将军,这些人如何处置?” 谢玄英道:“都是弃子,问不出什么,杀了吧。” “是。” 他们朝下属做了个手势。 刀挥下。 人头滚滚。 鲜血染红了泥土。 有一滴血,溅到了谢玄英的靴子上。 他低头看去,只瞥见几个干枯黄瘪的面孔,显而易见,他们曾是劳苦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着苦日子。 然后,旱灾、饥荒、瘟疫、叛乱。 从了贼。死在这。 心脏轻微地有些不舒服,让他难以忽视。 不可妇人之仁。谢玄英提醒自己,既然从贼,就该死,他不能怜悯叛军。 收起不合时宜的情绪,谢玄英简短地下令:“出发,今晚要到泗水。” 泗水县在石门山以南,中间有一小块平原区域,周围都是山地,在没有旅游开发的眼下,耕田少,交通不便,可想而知是一个穷县。 谢玄英看到贫瘠的耕地,方才潜下的情绪又翻涌上来。 想了想,说:“传令下去,不得踩踏耕田。” 队形略微变化。 李伯武半是捧人半是真心地问:“公子如何知道两地皆无埋伏?” “敌军的动向有些奇怪。”谢玄英没有卖关子,“他们夺新泰太仓促了。” 郑百户道:“贼寇企图西进,占据新泰更便于行动。” “可他们攻打新泰时,蒋指挥使已经在调兵了,他们能潜入兖州,不知不觉绑走鲁王,可见其信众之广,应当不难得到消息。”谢玄英思索,“蒙阴的位置更便于防守,为何还要消耗兵力,打下容易失手的新泰呢?” 李伯武揣测道:“无生教不过乌合之众,左右护法只是马贼,以劫掠为生,想来是贪图新泰的财货,这才在官军赶到前,再干一票大的。如此即便失手,也可带着金银,隐姓埋名做富家翁。” 谢玄英一介新人,犹且认为占领新泰冒进,蒋指挥使会看不出来吗?他必然是看出来了,只不过与李伯武一样,认为贼寇冒进才是正常的。 他们能有什么眼界? 他们能有什么大局观? 然而,果真如此吗? “或许是我多心了。”谢玄英微蹙眉梢,“此事不太对。” 新泰县。 知县府衙,正厅,佳肴美酒满桌。 右护法大马金刀地坐于上首,哈哈大笑:“唐秀才,假如此计能成,你便是我天国的大功臣,教主必重赏于你。” 下手的位置,坐着一个道袍打扮的读书人,约莫二三十岁,面孔有些粗糙,蓝色的棉布袍已经洗得发白,隐蔽处还打着几个补丁,头上的逍遥巾也褪色,浑身洋溢着寒酸。 他僵着脸,努力想挤出笑,却又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忧虑,表情看起来生硬又勉强。 “怎么?”左护法问,“你没有信心?” 唐秀才干笑两声:“雕虫小技,就怕对方不上当。” “你可高看那群朝廷命官了。”右护法冷笑,“我可听说了,京城派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领兵,说是侯爷的儿子,其实压根没打过仗。说不定啊,看到死人就先哇哇大哭,回家找老娘去了,哈哈哈哈。” 左护法笑了笑,有些心计,分析说:“第一次领兵打仗,要么贪功冒进,想用我俩的人头升官发财,要么这也怕那也怕,缩手缩脚不敢干。甭管他是哪种人,总是会落进咱们的圈套。” 唐秀才满头冷汗:“呵呵,呵呵。” “只要能拖他两天,我们的胜算就大了。”右护法咂咂嘴,脸上露出凶恶之色。 这时,一个手下飞快跑进来。 “护法,官兵来了!” “怎么来的?” “坐船,船上好多人。” “来得好。”左护法摸着胡须,“按之前说的,准备撤。” “是。” 115 被挟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泗水县,大军驻扎。 两千人如何安顿下来,是一门大学问。谢玄英没有学过,所以全权交付给了另一名护卫。 这名护卫叫田北,是靖海侯手下的老将,跟着他乃至老侯爷上过战场,武艺水准不好说,却是个战场老手。 他知道什么地方适合扎营,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取水,知道该如何分配休息和巡逻的工作,甚至连厕所挖在什么地方,都有讲究。 他的弟弟田南也在队伍中,是个斥候,手脚灵便,探路老道,为谢玄英减少了不少麻烦。 由此可见,靖海侯对这个儿子也不算太狠心,只是比起班底齐全的老大老二,又不够用心了而已。 谢玄英早已习惯这样的偏爱,也没有怨憎。 给他的,他好好经营,不给他的,他就自己去挣。 “辛苦田护卫了。”田北忙了一圈回来,就接到谢玄英递来的热茶。他笑笑,心想,三公子性子冷归冷,心却细,待下属也知道收买人心。 二公子是侯府继承人,侯爷唯恐后母薄待,早备下班底,先太太娘家也没少塞人过去,他们这些没背景的,难免次一头。 跟着三少爷也不错,谁知道以后哪个能出头呢? “多谢公子,属下不辛苦。”田北恭敬地回复,“各处都安顿好了,今天奔波整日,您也该早点休息。明儿养足精神,才好赶路。” 李伯武欲言又止。 田北投以一瞥。他知道李伯武,这人武艺不错,本事也有,最突出的是忠心,连谢二的招揽都不动容,侯爷把这人放三少爷身边,有规劝的意思。 他要说什么呢? “田兄,公子方才说,他不想去新泰,与指挥使会合,要去蒙阴。”李伯武苦笑着说。 田北讶异:“这是为何?” 谢玄英沉默片时,慢慢道:“新泰可能是个圈套。” 护卫们登时诧异。 但他没有多说,一直到郑百户、吴千总以及另一名姓刘的副千户到来,才说:“在座的诸位,都是自己人,我便直说了。” 两千人的骑兵部队,谢玄英是主将,统领全军。副将算是吴千总,他是皇帝变相指过来的,统管千人,郑百户暂代副千户之责,统领五百人,刘副千户曾在谢玄英手下待过,后来被调去神枢营,却和蒋指挥使一样,以他旧部自居,非常自觉,故而也带上了,亦有五百人的部队。 李伯武等人为私家部曲,虽无官职品阶,但他们的前途本不在这上头,只要能立下功劳,自有出路,姑且不论。 但不管是吴千总,还是郑百户、刘副千户,既然今天被划分到谢玄英麾下,今后没有意外,就跟着他混了。 刘副千户之前没跟着一起去兖州府,此时很想表忠心,连连道:“将军请说。” “我怀疑,新泰县是叛军的诱饵,他们意图诱使水师进入蒙阴。”谢玄英展开地图,指着几个地点说,“攻打新泰十分仓促,哪怕拿下,以新泰的位置,骑兵可直入,水师亦可沿柴汶直达,极其凶险。” 刘副千户点头不止:“确实如此。” 谢玄英道:“蒙阴易守难攻,又由叛军经营月余,于情于理,都更适合作战。倘若水师到达新泰后,敌军后撤,他们是追还是不追?” 众人沉思。 柴汶河到新泰家门口,可接下来两条支流向北(准确地说,这两条支流才是柴汶河的源头),一条向南入山,不过蒙阴。 蒙阴附近的东汶河,与新泰的河流并不相通。 水师要攻打蒙阴,只能变成步兵。 “蒋指挥使不至于如此。”李伯武客观道,“一旦收服新泰,指挥使便会等公子前去会合,再合力攻打蒙阴。” 谢玄英摇摇头,没说蒋指挥使其实有点轻敌,只是道:“鲁王。” 在座之人霎时变色。 虽然鲁王府宣称鲁王已死,甚至办了丧事,但一直有传闻说他被叛军挟持。假如敌人以人质威逼利诱,蒋指挥使有没有可能为了立功,或是被迫,不得不提前攻打蒙阴呢? “我知道山路难走。”谢玄英说,“可去新泰会合,太费时间,我们去平邑,再直穿山路,翻过沂蒙山。” 其他人面面相觑。 田北硬着头皮,实事求是地说:“公子,这也太冒险了。” 怎么说呢,这计划充分体现了一个新手的勇莽,翻越山林不是一支新军能随便做到的,脱队、死伤、迷路……全都很要命。 然而,谢玄英道:“我知道。” “可是诸位,你们跟我来山东,不是为了打一场不痛不痒的仗,立些可有可无的功劳。”篝火下,他的眼睛亮如星辰,“机会难得,我愿意赌一次,你们不敢赌吗?” 吴千总、郑百户和刘副千户都沉默了。 皇帝亲军说出去威风,可没有仗打,只能坐在父辈的位置上,升不了动不得,最后一模一样传给下一辈。 京城居,大不易,男子汉若不能出人头地,又有何意义? 郑百户想起自家的困境,咬咬牙:“我相信将军的判断。” 刘副千户沉默了会儿,小心翼翼地说:“得要一个熟悉可信的向导才成。” 谢玄英道:“我想过了,无生教的信众多为失地百姓,泗水、平邑地处山间,耕地少,无生教多半未曾在此传教。我们小心行事,选父子、兄弟同行。” 吴千总在去兖州的路上很配合,现在却非常谨慎:“山路难行,恐怕马匹和人手会有损耗。” “这不是正好吗?”谢玄英平静道,“刀不磨,如何杀人?” 程丹若怀疑,鲁王牵扯进了无生教的叛乱。 这不是捕风捉影的臆测,而是根据已有的线索进行的合理推演:已知,鲁王可能十八日被掳走,太妃回府后,立即灭口近百人,不是鲁王的亲信,就是东苑侍奉的姬妾。 假如纯粹是绑架,没有道理这么做,必然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才让太妃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并且直接声称儿子死了。 瞧瞧鲁王干的事,这么天怒人怨,当娘的都忍得下,没道理被绑就大义灭亲了。 除非,鲁王想造反。 但,造反总得树立旗帜,被绑走“被”造反,怎么都很奇怪。 缺了一环。 程丹若想挖出隐藏的秘密,可惜行动受制于后院,突破口不多。思来想去,打算再试着问问小郡主。 她身上,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讯息。 注意,程丹若做出此推测的时间,恰好是谢玄英走过石门山的那日。 而石门山到兖州府,现代大约45公里左右。在古代,最多三日就能得到疑兵全军覆没的消息。 两日后。 程丹若在书房滞留了一个时辰,也没看见小郡主身边的人。毫无疑问,她已经被太妃严密控制住,严禁与她私下交谈。 她正琢磨要不要来点狠的,诈一诈太妃身边的人,答案自己撞上来了。 “女官,太妃请您过去说话。”一个脸生的宫婢低眉顺眼。 程丹若讶然:“太妃忽然传召,可是有什么事?” “东苑的梅花开了,请女官同去赏梅。”宫婢回答。 程丹若想想,道:“容我换身衣服。” 宫婢说:“太妃催得急,女官衣着无有不妥,请吧。” “也罢,难得太妃有兴致。”程丹若笑笑,将手中的书籍合上,“小雨,将这两本诗集拿回我屋里,再烫壶酒温着,我一会儿再回去。” 外头的小宫婢应下,接过她手中的诗集,毫无疑虑地走了。 程丹若戴上风帽:“走吧。” 那宫婢朝她笑了笑,在前面带路。 穿过书房旁边的月洞门,就是去往东苑的小径。程丹若不动声色地朝门口觑了一眼,守在门口的护卫,不见了。 放慢脚步,缓缓走入东苑,这里刚被翻新过,草木杂乱,墙根下有泥脚印,十分脏乱。 两个太监立在门后接应。他们都垂着头,完全不看她,只知道在见面带路。 程丹若往后瞥了眼,试探着问:“此处未做修整,乱糟糟的,不如换条路走?绕远些也无妨,别冲撞了。” 宫婢却倏地上前一步,冰凉的刀刃架住脖颈:“别废话,走。” 程丹若:“你是——” “走。”宫婢道,“敢叫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她定定神,道:“好,我不叫,有话好说。”然后微不可见地侧开,却立即被对方发觉,手下使劲,刀刃便割开皮肉,一线血珠沁出。 程丹若拧眉,却不吭声。 “很好。”宫婢说,“往前走。” 她照做。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通畅无阻地来到侧门,那里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待。 程丹若立住,声音微颤:“要杀就杀,我是绝对不会跟你们走的。” 宫婢说:“少废话,上车。” “你杀了我吧。”她面色惨白,“我绝不受辱。” 宫婢愣了愣,倏地笑起来:“别担心,我不会把你卖掉,只要你乖乖听话,晚些就放你走。” 程丹若问:“你是无生教的人?” “吾乃无生老母转世,俗名——白明月。”宫婢微微一笑,“我有话,要你带给大夏的皇帝。” 程丹若面露惊诧,朝她看了好几眼。 但白明月已经不允许她拖延,狠狠一推:“上车。” 程丹若只好爬上马车。 四周都被封死,一点光也没有。她只感觉有人扑过来,一块气味刺鼻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程丹若:“??” 这什么麻醉药,行不行?但紧跟着,她就知道不是药的问题。 对方力道太大,死死按住口鼻,吸不进氧气。 她缺氧了。 于是赶紧装作昏迷,一头栽倒。 对方又捂了会儿,确定她已经没有动静,这才松开些许,说道:“佛母,药还挺管用的。” “时间不长,必须快点离开兖州。”白明月坐进来,吩咐马夫,“快些,天黑前出城。” 116 为人质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被挟持的头几天,程丹若一直昏昏沉沉的。 不是假装昏迷,是真的有点昏。白明月懂药理,给她喂了药汁,虽然她吐掉了不少,但药灌下去肯定起作用,一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她只能努力去记感觉:马车上待了段时间,接着都是漫长的水路,耳边总是有流水的声音。 体感温度没有太多变化,显然不是往南,也没有往北。 大概率是被带去青州的老巢。 之前白明月说的话,不似作假,挟持她必有作用,但此去是否能平安归去,恐怕是个未知数。 叛军要她做的事,假如做不到,大概只有死了。 程丹若昏昏沉沉地想,要是就这么死掉,未免也太可惜,好不容易做成女官,还来不及留下点什么,就要离开吗? 但孤身入敌营,她又有多少把握保住自己的性命?能保住性命,能不能保住贞洁呢?越是底层的人,□□起女人来,更有征服般的快感。 无尽的惊惶涌来,只能拼命提醒自己。 不要悲观,不要绝望,你要振作,要救自己。 护卫发现她失踪,或许会想办法营救,可谁会真的尽心尽力呢?没人靠得住,没人会救她。 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快想办法,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又是一阵眩晕,水声“哗哗”流过耳边。 程丹若感觉到有人凑过碗,又要给她灌药。 她虚虚睁眼,低声哀求:“太难受了,我想吐——呕。”一面说,一面暗暗握拳挤压胃部,吐出酸水。 “佛母?”灌药的人征求意见。 白明月笑笑:“算了,反正已经离开兖州,她跑不了。” “多、多谢。”程丹若趴在地上,又是一阵干呕。 白明月递过一碗水给她。 程丹若赶紧接过来,结果抿一口,说不出的怪味儿,全给吐了。 “呵,京城来的就是架子大。”有人阴阳怪气。 程丹若慢慢坐起来,用力眨着眼睛,虚弱地反驳:“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急着对别人下结论。” 白明月做了一个手势,安抚住不满的下属,悠悠道:“你都失踪好几天了,也没人搜捕我们。看得出来,你确实没什么‘架子’。” 程丹若牵牵嘴角,并没有表露出太多失望。 白明月始终观察着她的脸庞,问:“你,失望吗?” 程丹若笑了:“白姑娘,护卫们不可能不找我。我奉皇命而来,代表的是天家尊严,我的命不重要,死也就死了,但不能死在你们手上。” 白明月的笑容顿时收敛,认真地打量她,眸光闪烁。 “宫里的人不在乎我的命,但我在乎。”程丹若平静地说,“我尽量配合你,前提是你不要折辱我。” 她费力地抬起胳膊,打翻了那碗奇奇怪怪的水:“不然的话,你只能再多费点心思,换一个人了。” “你比我想的聪明。”白明月出乎预料得果断,爽快地说,“好,我接受你的条件,给她倒杯茶。” 旁边的下属虽然仍有不满之色,但对她言听计从,好好倒了杯热茶来。 程丹若慢慢喝了两口,终于压住胃部的不适。 现在,轮到她观察白明月了。 这个叛军首领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鹅蛋脸孔,柳眉樱唇,生得秀丽端庄,是非常讨喜的长相。而此时,她穿着青布袄裙,头上包着蓝色帕子,仿佛一个小户人家的妻子,正打算外出买菜。 他们所处的环境是一艘渔船,一个渔夫在划桨,一个健壮的粗汉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就是之前开口嘲讽的那个人。 白明月到船舱外头待了一小会儿,进来时端来一碗饭,上头略有几片鱼肉。 “吃吧。”她说。 程丹若至少两天没有吃饭了。她没有着急吃,将热茶倒在饭里,泡软了才慢慢开始进食。 白明月开口:“你是宫里的女官,具体是做什么的?” 程丹若咽下一口饭,才说:“传旨。” 白明月问:“这不是太监做的么,怎么是你?” “因为是向王太妃传旨。”程丹若很配合,耐心解释,“向内外命妇传旨,是尚宫局司言的职责,也有慰问关切之意,这是太监不方便做的。” 旁边的粗汉嘀咕:“规矩也忒多了。” 程丹若说:“皇宫是天底下规矩最多的地方,没有规矩,怎么能显出天家至高无上的尊严呢?” 白明月笑了:“你说话倒是有趣。那我问你,皇帝的圣旨里说了什么?” 程丹若叹口气,道:“太妃年逾七十,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要多劝慰安抚。接旨时阖府俱在,你们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白明月笑笑,没敢说当时留下的眼线屁也没听懂,直接道:“谁和你们说,鲁王死了?” 程丹若怔了怔,略有不解:“丧事都办了……” 白明月的嘴角弯出讥讽的弧度:“真想不到,我们让他活着,却有人迫不及待要他去死。” 程丹若不言语。 双方初次接触,彼此都在评判观察,最好尽量乖顺少言,以免对方起疑。所以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吃饭。 恢复体力是最迫切的,倒不是说她打算逃跑,水上能跑到哪里去?纵然侥幸能够脱身,青州一带正值兵乱,一个女子孤身上路,太危险了。 一刻钟后,她终于吃掉了干硬的饭菜,略微恢复体力。 白明月拿来一卷麻绳:“不想喝药,就得把你绑起来。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在水上,你最好不要想着逃跑。” 程丹若点点头,顺从地让她把自己反绑了起来。 船舱的缝隙里吹进冷飕飕的秋风。 她蜷起身,尽量减少存在感。 深夜很快降临。 小小的渔船被一分为二,粗汉和渔夫在外头轮流划船,白明月铺了层皮子,自己睡外面,让程丹若睡在里面。 既是监视,又是保护。 程丹若微微放松,看来她确实有一定的价值,于是允许自己浅浅睡一会儿。 次日,依旧被关在船舱一整天。 唯有吃饭和方便时,白明月才会给她松绑。程丹若趁机活动手脚,以免血流不畅导致肢体坏死。 偶尔的,通过缝隙看一眼外面。 入目所及,不是蜿蜒的河水,就是大片枯黄的草叶,天际大雁南飞,很多地方已经结出薄冰,船桨戳下去有清脆的破裂声。 茂密的草丛里,总能看见野生动物冒头,皮毛黑亮,白色的芦苇上方束起一根粗壮的尾巴,“嗖”一下就不见了。 接着,听见一声尖利的呼号,不知是什么动物被咬断了喉咙,被猎手拖走当做冬日的储备粮食。 河岸有零星的血,动物们趴在河边饮水,眼神警惕。 这样荒凉又冷僻的地界,程丹若觉得,若自己独自行走在外,恐怕活不过一个晚上。 但她不可能就此放弃。 假借着小憩,她意念沉入玉石,调出平板,查看下载的离线地图。 兖州附近有两条河,一条是泗河,一条是沂河,最近总是能看到一些丘陵,显然就是往鲁中南地区前行。 目的地是哪里呢? 再一日,程丹若明显感觉到,自己进入丘陵地区了。 山更多了,河道逐渐狭窄,最后不得不弃船。 她终于被拉出暗无天日的船舱,得以呼吸新鲜空气。可白明月说:“接下来你可要受点罪了。” 程丹若看见几匹骡子,心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她被拽上一头驴子,手绑在身前,骡子牵在另一头上,被驮着往山里去。 颠簸、颠簸、颠簸。 骡子不是装备齐全的马,没有马镫和马鞍,就是直接跨坐在骡子背上,且双手被缚,不能很好地控制平衡,程丹若几乎只能趴着。 草叶割过手腕,大腿肌肉紧绷到僵硬,脸上出现了无数道口子。 程丹若狼狈至极,没一会儿,汗就湿透了鬓发,黏糊糊地搭在脸颊上。她感觉差不多了,恳求道:“能不能松开我的手?这种荒郊野岭,你让我跑,我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这两天,她表现得一直很识趣,忍耐、沉默、安静,白明月已经初步信任她是真心配合自己,见她这样狼狈,便点点头:“阿牛,给她解开。” 双手自由,终于能恢复些许平衡。 程丹若松口气,知道双方已经初步建立信任感,能够开始下一步了。 白明月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赶路无聊,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话:“你多大了?” 程丹若:“十六。” “这么小?”白明月有点诧异,又问,“你为什么进的宫?想当娘娘?” 程丹若苦笑一声,慢慢道:“这也没什么好瞒你们的,我父母被瓦剌杀了,从小寄养在亲戚家,岁数大了,说不好人家,只好进宫。” 白明月微怔,口气松动几分:“倒是个可怜人。” 程丹若笑了笑,看出她的刻意,没关系,都在演戏,遂牵牵嘴角,做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片刻后,白明月忽然说:“我们无生教的人,也都是可怜人。” “我读过书,知道要不是活不下去,老百姓不会造反。”程丹若恰当地露出一丝同情,但立场鲜明,“可是,你们既然起兵造反,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 白明月冷笑:“去年黄河秋汛,死了那么多人,官府才想起来修堤,结果白白死了好多人,这样的朝廷,能指望什么?” 程丹若欲言又止。 “今年春旱,本来就颗粒无收了,官府不开仓放粮,还要加税,你知道有多少老百姓被活活饿死吗?青州府城,我亲眼看见官兵骑马出来,驱赶逃难的百姓,有一个孩子,抱着官兵的腿求他们给口饭吃,被马蹄活活踩死。” 白明月的字字句句,深切地戳痛了程丹若。 她不必假装,表情就非常沉重。 “不造反,当时就要死,造反了,我们才能活到现在。”白明月道,“明明是朝廷的错,却说我们才是十恶不赦的反贼,你说可笑不可笑?” 程丹若沉默。 所有的农民起义,在最开始都是正义的,但接下来……可就难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我已经拿掉了膏药和护腕,今天又重新弄上了qvq 一债接一债,仿佛高利贷…… 友情提示,不要相信白明月和丹娘对彼此说的话 两个人都在演戏,有真有假,但为行文流畅,不会逐一解释:,, 117 涉山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在山里钻了几日,又开始坐船。 这次,程丹若明显感觉到进入了叛军的地盘。渔船不再隐蔽行踪,白明月换上白绫袄裙,戴上?髻,并不插戴金银,只缀几朵绒花,却有一股出尘之气。 河岸边,接应的一队叛兵都是农民打扮,双手合十:“佛母。” 白明月还礼。 “情况如何?”她问。 这群农民打扮的护军就是她的亲信,教众称之为“罗汉军”,才五百人,但忠心耿耿,是最虔诚的信徒。 “左右护法已经退到蒙阴。”首领说,“新泰只有水师,没有骑兵,京城调来的兵马都被引开了。一切都很顺利。” 白明月挑眉:“好厉害的调虎离山,是谁想的法子?” 首领道:“蒙阴有个秀才,姓唐,家里穷得很,祖产都给分了,他和老母相依为命。今年春天,老母生了大病,族里不光不肯借钱,还要他们家最后的老宅,多亏佛母施药,救他老娘一命。这次我们打下蒙阴,他老娘非要入教,只好跟咱们干了。” “种善因,得善果。”白明月低眉顺眼,“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罗汉军们跟着诵念,无比虔诚。 程丹若坐在舱里,评估着他们的战斗力。 很强。 都是青壮年的男子,干惯了活计,人高马大,手掌遍布粗茧,皮肤黝黑,满是风霜的痕迹。这是最底层的劳苦百姓,受到的剥削最重,一肚子血泪,假如他们对无生教死心塌地,将是整个叛军中最难对付的。 她调整呼吸,尽量减少存在感。 白明月和他们叙说完毕,命人将她带出船舱,塞进骡车。 首领疑惑:“这是谁?” “朝廷的人。”白明月说,“别动她,我有用。” 又是漫长的一段旅程。 程丹若默算了下,离她被绑架,已经过去七天,现在应该已经到青州地界了,目的地肯定不会太远。 她猜对了。 外头的光线逐渐减弱,夜幕降临,膀胱已经十分吃力的时候,骡车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白明月跳下车,回首看了眼安分的程丹若,笑道,“你倒真挺识相的,也罢,都到这里了,不必再藏着掖着,下来吧。” 程丹若这才掀开帘子,慢慢下来。 正值黄昏,她看到了一个无比真实的山间林寨。 比起电视剧的取景,真实的山寨更破,几乎瞧不见正儿八经的建筑,全是茅草和木头搭建的棚子,风吹过,茅草就飞掉几根,屋顶摇摇欲坠。 面黄肌瘦的百姓或是编草鞋,或是砍柴,或是打水,深秋的天气,很多人只有一件破袄子,更有甚者,只有一条裤子遮羞。 草棚里铺着一些草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在漆黑狭窄的空间共存。 简易的土灶台里,冒出没有香气的炊烟,不知道在煮什么东西,隐约像是什么植物的根茎。 程丹若沉默少时,扭头看向白明月。 白明月笑道:“咱们这儿,只有这样的条件,你可得受点苦了。” “不要总觉得除了你们,别人就没有吃过苦。”程丹若掏出怀中的帕子,里面是她摘下来的钗环,“拿去,买几件棉衣给妇孺。” 白明月没想到她有此一举,愣了愣,“噗嗤”一笑:“想送信出去?你倒是聪明得很啊。” “你想多了。”程丹若蹙起眉梢,“这是寻常物件,不是宫里的,你不放心,融了再用也一样。” 白明月瞥她眼,接过来细看。 帕子里包的就是她被绑那日戴的钗环,金簪精巧却不贵重,耳环是金镶珍珠,珠子不大,加起来最多百两银子,没什么特别的。 但她仍不放心:“这可是你说的。” “金银不过身外物。”程丹若正色道,“我是朝廷的人,却不是铁石心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冻死。” 白明月笑笑,也不说信不信,东西却收下了。 首领问:“她关哪里?” 白明月想想,道:“关我屋,我亲自看守。” 罗汉军们看看程丹若单薄的身量,再想想佛母的本事,倒是没说什么。 程丹若被押进一间比较像样的木屋,似乎是仿照佛殿造的,最宽阔的是大厅,上首是一个高台,摆着一张蒲团,两边是耳房。 她就被关进了其中一间,里头什么都没有,就两个蒲团。 那个名为阿牛的壮汉,绕到门外,不知从何处掏出两个木板,“砰砰”几下,钉死了窗户。 白明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眉眼机灵的小姑娘,手脚细细的,捧来一张新编的草席给她。 “多谢。”程丹若接过,自行铺床。 小姑娘瞅瞅她,转身又送来一条发黑的棉袄,很多地方都破损不堪,露出里面塞的稻草和芦苇絮。 程丹若头皮发麻,直觉里头有虱子,赶忙道:“你自己穿吧,我不冷。” 小姑娘撇撇嘴,抢回袄子,把门关上了。 室内顿时一片漆黑。程丹若无声叹口气,安慰自己:条件虽然差,但又是准备囚房,又是给衣裳,白明月的确没打算杀她。 可听天由命是不行的。 无论敌人的表现多么友善,都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的善良上。眼下种种,可能是演戏,可能是麻痹,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他们极有可能翻脸不认人。 生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寨里的人都听白明月的话,她是关键。 程丹若默默思量着,抱住了膝盖:山间的夜晚,可真冷啊。 程丹若路过泗水的那天,谢玄英正在翻越沂蒙山。 折兵五十余,不包括押送辎重的民夫。 就是亲军的兵卒! 他们没有死在与敌人的战场上,死在了深山老林。有人是摔下悬崖死的,有人是被毒蛇咬了,还有马摔断腿,把人颠下来,结果人折了脖子。 还有莫名其妙开始发烧,拉肚子的,上吐下泻,根本止不住。 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 虽说是翻山越岭,可并不是真的骑马翻山啊! 他们物色了两个熟悉沂蒙山的向导,是一对父子,一对兄弟,前者是货郎,后者是马夫,都较为熟悉周边的地形。 而走的山路固然陡峭,却是山民世世代代踩出来的,骡子能走,马也能,夜晚还能在村中休息。 就这样,还能莫名其妙地损失人手,亲军的实战能力可想而知。 谢玄英很庆幸,没有直接把这群人拉上战场。 他抓住机会练兵。 按编制,每个小旗管十人的队伍,每个总旗管五十人,每个百户管百人,每个副千户管五百人。加上运送粮草的民夫百人,亲兵护卫百人,总计约二千二百人的队伍。 这么多人在狭窄的山间行军,其实就是一条巨长无比的长龙,前面的望不到后面的人,一有不慎,中途有人出差池,队伍就要乱。 谢玄英要求小旗骑马在最前面,麾下九人只要跟着自己的长官即可。而百人的队伍里,百户在最前面,两个总旗一中一尾,负责自己的五十人,如有掉队,立即挥旗示意。 郑百户、刘副千户这样管五百人的军官,负责协调每日的行程安排——哪一队负责开路,哪一队断后,哪一队警戒,哪一队保护粮草,必须井井有条。 谁的工作没做好,今天最后吃饭。 与此同时,谢玄英不仅与军士同吃同住,还每天陪着最差的队伍吃剩饭。 将领解衣推食,十个里至少有七八个能够收服手下的心,剩下的是做戏太烂。而谢玄英不仅是将门之后,他还有一个别人没有的优势。 一个五大三粗的军官和众人称兄道弟,底下的人会觉得他豪爽,讲义气。一个超级无敌大美人和大家同甘共苦,下面的人会自我反省,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是夜,月明星稀,篝火微弱。 谢玄英捧着冷硬的干饼,面无表情地撕开,在水里泡软了咽。 周围鸦雀无声。 今天垫底的是负责护送粮草的队伍,军士们没留神,车坏了,没有及时听从民夫的建议修理,导致路堵了半天,全军原地耽搁半个多时辰。 谢玄英责罚护送那辆车的小旗不许吃晚饭,并提拔之前提建议的民夫,然后,大晚上的和大家一起吃冷饭。 难吃。 被罚的小旗低头罚站,不去看其他同僚责怪的眼神:你好意思吗?让美人将军吃冷饭?人干事? 小旗羞愧地恨不得钻进地缝。 一刻钟后,谢玄英终于吃完了手里的半张饼。 剩下的一半,他递给了受罚挨饿的小旗:“吃吧,下次须小心。百姓虽愚钝,却不可小瞧。” 小旗感激涕零,想推拒他的好意,但目光落到他的脸孔上,忘词了。 回神时,手里半张饼,人已经不见了。 如此数日,军队的纪律性和组织性大为上升,他们也终于自沂蒙山的缝隙中穿插而出,来到新泰的南部。沿着山脉向东直行,就是蒙阴县了。 派出斥候探路,派人潜入周边村镇询问,再令人去新泰与蒋指挥使对接。 很快,最新战况新鲜出炉。 谢玄英全猜对了! 水师来到新泰,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当县城易主之际,蒋指挥使发现有一小支骑兵护送一辆密封的马车,意图退据蒙阴。 他不是不怀疑诱饵,然而,叛军叫嚣着“鲁王在此,尔等可敢上前”,把他逼入进退两难之地。 蒋指挥使只好一面派人骚扰拖延,一面询问新泰的官吏。 县令被杀,主簿尚在。 他说,贼人占据县城的日子,确实囚禁着谁,送饭的差役听他骂人,说自己是鲁王,要他们救人。 蒋指挥使又问,城里只有一点叛军,大部队去哪里了? 主簿如实告知,说之前左右护法就率领亲信出兵了。 蒋毅做事谨慎,怕他被收买,还问了其他人,都说大部队在攻城前几天就离开了,这才让他下定决心追击。 左右护法的主力,就在蒙阴和新泰的山道里,等着他。 中计了。 118 逸待劳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假如问蒋指挥使现在的心理活动,他只能说:非常后悔。 轻敌了。 这是将领最致命的错误,再老道的将军,一旦轻敌,就有可能死掉,毕竟人都只有一条命。 但他也没有那么轻敌,至少没为了功劳就跑去自己救鲁王。 理由?怎么说呢,蒋毅觉得,上头的人不一定想鲁王活下来,葬礼都办了,但他又不确定是不是要保对方一条命,毕竟是血亲,所以犹豫一下,让部下去了。 五百人的救援小队,没能回来。 蒋毅就知道问题大了。 过一日,部下的脑袋被人送了回来。 挑衅! 蒋毅知道,哪怕前面是火坑,自己都得往下跳了。不然事情传回京城,他龟缩在城里什么都不做,皇帝不给他撤职是不可能的。 再说,他还是有一点轻敌的。 此时此刻,仍然没想到,埋伏部下的有可能是马贼的骑兵,还在琢磨是不是无生教的主力部队。 没办法,他们占据地利之便,只要埋伏得好,不需要骑兵也能将五百人的小队全灭。 蒋毅没有选择,也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大意,所以,他选择出兵。 他还是有点本事,选择绕开最狭窄的一段山路,略微拐个弯,斜插进山里。这样不仅不会被堵个正着,还能打散敌方部署——山间行军,大家都是狭长的一条队伍,一冲就散。 叛军乌合之众,比纪律性,那还是得看官兵。 然后,他就被拖进了胶着的战局。 是,叛军都是一群没有受过训练的马贼、农民和纤夫——山东有运河,养出了一大批干体力活的脚夫苦力,个个都是精壮的汉子,但他们都和朝廷有仇。 交不完的苛捐杂税,被差役官兵驱赶殴打,家人饿得奄奄一息,官府却不肯开仓放粮,任由他们目睹着亲人惨死。 是无生教救了他们。 无生教说,死去的人都去了真空家乡,那里没有饥饿、寒冷、病痛,大家最终会和所有亲人相逢,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他们不怕死。 他们只想复仇。 信念是战争中最可怕的武器。 仇恨让他们爆发出惊人的战力,不知疲倦地朝官兵涌了过去。官兵受过训练,以一挡三,那又如何? 叛军愿意付出两个人的生命,让第三个人捅穿士兵的喉咙。 蒋毅的部队被完全拖住了。 他十分愤怒,他妈老子带的官兵还不如一群叛兵?但又有些焦急,拼命思索破敌之策。 可惜的是,冷兵器的战场上,所有的计谋都是在开战前完成的。 两军对垒之际,拼的就是性命,不是指挥。 蒋毅只能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砍人,鼓舞士气。 一个多时辰后。 人疲马乏。 效果也十分显著,叛军至少废了两千人,他们终于开始退兵了。 往东退,准备进入蒙阴,据城而守。 蒋毅心想:麻烦大了。 荒山野岭打仗不容易,可攻城更难啊。 可就正当他焦头烂额的时候,援兵来了。 时机卡得刚刚好,敌人恨意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巨大的伤亡让他们生出怯意,武器坏了,马也奔不动了,首领已经带头后撤,队形散乱,战意消退,人人都想着逃离。 天时地利人和,这算得上一个无比精准的时机。 谢玄英的人马是今天上午过来的,中途还休整吃了顿午饭,养足精神。他就在远处的山岗上,眺望前面的战场。 倒不是有意不驰援,没有立即出兵,主要是他拿不准该干什么。 截击?冲锋?声东击西?敲虎震山?他脑子里掠过兵法的无数个要点,却完全没有思路。 换做别人,现在说不定已经慌了,自我怀疑:我是不是没有领兵打仗的天赋?我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我是不是完了? 但谢玄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不是时候。 所以,他选择等。 等到两方人马都累了、疲了、残了,等到敌军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计划成功,等到己方吃饱喝足,恢复体力,时机到了。 “出发。”他简明扼要地下令。 接下来,事情就变得十分简单。 势、如、破、竹。 蒋毅打叛军的时候,就好像刀尖插进麦芽糖,黏糊费力,怎么搅都脱不出身,但轮到谢玄英,麦芽糖已经干了,变脆了,他的刀伸过去一碾,全都碎成渣渣末。 而且,谢玄英这次用的不再是装饰性的佩剑,是更趁手的御林军大刀,刃长三英尺六英寸五分,以当下最好的锻造之法锤炼而成,坚硬锋利。 他再也不会犯刀捅进胸口,却被肋骨卡住的错误了。 刀刃割过血肉之躯的刹那,只有一丝血线飙出,不是在脖颈,就是后颈,随后才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平心而论,这不是战场的正常打法。 人山人海中的厮杀,一向是最粗暴简单的,一刀下去,血肉横飞,骨头连着皮一块削没,或者是直接桶烂肚肠,粗暴简单地剥夺一个人的行动能力。 这才是猛将。 谢玄英的刀法过于消耗精力了,必须时时刻刻集中精神,才能做到这样的简明利落。可他这么做,除却经验不足,亦是本能为之。 把一个人劈成两半需要的体力,远远大于割开一个人的喉咙。 他没有经历过疲乏死战,却在见到疲军的时候,下意识地节约起了体能。 溃兵倒下了,一个接一个,毫无还手之力。 照理说,谢玄英 应该感觉到兴奋,跟着他的部将就已经兴奋起来,眼睛渐渐充斥血丝,热血沸腾,好像已经看到功名利禄朝自己招手。 至此,刀已经不再是刀,变成了铁锤,狠狠击打着干硬的糖块,看着碎末朝天飞溅,碾碎一切。 可活人是麦芽糖吗? 不是。 谢玄英看着他们的脸庞,恐惧的表情定格在脸上,鲜血溅开,失去躯壳兜揽的内脏掉落在地,被马蹄踩进泥泞。 还有人在崩溃地逃散,根本不看方向,一头扎进了包围圈,很快被几刀捅死,瘫软在路边。 远处谁在尖叫,有人跪下了,被路过的骑兵割去头颅。 当然,也有人一直到死,都用仇恨的眼神盯着他。 谢玄英顿住,割断了那个人的喉咙。然后,慢慢勒马减速,任由身后的部下超过自己,冲入人流中,继续收割。 李伯武见他停下,也跟着减速:“公子?” 谢玄英眯眼,看向最后方的一个将官。他穿着甲胄,一看就知道是个有点地位的家伙。 评估了一下距离,谢玄英抽出马侧的羽箭,双腿轻夹马腹,黑色的骏马就好像知道他的心意,调整呼吸,重新朝着厮杀的人海冲了过去。 李伯武吓一跳,赶忙跟上护持。 依仗着护卫们的勇猛,谢玄英没有看流到身边的敌人,只专心盯着前面策马飞驰的主将。 挽弓,搭箭,拉弦。 李伯武明白了他的打算,后背登时汗出不止——不是年少轻狂,自持勇武,真不敢这么做。 然而,他并没有开口阻止。 谢玄英也完全没想过自己办不到。出身于勋贵之家,哪怕父亲不看好,也不会让他成为一个手不能提肩部能抗的废物。 他的老师是靖海侯府的老人,精通箭术,前三年,每一天都要拉弓几千次,以此锻炼臂力与手感。 后来,皇帝教场围猎,带他同去,见他射箭像模像样,十分上心,亲自指了身边的将官教他马术。 哪怕射箭,射的都是柳枝、大雁,哪怕骑马,为的不过是马球、走解,但这终究是一门技艺。 他知道该怎么样射中一直会飞的麻雀,也知道双手脱缰,该如何以腿部的动作驰骋马上。 瞄准。 松弦。 羽箭飞驰而出,划过部下的偷窥,掠过叛军的脑袋,最后,精准无误地穿透了地方将领的马。 第一箭,只能射马。 他的臂力不够强,拉不动十石弓,箭的力度没法穿透甲胄。 但将领因为马受伤,不慎跌落,下意识地扭头往后看,似乎想要寻找射箭之人的身份。 谢玄英等的就是他扭头的这一刻。 松弦,第二箭紧随其上。 对方穿着卫所配备的铠甲,胸前后背都被精铁锻造的叶片保护,头戴铁盔,寻常箭矢扎进去,也伤不到肺腑。 他的选择只有一个。 “噗嗤”,羽箭来得太快太巧妙,左护法完全没想到,自己扭头的瞬间,箭就已经在路上了。 眼球聚焦所花费的几秒钟,断绝了他的生路。 箭头扎进眼眶,直透后脑勺。 速度太快,左护法感觉不到疼痛,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那是什么东西? 没有想出答案,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远处,右护法目睹了这一幕,心里先是一凉,随后反而一喜。 “快撤!!”他扯着嗓子说,“进城,进城!” 只要进城,计划就成功了。 “鲁王在我手上。”右护法一边跑,一边喊,“我死他也死,放我回去,我们可以谈!” 天地良心,这绝对不是缓兵之计,也没有分毫骗人的意思。 事实上,今天的埋伏为的不是痛歼官军,是谈判前的秀肌肉。 谁他妈想和无生教造反到底啊! 做了这么多年的马贼,他们所求的只有一个:招安,当官。 最好是当大官! 李伯武看向谢玄英,以目示意。 谢玄英:“追。” 半个时辰后。 右护法被逼到绝境,改口了:“我投降,别杀我,我知道无生教的老巢在哪里。” “我只需要一个向导。”谢玄英抖落刀上的鲜血,口气平静,“你们之中,只能活一个。” 仅剩的十余个叛军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里的刀。 开玩笑,他们又不是无生教的教众,一点都不信什么“真空家乡”,只相信弱肉强食。 一刻钟后。 亲手砍死了同伴的右护法丢掉刀,问:“现在,我可以活下来了吧?” “绑了他。”谢玄英道,“鲁王在哪里?” 右护法老实说:“罗汉军把人接到教庭去了。” “你们挟持的那个?” “是假的,但是没有我,你们绝对找不到教廷在哪里。”右护法说,“无生教根本不在任何一个县,他们在山里!” 想想,又死马当活马医地说:“对了,昨天刚得到的消息,佛母又挟持了一个人质,好像是王府还是什么地方当官的一女的。” 谢玄英收刀的动作一顿,缓缓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王府,当官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帅了一章,发现老婆没了…… 还债我都记着的,这章没有丹娘,就今天加 这样下一章你们就能看到女主了-0-:,, 119 巧试探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深夜,屋子里冷冰冰的,时不时能听见山里的嚎声。 程丹若不知道那是不是狼嚎,反正她根本没有办法入睡,蜷身缩在墙角,双手抱在胸口,隔着袍子按压藏在怀里的匕首。 她刚被灌药时,人还清醒,趁着马车昏暗,提前将匕首藏了起来。 白明月急着赶路,没有马上搜身,后来上船才搜了一遍,但重点关注怀里和袖中的物什,荷包香囊都被捏过,其他地方只是简单拍拍,忽视了蜷起的双腿。 匕首就这么藏了起来,被她贴身放置。 现在,只有这把冰凉的武器,能够带给她些许安全感。 一夜混沌过去,第二天,昨天的小姑娘过来,端给她一碗清粥,当然不可能是白米熬的,是没脱壳的小麦煮的,还加了一点野菜,糊塌塌的,看着就倒胃口。 程丹若没说什么,接过来慢慢抿。 外头逐渐喧闹。 她发现门没有上锁,迟疑了会儿,推门出去。外头艳阳高照,人们脚步匆忙,或是推着车,或是扛着木头,行色匆匆。 他们在修寨子。 要在这里和官兵正面对抗吗? 程丹若评估着现场,眉梢微蹙。 “喂,你不要乱走。”阿牛跑过来,喝止她,“不然把你绑回去。” 她点点头,正要回去。他又叫住了她:“佛母让你过去,你跟我过来。” 程丹若不明所以,但没说什么,马上跟过去。 阿牛抬起的粗胳膊就放下了,改为挠头。他不喜欢这个朝廷的女官,虽然迄今为止他都没搞清楚,朝廷居然有女人在做官,但就是不喜欢。 不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心里也没有最初那么反感了。 佛母说:“看得出来,这个女官是个好人。” 他说:“朝廷都是坏人。” “她是个好人,她同情我们。”佛母说,“我们要争取她,这很重要。” 阿牛不明白佛母的意思,却胜在听话。他没有粗暴地去推搡她,只是在后面盯着她的背,如果她想跑,他就冲过去打晕她,把她丢到柴房。 然而,程丹若表现得十分顺从。 她慢慢走到了寨里最大的空地上,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信徒,大家席地而坐,憧憬地看向最前方。 两边的草丛里飘出白烟,是燃烧香草的烟气,淡淡的清香。 白明月手持莲花禅杖,走到前面,盘腿坐于蒲团之上。 “拜见佛母。”他们合十拜倒。 她声音轻柔曼妙:“诸位兄弟姐妹请起。” 大家这才直起腰身。 白明月开始传道,念经文:“昼夜烦恼,梦中痛哭,惊动虚空老真空……” 她念一句,百姓就跟着念一句,念完一个段落,她便解释个中意思:“大家所受的种种苦难,如亲人病死,如失田毁地,皆传至虚空,无生老母于虚空之中,知道了我们正在经历苦难,心中生出怜悯,于是降生于此,发大慈悲……” 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满眼含泪。 程丹若垂眼听着,既不愤怒,也不辩驳,好像只是来围观的路人。 心却一点点冷下去。 白明月告诉百姓,你们受的苦,神已经听见了,神要我降生在这里,帮 助大家结束苦难,但要怎么结束呢?不是去种田,田已经被夺走了,不是去垦荒,开垦的田地依旧会被夺走,我们要报复,要杀掉地主报仇,要杀掉贪官污吏,我们这么惨,全都是他们的错。 不要害怕死亡,我们的亲人就在极乐天国的无生乡,死亡只是另一个开始,我们会在那里与亲人重逢,过上新的生活。 一言以蔽之:煽动仇恨,凝聚士气。 这会导致什么结果? 百姓会不顾一切为死去的亲人复仇,直到死亡。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无生教只是在利用他们,根本没有真实地为百姓考虑,为他们争取利益。 这场农民起义才几月,就已经变质。 程丹若觉得,自己猜到白明月想干什么了。 传道持续的时间不长,最多半小时,可能只有二十分钟。讲完一小截之后,教众们的情绪平稳了,大家各归各位,继续干活。 阿牛赶程丹若离开。 她顺从地迈出脚,却一反平时的沉默,开口道:“你们让百姓仇恨朝廷,将来他们怎么办?” 阿牛粗声粗气地说:“你懂个屁。” “山里没有田,你们吃的粮食从哪里来?靠买吗?还是靠抢?”程丹若问,“就算圈地自立,也得有饭吃吧。” 阿牛只听懂了一半,愤怒地吼她:“你懂个屁,现在关心我们没饭吃了?以前怎么不说?饿死了这么多人,才想起来我们有没有饭吃?呸!” 他体格高大又凶神恶煞,程丹若自然忌惮,默默后退两步,不同他争执。 “阿牛。”白明月及时赶到,叫住他,“你去前头帮忙,这边不用你了。” 阿牛还是很生气,但他没有反驳,像一条养熟的土狗,喷了两口气,就气咻咻地走开了。 白明月微微笑:“阿牛性子直,人其实不坏。” 程丹若看出来了,白明月在扮演“拯救者”的角色,但假作不知,露出一丝明显放松的表情,勉强道:“或许吧。” “你不用担心,粮食很快就有了。”白明月说,“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争取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程丹若叹气:“白姑娘,你们打不过官兵的。” “这要打了才知道。” “不用打也知道。”程丹若恳切地说,“官兵有多少人?光京城就有数万大军,别说其他省了,你们打得赢一次两次,不可能永远赢下去——山东的兵不多,是因为朝廷忙着抗倭,腾出手来,三万大军轻轻松松就过来了。” 白明月说:“你是想劝我投降吗?” 程丹若佯装无知:“我经历过战争,我知道打起仗来有多可怕,很多人会死。如果能够不死人,为什么非要打个你死我活呢?” “你也太天真了。”白明月笑笑,语气陡然冰冷,“如果我们不造反,朝廷会把我们当盘菜?是我们起义了,打赢了,朝廷才知道我们没饭吃,我们受了多大的罪。” 她斜过一眼,杀气腾腾:“不打仗,死的人只会更多。” 程丹若张张嘴,又闭上,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 秋风萧瑟,枯叶纷飞。 两人沉默了会儿,程丹若才艰难地说:“但不能一直打仗,百姓需要生活。” 白明月也在演,眼神微动,好像闪过粼粼波光,眉毛自然得蹙起,整个人一下 子脱离了“佛母”的气质,变得无奈又心酸。 “没有人想一直打仗。”白明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造反吗?” 戏肉来了。 程丹若想着,真心实意地说:“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想造反?” “你是一个好人。”白明月淡淡笑了笑,“你同情我们,所以,我愿意把真相说给你听。” 真相是什么呢? 一个披了皮的迷信故事。 “我幼时体弱多病,幸遇一游方僧人,说我命格特殊,亲缘浅薄,在俗世不能久活,便渡我出家。” 程丹若:“……”这开头好耳熟。 “我自幼在佛庵长大,吃斋念佛,研读经文,后随师父外出,于兖州化缘,谁想遇见了今世要历的劫。” 程丹若拧眉,心生不祥之感。 但白明月的讲述很平静,好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而她已超然物外。 “他将我掳去,强占了我,我本欲速死,却于夜间大梦,道我前世为佛母三千分-身之一,因杀气太重,不能合道,必须受三世轮回之苦,方可得道。鲁王便是我今生的劫难。” 程丹若倏地抬头,满脸震惊。 白明月说:“不受红尘之苦,不可得道成佛,我只好忍受一切,当做历练。谁想天有不测风云,山东先经洪灾,又逢干旱,民不聊生,佛母不忍,托梦于我,命我渡百姓于苦海。” 说到这里,她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佛祖能割肉喂鹰,我又为何不能为救世人而造杀孽?若有业报,可尽数报予我一人之身,纵有十世轮回之苦,我亦心甘情愿。” 程丹若心念电转。 故事的开头,可信性存疑,她读书认字,可能真的出过家,但别忘了,普通女子不能无故出家,朝廷不给发度牒。 以她的戏法手段看,江湖骗子的可能性更高,大概率属于三姑之一。但被鲁王侵犯的事,应该是真的,她的口气太平静了,不像前头的内容,感情充沛,抒情得当,就差一咏三叹。 只此一事,便足够让程丹若同情她。 所以,她很安静地听着,充当一个被蒙蔽的观众,只适时疑惑:“真的吗?” 白明月镇定道:“你不信我有此心?” 程丹若说:“你口口声声说是佛祖点化,可我并没有瞧出什么稀奇的。” 像是早就有所预料,白明月微微一笑:“这有何难?” 她随手拾起地上的枯树枝,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捻过,枯枝便忽的燃起火星。秋季天干物燥,火苗窜高,掠过程丹若的面庞。 白明月轻声浅笑,五指飞快拢过,下一刻,枯枝便成了一枝野菊花。 “你……”程丹若组织语句,好像不可置信,“真的会法术?” “转世为人,只剩下这些小把戏了。”白明月叹道,“若在前生,我宁可消去一身法力,也要替他们复活死去的亲人。” 程丹若沉默。 片刻后,问她,“你想做什么?” 又是装神弄鬼,又是卖惨,无非是想博取她的同情。她同情了,也该说出最重要的部分了。 “唉,造化弄人,我起兵之际,方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白明月抛出惊雷,双目紧紧锁定她,“女人为母则 强,事已至此,我不得不为他做打算。” 程丹若顿了顿,笃定地说:“你想招安。” 白明月也笑了,图穷匕见:“你若能帮我做成此事,难道不是大功一件?” 空气绷成无形之弦,几欲断裂。 谁也不能率先开口说话,两个女人审视着彼此,判断着迄今为止,对方有几分做戏,又有几分真话。 良久,程丹若才出声。 “你说得对,事成对你我都有好处,我可以帮你。但是,”她一针见血,“除了你,其他人怎么想?” 而白明月毫不犹豫地说:“所有人都想被招抚,但只有一个人能成功。”/p:,, 120 盼招安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叛贼想被招安,正常吗?太正常了! 不夸张地说,由匪变官,是绝大多数叛贼的最终目标。 造反,一开始可能是因为愤怒,也可能是因为活不下去了,但只要头领们得到了钱财和权力,他们就会迅速被腐化,渴望更安定的生活。 郑芝龙在海上何等威风,最后也投降朝廷,混了一个爵位。 所以,无生教虽然只打下几个县城,但因为昌平侯忙于抗倭,没空抽兵,让他们短暂地获得了发展的空间,他们就毫不意外地膨胀了。 每个人都想被招安,可草莽如马贼之徒,也晓得朝廷没那么好说话。 想反就反,反完了还给你官做,真要如此,天底下都是揭竿而起的反贼了。 最多只有一个。 左右护法是想被招安的,他们压根不信什么无生教,做护法也只是为了搭上这次造反的顺风车。 现在,到抛下队友自己飞升的时候了。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和朝廷打,打到朝廷再一次失败,他们就会派人招安,然后就把无生教卖掉,自己做官。 这个思路很草莽,但打赢再谈判的方向,非、常、正、确。 假如他们此计能够成功,顺利退据蒙阴,而蒋指挥使失利,又觉得打不下来严防死守的县城,大概率会考虑利诱之,挑拨两人互斗。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蒋指挥使没有料到,蒙阴有个穷困而有才的唐秀才,为了老母,不得不从贼。左右护法也绝对想不到,消息中那个“侯爷的儿子从来没有打过仗就是来蹭功劳的小将军”,既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莽夫,也不是胆小如鼠的懦夫。 他判断局势,翻山越岭,抢在最好的时间,出现在了最正确的地点。 “大人神机妙算。”右护法十分自觉,已经开始拍马屁,“小人望尘莫及。” 谢玄英面无表情:“说说无生教。” 右护法知道招安已是泡影,争取戴罪立功,保住脑袋,积极表现:“无生教的那个老娘们,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叛军的队伍是三股人马捏成的。 无生教最早起义,人数最多,但都是农民、苦力、脚夫,优点是士气高,不怕死不怕苦,就想报复朝廷,缺点是他们都没有打过仗,甚至不会骑马。 左右护法是流窜数年的马贼,有人手,有马匹,有经验,可人不多,单独不能成事。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伙人,更不是一路人。 左右护法扯了无生教的大旗,近几月忙着烧杀抢掠,攒下不菲的家底,就等着洗白上岸做富家翁了。 但无生教不一样。 “那个老娘们有点奇怪,神神道道的。”右护法回忆说,“她带人进山,说要建教廷。” 谢玄英问:“鲁王是怎么回事?女官又是怎么回事?” 右护法绷紧头皮,乡音都冒出来了:“俺不清楚,人就从蒙阴过了个道儿。” “谁从蒙阴过了?”他逼问。 右护法:“那个王爷!” “女官呢?” “没见着,听说的。”右护法老实说,“估摸着在山里呢。” 谢玄英拧起眉。 事情棘手了。 依他本心,当然应该马上救人,如果能解决白明月,剩下的人不足为虑,但如果白明月不在山里呢?蒙阴就在门口,不打了? “教廷在哪里?”他问。 右护法说:“升仙台。” 谢玄英已经把这一带的地图刻进了脑子里,他一说,就知道是在哪里。 “李护卫,你去找指挥使。”他说,“没什么问题的话,今天就把蒙阴打下来。” 李伯武去了,片刻后,回禀说:“指挥使说随大人的心意。” 旁边的郑百户十分敏锐,瞥了眼谢玄英。刚打过一仗就任由他打下一次,这是巴不得他犯错,削弱自己的过失? 谁知谢玄英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好,整兵准备。” 此时天色已暗,哪怕骑着马,到蒙阴县肯定也已经入夜。 吴千总委婉暗示:“大人可有妙计?”没有的话,要不明天? 谢玄英:“要什么妙计?” 郑百户:“强攻吗?” “不用。”谢玄英看向右护法,“找一群人,脱甲。” 大家就懂了。 天黑好啊,看不清人,只要有一队夹着右护法的杂兵冲过去,叫开城门即可。 当然,在此之前得骗一骗右护法。 谢玄英说:“白明月死,你可为百户。” 这官有点低,但形势比人强,右护法想想,自己现在为阶下囚,给个低点的官才正常,给高了,他还怕人家卸磨杀驴呢。 遂同意,不伦不类地抱拳:“小的明白。” 有他全力配合,叫开门不费吹灰之力。 城门开了,里面的残余部队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被冲锋在前的官兵绞杀。右护法随即指认了县衙里的一名无生教信徒,说是三大坛主之一。 这人立刻被砍了脑袋,悬挂在城头震慑叛军。 天亮时分,蒙阴县收复。 程丹若不知道左右护法已经出局了。她和白明月漫步在枯黄的山坡上,在空旷的地方密谈。 “打下的几个县,都是保不住的。”白明月巧舌如簧,“你别以为我心里没把教众当回事,这里苦是苦,可只要和谈能成,他们都能保全性命。” 程丹若抓重点:“你认为,他们会先打县城?” 白明月哂笑:“丢了城,在你们皇帝眼里才是事,多几个贼寇,能算什么?山东境内大大小小的匪帮可不算少,也没见朝廷死活要剿啊。” 说得太对了。 要是无生教没夺城,钻进山里发展,朝廷估计都注意不到他们,地方官也不会给自找麻烦,主动说地盘上出现了反贼。 所以,收复失地后,朝廷就不一定会舍得付出大代价,只为攻打一个山寨。 白明月觉得,自己的招安计划还是比较靠谱的。 尤其是,她有一个皇家血脉的儿子。 “鲁王有三个儿子,老大被他杀了,老二老小也死得早。”白明月冷酷地说,“我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程丹若问:“东苑的十八个女人是怎么死的?” 白明月道:“我没有杀无关紧要的人,那小丫头我也没动她。” 头顶飘过一片阴云,好像要下雨了。 程丹若闭上眼,仔细感受着湿润的微风,刺人的寒意让人清醒:“如果其他人提前投降呢?” “他们肯定会投降的。”白明月说,“但他们投降了也没用。” “为什么?” “你们的皇帝,会接受一个杀死藩王的贼寇吗?” 程丹若顿住脚步。 白明月的唇角勾起:“你不会以为,我会让他活着吧?” “说实话,”程丹若道,“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蒙阴县。 县衙的后院,有一口枯井,井里浮上一具尸体。 谢玄英只睡了半个时辰,就被手下叫了起来。他匆匆用冷水洗过脸,到后院去认尸体。 之所以要他亲自确认,主要是因为其他人不熟悉鲁王。 谢玄英就不一样了,很久以前,他见过。 被浸泡一夜的尸体已经开始发白,双手皮肤剥脱,看着大了一圈,脸皮也有些发胀,好在眉眼还算清楚。 谢玄英拧眉看了好一会儿,确认是鲁王没错。 他暗松口气,又觉异常:“怎么会在这里?谁发现的?” “打更的人回来,路过瞧见的。” “查。” 谢玄英吩咐一声,忙起更重要的事:整顿军队,安抚民众。他以为做得不晚,谁知道还是迟了。 仅仅一早上,就有人犯事,他们借搜查无生教众为由,抢夺财货,甚至淫-辱良家妇女。 “夺人家财的,打十军棍,归还财物,淫-辱妇女的,绑到县衙门口。” 护卫们不知道他的意图,只好先照办。 谢玄英又找来侥幸未死的主簿,命他暂且统管琐事,尤其平抑米价,不准米商囤货不卖,违者当做无生教叛贼处斩。 然后,他拿起佩刀,走到县衙门口,一句话都没说,在指指点点的百姓面前,干脆利落地把被绑的小旗砍了。 头颅滚地,脸上犹且保持着迷茫之色,全然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死了。 “淫辱妇女者,死。”谢玄英平静地说,“有谁不信的,尽管试试,看我敢不敢杀。” 闻讯而来的几个将官,闭嘴了。 虽然官兵抢劫是常见操作,不然怎么有“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一说呢?昨天连胜两场,正是振奋军心的时候,现在杀人,未免叫人心凉。 但谢玄英砍得太快,完全没有审判警示的意思,反而让他们无话可说。 帝王亲军又如何? 这上上下下,包括吴千总,都不敢打包票,觉得谢玄英不敢杀自己。 县衙门口一滩鲜血。 谢玄英抬眼,看向立在不远处的几个手下。 郑百户反应最快,立刻说:“谨遵将军之令。”然后掉头就跑,飞快跑去整顿下属了。 抢是肯定抢了的,只希望亲军的人下限不要太低,没有第二个□□妇女的。谁手下有这样的人,谁在长官面前的前途,就悬了。 刘副千户也跟着反应过来:“属下明白。” 他也揍人去了。 吴千总……吴千总犹豫了一下,考虑昨天送到手上的钱要不要退。他的手下比较懂事,好处到手,先分给长官一大份。 想了想,他决定昧下。 打仗除了为官,就是为钱嘛。 “将军。”吴千总若无其事地上前,“已经查明白了,人是无生教杀的,说是奉左右护法之命,一旦城破,就杀死鲁王,为万千教众报仇雪恨。” “知道了。”谢玄英收回佩刀,刀刃擦过鞘,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响音。 吴千总问:“人怎么处理?” “先留着。”谢玄英说,“吴千总。” “属下在。” “昨夜破城,你一马当先,劳苦功高。”他慢慢道,“此刀锋利,赠你如何?” 吴千总愣住,霎时间,后背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白毛汗。 ,:,, 121 脱身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攻打蒙阴,不可谓不及时。 然而,无生教的群众基础着实不错,有不少百姓和唐秀才之母一样,受过无生教的恩惠,因此偷藏了教众,让他们得以避过官兵的搜查,逃回山寨。 左右护法大败的消息,也随之传进白明月的耳中。她喜上眉梢,加紧让信众修建山寨,又从青州几县运来冬粮与兵器,不断完善大本营。 这一切,她都没有瞒着程丹若。 破旧的寨子没有多建房屋,却建起了一道道防御工事,有箭楼,有壁垒,还有一大片陷阱和拒马。 程丹若没有军事经验,看不出优劣,可乍看上去,确实挺唬人的。 她猜测,白明月大概打算等战事胶着之际,派她去和官兵和谈。 若是如此,性命无忧。 可事情真的有这么顺利吗? 左右护法死了,却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那个教主,去哪儿了? 是夜。 屋外狂风呼号,秋雨淅沥,程丹若裹紧衣裳,手握匕首,蜷卧在草席上,看似在睡觉,其实耳朵始终贴紧地面,分辨着各种声音。 地板颤动,传来有别于老鼠虫蚁的声音。 是人的脚步声。 她立时惊醒,但身体一动不动,保持原有的平稳呼吸,偶尔转动眼珠,做出睡梦之状。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有人立在门后,无声无息地观察着她。 足足一刻钟,程丹若都维持着原样,身体放松,呼吸平稳。 门关上了。 隐约响起人声,是谁在说话。但两间耳房间隔了大厅,声音压得又低,根本听不清楚内容。 程丹若轻轻呼出口气,摸出听诊器,借头发的遮掩,扣在了门板上。 声音被放大,断断续续,勉强能够分辨。 白明月:“你怎么突然来了?” 对方说:“大事不妙。” 白明月:“噢?” 对方道:“左右护法都完蛋了。” 白明月:“这不是早晚的事?” 对方说:“我们少了五千兵马。” 白明月:“朝廷出兵多少?” 对方回:“说是一万。” 白明月:“我们有三万,还占着山寨,你怕打不赢?” 对方说:“打赢了又怎么样?当初造反是没办法,现在总要为将来考虑,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当山贼!” 白明月没有说话。 对方焦急起来,劝说她:“月娥,该收手了,不然咱们都没有好下场。” 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 寒风挤进缝隙,“呜呜咽咽”像是鬼哭,听得人寒毛直竖。 白明月终于开口:“你想怎么样?” “关键还在水生身上。”对方早有盘算,不假思索地说,“他是鲁王的儿子,他不能不认。” 白明月:“鲁王被两位护法杀了。” 对方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他们偷绑了人,估计是想做人质,结果把人弄死了。”白明月道,“不过,我已经让他写下一封信,承认水生的身世,还有他的手印和印鉴。再不行,就滴血认亲。” 对方松口气:“那就好。” 他想想,心生一计:“既然这样,干脆一 不做二不休,把锅全扣他头上去,死人没办法狡辩,只要我们咬死是他主导的,咱们是弃暗投明,再让水生继承他的王位,你以后就是王妃娘娘了。” 听及此处,程丹若不由怀疑自己的耳朵。 让鲁王背了锅,他的儿子还能继承王位?你们对皇帝是有多大的误解? 白明月还佯装意动:“这倒也是个办法……可你怎么办?” 后半句透出明显的关切之意,让对方的语调变得柔和:“傻女人,王府里就剩一个老太婆,等她死了,就是你最大,到时候我们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赌咒发誓:“你放心,水生就和我亲生儿子一样,我绝不害他。” 程丹若明白了,这是白明月的情夫。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话就外道了,如果我连你都不信,还能信谁?”白明月嗓音轻柔,与之前表现出来的精明果决大不相同,“水生还好吧?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程丹若恍然。 “能吃能睡,好着呢。”情夫道,“你说,干不干?” 白明月想了好一会儿,方才道:“这事不能主动说,得让他们自己发现。以官兵的做事风格,他们不敢随便动我们,肯定要请示上头。这点时间,够我们铺后路的了。咱们要以防万一,倘若他们不认,我们还能带水生脱身。” 情夫深觉有理:“你想得周全,得做两手准备。” 他试探着问:“咱们弄艘船,不行就跑,怎么样?” “跑去哪里?” “辽东,不行就去高丽、东瀛,只要有钱,怕什么?”情夫说,“但我手头的人不够,把你的人借我几个。” 白明月说:“你傻啊,我们跑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钱怎么分?” “这……”情夫犹豫片刻,“也行吧。但我得亲自去才行。” “水生怎么办?”白明月问,“他得留在附近,官兵肯定要验人,” 情夫犹豫了一下,说:“孩子还是交给你,不然他们以为我们随便抱一个糊弄就麻烦了。” “我事情多,哪里照顾得过来。”白明月说,“让罗汉军去备船,你留在这里帮我照看。” 情夫说:“我不信他们。你敢保证他们就不会出卖你?” “这……” “听我的。” 白明月叹口气,退步了:“只能这样了,除了你,我谁都不信。”窸窸窣窣,盖子打开的声音,“这是我从鲁王府带走的宝贝,你替我保管,别弄丢了。” 情夫问:“这值多少钱啊?” “钱?这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她笑,“就这颗东珠,至少一千两。” 一阵静默。 过会儿,情夫才说:“放心,我会好好替你保管的。” “都交给你了。我会派人送信,故意被官兵发现,为你争取时间。”她说,“去辽东的话,你就去益都,那里是我们老家,地头熟,跑起来也方便。” 情夫一口应下:“好。” “天一亮,你就走,别让教众发现。”白明月叮嘱,“让两个坛主上点心,别让官兵把县夺回去。” “他们积极着呢,一个娶了县太爷的女儿做妾,一个占了百来亩田,肥肉吃到嘴里头,谁肯吐出来?”情夫搂过她,“时候还早……” “大 冷天的。”白明月笑道,“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急什么?” 情夫说:“这不是想你了么?” “得啦,现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还是大事要紧。”白明月说。 情夫也没坚持,试探道:“那我现在就走?你留不留我?” “我留你,你就肯留?” “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 两人你来我往,好一番“郎情妾意”,可肚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 翌日,天色阴沉,雨珠连绵,本该是压抑的日子,山寨里却热火朝天。 程丹若和看守她的小姑娘一起做针线,打听问:“怎么人越来越多了?” 小姑娘被叮嘱过,知道什么可以说,得意道:“这都是坛主送来的信众,大家都觉得,跟着我们才有好日子过。” “你们很信白姑娘。” “是佛母。”小姑娘皱眉纠正,“佛母法力无边,一定会让大家好起来的。” “她确实了不得。”程丹若附和着,默默估算山寨里的人数。 她来的时候,这里大约千人不到,人太多也养不起。后面,陆陆续续来过好几批人,不是带着粮草,就是带着冬衣,大概也有千余人。 再加上近些日子的,至少有三千余人。 又两日,山上来了一批老弱妇孺,粗汉阿牛管其中一个老妇叫“娘”,小姑娘拉着一对老夫妻叫“爹娘”。 他们是罗汉军的亲属。 当天夜里,白明月将一个婴孩交到她手上。 “此乃鲁王之子。”她笑问,“像不像?” 程丹若不接:“为何给我?不怕我害了他?” 白明月却神色自若:“你忠于朝廷,怕是不敢害天家的人,指不定还要保他活命呢。” 程丹若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有此子,为何还要造反?” “是。”程丹若好奇,她打算怎么编。 白明月叹息一声,幽幽道:“教众信奉我,认我为‘佛母’,以为我法力通天,可他们不知道,我是受制于人啊。” 程丹若:“你是说左右护法?我听说他们原是马贼,颇为厉害。” “区区响马,能奈我何?”白明月道,“是我兄长。” 程丹若:“……” “你应该知道,无生教除了我,还有一个教主。”她说,“我手下只有五百罗汉军,他却有五千人。这两日上山的老弱妇孺,说是充实教廷的教众,其实都是他不要的弃子。” 程丹若:“他不想被招安吗?” 白明月笑了笑,眼神晦暗不明:“妹子,我同你说句真心话。男人想要的不是好好过日子,是权势。一个男人尝过权势的滋味,就不会再甘心做一个普通人,就算只在一个县城里做大老爷,也好过做有钱闲汉。” “你想我怎么做?” “我们孤儿寡母没有野心。”白明月抱着怀里的孩子,轻轻拍着他,“只要能过安稳日子,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程丹若犹豫道:“其实,你若想皇家认下这个孩子,他就不能是奸生子。” 白明月笑了,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这个女官是真心替她考虑,遂说:“东苑的女人,都死了吧?” 程丹若 :“嗯,很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殉葬……” “什么殉葬,谁会为了那个畜生殉葬?肯定是那个老太婆怕走漏风声,才把人都灭口了。”白明月微微笑,“这样也好,没人说得清那有几个人,多一个活下来的,也不稀奇。” 程丹若:“这必须说服王太妃。” “我无生教破益都,是用王府玉佩骗的官兵。”白明月淡淡道,“她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该清楚怎么做。” ,:,, 122 留下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在古代,能成事者,绝非常人。 程丹若不知道,后世的历史会如何评判无生教的起义,至少在她看来,白明月作为社会底层,尤其她还是个女人,走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了不得。 她试着复盘无生教的局势。 在朝廷看来,叛军有两股势力:马贼、无生教。 事实证明,这两方人马都有被招抚的倾向,并且不约而同地认为,朝廷只会择其一,不可能都原地飞升。 所以,他们互斗了。 左右护法的计划,程丹若尚且不清楚,但既然战败,肯定是失败了,白明月的计划则很简单——她压榨了鲁王的剩余价值,把杀死藩王的罪名,推到左右护法的身上。 无论皇帝多不待见鲁王,为维护天家尊严,必不会饶他们性命。 而无生教内部,白明月作为精神象征,看似地位极高,可大多数人造反,图的是有饭吃,有财发,都奔着县城去了,留下老弱妇孺信奉她这个“佛母”,只有少数死忠份子,也就是罗汉军。 她的孩子,此前一直被教主情夫拿捏在手里。 现在,朝廷大军压境,两人都在自寻出路。 白明月挟持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希望她能替自己说话,保住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教主情夫则倾向携款逃跑,到朝廷抓不到的地方逍遥快活。 两人互相欺骗,互相算计,上演一出好戏。 最终,白明月技高一筹,用财宝和甜言蜜语彻底骗取情夫的信任,让他同意送回自己的孩子,并故技重施,将他定为造反的主谋。 一个女人怎么有能耐造反呢?都是被情夫逼的。 合情合理,假如主将是个看轻女子的人,说不定真会上当。但程丹若觉得,谢玄英应该不至于这么傻。 不过,这都是今后需要考虑的。 对程丹若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按兵不动,稳住白明月,等到她派她去和谈的那一刻。 这需要多久?十天?半个月? 程丹若估算着大军攻打县城的路径,却没想到,此时此刻,田南已经潜入山寨外围,焦急地寻找她的踪迹。 -- 田南带着三个人,都是靖海侯府的护卫,摸黑潜进了林子,爬到树上,眺望前面的山寨。 “南哥,有多少人?”放风的护卫问。 田南说:“看这架势,五六千,不过青壮不多。” “这地方易守难攻,他们还修了这么多栅栏、拒马,不好打。”另一个护卫观察说,“找到地方没有?” “找是找到了,你看他们都是草棚子,就几间像样的屋子。”田南笑说,“东北角那个,肯定是粮仓,有人巡逻。箭楼后面那地方,是武器库,屋子架得高,还有石灰印子,防潮,里面估摸着不少弓箭,咱们得小心了。” 想了想,又说,“我估计那贼婆住的是西南角的屋,程女官要么在那里,要么就在大草棚子里头了。” 另外两个护卫倒吸口气,均不敢吭声。 大草棚子是寨子里最大的建筑,进进出出都是罗汉军的汉子,算是集体宿舍。假如被关在那里,怕是早就没命了 。 “要是人没了,公子非撕了我们不可。”护卫紧张地说,“钱明他们挨了好一顿打,要不是李哥劝着,半条命没了。” 田南却说:“自家人不罚重点,别人不好办。再说了,交代他们看好人,还能把人丢了,活该挨打。”他跳下树,说,“行了,什么情况,进去看看才知道,你们在外面接应我,要是能把人偷走,咱们马上下山。” 其他人纷纷应下。 田南整理袖口、绑腿,换上轻便的鞋子,悄无声息地翻进寨子。 白明月的山寨修得不错,真遇到大军压境,能挡好一会儿。可她的人里没有正经行伍出身的,巡逻看似严谨,其实存在不少漏洞。 田南看准时机,穿过防线,慢慢靠近了西南的木屋。 云层飘移,遮住月亮。 天地暗沉下来。 好机会。他加快脚步,闪身蹲到了墙角。 -- 窗外有非常非常轻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风声,也不像动物的光顾。 程丹若恍惚了会儿,迅速清醒,小心起身,贴到墙边,偷偷往外看。她这屋子的窗户,被阿牛用木条粗暴钉死,但缝隙很大,不难窥视外头。 有人在用匕首拔钉子。 谁? 外头倏然亮了起来,月光洒落,短暂地照亮了对方的脸孔。 有点眼熟。程丹若回忆一会儿,方认出他是谢家护卫中的一个,只不知姓名,但这就足够了。 “咳。”她轻轻咳嗽,“你是谁?” 田南做斥候,耳聪目明,立刻辨认出她的声音:“程姑娘?” “是我。”程丹若道,“你怎么在这里?找白明月?” 田南压低嗓子,把声音送进缝隙:“公子吩咐我们来找姑娘。” 程丹若怔住,倒是没想到谢玄英会派人来找她,一时心中微暖:“谢谢你们,我还好。” 田南也振奋精神:“我把窗打开,你爬出来,外头有人接应,天亮前离开这。” 程丹若心动了。 在这里多留一天,就要多担惊受怕一天,能够尽快离开肯定最好。但她忍下了这个颇具诱惑的建议:“我走不了。” “你被绑着?”田南反应很快。 程丹若:“没有,但我没有力气走太远的路。” 白明月给她一天吃一顿饭,只保证饿不死,她也没法真正睡觉,熬好几天了,整个人的体力和精神都处于谷底,就算有人带领,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更重要的是……“山寨易守难攻,你们要强打下来,会付出不小的代价。”她慢慢道,“我留在这里,或许更有用处。” 田南说:“这是公子的吩咐,您跟我走就是。” “山寨里所有人,都疯狂信仰无生老母。只要白明月在,他们就会不计一切反抗朝廷。”程丹若说,“六千多人,三千青壮,三千老弱妇孺,官兵杀到最后一个才会是白明月,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田南沉默。 打仗杀人很正常,甚至杀俘也不少见,但稍有良知的将领,都很难去屠杀数千妇孺的命。 “据我观察,寨里的粮食不止粮仓里那么多。”她快速道,“她肯定把一些粮食藏了起来,不要贸然烧粮草。水源也不止一条,他们每天取水的方向都不同。” 田南露出惊 讶之色。 “不要小看这里的人,罗汉军里打过仗的不多,却有不少猎手,你们的踪迹未必瞒得过他们。你快回去,把消息带给谢玄英。”她催促。 田南迟疑不动。 一方面,他觉得程丹若的话有道理,山寨难攻,要是付出巨大代价才成功,于谢玄英并无利处,相反,要是能付出少许代价,便将贼首斩杀,战绩更漂亮好看。 然而,临出发前,谢玄英专门找到他,吩咐说:“不计代价,把程姑娘带回来给我。” 挣扎间,程丹若已经从缝隙里塞出一块手帕:“我身上的首饰都给人了,你带着这个回去,也好复命。” 田南咬咬牙,扯出帕子:“属下明白了,您多保重。” 人影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程丹若怔怔立在原地,不是不后悔,然而……她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学医不代表圣母,没穿越前,她只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路上遇见有人突发心脏病,会马上做心肺复苏,但自己不会游泳,就绝对不敢跳下河救溺水者。 救人不难,有良心的人都会做。可舍生忘死救陌生人,不止要有良心,更需要莫大的觉悟与勇气。 但她仍然留下了。 为什么?是恐惧吗? 恐惧自己被同化,最终将一条条人命,当做一根根野草,枯了就枯了,暮春深秋作诗一首,叹草木飘零,人生不易,便算悲天悯人? 是不忿吗? 不忿普通人的命不是命,是猪羊牛马,说配种就配种,说宰杀就宰杀,所以迫切地想做点什么,证明生命可贵? 都是,也都不是。 她必须承认,比起伟大的觉悟,促使她决定的,还有另一个理由。 这是一个机会。 程丹若想起了盐城的月夜,谢玄英去博他的前程了,她却只能留下来,照顾老人和病人,等待一个结局。 这次,本来没什么不同,但现在她就在这里。 挨了几天的饿,吃了半月的苦,换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由她决定结局的机会。 一个保全自己,又扭转局势的机会。 为什么不赌? 程丹若握紧五指,坐回墙角,继续闭目养神。 -- 隔日。 白明月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大清早就破门而入,看到她在原处,方才微不可见地松口气,试探道:“你居然还在?” “什么?”程丹若头疼欲裂,嗓音干哑,“你叫我吗?” 白明月定定地看着她,说:“昨晚有人潜了进来,你没听见吗?” 她慢一拍:“是吗?谁?” 白明月听出她声音不对,伸手掐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脉:“你病了。” “咳,昨天淋了雨。”程丹若当然知道自己生病了,这样才方便打消白明月的怀疑,“有药吗?” 白明月说:“给你煮点草药喝吧。” 随处可见又能治疗感冒的,当然是车前草。 程丹若喝着药,啃着难得一见的饼子,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连续喝了好几天的清粥野菜,再不补充碳水,遇到事情跑都跑不动。 她希望晚上也能吃饼。 然而,没有实现。 下午时分,她的房门就被反锁了,透过缝隙,能看到人来人往,阿牛和看守她的小姑娘表情严肃,脚步匆匆,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她装作昏沉,贴在地板上偷听,捕捉到只言片语。 “大军……寨子……包围……” 官兵把寨子围了。 程丹若想,大概是昨天田南回去,告诉他们白明月就在这里,他们才决定出兵围剿。 白明月的招安计划必须提前了,她能成功吗? 理论上来说,不是没有希望。 朝廷一边打倭寇,一边平叛,军费是一笔天文数字。大夏主要的防范对象,始终是九边的蒙古各部,在山东砸这么多钱,国库的压力太大。 而且,战事拖得愈久,破坏愈大。山东连续遭灾,今年的税收已经泡汤,再打下去,明年不止收不上来税粮,赈灾又是一笔大开支。 钱与粮,是决定战争最根本的因素。 再看人,此前认为该招安的大臣不在少数,理由如上,山东境内的官员肯定想尽快平息事态,他们一旦知道白明月愿意投降,肯定会帮忙说好话。 至于将领,左右护法是一桩大功,教主又是一桩,收服县城再是一桩,足够升官发财了。那个什么指挥使,真的愿意来啃山寨这个大乌龟吗? 还有,白明月是一个女人,女人通常是会被轻视乃至无视的。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在于白明月只是一个叛军首领,而不是佛母。 程丹若很早就知道了她的结局。 谁都可以不死,唯独“佛母”,必、须、死。 受命于天者,唯君王而已。 从一开始,她就犯了最致命的错误。 ,:,, 123 血溅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在白明月的设想中,她至少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修筑自己的堡垒。可谁想官兵的速度居然这么快,直接围山了。 她和心腹手下们商量了半天,却拿不出结果。 以阿牛为首的虔诚信众,大无畏地说:“打就打,谁不敢上谁没卵!” 罗汉军的首领是猎户,比较沉稳:“我们得抓紧砍柴,多准备点鹿寨,还有水源不要被发现了。” 这话提醒了其他人,有个机灵的出主意:“要不然,咱们在他们的水里下毒?他们用的是那条河?咱们撒尿倒粪,够他们喝一壶的。” 乐天派说:“官兵能围咱们多久?我们靠山吃山,有水有粮,他们硬要打,我们不一定会输。” 白明月没有作声。 虽然她没有读过很多书,也没有打过仗,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山里的树不可能永远砍下去,粮食也会吃完,只要官兵一直围着,他们早晚弹尽粮绝。 援兵?不,靠不住。 恐怕手下的坛主和自己的相好,听见这里被围的消息,马上就会准备跑路。 真正对她忠心的人,已经被她陆陆续续调来这里。原想保存力量,没想到反而自断后路。 白明月有些懊悔,假如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会做得更好。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她只能硬上了。 “如果他们按兵不动,我们肯定吃亏。”她咬咬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引他们主动攻打,我们才有生路。” “听佛母的。” “就这么办。” “俺说行。” 白明月稍感欣慰,不管怎样,眼下手头上的人和她是一条心。 而后,她召集山寨上下,作了一番动员。 具体说什么,被关在屋里的程丹若听不清楚,只听见震耳欲聋的“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狂热程度令人害怕。 她喝下半碗草药,剩下的倒进地板缝隙,再把草席铺好。 中午又开始喝清粥。 送饭的小姑娘说:“朝廷要打我们了,要不是佛母说你有用,粥都不会给你。” 程丹若不说话,慢慢喝粥。 下午,她远远听到了一些动静,可不真切,估计是在比较远的地方。傍晚,抬回来一些人。 夜里燃起熊熊烈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草气息。 程丹若趴在窗口,看到教众们又聚集在一起,白明月的袍子浮在上空,几片柳絮飞落泥泞,洁白如雪。 第二天,外面的脚步声更匆忙,声音更大,很多老年妇女聚集在大厅里念经,吵得程丹若根本没法休息。 晚上,抬回来的人更多了。 空气里满是血、汗和中药的味道。 她听见了一些人的抽噎。 “栓子,看看娘啊。” “当家的,别丢下我们母女俩。” “孩子,醒醒啊。” “大妞,爷爷对不起你……” 程丹若打开塑料药盒,吞下一粒退烧药,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诗。 石壕吏中夫妻别,泪 比长生殿上多。 崔莺莺长亭送别再凄婉,也不及此刻使人心酸。 可是,没有办法,得再等等。 第三天的凌晨,山里架起柴禾堆,焦糊的臭味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与此相伴的,是信众们更狂热的高呼。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他们把所有的悲痛和希望,寄托在了一个遥远的“真空家乡”。那里,因为瘟疫和饥饿死去的亲人,住在青砖铺的三间大屋里,吃着白米细面,喝着红糖水,等着他们回家。 程丹若听不下去了。 她知道,是时候了。 “开门。”程丹若拍门,“我有话和白姑娘说。” 外面的人不理她。 “我愿意皈依无生教,让我和佛母说话。”她马上换了一种说法。 这起了效果,中午,白明月来了。 “你愿皈依我无生教?”她眉头挑起,言语怀疑。 程丹若说:“我不这么讲,你会愿意见我吗?” “你有什么事?”白明月问,“现在还不到你出场的时候。” 在谈判上,她和左右护法遵循的是同一套原则:打完再谈,拳头不够大,没人会听你的条件。 今天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换取谈判桌上的底牌。 她还能再坚持。 但程丹若不同意。 “白姑娘,我理解你的用意,可你不了解朝廷的做法。”她委婉地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必须给自己留出余地。” 白明月皱眉。 程丹若说:“除非你能赢得非常漂亮,若是惨胜,你就牺牲不起了,朝廷认准了这一点,你只有一半把握能够说服他们。” 这话中肯至极,白明月不由道:“你的意思是?” “先谈,朝廷不会全盘答应你的条件。”程丹若分析道,“他们拒绝,你再亮出兵力,证明自己不是不能打,而是和谈的诚意,如此一来,朝廷的选择就是付出大代价赢,或者让步。让步比牺牲简单多了,你又不要割地为王,锦衣玉食供你们母子生活,花销可比军费低。” 白明月沉吟不语。 复仇、招安、逃跑……她对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话,真正的计划,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可无论哪一种,孩子都是最重要的一环,朝廷对孩子的态度,决定她下一步的计划。 试试也好,反正也没有损失。 “可以。”她说,“今天傍晚,我就让你过去。” 程丹若怔了怔,反问:“你不怕我跑了吗?” “我封你为教中圣女。”白明月早有成算,“你在我教中待了这么久,一根毫毛没掉,以我对朝中大人们的了解,他们不会不怀疑你。” 程丹若倏然变色。 她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这表情太真实,真实到没有分毫破绽,大大取悦了白明月。她嗤笑一声:“我放你回去,就不怕你跑。” 程丹若默然。 片刻后,她只能说:“好吧,但能不能给我吃点东西?那边再关我几天,我可受不了。” 白明月同 意了,让她喝了一碗肉粥。 三点多,在高处已经能看见黑压压的军队,官兵离寨子更近了。 所有教众都被撤回寨中,门口有五道栅栏、拒马和鹿寨。两边是箭楼,无死角覆盖道路。 之前,叛军一直在败。 骚扰败了。 埋伏败了。 诱敌也没成功。 曾几何时,白明月以为官兵不堪一击,现在她才发现,官兵确实不堪一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不要说这次,她碰到了一个拿她刷经验的天才。 三天前,谢玄英还不知道该怎么打寨子。 但她一送,埋伏、诱饵、陷阱、骚扰……他就会了。 当然,此时此刻,决定放走人的白明月,并不知道这一切。 太阳西落,沉入云海,红霞晕染天际,耸立的山峦染上枯黄,焚烧尸体的香草青烟直上,说不出的壮观和凄美。 程丹若看了眼天空,随后,仔细观察周围。 炊烟袅袅,土灶台旁围着老妇人,她们穿着破烂的棉衣,手脚粗糙,不停往锅里放米和野菜。膀大腰圆的屠夫在给一头小麂剥皮放血,秋天是打猎的好季节,动物都很肥美,能够让士兵吃上一顿带油花的饭。 远处的草棚子里,几个妇女在哺乳,婴儿感受到环境的不祥,哇哇大哭。 罗汉军们穿着棉甲或藤甲,紧张地在周围巡逻。 地上躺着一些伤兵,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走。”白明月推了她一把。 山寨的路都是被踩出来的,高高低低,不太平整。白明月半是控制半是扶持,把她拽到寨子门口。 地势高,已经能俯视前面黑压压的军队。 程丹若第一次见到古代的军队,怎么说呢,和影视剧里像又不像。 像的地方在于,他们都骑马着甲,手持护盾,看起来就是精锐部队。不像的地方在于,没有电影里那么整齐,大家并不是屏气凝神立在原地,好像阅兵方阵,反而在忙碌。 有人在打旗子,有人在望风,有人在跑来跑去传信。 山寨的大门必定选在窄处,易守难攻,配合左右两边的箭楼,只要官兵冲进射程范围,必会被射成刺猬。 大门外,排列着拒马和栅栏,仿佛狼犬的牙齿,交错密布,令马匹无法冲锋。 程丹若不懂军事,都知道很难打。 白明月带她走上箭楼,这当然不像城池的箭楼那么坚固,全由木头打造,原只有一个放箭的窗户。但此前,双方已交过手,木头被火箭射中,烧毁了不少,现在更像一个哨楼。 “一会儿,没有人会送你出去,你得一个人走出去。”白明月说,“我们不会放箭,他们放不放,我就不知道了。” 程丹若有点蒙:“你们不通知吗?” 白明月乐了:“怎么,他们不认得你吗?” “内廷和外朝是两个地方,我不认得他们,他们也未必认得我。”她苦笑,恳求道,“你们送个信过去吧。” 她的软弱取悦了白明月。 人绑来了,好吃好喝养了几天,死在半路太可惜。白明月轻蔑一笑,吩咐:“阿牛,你去叫人写封信,射到对面去,通知他们,我们要送人过去,可别半路射死了。” “死了才好。”阿牛粗声粗气地说着,却没有违抗命令,扭头下去传信。 箭楼不大,白明月也只带了阿牛一个下属,他一走,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身体渐渐紧绷,饥饿和倦怠都消失不见。程丹若知道,她的身体正在疯狂分泌激素,支撑她接下来的举动。 心脏在胸膛里乱跳。 她觉得口干,喉咙也很痛,余光扫过,白明月就站在她的斜后方。 “他们不会信我一面之词,你最好有证据能够证明孩子的身份。”程丹若说,“不然,我们都会倒霉。” 白明月弯起唇角:“这不用你操心。”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程丹若慢慢转过身,望向她的眼睛,“假如……王太妃说……血统……” 她的声音很轻,这不奇怪,这几天生病,她说话一直有气无力的。白明月并未起疑,反而集中精神去听。 注意力被短暂转移了。 下一刻,胸口骤然一痛。 程丹若握着匕首,精准无误地刺进了她的心脏。 -- 秋九月,山东瘟疫,妖妇白明月惑众为乱。丹若使鲁,设计诛之。 ——《夏史·列传九十一》 ,:,, 124 生死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白明月自小混迹江湖,早预料到身边的人会背叛,但她没想到,程丹若会在这个时候,干干脆脆地背叛了她。 怎么可能呢? 首先,人就不对。 白明月见过很多太太小姐,也了解她们:一些尖酸刻薄,不把人当人,一些知书达理,悲天悯人,还有一些像木头,呆呆的没有脑子,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她对打死奴婢的人说,你周围有恶鬼作祟,要取你性命,买我的平安符,方才能抵御恶鬼索命。 她对善良好心的人说,外头发大水,好多人卖儿卖女,不如捐些银两,给他们一碗粥喝。 她对憨傻木楞的人说,佛祖慈悲,多烧点香,会保佑你嫁给好郎君,生个考状元的儿子。 三姑六婆是最了解后宅女人的,她们以此为生。 白明月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程丹若了。 这个女官读过书,脑子里装满了忠义贞烈,不能一味恐吓,她会自尽,同时又颇有些才智,蒙蔽和欺骗也许会被戳穿。 对付她,最好说一个悲惨的故事,越悲惨越好,越可怜越妙。果然,她开始同情他们这些反贼,甚至交出自己的首饰,给难民买粮食。 但这还不够。 白明月一边用环境逼迫她,一边又颇为照顾。她深谙人性,知道在处处皆敌的环境下,她会不自觉地依靠自己,信任自己。 一切如计划所料。 程丹若就好像系着线的木偶,随着她的心意摆动。 几秒钟前,白明月还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呢? 此时此刻,刀尖捅穿了胸口,她仍然怀疑是不是做梦。 人不对,地方也不对啊! 程丹若不是在被逼迫的时候反击,也不是在被恐吓的时候崩溃,是在即将被释放的最后一刻,选择了背叛。 “为什么?” 我没有杀你,你马上就能回去了。 在这个时候杀人,你知道结果吗? 你会死。 你不怕死吗? 白明月瞪大眼睛,“为什么??” “皇帝最想杀的人,是你。”程丹若选择心脏,而非脑干或动脉,为的就是在最后一刻,和她说句实话。 白明月想推开她,想逃跑,可胸口一凉,刀被抽走了,鲜血疯狂涌出,身体迅速变冷,好冷,好冷。 “我——”她后退两步,五官狰狞,“我不甘心——” “你错的太多了。”程丹若叹了口气,心中不太舒服,这是她第一次不属于正当防卫的谋杀,但她没有继续犹豫,决定已经做出,容不下回头。 她扶住白明月,清晰地说:“你死了,你的孩子才能活。” 白明月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 比起孩子,她当然更希望自己活下来。 她吃过那么多苦! 小时候,在尼姑庵里做牛做马,看男人来来去去,一有不好,就要被“师父”毒打。她藏进富家公子的马车,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却难以为生,只能凭借背过的经文,假装出家人糊口。 摸爬滚打混了些年,却从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在兖州替位太太打卦,凑巧说准了,就被鲁王抓了去。那个挨千刀的混蛋,把她虐得不似人形,好几次徘徊在鬼门关。 她设计假死,爬出坟冢,在去青州的路上,遇见了以前的老相好,原以为否极泰来,却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相好得知孩子的身世,想勒索一把,没想到撞着镇压的官兵,被当做挑事的难民羁押。 为了活下来,她假装佛母上身,借天命拉拢其他难民,一起越狱。 杀牢头,烧县衙,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于是心一狠,干脆祭出大旗起事。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所图的不过是活命。 我有错吗? 我想活,我要活,凭什么杀我? 她委屈又愤怒,挣扎着爬起来,要把程丹若一起拖下地狱。 但程丹若早有准备。 她积聚力气,重重一推。 被火烧得焦脆的木板应声而碎。 白色的身影坠落箭楼,年轻的女子瞪大眼睛,不甘地怒视天空。 然后,“砰”落地,大腿骨折,后脑扁裂。 鲜血流散一地。 白明月死了。 程丹若捂住狂跳的胸口,屏住呼吸,费力将架在门口的梯子推倒。她没有力气逃跑,更没有办法在信众反应过来之前,跑出弓箭的射程。 待在原地,断绝后路,是唯一的生还希望。 但这还不够。 程丹若深吸口气,竭尽全力大喊:“佛母已死!” 声音沙哑,像断裂的弓弦。 “佛母已死!!”她积聚力量,再次高喊。 尾音破裂。 最后一遍。 她忍着喉咙的肿痛,恐惧和激动震颤在心头,热泪滚滚而落:“佛母已死,投降开门!” -- 谢玄英蒙了。 白明月挟持程丹若上箭楼时,他以为她被当成了人质,接下来就准备谈判了。谁知道人迟迟没来,她们俩人反倒说起话来。 机会难得,他马上招来人,准备出兵,希望能够借此机会,把人抢过来。 然后,事情就完全脱出了预计。 他亲眼看到她拔出刀,转身捅进了对方的胸口。 白明月死了。 就掉在箭楼下的空地,血肉模糊。 这么简单,这么轻易。 谢玄英一面发蒙,一面传令:“击鼓,列阵。不要放箭,直接撞门。” 话音未落,就听见她竭尽全力地高喊声。 “佛母已死”。 声音很单薄,但极具穿透力。 寨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可怖的嘶吼,好像又上万人在嚎叫哭喊。 战鼓响起。 军队整兵列阵,冲在最前面的步兵狂奔到拒马前,将妨碍的工事尽数推开,开出一条路。 箭矢飞落,但缺了一边的覆盖,便有死角。 士兵们飞快穿梭在难得的安全区域,加紧开路。后头,推着攻城槌的人也加快了脚步,猛地向前俯冲,让最前端的圆木撞击紧闭的寨门。 “咚”“咚”“咚”。 门在颤抖,躲在箭楼上的程丹若,心脏也跟着一抖一抖。 她的头更痛了,四肢也无力。 发烧了。 虽然吃过退烧药,但连续数日的饥饿与疲乏,身体缺少足够的能量,免疫力不足以对付病魔。 程丹若只能缩在角落,听着外面的箭矢像流星雨一样坠落,“噗噗”射中箭楼,把这可怜的小木楼钉成刺猬。 同时,还有尖锐的兵刃交接的声音,间杂着惨叫和怒吼。 生命在凋零。 那么快。 “砰”,木梯架在了门口。程丹若马上回神,低头就看见阿牛喘着粗气,正发狂似的冲上来。 程丹若抬脚,狠狠踹向梯子,不让他上来。但阿牛体重估计近两百,往梯子上一压,好比巨石,怎么踹都踢不动。 她只好拔出匕首,朝他的脸上捅刺。 刺中了。 匕首划过脸颊,削开皮肉,露出里面的牙齿和舌头。然而,阿牛本就是打算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他铁钳般的手掌,牢牢握住她的胳膊:“抓到你了!” 血流淌满脸,他好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你杀了佛母!杀了你!” 程丹若忍住剧痛:“她不死,寨子里的其他人就会被她逼死。”她问,“你只在乎她一个人,不在乎其他人吗?” 阿牛当然不在乎。 他没读过书,愚钝甚至可以说蠢笨,不懂大道理,只知道佛母救了他们家,他这条命就卖给她了。 不管谁杀了她,他都要杀了那个报仇。 “去死!”他怒吼一声,将她拖出藏避的箭楼。 程丹若拼命挣扎,努力去抓任何所能抓到的一切,但都是徒劳的,箭楼里什么都没有,只扣住了翘开的地板。 下一刻,木板应声而碎,木刺扎进发白的指腹,她好像一条被拖上岸的鱼,彻底被拽出了出去。 阿牛松开手,甩开了她。 身体腾空,下坠。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明白了。 白明月是摔死的,阿牛就要同样摔死她。 箭楼有多高?四米多,可能五米,也就两楼的高度,真的摔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瘫痪。 要抱住脑袋,在地上滚一圈,或许保住命。大脑下达指令,清晰专业,但身体根本无法在短短的刹那做出应对。 四肢僵硬,眼睛瞪大,手无意识地乱抓。 瞎猫撞见了死耗子! 本能般的动作,救了她一命。 程丹若抓住了木梯,身形随之停滞。但阿牛显然不会给她机会,握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扯。 她也不犟。这一抓,四米多的高度就少了一个人的身高,落地死不了。 所以马上松开,抱头滚地。 这姿势还是军训的时候学的,教官说,你们好好学,将来指不定派上用场。 一语成谶。 落地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她的动作只做了一半,人就磕地了。 痛。 手肘痛,后背痛,脚踝也很痛。 她强忍着疼,想爬起来快点跑远。可四肢无力,脚踝动一下就痛,完全没有办法支撑起人体的重量。 阿牛已经跳下了木梯,抄起板斧砸了过来。 程丹若跑不了,又完全没有力气、没有武器去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斧头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停住了。 阿牛的颈边露出一条血缝,皮肉外翻,鲜血朝周围挤压喷散。 紧接着,裂缝扩大,动脉断裂,肌肉平整地断掉,暴露出咽喉和气管。 狰狞的仿佛李逵一般的脑袋,朝天飞了出去。 躯干握着斧头,踉跄两步,才轰然倒地。 斩首。 程丹若解剖过尸体,也知道人体的截断面长什么样,但解剖和手术都是细致精微的工作,斩首却像是收割机在割稻子,简单粗暴到令人恐惧。 心脏被攥紧,喉咙更痛。 “丹娘。”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接着,一只手映入眼帘,“来。” 程丹若用力眨眼,抬起僵硬的脖颈。她看见了一匹黑色的骏马,马上是鱼鳞叶齐腰明甲,细细密密的甲片和鱼鳞一样密实,递过来的手臂绑有金属臂缚,露出修长的五指。 “丹娘!”他催促。 程丹若终于回神,是谢玄英。 她伸出手去,但看见围拢过来的叛兵,又缩了回去:“小心!”她试着站立,却依旧被足踝的疼痛打倒。 “别管我了。” 谢玄英理都没理她,先回身劈刀,将靠近的叛兵击倒,之后也不和她废话,干脆利落地弯腰,抓住她的手臂,腰腹绷紧使力。 一回生两回熟,直接拽上马。 李伯武等人终于拍马赶到,拱卫四周,击退扑上来的叛兵。 刚才谢玄英的举动,差点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寨门被撞开,露出后面的鹿寨,可谢玄英不知看见什么,竟然等不及让前面的人挪出道,忽然纵马疾驰,直接冲了过去。 亏得冬夜雪是良驹,他马术又精湛,方才险之又险地腾空跃过鹿寨,如同最锋利的刀尖,直刺叛军面门。 箭矢如雨,刀斧似风,瞬间将他淹没。 李伯武的心差点迸出来,但再定睛一看,他已经砍翻三人,杀到箭楼旁,一击斩杀阿牛。 但凡慢一刹,程丹若不死也重伤。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手啊,反反复复,就是没好全过…… 大家真不用这么客气……雨露均沾也很重要……:,, 125 叹人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人到了怀里,谢玄英悬起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胸口钝钝得疼,肯定是之前跳得太快了。他轻轻吁口气,放慢速度,不再独自冲锋陷阵。 麾下兵马也全部进入寨中,为首的刘副千户手提人头,高喊:“佛母已死!白明月已死!” 血淋淋的人头比什么都有冲击力。 最忠诚的罗汉军双眼通红,怒吼着冲过来要为佛母报仇,普通的则两眼无神,拒绝相信法力无边的佛母就这么死了。 “寨子里很多妇孺。”程丹若哑着嗓子,说,“别杀太多人。” 周围很喧嚣,谢玄英低头贴着她的脸,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知道了。”他刚想吩咐传令兵,却又听见她费力地说:“要小心,他们很、狂热,妇孺也会、杀人。” 谢玄英收紧手臂,草草颔首,吩咐道:“优先控制妇孺,逼他们缴械,投降者不杀。” 程丹若还想说什么,他低头说:“闭嘴。” 她:“……” 大量骑兵涌入山寨,破开最坚硬的壳子以后,寨子就像掰开的螃蟹,只能任人取肉了。 “为佛母报仇!”被围困的人高呼着口号,冲锋送死。 他们不肯投降,官兵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双方激战于一处,血肉横飞。 刘副千户手持白明月头颅,更是遭到最剧烈的围攻。剩余的罗汉军悍不畏死,拼命抢夺她的脑袋。 “跟我杀!” “杀死朝廷狗贼!” “为佛母报仇!” “佛母——”百姓中响起凄厉的尖叫,男女老少齐齐哭喊,撕心裂肺。 程丹若只觉一把火在心头烧个不住。她愤怒于白明月的欺骗与煽动,却也悲哀地知道,百姓苦难的源头是朝廷,让她们放弃白明月,向朝廷束手就擒,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但不劝,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他妈的。”她忍无可忍,终于抛弃了十几年修炼的道行,开始骂人。 谢玄英:“……”他假装没有听见。 几轮厮杀过后,尘埃落定。 她调整姿势,示意自己想下去。 谢玄英摁住她,自己跳下马,把冬夜雪暂时让给她骑:“田南。” “属下在。”田南打马到前头。 “你牵着我的马,送程姑娘过去。”他说着,又点了五个护卫跟着,“不许让她单独待着。” “是。” 谢玄英这才摸了摸马的鬃毛,低声道:“乖一点,别闹脾气,嗯?” 冬夜雪抖抖耳朵,示意自己知道了。 “好姑娘。”比你背上的听话。 他把缰绳交给田南,然后盯了程丹若一会儿,这才转身骑上李伯武带来的另一匹马,头也不回地干正事去。 罗汉军被围了。 “卑鄙无耻。”他们看着远处被官兵包围的亲属,破口大骂,“有本事和爷爷单挑,动妇孺算什么好汉?” “杂种!”“窝囊废!”“王八羔子!” 谢玄英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罗汉军首领抬起头,傻了傻,才组织起语言:“怪不得对老人小孩动手,你个娘们唧唧的玩意儿,没卵-蛋的懦夫!呸!” “降者不杀。”谢玄英看似面无表情,心里憋的火气比程丹若更盛,“但我只数三声。” “一、二、三……” 首领冷笑:“我们罗汉军有佛力加持,死后亦归天国,有何惧之?” “杀了。”谢玄英干脆利落地说。 他和丹娘都不想杀太多人,沾太多血,可冥顽不灵的,杀了才简单。 吴千总和刘副千户不约而同地上前,抽刀砍人。 这都是军功啊! 左右护法被谢玄英砍了,贼首白明月死在程女官的手里,他们再不捞点首功就来不及了。 人头落地。几个军官终于舒坦了,满意了。 “将军,人都解决了。”他们恭顺极了,“其他人……” “屠寨不祥。”谢玄英道,“先把人抓起来。” 他们隐约露出遗憾之色,但这半月的时间,谢玄英已经建立起了主将的威严,纵然不满,却只能照做。 此时,程丹若也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请田南等人帮忙,将东西全都搬到寨中最大的空地上。那里,聚集着所有搜查出来的信众,大约有千余人。 听着不多,但代入一下,假如一个班级五十人,十个班才五百人,已经算是一个小规模的学校。 一学校的老弱病残,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他们愿不愿意真心投降了。 夜幕四合,秋夜严寒,却只有最前面燃着一堆篝火。 信众们瑟瑟发抖,又冷又饿,抱团依偎,脸上都是麻木怨恨之色。 程丹若拿着白明月的禅杖当拐杖,慢慢走到他们面前。 这地方她来过,地形特别,像是大剧院的构造,说话的声音能够传到后面,是一个天然的扩声器。 她轻轻吸气,开口:“是我杀了白明月。” 声音不响,但很清晰,犹如石子投入水波,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信众们纷纷抬头,盯住她这个罪魁祸首。 之前相处过几日的小姑娘,重重“呸”了一声,骂道:“朝廷走狗!枉费佛母对你那么好。” “白明月挟持我,算是对我好吗?”程丹若冷冷道,“那我对你们也挺好的。” 小姑娘凄厉地尖叫:“我告诉你,佛母法力无边,虽死犹在,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早晚落入十八层地狱,被小鬼掏心掏肺,啃掉你的脑子。” 程丹若笑了:“佛母法力无边?” 她拍拍手,让田南抱过莲花座,随后将禅杖杵在地上,正好卡进底座的凹槽,微微一拧,禅杖底部的花纹就扣死了。 紧接着,两个护卫替她套上木架子,和她在宫里仿作的差不多,但要更简易轻便些,下面的木板可折叠,如同一个“日”字,藏在后背不妨碍行走,有个活环能套上禅杖固定,给予支撑。 程丹若展开木座,手臂使劲撑起,双腿腾空,往后坐到了木板上。 此时光线昏暗,又有宽袍大袖遮掩,乍看上去,她就好像浮空而起,悬坐于莲台上。 小姑娘呆住了,很多信众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这算法力无边,谁都可以法力无边。”程丹若没坐多久,很快下来。虽然原理简单,但白明月的机关更简易,需要大量练习和技巧才能坐得好,和练杂技似的。 她又拿起一个铁罐,沾一些粉末,在香上捻两下,轻轻呵口热气。 “噌”,香着了,还是紫色的。 底下人的脸色变得更为怪异。 程丹若怕适得其反,不再说话,只是将罐子里的粉末全部泼到火堆上。篝火倏然跳跃,变成诡异妖冶的紫色,紫中又闪烁着白,离奇非常。 接着,她又拿出了一卷特质的绳子,研究一会儿,发现轻拈时可以柔顺垂落,旋转一下,绳子就会变得坚硬无比,如同细棍,再一转,又柔软卷曲。 小姑娘咬住嘴唇。 她认出来了,这是佛母的“擒鬼索”,平时与一般的绳索无异,但能绑住看不见的鬼魂,四四方方的捆住空气,怎么都不会掉落。 这也被程丹若丢进了火堆。 接着,她开始烧经书、佛像、木鱼。 一件件代表着佛母的物什,被火焰尽数吞没,化为灰烬。 信众的表情又变了。 之前,他们是愤怒、是怨憎,现在却变得茫然。 茫然而绝望。 火光跳跃,他们却像一具具粗制滥造的人偶,眼里没有亮光。 程丹若看着他们,酝酿在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戳穿骗局,是想劝说他们醒悟,告诉他们,“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佛,也没有真空家乡,一切都是泡影,你们应该好好活下去,连同死去的人一起,继续生活”。 也想过为朝廷粉饰,说什么“皇帝知道你们的委屈,贪官污吏会被杀死,你们要相信朝廷,回家种田开荒,好好过日子”。 但此时此刻,她望着一双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倏然醒悟。 也许,对无生教深信不疑的人没那么多,死忠如阿牛者是少数,更多的人只是把无生教当做了心灵的避难所。 相信家人在极乐世界,内心就不会那么痛苦自责。 相信死亡是新的开始,面对战争就没有那么恐惧。 而她摧毁了他们的幻梦。 法宝化为烟灰,随风飞上天际。 微风徐徐,程丹若抬首,望向天边的一轮残月。 皎皎清蒙光,不染俗世尘。 白明月……真是个好名字,但清白之月不该是具象的人,她不后悔揭穿这些愚弄人的把戏,只是自己所准备的道理,也不比宗教好多少。 一样虚无缥缈。 百姓只是愚昧,不是傻。 煌煌道理,不能让人吃饱穿暖,就和假的无甚区别。 该怎么做呢? “哇——” 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死水般的寂静。 “不哭不哭。”抱着她的妇女赶忙解开衣襟,将孩子藏于怀中喂食,并警惕地看向周围的官兵。 同时,其他的婴孩从睡梦中醒来,冷饿交加,跟着大哭不止。 “娘!”不懂事的小屁孩流着两管鼻涕,伏在母亲肩头,“饿。” 还有一个小孩抬头,看见狰狞血腥的官兵,吓得浑身一抖,□□就湿了,空气被染上尿骚气。 程丹若忽然就明白了。 她说:“带孩子的女人,关到屋里去,给孩子一碗粥,还在喝奶的就给母亲。” 田南略作踟蹰,还是答应下来:“是。” 他做手势,示意手下转移俘虏。 “我们不稀罕。”有人破口大骂,“别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们。” 母亲们欲言又止。她们愿意和朝廷斗争到底,但孩子怎么办?这么冷的秋夜,大人都冷得脸色发白,冻上一夜,孩子肯定会生病的。 “那就把孩子带走。”程丹若说,“孩子是无辜的。” 是啊,孩子是无辜的。 父母们面面相觑,最终,一个矮小的妇人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她低着头,不敢看其他人,只哭着说:“我当家的死了,就这一个孩子,我不能让他绝后啊……以后我下地狱去,不得好死!” 第一个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也会很快出现。 “叛徒!” “都是为了孩子……” “和他们拼了!” “孩子怎么办??” 分歧出现了。 程丹若说:“照顾好孩子和孕妇,他们是最重要的。” 再多的苦难,再多的创伤,都会慢慢过去,只要孩子在,希望就在,人们早晚会熬过来,重新开始生活。 古往今来,始终如此。 人,比想象中更坚韧。 一切都会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沉重的终于过去了! 下章发糖~~ 谢谢大家对本文的喜爱,心意我已经收到了…… 你们到底哪来这么多的营养液啊qvq:,, 126 离山寨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处理完俘虏的事,精神就快撑不住了。 但这时,李伯武跑过来找她,说:“公子受伤了,能不能劳烦您瞧瞧?” 噢,对了,还有伤员。她强打起精神,去屋里找谢玄英。 他正坐在蒲团上,翻着白明月屋里的东西。田北劝:“公子,刀伤无论大小,皆不可等闲视之,还是及时处置为妥。” “战事未毕,怎可卸甲?”谢玄英道,“只是小伤。” 程丹若就听见这句,忙问:“伤在哪里了?” “后背。”田北举起烛火,“罩甲都破了。” 程丹若凑近看,鱼鳞甲顾名思义,形状肖似鱼鳞,甲片钉在在布料上,依靠规律的排布严实地防护起来。但后背处有一道刁钻的口子,正好逆方向刺入,就好像刮鳞的刀,切入甲胄的薄弱处,捅穿了里面的皮子,刺入血肉。 “这是怎么伤的?”她诧异。 谢玄英没吭声。 其实就是冲进山寨的时候,身边无人拱卫,他砍翻了一个人,谁知道对方没有马上咽气,倒在地上后,随手抓起一把刀挥砍。 刃好巧不巧,卡在鳞甲的薄弱处,就这么被砍中了。 说倒霉,确实有点倒霉,但当时七、八个人冲上来围攻,只被砍中一下,又无疑是极其幸运的。 “算了。”程丹若头疼欲裂,集中不了精神,单刀直入,“我给你处理一下,药箱带着吗?” “带着。”李伯武立即递上她给谢玄英的药箱,还很识趣,“公子放心,寨子的每个角落,我们都搜过了,没有人藏着,可能林子里有几个逃走的,明天一早就去搜。” 谢玄英点点头,但说:“让他们给我包扎,你去歇着吧。” “我不要紧。”感冒发烧死不了人,她还吃过药了,“你这样我没法看伤,能不能把盔甲拿掉?” 谢玄英只好同意。 李伯武和田南帮他卸甲,这种盔甲笨重且难解,没有人服侍,自己脱不下来。 天很冷,屋里的炭盆只能勉强不冻手脚。 程丹若没让他继续脱,拿出剪子,小心剪开伤口附近的料子,暴露创伤。 条件有限,她也尽量先洗手,戴好纱布口罩。 幸亏药箱是她准备的,该有的东西都有。 清创、消毒。 李伯武之前见过,知道禁忌,帮忙招呼:“小南,到我这儿来,你身上都是灰啊血啊的,沾到伤口容易烂。” 田南赶紧走到门口,和他一起守门。 程丹若穿好线,给针高温消毒,没忘记安抚病人:“会有一点痛,忍忍。” 谢玄英:“嗯。” 她定定神,想到谢玄英救她一场,有心偿还,咬牙捏了捏受伤的手指。木刺没□□,摁下就是死疼。再把火烛移近,道:“我用细线,给你缝整齐一些,只要恢复得好,应该不耽误以后。” 谢玄英:“什么以后?” “夫妻独处的时间?”她拿起持针器,落针缝合,“应该不会吓到她。” 谢玄英:“……” 李伯武觉得挺有道理,附和道:“还是程姑娘细心。我上回落了个大疤,我媳妇哭了好久,差点吓哭我儿子。” 田南:“公子还未娶亲,仔细些好。” 谢玄英面无表情。 缝什么样都行,反正都是她缝的。 伤口不深,但比较长,程丹若小心穿针,尽量将皮□□合整齐。这十分费眼,偏偏光线还不好,4寸左右的伤口,将近半小时才做完。 一抬头,眼前全是黑的。 “已经好了。”她放下针线,捂住眼睛休息。 谢玄英转身,就看见她疲累得好像会随时昏过去,赶忙扶住:“怎么了?” 程丹若说:“没事,稍微有些头晕,我休息一下就好。” “先吃点东西。”他递过温在炭盆上的热粥。 程丹若这才闻见香气,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谢谢。”她伸手去接,但眼前黑得厉害,抓了个空。 谢玄英盯住她,从头发丝到锁骨,一寸寸扫过,得出结论:“你拿不稳,我帮你端着。” 他把粥碗递到她唇边:“喝。” 程丹若真的饿极了,不仅仅是累,还有低血糖,因此没有力气去矫情,就着他的手,赶紧吞咽温热的肉粥。 很香,很甜。 虽然肉是肉干,米也不全是精米,但这时候谁还管得了这么多。她一口气喝掉半碗,几乎没有咀嚼,只知道往空荡荡的胃填。 狼吞虎咽不再是夸张的形容词,是再直接不过的描述。 “咳。”气都不喘,硬是灌下了一碗粥,她喉咙更不舒服了,眼皮搭拢,脑袋似有千斤重。 谢玄英好像在和她说话,但她什么也听不清,身体不受控制得歪倒。 “睡吧。”他扶住她的后背,将她慢慢放倒在矮榻上,盖好被褥。 她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谢玄英移近火盆,注视着她的面孔。 瘦了,这段时间肯定没有少挨饿,眼下乌黑,恐怕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晚,所以才会如此疲惫。但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应该没有被动过刑,衣物完好,是宫里的料子,应该就是被掳走时穿的。 真是万幸。 谢玄英预想过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做好了计划。假如她真的遭遇不幸,他就把人灭口,确保不会透出风声,然后马上写信给老师,和老师商量怎么统一口径,把亲事定下。 可再多的计划,也只是脑海中的预演。 他很害怕,怕她等不到他,就学人家自尽。 千万别犯傻,不值得。 红玉为官妓,亦能报国忠君,红拂为侍妾,也可为国公夫人。秦王之母,商人姬妾而已,孝景皇后,犹是二嫁之身,古来真英雄,谁在意这等小事? 人死了,不过身后名,有谁在意? 幸好,事情并没有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她还好好活着。 活着就好。 屋外,端着热粥当夜宵的护卫们,正在互相交流情报。 李伯武说:“我问过郑百户了,各处都有人把守,没发现异常。” 田南说:“岗楼也没发现什么问题,看来叛军都在寨子里。” 田北问:“公子的伤怎么样?” 李伯武道:“程姑娘看过,应该无大碍。” 田南有感而发:“真了不得。她说自己要留下来,我还以为只是给我们传点消息什么的,没想到居然直接杀了贼首。” 李伯武道:“程姑娘胆色过人,非同一般。” 众人一致点头。 虽然程丹若反杀白明月的过程既不酷炫,也不高调,和偷袭没什么区别。但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贼首,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改变了这场战斗的进程,四舍五入,平叛的任务已经完成。 大家心里都很舒坦。 “不过,公子也太冒险了。”田北心有余悸,“就这么冲过去,若是有差池,我们该怎么向侯爷交代?” “这话你就说错了。”李伯武平静道,“我们只需要向公子交代。” 田北一愣,旋即点点头:“是我想岔了。” 他原想再问问程丹若的事,但看李伯武这态度,又把话咽了回去。 主子没说,属下只能记在心里,乱打听才是大忌。 -- 这一觉,程丹若睡得格外沉。最初还觉得有点冷,后来不知怎么就很暖和了,地上没有潮气和冷气,手脚都暖洋洋的。 身体知道在陌生的环境,难以睡沉,耳边也总有杂音,但很奇怪,说话的声音并不让她紧张,没有马上苏醒的急迫与警觉。 朦胧的浅眠很快过去,又开始一轮新的深度睡眠。 过了好久,她才听见有人推她:“丹娘,醒醒。” 程丹若费力地撑开眼皮,看见一张白皙无暇的面孔,疑似幻梦:“啊?” “醒醒,我们该走了。”谢玄英真不忍心叫她,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把人抱到外头去。 程丹若撑起身,仍然觉得睡眠不足,四肢发虚:“好。” “把这吃了。”谢玄英递给她一碗粥汤和一块干粮,“回到蒙阴就好了。” 她喝两口热粥汤,又清醒些:“我还没有漱口。” 谢玄英说:“壶里有水,我去外头,你梳洗一下。” “嗯。”程丹若应了一声,懵懵地坐着。 他忍不住弯起唇角,多瞅她两眼才掩门出去。 被窝里很暖和,程丹若挨冻几日,颇有些留恋,但念及地方不对,还是凭借着大毅力起身。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不止盖着一条皮毛斗篷,身上还裹着皮袍,触感柔软,感觉像是小羊羔的皮子。 不会又是谢玄英的吧? 怎么老穿他衣服。 她犹豫下,把袍子脱了,然后刚一下床,就被山里的冷风吹了个哆嗦,不得不又套上。 算了,命要紧。 程丹若裹紧袍子,就着壶里的温水梳洗一二,又吞了片感冒药,这才开始吃烤热的干饼。 里面加了盐糖,味道不错。 她迅速吃完,一瘸一拐地出去。 谢玄英看她穿着皮袍,满意地点头,告诉她行程安排:“我们先回蒙阴,这里交给郑百户。” 吴千总小心思多,刘副千户过于灵活,他担心出事,还是决定将转移俘虏的重任交给最谨慎的郑百户。 至于他们,当然不可能留在山里,尽快返回县城整顿。 程丹若却迟疑:“我脚扭了,不方便行动。” “这里有大夫?”他问。 她道:“我是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面无表情道,“听我安排,这是军令。” 程丹若:“可我……” 谢玄英打断她:“我不会丢下你的。” 她怔住,倏然沉默。 “所以,”谢玄英忍住想摸摸她的脸的想法,“你想骑马还是坐车。” 程丹若:“什么车?” “辎重车。” 出兵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辎重补寄,这次要进山,所以辎重车都不大,两匹骡子就能拉动,用来运送粮食,盛放帐篷等物。 程丹若忖度,运送粮食的车肯定不坐人,就她一个也太奇怪了,遂道:“马。” “知道了。” 一刻钟后,整军出发。 程丹若被谢玄英扶上了他的马。 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骑马,不断调整位置,冬夜雪通人性,非常乖顺,一动不动地等待。 周围的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好马啊,好马。”刘副千户眼馋至极,“谢郎真慷慨。” 相处的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们摸清谢玄英的脾气:不暴虐,不贪财好色,不严刑峻法,大方、勇毅、公平,优点极其令人心动,就是治军严苛了些,但凡违反军纪,谁求情都不好使。 下面也不是没人抱怨他苛刻,但人家出身将门,要求高点也正常。 当兵为的是升官发财,只要能帮他们立功的,少抢点财货女人没什么。以后有权有势了,还怕没有女人吗? 所以,刘副千户非常直白地试探了。 ——这难得的良驹……咳,谢郎你能不能再大方一次? 谢玄英瞟他一眼,翻身上马,将冬夜雪的缰绳挽在自己手里,和程丹若说:“你只要坐着就行。” 刘副千户:“对,良驹通人性,女官不必紧张,绝不会颠人的。” 程丹若努力放松。 旁边,谢玄英往前走,甚至都没拉缰绳,冬夜雪就踢踢踏踏跟了上去,紧紧贴在主人身边。 “谢——”刘副千户还要说话,被李伯武挤开了。 李伯武道:“您死心吧。这马是我家公子的心头好,不借外人。” 刘副千户不死心,努力争取:“就一回,一回行不行?将军不能厚此薄彼啊。” 李伯武:“程女官的父亲是我家公子的老师,两人如若兄妹。” 刘副千户卡住了。 前头,谢玄英不停在提醒:“脚尖踩蹬,身体坐直”“不要夹马肚,她会以为你让她停下”“紧张也不要抓鬃毛,她会不舒服的”…… 刘副千户听着听着,不由感慨:“谢郎真是爱马之人。” 兄妹都这么念叨,借给别人是没戏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实说,我从没有想过会有10w收藏的债…… 谢谢大家的支持,然后能不能商量一下,评论区全是没有营养的营养液,可以来点小剧场吗??? 给我吃一口粮(大声):,, 127 蒙阴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回蒙阴走了两个时辰,程丹若磕磕碰碰的,终于知道该怎么坐马了。是的,仅仅是学会放松地坐在马上而已。 谢玄英拒绝把缰绳交给她,也不告诉她要怎么控马,只说:“你先学会坐着,其他以后再说。” 程丹若十分惋惜。机会难得,虽然不懂马术,但冬夜雪在她身下,乖得和什么似的,不撅蹄子,不甩人,平平稳稳地走在山路上,没让她吃多少苦头。 下回的条件,可就没这么好了。 但毕竟是别人的爱驹,他不肯多让人染指,也是人之常情。 程丹若有自知之明,并不得寸进尺,后半程就安静地坐在马上。 谢玄英:可算安静了。 学骑马有什么好着急的?他说会教,就一定教会她,累了这么多天,好好休息才是正经。 两人各怀心思,终于回到了蒙阴的县衙。 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迎上:“公子。” “汤先生。”谢玄英颔首,“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敢。”汤先生十分谦逊,“公子此行可还顺利?” 谢玄英点点头,道:“找竹轿来,送程女官去后院,那里空着吧?” “空着。县令一家均被灭口,叛军贼首强娶的几个小妾,已按照公子的吩咐遣送回家,一直无人居住,只是里头有些乱,尚未整理。” 汤先生井井有条地回禀。 他叫汤易,有举人的功名,只是进士一直考不中,干脆就做了靖海侯的清客,在侯府里负责笔墨文书,帮主人家写写请帖拜帖,帮忙代笔作诗作对联。 此次谢玄英出征,靖海侯就将他派给了儿子做幕僚,让他帮忙代笔什么的。 汤师爷心想,谢三郎都金榜题名了,我给他做代笔,有这个脸吗?但没有办法,吃人嘴短,只好来了。 最开始,果然就被丢在东平当摆设,等谢玄英打下了蒙阴,却无人能治理,又想起他,赶忙把人叫来,打理蒙阴县的杂务。 汤师爷颇为惊喜,以他的家世,考上进士最多也就外放做个县令,现在提前一步达成目标,自然尽心竭力,事事周全。 目前看来,谢玄英对他的办事能力还算满意。 他见马上有个女子,立时猜到对方的身份,吩咐小厮:“找两个健壮的仆妇来,原先给县令夫人抬轿的,看看还活着没有。” 小厮一溜烟跑去办事,少顷,拉来一个健壮的仆妇:“竹轿都坏了,让万妈妈背进去可好?” 那仆妇也机灵,不等人吩咐,主动上前扶程丹若下马,自荐道:“老奴原是县太爷家伺候的,专门背老爷家的小姐,绝不会摔着您。” 程丹若却婉拒了她背自己的意思:“我不是小孩子。” “贵人有所不知,咱们这里的小姐金贵,小时候奶娘抱着,大了咱们背着,脚不沾地。”仆妇笑眯眯道,“老奴背得动您。” 程丹若瞥眼:“裹脚了?” “可不是么。”仆妇比划说,“县太爷家的小姐裹了双好脚,就这么大。” 程丹若冷冷道:“这叫残废。” 仆妇顿时住口,觑眼看向汤师爷。 汤师爷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并不开口。 “老实扶着。”谢玄英斥责一句,转头和汤师爷说,“以人为畜,太骄横了,难怪此地百姓艰辛。” 仆妇察言观色的本事差了点,但识别贵人很在行,一看就知道谁最大。听见他开口,飞快给自己一嘴巴:“老奴愚笨,贵人不要与老奴计较。” 程丹若懒得理她,慢慢跨进县衙。 她走的正门,仆妇有些迟疑,但见其他人都不说话,便老实搀扶着,心中又有新的计较。 程丹若第一次进县衙,颇为好奇地打量。 县衙按照品级建造,全国所有县城都长差不多。门前有影壁,过大门是甬道,甬道两边是穿廊的廊屋,也就是三班六房的办公室,尽头就是大堂,堂上有一个高出地面的木台,摆有长案,县令升堂断案就在此。 但谢玄英并不停,继续往里走。 正堂的后面是一间小一点的大厅,算是二堂,格局与正堂一样,但规格低些,一般处理普通事务,也用以休息。 谢玄英走进二堂大厅,坐下。 汤师爷很识趣,把下手的第一个位置让给程丹若,自己坐了第二次位。 程丹若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她有官身,汤师爷没有。 “指挥使到哪里了?”谢玄英开口就问正事。 汤师爷说:“多半已经到了沂水。” 他点点头,思忖道:“这次伤亡不少,让他们进城休养,你安排好,药材不要吝啬。剩下的一律驻扎在城外,以免扰民。” 汤师爷应下。 “贼首已死,如今只剩一个教主,不成气候。”谢玄英又道,“寨子里还有一些俘虏,郑百户会带他们回来,也由你安顿。” 汤师爷问:“怎么处置?” 谢玄英说:“先关起来。” “是。” 两人又说了一些县城的杂事,主要是汤师爷回报这两日的治理情况,并提供一个消息:“有些地方,百姓外逃不少,恐怕是去投奔无生教了。既然贼首伏诛,可要悬挂于城墙,震慑宵小?” 谢玄英瞥了眼程丹若,思忖少时,摇头道:“将消息散布出去就好。外逃的百姓也不必管,等到这边开仓放粮,他们会回来的。” 汤师爷点点头,退下干活去了。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想想,道:“我先带你去休息。” 程丹若却问:“你不继续打了吗?” 他认真道:“功劳不能独享,几个县城而已,何必去抢?” 江苏的援兵来都来了,不分点功劳,说不过去,蒋指挥使吃了瘪,也要铆足劲弥补,正好还有一个教主,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目标。 他不能再争了。 程丹若恍然,跟着他去后院。 二堂的后面就是内堂,县令和其家眷所居住之处。方才说话的功夫,仆妇们已经整理好了正屋,勉强能住人了。 谢玄英和她说:“我住二堂的书房,你安心住这里。” 她道谢:“你费心了。” 他轻轻白过一眼:“不过只有你一人住,县里可能有无生教的人,为安全计,暂时不能用下人。” “没关系,我不要紧。”她说。 谢玄英没当真,考虑道:“白天二门开着,用水用饭,我会叫人送到后面,傍晚落锁,就不会放人进去了。你自己备好茶水和炭盆,知道吗?” 她继续点头。 他又检查了后院,见屋子尚算整洁,勉强放心,又急匆匆地回前面办事去了。 程丹若进屋,坐在榻上不想动弹。 太累了。 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已经疲乏至极,现在能坐下来喘口气,真的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但她身上还有伤,趁着天色尚亮,对着阳光把木刺挑了,疼得直吸气。 不久,天色擦黑。 仆妇提来晚膳,钱明就跟在后头,摆饭时,就立在门口看着,绝对不让任何人同她独处。 “贵人一会儿可要用水?”仆妇紧张地问。 程丹若点头。 钱明便说:“公子吩咐过了,您要什么只管说,我会看着人送来。今儿已经有些晚了,一会儿水送来,您委屈一二,明日再让她们处理可好?” 程丹若没什么意见。 谢玄英定下门禁,原也是为着她好,天黑之后,护卫们就不方便进出了。但没有护卫看着,谁知道仆妇里有没有无生教的死忠信徒,预备杀她为白明月复仇? 麻烦点不要紧,命重要。 钱明松口气。 在兖州丢过一次人,再让程姑娘出事,别说公子那里过不去,他们自己都要痛恨自己没用。 “属下这就吩咐她们烧水。”他带着仆妇退下了。 菜丰盛而清淡,程丹若虽然胃口不佳,但努力多吃一些,争取早日恢复营养。 饭毕,自有仆妇前来收拾,又有人送来新的浴桶并两大桶热水。 钱明道:“您这边若无吩咐,属下这就锁门了。” 锁门洗得更安心,她道:“麻烦你了。” “您客气了。”钱明趁机致歉,“先前的事是属下疏漏,您不责怪,我们心里更过意不去。” 程丹若摇摇头:“不怪你们。” 白明月谋划报复,肯定不是一两日,以她蛊惑人心的本事,拉拢一两个王府的内应轻而易举。 钱明他们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她这么说,钱明的表情愈发愧疚,却不敢多言,只更卖力做事,离开前又检查了后院,确认无有遗漏,才锁门离开。 钥匙共两把,程丹若自己保管一把,若有事,可随时到前院寻人,一把却在谢玄英手里。 对此,程丹若倒是不反对,毕竟只是院门的钥匙,内外皆有很正常。反正她在屋里,也会拴上门,算是两道保险。 人都撤走后,院子一片静谧。 她兑好水,洗头洗澡。 在外头半个多月,若非天冷,人都要臭了。 彻底浸入热水,毛孔舒张,肌肉放松,程丹若长长吁了口气。解开头发,将长发全部打湿,香皂打出沫,手指梳通发丝,按摩头皮。 身体也好好清洗,水凉了就提起旁边的铜壶,加入热水。 不得不说,古代洗澡真是麻烦,只有盆浴不说,热水还得省着点用。 她加快速度,不再享受泡澡,力求快速清洗干净。 等洗完,感觉自己至少轻了三斤。 仆妇们准备了新的衣物,但古代为求衣裳鲜亮,做完都是不洗的。她不想直接贴身穿,忖度片时,摸住颈间的玉石,取出一件手术衣套上。 无菌的就是舒坦。 她舒口气,裹上新的寝衣,系好带子。 看壶中还有热水,干脆将换下来的衣物都洗干净,铺在熏笼上烤干。 同样需要烘干的还有湿漉漉的头发。 程丹若趴在熏笼旁,一边烤火,一边给扭伤的足踝冷敷。 后院极其安静,前头却还有人声,细细分辨,偶尔能听出谢玄英的声音。 他可真忙啊。她困倦地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128 深夜谈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趴在熏笼上睡着的结果,就是感冒加重了。 虽然程丹若半夜醒来,自觉滚回床上,但第二天,还是头晕鼻塞,喉咙彻底发不出声音。 她量了体温,38度,不算太高,保险起见没有出门,反正一日三餐均由仆妇送来,整天都能靠着熏笼取暖,倒也不累。 现代药物还是很靠谱的,晚间时分,头没那么疼了,量过体温,热度已经退了下去。 今晚就不敢洗澡了,简单擦身便躺下歇息。 然而,不知是白天打过瞌睡,还是今夜的后院特别安静,她竟然有些睡不着。 外头才打过二更,还早,她干脆又看了会儿网课,自觉有了睡意才闭眼。 谁想还是辗转难眠。 太安静了。 想想也是,后院原是给县令的家眷居住,即便不带正室,小妾、丫头、仆妇加起来,十来个人总是有的。能住下这么多人的院落,如今却只有她一个人,怎么都觉得空旷了些。 或许,她已经被古代驯化了一部分。 在这里,宗族聚居,家里人多才是兴旺之相,在大同时,她家隔壁的院子就是伯父家,总会听见隔壁姐妹的欢声笑语。 等到了陈家、晏家这样的官宦宅邸,独自待着才是难得的事,处处有人,走出房门必有丫鬟跟随。 宫廷就更不必说了,几万人待在一个地方,只嫌屋子小,没有嫌人少的时候。 没什么好怕的,以前还独自走夜路呢。 程丹若自我催眠,试图挥去寂静带来的不安。 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轻响,然后是簌簌的疑似落叶的声音。理智告诉她,是风吹落了树枝,可大脑过于活跃,偏要脑补出一些电影场景。 会有人躲在树上吗? 是不是谁踩到了枯枝? 她一边想着,一边摸向枕边,握住了匕首。 过了会儿,风平浪静。 程丹若暗暗叹口气,却没松开匕首,反而交握于胸前。 安心多了。 看来,被挟持的日子虽然没遭到身体上的折磨,但长达数日的精神紧张,仍然让她出现了一些应激反应。 昨天太累,前面又吵,一时没留意,这会儿万籁俱寂,身体的错误信号就格外明显。 大脑说:这里很安全,县衙内外都有护卫把守,可以休息。 身体说:情况异常,高度警戒,注意捕捉外界信息。 程丹若苦中作乐地脑补着,忽然,身体猛地绷紧。 耳朵捕捉到异常的信号。 笃笃笃。 窗扉在响。 是树枝剐蹭到了窗,还是有人在撬锁?程丹若慢慢起身,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动静。 “世妹,你睡了吗?”外头传来很轻很轻的声音,若非她凝神细听,恐怕会以为是风的呢喃。 程丹若松口气,披衣下床:“来了。” 她过去开门。 果然是谢玄英。但他看起来很吃惊:“你还没睡?” “白天睡多了。”她回答,“你这时候找我,有事吗?” 谢玄英听她喉音沙哑,皱眉道:“进屋说。”感受了一下里头的温度,又不太满意,“炭盆怎么这么早灭了?” 县衙不烧炕,不知道是上一任县令不习惯睡,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反正取暖只能靠炭盆,正厅倒是有一个可坐人的大熏笼,用以接待客人,但费炭,程丹若并不用。 “冷的话进来坐。”程丹若也觉得外间比较凉,撩开帷帐,直接进了卧室。 反正大家都很熟了,她又病着,就不在外头受冻了,再说这个点来找她,他也迂腐不到哪里去。 果然,谢玄英只踟蹰一下,跟着进去。 卧室很小,除了一张床,只有窗下的炕床,炭盆就在床边,余烬尚热。 程丹若挪近火盆,正往炕床的一边坐,被他拉住:“回床上去,别冻坏了。”手指碰到她腕间的肌肤,顿起疑虑,“你是不是病着?” 今儿,钱明落锁后和他汇报,说程丹若看起来心事重重的,都不与人言语,他这才思量半夜,还是决定过来瞧瞧。 现在一看,恐怕不止是有心事,人还病了。 “略有些风寒,休息一日,已经好多了。”她回答。 谢玄英说:“为何不叫大夫?” 程丹若不以为意:“县里能有几个大夫,还是让他们专心给军士看病。再说,我自己就是大夫,何必找人。” “你是大夫,可不见你开方子吃药。”谢玄英把她按回床铺,被子拉起来裹住她全身,自己却在床边坐了,“别动了,就这样。” 棉被裹在身上就是暖和,她调整姿势,靠得更舒服一些:“你找我有事吗?” 谢玄英道:“事情明日再说也不迟,你早些休息。” “白天睡多了,现在走了困,真睡不着。”她无奈道,“而且,你和我提了话头又不说完,就更睡不着了。” 谢玄英忍俊不禁,唇角扬起微微的弧度,幽微的夜光下,好像荒郊野岭,误入古寺的异客,不似人间之景。 “好吧。”他没怎么坚持就让步了,“此前,我在写给陛下的奏折。” 程丹若顿时振作精神,等待下文。 “有一事,我颇为在意。”他斟酌道,“有人告密,说白明月育有一子,你可知真假?” 该来的总会来,程丹若没有太意外,道:“我知道。” 谢玄英抬首,望向她的眼睛。 片刻后,叹气:“可若我所料不错,此事还有隐情?” 程丹若问:“孩子的父亲,你知道是谁吗?” 谢玄英:“鲁王?” 程丹若病着,反应慢了一拍:“你知道了?她留下了什么?” “鲁王的印鉴,几封不知真假的书信。”攻破寨子后,谢玄英第一时间搜查了白明月的房间,倒霉地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幸好仅他一人过目,旁人并不知晓。这几日,他一直斟酌如何应对,想到问程丹若,既是怕她被牵扯入内,亦有商量之意。 “信中说,无生教起事的银两,源于鲁王,此事当真?” 程丹若还算信任他,道:“应该不是他亲自给的,白明月好像偷了一些王府的珍宝,甚至还有鲁王的贴身玉佩。但……” 谢玄英认真又耐心:“但?” “他活该。”她冷冷道,“白明月被他掳回王府,奸-淫□□,如此下场,都是报应。” 谢玄英怔住,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但想想在兖州府听见的传闻,又觉得情理之中,不由哑然。 许久,他才慢慢道:“既是如此,恐怕鲁王难逃干系了。” “他还活着吗?”她求证。 谢玄英摇头。 程丹若一时意动:“那孩子……” “丹娘。”他注视着她的脸庞,低声分析,“我知道你怜悯稚子无辜,有意留他性命。可此子即是宗室子弟,又是叛贼血亲,非同小可,若蓄意隐瞒不报,将来为人所知,后果难料。” 程丹若默然。 “你我是为陛下做事。”他着重强调,“大小事宜,当凭圣裁。” 她苦笑,何尝不明白,做人下属的,绝不能替领导做主,否则居心不良的帽子是跑不掉的。 谢玄英见她如此,不由道:“我猜,你知道哪个是白明月的孩子,也不必和我说了,我就当不知道。” 他思量片时,和她说,“等郑百户将人送来,孩童逐一登记,全部送入慈幼局抚育。陛下是仁慈之君,并不暴虐滥杀,未必会处置他。” 程丹若仔细想想,倒也觉得是个好办法,既不至于落下把柄,又能多给予一线生机。唯一需要顾虑的是:“不会一网打尽吗?” 谢玄英:“陛下是圣明之君。” 程丹若:“……” “唉。”他挪个位置,与她并肩而坐,在她的耳畔密语,“陛下何必杀他?正经的王孙尚在,顾忌的是无生教信众扶持幼主。没人知道他母亲是谁,又何必多此一举,徒造杀孽?” 这个道理,程丹若不是不懂。她之所以怀疑,只是不信封建君主的节操。 皇帝不高兴,灭十族都行,实在很难让她相信。 但谢玄英都用这种“密谋”的姿态说话了,应该是比较靠谱的猜测? 她勉强信服,点点头:“好。” 谢玄英往后一靠,假装心有所思:“不过,太妃娘娘要有麻烦了。即便陛下怀疑信笺是伪造的,心底也会疑上鲁王府。” 大冷天的,身边多了个男人,温度上升明显。 程丹若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出不妥,但他说的话更重要,便姑且不论:“东苑的女人不是白明月杀的。” 他怔住。 “白明月需要鲁王府认下孩子的身份,人证自然越多越好,有什么理由杀她们灭口呢?”她平静道,“只有一个人需要灭口,抹去所有王府与叛贼的关联。” 谢玄英拧眉。 “这事你可以问钱明他们,死掉的女人都是被勒死的。”黑暗中,程丹若的声音轻似一缕幽魂。 谢玄英就不再说话了。 帐中一片静谧,呼吸相闻,程丹若又想起方才的异常,考虑怎么请他下去。可话未出口,他就非常犹豫地说:“还有一事。” 她听着不对:“怎么?” 果然,他说道:“与你有关。” 程丹若思忖一刻,以为猜透了:“是我杀白明月的事吗?我可以不要这功劳。” 军功于她无用,他要的话,就拿去好了。 谁想谢玄英立马坐直,瞪向她:“你以为我要贪你的功劳?”他气急败坏,“我是这样的人?” 程丹若吓一跳:“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么想的。”谢玄英抿紧唇,“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她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气死你?” 他深吸口气。 “好,你不是气我,是不长脑子。”谢玄英面无表情,“我担心得要死,你就完全没想过?” 程丹若见他口气严肃,倒是不认为他在戏弄自己,连忙反思:“你别生气,让我想想。” 她这么一说,谢玄英哪里还能气起来,心软还差不多:“罢了,本就病着,再多思多虑,你还想不想好了?” 说着,将滑落的棉被提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别动了,当心着凉。” 程丹若已经不冷了,揪着被子:“到底是什么事?” 谢玄英反倒踟蹰,不知如何开口。 她疑惑地看他两眼,忽然灵光一闪,记起来了:“是我被人掳走的事吗?” 129 费思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可算明白了。 谢玄英如释重负,又觉得极其不舒服。这话他在心里酝酿好久,白日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如此残忍的事实——虽然你杀了贼首,虽然你有勇有谋,但很不幸,世人最在意的,或许是你的贞洁。 更不知道,为什么他需要这么做。 这合理吗?这是正常的吗?这真的不过分吗? 他又一次升起质问世道的冲动。 但万般心绪,不敢表露,唯恐她跟着担惊受怕,只是安慰道:“人生在世,行的端做得正,就不必在意他人的风言风语。” 又说,“这不过是防小人罢了。” 程丹若却不知他内心的涟漪,反而没什么感觉,平静道:“你是打算帮我抹去这件事吗?” “当然不是。”谢玄英振作精神,耐心解释,“你杀了白明月,这是谁都夺不走的功劳,我也不允许别人抢走——这对你很重要。” 程丹若略微讶异,想想才道:“是了,我消失这么久,没个交代可不行。” 惊险一回,她差点忘了,自己是和太监一起出差的,倘若无缘无故消失半月,却没交代,保不住太监告黑状。 渎职在古代也很严重。 “对。”谢玄英顿了顿,尽量让声音平缓,好似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打算对外宣称是你发现异常,主动接近贼人,田南等人暗中护卫,与你里应外合,方有我们破寨之利。” 程丹若若有所思,好像学到了什么。 看看这话说得多漂亮。 她不是被挟持去的,有护卫暗中保护,清誉无碍。而田南等人确实潜进寨中,与她互通有无,完全不算说谎,里应外合说来也没错,区别只在于他们纯粹靠默契而非事先商量。 他问:“你觉得的呢?” 程丹若马上道:“我没有意见。” “好,那我会吩咐田南他们。”谢玄英说,“这次,算他们借你的光了。” “别这么说。”程丹若道,“他们半夜潜进来救我也不容易。” 谢玄英瞧瞧她,没吭声。 她:“?” “无事。”他道,“既然你同意,我就回去拟折子了。你的那份,我就代你一起写了。” “等等。”程丹若试探道,“我能不能自己写?” 谢玄英:“你病着,别逞强。” 她摇摇头,正色道:“我想学着怎么写。” 奏折属于公文写作,从前没人教过她,但技多不压身,先抄次作业总是好的。 谢玄英无奈。他很想她好好休息,不要瞎操心,却也知道她外柔内倔,肯定劝不动。于是退半步,说:“叫汤先生替你拟好,明日你身体好些,就让你自己誊抄一份,反正不许自己费神。” 程丹若:“好。” “若不好,就下次。”他强调,“你得爱惜自己的身子。” 她笑了笑:“我明天肯定好。” 谢玄英冷笑:“你说好不算,明儿我找大夫来把脉。” “我自己就是大夫。” “医者不自医。” 程丹若不以为然。她们这些医学生,去医院被老师发现,指不定自己开药,老师生病住院,除了不能自己上手术,看片都能自己上。 但她很明智地没和他争论:“明天再说。” “嗯,你歇吧。”谢玄英假装自然地起身,好像没发现自己在她身边坐了好长时候,还顺手替她拉好被子。 掌下摸着了硬物。 他觉得不对,掀开一看,却是那把匕首。 竟然这么喜欢,睡觉也要放在身边?心中才生出喜意,又觉不对。他抬首,看着她的脸庞。 明明眉间倦意深浓,却强撑着和他商量事情。若非谢玄英多少了解她的性子,还要以为,她是为了和自己多说两句话呢。 但这是不可能的。 “院里是不是太静了?”他突兀地问。 程丹若愣住,半晌,道:“还好。” “你睡吧。”他知道答案了,“我守你一会儿。” “不必了。”她说,“我没事。” 谢玄英:“你病了。” “着凉而已。”程丹若怕他来真的,直接使出杀手锏,“而且,这不合适吧?” 他:“……” “那你好好休息。”他伸手去掖帐子,可她却起身下来了,不由恼怒,“这是干什么?冻着怎么办?” 程丹若:“我要闩门啊。” “……” 谢玄英闭眼,反复在心底默念:还未成亲,她防我是应有之义,我不能生气,应该的……如此数遍,总算忍下郁气,转头就走。 背后,程丹若飞快栓门,小跑回床上,钻入被窝。 舒口气,可算暖和了。 寒风刺骨的院子里,谢玄英立在枯黄的树下,望着卧室的窗,心想:我不会等太久的。 后半夜,程丹若睡得很熟,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她先给自己量了体温,已经降到37°8,略有些高,但问题不大。穿衣洗漱,给脚踝喷上药,这才一瘸一拐地出去提饭。 饭盒就放在门口,这种特殊的木盒加有热水,能够保温,馒头和粥都是热的。 她快速吃完,继续服药。 大约听见了动静,钱明带着仆妇、大夫来了。 大夫给她把脉,在程丹若的强烈要求下,只开了山豆根汤治疗咽喉肿痛。走的时候,老人家很不高兴,吹胡子瞪眼的,想来若非碍于她的身份,估计要骂人。 但程丹若自己知道,她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这具身体既有现代人的免疫力,又有古代生命的顽强。只要心里想着做事,病就好得特别快。 不过,兴许是古人伤风感冒容易死,谢玄英特别慎重其事,她专门等到山豆根汤熬好喝掉,才拄杖去外衙。 谢玄英正在二堂的案几后拆信,见到她来,张口就问:“吃药了没有?” 程丹若坐下,肯定道:“吃了。” 谢玄英这才递过奏折:“你先看着,写的是奏本。” “奏本?” 谢玄英只好先给她科普公文的几种形式。 所谓“公事用题,私事用奏”,题本可以看做正式的官方文件,要走流程,一级级往上递,所以速度慢且不保密。 奏本多是请安、乞骸骨之类的私事,但若有紧急公务,比如现在出兵在外,可直接用奏本,直达天听,速度快,保密性高。 至于密折,通常只有锦衣卫使用,全程锁入匣中,唯有皇帝一人能阅。 还有就是表笺,用于祝贺。比如祝皇帝皇后生日快乐、元旦快乐什么的,属于官样文章,每年都照着抄。 程丹若:学到了。 她仔细看手上的奏本草稿,格式严格,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 第一页就是一个“奏”字,后面盖官印。第二页先写她的衙门官职姓名,然后陈述内容,大意就是: “我奉皇帝你的命令去了兖州,王府情况都好,太妃向您问好,巴拉巴拉”,接着切入正题“我偶然发现了贼人的踪迹,决定报效皇恩,所以跟了上去”,中间简单描写过程,什么深入敌营、假意投效云云,最后告知结果“我把白明月给杀掉了”“贼人已经伏法,大夏千秋万岁”。 最后以“谨具奏闻”四个字结尾,字与字之间空两格。 末页写上年月日,再写自己的衙门职位姓名,签名盖章,结束。 程丹若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只好说:“那我自己抄一遍?” 谢玄英点头,让开位置,见砚台已经结冰,重新加热水帮她磨墨。程丹若十分客气:“我自己来。” “专心写。”他说,“抄错重来。” 程丹若只好接受他的好意,专注誊写。 奏本有字数规定,不能超过三百,很快抄录完毕。但谢玄英检查一遍,驳回:“重写,这几个字不行。” 他圈出五、六个写得不好的字,强调道:“字如其人,若写不好,不如不写。” 程丹若:“……” 还能怎么办,只能重写。 这次比较倒霉,手指太僵,笔尖微微抖了抖,落下一滴墨迹。 谢玄英平静地递过一张新裁的纸,自己挪到了旁边写信。 程丹若瞄了两眼,写的是正楷,字迹方润又不失秀逸,非常好看,韵味十足。她有点羡慕,继续专注抄写。 抄完,他信也写完了,装入信封密合。 “看来,你是‘谨’‘岁’‘贼’这几个字写不好。”他叹口气,舍不得她带病劳累,“再抄一遍,这几个字我帮你写。” 程丹若犹豫:“笔迹不一样吧?” “就你这字,有什么难的?”谢玄英不以为意。 她将信将疑,却没想到学霸的技能就是非同一般。轮到几个写不好的字,他就夺过笔,默默思量片刻,就写出了风格几乎一致的字,然而结构比她自己写的更平稳合理。 “你的字太收了。”他点评,“多写大字。” 她:“是吗?” 美人横来一眼。 “好吧。” 写完作业,谢玄英就开始赶人。他也学乖了:“你好好养身子,奏本一来一回也就几日,指不定后头还有的忙呢。” 程丹若被大饼诱惑,老实回去午休。 一觉睡醒,天有余光,便决定裁布做内衣,晚上正好洗了,放熏笼烤干。 纱布也再做一些,药箱里的用完了。 等等。 程丹若按住额角,暗想自己真的是烧糊涂了,竟忘了谢玄英带着伤,还没检查换药呢。 她放下内衣,改做纱布,裁剪后高温消毒烘晒。 幸好发现得早,做完才一更天,未到落锁休息的时间。她收拾好药箱,去前头复诊。 屋内一点烛火摇曳,门没关。 敲敲门,里头传出他的声音:“进。” 她走进去,却听见了一些水声,屏风后人影摇晃,似乎在拧毛巾? “伤口不能沾水!”她马上叫停。 可她本就哑着,凑近说还好,现在离得远,又有“哗啦啦”的水声干扰,里头毫无反应。 程丹若一时迟疑,但见屏风后并无浴桶,怀疑自己想岔了,说不定在洗脸。再想想伤口的严重程度,还是决定过去提醒一声。 “小心伤口沾……水……” 130 新旨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烛火跳跃,炭盆氤氲着零碎的红光。屏风后是一个圆案几,上面放着铜盆,盆里是一条打湿的毛巾。 一旁的架子上,挽着衣袍和拆下的绷带,隐约还有药味。 谢玄英拿着湿布巾,沉默地看着她。 程丹若反思:我是不是以前提醒过自己,晚上不要和他独处?为什么记吃不记打? 这是能随便看的吗? 都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今天看了如此赏心悦目的一幕,硬盘里的腹肌帅哥已经毫无存在价值,白白浪费内存而已。 但……咳,不管视觉冲击怎么厉害,医生的专业素质不能丢。 程丹若板起脸孔,面无表情道:“伤口、不能、沾水。” “已经好了。”他说。 “我没瞎。”虽然光照不足,但不难看到他背后的伤口只是开始结痂,离愈合早着呢。 谢玄英改口:“我就擦一下。” “沾水了吗?”她问。 他说:“没有。” 呵,又是一个隐瞒病情的病人。她喉咙疼得要死,见他穿着裤子就懒得避讳,做手势:“转过去,我看一下。” 谢玄英配合地转过身。 程丹若靠近细瞧,运气很好,暂时没有撕裂发脓,但微微发红。她打开药箱,取出所剩不多的酒精棉,镊子夹起消毒。 冰冰凉凉的棉球按压伤口,冰凉刺骨。 谢玄英呼出口气,刚想说什么,外头传来沉重的脚步音。 他低头,正好对上她犹疑的眼神,好像在问:我要避一避吗? 谢玄英莫名想笑。 不知为何,丹娘有一种奇怪的迟钝,很多姑娘家敏感的事,到她这里永远都要慢一些,而且反应迷茫,永远拿不准该不该做。 她自己似乎也知道,因此特别留意他人的神色,从而分辨事态的严重程度。 有一刻,他很想装得什么事也没有,骗她上当一回,然而,理智阻止了他这个过分的玩笑。 不能真坏她名节。 “笃笃笃”,规律地敲门。 田北通报:“公子,水来了。” 程丹若眼皮一跳,环顾四周,打算躲一躲,但这里本就是县令小憩的书房,地方极小,再往里就只有一张小憩的罗汉床。 藏床底也太脏、太偶像剧了。 程丹若否决了这个猜测,又开始瞄箱笼。 谢玄英当然不会让她这么做,直接转过身,使得屏风上两人的身影交叠,挡住了她的身形。 程丹若前一秒还在研究箱笼,下一秒就和胸肌贴脸。她受到惊吓,下意识地后仰身体,但谢玄英眼疾手快,直接把她按进怀里。 “进。”他不敢耽误太久,快速道,“水放炉子就好。” “是。”田北将满满一壶热水放在茶炉上保温。 谢玄英道:“辛苦了,去歇吧。” 听见这句话,程丹若暂且忍下挣脱的念头,勉强保持不动。 然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水汽残留,湿润地将肌肤黏合,总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手总有按下去的冲动。 她只好合目,眼不见为净。 一片忐忑中,田北却突然开口了。 “那您的伤……”他是护卫,不是长随小厮,并不伺候主子,只是有心表现,又确实担忧谢玄英的伤势,才迟疑道,“应该换药了吧。” 说完,就看见放在地砖上,被屏风挡住一角的药箱。 忽得一愣:“程女官来过?” 程丹若:我还不如躲箱子里呢。 她腹诽着,抬头看去,他也低头看下来,朦胧的光晕下,脸庞无暇如玉,鼻梁挺直,唇色淡红,眼中映着光焰的明光。 “送了药来。”谢玄英的灵魂分裂成两半。 一半冷静地像浸在冰水中,不动声色地消弭危机,一半却融化在炽热的火焰,血液沸腾汹涌。 他左手揽住她的腰,确保她贴紧自己,右手取过干净的衣袍,做出准备穿衣的样子:“我已经换好了。” 宽大的衣袍披在肩头,衣襟交叠,将她完全藏进怀中。 她有点抗拒,但皱着眉头忍了。 外头,田北应了声,干脆地退出房间,并掩上门。 程丹若如释重负,赶紧退开两步,谁想后背倏然传来阻力,将她又推了回去。 是外袍,他居然系上了带子。 她以目示意:君有疾否? “抱歉。”谢玄英绝非有意为之,只是系带打结是肌肉动作,不专门留意,带子挽在指节上就下意识地打了。 他连忙去解。可不知道是她刚才的动作,还是他觉得身体异样,心里头着急,动作反而愈发笨拙,死活解不开。 程丹若:“……” 美人的社死现场。 “别急,慢慢来。”她整个人被裹在里头,只能口头安慰,“先抽松。” 谢玄英照做,可布料沾透水最难解,无论他怎么使劲去扯,死活抽不出,好像还更紧了。 他心跳如雷,左右环顾,见药箱里有剪子,如遇甘霖:“剪开行吗?” “行。”程丹若也不想和血气方刚的青年零距离贴着,“挪过去试试。” 谢玄英往侧面走了半步,然后僵在了原地。 他觉得好像不行。 她扶额,还算理解:“能不能从上面脱掉?” 谢玄英马上说:“好。”他不太会脱套头的衣物,笨手笨脚地往上拽,然而,拉下摆还算是容易,到上半身就开始卡了。 程丹若:“……我过去拿剪刀,你跟着我。” 然后不理他怎么反应,立刻往旁边迈出一步,再尴尬,快刀斩乱麻,也就是一秒钟的事。 “你拿。”她言简意赅。 谢玄英伸长手臂,修长的手指险之又险勾住了剪子的柄环。 他如释重负,赶紧剪断系带,放她脱身出去,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不是有意唐突你……你、你可还好?” 程丹若略有犹疑。 说一点不在乎,肯定是假话,但人长得好看,总是占便宜。比如刚才,她应该觉得是自己被占了便宜,但想到贴贴,又觉得好像是她占了他的便宜。 “算了。”糊涂账理不清,只能含糊过去,她道,“你坐下,我给你上药。” 谢玄英反应略大,立即道:“不必,我自己来。” “坐下。”她面无表情。 他坐下了。 程丹若检查伤口,经过刚才的挣扎,略微有些崩裂。她重新倒上药粉,用干净的绷带包扎好,叮嘱道:“最近不要剧烈动作,伤口不要沾水。” “好。”谢玄英迫不及待地应下,催促道,“天色不早,你快回去歇息吧。” 她瞥他一眼,弯弯嘴角:“行。” 踏出房门的刹那,又回想起进去时瞧见的场景。 嗯……人类男性天花板级别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内涵也不错,难怪他不招蜂引蝶呢,不然,和做慈善没什么区别。 男菩萨。 -- 接下来的数日,风平浪静。 程丹若按时喝药,耐心养伤,顺便和仆妇打听外头的情形,调查瘟疫的现况。 仆妇们说,先前确实听说过瘟疫,但都在难民之间流传。之前的县令不许难民进城,因此并未波及到城内。 至于得病的难民,大部分都死了,小部分幸存者加入了无生教。 程丹若发现,古代的生活比她想像得还要割裂。不止是皇帝与百姓相隔鸿沟,百姓与百姓之间的命运,也天差地别。 同一个省,隔壁死伤一片,这里的人也许还在正常生活。 当然,从疫情传播而言,人口的低流通更有益于控制。尤其青州在打仗,战争的绞肉机一旦开启,瘟疫就不足为虑。 都死光了。 而这种程度的瘟疫,在史书上都不会留下记载,在后世看来,这只是历史进程中平凡的一年,大夏只有一场小小的叛乱,很快就被平息。 无人知道,好多人死了。 但程丹若不想忘记。 她扯了张纸,写下一行字:“泰平十八年,山东春旱,难民四起,生瘟疫,无生教叛乱,死伤甚众”。 然后,把它夹在了自制的病历本里。 又一日。 谢玄英忽然派人叫她去前面,说天使来了,带来皇帝的谕旨。 内容很简单。 先嘉奖了谢玄英的功绩,命他继续协助蒋指挥使清剿叛军,然后夸赞程丹若“忠义敏慧”,让她暂兼“司闱”之职,又表示听闻鲁王太妃有恙,十分担忧,命她侍奉太妃上京看病。 程丹若跪接旨意,知道这次,王太妃确实要倒霉了。 司闱六品,属于尚宫局,“掌宫闱管键之事”,也就是说,给她管理王府诸人的名义。 领导下了新的任务指令,不管在不在生病,都要马上照办。 谢玄英派给她五百人,让刘副千户带队,李伯武、田南、钱明随同,陪她回兖州府办差。 自家护卫不必提,他招来刘副千户,先表示,之前他办事得利,功劳一分钱都不少,升千户妥妥的,但是,护送王太妃上京是大事,做得好就更上一层楼,做不好你懂的。 刘副千户十分机灵,指天发誓一定上心。 “程女官为司闱,你可知其意?”谢玄英问。 刘副千户琢磨了会儿,恍然:“臣明白,此行种种,听程司闱差遣。” 敲打完他,再找程丹若。 “给你的护军为陛下亲军,这次不必同他们客气。”谢玄英叮嘱,“不要让自己离开护卫的视线,安全第一。” 程丹若:“我知道。” “倘若王府护军有所动作。”他慢慢道,“不要心软。” 程丹若:“……好。” 谢玄英却还是放心不下,犹疑片时,压低声音:“你明白陛下的意思吗?” “知道。”她无奈,“王太妃病重,不能主理事务。” 就是软禁她,押送她进京。 只不过太妃是长辈,皇帝不能明说,才说她抱病,要进京让太医看。 谢玄英点点头,又道:“你奉皇命办差,太妃固然尊贵,亦为臣。” 程丹若:“……” 他是怕她畏惧太妃的威势,不敢下手?想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庸俗,我老土,我狗血,我都认…… 公告: 因本司经营不善,领导人决策错误,导致产量无法提升,跟不上社会发展 经反思,本司不得不遗憾地决定,等到营养液30w时,就申请破产清算 目前更换生产线的时间尚未确认,有准确消息,将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对广大消费者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躺平认骂,蟹蟹:,, 131 办丧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重回兖州府,程丹若的排场变大了。 虽然没有圣旨,不能走中门,但她带着护卫进驻了小院。对于王府里一天到晚靠揣摩上意过活的人而言,这无疑是个令人不安的信号。 程丹若前去求见太妃的路上,感受到了许多惊疑不定的目光。 后院门口,长史拦住了她:“太妃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烦请通禀一声,我有陛下口谕。”程丹若口气寻常,却牢牢注视他的眼睛。 长史眸光闪烁,试探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她笑了:“太妃娘娘身体抱恙,陛下身为晚辈,颇为关切,特赐恩典。” 长史讶然,道是:“皇恩浩荡。” “是啊,太妃是伺候过穆宗的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程丹若道,“长史可否为我通禀?想来太妃一定愿意早些听到好消息。” “是。”长史垂下眼睑,“女官稍等。” 他进去了。 少顷,出来道:“太妃娘娘请您进去。” 程丹若整理衣冠,缓步入室。 里头药味浓郁,太妃歪在贵妃榻上,犹未起身,太阳穴贴着膏药,双目微阖,并不看她。 旁边的宫婢代为开口:“太妃娘娘身体欠安,体乏神疲,女官若无要事,还请不要打搅娘娘歇息。” “微臣有陛下口谕。”程丹若不卑不亢道,“陛下谕旨,太妃娘娘久病不愈,令人担忧,特许太妃娘娘进京,令太医院诊治。” “咳。”太妃疲惫地睁开眼,“进京?” 程丹若道:“是,请太妃娘娘早做准备,尽早出发。” 宫婢又一次阻拦:“大夫说,太妃娘娘须静养,不可劳累。” 仿佛为佐证她的话,长史在外头回禀:“娘娘,药来了。”他亲自端着托盘,将药送到太妃面前。 大宫婢接过,小心扶太妃起身,喂她喝药,口中还道:“这天寒地冻的,路上可不好走。” 程丹若叹口气,故作为难:“臣也是奉命行事,请太妃娘娘莫要为难。” 太妃不应,小口小口地抿着药汁,喝了半碗,好似有了些力气:“陛下仁和,屡屡降恩,老臣铭感五内,只是……” 她看着程丹若。 程丹若不语,神情严肃。 太妃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又开口了:“只是老臣——”声音戛然而止,好似被痰卡住了,一阵喘咳,“咳咳……噗!” 她的嘴边涌出米汤样的呕吐物,整个人迅速失去意识,身体微有抽搐。 “娘娘!”宫婢们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何事。喂她喝药的大宫婢明显惊慌,急中生智,斥责道:“程女官好大的胆子!竟然气晕了娘娘!” 程丹若却面不改色,慢慢道:“去请大夫,看来,娘娘的病确实很重。” 她看了眼长史,说道:“李护卫,钱护卫,护送长史去请大夫。” 门口的两个护卫听见声音,立即进屋,挟住长史:“请!” 长史拢拢袖子,面不改色地出去了。 程丹若垂下眼眸,看着昏迷的王太妃。她是医生,怎么会分辨不出生病和中毒的区别呢? 太妃这明显是中毒了。 看症状,极有可能是砒-霜。 她沉默地看着,一直到太妃呼吸渐渐微弱,直至衰竭。 “大夫来了。”外头传来李伯武的声音。 “不必了,请他回去吧。”程丹若说,“太妃娘娘,仙逝了。” 外头骤然一静。 程丹若看向服侍的宫婢们,叹息道:“太妃娘娘病重有些日子了吧?” “是、是的。”另一个机灵的宫婢似乎意识到什么,跪下垂泪,“娘娘自从王爷薨后就茶饭不思,近日更是起不来身了。” 程丹若道:“陛下一片孝心,想接娘娘去京中疗养。娘娘甚是感激,谁想……” “谁想被痰迷了心窍。”生死关头,人的聪明才智将被发挥到极致,宫婢哀声痛哭,“娘娘啊——” “娘娘是太想王爷了。”别的宫婢也反应过来,太妃被投毒,她们所有人都得陪葬。哪怕平日里再忠心的,这会儿也不想跟着死。 她们都还这么年轻! “娘娘——” “呜呜——” “陛下天恩,娘娘竟不得享——” “娘娘,奴婢与您主仆一场,这便随您而去了——” 众人一时惊住,却见平日里最得力的嬷嬷,猛地撞向柱子,头破血流。 程丹若疾步上前,摸了摸她的脉搏,还好只是撞晕,人还活着。 触柱而死可没那么简单。 她忖度片刻,道:“主慈仆忠,甚是难得。但郡主年纪尚幼,还需要尔等照顾看护,即便悲痛,亦不可轻生啊。” 众宫婢大喜过望,脸上却还要挂着泪,怎么看都很扭曲:“是。” “你们替太妃收敛吧。”程丹若点了两个宫婢,“去两个人告诉郡主,千万小心些,别让郡主悲痛过度——钱明,你带大夫同去。” 她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竟无人不服。 等把人都打发走,程丹若才看向垂首立在墙角的长史。 “长史留步。”她叫。 长史低下头:“您有何吩咐?” “先前鲁王的丧事,是你办的吧?”她问。 “是。” “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程丹若客客气气地问,“你先办好太妃的丧事,再回家办你自己的丧事,可好?” 长史沉默片时,抬首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程丹若道:“能够调开王府侍卫,让无生教不惊动任何人就能绑走人的内应,除了你,我想不到更合 适的。” “你早就怀疑我?”长史忽觉异样,“方才你对我说的话……” “是在试探你。”程丹若笑了,“不然,你怎么会着急地毒杀太妃呢?” “好一出借刀杀人。”长史叹息。 程丹若说:“你不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吗?” 他不言。 她说:“你家里人,知道你加入无生教吗?” 长史终于动容:“拙荆眼盲,犬子尚幼,您高抬贵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无生教倾覆在即,我可以不追究你的出卖。”程丹若道,“但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你不死,其他人一个也活不下来,可她们什么都没有做。” 病逝是对外的官方说法,尸体在这里,人证那么多,她对皇帝的说辞,必须是中毒而死。 但她不能是被无生教毒死的,这会被视为叛贼的挑衅。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最好的结果,是太妃自戕。 而递给她毒药的人,承担起罪责,一块儿陪葬,这才是最完美的收官。 长史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理由,静默少时,苦笑道:“女官宽宏大量,老朽感激不尽。” 他振袖作揖,允诺道:“此事我必定办妥,请勿累及家人。” “你放心。” 长史出去了。 程丹若立在原地,心想:有时候,一个合适的答案,真的比真相更重要。 希望这次,她没有做错。 -- 程丹若很庆幸,和谢玄英学了怎么写奏本。她临阵磨枪,拟了一稿报丧事,同王府的奏报一起传回京城。 同时,整个王府戒严,封锁消息。刘副千户取代护军,看守王府。 山东离京城近,没几日,皇帝的加急旨意就来了。 都是套话:太妃侍奉穆宗多年,很不容易,但年事已高,病重而亡也正常,准许她以妃之礼下葬,陪葬穆宗的陵墓。 一般来说,假如皇帝真的尊敬太妃,会给抬个等级,以贵妃之礼葬,现在没有任何褒扬,不给谥号,证明观感不咋地。 但皇帝没有刻意打压,群臣多半认为,是不满鲁王的所作所为才不肯降恩。毕竟藩王荒唐的不少,像鲁王那样荒唐残暴的少见。 有了这道旨意,王府才能办丧事。 程丹若对古代丧事了解不多,印象只有《红楼梦》凤姐协理的寥寥数笔,真的亲身经历了,才发现事情比想象中更复杂。 首先是小殓,把尸身放在床上,不能掩面,意思是孝子贤孙们还希望人能死而复生,再见一面。同时,郡主作为目前唯一的晚辈,得坐席哭灵。 小殓完了是大殓,也有一系列繁复的礼仪,先洗手,一起把尸身放入棺木,剪下的头发指甲,掉落的牙齿,都要放进棺材的角落,随后卷起衣物,塞进棺材的空隙,确保尸身不动摇。 接着,按照脚、头、左、右的顺序,将尸体掩好,盖好棺盖,下钉子,大殓就完成了。 下一步是成服,也就是亲属们换上丧服,披麻戴孝,开始哭灵。 从早上开始,郡主坐着哭,宫婢太监们站着哭。 这时,讣告已经发出去了,鲁王府的亲眷,山东境内的大小官员,都得身穿素服前来吊唁。 即便是一般人家,丧事期间的迎来送往就够折磨人的了,何况王府。 然而,郡主要哭灵,也没见过世面,完全无法承担起这样的重则,鲁王孙连鲁王的丧事都没参加,圣旨也没提,大概率是来不了了。 全府上下,一个能代为主持的主人都没有。 能够出面的,只有程丹若。 换言之,她一下子承担起了主妇的责任,且因为是朝廷命官,连男主人的活都要一起做了。 比007的社畜还过分,社畜好歹有实习期,知道工作该怎么做,程丹若却根本没受过当家主母的岗前培训,两眼一抹黑。 好在留下了长史的性命,王府又刚办过一次丧事,一切皆有现成的条例,什么人在门口通报,什么人管香油烛火,什么人迎来送往,什么人在灵前倒酒递香,全都和以前一样。 程丹若需要做的,就是代替丧主应答。 天不亮,她就要起床,换上素服,也就是青色无补的圆领袍,随便塞点顶饿的东西填肚子,接着就去灵堂里等待吊唁的来客。 客人们进灵堂后,先哭一通,拜几下,再焚香祭酒。此时,旁边的人就会适当地劝诫,客人便停下哭泣,掏出祭文让人诵读。 程丹若怀疑他们都是一个模板抄的,换汤不换药,用词句子都差不多。 读完祭文后,客人就要和主家对答一番。 倘若是亲属,大概就是这样的。 客人:真没想到你家发生这样的事,我心里真的非常难过。 丧主:让您这么难过,我也感到非常愧疚。今天您能过来祭拜,我不胜感激。 但主家缺席,郡主又是女眷,对答就换了一个模板。 客人:太妃年事已高,也算是喜丧了,请小郡主不要哀恸过度,节哀顺变。 程丹若:您今天专程赶来,真的辛苦了,感谢您和您家人的关心爱护,我一定转达您的好意。 倘若是与鲁王亲近的人家,比如娶他女儿的家族,就要多问几句。 客人:郡主的身体怎么样?王孙什么时候来?陛下有什么旨意? 程丹若:托您的福,郡主虽然悲伤,但还能撑得住。陛下允许太妃陪葬穆宗的陵墓,小郡主不日即将上京,与侄子团聚。 客人:为什么王孙不在呢? 程丹若:不清楚,不知道,别问我。 话虽如此,她心里也有猜测。 或许,鲁王孙已经被软禁了起来,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等无生教的事尘埃落定之后,方能知晓。 132 社交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宾客们祭拜完毕,就可以到旁边的偏厅喝碗热茶,休息一二。相熟的女眷可去后院看望郡主,其他人则趁机拉拉交情。 红白事,其实也是另类的社交场合。 而在山东,顶尖的贵妇人当属布政使夫人、按察使夫人、都指挥使夫人。她们的丈夫分别掌管山东的行政、监察和军事,是地方上的最高领导。 原本在偏厅中,有两张炕床,一张正对着大门,一张靠着东边的窗户。炕床坐两人,相隔一张炕桌,两个位置中,又以左位为尊。 三个人分两个位置,不打起来才怪。 长史别的事好说,这等问题,只能请示程丹若。 她当时就说:“冬天风大,就撤掉北面的炕床,在东面放三把官帽椅。” 所以,此时的偏厅就是三位夫人坐在窗下,其余夫人们坐在下首的交椅上,十分自觉地排好了位置。 最左边是布政使夫人。她约莫四十来岁,身着湖蓝色袄子,外罩银鼠皮披风,头戴?髻,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她不积极也是有缘故的。 山东出现难民,直接导致叛军造反,布政使刚被皇帝申斥过,他家太太自然也有些灰头土脸。 与之相反的是坐在中间的蒋指挥使夫人。 蒋指挥使虽然栽了跟头,但战事未了,他还在前线拼杀,指不定什么结果。且蒋太太是唯一了解前线情况的人,自然最受欢迎,身边围了好些官太太,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 蒋太太矜持道:“临朐已收复,接下来就是益都了。想来用不了多久,鲁地便能重归安宁。” “阿弥陀佛,这可太好了。”众人都松口气。 大家都在山东,真有个万一,叛军可不会管你是泥腿子出身,还是世家大族的继承人,照杀不误。 这下可好了,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官太太们对视一眼,有兴趣聊闲事了。 “怎么多出一个郡主?”兖州知府夫人坐在下首,椅子离三位夫人略有距离,但能说会道,很有存在感。 知府管辖的区域内有个王爷,堪称苦事,每年孝敬不少,却不能真的和王府走得太近。每次王府举办宴会,都要愁上好长时间,这下可算解脱了。 她半是出气半是好奇地说:“从前竟不曾听说过。” 参政夫人坐在知府夫人的上首,布政使夫人的下首,彰显行政二把手的地位,答道:“还未有封号,怕是以前不受宠的。” 说得这般直接,可见其为人爽利,后台也够硬。 不独如此,还要讥讽一番:“再者,以前有谁对鲁王府了解甚深呢?”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可不是,别说大臣不能与藩王结交,以鲁王的行事风格,再混不吝的人,也不想多打交道。 知府夫人更是露出明显的笑意。她家的姑娘随任半年,就被她送到娘家去了,生怕哪天倒大霉,被鲁王看上糟蹋。 “不过,今日不见世孙,倒是颇为奇怪。”参政夫人见布政使夫人神色淡淡,主动道,“难道还在路上?” 这个猜测不过粉饰,山东离京城那么近,这都几日了,祖父的丧事居然操于外人之手,实在于记理不合。 坐上首最右边的按察使夫人,自进门起就没怎么开口,此时却眸光微微闪烁,接口道:“天气寒冷,赶路不便,一时迟了也未可知。” 她表达出了自己的兴趣,众人精神一振,觑向蒋太太,盼望她抖点干货。 可蒋太太哪里会知道,丈夫在前线除了报平安,说点好消息,其他一字都不会多提。然而,她也有聪敏之处,不答反道:“奇怪的事还多着呢。宫里派人代为主持王府家事,实在少见。” 女官有出差的前例吗?有,但那是□□宫人,抑或是训斥女眷,从未有过代替主子主事的情况。 皇帝如此行事,由不得众人不揣测:鲁王府是不是摊上大事儿了? 参政夫人喝口热茶,心中有了计较,笑道:“哎哟,这茶不错。没想到,那女官年纪看着不大,做事却井井有条,不愧是天家使者。” “可不是,那浑身上下的皇家气派,衬得我这乡野村妇无地自容了。”知府夫人很清楚自己的社交地位,毫无负担地拿自己开涮,为下文铺路,“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按察使夫人说:“好像是姓程,禾呈程。” 蒋太太道:“倒是未曾听过,许是江南一带的人家?” “应当不是,若下江南采选女官,总有消息,怕是京城人士。”参政夫人说。 众人便把目光投向没说过话的参议夫人,她是京城人士。 可惜的是,参议夫人摇摇头:“不曾认得。” 官太太们正惋惜着,外头有人通禀:“女官来了。” 宫婢推开厚厚的棉帘子,程丹若走进来,微微屈膝:“诸位夫人安。” “程女官莫要多礼。”头一个开口的,竟然是方才佯装小憩的布政使夫人。她慈和地笑着:“今日事多,难为你处处周全。” 她一开口,参政夫人就闭上嘴,给上司太太发挥的机会。 程丹若欠身:“不敢当诸位夫人夸赞,略尽本分罢了。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夫人们海涵。” 按察使夫人不甘示弱,笑说:“好孩子,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周到,已是不易,咱们看在眼里,绝不会难为你的。” 程丹若道:“诸位夫人雅量。”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好会说话。”知府夫人笑说,“我家丫头同你也差不多大,还整天淘气呢。” 她接过宫婢递来的一盏新茶,说:“你要不嫌弃,坐下陪咱们喝碗茶。” 程丹若连忙道:“不敢。” 知府在这里地位低,可放在外头是正四品,她哪敢接这碗茶,连忙推辞了。 知府夫人的脸上便闪过一丝笑意。她在其他夫人面前伏低做小,不代表真的低人一头,女官尊贵的是宫里出来的身份,可不是她这人。 当然了,倘若她有父兄高居庙堂之上,那另当别论。 蒋太太不甘示弱,开口问:“程女官是哪里人?” “祖籍山西。” 参政夫人立时道:“可是太原程家?” “我是大同人,小门小户,诸位夫人应当不熟悉。”程丹若道,“此次到兖州本是机缘巧合。” 但蒋太太并不信,狐疑道:“你来兖州时,不是与靖海侯府的公子同行吗?” 程丹若道:“是前后脚的事,只不过记我来的是兖州,谢将军的差事,我确是不大清楚。” 蒋太太:“原来如此。” 空气静了一静,布政使夫人才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不知世孙何时到?” 程丹若道:“在下犹未得到确切的消息,不知是否是有事耽搁了。” “郡主呢?”按察使夫人道,“快到腊月了,何时上京?” 程丹若微微一笑:“王府事毕,自然就上京了。” 知府夫人试探:“这是不是太着急了?听说郡主身子弱,病了可不好。” “冬日赶路确实难些,可能与陛下、太后一道过年节,是天大的福气。”程丹若的借口很完美,谁也不敢说不是福气,相反,得快马加鞭赶去,叩谢皇恩。 众夫人纷纷应是,心里都道,这女官确实岁数不大,做事周全,竟然不漏一丝话音。 鲁王到底怎么回事? 都说他不是被叛军杀了,是被叛军掳走了,莫非是从了贼? 夫人们脑洞很大,可程丹若没打算陪她们继续聊,略略一坐就要离开:“诸位夫人再坐一坐,我还要去府外一趟,若有怠慢,请诸位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原谅则个。” 说着,深深福了一福。 布政使夫人讶然:“外头在下雨呢,怎的这时候出去?” “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程丹若才露话音,聪明的立即围上,关切地问,“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程丹若故意道:“下雨才要去呢。” “这话怎么说?” 她们追问半天,程丹若才适时露出愁容。 “年节将至,山东却匪贼未清,难民遍地。郡主怜悯百姓不易,也感念陛下太后的恩德,特命我将府中珍藏变卖,买米做粥分发,也好为陛下太后祈福积德。” 她扫视在场的官夫人们,浅浅一笑,“我这边要去城郊,看他们施药施粥,也好向陛下禀报郡主的孝心与仁心。” 众夫人一怔,旋即面面相觑。 程丹若弯起嘴角。 鲁王府完蛋了,郡主马上要上京,王府里的金银财宝,又不可能全带走。前些日子,宫婢们问她此事,她忽然突发奇想,为什么不拿鲁王的钱去赈济百姓呢? 说干就干。 她把打算和长史说了,长史立刻应下,主动说去说服郡主。 程丹若又去说服郡主身边的人。 “郡主此次上京,所倚仗者,绝非金银财货,而是陛下的爱惜。”她说,“若被陛下厌弃,再多的财物也保不住。不如施给难民,让陛下看到郡主的孝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郡主什么都不懂,自然说好,身边的宫人们即便忠心,却也觉得她说得对,并无他意。 程丹若十分顺利地拿到了王府库房的钥匙,准备来一场劫富济贫。 但光薅鲁王一个,多不过瘾。 来都来了……再找几个。 山东的官员们,不会错过这个在皇帝面前挽回印象分的机会。 果不其然。 布政使夫人头一个道:“此事大善,郡主仁孝。”她立刻吩咐丫头,“你马上回去一趟,拿我妆奁的头面当了,凑三百两银子过来。” 她划下道,那么,按察使夫人、指挥使夫人都至少三百两,下头记的参政夫人说刚好要修祖坟,姑且取来,大约二百两,参议夫人一百五十两,知府夫人说自家清廉,没什么钱,拿嫁妆凑个八十两别嫌弃。 程丹若露出愉悦的笑容,允诺她们:“诸位大人爱民如子,我一定向陛下如实回禀。” 布政使夫人笑道:“程女官办事得利,我们不过出些钱财,沾光罢了。” 心里却想,这姑娘了不得,竟能想出此策救郡主。 看来,鲁王真的出事了。 133 重百姓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太妃停灵七日,下葬。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王府出发,哭的哭,敲鼓的敲鼓,灵车最前,后面跟着其他的车舆,白幡随风飘动,哀声不绝,一声声听得人肝肠寸断。 但知道的人都知道,唯一的血亲,小郡主满脸苍白,神色麻木,全无哀痛,哭得厉害的是专门请来的哭灵人,全是拿钱掉泪。 一路上,围观的百姓神色冷淡,指指点点,还有人偷偷“呸”了好几声,只有各官眷在门口设了路祭,应付差事。 不得人心至此。 入葬后,长史按照事先的约定,投缳自缢。 程丹若说他“殉主”,是“忠仆”,赏赐他家百两银子,十匹布,两副上好的棺椁,一副给他本人,一副给他被鲁王凌虐而死的女儿。 先前种种,至此告一段落。 接下来就是收拾行囊,这都由王府老人包办。程丹若的主要工作,就是拿着筹集来的银两,赈济兖州的灾民。 但她对古代赈灾两眼一抹黑,思量再三,主动上门拜访了兖州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很惊喜,这白得的人情,不卖白不卖,立刻派人通知知府,让他借出师爷协助。 “这位师爷是我家老爷在蜀地发掘的,虽只有秀才功名,却熟知钱粮事,保准给你办好。”知府夫人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你尽管使唤就是。” 三司夫人都是二品夫人,面上再亲热,也不觉得与程丹若有多少利益往来,出点钱买一个在皇帝前卖好的机会,也就结束了,并不多费心结交。 但知府夫人不同,她家底蕴薄,多个人多条路,谁知道谁有造化呢。 就这样,程丹若空手套白狼,借来一个人才。 这位师爷确实能干,特别擅长处理杂事,和她说得明明白白的。 首先,施粥的地点不在路边,那样容易阻碍交通。一般都是寺观社庙,也就是寺院、道观、社学、神庙之类的能容纳大量人且交通便利之处。 然后,备下一些物品:“土灶二座,大锅二只,水缸二只,水桶一对,扁担一条,吊桶一只,缸四只,缸盖四个,长柄大水杓四把,粥碗数百,竹梆一个,号筹数百枝”,这就是粥厂的基础设施了。 每天早上开始熬粥,熬两个半缸,微火温着,等到外头聚集了一定人数,就准备发号筹。 比如说,这家粥厂比较大,可供三百人,那么就按照1-300,给灾民发号筹。拿到号筹的灾民,交一个,进一个,以免闲杂人等混入。 300个人全部进去后,关门不放人了。 里面的300个人,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排排坐地上,面对面,肩靠肩,中间隔允许一人通过的空隙。 全部坐好,有人敲一声梆子,雇工们就开始舀粥发放,一人一瓢,吃得快的不给添置,吃完走人,不许外带,碗筷都要上交。 之后重新发放号筹,让300人进来坐下,敲梆子,发粥,如此循环往复。 假如到日落时,粥还有剩余,就在附近寻找生病的贫苦之家,给她们分发粥食。 程丹若听罢,专门问:“妇人如何?” 师爷回答:“专门借一屋舍予妇人安置。” 她想想,又问:“乞丐如何?” “乞丐污秽,且拉帮结派,不准他们擅闯入内。”师爷答得顺溜,“若日落时有剩余,在门口分粥即可。” 程丹若这才点头。 师爷还告诉她,假如她有人手,最好每个粥厂都派人监粥,以免拥挤推搡,或者哄抢喧闹。 程丹若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刘副千户,让他派出百余人维持秩序。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她谦逊地问。 师爷道:“最好命人在粥厂设香案,每施粥前,命其叩首,跪谢天恩。此外,有些青衿儒士虽贫苦饿病,亦羞于嗟来之食。不妨送于米票,令其家丁领取。” 程丹若:贫苦之家还有家丁? 她不理解,不过马上融会贯通:“这等人家,恐怕也不准女眷领食。这样,若妇人前来领粥的,额外给二两糙米,钱由我来出,以宫中的名义发出去。” 此次来兖州,她其实没带多少银两,但目前手头上有一千两现银。 哪来的? 郡主赏的…… 简单说,鲁王府给她的贿赂。 现在捐出去,就当替鲁王赎罪了。 而以宫中的名义发放,在一些迂腐的人看来,或许更容易接受。 随后,程丹若叫来护卫们,让李伯武负责与粮商商议,尽量低价购买米粮,死去的赵护卫的弟弟赵望,略识几个字,为人老实忠厚,就让他和钱明负责管账目收支。 至于她自己,选择不定时突击粥厂,抽查粥的质量。 按照师爷的说法,有几点是必须注意的:粥必须趁热,不可掺冷水,否则易生痢疾,因粥厂聚众者甚众,恐秽气传染,要定时焚烧艾叶熏染。 程丹若没想到,古人对赈灾已有如此明确的认知,赶忙应下照办。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份,天越来越冷,程丹若每日怀抱手炉,坐车去粥厂巡视检查。 老实说,护卫浩浩荡荡,马车温暖如春,她身着锦衣,头戴卧兔,与外头蓬头垢脸,衣衫破烂的百姓,仿佛两个世界。 她的巡查,像极了一场讽刺的戏剧。 更恐怖的是,每到一处,雇工监粥就会吆五喝六,要领粥的百姓跪在雪地里,向她磕头。 他们还磕得真心实意,感激涕零。 程丹若深感恐惧,硬着头皮查了三天,确认粥米都完好,妇女那边也确实能多领到一些糙米,终于决定换别的事做。 她开始募集仆人的旧衣。 郡主进京,不可能带走所有人,王府里的仆人要遣散大半。 程丹若就命人赶制了一批新棉衣,以新换旧,迅速筹集了一批冬衣。同时,联络知府夫人,请她带头,捐了一些家中仆人的旧衣。 不要小看官夫人的带头作用,兖州府富户义户不少,今年叛军的消息多少吓到了他们,也愿意捐赠。 当然了,只有王府的棉衣是塞了棉花的,其他的旧衣塞的都是柳絮稻草,寒酸得很,不过,即便如此,这于贫寒人家而言,就是度过一冬的关键所在。 十余日后,郡主的行李收拾完毕,准备上京了。 程丹若拿走账本,连夜清算,基本对得上,结余还有数千两银。 她略微思忖,提笔写信。 -- 刚收复益都县,谢玄英就收到了程丹若的信。 拆开前,他有些紧张,,虽然知道她不可能写相思之语,但主动给他写信,难免期待。 然而,拆开后。 赈灾流程和注意事项。 他:“……” 谢玄英看向送信的李伯武,问:“怎么回事?” 李伯武笑了,口气难掩敬佩:“程姑娘让我带了几千两银子,交给公子赈济当地百姓。” 谢玄英:“她哪来的钱?” 李伯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道明原委,又道:“程姑娘说,兖州情况尚可,公子这边更需要安抚百姓,故专程送来,以治代剿,方不失民心。” 谢玄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很能干,但能干成这样,仍然出乎他的预料。 这是一箭几雕? 郡主的命估计保住了,她总是这般心软,又安抚了兖州,间接稳定局势,现在这笔钱,也是解他燃眉之急。 甚至太妃的死……联想到那一夜,她偶然吐露的心声,也颇值得玩味。 唉,做这么多事,也不知道她累不累。 谢玄英感叹完,心里又惦记起来,瞄一眼李伯武,他没开口,只好按捺住多询问几句的冲动,沉思片刻,对随侍的田北说:“去县衙,把鱼鳞册要过来。” 田北一惊:“公子?” 鱼鳞册是登记土地所有权的簿子,动这个等于挑拨县里所有大户的神经。 但谢玄英想这事很久了。 收复失地,不难,无生教已经被打垮了,只剩下教主还逃亡在外。但光杀人就能解决问题吗? 百姓为什么造反?是没有田没有粮! 要真正平叛,就必须安抚人心,重新让流民回来种田。可县中的大户,趁着百姓大量逃走,战争死伤众多,趁机兼并土地。 若让他们得逞,山东还得再反一次。 “拿来。”谢玄英握着程丹若的书信,下定决心,“我要清理田亩,与登记不符之地,统一收归官府,分与百姓。” 田北问:“若不从呢?” “县中大户,凡有阻挠的,全部抓进牢中,我要审他们与无生教有无勾连。” 攻城剿匪的活计,全被蒋指挥使占下了,谢玄英有心相让,就说自己去抓捕无生教的逃犯。 这活好做,也不好做。 简单粗暴一点,随便搜查百姓家里,抓几个倒霉蛋当功劳,想做好一点,那就该明白,关键在于破除百姓对无生教的信仰。 谢玄英命人焚烧无生老母的神像,推倒淫祠野祠,表面上看,青州已不见无生教的踪迹。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三个县而已。”他慢慢道,“我看谁敢拦着我。” 兵马在手,谢玄英不信,这件事他干不了。 田北见他心意已决,只好下去办事。 谢玄英留在屋里,又看了遍程丹若的信,磨墨提笔,思考该怎么回。 程世妹恳启 正切驰思,甚是想念…… 划掉。换一张。 偶获手书,如见故人…… 他闭了闭眼,再换。 展读琅函,甚感惦念。 很好,就这样,不要再多写了,说正事。 谢玄英简单说了说自己这边的情况:所有县城均已收复,教主外逃,约莫往海边去了,正在通缉。县中百姓在被无生教管领的日子很不好过,无生教并不知道爱惜百姓,劫掠甚多,你送来的银两和赈灾要领很及时。 犹豫片时,小小提一句,“念卿贤劳,惭愧犹甚,万望保重,爱惜己身”。 再接着说正事,你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不要再多做了,再多做就容易错,尽早护送郡主入京复命才是正经。 然后,开始说自己的打算,准备清算田亩,招募流民,从隔壁县调来粮食,预备赈灾治病,等等。 最后结语。 书不尽意,来日后叙。 兄,谢玄英,亲笔 -- 数日后,信送到程丹若手中。 她已经在回京路上了。 拆开信函,跳过开头的客套话,直奔主题。看到清算田亩,抑制兼并,她倒吸口冷气,忧心忡忡:还不是地方官呢,就动这么敏感的问题真的好吗? 但转念一想,谁有问题,他都不会有问题的……吧。 还是说,她先回京,替他铺垫一下呢? 程丹若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中,只有女眷部分是丹娘想的,其他都是古人的措施 看得出来,古人办事水平真不差,各方面都挺周到了 ps:写这个施粥要义的是陈子龙,对,和柳如是谈过的那个 今天我的手又是薄荷味儿的了qvq:,, 134 回京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回京城的路不赶,且有仪仗,走得还算舒服。 程丹若满心山东局势,王府的宫婢太监却忧虑前程,多次暗示小郡主与她多多亲近。 小郡主鼓足勇气,向她询问宫里的事。 程丹若挑广为人知的说了,什么太后信佛,贵妃温柔,陛下仁爱,总之皇宫里的亲戚都是好人。 宫婢就问:“宫规森严,郡主从未面圣,不知女官可否教导郡主一二,以免御前失仪。” “我所学之规矩,是做臣子的规矩,恐怕教不了郡主。”程丹若面露无奈。她的礼仪一般,全靠上岗前的紧急培训,假使将她同王咏絮放一起,很容易看出仪态优劣。 说起来,她这回到鲁王府,居然没人发觉她的礼仪水平不咋滴,也是稀奇。 她安抚小郡主:“待进了宫,自有尚宫局的女史导引,郡主不必着急,你只要对陛下太后谦恭孝顺,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小郡主面露惶惶,问:“进宫后,就不是女官教我了吗?” “六局一司各司其职。”程丹若道,“您放心,女官们都恭良可亲,宫里的公主郡主均由她们教导。” 小郡主依旧不安。她莫名其妙被领出东苑,养在从未见过的祖母身边,没几日又听说太妃死了,自己要去京城。 她从出生起,就没有踏出过东苑,完全不知道宫廷是什么样的。周围的宫婢虽然告诉了她很多事,可一些问题,她们也无法解答,因此愈发依赖程丹若,如雏鸟眷林。 可程丹若不想照顾孩子。 车队行驶途中,她不断派人沿途打听,地方官有没有及时赈灾,灾民们往哪里去了,百姓今年冬天怎么过。 派出去探寻的人,都说情况还好,因为无生教叛乱,其他府县的大户豪强,都怕境内的百姓跟着造反杀人,官府已经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豪强们购买百姓土地的价格,也还算厚道,一亩好田能卖20两,足够一家人吃一年的。 程丹若微微拧眉。 山东的田比江南多,所以田价没有江南那么夸张,一亩好田要七八十两银子,但中等田也要三十多两,好田必定四十两往上。 二十两银子,普通年份就是下等田的价格。 但又不可能不让百姓卖田。 去年秋汛,今年春旱,田里颗粒无收,不卖田,老百姓就要饿死了。 可卖了自家的田,明年怎么办呢? -- 冬季赶路不便,即便跟随着郡主的车队,程丹若在后半程,也吃了些苦头。 首先是雪,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把车队堵在了驿站,他们走不了,后面却还有源源不断进京的人,房间越来越少,马料、酒水和蔬菜的供应有点跟不上了。 这还是小事,因为路途艰难,有官眷病了。 程丹若听闻此事,主动询问是否要帮助。 外头飘着鹅毛大雪,哪里有大夫?对方忙不迭应下,请她代为诊治。 这位老太太不知是谁家的亲眷,衣着华贵,服侍的丫头体面仔细。但人家不自报家门,程丹若也无兴趣追问,直接看病。 询问过后得知,老太太是吃不下东西,不是胃不想吃,而是食物卡在喉咙,老觉得咽不下去,也就是“噎膈”。 程丹若见她面白足肿,舌淡苔白,认为是气虚阳微所致,开了补气运脾汤。 对方千恩万谢地送她出去。 路过大堂,又听人在询问谁有药酒,他患有骨痹,这几日天气冷,膝盖和足踝剧痛无比。 有个小吏说他有膏药,专治风湿足痛,程丹若就没多管闲事。 雪下数日,终于在第三日天晴了。 车队继续上路。 中途又遇到地面冻滑,马车损若干,不得不出钱换了新的。快到京城时,郡主颠簸受罪,有点风寒,只好在驿站停留数日,确定她身体转好再入城。 这般折腾下来,入京已是腊月。 此时的皇宫,已是一番新年的气象。 御花园的梅花开了,红梅白雪,美丽极了。暖洞已开,里头牡丹、芍药绽放,被掌事太监们送去各殿,给贵人们添一丝春意。 数个大殿烧起了地炕,总能看见推着炭车的宦官们。 宫道的两边,到处是扫雪的小宦官们,他们日夜不停地扫地,确保霜雪不冻,以免抬轿子的人滑跤,摔着自己事小,颠了贵人就死定了。 幸好遇到雨雪天,他们被特许穿油鞋,否则只穿单层的青布鞋干活,脚趾头都要冻掉。 略有些地位的太监们,脖子戴上了绒纻围脖,大太监们戴上暖耳,拢着手炉,行色匆匆。 程丹若入宫城,将郡主交给等候的洪尚宫。 “辛苦了。”洪尚宫的眼底透出真切的欣慰,“回去歇歇,晚些时候,许是陛下要召见。” “是。” 程丹若也松口气,立刻回房间洗漱。 在尚食局这一点最好,热水总是够的。司饎听闻她回来,马上前来送炭,是司一级别的份例,足够她烧两盆,将内室烤得暖暖的洗澡。 在外头奔波的大半个月,她真就一次都没洗过,若非天冷,恐怕都臭了。 宫里的香皂换成了梅花样式的,淡淡的香气,官服也换成夹棉的袄子,女官们额外开恩,还有灰鼠卧兔可戴。 她迅速洗澡洗头,烘头发的间隙,吉秋就从司膳的小厨房提了菜来。 冬月里,宫中喝辣汤,吃爆炒羊肚、清蒸牛肉、糟蟹、鹅掌,吉秋不知道她爱吃什么,整了两个攒盒,样样都有。 “司膳说,今儿可巧了,太后点了尚膳监的菜,这原是主子们的份例。”吉秋最早投靠,如今也最忠心体贴,“姑姑有事,随时叫我。” 程丹若笑笑,从包袱里翻出一对金耳坠给她:“拿去戴。” 吉秋推辞:“不过是跑腿的活。” “我不爱戴坠子,拿去吧。”程丹若饿极,菜不吃,先啃一口羊肉包子。 吉秋只好收下。 她刚走,王咏絮又过来了,手里提着食盒:“哟,我来巧了,予给你加菜。” 揭开食盒,里头竟是一盘冬笋。 冬天的蔬菜可比什么都精贵。程丹若诧异:“哪来的?” “只要使钱,什么拿不到?”王咏絮瞧瞧她的脸色,讶异道,“不是说你差事办得好,升官了么,怎的脸色这样憔悴?” 程丹若摸摸脸:“有吗?” “有,你瘦了一圈。”王咏絮肯定道,“看来差事不好办呐。” 程丹若笑了。 王咏絮也成长不少,识趣道:“你必是累了,过几日再来找你说话。” 程丹若确实累得厉害,也不挽留:“改日再聊。” 她也走了。 室内安静下来,炭火燃烧,暖意充盈狭小的卧室。 程丹若耐心地等着发丝干燥,心里打着腹稿。半个时辰后,头发干了,她灭掉一个炭盆,烘热被褥,支开一条窗缝,钻入床帐。 匕首放入枕下,她睡着了。 翌日清晨。 东方未白,程丹若就醒了,而且清醒得很快,好像才睡下不久。她仍然感觉到疲惫,四肢倦怠乏力,与之相反的却是亢奋的精神。 微冷的剩水注入铜盆,她慢慢洗漱,整理思绪。 窗户渐渐明亮。 程丹若坐到妆奁前,给自己梳头。玳瑁梳子划过长发,耐心地疏通发结,将发尾的分叉剪掉,丢进炭盆烧毁。 外头传来脚步声。 小宫人隔门叫了一声:“姑姑。” “我在。”她问,“何事?” 小宫人说,石太监派人传话,让她到光明殿候召。 “知道了。”程丹若加快速度盘发,再换上冬衣,戴好官帽,插上固定的金簪和一朵浅蓝色的绒花。 念及昨日王咏絮所说之语,专门照了照镜子。 确实憔悴很多,于是赶紧用眉黛描两笔眉毛,胭脂在唇上抹两下。 人立时精神,却不减消瘦。 外头很冷,飘着细碎的白色雪珠子。 程丹若沿着宫道,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光明殿。李有义瞧见她,笑嘻嘻地凑上来联络感情:“许久不见姑姑了。” 他侧着身子,引她到偏殿等候,还压低声音透露:“今早上好些人候见,姑姑耐心些。” 她点点头:“烦你挂心。” “应该的。”李有义带她进屋落座,又急匆匆出去,拿了一壶热茶和一碟奶糕点心,“您垫垫,早着呢。” “多谢。”程丹若拿起来就吃,却并不给他赏钱。 李有义浑不在意,反倒喜滋滋地退下了。给银子是买卖,不给银子是人情,买卖银货两讫,感情却越处越浓。 屋里很安静,也很暖和。 隐隐约约的,能听见大殿里的人声,但不真切,永远听不清话音。 他们在说什么呢? 谁的老妈死了,要不要给个封号,还是空出了肥缺,该由谁的人上任,抑或是北方的外族有了异动,又准备叩关劫掠? 她什么也听不清。 外头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吵。透过棉帘子的缝隙,她看到很多穿着常服的官员来来去去。 有的人刚来,就被请到了里头,有的却进了另一间偏厅,迟迟不出来。 屋里很闷很热,她的脸孔微微红烫,茶已经冷透,但喝起来正好。 程丹若又吃了一块点心。 牛奶做的,很香,饱腹感很强。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似鹅毛纷落。 她闭眼,深深吸口气。 继续等待。 李有义又进来,这次还是给点心,并换了壶热茶。而后来不及多说,就匆匆忙忙出去办差。 然后,尚膳监的太监送了御膳过来,陶尚食前来侍膳。 已经将近午时了。 程丹若上了一次厕所,继续等。 又是极其漫长的一段等候。 直到未时末,李有义才扬起笑脸过来,替她打起帘子:“姑姑请,陛下传召。” 终于到了这一刻。 程丹若整理衣冠,从容进殿。 暖气扑面而来,御座旁边,开着一盆水仙花,清雅别致。 “微臣、程丹若,叩见陛下万岁。”她行大礼,拜倒。 皇帝正在用银耳羹,随口道:“起。” 程丹若起身,垂首侍立。 “和朕说说山东的事。”皇帝瞥她一眼,道,“说仔细些。” 她抬起眼睑,唇角微扬:“是。”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就是工作汇报了~ 昨天小谢说的清理田亩,并不是现代的分田,因为官府的鱼鳞册和实际情况出入很大,人口同样,清理一遍,收归无主之田,分给流民开垦是正规操作,就是比较麻烦,具体暂时不展开说,太复杂了 政斗部分也一样,目前都是背景板,以后再说:,, 135 君前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臣想先从鲁王府的火灾说起。” 程丹若思路明确,口齿清晰:“王府的东苑据说被贼人烧毁,但起火地点分散,有靠近前院的藏经楼,也有后院的绣楼。照理说,放火是为了引开府中的家丁护军,应该选最重要的道院,也就是鲁王平时修行炼丹之处,分得这么散,护卫四处救火,岂不是很容易发现异常吗? “故臣认为,此事颇有疑点,且东苑十余位女子同时亡故,更是蹊跷。叛军人数不多,反击护军情理之中,有什么缘故非要杀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呢?若此事并非叛军所为,恐怕另有隐情。” 选择鲁王府作为切入口,而不是无生教,程丹若自然有自己的考虑。 眼下,皇帝最在意的已经不是失去的白明月,是鲁王府,这个故事悬念迭起,很适合勾起兴趣。 她隐蔽地抬起眸光,果然发觉皇帝进食的速度变慢,侧耳细听。 她微微一笑,接着说自己的调查。 “臣命人调查了失去的尸首,也是运气好,鲁王府常有年轻女子过世,兖州府有媒婆专门说冥婚,亲自检验过尸首,均是勒死……臣正欲详查,不料碰见了乔装打扮的白明月……” 这段故事,就要稍微包装一下了。 奏本里的她英明果断,马上决定跟上调查,但这话水分太大,不能这么说。 “臣调查东苑之事,被她发觉,挟持微臣做人质。臣以为机会难得,护卫们寻来时,未曾同意离去,让他们潜伏在暗处,以便调查叛军的情形。” 程丹若知道,皇帝未必有兴趣听百姓疾苦,便只拿白明月说事。 “她自言本是好人家的姑娘,元宵节被拐卖了,她半途逃跑,遇见一个尼姑,为其收养,成了一个出家人。谁想那尼姑庵不是正经地方,时常有男客往来,她只好再次逃跑,走街串巷说经为生…… “她行走江湖,学会了一些戏法,原是蒙骗深闺的太太小姐们,赚些银两,不料为鲁王看中,入了王府……后来的事,臣不知晓,她也不曾对臣明言。只是说离开王府时,已经怀有两月的身孕。” 皇帝道:“噢?你继续说。” “是。”程丹若平铺直叙,“此后,白明月以戏法蛊惑人心,聚集了一些无知民众,为其所操弄。不过,她虽拉拢了一些死忠,整个无生教其实是一盘散沙,互相算计。” 她说点高兴的给皇帝听。 “说来好笑,无生教就这么些人,细分也就四股人马,却人人都想招安,还为这招安的名义大打出手。” 果然,皇帝有了兴趣:“此话怎讲?” 程丹若就说,左右护法到处拉拢兵马,想投靠官府,又怕被无生教报复,于是异想天开,打算装出大军压阵,但私下投降的事,谁知道天兵神勇,一下把他们打垮了。 然后呢,白明月仗着自己生下宗亲,想做个王妃当当。 “她同臣说,佛母看似尊贵,又哪里比得上王妃之尊?”程丹若说,“至于教主亦有盘算,他不敢与朝廷作对,只是眼馋白明月的财货,蒙骗她交出金银,早就准备逃之夭夭,去外地做一富家翁。” 皇帝摇摇头,不由失笑:“果真乌合之众,鼠目寸光。” 程丹若附和地扬起微笑,继续说。 “白明月狡诈异常,她希望臣能替她说服太妃,偷龙转凤,弄个名分,故透露其盘算,但对其他叛贼,她仍妖言不断,煽动百姓与朝廷为敌。” 程丹若说:“百姓受其操纵,对无生老母之说深信不疑,而寨中妇孺老人,皆为叛贼的血亲后裔,一旦官兵攻城,必死战。” 皇帝问:“所以,你才决定刺杀贼首?” “臣不敢隐瞒陛下,最开始,臣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程丹若说,“我从未学过武艺,又被严加看守,初时所想之计,是破解白明月无生老母转世的谎言,动摇其军心。” 皇帝扬眉,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你莫非学过兵法?” 程丹若迟疑一刹,却说道:“臣愚钝,不曾读过兵书。” 然而,这不是出自兵书,而是裴松之的注引。皇帝当然不认为她懂兵法,不过玩笑,而她这般回答,虽说不够风趣大方,却显出一份恳切的实诚。 “继续。”他说。 “是。” “臣虽有拙计,却难施行。”程丹若说,“无生教所在的山寨,仅有一狭窄的山道通行,易守难攻。她提前预备下粮草与兵器,修筑工事,若强攻,至少千人伤亡,若围寨放火,秋冬多西北风,风向不利,反易烧到下风口的官兵,若夜袭,又难伤筋动骨,粮食并不都在山寨中,而是藏于密林,非亲信不得而知,若投毒,山寨占据上游,亦难成功。” 皇帝点点头,问:“是三郎和你说的?” 程丹若一怔,疑惑道:“谢将军不曾说过。” 皇帝故意道:“你不是不懂兵法吗?” 程丹若心中微动。 她忽而发现,皇帝是随和类的帝王,不是说他真的随和,而是他喜欢更有人情味的氛围。放在现代,就是一个不喜欢会议室里开会,而是喜欢打打高尔夫、钓钓鱼谈事的大领导。 这可比公事公办类的领导更难对付。 但可以理解,皇帝高高在上,什么都有了,就想要虚假的人情味。 程丹若适时调整对策,露出一丝紧张和赧然:“臣真的不懂,只是听过一些话本戏曲,常 有放火投毒偷烧粮草的桥段……” 皇帝忍俊不禁,却没再故意吓她。底下巧言令色的官员何其之多,对老实人还是宽容些好。 他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臣思来想去,或许最容易的方法,就是我来动手。”程丹若道,“白明月自持略懂武艺,而我无缚鸡之力,平日对我并无防备。为万全计,我有意吹冷风,着凉生病,进一步降低她的警戒之心。” 皇帝静静听着。 旁边的石太监见状,悄悄对帘子后头的小太监挥挥手。 小太监哈腰点头,小跑着去偏厅,和等候的官员们说道:“诸位大人,陛下正忙着呢,您几位再等等吧。” 官员们长吁短叹,只好继续等。 殿内,热腾腾的火力自金砖下冒出,室内温暖如春。 程丹若有些渴,却不敢表现,谨慎地往下说。 “白明月挟持我上箭楼,我假作密语,让她支开随从,趁她不备,刺中了她,并将她推下楼。” 最高光最显赫的功劳,她却说得非常简单,“随后,叛军大乱,谢将军命人攻寨强杀,无生教核心的罗汉军,至此全军覆没。” 皇帝点点头,若有所思。 虽然奏本里也写了事情经过,可寥寥数百字,有修饰有套话,还是亲身经历者的复述,更能体现细节。 而程丹若的讲述,也侧面印证了她功劳的可信度。 此前,皇帝虽不至于怀疑功劳作假,却也以为是误打误撞的结果,现在听她重复事情始末,方知实至名归。 “三郎说,你后来‘破其妖术’,可有此事?” 程丹若咽口唾沫润喉,才沙哑道:“回禀陛下,臣听过白明月传教,她自称十世轮回,世世历劫,倘若只身死,恐怕信众并不干休,还要去寻找她的转世。正好从她房中,搜出了一些机关巧具,臣便当着她们的面演示了一番,戳破她‘法力无边’的谎言。” 皇帝关切地问:“反响如何?” “痛哭流涕,心如槁木。”程丹若谨慎地说,“死信无生教者不多,多数人是为其‘真空家乡’的愿景所迷惑,期待与死去的亲人重逢,再续天伦而已。”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愚夫愚妇,可恨又可怜。 “那白明月所生之子,在何处?”他问。 “在寨中,但具体是谁人照顾,臣也不知道。”她说,“白明月行事十分小心,将其子与众孤儿一道抚养,难以辨认。” 皇帝点点头,这个说法与谢玄英所言一致。 他的疑虑,已经解开大半,但还有一件他关心的事:“太妃之死,你可有话说?” 奏本里只说太妃病重,忽然过世,乍看似是病死,细品却大有蹊跷。皇帝心知有问题,这才必须招她一问。 程丹若立即跪倒:“臣死罪。太妃虽沉疴难愈,却未到死期。” 她不说结论,直接陈述:“那日,臣回到鲁王府中,求见太妃娘娘,欲转达陛下圣谕,护送娘娘上京诊治。太妃娘娘听闻后,感叹‘陛下仁和,屡屡降恩,铭感五内’,随后便不再言语,反而喝下了长史送来的药,接着便毒发身亡了。 “臣虽欲救之,然则毒为砒-霜,无力回天……” 皇帝问:“当真。” “臣不敢欺瞒陛下,当时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均在,除却一老嬷嬷撞柱病重,长史自尽,伺候的宫女均随郡主上京,可证实臣所言非虚。” 程丹若一个字都没说谎,只是,意思已与真相南辕北辙。 先叹厚恩,再喝药,完全就是服毒自尽的意思。 皇帝问:“长史自尽?” “是的,他在处理完太妃娘娘的丧事后,就在家投缳自缢了。”她没有提长史的家人,估计皇帝也不在意。 果不其然,皇帝心里已经认定太妃自知有罪,服毒自尽,长史作为递药之人也已殉主,便不再关心别人。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否则,太妃是伺候过穆宗的老人,亦是他的长辈,不动手如鲠在喉,动手了又有违孝道,左右难办。 如今“病亡”,皇家体面依旧,心头梗刺消失,其余事,皇帝懒得计较。 程丹若察言观色,道:“微臣救治不力,望陛下恕罪。” “罢了,此事也不怪你。”皇帝配合地宽容大度,“你此去山东,立功不少,想让朕怎么赏你?” 有功赏,有错罚,皇帝在这方面从不吝啬。 程丹若立时道:“臣不敢要赏。” 皇帝稀奇:“为何?” “臣有一事,尚未回禀陛下。”程丹若道,“在鲁王府时,郡主曾命人赐臣白银千两,这笔钱……” 她伏首:“已经被臣拿去赈济灾民,无法上缴了。” 皇帝哭笑不得。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坦白自己受贿的人,还以为要上缴? 更有趣的是—— “赈灾?”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点,晚上看看能不能写完 这卷要结束了:,, 136 赏好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道:“山东从贼之人,不过一两万,可信奉无生老母的百姓,远比想象中多。臣以为,光剿灭叛军不足以安民心,只有让忍饥挨饿的民众能坚持度过这个冬天,坚持到来年春耕,鲁地方安。” 皇帝缓缓点了点头。他才收到谢玄英的奏折不久,说的也差不多,为了让百姓安稳,清算田亩,鼓励垦荒,并请求减免赋税。 “兖州受灾不如青州,却仍有灾民,臣能做的不多,至少要让他们知道,陛下爱民如子,并未放弃百姓。那么,即便只有一碗清粥,一件破衣,他们都不会心生反意。” 假如说,程丹若处理太妃之死,显出了一个女官的周全妥帖,接近白明月,两军对垒之际刺杀她,几乎已有传奇女子的风范,那么,这番话,就真正彰显出她非同一般的眼界与心思。 她换一个性别,不仅毫无违和感,反而更符合皇帝此时的观感。 这是臣子的奏对。 跪着的是臣,坐着的是君。这一刻,君主的属性大过了性别,女官亦是家臣。 皇帝说:“仔细说说。” 程丹若重复之前的说辞,道是郡主怜悯百姓,愿意捐出王府的珍藏,当卖后买粮食赈济灾民,又有其他夫人们的鼎力支持,筹集的银两不止能在兖州施粥施药,还有余力送到青州几县。 “这是账册,请陛下过目。”她呈上账本。 石太监赶紧接过,转交给皇帝。 这是一本极其详尽的账目,从王府珍藏的当卖数额,到夫人们的捐献,再到米粮的价格,每天的花销和赈济人数,全都记录在册。 皇帝难得见到这般仔细的账本,翻阅片时,不得不感慨:“你有心了。” 又问,“兖州的粳米是一石一两,粟米八钱?” 程丹若道:“是,臣问过,平时鲁地的米价是一石5钱到7钱,只略有上浮,似乎是济南的粮仓开了。” 朝廷有自己的米仓,在受灾的年份会开仓卖粮,平衡米价。 皇帝连连点头。 “米价虽未上涨,可田价变贱了。”程丹若趁机说,“一亩好田才二十两银。” 皇帝拧眉。 程丹若点到为止,不再多言,也缓缓干涩的嗓子。 这时,她才发现天色已黑,一晃眼,两个钟头都过去了。 该结束了。 “臣擅作主张,请陛下恕罪。”她结语。 皇帝回神,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赞许,笑道:“起来吧,朕不是迂腐之人,你这差事办得不差,出乎朕的预料。” 他自发找了合适的理由,“不愧是晏家的女儿,晏子真擅教人啊,像晏公。” 晏公就是晏鸿之的祖父,最后被封为太傅退休的阁老。 石太监凑趣,道:“谢郎在外,程典药在内,都为陛下尽忠职守,与其说是晏家善教人,不如说是陛下圣明,任用良才。” 程丹若马上道:“石公公说得是,臣等微末之功,全赖陛下圣明决断。” 马屁拍得很一般,但挺舒服。 皇帝笑笑,沉吟道:“有功,肯定要赏,大伴,你说赏她什么好?” “依老奴说呀,现在,您赏碗茶,比赏她什么金银都强。”石太监玩笑,“程掌药意下如何?” 程丹若真的快渴死了:“叩谢天恩。” 皇帝大乐,点点他:“你这老货就是卖巧,好,赏她碗茶喝。”又笑,“你可想好了,喝了朕的好茶,其他的赏赐可就没了。” 程丹若:“臣愿意喝茶。” “不委屈?”皇帝笑。 “不委屈。”她道,“臣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能得陛下赏赐固然好,不得本也是臣行事疏漏。不过,臣确实很想喝茶。” 皇帝识人无数,看得出来,她说“不委屈”时,真心实意,毫无怨怼,而说“想喝茶”,更是发自肺腑,不由大笑:“给她上茶。” “是。” 石太监对帝王的心绪了如指掌,看得出来,皇帝是真心赏识她了,亲自去叫人来送茶。 程丹若得了一杯上好的龙井,香气清幽,妙不可言。她虽然很想一饮而尽,但为润喉,小口抿着,正好让茶叶的清香充斥口腔,呼吸都变芬芳了。 皇帝问:“好喝吗?” 程丹若:“好喝。” “给她包一两带走。”皇帝说,“跪安吧。” 程丹若放下茶盏,起身告退。 外头已经有小太监在点灯,幽暗的宫廷逐渐明亮,屋檐上积了一层白雪。墙根下的阴影处,宫人们来来往往,支撑起这个庞大宫廷的运转。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倦,戴上风帽,迎雪而归。 回到乾西所,吉秋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她平安归来,如释重负:“姑姑可算是回来了,去了一整天。” “有吃的吗?”程丹若问,“我饿了。” “有有,我这就去拿,对了,洪尚宫派人来问过。” 程丹若改了主意:“那我先去见尚宫。” 洪尚宫的屋子离得很近,她去时,对方正等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程丹若答:“等到了下午。” “那也有些久了。”洪尚宫打量着她,皇帝见大臣的时间,与事件的重要性成正比,宫里的事,很少有说半个时辰以上的。 但她一字未问,见程丹若神色疲倦,道:“回来就好,放你三日假,好生休息。” “多谢尚宫。” “回去吧。” 回到自己的屋子,程丹若草草吃了些东西垫饥,就躺下睡了。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不安稳,好像连日来的疲惫终于爆发出来,四肢疼痛酸软,每一块肌肉都严重劳损,身体完全清醒不过来。但大脑却活跃异常,屡屡把她带出梦境。 她听到雪的声音,宫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好像已经是早上了。意识模糊了一会儿,又沉入冰河中,消失无踪。 如此反复数次,她才真正睁开眼睛。 日头偏西,竟然是下午了。 程丹若起身,疲倦地靠在枕边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 小宫人见她开门,忙不迭过来问好:“姑姑安,吉秋姐姐说她去安乐堂了,姑姑若有吩 咐,尽管使唤我。” “那麻烦你去给我弄些吃的,若有牛乳,取一瓮来。”程丹若说。 小宫人喜出望外:“是,劳姑姑稍等。” 她匆匆忙忙跑去司膳的厨房,要了一碗馄饨和些许小菜,以及半瓮生牛乳。 程丹若塞给她一吊钱。 她不收,还说:“姑姑有事只管使唤,奴婢针线也会做。替姑姑做双鞋如何?” 程丹若:“……不必了,我心领,你回去歇着吧。” 小宫人一脸失望:“是,奴婢告退。” 她心累地掩门,点风炉煮茶,准备做奶茶续命。 吃过东西,正在使劲往奶茶里丢冰糖,尚功局的女史来了。她是司制的人,专门负责衣裳的剪裁制作。 “程典药,这是今冬的份例。”女史笑盈盈道,“四件棉衣,一件皮袍,两双棉鞋,一双羊皮靴子,一副暖耳。” 衣裳呈上来,都是簇新鲜亮的料子,棉絮也塞得厚实,看起来就很暖和。 程丹若道:“多谢你跑一趟。” 尚功局的人和她不熟,送过东西后就走了。 程丹若收拾箱笼,将脏衣服都理出来,交给宫人送到浣衣局清洗。将冬天的衣物都拿到外头,用装有炭火的小熨斗烫平悬挂,鞋袜烘热放好。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一壶奶茶的缘故,她觉得精神好多了。 休息一夜,第二天,她专门去了尚功局的司彩一趟。这是负责管理储藏布料、丝线、棉絮、皮料的部门。 程丹若买了棉布和纱布,准备回去做医疗物品,犹豫一下,又买了匹绸缎。 宫里的绸缎说贵,其实比外头贵,但只要有身份地位,又恨不得白送。 她的这匹缎子,就是司彩司半卖半送给的,拿回去做内衣穿,比棉布更舒服。 临别时,司彩请她过去,略微寒暄后,说自己老犯咳嗽,咳就心痛。 “你这是心经咳嗽。”程丹若为她诊脉后,道,“心火妄动,心血有亏,我给你开个人参平肺散,你好生休养吧。” 司彩是个面相精明的女人,颧骨凸出,脸颊消瘦,很客气地道谢,又半真半假地试探:“你既兼任司闱,将来请你看病可要麻烦多了。” 程丹若怔了怔,笑了:“只要你们信得过我,我又有空,没有什么麻烦的,只管来。” 司彩也没说信不信,口中道:“那我先提前谢过。”又道,“今年多了好些零碎的皮子,你拿去做个绒领子衬。” 无论古今,给大夫塞红包都是难免的。程丹若怕不收得罪人,只好道:“我正缺呢,谢谢你了。” 司彩这才满意地让宫婢送她回去。 程丹若做了一天的针线,赶制出真丝的贴身衣物,没忘记再做几条月事带。 一日过去,果然什么旨意都无。 她不以为意,休息一夜,第三天就回到了内安乐堂。 吉秋、慧芳等宫人见她回来,惊喜万分,又带了些忐忑:“姑姑安。” “一走几个月,有新来的病人吗?”程丹若洗手,换上白披风,“病例拿过来我瞧瞧。” 几个宫婢对视一眼,不敢问她是不是被降职了,连忙取来一叠病例:“没来多少人,总归十三个,五个已经……去了,剩下的咱们都给了药,只是不见好。” 程丹若点点头,坐下翻阅病例。 外头,两个宦官嘀嘀咕咕。 “吉秋姐姐,不是说高升了么,已经是尚宫局的司闱,怎么又回来了?” “不会是办坏了差,被撸下来……哎哟哟,慧芳妹子,你干什么呢?” “啐。”慧芳冷笑,“妹子你个姥姥,没良心的下贱东西!姑姑来了以后,咱们安乐堂怎么扬眉吐气的,你都忘了,这会儿捧高踩低起来倒是痛快!” 宦官讪讪:“我不过碎嘴两句,你咋当真了?” 慧芳道:“少嬉皮笑脸的,你要是嫌这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大佛,尽早滚出这大门,没咽气前甭进来,直接去净乐堂化灰,也干净!” 院子里登时鸦雀无声。 程丹若听着,一时好笑。没想到慧芳历练几个月,嘴皮子变得这么爽脆,都能说相声了。 至于宦官的腹诽,她却是没放心上。 进宫不到一年,从女史升任典药,连跳两级,已经很了不得。司闱本就是为管理王府方便才临时兼的职,这会儿没音讯,也实属正常。 她看会儿病例,正准备查房,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吉秋的声音:“姑姑,光明殿来人了。” 程丹若只好放下药箱,出去接应。 “陛下口谕。”传旨的太监笑眯眯地说,“擢升尚食局程氏为司宝女官,掌御用之玺,特赐穿红。钦此。” 程丹若难以抑制地露出了惊愕之色。 尚服局司宝,掌管宝玺符契。虽与管衣服首饰的女官在一个单位,但性质截然不同。 因为司宝管的是最重要的印鉴。 比如,中宫之玺。 贵妃代掌六宫,可宝玺却在司宝女官手中,贵妃要用就派人去请。不止如此,哪怕谢皇后仍然在世,这个宝玺也大概率由女官收管。 至于御玺,遵照祖制,确实由内廷的司宝女官保管,尚宝监的太监取用。 举个例子,今天,外朝的尚宝司要给圣旨盖上玉玺的印鉴,但他们没有,必须找到由太监管的尚宝监。 尚宝监向皇帝请旨,皇帝同意,太监再到司宝司里,向司宝女官拿取玉玺,由他们捧去外朝,监视用印。 但此前,宫里只有一个司宝,管的就是中宫印玺,皇帝的印鉴在尚宝监手里。这也是宦官干政时的遗存,免得多走两趟,麻烦。 可皇帝这道旨意,分明就是将保管御玺的权力转回了女官手中。 而且,唯有御前近侍可穿红,皇帝特此红袍,等于说,她要到光明殿上班。 这下麻烦大了。 程丹若暗吸口气,下跪伏首:“谨遵圣谕。” 十八年冬,无生教贼首为程氏所杀。世宗嘉其忠勇,擢升为司宝,赐红袍,与尚宝监同掌御用之玺。 ——《夏宫杂忆》梁寄书 137 新工作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升官的第一件事,去光明殿叩头谢恩。 不过,皇帝忙着,没见,程丹若在殿前磕个头就回去了。 然后,回乾西所设宴,请客吃饭,这也是惯例,若不摆酒席,人家还以为她不高兴或目中无人。 应酬完的第二天,立马上班。 直系领导:皇帝 工作单位:光明殿 同事:尚宝监掌印太监 是的,皇帝也觉得外朝找太监,太监找女官的流程太累赘,所以,直接改掉了这个规矩。 尚宝司人多,数十个,继续掌管敕符、将军印信等物,比如动用宫中库藏的“御前之宝”,查验御药房的药膳、药渣、药方的“御药谨封”,仍然由太监管。 司宝女官和掌印太监管的御用之玺,一共二十四颗,是皇帝最常用的印玺。 印玺有金有玉,大小不一,篆文也有不同,全部被放在极其精美的宝盝之中,外面还要罩上龙纹绸缎。 每一个宝盝,都配有一把精巧的钥匙。 “程司宝,按照陛下的意思,今后你我同管御玺。”尚宝监的掌印太监姓周,面相严肃,好像是个不苟言笑之人,“你先随我坐班五日,后由你单独值守。” 程丹若客气地颔首:“是,多谢您老帮扶。” 不知道洪尚宫是怎么和皇帝说的,估摸着是说安乐堂那边没有人手,希望她能够继续兼任典药,造福宫人。 皇帝仁德,答应了,命她与周掌印轮班上值,五日一换。 程丹若很高兴,比起做公章保管员,当然还是继续看病更踏实。 当然,对于新工作,她也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说句难听点的,宫人治死了,医闹概率极其低,可印玺磕掉了一个角,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掉脑袋。 假如这辈子是这么死的,那也太憋屈了。 第一日上班,周太监带她熟悉了一下办公环境,就是光明殿后面的罩房。这里专门有一间屋子存放各式各样的印玺,除了二十四颗正式印鉴,还有很多皇帝私人的小印,都需要烂熟在心。 “宝玺取用,皆须揭帖,无批红不得使。”周太监警告她,“所有揭帖皆记录在案,若有对不上的……”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说:“程司宝,有的差事办不好,陛下仁和,不和咱们计较,但咱们的差事出了问题,是要掉脑袋的。” 程丹若暗暗叹气:“是,晚辈铭记于心。” 往好处想,看病虽好,但不用给皇帝看病更好。 正巧,此时石太监打发人送来揭帖:“请用宝玺。” “拿来。”周太监伸手接过。 程丹若跟着看。所谓揭帖,其实就是文书的一种,可视为古代版的申请报告,内容大致如下:皇帝要给鲁王女儿上封号,申请请用一下宝玺。 下面有朱砂写的批红,一个字:准。 有了这批红,申请才能被通过。 周太监把揭帖收好,掏出钥匙串,取下一枚小钥匙,打开一个宝盝。 里面是一方金印,篆刻“亲亲之宝”四个字。 这是专门给藩王宗亲恩赏用的印。 周太监盥手,将印玺请出,放于托盘上,而后道:“程司宝,随老奴去一趟诰敕房吧。” “是。” 程丹若就这样进入了外朝,但这次,不是办私事,是正正经经的公差了。她跟着周太监,一路走到午门。 午门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两扇门,西面的叫归极门,进去后靠南面北的一排屋子就是六科廊,即六科平时值班的地方。 东面的叫会极门,进去后就是内阁。内阁有两个小书房,一个叫诰敕房,一个叫制敕房,都是给皇帝写诏令的,负责草拟的职位叫做中书舍人。 制敕主要是皇帝颁布的各种诏令,以公务为主,诰敕则多是封赏累的,比如给某官升官,给他老妈老婆封诰命,等等。 给藩王女封号,是属于诰敕,由诰敕房出。 程丹若随周太监进入内阁——这表面看就是平平无奇的屋子,有阁老们开会的大厅,有值班的房间,今天是曹阁老值班——再进入诰敕房。 一个颇为年轻的中书舍人迎上来:“周掌印。”抬头,看见程丹若,讶然道,“这是……” “这是程司宝,今后她与老奴一道掌管宝玺。”周太监简单介绍一句,问,“旨意在何处?” 中书舍人赶忙呈上誊写好的旨意。 周太监上去看,程丹若也跟着过去瞧。 皇家秘书写的圣旨,花团锦簇,用词华丽,直接就是一篇骈文范文,就是很多字词过于生僻,语句特别拗口,内容特别肉麻。 大意是:鲁王的女儿某某,孝顺懂事,善良温顺,特封为善顺县主。 鲁王先前因王妃事,被降为郡王,封女为县主倒也不过分。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太监说:“程司宝,用印前,你须得旨意与揭帖所请一致,方许用。” 程丹若:“是。” 周太监检查完,确认无误,方才呈上宝印。 旁边的人走了上来,周太监介绍:“此为尚宝司少卿。” 尚宝司少卿取来印泥,在圣旨上盖章。 周太监说:“程司宝,制敕、诰敕拟写指令,你我掌管宝玺,监用宝玺,尚宝司用宝玺,不可逾越。” “我明白了,多谢您提点。” 整个过程就是为了避免某势力窃用权力,所以,管公章的,盖公章的,写公文的不能是同一批。 要是出现左手写公文,右手盖公文的事,还要皇帝干什么? 当然了……假如内阁和太监一条心,这种事真的会有。 尚宝司盖好章,用印就结束了,但工作还没完。 周太监捧回了金印,马上有小太监拿来温水和干净的布,轻柔地擦拭掉残余的印泥,清洗干净,擦干水渍。 再由周太监装回宝盝,锁好,放回原位。 接着,在簿子上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尚宝司因为某某事,用某某印。再签上周太监的大名。 如此,这趟活才算做完了。 总得来说,技术上毫无难度,需要的是小心、谨慎、仔细和耐心。 第二天,继续上班。 程丹若开始观察周太监的一举一动。 她的新工作,其实是分薄了周太监的任务,他是觉得有人分担后,自己能轻松一些,还是会恼恨被抢走了差事,暗中下绊子? 点卯是早晨七点,吃过早饭到岗。 第一件事,逐一检查宝盝,确认无有异常。第二件事,盯着小太监们打扫,架子上的灰尘都要抹干净,地砖全部擦过,炭火调试到合适的温度。 第三件事,喝茶,晒太阳。 她:“……” 假如上午没有旨意,就没有活计。 期间,尚宝监的太监来过,问他要了枚钥匙。但周太监不说,程丹若也不问。 很快中午到了,尚膳监送来饭食。 外朝的所有饮食,太监和皇帝由尚膳监负责,百官的酒食归光禄寺出。 四菜一汤两道点心,很丰盛了。 下午,跑了趟内阁,又认识了尚宝司的其他人,以及轮班的其他中书舍人。 怎么说呢,中书舍人多是年轻小伙子,且颜值都还行,通常是刚中进士的新人,国子监的学生,或者是候补的举子(家里必有关系)。 换言之,都挺有前途,挺有文化的。 试想想,一个全是男人或者不健全男人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同事,谁不关注,谁不好奇? 区别只在于,迂腐的人不多看,老实的就点点头,活络的、好事的、无聊的,可不就要皮痒一下了吗? “程司宝请坐。”一个监生让位给她,笑眯眯道,“劳你久候。” 程丹若:“承您好意,不必了。” “司宝不要客气,咱们一道做事,太客气可不成。”另一个蓄须的儒生笑着说。 程丹若瞥他:“您想教我做事?心领了。” 唷,这脾气够硬啊。 其他蠢蠢欲动的男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周太监,暂时偃旗息鼓。 说到底,程丹若长得不漂亮,又是御前近侍、宫廷女官,要是脾气好,说笑两句调剂不错,但脾气硬,何苦碰一鼻子的灰?毕竟真闹出去,他们难免要担一个轻浮的名声。 而洁身自好,自持君子的人,虽然不虞她刚直的态度,却也觉得颇有骨气,与谄媚逢迎的阉人截然不同。 周太监好似没听见,盯着尚宝司用完印,原样奉回。 剩下的三日,也与前两日差不多,平稳地度过。 第五日结束后,程丹若前去拜访了洪尚宫。 洪尚宫问:“情形如何?” 程丹若道:“周太监对我很客气,也常有提点,但差事以外的,一字不多说。” “我打听过了。”洪尚宫道,“周元是个很低调的人,他和石敬、李保儿的关系一般,但深受陛下信任。他执掌尚宝监八年,掌管的印鉴从未出过差池。” 程丹若思索道:“我这份差事,可会伤及他的利益?” “尚宝监的好处不在这上头。”洪尚宫细细为她分析,“大内十库才是最要紧的。” 皇城有十大库房,里面存有整个皇宫的必需物品。比如,甲字库有丹朱水银等药材颜料,乙字库都是奏本用纸,丙字库都是丝绵,戊字库都是兵器,广积库有火药的原材料,等等。 虽然十库都各有掌库负责看守管理,但尚宝监的掌印太监,却握有调用的印,想要从中倒卖,必须买通尚宝监,不然账目就对不上了。 这是他们最大的油水来源。 程丹若微微放心,没有实质上的利益侵害,对方算计她的概率就很小了。 “周太监是陛下的人。”洪尚宫叮嘱道,“你初来乍到,凡事多听多看,不要逞强。” 程丹若应下:“是。” 洪尚宫欲言又止。 “尚宫有话教我?”她问。 “司宝之位至关重要。”洪尚宫深深注视她,“但你可知道,昔年太-祖为何以女官充其职?” 程丹若倏而顿住。 第六日,她首次独自上岗。 早晨,周太监将开启宝盝的钥匙串交给她,慎重道:“你须小心保管,绝不可假他人之手,五日后,与老奴轮换。” 程丹若道:“请检宝盝。” 周太监点头:“应有之义。” 她便拿过钥匙,逐一打开二十四个盒子,检查里面的印玺有无损坏,是否对应无误,确认没有问题,才锁好收下。 新的工作,开始了。 138 冬日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天下着茫茫细雪,程丹若走在宫道上,身穿大红圆领袍,腰系牙牌,颈边是银鼠围脖,前胸缀着补子,图纹是麒麟,六品才能服,往上还有斗牛以及蟒。 如周太监,作为尚宝监的掌印,可穿蟒服。 要是皇帝再加恩,便赐玉带,这可真的是比阁老都不差什么了。 而她的官帽上,别有一支金制的葫芦铎针,牢牢固定住半透明的发网,另有白兔皮暖耳,遮住外露的耳朵,不然风雪里走一趟,耳朵都要冻掉。 “姑姑仔细脚下。”给她打伞的宦官提醒一声。 程丹若点头,抬脚跨过门槛。 不是她忽然爱上了排场,要人给她打伞遮雪,只是她手捧御玺,腾不出空,而且这伞不止是给她打的,更是给宝玺打的。 好不容易穿过寒风刺骨的广场,来到内阁,一进屋,暖气迎面而来。 尚宝司的少卿迎上来:“程司宝来了,请用印。”说着就要去接宝玺。 程丹若顿步,避开他的动作:“圣旨在何处?” 少卿笑笑,道:“程司宝这么不放心我们?” 程丹若:“是啊。” 少卿哽住。 她不动声色,心里却清楚,这是必然要过的关卡:新部门对接,总要试试对方的底线,要是好说话,以后可就省事了。 说到底,内阁和皇帝,也一直在博弈。 “若未备妥,”她客客气气道,“我一会儿再来也使得。” 发不了圣旨可不是她的锅,爱拖就拖。 “司宝说笑了。”中书舍人放下笔,让开位置,“请。” 程丹若走过去检查。 很多生僻字,很多陌生的辞藻,她有好多不认识。显而易见,这群人不是在炫耀文采,就是在捉弄她。 无聊。 圣旨出了问题,写的人和盖的人最倒霉。他们只不过想她紧张无措,打击她的自信心而已。 果不其然,少卿问:“程司宝看完了吗?可要我等解释一二?” 程丹若:“请。” 少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还故作歉疚:“原以为程司宝文采斐然,博闻广记,才写得典雅些,没想到……” 他摇摇头,袖手一笑。 程丹若:“请重复一遍。” 少卿冷下脸:“方才我所说的,程司宝没有听见吗?” “在下资质愚钝,请再重复一遍。”程丹若道,“请。” 少卿不应。 程丹若无所谓,捧着宝玺不动。 周围传来似有若无的打量,是男人的目光,挑剔、戏谑、不满、冷漠……他们无声的欺压着,驱赶着,排斥着,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但融合在了一起,营造出一股巨大的排斥力。 这是无声无形的东西,难以描述又确实存在,甚至他们本人未必意识到,但已然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慢慢的,程丹若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压力。 真的很奇怪。 从小到大,谁没有过半个班的男同学?谁没在街上和无数男人擦肩而过?像她们学医的,谁没看过尸体,观察过福尔马林里的器官? 她不畏惧和男性共处一室,也不怕被他们打量,但此时此刻,她却感觉到了从前没有过的压力。 程丹若扪心自问,是我被古代驯化了吗? 不,不是。 平时,能在宠物公园里和所有大型犬一起玩耍,只觉开心,但在深夜的荒郊野岭,遇见一群聚集的野狗,再喜欢狗的人,也有点发颤。 是环境。 压力一点点加码,程丹若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宠物公园是人类的地盘,荒郊野岭是野狗的地盘。 她被排斥,是因为入侵了他们的领域。 小书房的炭盆烧得很旺,室内闷热,空气特别沉似的。她一路挨冻又忽然暖和,原本有些鼻塞头胀,但这一刻,忽然就精神了。 她没有看其他人,也不多看脸色铁青的少卿,只做了一个动作。 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盖在宝盝上的绸缎,仔细将微卷的角压平整。 书房的角落,有人隐蔽地交换了次视线。 周太监做事滴水不漏,从不讲情面,原以为新来的女官面嫩,还是个女人,总比老阉人好对付,谁知道上次给个钉子还不够,今天单枪匹马的,骨头这么硬。 啧。 “程司宝。”负责誊写的中书舍人打破了僵局,彬彬有礼道,“这封旨意的意思是,鲁郡王世孙秉性淳厚,封为辅国将军。” 程丹若缓缓点头。 郡王子为镇国将军,孙为辅国将军,皇帝虽然厌恶鲁王,但看在太妃自戕,体面落幕的份上,并未为难两个孩子。 鲁王孙终于获得宗室爵位,而既非王爵,自无封地,此后不必再回山东,在京城做个闲散宗室也就完了。 “请。”她呈上宝玺。 -- 腊月的皇宫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 皇帝频繁地下旨,主要是快过年了,要给封赐,比如西南的土司,朝鲜女真的部族,北边亲近本国的少数民族,发钱发布,欢欢喜喜过大年。 送过来的揭帖也变长了,都是封赐蛮司,用的就是“天子行宝”,所以内阁为了省事,全列一起。 程丹若就得挨个检查,确认全部对得上才准用印。 幸好自从上回试探铩羽而归,尚宝司老实了不少,没再搞新花样。 五日一晃而过,程丹若与周太监交班,验查宝盝,检查存档,确认无误后,她就回安乐堂上班去了。 许多人都等着呢。 皇宫是个很迷信的地方,临近年关,生病晦气,因此宫人们不敢声张,都是打着送点心的名义过来的。 才一天的功夫,程丹若就收到了好些点心,奶糕、酥饼、糖饼、枣泥卷,还有苹果、橘子、橄榄、小金橘之类的水果。 她吃口点心意思意思,对方才会支支吾吾地说出来意。 第一个说,自己老控制不住发脾气,总头晕,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程丹若给她诊脉,脉弦数,又见舌苔薄而黄,道是肝阳,开了天麻、嫩钩藤、真珠母、磁石、夜交藤、龙胆草,交代她每天喝一剂。 对方恳求:“我在丽嫔娘娘宫里,若煮药,必为人所知。” 程丹若便道:“那就每天抽空来这里煮,柴火费自理。” “是是。” 第二个殷勤些,亲自剥了橘子给她,才道:“我有个同乡,前些日子滑了脚,脚踝肿得很,能不能请您弄点药?” “肿得厉害吗?多疼?有淤血吗?”她问。 宫人说:“这、应该厉害吧?” 程丹若:“你没见过伤口?” 陪她来的宫人翻个白眼,替她说了:“你瞎操什么心,人家在外行走,门路不比你多?要你眼巴巴过来求人。” 程丹若:“……”原来是对食。 宫里的对食有强取豪夺,热爱折磨宫女为乐的变态,也有真心凑一起过日子的苦命人。 她不多评价:“你去弄点鲜景天和三七,洗干净捣烂,敷在患处试试。” 第三个是咳嗽,就干咳,问明情况得知是在暖洞子里看花的,便给开了清燥润肺的方子。 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慧芳不禁道:“真是不一样了。” 吉秋问:“哪儿不一样?” 慧芳说:“以前什么头痛头晕,咳嗽扭脚的,谁敢说出来?不就干熬着,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宫人最怕的不是差事重,是生病。病了就要吃药,辛辛苦苦攒的银子,疏通人情就要花费大半,弄到的药还时好时坏,全靠人脉硬不硬,钱足不足。 囊中羞涩的,没有人脉的,就只能熬着。 咳嗽头晕都是小病,谁没熬过? 也就是程丹若,人就在安乐堂坐着,谁来都一样看,药价也公道。 “姑姑,我们没了您可不行。”慧芳真心地恭维,“您可别丢下我们。” 程丹若却道:“将来的事,没人说得准,你们好生学,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吉秋点头应下,又问:“晚间还上课吗?” “上。” 程丹若在安乐堂忙了一天,下班后,回去草草吃些东西,便开始夜校课程。 考虑到内廷最多的就是女人,最难看的病就是妇科,所以,她私授的课程,并不讲现代的外科知识,讲的最多的是妇科。 要保证卫生,洗脚的布与洗敏感处的分开,月事带要煮沸三次后再晾干。也告诉她们什么是月经不调,怎么应对痛经,闭经又是什么情况。 幸运的是,内廷的宫女们没有x生活,免去了很多真正的妇人病,也不会有子宫脱垂的情况。 这部分课程就改成了皮肤病。 对于宫人而言,脸是最为重要的,仪容不佳,就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 湿疹、荨麻疹、瘙痒症……这也是女子最紧要的一门课。 如今是冬天,冻疮和皲裂频发,还教她们制作冻疮膏,就是晏家试过的方子,成果还不错。 但冻疮膏好是好,最受欢迎的方子是:茄子根、葱根适量,煎水熏洗,或是萝卜皮煎水,加少许硫磺熏洗。 甚至薄有积蓄的女官们,也更喜欢蜂蜜和猪油做的冻疮膏,而非药膏。 寻其缘故,也无非是宫里用药忌讳。 比如红灵酒,舒筋活血很好,可所需的药材有红花,这在后宫是十分敏感的药材种类,倘若有人拿来干了坏事,整个司药都得倒大霉。 所以,宫里做事,安全比效率更重要。 茄子、萝卜、葱之类的食材,寻常宫人更易到手,用起来也没麻烦。 程丹若亦不勉强,将方子抄录了,随手贴在安乐堂的门背后,方便来往的宫人学习。 之后几日,同样在安乐堂忙碌,天寒地冻,冻伤的人数急骤上升。 踩着结冰的雪摔跤的,扫雪清理湖面,导致鞋袜浸透,脚趾头冻坏的,吹了冷风发烧,在屋里睡几天就没了的,多不胜数。 程丹若能做的不多,除了宣传正确的冻伤急救方式,就是尽量要求大家觉得身体不适,立刻就医。 好在她在内廷已颇有名气,宫人们口口相传,倒也信她。 洪尚宫又亲自出马,说服贵妃施恩,多煮姜汤分发。 宫人们自是感激不尽。 然而,贵妃的施恩之策管不到宫外,大多数的太监都住在皇城而非皇宫,一旦生病,他们根本走不到内安乐堂。 又一次轮岗。 程丹若与周太监交接完钥匙,看天色阴沉,雪落不止,想了想,叫来李有义。 “姑姑有什么吩咐?”李有义很殷勤。 程丹若问:“你知道一个人冻伤后,该怎么救他吗?” 李有义笑道:“知道啊,用雪擦,哪儿冻僵了就擦哪儿呗。” “唉。”她叹气,“我想请你去一趟直殿监,告诉那里的人,假如遇到冻伤的人该怎么处置。” 直殿监执掌各殿、各楼阁、廊庑洒扫之役,“最劳苦冷局”,里面的宦官每年都要死掉好些个。 李有义愣住了。 “用雪擦,用火烤,都是不对的。”她耐心地说,“冻伤后要立刻用衣物裹住,再用稍微热一点的水,大约就是微微烫的温度,使其水浴复温,直到皮肤变得红润。” 李有义迟疑:“奴婢传话不难,可事能不能成,却是难说。” “做了,许就成了,不做,永远不成。”程丹若塞给他一个银锞子,“这么大的雪,劳你跑一趟,喝点热酒再去吧。” 李有义原想推辞,但程丹若道:“你不拿,下次就不敢请你做事了。” 他只好收下。 她道:“买壶酒带去。” 李有义笑了,论起套交情办事儿,程姑姑还不如他呢。 “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办妥。”他老道地拱拱手,麻溜地下去了。 雪如锦被,遮盖红墙金瓦,亦埋葬许多年轻的生命。 程丹若轻叹一声,冷不丁地冒出个想法:可惜,我无权。 139 新春到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腊月二十四,祭灶,自此日起,每个白昼,乾阳宫的丹墀内都会放花炮,热热闹闹,非常好看。 可惜,程丹若一次都没见过。 她被临时要求加班,在光明殿为皇帝捧玺。这里指的不是御用二十四宝,而是皇帝自己的印章。 比如他有一个“玄都太上之宝”,专门祭祀亲人用,比如早逝的谢皇后,而二十四宝中“奉天之宝”,则多是国家祭祀。 此外,他向昌平侯和蒋指挥使发的圣旨上,用的是“皇帝之宝”,给谢玄英本人的封赏,却用了“紫微老人”的私印。 程丹若这才得以知晓,谢玄英今年不能回来过年了。 无生教的平叛已经结束,对蒋指挥使的封赏已经下达——不得不说,在权力最中心上班,消息不是一般得灵通——谢玄英却被昌平侯要去,到登州抗倭了。 昌平侯,许意娘的外公,山东总兵,妻子是大长公主之女,所生的小女儿就嫁到许家,生下了许意娘。 “能者多劳,他还年轻,该历练历练。”皇帝对石太监说,“等功劳够了,朕再加恩才名正言顺。” 石太监道:“陛下待谢郎一片苦心。” “外甥半个儿。”皇帝感慨,“朕愁的除了荣安,就是他了。” 话虽如此,提起荣安,他就忘了谢玄英,问:“礼部筹备得怎么样了?” 石太监取出礼部的奏本,恭敬地呈上:“都备妥了。” 皇帝展开奏本,朱笔圈圈点点,亲自批复。 程丹若立在角落,静静站着,默默看着,就好像一个隐形人。 皇帝用完印,她悄无声息地捧了回去。 仿佛从未来过。 类似的事在年关不断上演,下一件值得她关注的事,就是皇帝给李首辅加封太子太保。 三公三孤这样的职位,都是虚衔,多是给重臣加恩所用。一般情况下,轮到这个职位,也意味着离退休不远了。 恐怕,李首辅明年就会正式走退休流程。 展眼便是三十。 这几日,花炮声络绎不绝,圣驾升座,放炮,回宫,放炮,皇帝走到哪里,前头还有两个小太监摆滚灯。 程丹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灯笼,人推着走,灯就会旋转,专门做成了各种动物的形状,夜间看去,仿佛一条条发光的金鲤鱼在夜色中跳跃,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她叹为观止。 玩儿还是古人会玩儿,皇家更是把人力之巧发挥到了极致。 夜晚,锣鼓喧天,鼓乐齐鸣。 今夜宫门落锁,却无宵禁,女官们往来拜祝,互相庆贺。 程丹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以为的守岁:过了十二点看个烟花,睡觉。 真实的守岁…… “程司宝吉祥如意。” “程姑姑新年吉祥。” “给程姑姑拜年了。” “程司宝正旦新禧。” 从她回乾西所起,来拜祝的人就络绎不绝,人人新衣宝髻,殷勤小意。 程丹若:“……” 她看着自己家常的海棠红旧袄子,炕桌上的半盒瓜果攒盒,一碟奶糕点心,以及唯一算是新年布置 的福画,陷入尴尬。 拜访的客人们,似乎也没想到她毫无准备,一副打算早点睡觉,明天继续上班的社畜架势,也尴尬了。 程丹若只好临时补救,抓了把铜钱给小宫女,让她去弄些瓜子花生回来,又烧水煮茶,准备今晚用奶茶续命。 没忘记问吉秋:“我是不是也要去尚食、尚服处拜年?” 吉秋不愧是尚食局的老人,马上道:“姑姑不必担心,年节六尚皆有差事,到四更天时再去就好。” 天快亮的时候去拜年? 程丹若暗叹口气,觉得这假是休不了了。 她说:“你去司膳借点茶碗来。” “姑姑不必如此。”吉秋委婉地劝诫,“她们只是给姑姑磕个头,拜个年,尽尽心意罢了。” 程丹若无奈,话说到这份上,不能不让人家来,只好说:“头就别磕了,折寿。” 吉秋笑了:“行,我嘱咐一声。” 程丹若又道:“你去我匣子里拿些银子,多弄点糖,来都来了,不好让人空手回去。” “欸。” 下头的人自去忙碌,程丹若就坐在暖融融的屋子,等人上门拜年。 来得最早的,必是地位最低的,清一色的深蓝色袄裙,乌黑的头发编成辫子,红绳系好,脂粉不施。 都很面生,进屋后福身蹲了蹲,道声喜,就乖乖拿着杏仁糖走了。 程丹若怀疑自己脸盲,这是尚食局的宫女,还是尚服局的? 夜空火树银花。 正月初一,不知不觉到了。 王咏絮醉醺醺地过来,和她说了几句话。旁边的宫女解释,她方才被叫去御前作诗了,一连三首,皇帝很高兴,赐她三杯好酒,喝完就这样了。 程丹若赶紧让人送她回去,自己强撑着眼皮等人拜年。 后半夜,来的多是女官。 她们有的刚下值,精神却好得过分,神采奕奕地到处串门,喝茶、吃瓜子、谈天说笑,传播年夜饭的八卦。 什么丽嫔今天打扮得极出挑,花枝招展的,但柴贵妃仍旧是宫里的头一人,陛下专门赏她十道菜,道她劳苦功高。李妃教导的二公主,一口气背了首长诗,一字不差,陛下大喜过望,抱在怀里半天。 程丹若一边听,一边给自己补充糖分和□□。 真的太困了。 她也曾有过上一天大课,再和朋友出去看午夜场电影、唱k的日子,但那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炭火热热的,吉秋蹲在旁边,用火镰夹起一颗颗烤熟的栗子。 栗子很香,甘甜的气息令人醺然。 她用手帕包好,想递给程丹若,却见她托着头,眼皮子都快阖上了。 吉秋叹息又佩服。 初一的拜年,是宫里人最风光的一天。 苦熬了一年,多少辛酸,都要变成今天的排场。像那些大太监们,从半夜开始,不管人在不在屋里,外头磕头的徒子徒孙络绎不绝。 一个个跪在雪地,重重磕头,大声高喊:“老祖宗新禧!” 磕头的人越多,证明地位越高,权势越大。正如失了权势的老太监 ,孤零零地待在屋里,门前冷落,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女官也是一样的。 谁受主子青眼,谁有权势,谁就会受到最多的恭贺。 试想想,从早到晚,无数人跑到门口,给你下跪磕头,恭恭敬敬,亲亲热热,整个人难道不飘然欲仙吗? 吉秋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耳热心热,与有荣焉。 但程姑姑的应对却这么平淡。 明明去年,她才是宫里的头一份。王掌籍看似风光,陛下、贵妃屡次赏赐,交口称赞,但恩宠和尊荣不一样。 恩宠是贵人加恩,尊荣却是踏踏实实的地位。 程姑姑呢?内安乐堂,握着大家的命,司宝女官……吉秋还不知道这个位置的要紧之处,但不妨碍她明白,天子近臣四个字,比什么都重要。 “姑姑,吃点栗子。”吉秋笑盈盈地递过烤栗子,又为她添了杯茶。 程丹若强打起精神,继续扮演吉祥物。 烟花一夜不歇,直至天明,她终于换了身衣服,向别人拜年去。 作为“司”一级的女官,她首先需要拜访的是尚食和尚服两位直系上司。她们的屋子可比程丹若的有新年气氛多了。 门边桃符,室内钟馗,床帐是黄色丝线编成的蝙蝠结,院中焚烧松柏,案上的大红漆盒里满是花生瓜子类的点心,瓶中插着红梅,好不热闹喜庆。 她们见到程丹若来,都很客气,但不多留。大家都有差事,此时不过歇口气,回头主子们起来了,还得近前伺候。 程丹若拜完她们,又去洪尚宫处拜年。 那才是最热闹的地方,内廷大大小小的女官都得来,品阶低的屋子都进不去,门前磕头就算拜过了。 程丹若算晚辈,得磕头请安,换来一个红封。 “我这忙,你回去歇着吧。”即是自家人,洪尚宫也不多寒暄,直接打发她。 程丹若如释重负,终于能回去补觉了。 醒过来已过中午,继续等人串门。 “真搞不懂你。”这不,王咏絮就来了,酒也醒了,话也多了,“一年到头,宫里就这两天规矩松,怎不出去走走?” 程丹若实话实说:“累,歇会儿。” 王咏絮叹气,承认道:“说得也是,你兼着两门差事。”静一静,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程丹若:“你想家了?” 王咏絮惆怅:“离家才知在家好。” 她笑了:“至少你还有家。” 王咏絮骤然噤声。 “别在意。”外头花炮声不绝,程丹若淡淡道,“我已经习惯了。” 王咏絮不好接这话,岔开话题:“晚上就在你这儿吃吧,今日吃扁食?” “是。” “瞧瞧咱们谁的运气好。” 扁食就是饺子,时下已有在里头包钱来卜策的习俗,能吃到铜钱的,下一年必定升官发财云云。 王咏絮兴致勃勃地吃了十八个,最后吃出六个,六六大吉。 程丹若却胃口不佳,只吃了十个,结果却有九个铜钱。 “司膳的人还是真是客气啊。”她好笑。 运气是不存在的,饺子都有暗记,想让你中几个就能中几个。 王咏絮笑说:“毕竟是个好意头,看来你这一年必要再 度高升了。” 程丹若:“你这话可别叫人听见。” 她要再升,六尚就得下来一个,不是触人家霉头么。 “六尚也就五品。”王咏絮拆开百事大吉盒,里面是柿饼、荔枝、圆眼、栗子和熟枣。她挑了个结满糖霜的柿饼,玩笑道:“回头你嫁个如意郎君,做一品诰命夫人好了。” 程丹若:“……” 大年初一,没必要这么咒她吧? 登州。 谢玄英看着碗里的饺子,再看看外头鞭炮响彻的天空,心想,明年今日,我要和丹娘一道守岁。/p:,, 140 春日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忙完了拜年的人情往来,程丹若就真的放假了。 像其他部门,过年过节也要衣食住行,最多轮班休假,不可能一直空闲,但内阁不上班,皇帝不上班,程丹若就不上班。 大过年的,不是急病也无人会去安乐堂,免得招来晦气。 她得以处理一些私事。 比如,再做点酒精,做几件内衣,收拾一下屋子。 她东西少,也不置办家当,很快就做完,然后,就去安乐堂坐班了。 没病人,可以看医书嘛。 去年上半年借的书,已经看完了。闲着也是闲着,她就趁一天雪后初晴,裹得暖暖的去典藏阁,打算再借两本新书。 看门的依旧是那个叫梁寄书的年轻太监。 “梁公公。” “程姑姑。” 双方友好客气地招呼过,一个借书,一个理书。 借着沉浮的光影,梁寄书打量着书架后的人。作为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女官,这位程司宝却并不见应有的排场。 她只带了一个小宫婢,穿的也不是最能代表身份的红袍,而是普普通通的深蓝色袄裙。因不当值,亦不见官帽,头上只有一个罩住发髻的狄髻,正中插一支金海梅花的挑心。 人很客气,但态度算不上温和,反而有些寡言冷淡。 挑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她只和梁寄书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是:“烦您登记。” 梁寄书抄录完,她点点头:“多谢。” 这就走了。 小宫女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落开半步的距离,垂着头,不说话谈笑,但也不是屏气凝神的紧张。 梁寄书七岁净身入宫,迄今已经十年了。 他知道,要看一个主子的脾性,不能看他自己如何待人接物的,要看他身边伺候的人什么状态。 这是太监的生存智慧。 年节之际,又不是出公差,小宫女却并不与她谈笑,可见程司宝平日少与她们闲聊,底下的人不敢造次,可她又不紧张,过桥时,还低头瞄了眼鲤鱼,证明程司宝很少训斥她们,御下宽和。 看来,是个端庄自持的好人。 -- 正月十六,走百病。 这是此时的一个大节日,妇女无论老幼婚否,都要穿白衣走桥,据说能够强身健体,驱除百病。 全年仅此一天,允许宫人们离开皇宫,在皇城里走一走。 不让到城外,主要是怕走丢,宫人们从来没出过宫,外头路有几条都不知道,若被人掳去可就成笑话了。 但就算仅限皇城,也已经足够大。以程丹若游玩故宫附近景点的经验看,这趟徒步运动量不小。 所以,她没去。 天色一暗,皇城被元宵的宫灯点得灯火通明。她指挥人搬了椅子、帷幄和一张桌子,坐在西华门前,临时支了个医疗点。 吉秋等人问:“姑姑真的不去?” 程丹若:“不去。你们去吧,早些回来。” 吉秋只好道:“我陪姑姑。” “难得进西苑,你们好生玩耍就是,我不需要人陪。”程丹若淡淡道,“别杵着了,挡记着我的月亮。” 十六的月,又圆又大,像个饼。 她们劝不动,各自散了。 程丹若怀抱手炉,仰头望月,等倒霉蛋上门。 犹记当年军训,她们被教官半夜喊起来拉练,十公里的路程,崴脚扭伤的,摔坑里骨折的,吹冷风感冒的,最离谱的还有突然心脏病发作,差点没了的,吓得120一路飞奔去医院。 宫里数万人的大型室外活动,不出状况,她把头割下来。 果不其然。 她才吃空一盘奶糕,就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就你爱闹。”搀扶的宫人抱怨道,“难得出来一趟,让你慢点,仔细脚下,你不听,现在好了,崴了脚,倒是害我也没得走完。我才走了一座桥呢!” 走百病又叫走三桥,意思是至少要走三座桥才算达成目标,也难怪人家埋怨。 程丹若叫住她们:“你们过来。” “程、程姑姑?”月色下,程丹若应景地穿着白披风,无限接近白大褂,小宫女认出了她,连忙过来,“您有什么吩咐?” “人扶里面,我看看伤。”程丹若撩开帷幄的帐子。 帷幄是一个四方形的三面帐,很多室外办公场合都会用到,能挡风,现在用来检查宫人,也能起到避嫌的作用。 果然,小宫女进去坐下,没多少抵抗就拉起裤腿,给她看红肿的脚踝。 程丹若戴好手套,检查伤处,确认只是扭伤,给了她帖膏药,让她们回去了。 下一个病人很快到来。 这个是手贱,非要钻花丛里摘花,被虫蛰了。 程丹若用镊子挑出断刺,再用调配好的盐水擦拭:“回去拿草木灰水洗洗,伤处不要涂抹别的东西。” “谢谢姑姑。”对方千恩万谢地捂着脸走了。 第三个……落水的。 因为自己会游泳,倒是没淹死,不过冻得够呛,程丹若让人直接送回安乐堂,那里的灶一直备有热水和姜汤,就怕有人冻伤。 第四个,骨折。 据说是两拨人拌了嘴,起因是有个宫女炫耀对食送的绒花,被人骂不要脸,结果打起来了。 程丹若才给伤者做好固定,宫正司就把人提走,一个都落不到好。 第五个,扭伤。 第六个,忽然喘不过气。 程丹若被她吓一跳,还没切出问题,没想到她缓了会儿,慢慢又能呼吸了,难为情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喘不上气,头晕得很。” 没事就好,大好的日子没了命,冤死了。 程丹若想想,问:“你以前有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她摇头。 “从来没有过吗?” “没有,我平时不大爱出门,忙着做活。”对方说,“今天难得出来透透气,谁知道就这样了,可能是我没福气吧。” “胡说八道。”程丹若举起烛台,“靠近些,我再检查一下。” 对烛光摸了人家半天,颈后看到一片疹子。 她又仔细照了照对方的衣裙,白绫袄子下一块新的红漆色明显无比。 “可能是漆。”程丹若谨慎道,“你把衣裳脱了,换我的回去,以后记得不要触碰新漆,它会记让你不舒服。” 对方愣住,似有所悟。 程丹若:“回去吧,早些休息,有不舒服去安乐堂找我。” 接着是第七个、第八个……甚至有宦官听说她在此,专门过来求药。 程丹若一直忙碌,直至夜深。 -- 正月十七,正式上班。 皇帝很大方,御前伺候的人都发了红封,一小袋金锞子。程丹若拿到的是海棠和如意样式的,掂掂分量,大概价值五十两。 大领导就是大手笔。 程丹若随大流磕头谢恩,然后开始泰平十九年的工作。 正月还没过,无大事,无非就是给礼部户部盖戳,催他们快点干活。荣安公主的婚事定在三月初一,得抓紧了。 此外,皇帝还调用内库,准备给最疼爱的女儿多塞点嫁妆。 因为挑挑拣拣的,程丹若捧着印鉴半天,也没能盖上。 皇帝犹豫:“等等,贡缎是不是太少了?才两百匹?噢,织造局今年就送来这点啊。” 石太监:“陛下,贡缎年年有新的,旧的压久了,颜色也不鲜亮。” “不鲜亮拿来赏人就是。”皇帝不以为意,“总不能委屈荣安。” 石太监:“那几位娘娘那里……” “那就一百五十匹。”皇帝改了口,“三十匹给贵妃,十匹丽嫔,庄嫔和顺嫔各五匹。” 程丹若:“……” 她默默调整了一下腿部重心,换一只脚站。 一个时辰后,皇帝终于勉强满意,盖章。 开春基本上都是这些屁事。 直到二月份,年已过去,朝廷要做新一年的计划,十九年的重头戏才悄然露出一角。 李首辅上奏,求乞骸骨。 程丹若没看到奏本,但都是套话,不重要,无非是我已经年老体衰,不能再为陛下分忧了,求您让我退休吧。 然后,皇帝的回复也很套路:爱卿啊,你是国家的肱股之臣,我不能没有你,你要生病就好好养,我永远等着你。 第一回合结束。 过几日,开始第二回合。 李首辅继续乞骸骨,说得好惨:臣已经老了,牙齿掉了好几颗,头昏手也抖,虽然我真的很想再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再一想,后来人前仆后继,我这样的老东西再占着位置,才是真正耽误朝廷大事啊。 皇帝回:年轻的马儿虽然年富力强,却需要老马带领道路,您是两朝老臣,我刚继位的时候,多亏你的教导,那一切还都历历在目……朕离不开你,正如刘备离不开诸葛孔明。 理论上来说,还有第三回,再来一出感人肺腑的君臣对奏,退休申请才会被正式批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三次乞骸骨前,御史参了李首辅,说他纵容家人横行乡里,强买良田,导致无数人家破产,自家却华屋美婢,享受二十万亩良田。 按照一亩田30两的均价算,就是600万两的不动产。 虽然是整个李氏宗族,不独是李首辅一家的,但这数目也很惊人了。 程丹若却很疑惑,不知道这关头搞这一出,有什么意思。 都要退休了,参李首辅有什么意义?他能为了官声整顿家里吗? 当然不能。 记李首辅被参后,没有辩解,反而马上请罪,自言管家不利,没有好好教导族中子弟,再次恳求回乡。 这下,皇帝就很尴尬了。 按惯例,三请三留,留到第四次才和平分手,方算是君臣相得,一段佳话。 可李首辅承认了自己的错漏,皇帝不能装作没看见。 第三次怎么应对,都有点如鲠在喉。 最终,皇帝还是宽恕了他的罪过,说:爱卿忙于国事,家事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难免。你的功劳,朕都记得。 李首辅非常感激,当场下跪,颤巍巍地说:“老臣年迈糊涂,多亏陛下宽容,恳请辞去,老于家乡。” 皇帝,同意了。 大家都感慨,陛下是个长情之人啊。想当初,陛下刚继位,于政事多有生疏,李首辅竭力辅佐,终于令皇帝坐稳了宝座。 皇帝记得他的恩情,故令他安然致仕,得享天年。 然而,程丹若口中不说,心里却意难平。 李首辅安享天年,他家的田呢?就这样了? 是的,就这样了。 141 新内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三月,李首辅告老还乡。 除却最后的一点点名声上的瑕疵,他几乎全身而退。后人评价起来,恐怕也多有褒扬,毕竟,李首辅的内阁虽然没有大动作,但和帝王关系尚算融洽,不功不过地让国家安稳地度过十年之久。 虽然偶有天灾,偶有,北方瓦剌隔三差五地骚扰边境,还发生过寒露之变这样的惨剧,南方海域与倭寇常有战事,西南也不太平。 但在古代,这样的安稳也很难得了。 至少,离史书中“民不聊生”四个字,还有一定的距离。 然而……然而! 程丹若满腹叹息,却无人可说,大概这就是古代的游戏规则吧。 只要李首辅还活着,皇帝就打算树立他为君圣臣贤的典范,不会动他。 而她唯一能做的,竟然是祈祷皇帝贤明,以后还能记得这事,抑或是哪个臣子和李家有仇,等李首辅死了以后,再重提旧事,清算李家。 其他就没了。 日子还要继续过。 李首辅退休后,内阁就剩三个人。 程丹若还在晏家时,曾以为许、王在争这个空出来的名额,但现在,她才发现争名额的前提,是皇帝打算往里塞一个人。 内阁无定员。 虽然从先帝时期开始,到今上继位,内阁已经从一个顾问团变成了宰相机构,但并没有形成定例,没有退一个就补一个的规矩。 因此,皇帝的第一个大动作,仅仅是任命杨次辅为首辅,统领内阁。 杨氏内阁的年代,到了。 程丹若对这人一无所知,从前在晏家也没听过,好在她身处权力最中心,耐心留意周围的只言片语,慢慢就拼凑出相关信息。 在此,且做一个对比。 李首辅家境贫寒,全靠族人资助方能考中进士(这或许是他默许族人圈田的重要因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是翰林院的修撰,负责修书。 但他运气好,今上被过继,立为太子,先帝命人为他讲学,李首辅就这样成为了皇帝老师,与他结下师生之情。 今上继位,李首辅虽因母丧,回家丁忧三年,可皇帝没有忘记他,守孝一结束就把人找回来,先为礼部右侍郎,隔年入阁。 他行事稳健,时常调和皇帝与老臣的矛盾。后来,他被任命为首辅,延续一贯的作风,稳中求进。 但杨首辅不一样。 他是少年才子,写一首风流好诗,十八岁就成了进士。更重要的是,他爹曾官任尚书,他自懂事起,就对官场的一套了如指掌。 翰林院挂职,外放五年,回来做御史,再刷刷资历,顺利在五十岁入阁,如今五十五岁,年富力强,已经是首辅了。 这么一位官场老将做老大,两任内阁的交接有条不紊。 三月底,交接完成。 重头戏来了。 杨首辅上奏皇帝,恳请增加内阁席位,并提名许、王两位尚书入阁。 -- 晏家。 晏鸿之最近痛风又犯了,没敢喝酒,品着清茶,和王尚书聊天。 “杨奇山上台了。”王尚书感慨,“野心勃勃啊。” 杨首辅,名峤,字奇山。 “新官上任三把火。”晏鸿之慢慢道,“这第一把就烧到你和许继之,我还是有点意外。” 许尚书,名延,字继之,外号“八面尚书”。 王尚书道:“他要探探陛下的心思。” “你二人都进内阁,六部可就唯其马首是瞻了。”晏鸿之判断。 内阁的地位经过一系列变化:最初,只是皇帝的私人顾问团,后来为提升内阁的地位,规定非六部尚书或侍郎不可入阁。 等今上继位,又进行一定的制衡。 吏部尚书和侍郎入阁,握有人事任命的权力,确保调任畅通。但管财政的户部尚书和管科举的礼部尚书都不在其中,相对遏制住内阁。 至于兵权,兵部尚书曹阁老在,但兵部只有调兵权,掌兵的五军都督府,仍归皇帝直接统属,多为勋贵武将,又是一重制约。 可以看出来,皇帝虽然倚仗内阁,但仍有戒心,以六部制约。 这固然最大程度上确保了帝王的权威,却也拖慢了行政的效率。 各有各的屁股,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今,杨首辅申请让许、王二人入阁,代表他向皇帝申请:咱们统一下部门,提高点效率,干点大事,中不? 晏鸿之问:“厚文兄怎么想?” 王尚书道:“这要看陛下的决心有多大了。”他想想,给句实话,“依我看,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 晏鸿之慢慢点了点头。 -- 在所有人的观望中,皇帝思考几天,最后同意了杨首辅的申请,并对职务进行调整。 杨首辅升为吏部尚书,兼任东阁大学士 曹阁老升为次辅,为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崔阁老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学士 许尚书入阁,兼任中级殿大学士 王尚书入阁,兼任建极殿大学士 人事、财政、军权,全部归于内阁。 同时重申了六科的职务,明确六科“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 很巧,调任的诏令下发那天,是程丹若上班。 她捧着印玺,在内阁的小书房里看到了新鲜出炉的旨意。 这和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程丹若沉默地盖完章,回去反思。 她发现,自己对政治太稚嫩了。 只是在晏家时,随便听女眷闲聊揣测,就以为许、王仅一人能赢,甚至两人谁入阁,关系到心学和理学的发展。 但现实哪有这么简单。 或许,某派领头人能够位任高官,确实对学派有影响,但皇帝会关心这个吗? 当然不会。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因为喜欢儒家,讨厌道家吗?朝廷的官员为科举南北榜的名额,快要打出狗脑子,妨碍皇帝任用谁了吗? 程丹若调整思路。 官有官的利益需求,朋党、学派、地域……他们不得不考虑这些。 因为巨大的人脉网络,才是官员升迁最重要的倚仗,一般的普通官员,皇帝哪能记得谁是谁。 但她又不当官,为什么不站在皇帝的角度看问题呢? 许、王同时进内阁,代表着六部对内阁的制约降低了,内阁权势更大,地位也进一步提高。而三省六部,本来就是为了分散相权设定的。 将权力再度集中,通常意味着……要搞大事。 猜测正确。 在今年的财政计划上,皇帝决定削减卫所的开支,除却边境卫所,内地的卫所少发钱,让他们屯田开荒,改种地去。 这不是改动,而是既定事实,多年来,很多卫所子弟已成农民,根本不会打仗。 军费的大头,用以募兵。 这件事,在泰平十七年的秋天就有了影子,十八年的考试侧面印证,十九年的春天,皇帝终于下定决心。 卫所不行了,可大夏的麻烦还是很多。 北面的蒙古部族分分合合,但没忘记持续骚扰边境,有时候他们互相打,有时候一起打夏朝,什么时候他们统一,汉人的麻烦就大了。 西南少数民族依旧自治,偶尔叛乱,琼州有外国人打打杀杀,东北是女真、高丽时不时出事,东南沿海倭寇、海盗猖獗。 皇帝上位十九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藩王子弟,变成大权在握的帝王。 磕磕碰碰的执政生涯中,他犯过错,也做对过,慢慢懂得了一个道理: 我强敌弱,我弱敌强。 君王强势,臣子就会臣服,国家强盛,周围的敌人才不敢乱动。 靖海侯谢云已经死了十八年。 昌平侯已经五十多岁。 他需要新的将领,新的血液,新的强兵。 当然了,计划是计划,募兵不可能一下子取代卫所。 皇帝深思熟虑后,认为北地不能乱动,也没有必要大动。因为寒露之变后,已经梳理过一回,军费勉强到位(特指发到士兵手里),将领也可靠。 改革可以,但没有十足的把握,改什么都不能改北边。 西南呢,也不能乱动,万一触碰到什么敏感神经,让某些部族以为要拿他们开刀就弄巧成拙了。 所以,拿倭寇开刀就很合适了。 但东南沿海,从广州到浙江、江苏,再到山东,海防线这么长,大家都想要钱要人。消息传出去,奏疏一本接一本,都是哭穷喊爹的。 照理说,这事和谢玄英毫无关系,他太年轻了,又没有任何正式的地方军职,可耐不住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皇帝要改革军制。 地利:他人在山东,正和倭寇干架。 人和:干赢了。 -- 消息传到光明殿那天,好巧,又是程丹若值班。 她今天的工作,又是给皇帝捧私印。 荣安公主已经出嫁,今天的活计是给嘉宁郡主添妆。是侄女,不是亲闺女,皇帝就很随便,印都是石太监盖的。 皇帝正在翻奏本,看到昌平侯的最新消息,大喜过望:“三郎可真没辜负朕对他的期望。” 他笑着对石太监说:“他把江龙杀了。” 程丹若思考:这是谁? “二江为祸多年,总算恶有恶报。”石太监笑容满面,“恭喜陛下,海域大平之日为期不远矣。” 皇帝笑笑,却也道:“此言差矣,少了一个,另一个只会更难打。”他皱眉,复又松开,“不过有此一事,东边能安稳一段日子了。大伴。” 石太监躬身:“是。” “替朕批复,让三郎先回来。”皇帝道,“一去小半年,也苦了他了,年都没回来过。” 石太监道:“谢郎替陛下分忧,定是甘之如饴。” “他真是长大了,不枉朕疼他一场。”皇帝挺高兴,感叹道,“也好,有了这功劳,别人也不会说闲话。” 瞥见桌上给嘉宁郡主的恩旨,倏然想起什么,“升了官,也好说亲事,今年都二十了啊。” 石太监凑趣:“以谢郎的才貌,谁难说亲事,都不会是他难说呀。” 皇帝听了这奉承,就好像是被夸了亲儿子,笑眯眯道:“说得是,天底下哪个姑娘不想招他做夫婿啊?” 抬头,正好看到殿里唯一一个女子,不由玩笑:“程司宝,你想不想?” 程丹若还在想“二江”是谁,闻言顿了顿,方才委婉道:“回陛下的话,臣不爱做梦。” 皇帝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文臣武臣,内朝外朝的制衡,大家已经很熟了,不多说 说一下六科,这个部门在内阁对面,午门左边是六科廊,右边是内阁 六科的官叫做“给事中”,正从七品那么点大,但很牛x,六部的文件写好,要给自己部门的审核,比如吏部就给吏科。但吏部发了一个文件,说我要调任谁谁谁到哪里,吏科说我觉得不行,就能打回去重写…… 老实说,李首辅那个我还没想好答案呢 读者太厉害,想抄作业了…… 重申一遍:作者没有大纲,不要问我还有多少字,我也母鸡啊!!:,, 142 不甘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军制的变化,引得许多人心思浮动,但暂时和程丹若没有关系。 她继续保持两份工作的轮班,一边在安乐堂培养人手,以《赤脚医生手册》为基础,填鸭式管束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一边在皇帝面前当壁花。 今年上班到现在四月份,三个多月的时间,她在皇帝跟前露脸十多回,却只在他询问时,方才回过一句“不爱做梦”。 其他时候,都是“见过陛下”“是”“臣告退”。 无论她多么郁闷李家的田,无论她多么好奇“二江”是谁,她都没有问过任何一人相关的事。 ——任、何、一、人。 慢慢的,她似乎有点理解谢玄英了。 在宫廷生活久了,“小心”二字会刻入骨髓,睡觉都睁着半只眼睛。 但这份谨慎显然是正确的。 程丹若发现,自己随侍圣驾的时间变多了。 四月,百花盛开。 皇帝去西苑赏牡丹,预备作画。石太监便叫上程丹若,令她捧印鉴随行。 微风和煦,牡丹娇艳,碧波随着蜻蜓的蹁跹,荡开一圈圈涟漪。 身着青绿色袄裙的宫人们手捧笔墨纸砚,高大健壮的太监举着遮阳的伞盖,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着。 天蓝如洗,白云时而舒卷。 真美。 在这里,看不到现代化的垃圾桶和天线,没有人会拿出手机拍照,也闻不到摊子上烤热狗的香气,自然的风景是天然的画布,而人是最好的点缀。 天然的浓艳与人工的巧丽融合为一体,难分彼此。 程丹若的心弦微微松弛,但很快又死死绷紧。 虽然现代的景区很嘈杂喧闹,可怎么叫怎么笑都没人管,在这里,谁敢试试? 愉悦是属于帝王的,底下的人什么也没有。 不过,程丹若察言观色,提醒自己露出一丝浅笑。 轻轻的,舒展的,淡淡的笑容,抿着嘴,好像心底透出的怡然,一股闲适又恭敬的笑,仿佛脸上刻着一句发自肺腑的恭维——多亏了圣明天子,我们这些伺候的人,也有福气享受到此等美景。 要笑成这样可不容易,多一分便刻意,少一分就冷淡。 程丹若对着镜子练了几百次,肌肉形成记忆,才能条件反射似的笑出来。 假不假不知道,反正皇帝挺开心的。 他由人服侍着调好颜料,在纸上落笔作画。 平心而论,画得好像挺不错的。 石太监拍了一串马屁,什么“气韵生动,恰如石老而润,竹藏风雨,浓艳处见芬芳”云云。 程丹若不懂画,保持沉默。 皇帝画完了牡丹,左右看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问:“大伴觉得,何处需要添笔?” 石太监仔细瞧了瞧,笑道:“既有蝴蝶,何妨再有蜜蜂呢?” 画花没有蜜蜂和蝴蝶,等于冬天只有梅花而无雪,必须要互相衬托才有意境。皇帝已经画了对蝴蝶,若嫌不足,再于花蕊处添半只蜜蜂,也是极好的。 皇帝点点头,仍旧沉吟。 看来是不满意了。 李太监趁机上前半步,笑说:“绝代祇西子,众芳惟牡丹,既有百花之王,何妨再有艳冠之佳丽呢?” 说人话,画个美人,比如贵妃,怎么样? 皇帝一笑,似有意动,但犹未动笔。 大家看向程丹若。 她垂眸,一声不吭。 皇帝点名了:“程司宝觉得呢?” “回陛下的话,臣不懂画。”她没给皇帝问“随便说说”的机会,直接答,“不知道该添什么。” 皇帝哑然,摇摇头,说道:“你还真是实诚。” “臣才疏学浅,实在惭愧。”她适时露出一丝赧然。 皇帝反倒笑了笑,宽容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无妨。” 程丹若适时露出一丝松口气的表情,退下了。 皇帝在心底暗暗点头。 其实,程丹若是大夏第一个立下军功的女官,恩赏少了,难以体现圣贤之君的赏罚信明,恩赏要多,实在也多不上去。 司宝女官一职,权力不大,却是御前近侍,体面尊贵,是最好的选择。 但作为掌管御玺之人,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刻却非常考验忠心。 皇帝不了解程丹若。 虽然她开解荣安,机敏善变,又治疗时疫,妙手回春,剿灭无生教之事,更是立功颇多,果敢非常,他可以放心派遣她到外头,但安置在身边,却必须再考察一番,才能安心让她行走光明殿。 目前看来,程丹若并未辜负他的期许。 从程丹若于光明殿上班的第一天起,她的一言一行就尽在掌控。 石敬提过两嘴,李保儿也关注过,但更重要的是,周太监亲自向皇帝回禀了自己的判断。 周太监是谁? 皇帝刚被过继时,先帝还活着。他惶惶然进入东宫,对局势一无所知,是负责照顾他的周太监小心提点,皇帝才在先帝面前交出了完美的答卷,顺利登基。 毫无疑问,他是皇帝十分信任的心腹。 他始终观察着程丹若,向帝王回禀自己的判断。 “程司宝谨言慎行,勤勉有加。” 这是第一句,因为她到光明殿上班后,虽和李有义等人有旧,小太监们对她亦多有巴结,可若非必要,绝不与他们谈笑闲聊,更不搞什么干亲。 同时,她每天提前一刻钟到达,风雪交加亦未迟到,且进出小心,在檐下脱掉油鞋油衣,不将水渍带入室内。某天,负责清扫的小太监摔了跤,爬不到高处,她亲自挽着袖子,把架子给擦干净了。 不轻浮,不轻狂,这是周太监最满意的。 “忠心秉直,松筠之节。” 这 是内阁下马威后的点评,显而易见,周太监十分欣赏她的不让步,身为帝王近侍,若被大臣裹挟,忍让退步,何以扬君威? 她身为女子,却不畏怯优柔,实在令周太监高看一眼。 故而多加一句:“肖似洪尚宫。” 到这里,皇帝已经很满意了。 谁想后来,周太监又说了一点。 “怜小爱弱,施不望报,是仁义纯善之人。” 这就是很高的评价了,皇帝不免奇怪:“当真?” 周太监便说了她在安乐堂的举止:“病来如山倒,时有宫人积蓄不丰,难以调养病愈,她多有援手,且不收利钱,还完即可。” 皇帝皱起的眉头就舒展了。 不收钱,就是收买人心,问题很大,但收钱不收利息,就是纯粹善心了。 然后,正月十六,皇帝陪贵妃在西苑走百病。 两人都很低调,不动仪仗,便服行走,正好就看见程丹若的临时医疗点。 贵妃的说法很有意思。 “臣妾听过程司宝不少事,却是头一回见着人。” 皇帝感兴趣:“噢?” “臣妾宫里有病了的,便会告假去安乐堂,两三日后也就回来了。”贵妃在宫里十几年,也很清楚生病宫人的死亡率,“都说医术好,下头的人颇承恩惠。但这孩子不爱露脸,臣妾从未见过她。” 皇帝笑道:“她是洪尚宫的外甥女,你却没见过?” “是呢。”贵妃道,“尚宫的性子,陛下也是知道的。她同臣妾说,程司宝不过恪尽本职,陛下屡次降恩,已是诚惶诚恐,恳求臣妾不要嘉奖,多多历练才好。” 能踏实干活,又不居功自傲的手下,谁不喜欢? 接下来的三个月,皇帝亲自验证了这些评价。 程丹若无论听见什么政事,都未往外吐露过一个字,一些凑趣的场合,大家都赶着表现露脸,她却始终沉默寡言,形同空气,从未插嘴显摆。 像今天直接点名,那也是有一说一,不自作聪明。 然而,仅仅如此,她就只是个值得信任的手下,最重要的,还是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可惜啊,是个女官。 皇帝心里升起隐约的遗憾。 能干活,嘴巴紧,踏实勤勉,刚直坚贞,但凡是男人,哪怕是举人功名,他都会用她。 宫里已经有一个洪尚宫了。 唉。皇帝收回神思,专心将笔下的牡丹画完。 欣赏片刻,自诩尚可,便道:“程司宝,将画送去景阳宫,给贵妃赏鉴。” “是。”程丹若应下差事,并未深想。 行走后宫选女官,实在太正常了。 唯独石太监和李太监,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旦皇帝任用某人干本职以外的差事,就证明他将其视作了自己人。 时间缓慢地进入四月下旬。 又到樱桃上市的季节。 今年,程丹若也得到了皇帝的赏赐,得了一碟樱桃。可惜她没有诗作,平淡地谢恩,拿回去吃了。 除此之外,她替皇帝跑腿,给贵妃和太后送东西的次数,也变多了。 这似乎代表着某种看重,每天走在路上,必有人给她让路请安。 在安乐堂当值时,有什么事需要跑腿,总有人抢着办,去御药房询问是否有所需的药材,对方也大开方便之门。 一时炙手可热。 然而,这有什么用吗? 去年下半年,她治疗了惠元寺的痢疾,解决了荣安公主的婚事,去山东解决了叛贼,可今年快五月份了,除却跑腿、盖章、当壁花,她有一点贡献吗? 没有。 还不如司药的女史,她们培训一年后,已经能够看一些小病小痛,目前热情满满地背着穴位图,准备学针灸了。 人人都觉得她红,程丹若自己却越来越苦闷。 就在这时,她听说了一个消息:去岁的榜眼到四川赴任,一上任就着手推广红薯的种植,今年收获颇丰。 内心的不甘倏地攀上顶峰。 榜眼在推广红薯,晏二在研究水利,谢玄英在打倭寇。 程丹若呢? 是的,她还在治病救人,不算尸位素餐。 可这就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吗? 明明每天捧着御玺,耳朵里听的都是国家面临的危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南倭北虏,管不了。 黄河泛滥,帮不到。 土地兼并,无可为。 连太监都不如。 司礼监能够干涉政务,石太监说起人口田产税收一套一套的,她呢? 一个公章保管员。 程丹若不甘心,却无计可施。 她敢插嘴,离死不远了。 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发挥一些价值,为黎民百姓做点事呢?总不能现在爬皇帝的床,争取给他生个儿子,下半辈子再临朝摄政吧? 陆游写词说,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她也可以说,胡尚在,倭未剿,说还休。饮冰虽久,热血未凉,怕老宫楼。 世事真是难料。 曾几何时,程丹若所盼望的,只是有一碗安稳饭吃,不被卖,不做妾,平安老死宫中。 如今,她却不甘心了。 若不能在这人世间留下什么,岂非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很重要,丹娘从怕结婚,到决定去结婚,有非常关键的心理转折 下一章小谢就回来了!!:,, 143 说名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四月底。 程丹若接到洪尚宫的消息,说晏鸿之身体不适,让她出宫探望。 她有些担心,第二天就告假回家了。 结果——痛风犯了。 “我有没有说过,不能喝酒?” “有没有说过,不能吃海鱼?” “有没有说过,少喝肉汤?” 她心平气和地发出灵魂三问。 晏鸿之躺在榻上,虚弱道:“为父不记得了。” 洪夫人平静道:“过年喝了好几回酒,犯过一次,最近改喝茶,鲥鱼进京,又和王厚文吃了一回。” 晏鸿之大惊失色:“阿菁!” “活该!”洪夫人一帕子甩他脸上,“受着吧你。” 义母这么生气,程丹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忍忍火气,打开药箱:“给您针灸。” 晏鸿之被扎了半个时辰,才觉得似乎好一些了。 他喝口热水,振作精神:“阿菁,你先回去吧,我和丹娘说几句话。” 洪夫人嗔怪道:“孩子难得回来,让她松快松快。” “她现在哪是松快的时候。”晏鸿之叹气,不忍老妻担心,“药王庙的桃花开得正好,你不去瞧瞧?” 洪夫人想想,笑道:“也好,丹娘,我一会儿早些回来,带桃花糕给你吃。”她拍拍女儿的手背,体贴地让出谈话空间。 程丹若拿起靠垫,塞在晏鸿之背后,让他躺得舒服点:“义父有话问我?” 晏鸿之痛风,没精力绕弯子,单刀直入:“你如今在宫里是什么情形?” 程丹若沉默了一会儿,道:“都好。” “出头的椽子先烂,一年的光景,你连跳几级,还跑去山东平叛,说‘都好’,当为父傻?”晏鸿之摇摇头,不容置疑道,“说实话。” 程丹若:“不曾欺瞒义父,确实挺好的,尚宫颇为照拂,同僚待我客气,监管御玺也不是什么苦差,我过得很好。” 晏鸿之无奈长叹:“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 “义父的担心,我都明白。”她道,“我会小心做事。” 晏鸿之哑然。 他希望程丹若能向家里说一说苦楚,露一露不安,然而又明白,以她的经历和脾性,不会愿意给人添麻烦。 太要强了,太小心了。 他只能长长地吁口气,直奔主题:“你想过出宫吗?” 程丹若微微一怔,斟词酌句:“义父何出此言?为何想我出宫?” “女官毕竟是一家之臣,不是一国之臣。做得再好,也就是你姨母那样了。”晏鸿之觉得有戏,振作精神,款款道来,“况且,她才四十多岁,深得陛下信任,你难道还能取而代之吗?” 洪尚宫四十多岁,名门出身,大家媳妇,精通礼法,才学过人,而程丹若今年才十八岁,未婚未育。别说两人是姨甥,就算不是,皇帝也绝无可能让她取代洪尚宫的位置。 退一万步说,洪尚宫有事离去,她做了尚宫,又能如何? 教后妃守女戒,管管人事,管管财政支出,算算账,调解部门矛盾,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家臣家臣,说到底,不过皇室的侍从,此“臣”非“臣”。 程丹若抿住唇。 “你姨母在婆家多有不顺,她又是寡妇,与其在家里枯坐终老,留在宫中更能一展所学。”晏鸿之劝道,“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困死宫城,岂不可惜?” 她默然。 平心而论,皇宫是一个很不错的职业平台,可惜女官的天花板太低,不像太监有司礼监。除非有男婴出生,试试走客氏的路子,或是她亲自赌命去生——以皇帝的情况,都悬,万一还是过继,希望更渺茫。 退一万步说,她苦等多年,终于得到了机会,并且成功了。 但那时,她在宫里待了那么久,完全不知道民间疾苦,就算有了权,又能做多少于民有益的事呢? 出宫呢? 她已经获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在皇帝身边打过工是很漂亮的履历,或许,确实可以一试。 “离宫之后,我能做什么呢?”程丹若谨慎地问,“二哥那里,我能帮上忙吗?” 晏鸿之纳闷:“你二哥都成亲了……噢!”他明白了,笑道,“你该不是想做他臂膀,去修堤治水吧?” 程丹若迟疑道:“主要我书读得不多,恐怕帮不上义父。” 心学说到底,是主观唯心主义,她读书又少,恐怕很难帮到晏鸿之。 果不其然,晏鸿之被她噎了一下,哭笑不得:“你想的是有点多。” 她惭愧地笑笑,又道:“若我能在家修道守节,也无不可。”只要死个莫须有的未婚夫就行。 晏鸿之平复一下呼吸,正色道:“丹娘,我欲为你说一门好亲事。” 程丹若委婉道:“义父,我……” “听我说。”晏鸿之打断她的话,口气逐渐严肃,“我知你心有志向,但出家也好,女扮男装也罢,都下下策。在这世上,若能走正道,就不要走左道,想做一番事业,更须直道而行。” 程丹若道:“成亲就是直道吗?只是唯一之道罢了。” “不错。”晏鸿之承认,“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留给你的路不多。你若只是想安稳度日,今后在宫中小心谨慎,也未尝不可。但你要做点什么,唯有此路,方才名正言顺。” 他强调道,“名正言顺是立身之根本,否则,无论你得到什么,都是无根之萍,一击而溃。” 她顿住了。 “名正言顺”四字,贯穿了这个社会的一切。 为正妻,理直气壮管家,相夫教子,为妾为婢,就没资格干涉;为嫡长,可名正言顺地接手爵位,为次子、庶子就只能分得家产,自力更生;进士做官,天经地义,举人做官,永远低人一头,升官没份;清白的良家子弟,结亲无忌,贱籍出身,良贱不通婚。 什么叫名正言顺? 这就是名正言顺,百姓支持你,国家认可你,舆论帮助你。 反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做事之前,要先与世 界对抗一番。 那还能做成事吗? 她徐徐吐出口气,有点醒悟。 若想独善其身,已然不难,若想兼济天下,就必须先与世同流。 要怎么选择呢? “咳。”晏鸿之清清嗓子,又喝了口茶。 程丹若立时回神,好奇道:“您想和我说什么人家?” 晏鸿之微微一笑,不答反道:“前些日子,王厚文又来找我。他说,在内阁见过你。” 她不明所以:“是。” 王尚书入了内阁,自然要值班,因为是新人,值班房就在小书房对面,小小的一间,还是和许尚书共用的。 她进出碰见,再正常没有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 “他又来提亲了。”晏鸿之慢条斯理地说,“问我老六行不行。” 他瞥她眼,主动解释,“他是长房的,王厚文百年后,他们这房肯定占大头,王六这孩子也聪明,有才气,就是狂了点。” 程丹若:“……”真不知道王尚书怎么就看上她了。 “先说哥哥,再说弟弟,不好吧?”她问。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算什么,又没定。”晏鸿之道,“王厚文是看中了你的本事,能制得住人。” 那天,王尚书的原话是这样的:“你那干女儿确实了不得,有脾气,有本事,小五委屈她了,该说给小六——这小子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寻常女子都不放在眼里,上回还和嘉宁郡主叫板。” 他冷嘲热讽:“若非郡主性子傲,刚好吃那套,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招做上门女婿,我看他怎么哭去!” 晏鸿之觉得有趣,这是明贬暗褒啊。 “王厚文对他家小六给予厚望。”他和程丹若分析,“你搞定了王六,以后王家就你做主了。” 一副怂恿鼓励的样子。 “……义父。”她真心诚意地问,“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能行?” 搞定一个出身好、有才华、眼光高的男人,权、才、貌总得占一个。程丹若对自己的条件很有数,她一个都不占。 晏鸿之心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你已经做到了。 口中却说:“林家也有这个意思,日新的同胞弟弟不小了,向你义母打听。你义母觉得那孩子不错。” 程丹若等下文。 “那孩子长得颇为秀气,已经中了童生,人么,”晏鸿之回忆,“稍显懦弱,不过秉性纯善,嫁到他们家,不至于受委屈。” 程丹若安慰自己,好歹有的挑。 “还有吗?”她挺想知道晏鸿之找了几家单位。 他说:“还有一个。” 她洗耳恭听状。 “也是我的学生,文武都不错,家世也过得去,人品端方。就是家里兄弟多,比较复杂,耽搁了两年。”晏鸿之不动声色,“你觉得怎么样?” 程丹若:“……”就这点描述,能怎样? 她委婉道:“我再想想。” 婚姻对女人来说,利少弊多,她不想贸然做决定。 “这是应该的。”他说,“你请了几日假?” “尚宫准我住一晚再回去。” “那好,回头安排你先见一个。” 程丹若:“啊?” “见见嘛,又不是让你定下来。”晏鸿之道,“世人皆婚姻,可过得好不好,与人相关。你觉得不好,不嫁就是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程丹若不便再拒绝,只好答应先见一见。 多个朋友,多条路。 晚些时候,洪夫人带着药王庙的桃花糕回来,又专门让厨房做了南边的菜,并介绍了晏二新娶的妻子韩氏。 程丹若这才见到晏二非娶不可的女人。 比起传闻中的刚强坚韧,这位二嫂的外表却十分柔美,是典型的淑女闺秀,说话轻声细语的,谈吐很有分寸,从不问宫里的事,是个明白人。 洪夫人虽然在婚前对她颇有微词,可娶都娶了,再给难堪也没意思,所以,只是面上淡淡的,倒也不为难。 小聚过后,洪夫人本想留她说话,谁想晏鸿之又派墨点来叫。 当家主母火大,拍桌子道:“回去和老爷说,孩子难得回家,指使得团团转,他不心疼,我心疼。” 墨点灰溜溜地跑了。 过了会儿,晏鸿之身边的老仆亲自过来,笑眯眯道:“是要紧的事,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这是晏家老仆,洪夫人只能给面子,放程丹若走,心里却起了疑,决定回头好好审审丈夫。 程丹若离开正院,被老仆带到了藏书的库房。 “时候还早,姑娘慢慢看。”老仆说,“老奴在茶房烧水,您有吩咐,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程丹若忽觉古怪,大晚上的相亲,还没有长辈?但想到痛风的痛苦程度,也十分理解:“好,辛苦您。” 老仆退下。 她推门走了进去。 月色下,菱窗边,身材颀长的青年转过头,剑眉星目,疑似谪仙。 她惊住了。 这扑面而来的荷尔蒙是怎么回事,数月不见,他就换了一个建模?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用户,您的余额已用完,谢谢惠顾 之前也提过,女官是家臣,是为皇室服务的侍从,和国家没有关系。真正的臣是士大夫,不管怎么样,名义上总归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县令七品官,也是治理国家,五品尚宫,只为皇家服务,这是本质区别。 至于结婚为啥就有权,说到底,女人无权,但可以继承爹的权力,分享丈夫的权力,代管儿子的权力,这是社会默认的潜规则 -- 好,重点来了 小谢换建模了(bhi),他20了,古代成年啦~~~ 搓手手,让我们期待一下成人世界~~~~~~~:,, 144 论夫妻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145 诉衷肠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天渐渐黑了,窗外传来声声虫鸣。 程丹若略微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出神地望着半蹲在她面前的青年。他刚刚做出了一个承诺,一个动摇了她人生计划的承诺。 必须承认,她很心动这次的招揽。 毕竟,比起其他人,他们相处过,对彼此多少有些了解,判断不至于有太过离谱的偏差。 程丹若清晰地意识到,假如真的决定走入婚姻,谢玄英是最好的人选。连他都不想答应,这条路可以不必走了。 问题是——她要改换道路吗? 自力更生的女官之路,已经走过大半,只要熬得住,总能找到一二施展抱负的机会。婚姻却要放弃拥有的一切,重新进入一个不确定的领域。 强烈的不确定性,带来强烈的不安。 程丹若踟蹰了。 “我……”她难得犹疑,“还要在想想。” 谢玄英会给她这机会,白去历练了。他上身前倾,靠近她脸庞,深深凝视:“你还有顾虑?” 程丹若后仰,离他远一点:“当然。” 他问:“什么?” “你说得很好,”她道,“但如果做不到,或者,以后反悔了,改主意了,我又能拿你怎么办?” 许多承诺,说的时候真心实意,可人是会变的。 谢玄英答不上来,他知道,现在就算发毒誓,她都不会信的。 人会变吗?当然,就像曾经的他没有想过算计家里,现在却做了。 所以,他只能闷闷地问:“你想怎么办?” “没有办法。”她说,“什么事都是有风险的。” 主要还是评估一下,这个风险能不能接受。 嫁给谢玄英,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 他是个有底线的人,家暴应该不至于,是移情别恋,纳妾蓄婢,还是拒绝分享他的权力,把她困在后宅,抑或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政斗失败,沦为阶下囚? 她能接受吗?能。 伴君如伴虎,现在这份工作全看皇帝心情,更容易掉脑袋。 生死之外,无大事。 她思索片时,反问他:“你呢?” 谢玄英:“嗯?”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问。 他迟疑。 谈判费精神,程丹若觉得有点累:“我已经开诚布公,你也有话直说吧。” 谢玄英便不再犹豫:“我想要你。” 她:“……没了?” 他奇怪:“我还能图你什么?” “你说‘婚姻当以情为系’,我还以为……”程丹若清清喉咙,没说下去。 “傻不傻?”谢玄英叹气,“若不能成亲,却害你有了心,该多痛苦。” 程丹若微微一怔,不是不感动,但—— “你还没有说服家里?”她抓住重点,无言以对,“我还以为这算提亲呢。” “你答应了,我才好和家里提。”谢玄英解释,“若不然传出去,难免风波。” 程丹若倒不介意,点点头,仍旧道:“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花好月圆,孤男寡女,美色在前,她怀疑自己不够理智,得冷静下再判断。 谢玄英不动声色:“我有把握,而且时间不多。我是瞒着人回京的,过些日子就不能再见你了。” 她动摇了一刹,还是不敢贸然决议,谨慎道:“让我回去考虑一下。” 虽然兵法有云,穷寇勿迫,但谢玄英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偏要乘胜追击,一劳永逸。 “丹娘。”他直起身,慢慢靠近,再靠近。 程丹若往后靠,可椅背就在那里,她早已贴住,退无可退,只好和他对视:“你想干嘛?” 他微微勾起唇角,停在与她相隔一指的距离。 这么近,呼吸和心跳根本瞒不住彼此。 程丹若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看见他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就很……“这样不太好吧?”她别开脸,□□犯规。 谢玄英道:“我在等你考虑。” 她让步:“明天。” “我陪你等到明天。”他说,“我不想辗转一夜,得到的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可我已经没有机会说服你。” 瞥她一眼,又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在宫里很难这么说话。” 程丹若的思绪像化开的墨水,不受控制地溢散。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我需要好好考虑,这不是一件小事。” “你可以先答应。”他不动声色,“提亲以后,你还可以反悔。” 她礼貌地怼回:“我不傻。” 谢玄英没想到她到这地步,仍能理智评判,不免有点灰心,却不敢泄气,飞快思考对策:“还有……” 他想到了,“留在宫里对你弊大于利。” 她:“?” “你位任司宝,听说,陛下也颇为重视。”谢玄英本是急中生智,说着说着却认真了,“石、李不会坐视你分走陛下的恩宠。” 他严肃起来:“太监是无根之人,立身之本就是陛下的看重,他们早晚会对付你的。” 程丹若拧眉:“他们能怎么对付我?给我下绊子,陷害我?” 他摇头,缓缓道:“送你一桩前程。” 她登时愕然。 “丹娘,我了解他们,他们不会用阴私手段对付你,否则,便是落把柄于尚宫之手,肯定是阳谋。”谢玄英绷紧心弦,“陛下一直在忧虑子嗣,而你懂医术。” 程丹若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虽然这么想过,但真的就是随便想想,完全不想付诸行动。 “你不是吓我吧?”她求证,“你不要吓我。” 谢玄英道:“我才想到这一点,但绝没有骗你。” 他反过来安慰她:“别急,你才上任没多久,他们不会马上对付你。而且,妃嫔皆出自民间,你名义上是老师的女儿,若非十足喜爱,陛下不会纳你为妃,有违祖制。” 理清了思绪,他先松了一口气。 “石大伴他们固然能够左右陛下的想法,但后妃一事,不容易办,或许是太后那边更容易下手。” 顿了顿,艰涩道,“也可能是荣安。” 空气陡然静默。 程丹若睇着他的脸色。比起方才的蓄意引诱,凝眉思索的他少了一些欲色,多了些可靠。 但众所周知,制服之所以诱人,就是因为正经啊。 她反而被勾出异样,目光往下溜,落到他的喉结上。雄性动物的特征,性感起来真的很要命。 “丹娘,是我吓到你了,不至于如此。”短短数息时间,谢玄英已经在脑海中盘算过一遍情形,口气转为笃定,“尚宫知道荣安的脾气,定会为你斡旋,但回宫后,你仍须多加小心,不要贸然在陛下身边露脸,陛下喜欢机灵的人侍奉,也看重务实能干……” 尾音陡然消逝。 程丹若回神,只听见一个尾巴,但镇定地说:“好。” 他挑眉:“你答应了?” “我一直很小心——等等?”她瞪着他。 他:“你答应了。” 程丹若:“我没有。”心头却狐疑,前半段他应该没说婚事吧?明明在说尚宫和荣安,“你别框我。” 兵不厌诈,谢玄英看准了她走神,咬死不松口:“你答应了。”顿了顿,勉为其难道,“允许你反悔一次。” 程丹若:“我没有。” “你反悔了两次。”他说,“一次算数,一次不算,你答应了。” 她:“……” 谢玄英压住上扬的嘴角,自怀中取出玉坠,放进她的手里:“这是陛下所赐,你拿着。” 他道:“若我负你,你就拿这个去告御状,稳赢。” 程丹若叹气:“让我再想想,好不好?” “我不敢让你回去想。”他涩然,“我怕你不答应。你不答应,我怎么办?” 她说:“你可以娶别人。”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谢玄英道,“假使我要一个名门淑女,我一定能找得到,我要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也一定轻而易举,你信吗?” 程丹若相信。 虽然他不是嫡长,但岳父挑女婿,一向看前途。他文武兼备,既是进士出身,又身兼武职,圣眷优渥,前途毫无阴霾。 而以他的样貌,没有哪个姑娘能拍着胸脯说,自己绝不心动。 “我信你。那又如何?” “望你明白,谢玄英不是在众多女子中,第一个选了你,是唯独选了你。”他缓缓道,“娶不到程丹若,我今生就不再娶妻。” 程丹若怔住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羊脂白玉,温润滑腻,一缕红绳系在中央,好似一道鲜艳的血痕,几乎持握不住。 这份沉甸甸的情意,令她茫然又畏惧,不知所措。 是该回避,还是该把握呢? 她反复思索,却发现很难集中精神,好像有什么击溃了理智,感性主导了接下来的判断。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说,正确的选择,从来不是衡量利弊,而是一瞬间的直觉。 你觉得,应该答应他吗? 是的。 程丹若收拢手指,握住了白玉,说:“我答应你。” 谢玄英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眼中蕴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 “当真?” 她看起来很镇定地点了点头。 他用力眨了眨眼,终于消化了这个信息,但犹且不能信,试探着倾身,额头触碰到她的额角,观察着她的反应。 程丹若:呃,这是想干什么? 她答应归答应,却也不知道相处的度,只好看回去:“嗯?” 他笑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唇上啄了下。 她:“……你干什么?” “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谢玄英理不直,气也不是很壮。 程丹若:“你也知道是私定终身啊。” 他假装没听懂,十分自然地起身,随手握紧她的手指,说:“我会尽快回家禀明父母,老师那里,我也会分说明白,必不让你为难。” 她问:“你还没有回家吗?” “回家就要说起亲事了,我想先和你见过再说。”他平静道,“你放心,一切我都有数,你只要等我就好。” 想了想,又道:“在消息传出来之前,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这样更安全。” 程丹若点点头,使劲抽回自己的手。 他:“?” “什么都没发生。”程丹若报方才之仇,微笑道,“谢郎。” 谢玄英:“……” 她顾左言他:“我听说你杀了‘二江’中的一个,二江是谁?” 他:“不告诉你。” 她:“?” 他慢吞吞道:“什么也没发生。” 程丹若:“……” “除非,”情意已定,心底有什么破土而出,谢玄英试探着伸出双臂,将椅中的人搂入怀中,“你这么待一会儿。” 又一次突如其来的脸贴胸肌。 程丹若犹豫了会儿,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没推动,再推一下。 第三下,他松开了。 她腹诽:果然是处……处处春心动,啼鸟向我歌。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处处春心动,常惜光阴移:作者萧纲 2、落花向我舞,啼鸟向我歌:作者吕从庆 --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了,和离书其实我想过,后来否了,太伤人 婚姻就是一场赌,和之前进宫是一样的,丹娘天生赌性,不止一次放手一搏,这次亦然:,, 146 登州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离宫两天,在晏家过了一夜,签了一份婚姻意向书。 什么叫意向书呢?就是优先考虑你,原则上同意,理论上没问题,但最后有没有问题,能不能落地施行,还要看你的流程能不能走完。 她琢磨了一下,比异地恋的男朋友还不如。 这个男人有什么用?看不见,摸不着,如果没有身上挂的信物,昨晚种种,譬如一梦。 还是白日梦,不是春梦。 有和没有,毫无区别。 所以,在成亲前,这就是一门薛定谔的婚事。 四舍五入,等于没有。 既然啥也没有,那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程丹若梳理清楚思绪,起身洗漱,去正院请安并告辞。 洪夫人和晏鸿之都刚起,一个在梳头,一个在喝水,眉眼间颇有些官司。 尤其是洪夫人,她昨夜审过丈夫,这才得知他们师徒的密谋,差点把他赶去书房睡。当然了,老夫老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该有的默契还是有的。 洪夫人借铜镜的倒影,和晏鸿之使眼色:这是成了吗? 晏鸿之端起茶盏,纳闷地回眼神:是成了啊,三郎亲口说的。 洪夫人:我看不出来。 晏鸿之:嗯,为夫也没看出来。 二人齐齐打量她。 程丹若面无异色,恭敬道:“女儿这就回宫当差去了,义父义母多保重。” 洪夫人立时抛开婚事,揽她坐下,嘱咐道:“我们没什么好操心的,倒是你在宫里,自己多小心,少出头,家里不需要你光宗耀祖,平安就好。” “多谢义母,我省的。”她答应。 洪夫人原想给她塞点头面首饰,关键时刻也好救济,但转念一想,在婚事定下前还是不要招摇得好。 晏鸿之梳好头,戴上逍遥巾,招手道:“来来,扶为父去书房。” 程丹若冲洪夫人福了福身,搀扶住一瘸一拐的老人家。 晏鸿之说:“你答应得这般痛快,着实叫为父意外得紧。” 他很清楚这个干女儿外柔内刚,心中极有主见,若非她自己有出宫之意,恐怕说不动她考虑婚事。 但转念一想,三郎毕竟是三郎,也不奇怪,不由打趣:“前年中秋,你说明月当然好,可这杯中月和天上月,兼得更两全啊。” 程丹若客观道:“未必能成。” “噢?” “他家里人未必肯答应。”她道,“许意娘珠玉在前,这差得也太多了。” 晏鸿之道:“三郎敢对你开口,至少有八成把握。” “那我拭目以待。”程丹若心平气和,“能成,我就嫁,不能成,在宫里也挺好的。” 今非昔比,她现在有退路了。 一点儿都不着急。 -- 谢玄英连夜出城,隔两日,又若无其事地回京,好像才刚刚到。 这次,他和过去一样,先让护卫们回家,自己直奔宫城,求见皇帝。 皇帝也很快召见。 今天恰好是五月初一,端午将近,太监们重新收拾光明殿,在门两边放上菖蒲、艾盆,又挑着几卷新画的仙女执剑降毒图,待皇帝选好悬挂起来。 皇帝的余光瞥见人影进来,未语先笑:“三郎回来了……哟。” 明暖的阳光转动,照在来人身上。 人还是那个人,一样惊艳的脸孔,一样颀长的身材,但少年长成青年,感觉全然不同。 少年时期的谢玄英,让人想起海上等过的日出,舟上看过的晚霞,月下守过的昙花,是让人转不开视线的美。 但近几月的历练,让他完成了成长的蜕变。 他斩杀过难以计数的亡魂,也试图救下素不相识的百姓,好像做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但至少,他已经知道,富贵温柔乡外,饥民苦苦挣扎,草莽江湖之间,贼寇尔虞我诈,到处都有豪强兼并土地,哪里都有百姓卖儿鬻女。 真实而残酷的世界,磨砺了他的灵魂。 他变了,变得更具侵略性,似出鞘的寒光,正午的烈日,冬夜的冰霜,有了夺目逼人的英气。 甫一进门,不止皇帝愣了一下,伺候的太监宫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虽然从前也如此,然则,彼时是恐惊天上人,此时却是发肤生寒意。 “臣叩请圣安。”谢玄英下跪行礼。 “起来起来。”皇帝打量他片刻,说不出什么滋味,“宝剑锋从磨砺出啊。” 他感慨了好几声,没忍住,老调重弹:“要是我生的……” 谢玄英笑了:“姑父。” “坐,给他上茶。”皇帝画也不看了,随手指了一幅让他们挂,“可算回来了,回过家没有?” 他摇摇头。 皇帝更满意了:“和朕说说,你和昌平侯是怎么解决江龙的?” 石太监斟茶上来,他道谢,却没喝,面露迟疑。 皇帝来了兴致:“怎么?” “也是巧。”谢玄英慢吞吞道,“我在山东平叛之际,昌平侯正欲对付江龙,此人最大的弱点是……好色。” 皇帝:“哈!” 所谓“二江”,指的是大夏海域的两大海盗,江龙和江必施,前者被人们称之为龙王,后者叫菩萨。 从外号就能看出来,两大海盗头子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江必施讲究广结人脉,多结善缘,和日本、葡萄牙、荷兰人都有贸易往来,贩茶贩丝绸,赚得盆满钵满,据说与朝廷来往密切,有点不清不楚。 而江龙更多的就是走私劫掠,走私军火到日本,劫掠各国商船,想过他的地盘必须交保护费。 朝廷对二江的策略,也是一个拉一个打。 但这么多年,朝廷都没搞死江龙,证明这“龙王”确实有点本事。 他是个用兵高手,能打、敢打、打得好。 朝廷一直拿他没有办法。 昌平侯作为继靖海侯之后,擅长水战的将领,明里暗里和江龙对过好几招:挑拨离间、收买利诱、扣押人质,软硬皆有,但效果甚微。 这次山东抗倭,说是倭寇,可背地里站着的就是江龙。他想开通一条山东到日本的走私线,昌平侯不准,这才打得这么激烈。 老实说,光看战况,说不好谁赢谁输。 可输赢看的是战争吗?不是。 江龙因为这一仗,在日本面前彰显了一把实力,被奉为上宾。而昌平侯因为抽调卫所人马,间接导致了无生教起义。 人还是要摁死,但打暂时不能打了。 正好,昌平侯派去江龙身边卧底的人,传来一个消息:江龙的爱妾死了。 昌平侯与幕僚分析过江龙的行事,总得来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但在某些事情上容易情绪化。 比如,他曾乔装打扮去金陵,遇见一名妓,惊为天人,立刻要夺走。可名妓有个常客是高官之子,与他争执起来。 照理说,在岸上怎么都得收着点,可名妓太美,江龙没把持住,一刀砍了高官的儿子,导致和富商的密谈泡汤,仓皇跑回了海上。 饶是如此,他仍旧惦记着名妓的美色,隔年就把人弄走了。 幕僚说:“江龙好色至此,要对付他,可效仿貂蝉之计。” 昌平侯同意,准备物色貂蝉人选,不止要美,还要有胆有谋,方能成事,不然就是真的送美人了。 就在这时,谢玄英平叛完毕,路过登州,顺路拜访。 昌平侯:天助我也! 论美,谁能比之谢郎?? 他马上将计划和盘托出,要求谢玄英帮手。 谢玄英为替婚事增添筹码,同意了。 昌平侯上奏,恳求皇帝借人,以助抗倭。 皇帝不知他的“险恶用心”,同意了,这才有了谢玄英后面在山东的经历。 而这数月的计谋,说穿了也很简单——昌平侯假装和谈,邀请江龙一叙,江龙当然不肯,派了干儿子去。 干儿子进府时,就瞧见了谢玄英,惊为天人,回去以后把人吹上天。 江龙不信,又心痒,派人打探,说昌平侯有一扬州美妾,花了一千多两银子才到手。 他听得心潮澎湃,乔装成干儿子的随从,亲眼见到了大美人。 哪怕知道可能是美人计,可美到这地步,死也值得。 他跳坑了。 昌平侯有意冷淡了两个月,过了个年,才又一次发出邀请。 江龙同意赴宴。 酒桌上,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借酒发挥。 昌平侯说:这次和谈,我是诚心的,我有个外甥女,今年十八,和你儿子年纪差不多,不如做亲家。 江龙说:能和你们家结亲,我没有二话。对了,你那个小妾挺漂亮的啊? 昌平侯大手一挥,等等走的时候,人给你带走。 江龙:好兄弟! 两人各怀鬼胎喝完了酒,江龙醉醺醺地走,门口就看到美人准备上轿子。他色从心头起,一把将人搂到怀里。 寒光一闪,人头落地。 伏兵蜂拥而出,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虽然有部分人逃脱了追捕,返回海上纠结人马,准备为老大报仇,但江龙死了就是死了,“二江”去一,足够昌平侯交代。 谢玄英道:“此计有利有弊。” “虽然拿下了江龙,但很快就会出现江虎、江豹,江必施那里也必会警醒,将来让他们上岸,要花费数十倍的力气。”他道,“不过,江龙一死,江必施在海上再无敌手,他为人圆滑,不会轻易与朝廷结仇,反而会约束各股贼寇。” 皇帝缓缓点头。 江龙这样的枭雄,不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他死了,底下的人分作几股,就没有能力侵犯海防。而江必施没有了敌人,就会耽于享乐,不愿冒进。 可这不是万全之策。 “南倭北虏,是大夏心腹之患。”皇帝道,“海上有此巨寇,朕寝食难安啊。” 谢玄英果断表态:“但凭陛下驱使。” 皇帝露出一丝笑容,又仔细看了看他,欣慰道:“你的忠心,朕知道,绝不会亏待你。” 顿了顿,拍拍他的肩膀,“在外奔走数月,你也累了,回家好好歇歇,过几日朕再找你说话。” “是。”他垂首,“臣告退。” 谢玄英退下,心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比起君前奏对,更大的挑战在家里等着。婚事成与不成,就看这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先把二江的事交代一下,现在大家知道小谢为什么点亮新技能了吧? 真的是打仗的经验啊(bhi) 至于女装,不要笑他,明后期,不止僭越成风,普通人穿龙纹蟒服,男人也爱穿女装,有首很著名的诗“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同时,妓-女反而会穿男装接客。 就,王朝腐朽了,思想混乱了,个性解放了…… 接下来进入本卷的第二部分:如何娶老婆 么么哒:,, 147 说亲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傍晚的靖海侯府,主屋已经全部亮灯。 谢玄英走在正中的青石路上,两旁连廊行走的丫鬟们纷纷避让屈膝,母亲的心腹仆妇已经迎上来,笑容满满地打起帘子:“三少爷来了。” 柳氏正坐堂中,看见数月不见的儿子,也是微微一愣,忙道:“瘦了。” 谢玄英熟练地请安,坐在下首。 丫鬟送上茶点。 柳氏问:“吃过没有?” “先垫垫,一会儿……”他喝了口茶,语气稍沉,“父亲恐怕要找我。” 柳氏吃了惊,反应也不慢,立即屏退左右:“陛下有什么旨意?” 谢玄英看着自己的母亲。这个家里,最为他考虑的就是母亲,哪怕她的一些想法与他背道而驰,可终究是为了他。 为了让他不低二哥一头,为了让他过得更好,她煞费苦心。 “母亲,这些年……”他抿抿唇,“您替我考虑良多,儿子却不曾孝顺你。” 柳氏更吃惊了。她来不及欣慰儿子的体谅,不祥的预感更甚:“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玄英道:“母亲不要担心,我无事。”他斟字酌句,“只是有些事必须和父亲谈谈。” 柳氏敏锐道:“和你二哥有关?” “母亲。”他加重语气,“儿子心里有数,你不要担心。” 柳氏没好气:“你这般姿态,我能不担心吗?” 他笑了笑,正色道:“倘若一切顺利,自然不必让母亲操心。若不顺利,我也有办法。” 柳氏欲言又止。 “儿子唯一的请求,就是您能支持我的决定。”谢玄英恳切道,“母亲一定要帮我。” “这是什么话?”柳氏好气又好笑,“我是你娘,不帮你,还能帮人家肚子里爬出来的种?” 最后一句话难掩讽刺。 谢玄英想再说什么,丫头在帘外回禀:“侯爷派人来了,请三少爷过去说话。” 他便住口,慢慢喝了口茶,这才对柳氏道:“母亲,儿子先过去了,明天再来和您说话。” 柳氏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拦。 谢玄英起身,大步走到屋外。 起风了。 但他心里无比平静。 书房里点满了灯,亮如白昼。 靖海侯坐在书案后面,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儿子。相较于前两年的稚嫩,军中历练一趟,便多了行伍人特有的血气。 成长得真快啊。 太快了。 比起带在身边三年的长子,一直放在军中锤炼的嫡子,老三独自带兵,什么都不懂就去了战场,理论上应该只是去混个功劳便罢。 可偏偏独自带兵,就斩掉叛军的左膀右臂,又被昌平侯叫去调-教了数月,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一昧威严呵斥,已经无法动摇他。 靖海侯心念电转,口气松弛:“见过你母亲了?” “是。” “她很担心你。”靖海侯温和道,“这次去山东,吃了不少苦吧。” 谢玄英言简意赅:“为君分忧,不敢说苦。” “你这份忠心,一向是陛下最看重的。”靖海侯客观点评,“我们家就是对陛下忠诚,才有今日的一切。” 谢玄英肃然:“是。” 靖海侯笑了笑,端起茶碗。 空气陡然安静。 谢玄英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下文。 “三郎,你在宫里长大,很多事心里也有数。”果不其然,靖海侯开口了,“陛下看在你姑姑的份上,待我们家一向宽和,但为人臣子须恪守本分,不能恃宠而骄。” 谢玄英重复:“是,儿子铭记在心。” 敲打得差不多了,靖海侯才道:“你这次立下大功,陛下可有安排?” 谢玄英如实说:“应该有,但儿子并不清楚。” 靖海侯沉吟片时,道:“年初,户部核算军费,增减了一笔支出,听陛下的意思,是想募兵抗倭。” 谢玄英道:“倭寇背靠巨寇,军火、人马齐备,若非精兵,确实难以应付。” 他好像对此很有兴趣,主动道:“我在山东时,见过昌平侯的兵马,比卫所勇悍甚多,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靖海侯单刀直入:“你很有兴趣?” “祖父因抗倭而封侯,儿子不才,愿效之。”谢玄英回答。 靖海侯沉默了会儿,也十分果决地否认:“不成。” 尽管早有预料,谢玄英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为何?” 靖海侯语带安抚:“你还太年轻了,骤然担此重责,是祸非福。” 谢玄英不接话。 “三郎,别以为我总是偏心你二哥。”靖海侯道,“今非昔比,这会儿已经不是打江山时的光景了。打天下靠兵马,治天下看《论语》,我送你读书,也是为了你好。” 顿了顿,又道,“我们家以军功起家,你二哥是嫡长,须守家业,你却不然。既已考中进士,不如做个文臣。” 谢玄英道:“若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器重你。”靖海侯慢慢道,“你更不该辜负陛下的恩典,勉强去做办不到的事。” 谢玄英道:“朝中人才济济,陛下圣明,岂会对军国大事儿戏?” 靖海侯放下茶碗,瓷碟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加重语气:“三郎,你不可因一己之私,枉顾兄弟人伦。” “儿子不明白。”谢玄英淡淡道,“父亲不妨明言。” 靖海侯瞥他一眼,开门见山:“陛下问我,调你二哥去金吾卫如何。” 谢玄英一怔,倒也没有太过意外。 金吾卫是上十二卫之一,属于亲军之一,负责皇帝出行时的安全,非亲信不可担任。但从水军卫调任亲军,除非皇帝今后另有安排,否则看似尊荣恩宠,其实已经断了前程。 所以,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会继续重用谢家,信任谢家,却不允许谢家兄弟都执掌兵权。 选中了谢玄英,谢承荣就只能任闲职,安享富贵。 “这样不好吗?”谢玄英问,“今后家业、爵位都是二哥的,他可以做一辈子富贵闲人。” 靖海侯淡淡道:“一个空头爵位有什么用?京城里空有爵位的纨绔还少吗?不出三代,家业必败。” 他叹口气,真心诚意道:“你二哥虽不如你出挑,但守成有余,你既有志气,何必走家里的老路?” 谢玄英面无表情:“父亲的意思是,即便陛下要用我,您也会替我辞谢恩典?” “你太年轻了。”靖海侯不咸不淡道,“难以服众。” 意思是,不管是五军都督府,还是兵部,都不会支持他掌兵。 谢玄英缄默一刹,忽而道:“我在昌平侯身边,碰见了他家的小公子。” “冯四郎?”靖海侯记得昌平侯的幼子,“那孩子锋芒毕露,骄气太盛了。” 谢玄英道:“他有父亲做靠山,自然可以骄气。” 靖海侯顿住,半晌,无奈道:“爹不是不为你着想。我已经为你物色了一门好亲事,不比许家差。” 谢玄英:“噢?” “两广总督张文华的嫡幼女,如何?” 两广总督不止管两广之地的军务、粮饷,还兼理粮饷,带管盐法,绝对的封疆大吏,家底殷实。 他家的嫡幼女出嫁,恐怕是真的十里红妆,家财万贯。 靖海侯笑道:“去年我就替你打听了,人品样貌都是好的,在家很受宠,配你也不算辱没。” “两广总督……”谢玄英品着这个官职背后的意思,抬起眼眸,“父亲既想我为家族牺牲,又要我为家里联姻,也太令人寒心了。” 靖海侯道:“这门婚事,不比你二哥的差。” 谢玄英微嘲:“先夫人为二哥说的亲事,自然是好的,儿子不敢比及。” 荣二奶奶姓刘,祖上是世袭伯爵,当祖父这辈没了,便立志读书,父亲是正经的二甲进士,如今位任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母亲是寿阳县主。 虽然眼下看起来不显眼,但却十足十得殷实——湖广(即两湖)富饶,为天下粮仓,巡抚的日子当然好过,过些年攒够资历,入主中枢也顺理成章。 而寿阳县主是寿郡王唯一的女儿,他家无嗣除国,郡王府大半家业,全都给了寿阳县主做嫁妆,家底丰厚。 荣二奶奶是嫡长女,当初进门时,十里红妆,运嫁妆的船望不到尽头。 先夫人能为儿子说成这门亲事,全靠谢皇后穿针引线。她和寿阳县主是闺中相识的手帕交,亲自做媒,方才能成。 两广总督的管辖范畴虽比巡抚大,可他祖上是白丁,中进士后,从最底层的县令做起,一路爬到总督的位置。 可以说,刘家世代积累,加上县主的嫁妆,家底殷实,厚积薄发。 而张家白手起家,底蕴人脉皆有不足,光有钱又有什么用?这门亲事,就是冲着和靖海侯府联姻来的。 靖海侯道:“张文华的差事办得不错,早晚更进一步。他是有本事的人,你有这样一个岳父,助益良多。” 谢玄英同意父亲的判断,但道:“请恕儿子不能从命。” 靖海侯薄怒:“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门婚事,对家里的好处有九分的话,儿子最多占六分。”谢玄英道,“家业是二哥的,兵权是二哥的,连我的婚事也要让他三分?” “混账!”靖海侯忍无可忍,抄起茶杯砸在地上,“逆子!你以为你有今天是靠谁?婚事我已经定了,由不得你不同意。” 谢玄英擦掉溅在脸颊边的茶水,慢慢道:“是啊,父亲做了决定,我当然不能不同意。儿子可以同张家结亲,也可以不要这次掌兵的机会,但二哥——一定会去金吾卫。” 他说:“反正还有大哥,我也能等。” “你!”靖海侯深吸口气,“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就是你的道理?” 谢玄英不动声色:“父亲恕罪,儿子不过随口一说。” 靖海侯盯着他的脸,满脸愠怒,心中十分冷静,迅速盘算着:看来,这次真的激怒了老三。也是,到嘴里的肉非要他吐出来,确实为难人。 本以为张家的亲事能安抚他,没想到他这般多疑,竟以为他是想借张家,为老二谋好处。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靖海侯心里清楚,老大虽庶出,却有傲气,给他机会夺取军功,他就宁可自己挣前途,这些年也因此和老二关系转缓,老二呢,心思细了些,没办法,从小在继母手上过活,不多点心不行,偏偏又是嫡长,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还总被拿来和老三比。 三子是最出乎预料的,他一出生,未免同室操戈,他就决定令他从文。唯恐师长身居高位,反过来增添助力,专门挑了晏鸿之这样的清流。 原本,家里因为这样的安排,倒也勉强和谐。谁想老三越长大,天赋越出众,竟然引来陛下伸手。 十根手指有长短,嫡长继承家业,天经地义,他不能不为老二打算,多为他增添筹码,以免百年后,谢家在他手上没落。 可独木不成林,他不得不打压老三,却也没有废掉他的打算。 张家的婚事,乃是真心为他着想。 唉,还是时机不对。原以为能够安抚他,没想到,反而引来他的猜疑。 但无论如何,兄弟有矛盾很正常,谢家却不能为此内耗。 作者有话要说:来惹~~ 居然有12w的加更,行叭,蟹蟹大嘎了(有气无力jpg) 小谢开始谋划婚事了,这不太容易,要算计一下 他的话大家注意分辨,不要都当真了……:,, 148 步步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和靖海侯谈完,已是深夜。 谢玄英回到霜露院,略微洗漱便睡下。第二天醒来,好似一夜未睡,只不过短暂地闭了闭眼。 他强撑着疲惫,吃过早点才去和柳氏请安。 柳氏也没睡好,见到他来,屏退左右,忧心忡忡地问:“昨晚怎么回事,侯爷发火了?” 谢玄英说:“陛下有意让我掌兵,让二哥进上直卫。” 柳氏的眉间顿时浮上喜色,但很快又皱起眉:“侯爷不同意?” 他点了点头。 柳氏咬牙:“敢情就谢承荣是他儿子,你不是?” “父亲还有意为我说张家的亲事。”谢玄英抿口浓茶,慢慢道,“我也没同意。” “张家……”柳氏却迟疑,“你爹和我提过,我见过张家的小娘子,她出生的时候,张家已经起来了,生得温柔秀美,倒也不是不行。” 谢玄英紧紧心弦,耐心道:“母亲,张家想和我结亲,是想同侯府联姻。若我是二哥,自无不可,但我不是,张家岂会向着我?” 柳氏并非不明白这道理。 和谢二结亲,等于是和侯府结亲,没问题,但和谢玄英联姻,将来分家出去,张家真的会竭力为儿子谋划吗? 柳氏沉思片时,道:“张文华不到五十,日子长着呢。倘若你能借张家立足,未尝不可。” 靖海侯一日不死,谢玄英就是侯府公子,张家就会为他助力。 “你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立起来。”柳氏这方面颇有眼光,“以后的事,可说不准。” “母亲说的是。”谢玄英口头上附和,“但张家不行,父亲挑张家……”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反而问:“还有别人吗?要快。” 柳氏没好气:“你当挑萝卜呢?是你说的,给你一年之期,这会儿急了?” “我本以为这次回来会好很多。”谢玄英叹气,“可陛下那里拖不得。一旦我回绝陛下,又未曾使父亲让步,接下来可就由不得我们了。” 柳氏听懂了,不无失望:“又不是爵位,侯爷真的不肯松口吗?” “陛下不会准许我与二哥同时掌兵。”谢玄英道,“二哥一旦没了兵权,空有爵位何用?三代以后,又湮没于众。” 柳氏拧起细眉,半晌,恨恨道:“侯爷实在太过偏心。”又酸涩自责,“都是娘耽搁了你,谁让我是继室呢,硬是让你矮他一头。” “母亲切莫如此,人各有命。”谢玄英劝了两声,转开话题,“陛下最多日就会召见我。” 柳氏愕然:“天,我从哪里给你找个媳妇?” 谢玄英沉吟:“总有能试试的,和许家议亲的时候,采择之礼都是备好的吧?” 柳氏微微点头。和许家都开始正式走六礼了,纳彩也好,聘礼也罢,其实全都已备齐,此时就算提亲也不仓促。 可问题是,人呢? 她思来想去,只能把主意打到亲戚身上:“你顾家表妹如何?让你姨母问问。” “顾家……”谢玄英佯装思索,“我记得,姨夫的亲兄长官任少冢宰?” 柳氏道:“他从前得罪过杨首辅,调去都察院了,不久便要离京,巡抚一方。” 他问:“来得及吗?” 柳氏道:“遣人去打听一二倒也不难,但这也太急了。”她估算下时间,“至少要半个月,才有音讯。” 谢玄英踟蹰道:“论人,当然是姨母家的好,必不会离心。” 柳氏也是这么想的,这方面肯定是自己的亲外甥女靠谱。 先前没有说顾家,主要还是觉得,顾兰娘与顾莲娘不在京中长大,待人接物不如京中贵女,而顾家二房虽为官,却毕竟隔了一层。 “来不及。我一旦向陛下辞请,陛下必会对我失望,届时父亲再拿我的亲事作筹码,恐怕连张家也说不上。”他分析,“张家的婚事,二哥恐怕都不知道。” 柳氏缓缓点头。 她多少还信任丈夫,却从来不信继子。 谢玄英问:“还有吗?” 柳氏反问:“你怎么想?我看你似乎并不着急。” 他点头,坦然承认:“最不济,儿子还有一个选择。” 柳氏狐疑道:“谁?” “我去求老师。”谢玄英说,“只要把利害分说明白,老师会帮我的。” 犹豫下,又苦笑,“就是师母不易松口,必要责问。” 柳氏纳闷:“我记得晏家小娘子今年才十岁,又体弱多病,辈分也不对。” 谢玄英端起茶盏,掩饰心中的紧张:“老师有个义女。” “义女?不行。”柳氏想也不想就否认,“身份也太低了。” 谢玄英平静道:“是啊,但许家都能反悔,空头承诺无用,过文定才行。世妹再不好,有一点却很好。” 柳氏不以为意:“即便子真先生不反悔,这门亲事也万不能成。” “不。”谢玄英看着母亲,“母亲或许不知道,世妹在宫里做女官。” 柳氏一怔。 谢玄英解释:“您也知道,女官任满五年,方可出宫婚配。” 柳氏恍然:“那就是去年进宫的了,和王三娘一个时候。” 谢玄英点点头:“三年足矣。” 柳氏却迟疑起来:“你是想先订约,不下聘书?这可不太厚道。” 怪不得说洪氏不同意,借人家姑娘名头一用,回头又反复,也太欺负人了。 “母亲说的是。”谢玄英没再坚持,“我再想想办法,也问问师母。”他暂时结束话题,“下午我出去一趟。” 柳氏被儿子和丈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满心想着儿媳人选,倒也没说什么。 谢玄英回到书房,叫来柏木,吩咐他两件事:“去打听一下顾家,再把这事透露给二房的人。” 柏木心领神会:“小的明白。” 下午,谢玄英果真出去了一趟,先去燕子胡同,正式问候老师,接着,约了几个朋友在酒楼喝酒。 常平长公主的儿子,永春侯的儿子,承恩公的孙子,曹阁老家的公子。 京中通行的规则,继承家业的一起玩,上进奋斗的一起玩,混吃等死的一起玩,特别牛x的不算。 谢玄英的朋友就比较特别了,都是被逼读书的。 除了谢玄英上岸,曹郎中了武进士,其他三个还在苦苦挣扎。 长公主的长子,坐下第一件事就是抱怨今年秋闱,他连举人都没考中,只是个秀才,偏偏老爹严厉,老娘因为今上不是亲侄子,安分守己,也逼他读书。 “三郎,都是你。”他喋喋不休,“我爹恨不得认你当干儿子。” 谢玄英给他斟酒,不为所动。 从小到大,长辈们不是想做他干爹,就是想做他岳父。 习惯了。 对方喝口闷酒,瞅眼大美人,消气了,提供一个消息:“荣安和嘉宁的婚礼,你都没赶上。” 谢玄英不动声色:“实在脱不开身。” “幸好没来。”永春侯也是勋贵,也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但完全不会掌兵,属于吉祥物,真正管的是宗人府。 他家对这个消息灵通,小声出卖了一个重磅消息:“荣安不肯让驸马进府,听说大婚之日,也……” 谢玄英吃了惊:“驸马怎么说?” “别的不说,荣安驸马是个聪明的,也没对外声张。”永春侯的儿子说,“最近回乡祭祖去了,荣安也没跟去。” 谢玄英微微蹙眉,却没多问。 承恩公是太后的兄弟,他这大孙子读书也一般,最近过得生无可恋,实在不想听家长里短:“三郎,说点山东的事给咱们听,别老讲这种婆婆妈妈的破事。” 谢玄英很配合,简单说了平叛和抗倭的经历,听得他们啧啧称奇。 曹阁老家的三子感慨:“你可算混出头了。” 他爹是阁老兼任兵部尚书,自小便爱读兵书,弓马娴熟,曾和谢玄英赛马,不打不相识。因两人都读书习武,很有共同话题,算是好朋友。 他真心为谢玄英高兴,忍不住多说两句:“甭理谢二,他不如你。” 谢玄英举杯,两人对饮一盅,才道:“多谢你好意,但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曹郎一愣,惊讶道:“什么意思?” 谢玄英没有回答,只和他说:“有件事想和你打听,却实在冒昧。” 曹郎立即道:“这算什么话,你只管说。” 竖起耳朵吃瓜的三人,也纷纷表示一定守口如瓶。 谢玄英这才问:“两广总督张督宪,你可了解?” 曹郎道:“张家和我家有些人情往来,人却是没见过。”想了想,道,“听说是个极其能干的人。” 谢玄英点了点头,没再问。 接下来就是喝酒聊天,互相倒苦水,通通情报。 谢玄英灌得有点多,回去的时候已经醉了。 曹郎一身酒气回家,遭到妻子质疑:“这是同谁喝酒去了?好浓的酒气。” “能谁啊?谢郎。”曹郎漱漱口,“我还算好的,他回去的时候人都站不稳。” 想了想,琢磨出意思了,“看着像顿闷酒,也不说话。” 曹少奶奶是丈夫的姨表姐,两人青梅竹马,虽新婚,倒也不生疏,奇怪道:“他这回立了大功,哪来的苦闷?” 曹郎说:“确实闷得很,而且听话音,谢侯有别的意思,对了,还和我打听张家的事。” “张家?”曹少奶奶转动脑筋,“这是要和张家结亲?” 曹郎转过弯来,笑道:“这就对了,不然好好的,同我打听张家干什么?”他随口问妻子,“张家怎么样?” 曹少奶奶犹豫:“人是好的,我先前见过。她们家进京奔丧,好像是隔房的伯叔祖过世了。” “那得服小功啊。”曹郎随口道,“明儿我和谢郎说一声。” 曹少奶奶感慨:“谢郎什么都好,唯独婚事坎坷了些。” “可不是,人的福气有定数,这边多了,那边就要少。”曹郎洗过脸,往床上一躺,靠着妻子,笑道,“我虽样样不如他,可这会儿高床软枕,娇妻在侧,可比他衾寒枕冷有福气。”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靖海侯的想法,大家比较疑惑 等会儿在评论区给大家说一下,不感兴趣的可以不看 下章应该可以敲定了吧……:,, 149 定心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醉酒一夜的人,第二天的脾气都不会太好。 大清早,谢玄英对着面前的清粥,食难下咽。但梅韵劝个不住:“少爷好歹用一些,别把胃饿坏了。” 他勉为其难喝了两口,忽然看见松木进来,转达曹郎递来的消息。 张家进京是奔丧?真是老天爷帮忙。 谢玄英放下筷子,和长随说:“去打听一下,张督宪家的人如今在哪儿?是哪个亲戚,什么时候过世的。” 松木应下。 梅蕊执筷布菜,小心问:“少爷,为何要打探张家?”听松木的口气,似乎还是女眷。 谢玄英瞥她们一眼:“自然有缘故。” 梅韵大胆些,直接道:“少爷也该定亲了。” 谢玄英没有反驳这句话。 丫鬟们心里有数了,彼此对视一眼,均有些担忧。许家姑娘她们是见过的,为人端方和气,张家姑娘却不知是什么脾性。 谢玄英放下筷子,完全吃不进,干脆直接去前院寻李伯武。 “你去打听打听,张家有没有和昌平侯府接触过。”他吩咐。 李伯武已完全投靠他,干脆抱拳:“属下明白。” 下午,谢玄英没有再出门。 傍晚时分,他找到柳氏,问道:“母亲可有消息了?” 柳氏一早出门,这会儿才回来,茶都没喝:“你要结亲,乐意的人家不少。只是再高兴,家里也得合计一二。” 谢玄英说:“张家我打听过了,她们二月进京,送隔房的长辈一程,人是三月初刚没的,要服小功。等出孝,人都回广州了。” “是了,那会儿是在惠元寺见着的。”柳氏立刻想通前因后果,“回了广东,这一来一去的,怕是费时良多。” 谢玄英看着母亲:“不止如此。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听说,昌平侯府也同他们有所往来。” 柳氏在这方面极其敏感:“冯四还未定亲吧?” “他比我小一岁。”谢玄英道,“张家,悬得很。” 没定亲前,多相看几户人家是常事,不能说张家不厚道。可靖海侯的口吻就惹人疑窦了,说是说定下张家,和正儿八经议亲,肯定要等人家出孝,加上来往所耗费的时间,变故太多。 柳氏迟疑不定:“顾家的话,我更倾向于你姨母所生的兰娘和莲娘。” 谢玄英问:“二房呢?” “她们家只有一个昙娘,人秀气斯文,就是多病了些。”柳氏瞧了儿子一眼,叹气,“心思太细,恐怕嫁到我们家不合适。” 顾家没得说,可谢玄英的情况摆在这里,想的多,醋的多,身体还不好,这不是娶回一个妻子,是捧了个菩萨。 柳氏心里就不大乐意。 “母亲说的是。”谢玄英平静道,“我刚听说,荣安的驸马回老家去了。” 柳氏愕然,完全理解个中涵义。 “这可好了,方寺丞家的、年祭酒家的、魏侍郎家的,都得掂量掂量。”她疲惫地撑住头,“你的亲事,明明不该这么难才是。” 谢玄英顿住,没想到短短一日半的功夫,自家母亲就有了三个备选:“害母亲费心了。” 柳氏摆摆手,强打起精神,思忖道:“方、年、魏家的小娘子,我也是从小看到大的,虽不如许意娘,也各有各的好处,还有王家。王四娘也及笄了,虽不比三娘有才,但也精通诗书。” 京城的顶级社交圈就这么大,柳氏从儿子十六岁开始留心,自有名谱,但十五岁往上的,在他和许家说亲后也陆续定亲,留下的都是小两、三岁的,这会儿倒是正好。 谢玄英问:“谁家能马上定下?” “三郎,这真不成。”她无奈,“你不知道,我今天刚透出风声,人家就猜是不是通房有孕。” 谢玄英:“……” “谁家结亲,不是相看了又相看?”柳氏抱怨,“急急慌慌的,是我,我也起疑啊。” 又道,“别人家有,悄悄解决也就是了,大张旗鼓地定亲,必是不肯下手。有庶长子,又有得宠的通房,谁不掂量掂量再说?也就是你,否则,人家一听就得回绝。” 到这地步,她颇有一种深陷泥潭的无力感。 假如多点时间,只要半年,她都有信心物色一个好人选。可这短短几天,马上要人家答应嫁女儿,就算是谢玄英,别人也要嘀咕。 她盯着儿子:“你和我说实话,非这么快不可?” 谢玄英沉默一刻,方才道:“母亲,我也不想父子相忌,只是不敢赌。” 柳氏怔然。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道,“若不想我再一次威胁二哥,最好的法子,就是替我寻一个清贵的岳家,没有侯府支持,没有岳家助力,我这一生也就只有陛下的恩宠,可母亲——陛下无子。” 说是骨肉亲情,可一旦牵扯到爵位家业,竞争都是血淋淋的。 谢玄英道:“假如是我,就不会给他翻身的机会。” 侯府的爵位,要等到谢侯爷死后才能继任。届时,谢二倚仗嫡长的名分,可谓有八成把握,但谢玄英若有一个强有力的岳家,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 这个道理,柳氏未尝不明白。 她摩挲着手上的镯子,沉吟不语。 同一时间,外书房。 谢二跪在靖海侯面前,道:“请父亲准许孩儿回老家吧。” 靖海侯微怒:“说什么糊涂话?” “儿子想明白了。”谢二恭敬道,“我样样不如老三,父亲为我安排甚多,我却一直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为谢家长脸,不像三弟……将来谢家,恐怕还要靠他才能延续,儿子不才,还是和安哥儿回老家去,做个太平的田舍翁。” 安哥儿是荣二奶奶年初生的,不足月落地,有些病弱,一直养在屋里,连百日宴都没敢大办。 靖海侯恨铁不成钢:“你就这点志气?” “父亲,三弟毕竟是我的手足兄弟,总不能骨肉相残,叫外人看笑话。”谢二苦笑,“我们回老家去,太太心里就舒服了,家里才有清净日子。” 靖海侯道:“你母亲那里,我自会分说,起来,别说傻话。” “父亲不答应,儿子就不起来。”谢二恳求道,“儿子宁可回老家,也不想去金吾卫。” 靖海侯说:“不会让你去的,你在水军卫好好待着,总有你立功的机会。”略微顿顿,安抚道,“你弟弟这次是赶巧了,被昌平侯叫去,莫要多想。” 谢二默然不语。 “你呀,沉住气。”靖海侯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我会和老三说的。” 谢二道:“儿子只是怕被人说容不下弟弟。” “三郎有三郎的前程。”靖海侯道,“你若觉得亏欠,将来多扶持他,不要为这些有的没的生分了。” 谢二这才道:“是,儿子明白。” “回去吧。” 谢二告退了。 靖海侯叹了口气。他不是看不出老二的盘算,有时候,也可惜为什么老二和老三不能换一换,可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既然注定是嫡长继承家业,少不了为他多考虑一二。 慢慢喝口茶,吩咐人:“叫老三过来一趟。” 仆人匆匆赶去正院。 谢玄英还没走,听见靖海侯传唤,问:“这时候找我,父亲可说了什么事?” 仆人道:“侯爷不曾说。” 他便问:“方才有人去找过父亲吗?” “二爷刚走。”仆人透露一个不是秘密的消息。 谢玄英:“知道了。” 他看一眼柳氏,说:“母亲,儿子已经想好了。” 柳氏欲言又止,半晌,颓然道:“这……” 谢玄英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才说:“儿子告退。” 再次来到谢侯爷的书房,气氛比前日更为凝肃。 靖海侯道:“你这两天倒是挺忙的。” 谢玄英没接话,反而道:“父亲想让我主动请辞掌兵,我可以答应。” 父子之间,再弯弯绕绕也没有意思。靖海侯直接问:“你想要什么?” “张家的婚事,本来很好。”谢玄英说,“父亲费心了。” “本来?” “他家尚未出孝,恐怕一时半会儿谈不好。”谢玄英道,“儿子的婚事已经一波三折,实在不敢再冒险。” 靖海侯沉吟:“我和张文华有些交情,不至于如此。” 谢玄英说:“张督宪和昌平侯,也很有交情。” 靖海侯皱眉。 “况且,我辞掉差事,前程难料。”谢玄英淡淡道,“父亲和张督宪的交情,没到这地步吧。” 靖海侯沉默片刻,摆摆手:“那你是想谁?顾家?顾思孔快要外放,你想在他们离京前定下?” 谢玄英露出一丝遗憾:“顾家二房的姑娘,身体不大好。” 靖海侯扬眉。 “我要娶老师的女儿。”谢玄英单刀直入,“下定聘书,我就向陛下讨个翰林院的差事。” 靖海侯嘴边的“不成”就咽了回去。 他细细思索,明白这个儿子的意思了。既然不让他从军,那就只能从文,若是做文臣,自该走翰林院的路子。 晏鸿之虽无官职,可却是纯真派的领头羊,又有不少学生为官。 娶他的女儿,就是看准了他的清流人脉。 “我记得,晏子真独有二子?” “是义女,但也不妨碍什么,不过是个名分罢了。”谢玄英说,“原世兄在户部当差,做事勤恳,广世兄精通水利,常年在外,两位世兄均不似老师。” 靖海侯点点头。 儿子不能继承老子的学问,实在太正常了,在文坛,还是师生传继更多。而女婿比学生更亲近,为半子,自然更加名正言顺。 靖海侯和柳氏不同。 柳氏看重儿媳的家世教养,靖海侯看重的,却是联姻拓宽的路子。 清流……清流有清流的好处。 他反复思索,若娶晏子真的女儿,老三就真的只能做文臣了,同门的师兄弟是很好的人脉,还有纯真派积累的名望。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打算。作为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他越来越清楚,文臣的地位渐渐变高,今上在位,谢家能握住兵权,若是天崩了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文臣是最稳妥的。 至于儿媳本身什么情况,不重要。 “可以。”靖海侯点头同意。 谢玄英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又道:“翰林院差事清苦。” 靖海侯笑了,口气轻松:“三郎,你也是我亲生的儿子,我活着一天,就不会真的亏待你。” 他有心弥补父子间的关系,更希望他们兄弟今后各走各道,齐心协力。 “父母在,不分家,这次是你受委屈了,除了公中的三千两银子,我再额外给你两千两。” 谢玄英心想,谢家在姑苏老家的田产房舍就近两万两,二哥成亲时,聘礼是八千两,五千公中,两千是先太太的嫁妆,一千是老太太留的私房。 但他装作对家中财产一无所知的样子,迟疑片刻,微露笑意:“多谢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尊敬的用户,我司在社会人士的帮助下,已对薄荷生产线进行维修 现进行5w营养液的试运营,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厚爱 ps:月底了,明天再投吧,蟹蟹了 pss:不行就再破产一次:):,, 150 说婚约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既然定下求亲的意思,靖海侯也有意安抚儿子,并未刁难,次日便主动出马,找王尚书当媒人去了。 柳氏昨夜得到消息,失眠一夜,今天的精神就很不好,歪在榻上等结果。 左等右等,儿子和丈夫迟迟没有回来,不由心中警醒,派人在门口守着,终于在临近傍晚之际,等回了儿子。 “怎的去了这么久?”她问,“定下了?” 谢玄英捏捏鼻梁,吐出口气:“差点没成。” 柳氏不解:“子真先生没有同意?” “父亲去寻大宗伯当媒人,但大宗伯不肯。”他真的被吓到了,“王家正准备提亲呢。” 柳氏愕然不已:“谁?” “王六郎。”谢玄英表情微妙,“大宗伯早就看好世妹,一听我要提亲,立时吩咐去寻媒人,赶着去燕子胡同提亲。” 一时间,柳氏竟不知说什么。 王六是长房嫡子,王尚书这般心急,必是十分看好。 “父亲只好去寻大司马当媒人。”谢玄英说,“前后脚,老师都蒙了。” 柳氏:“然后呢?” 谢玄英深吸口气,说:“大宗伯同老师说,今日来得巧,不如双喜临门,让世妹嫁给王家,再把王四娘嫁给我。” 柳氏啼笑皆非,这确实是王尚书能干出来的事。 “开始,老师谁都不答应,说世妹在宫里,出宫还要三年,不愿耽误。”谢玄英顿了会儿,“我亲自求的老师,大司马也帮着说话,这才同意了。” 柳氏心底好生怪异。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晏家女儿,结果这一出场,还和王家争上了。 “子真先生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总觉异样。 谢玄英犹豫道:“挺像王家姑娘。” “噢,也是个才女?”柳氏有点冷淡。 谢玄英看着母亲:“……样貌。” 柳氏愕然,上上下下打量儿子。 “母亲。”谢玄英叹口气,加重语气,“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柳氏拧起眉梢:“我也不求十全十美,但总要有些长处吧?” 谢玄英想想,道:“程世妹我见过,是个性格坚毅的人,贫贱而不谄,得志而不骄,心性过人。” 柳氏平复一下呼吸,冷静地问:“还有吗?” “器量不输于男子,为人不爱计较。”他迟疑地问,“应该不容易和大嫂、二嫂置气攀比?” 柳氏喝口茶,平静道:“你不说是世妹,我还以为是世弟。” 这是在找妻子吗?好歹说个兰心蕙质,贤良大度啊。 她满腹怨言无处吐,只好问:“人可贤惠,教养可好,待人接物如何?” 谢玄英:不贤惠,无人教养,可冷淡了。 但不敢说,只好道:“她既能在陛下身边做司宝,想来不差。大宗伯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为王六求娶的。” 柳氏略微振奋:“司宝?是掌中宫之印?” 谢玄英道:“我原也这般想,但今日大宗伯和我说——”他看向母亲,“是掌御用之玺。” 柳氏难掩吃惊:“陛下如此信重?” “是,大宗伯说,她和周太监分管御玺。”谢玄英抿口茶,谨慎地说,“其他的我还不清楚,下次进宫再打探。” 柳氏心中的郁闷消散不少,接着说:“八字问来了?” 谢玄英自袖中掏出帖:“要麻烦母亲了。” “唉。”柳氏揉揉额角,头晕脑胀,难以劳神,“明日去惠元寺问问吧。” 谢玄英草草点头,并不多言,反而道:“明天端阳,陛下必是要召我进宫,恐怕至多拖延两三日。” “你可想好了,打算走到哪一步?”柳氏毕竟做了多年主母,即便被搞得心绪杂乱,也没忘记最要紧的事,“下聘后,亲事就算定了。” “咳,”谢玄英清清嗓子,看向母亲,“若无意外,自不可令老师寒心。父亲也说,多添两千两银子做聘礼。” 柳氏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她主持中馈,太清楚银钱的重要性了。按照律令,今后分家,爵位归嫡长,剩下的家业诸子平分,但大多数财产都是与爵位挂钩的,说到底,还是大头归老二,其他的才由儿子们分。 婚事是最光明正大给补贴的机会。 两千两不多,也不少了。老二成亲时,原定的聘礼也就是五千两,后来刘家的嫁妆单子送过来,近万两陪嫁,才不得不再添两分。 给出去的银子再回来,就是三房的东西,给不出去,那就是空头允诺。 而且,婚事许都许了,不管什么理由反悔,终究于名声有碍。 “这……”柳氏快速衡量利弊,终于松了口风,“先合一合八字再说吧。” 谢玄英深知欲速则不达,没有再为程丹若说好话,反而愧疚道:“儿子不孝,令母亲为难了。” 柳氏无可奈何,唯有一声长叹。 翌日,宫中果真来人,说皇帝让谢玄英进宫吃粽子去。 家常至此,圣心实在不必多言。 谢玄英立刻进宫,在西苑的龙舟上见到了皇帝。 他上船,陪同游湖,顺道喝雄黄酒,吃粽子和加蒜过水面。 皇帝问他:“这几日忙什么呢?不是叫你进宫来陪朕说话么。” “忙着说亲事呢。”谢玄英回答。 皇帝马上来了兴趣:“都相看谁了?” “父亲属意张督宪家。”他说。 皇帝:“张文华是个有本事的,他家小娘子如何?可貌美温柔?” 谢玄英道:“不曾见,他家正在守孝,不好打搅。再者,父不曾见,女亦不知品性,臣以为还是慎重些好。” 皇帝道:“就这一家?” “还有几家。”谢玄英剥掉粽叶,又吃了一个,“我同父亲说,成亲还是知根知底得好。” 皇帝听出话音,笑说:“论知根知底,不如王家,王厚文惦记你多久了?” “大宗伯……”谢玄英摇摇头,“平日里待我好,关键时候还是偏心自家人,差点抢了我的亲事。” 这么大一个惊天八卦,皇帝立马精神,连连催问:“怎么,你们抢亲呐?” 谢玄英就把那天的事情说了。 皇帝啼笑皆非:“还有这等事?”回想了一下晏家,有点惊讶,“我记得,晏家没有女儿,只有程司宝一个义女吧?” 谢玄英:“司宝?” 皇帝:“啊。” “臣尚不知此事。”谢玄英迟疑一刹,惭愧道,“原以为程世妹吃苦耐劳,不畏艰险,更适合做亲,却不曾想竟是姑父得用之人……” 吃苦耐劳。 不畏艰险。 皇帝和柳氏一样,忍不住问:“你这是挑的媳妇?” “陛下容禀。”谢玄英放下手中的酒盅,整理思绪,道,“臣此去山东,感悟良多。” 他慢慢道:“卫所废弛,昌平侯所率的军队却战力不俗,倭寇背后牵扯甚广,不止有东瀛浪人,还有西洋诸国,他们也有枪炮,很难对付。想要清平海上,非一日之功。” 皇帝笑问:“朕亦有此意,你可有必胜之心。” 然而,谢玄英摇了摇头,说道:“臣虽略通武艺,却有太多不足之处。” 他列举:“臣通马术,却不擅长在船上作战,虽然比晕船的北人好一些,可海浪起伏极大,普通人想站稳都不容易,不要说作战,非有数年之功不可。” 皇帝“嗯”了声,没有表态。 “昌平侯擅水战,其子亦有勇武之处,此次在山东,我亦见到数名将官,各有所长。有一参将姓谭,熟读兵书,练兵也好,远胜臣多矣。” 谢玄英诚恳道,“臣能有今日,所依仗的不过是陛下的恩宠,难与老将比肩。” 皇帝缓缓点了点头,问:“这是你想的,还是你爹的意思?” “家父认为,臣太年轻了,难以服众,反倒坏了陛下的大事。”谢玄英不动声色道,“这自然是应有的顾忌,臣原也不敢担此重任,只想为陛下效劳,哪怕做一马前卒,也是心甘情愿的。” 皇帝挑眉。 谢玄英正色道:“臣希望能去边境历练几年,吃几年苦,比起倭寇,北境边防才是重中之重。” 皇帝没想到他主动请缨,却是想去北边。 北地寒苦,怪不得说要选一个吃苦耐劳的妻子。亲事定了才开口,可见不是随口一说,是真这么打算。 皇帝一时感慨万千:“你呀……” “臣能有今日,全赖陛下栽培。”谢玄英恳切道,“北地寒苦,甘之如饴,愿为陛下守九边。” 这番话发自肺腑,字字真心,皇帝自然辨得出个中诚意,蕴在心头的恼怒,不知不觉消散大半,只佯怒道:“要是你爹不开口,你也这么想?” 谢玄英略一沉默,才道:“我在山东时便想,水师虽好,不如铁骑。父亲所虑亦是臣担心的,我从未在军中历练过,谁能真心服我?且为陛下办差,何必在意是文是武,都是为陛下尽忠罢了。” 他抬首,恳切道:“您想我打仗,我就去,您觉得我能治一方,我也去。” “也罢。”皇帝一语双关,“朕知道你孝顺。” 他摆摆手,转回原先的话题:“程司宝出身不高,品性颇佳,你选的不差。” 皇家选秀皆是民女,皇帝看重出身,却并不靠出身判断一个人。程丹若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久,欣赏的地方多,不满的少。 不过,做属下是好,做妻子可未必了。 他点评:“她性情刚强,怕是不会温柔小意。” 谢玄英认真分辨:“在边境,刚强些才好,总不能我在外出征,妻子在家哭哭啼啼的。” 皇帝欲说还休半天,无奈摇头:“将来后悔,别怪朕没提醒你。” 谢玄英道:“姑父放心,若能共苦,我自然敬重她。” 皇帝:“……” 这孩子还不开窍呢。 他暗叹口气,有意再提点两句,可转念一想,将来真去边境,吃得了苦比什么都重要,想要温柔可人的女子侍奉,大可以蓄婢纳妾。 当然,前提是得贤惠大度些。 “你既然有所决意,朕也不好多干涉。”皇帝自认开明,“正好,人就在朕跟前杵着,朕替你□□些时日就是。” 谢玄英忙道:“不敢劳动陛下,而且……”他苦笑,“只是口头许约,还未过文定呢。” 皇帝道:“那待你换过庚帖,再同朕说。” 谢玄英只好应下,又道:“既未定下,此事还要请姑父莫要声张。” 皇帝奇怪:“为何?” “程司宝还要在陛下面前当差,我时常进宫,若为人知,岂不尴尬?”他说,“还有三年呢。” 皇帝无语:“三年?三年后你都几岁了?今年就把亲事定下来,最晚明年,给朕当差去。” 他笑骂:“成家才好立业,再拖下去像什么样?” 谢玄英犹豫半天,才道:“多谢姑父。” 他又在龙舟上陪皇帝赏了会儿石榴,下午才回家。 柳氏已经回来了。 “母亲怎么回得这么早?”他请过安,直截了当地问,“问名如何?” 柳氏的脸上多了笑影:“惠元寺的方丈亲自批的,说女方是金命,性情坚毅,胆大心细,前半生多坎坷,好在名中有木,可消耗金力,化险为夷。而你是水命,以金生水,源源不绝入东海,必成大器。” “是吗?”谢玄英端起茶盏,心想,惠元寺方丈的人情,倒是还得不差。 谁想柳氏又道:“虽是如此,我以防万一,还去了清虚观。” 他顿住了。 “观主的批语更准,说是贵人命,可享高官厚禄。”柳氏笑道,“身为女子而居高位,必是丈夫事业有成。” 她吁口气,原本的三分愿意,也变成了五分:“八字相合,看来是天注定。” 谢玄英默默松口气。 “如此便好。”他道,“陛下今日果真和我说起前程,早日定下为好。” 柳氏点了点头,思索道:“聘礼原是齐备的,公中三千两,我私下为你贴补了两千,如今还有两千,已十分体面。” 犹豫下,解释道,“你祖母原也有东西留下来,只是不多,我想留给你两个妹子,将来嫁妆也好看一点。且聘礼给的太多,晏家的嫁妆就不好备了。” 老侯夫人过世时,嫁妆按她遗愿分配:膝下长大的老大一千五百两,老二是嫡长子没得说,两千两的补贴,还有一千两给了谢大姑娘添妆,剩下的三千两归后头的孩子。 如今,谢家还有一个谢四和谢二姑娘、谢三姑娘不曾定亲。 柳氏不得不为她们考虑。 “母亲。”谢玄英思索道,“聘礼还是三千,父亲给的兑成银票给过去就是,您的嫁妆留着不要动。” 柳氏不满:“这是为何?聘礼抬出去才三千,叫人家怎么看?” 尤其是许家,她就想让许家看看,哪怕这次门第不如,自家也要厚待。 “老师不会计较的。”谢玄英道,“我的聘礼太厚,将来四弟娶亲如何是好?父亲必不肯再给两千两,他又没个恩荫功名,您得多看护一二。” 柳氏一时没想到这个,在她心里,小儿子肯定是要比大儿子略逊一筹。 “母亲,我与四弟一母同胞,不可再生嫌隙。”他道,“家财纷争,归根究底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小儿子在柳氏跟前长大,虽然混了些,却也深得她喜爱。 她犹豫了会儿,被说服了:“也是,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表演一个当场破产 别问了,今天肯定没有了(歇斯底里jpg) 给大家补充两个点: 1、论语里有一则: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请带着这个思路,去看小谢和皇帝的对话~ 2、明时,文臣的地位比武臣高,文臣可以打仗,武臣不能治国 -- 小谢的具体策略详解,放评论区了,方便不爱动脑的同学们:,, 151 深宫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合完八字,以雁为贽,婚约便算是定下了。 靖海侯亲自把聘书交给了晏鸿之,笑说:“子真先生,今后我们便是亲家了。” 晏鸿之笑眯眯地应下:“好说,好说。” 拿了聘书,就等聘礼了。柳氏前两年便备妥下聘的彩礼,一些贵重之物如福禄寿的玉器摆件、象牙玳瑁的器具,都是放不坏的,需要倒腾的只有衣料和首饰,须更换成簇新的绫罗绸缎,钗环也换作今年流行的款式。 这需要一些时间筹备。 因动作不大,柳氏也没有当年春风得意的心情,消息倒也不曾外传。 至少此时,程丹若是一点都不知道,纳吉都已经走完了。 她以为,谢玄英要说成亲事,总得有个契机。 比如克妻,必须要一个命硬的配,再比如他生病了,得马上娶妻冲喜,再不济也得让晏家给她上个族谱。 所以,她估测此事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有余,才会有下一步消息。 如今才五月,还早呢。 她全心全意在权力中心进修。 天气渐热,宫人们换上了纱衣,除了佩戴端午制作的艾草荷包,很多人也开始随身携带彩扇。 彩扇就是后世熟悉的折扇,又叫聚头扇,竹木为骨,绫绢为面,比团扇更便于携带收纳,很受宫人们的欢迎,讲究的还会套上精美的扇套子。 程丹若用的就是最普通的宫廷竹扇,也不讲究,随手将做衣服剩下的料子,缝成一个抽绳款的扇套,湖蓝绢暗纹,无绣花,耐脏又低调。 这日下午,天晴而多云,微风拂面熏人醉。 皇帝决定去西苑逛逛。 程丹若被传去,随奉帝王。 自三月起,皇帝就时常叫她过去,有时盖戳,有时却随口吩咐几桩小事,比如给太后、贵妃送东西,看望一下二公主。 在医院,领导让办私事,可以考虑辞职,但在公家单位,领导使唤你干职务外的事,是重用……吧? 唉,是不是都不能拒绝,就当是重用好了。 程丹若逐渐习惯,这次也没当回事,准备去当背景板。 然则,到了西苑,周围的太监和宫人忽然从静态壁花变成了动态背景。 宫婢们伸着玉指,逗弄翩翩蝴蝶,小太监学口技,模仿鸟的叫声,石太监绘声绘色地说起小时候用簸箕抓麻雀的趣事,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她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今儿天气好,皇帝出门遛弯,不是想大家屏气敛声伺候,而是一种踏青的悠然愉悦。 简而言之,开心一点,给皇帝打造出春日舒展的感觉。 真难伺候。 程丹若在肚子里腹诽半天,想想,自怀中掏出彩扇,微微扇动,既有动态,又不失静美。 说人话:要像一副会动的画。 石太监微顿脚步,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该给皇帝送点风。 程丹若不由心生犹疑。自从谢玄英提醒过她,她总有些疑邻盗斧,担心这几位大太监下绊子。 虽说数月来,石太监从未给她找过麻烦,反而时常给露脸机会,但捧杀也是一大狠招,反而要更小心谨慎。 此时此刻,她就在掂量,这马屁是拍还是不拍呢? 会不会拍到马脚,画蛇添足? 犹疑间,皇帝瞅到了她。 “程司宝,你的扇套怎么光秃秃的?”他点名批评,“也太素净了一些。” 程丹若一怔,脑子转动,口中先认错:“臣惭愧。”说完,仍然不清楚为什么被批评,只好摆明态度,“明日便换。” 可惜,皇帝不是随口一问,另有打算,故而追问:“程司宝,你女红如何?” 程丹若:??? 她如实回答:“臣绣工寻常,只能略作缝补。” 皇帝皱眉:“这可不行。”他语重心长道,“妇有四德,德、容、言、工,女红如何能懈怠?” 程丹若一脸茫然地应:“是,臣必勤加练习。” 态度不错,皇帝勉强点头:“就做个岁寒三友的吧。” 她:“……是。” 皇帝亲口吩咐的作业,比国家大事更重要。 下班后,程丹若立刻去了尚功局,讨要岁寒三友的绣样,又借了一件实物,顺便再买丝线、针和绣棚,准备回去学刺绣。 好在老师很多,宫中生活寂寞,宫人们不是读书,就是做绣活,随便抓一个都能请教。 程丹若学得十分认真。 古代要什么没什么,多做手工有好处,以后不求人。 隔日,轮班到安乐堂上值。 程丹若巡诊完毕,坐在檐下描样子,司制的一位女史来了,见她在做绣活,主动表示愿意教她。 “先前犯了眼疾,多亏你的方子。”她说,“我身无长物,唯独绣工过得去,若不嫌弃,可以教你几针。” 程丹若报之苦笑。 她不是全科医生,其实并不知道怎么看眼科,人家来求药,能做的不过是查看平板内的古籍,看有无对症的药方可用。 这是对病人极不负责任的,可不给她们,她们又找不到擅长眼科的大夫,即便找到了,人家用的方子,指不定和她的差不多。 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可即便如此,宫里的人也把她当菩萨。 原以为进宫一趟,少不了勾心斗角,谁知一年多来,她遇到的似乎都是好人。无论宫人太监,均是笑脸相迎。 何德何能啊…… “我从前没学过绣活,你要从头教我,怕是耽误你的差事。”她推却。 女史却好像被冒犯,脸红耳赤,争辩道:“我的绣工,庄嫔娘娘也十分喜欢,误不了你的事。” 程丹若吓一跳,赶忙道:“若是这样,便麻烦你了。” 她这才恢复笑影,坐到一旁仔细教。 女史教得自然比宫人仔细,就是费眼睛,才做一会儿就眼酸。 程丹若拿热帕子敷眼睛,趁机找一找养眼的方子。 片刻后,道:“做绣活费眼,平日就要注重保养,我有个清目的方子,一会儿我煎好,你也拿些去试试。” 女史忙说:“这怎么好意思?” “费不了多少事,我眼睛也疼呢。”程丹若放下绣活,写方子叫人去库房拿药。 她选的是慈禧用过的清目养阴洗眼方,主药材为甘菊、霜桑叶、薄荷、羚羊尖、生地、夏枯草,水煎熏洗。 女史推辞不过,拿了一瓮回去与姐妹们共享。 不知是真有疗效,还是热敷原就能舒缓眼睛疲劳,大家用了都说好,第二天凑了银钱,请她再弄些来。 程丹若听说后,不免想道,这样的养生方子,与其给少做绣活的娘娘们用,不如给宫人,便又抄了“避瘟明目清上散”和“菊花延龄膏”给她们。 尤其菊花延龄膏的主药是菊花,没有犯忌之物,应用最适宜。 司制上下都颇为感激,传话过来,说有什么要学的,尽管和她们提,别的本事没有,人人都有看家本事,传她一手也无妨。 程丹若十分感激,但一点都不想学。 扇套看着简单,真要绣出岁寒三友,难如登天。 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她已经开始烦了。 换换脑子,做点中暑药吧。 程丹若挑挑拣拣,选中了《中药制剂手册》里记载的人丹,此药可用于醉酒、消化不良、中暑、晕船,是现代的中药方子。 因天气渐热,中暑的急救法子也被她誊写多份,一份贴在内安乐堂,令来往宫人读看,一份送往差事最苦的直殿监,命人口耳相传。 一来二去的,扇套的进度就很惨了。 程丹若已经足够努力,逮着机会就做两针,但一则基础差,二则要当差,因此夏至日,皇帝问起此事,她只能说:“还未做成。” 皇帝恨铁不成钢:“一个扇套,做这么慢?” 她态度极好:“臣一定努力。” 为了向大领导证明自己的态度,程丹若把绣活带到了西苑。 入夏后,皇帝就把办公地点搬到了西苑,印鉴自然全都移过来。此处有天棚,透风而无虫蚁,程丹若就选个阴凉处,无事就和针线较劲。 微风徐徐,湖边的水汽带走暑热,十分舒服。 尤其晌午过后,皇帝习惯午睡,整座大殿静悄悄的,一丝人声不闻。 她就在廊下靠着,一针一针绣竹叶子。 绣好一片,拿起来检查。 嗯,按女史的话说,不够灵动,僵硬无神。 但程丹若自己觉得挺好的,每一针都很均匀细致,有种手术刀的美感。 可能确实不像竹子? 算了,管他呢。 只要态度够认真,工作内容足够多,就算结果一般,领导也不会骂太过分。 但话说回来,皇帝为什么忽然关心她的女红? 第一次可能是一时兴起,后面还记得抽查作业,实在过于上心了。 而她一个司宝,女红做得好不好,有什么要紧的? 还妇女四德……嗯?? 程丹若升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谢玄英不会已经和皇帝坦白,准备请他赐婚吧? 这不对啊。 皇帝能给公主、郡主赐婚,是因为他是皇室的大家长。但君对臣能赐婢妾,却不能赐妻,臣是士大夫,不是奴婢,不能以配种的姿态拉郎。 因此,当初赐婚王家,须得王尚书首肯,皇帝也自言“做媒”而已。 女官应该也……不能吧? 程丹若缺乏常识,不由忐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谢玄英。 在山东时,他思量得比她还周全,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可二十岁的年轻人,犯错也不奇怪。 她将信将疑,忽然有点后悔了。 为什么要结婚呢? 虽然靖海侯府是一个不错的平台,谢玄英也是不错的合伙人,但婚姻会带来许多不确定性,再是光明大道,也不代表一定能走到终点。 也许,崎岖小道才是通往正确答案的道路呢? 她反思复盘,游移不定,却不知道,现在改口已经迟了。 夏至日,谢家下聘。 消息终于瞒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写女主了,让丹娘出来会儿:,, 152 各方动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作为六礼的第四步,一旦下聘,婚事等于落定,再难反悔了。 而聘礼抬出府,抬去别人家,也不可能瞒得住路人的眼,消息自然传了开来。 舆论尚可。 翰林院的同僚们,称赞谢玄英“尊师重道,知恩图报”,不然,为什么明明能和高官重臣结亲,却偏娶老师的女儿呢? 晏鸿之有名,却非朝臣,这门婚事没有实际好处,所以,体现了谢郎不慕富贵强权,玉洁松贞的高洁品性。 这无疑令文人们大为欣赏。 貌比潘安,德如美玉,谦谦君子当如是。 夸他,使劲夸他,夸他又不要钱。 至于程丹若本人的条件好坏,在“恩师之女”的光环下,一点都不重要。 而谢玄英要好的朋友们,看得就要更实际一些。 永春侯的儿子说:“能向着你,比什么都强,不像我,娶妻如老娘,一天到晚盯着我读书。” 他的妻子出自书香门第,饱读诗书,其母聘得这般淑女,就是想她相夫教子,振兴后代。 曹郎想到张家和晏家的门第之别,为他委屈:“你爹也太偏心了。”不过,也认同他的选择,“知根知底最要紧。” 他娶表姐,不就是因为和表姐打小认识,处得还不错么。 只有常平长公主的儿子,和承恩公的孙子,作为皇亲外戚,行事更随心所欲,少见地好奇人本身。 “比许氏如何?”他们八卦。 谢玄英面无表情地问:“郡王妃与我何干?” “聊聊嘛,别假正经。”常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姐妹,是皇帝的姑姑,血缘比丰郡王近,故她家儿子全无顾忌,“许氏自嫁入郡王府,在宗室之间名声颇佳,听说夫唱妇随十分恩爱。” 谢玄英:“与我无关。” “人都爱比较,人家比你和丰郡王,也会比许氏和晏氏。”承恩公的孙子不以为然,“若是差太多,免不了遭人奚落。” 谢玄英纠正:“程氏。” “姓没改?”众人大为惊愕。 谢玄英说:“绝户女,改之不孝。”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评价。 -- 消息传到了陈家。 陈老爷在家待了数月,接连拜访了黄夫人娘家,陈芳娘的婆家——在五军都督府任职的平江伯,这才得了大理寺的空缺。 全家都松了一口气,正准备为陈婉娘说亲事,忽然就被新消息砸到了头。 陈老爷连忙回家找黄夫人商量:“晏家有几个女儿?” 黄夫人说:“仅大房有一女,怎么了?” 陈老爷把听见的消息说了,将信将疑:“说是晏家姑娘,是这孙女,还是……” 黄夫人当机立断:“我明日就去燕子胡同。” 她亲自上门,洪夫人自不能含糊,无论如何,陈家终归对程丹若有养育之恩。 “原是该和你们说的,但我这些日子忙着筹备嫁妆,一时忘了。”洪夫人满脸歉疚,笑盈盈道,“倒叫你跑一趟。” 她说:“我们老爷实在喜欢丹娘这孩子,舍不得她随便嫁人,正巧,三郎还未说亲,便凑做一对了。” 黄夫人瞥了眼嫁妆单子,笑道:“丹娘能有个好归宿,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她毕竟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养过几年,我也拿她当家中晚辈看待。” 喝口茶,略微盘算家中银两,咬咬牙,“待我回去秉明老太太,为侄女添份好嫁妆。” 洪夫人客气道:“哪能让你家破费,我们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姑娘的嫁妆凑一凑还是有的。” 黄夫人哪会将这话当真。 他们和程丹若之间,只剩了一些养育之恩,恩情虽然必是要还的,可真心实意地报答,和敷衍了事的报答,结果可截然不同。 京城这么大,陈家才刚刚起步,人脉当然是越多越好。 黄夫人坚决表示,一定要出一份嫁妆做心意。 洪夫人劝几次都没劝动,只好不再说话。 黄夫人没有久留,很快归家通气。 陈老太太一惊:“嫁到靖海侯府去?”她委实觉得不可思议,“晏家就这么喜欢她?” 黄夫人说:“老太太,无论晏家为何结这门亲,丹娘总是咱们家的亲戚,这门亲事,于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近些年,陈老太太愈发老迈,精神和力气也大幅下滑。 她越来越需要依靠儿子,也不得不和儿媳缓和关系,闻言便道:“是这个理,不过……” 陈老太太沉吟良久,不甚确定地问:“丹娘同咱们家,还有多少情分?” 黄夫人沉默了。 扪心自问,陈家不曾亏待过她,一应吃的用的,明面上和陈家女孩相仿,但若是问有没有真心相待,也着实不敢打包票。 “她是个念旧的。”黄夫人这般道。 陈老太太闭目思量了会儿,定下决意:“陈家对她有养育之恩,但这还不够。” 报恩是一锤子买卖,一旦嫁到侯府,还人情的机会太多了。陈家要兴起,需要的是有来有往的人情走动。 此时此刻,这位带出进士儿子的老寡妇,显露出了经年的生存智慧。 “过两日,平江伯家的周岁宴,你好生对待。”她缓缓道,“要让丹娘承我们家的情。” 黄夫人默默思量片刻,道:“儿媳明白。” 陈家和平江伯的关系,其实有点远——陈芳娘嫁给了平江伯弟弟的庶子。 但平江伯老家的规矩是长子继承家业,别府另住,老太太同幼子住在一起,两家暂不分家,颇类红楼贾府的情况。 这次,平江伯的嫡孙周岁,大宴宾客,也邀请了弟弟的亲家。 大理寺丞虽然才正五品,在京城只是小官,但干得好,能调往都察院,要成了御史,内阁也让三分,前途光明,是以双方都有意拉近关系。 作为京中还过得去的勋贵,平江伯府虽不如靖海侯显贵,也不似昌平侯正值当打之年,但凭借祖荫与世代经营,不算太没落。 周岁宴当天,宾客盈门。 黄夫人作为亲家,到的稍微早一些,先见过了陈芳娘,她的气色比过去好,娘家盛起,婆家也给脸面。 “母亲。”陈芳娘福身行礼。 黄夫人点点头,说了两句潘姨娘的近况,好让她安心,目光却隐蔽地寻觅柳氏的踪迹。 柳氏到的晚,却受到了热烈欢迎。没办法,丈夫位高权重,儿子圣眷优渥,她在交际场的地位毋庸置疑。 平江伯夫人长袖善舞,妙语连连,很好得活络了气氛。 大家先按部就班地看孩子抓周,随后入席看戏。 一两句戏班的闲聊过后,很快有人提起了谢玄英的亲事。 “什么时候定下的?先前可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先开口的贵妇人满脸惋惜,玩笑道,“你的嘴也太紧了,当罚一杯。” “可不是,早先就听说你家急着说亲事,却没想到这么快。”又一人接口,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又体贴道,“不过,谢郎是不小了,你急着抱孙子也是常事。” 急着说亲,不小了,抱孙子……都是内宅混过的,谁听不出个中涵义? 黄夫人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瞧你说的,我还没有孙子抱?”柳氏笑盈盈道,“男儿志在四方,孩子想先立业再成家,我这做娘的只有支持的份儿。” 她端起茶盏,一脸好笑:“是他老师心疼,人刚回来就催我们。侯爷想,子真先生待三郎视如亲子,干脆亲上加亲算了。我想也是这个理,原是没有姑娘,既然有了,论亲厚,谁比得上授业恩师?” 魏侍郎的夫人道:“我依稀听说,似乎是义女?” 柳氏点点头,笑言:“虽非血亲,却是子真先生的心头好,老先生同我说,若非是给三郎求的,换作我家四郎,他可不一定点这个头。” “我仿佛见过。”魏太太说,“是去年王家赏梅宴上的姑娘吗?” 柳氏早就把程丹若进京的所有动向,都调查了明白,闻言道:“是,她和王家娘子颇为亲善。” 魏太太点点头:“是个好姑娘。”她向其他人解释了一遍赏梅宴的变故,又大力认可,“我家姑娘被吓傻了,多亏那孩子援手,若不然……” 柳氏不意如此发展,不由惊讶。 她将魏家作为结亲人选,自然知道魏姑娘的性子,活泼大胆,开朗可爱,她都被吓坏了,程氏居然更胜一筹? 但现在不是问的时候,柳氏只是微微一笑,一副十分满意亲事的样子。 不过,总有看好戏的妇人,故作好奇:“竟这样好?比许氏如何?” 这样的场合,昌平侯夫人自然也在,不悦地皱眉。 刚想开口,柳氏抢先一步,笑道:“郡王妃贤良淑德,我家哪有这福气。”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昌平侯夫人被触怒,呷口茶,不咸不淡道:“这你可就自谦了,谢郎的品貌,配谁都是绰绰有余,若不能寻个四角俱全的,我都替你可惜啊。” “也不一定。”有人明褒暗贬,意味深长地说,“虽然从未听过这姑娘,说不定就是个好的。” 柳氏物色媳妇并未瞒着人,心动的不在少数,可刚与家里商定,那边就成了,难免不舒服,好似女儿低了人一头,有意出口恶气。 遂附和道:“是啊,只是我们没听过罢了。” 机会来了。 黄夫人立刻出声:“这不奇怪,她从前随我家在江南赴任,才进京不久呢。” 此话一出,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黄夫人不疾不徐道:“那是我家的远方侄女,父母早亡,寄住在我们家,不是我说,这孩子品性真没得挑。” 她今日赴宴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向程丹若,向谢家示好,故不吝溢美之词。 “我家老太太前些年中风,诸位也知道,这病着实棘手,多亏这孩子帮手,日以继夜服侍,无论大小事都亲自过手,还自学医术,为我家老太太针灸。” 在座之人纷纷面露异色,中风有多棘手,大家多少知道一些,由不得不诧异。 黄夫人不动声色,笑盈盈说:“你们猜怎么着,过了一年,人好了大半,如今虽有不便,却能行走言语,大夫都好生惊讶。” “当真?”有人将信将疑。 “松江府的人都知道。”黄夫人看向柳氏,格外道,“顾太太也是知道的,她家兰娘也同丹娘颇为投缘。” 柳氏笑了:“这可真是巧了。” 黄夫人微微一笑,感慨道:“当年淮河水患,乡下的老宅全淹了,全靠她找来门板,让我家老太太漂着,足足坚持了两天一夜,才等来族人相救。” 说着,朝柳氏笑了笑,“我家老太太听说她定亲,急得什么似的,非要替她掌掌眼,我说是靖海侯府的公子,老人家才安心备嫁妆去了。” 拍完谢家马屁,看向众妇人,强调道,“那孩子别的不敢说,人是真孝顺。要是我亲女儿,这辈子就没什么愁的了。” 毕竟是自家亲眷,平江伯夫人多少要力撑一把,便笑道:“孩子孝顺,比什么都重要。” 忖度着该和靖海侯府交好,又同柳氏说,“你呀,将来就享媳妇的福吧。” 作者有话要说:叫了开封菜的外卖,喝了快乐水,还是有点提不起精神,痛苦g 很感谢大家的支持,但是吧,作为一个常年铺盖的作者,写惯了3k,真·超负荷了…… 我也想多写点,但我就是写得很慢…… 大家不要催了好不好qvq,废柴真的卷不动(哭唧唧jpg):,, 153 大人情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黄夫人在平江伯府的一番话,虽然有些微妙,但绝对是扎扎实实的人情。 家世固然重要,名声亦是无价之宝。 孝顺的名声,哪怕实际上比不了总督爹、县主娘,只不过是个轻飘飘的名声,但谁都必须夸赞她。 这是政治正确。 程氏出身贫寒?她孝顺。 程氏只是义女?她孝顺。 程氏其貌不扬?她孝顺。 程丹若在陈老太太跟前做牛做马,足足五年,终于换来了一层金身。 镀金也是金啊。 柳氏心里的五分愿意,勉勉强强爬到了七分,堪堪及格。 但有一个问题,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聘礼都下了,她还没见过儿媳妇。 可深宫内苑,无召不得入,能光明正大进宫的日子,只有正旦和冬至,命妇进宫朝贺,或是二月的亲蚕礼。 再不然,只能等丧事了。 目前,太后、太妃都活得不错,柳氏再心急,也无计可施。 反倒是谢玄英,他的封赏下来了,须进宫谢恩。 皇帝对他一向慷慨,这次又是扎实的军功,半点不吝啬,直接升他为京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佥事,正四品。 看起来只是升了半级,其实不然。 京卫指挥使司统辖京城卫所,也就是全部的亲军,涵盖亲军二十六卫,也就是不属于五军都督府,直属于皇帝的兵马,还有隶属于五军都督府的三十三卫。 总结:单位很好,前途无量。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金银田庄等财物,这姑且不说,皇帝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差事。 去翰林院修《典录》。 《典录》的全称是《夏典录》,于开国初便开始编纂,历经二十余年方成,聚集了千年来众多文献,前后共计三千余人参与。 但随着时间流逝,一些书籍老化破碎,新的书籍源源不断出现。因此,每隔几十年,就要主持修撰一次,重抄破损的旧书,增添新书。 这当然是一门苦差事,抄写必须一字无误,且必须用台阁体。但重修《典录》的活儿,一年前就开始了,如今已经干得七七八八。 此时加入,干几个月,就是一笔极其光鲜的履历。 皇帝厚爱至此,谢玄英当然要谢恩。 那日,他走过九曲桥,绕过回廊,就看见殿外的廊下,程丹若正靠在朱红的廊柱下,低头刺绣,背后,太液池的莲花微开,垂柳扬起翠绿的枝条。 湖水波光粼粼,清风四来。 场景很美,但谢玄英总觉得哪里不对,定定看了两眼。 她似有所感,看过来。 四目相对。 程丹若欲言又止。 谢玄英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这可不像是喜悦期待的样子,她一脸为难,该不会想反悔吧? 这万万不能。 于是,假装没瞧见她,目不斜视地走进殿内。 皇帝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离开窗边,和蔼地问:“怎么不说两句?定亲了,说两句也无妨。” 谢玄英不动声色:“定了亲才更要避嫌。” 道理很对,皇帝也不强求,转而问起别的事。 “和朕说说谭祥。” “是。” 谢玄英虽然推辞了皇帝领兵的建议,但也始终关心着海防,就事论事,论述自己的看法。 皇帝招手,示意上茶,一面听一面思索。 外头,廊檐下,白云舒展。 程丹若坐回原位,乍看是在绣梅花,实则纳闷。 他跑这么快干什么?婚事不顺利,怕她追问才避之不及? 倒也不必,要是真谈不拢,也就罢了。 又不是非嫁他不可。 不嫁,是不是就不用做扇套了? 程丹若拿起绣棚,对着太阳钻研了一会儿,决定扔一边再说。 手工很好,做久了还是会烦。 入伏后,天气一日热过一热。 每天,安乐堂都会接到被送来的中暑宫人,好在吉秋等人已有经验,司药的女史也学习过如何应对,开药的开药,敷帕子的敷帕子,人晕乎乎的进来,却是没出人命。 太监那边,不少人想方设法讨了人丹,随身备两颗,听说颇有效果,名头都传到了宫外。 贵妃延续了冬季的德政,说服皇帝,令宫人内侍都不必在晌午的日头下做活,得到不少称颂。 她还召见了程丹若,夸赞她“勤勉仁善”,格外赏了她三把彩扇。 这可比她原先用的精美太多,扇面涂了一层金泥,阳光一照,黄金独有的光晕散开,精巧妍丽。 程丹若十分喜欢,但一看是岁寒三友套装,难免腹诽。 事情究竟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答案,由荣安公主揭晓。 事情是这样的:天气热,皇帝心疼女儿,决定把她叫进宫小住几日,西苑总比公主府凉快。 半年不见,程丹若再见到荣安公主,惊奇地发现她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虽然改梳妇人头,人却还是以前的模样,既瞧不见初为人妇的羞涩甜美,也没有哀怨委屈,反而有股奇怪的平静。 “父皇。”荣安公主规规矩矩行礼。 皇帝见她颊边带汗,忙道:“过来用些冰镇百合汤。” 宫人奉上绿豆百合汤。 她端起来,一口气吃了半盅,笑说:“还是宫里的点心味道最好。” 皇帝说:“你府里厨子,原就是尚膳监惯用的人。” “可那不是父皇赏我的。”荣安公主皱皱鼻子,把剩下的喝了。 皇帝好气又好笑,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忘记正事:“驸马祭祖回来没有?” 荣安公主顿了顿,才道:“快了。” “祭祖是大事,你为何没跟去?”皇帝问。 荣安公主自然地说:“车马劳顿的,女儿不想去。”打量一眼皇帝的脸色,又挂起温顺的笑容,“驸马也说路途辛苦,不必我走这一趟。” 皇帝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 左右已成亲,接下来都是水磨工夫,韩旭是个聪明人,不至于给荣安脸色看。 荣安公主察言观色,故作抱怨:“父皇偏心驸马,唯恐我薄待他。女儿虽不能同去,却派了人好生服侍。” 皇帝眉峰一挑:“驸马收了?” “没有。”荣安公主道,“驸马说他有小厮伺候,不必宫人跟去。” 皇帝冷嗤:“算他识相。”又道,“你是公主,不必委屈自己。” “父皇疼儿臣,儿臣才更要为女子表率。”荣安公主道,“女儿身子不好,当然要为驸马多考虑,这才是为人妻子的本分。”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图穷匕见,“程司宝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们父女说话的时候,程丹若正立在案几旁,等石太监在揭帖上批红,乍听见这话,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事发了。 这男人还要不要? 她心念电转,口中顺畅地回答:“公主所言甚是,‘为夫妇者,义以和亲,恩以好合’,公主‘修己以洁,事夫以柔’,必能与驸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全引经据典,总没毛病吧。 然而,荣安公主却道:“既然如此,程司宝事夫,必当贤良大度了?” 贤良二字,戳中了皇帝,他咽回训斥女儿的话,假装喝茶。 程丹若露出几分茫然,但答曰:“臣不才,当遵圣人言。” 荣安公主说:“恕我直言,程司宝相貌寻常,于表哥相比,难免黯然失色,令我有明珠蒙尘之憾。” 她盯住程丹若,一字一顿道:“不如,我将蕊红赐予你,如何?” 程丹若讶然:“恕臣愚钝,谢郎固美,与我何干?” 荣安公主瞪着她。 “咳。”皇帝不能再作壁上观,开口道,“程司宝,靖海侯已向晏家提亲,为你说为三郎媳妇。” “臣惶恐。”程丹若毫不迟疑地说,“臣出身微贱,父母早亡,多亏亲戚仁厚,义父慈和,方有今日。谢郎芝兰玉树,才地高华,臣卑如草芥,难以相配,不敢有此奢望。” 皇帝万万没想到她这般回答,一时哑然。 他确实介意她出身低微,父母双亡,却不至于否决亲事,再说了,聘礼都下了,回绝也晚了啊。 反倒是荣安公主,既没想到她“不知情”,也未料到她一口回绝,堵了堵,才试探问:“父皇,既然程司宝不愿……” “什么愿不愿的。”皇帝本来只是想敲打一二,结果惹来这样一番话,有点骑虎难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挑挑拣拣?” 再想想,敲打过了,她也知道这门亲事是高嫁,便转为安抚。 “程司宝亦不必妄自菲薄,你忠贞孝顺,品行过人,朕亦有耳闻。” 这话承受不起,程丹若立马道:“臣只尽本分,不敢当陛下如此嘉奖。” “是你应得的。”皇帝感慨,“你舍生忘死,于洪水中救下亲长,侍奉长辈至诚至孝,不惜自学医术,如此孝心,委实难得。” 这回,程丹若货真价实地意外了:“侍奉长辈原是本分。” 心中却忖度,知道这些事的只有陈家人,他们无利不起早,好端端的必不会为她扬名,愿意这么做,必有好处。 是为了促成她的婚事才如此,还是说……婚事已经成了? 才过去一个月,就搞定了? 她思索着,恰到好处地显露心底的茫然,更添几分真实。 皇帝的视线转开,瞥了一眼扭头的女儿,暗暗叹息一声:就算出嫁,到底还是难解愁绪,也罢,待三郎成亲,总该死心了。 他抽出一本奏本,笑道:“王卿上奏,道你事君勤勉,平叛有功,请求追封你父为百户,朕准了。” 程丹若愕然。 石太监适时解围:“程司宝,还不叩谢陛下?” 她反应过来,酝酿一下感情,微红眼眶:“臣,叩谢陛下天恩。” 程氏获封尚宝女官,赐蟒服,自此,掌御玺女官者破格用“尚”,为正四品,位比掌印。 ——《夏宫杂忆》梁寄书 十九年,丹若因事君勤勉,忠贞孝顺,晋为尚宝女官,追赠其父为百户,其母为宜人。冬,嫁谢玄英。 ——《夏史·列传九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惦记着的王家的人情,还了 荣安公主和皇帝,过了 大局已定,最近没有加更了,歇歇:,, 154 离宫闱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半年前,程丹若以为,自己升为司宝女官,就已经足够炙手可热。 谁想人生的意外一茬接一茬,皇帝一顿操作猛如虎,先她晋为尚宝女官,位比十二监掌印,又追封她早死的爹妈,轻轻松松让她改换门庭。 程丹若最大的短板,无非是平民出身,小户之女。 如今程父有了官身,哪怕只是虚衔,她也是官家之女了。再有大儒做义父,寺丞当亲戚,即便不能说“显赫”,也不算差了。 但程丹若心里,与其说感激,不如说微妙。 普通人要花费一生才能跨越的鸿沟,甚至终其一生都没能成功的也不少,皇帝却一句话就解决了。 这样翻云覆雨的权势,带给她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第一种的恐惧,今天能送她上青云,改天也能让她下地狱,她不能不怕,而第二种,是基于恐惧而诞生的渴望。 假如今后,她不想被一句话就决定了命运,就不得不去夺取权力,成为参与博弈的一员。 然后,渴望又反过来催生了恐惧。 她恐惧自己的渴望,害怕自己变成被权力俘虏的怪物。 我变贪心了吗?明明以前,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现在的我,却开始窥视本不属于我的东西。 这种复杂的心态,令她忐忑纠结,完全无法产生结婚的喜悦。 反倒是路人比她开心。 不止是尚食局,整个六局一司的女官,一见到她,眼睛都亮晶晶的。虽然没有明面上恭喜,可眼底透出的喜意,好像过年多发了三个月的月钱。 程丹若一度不解:“你们怎么比我还高兴?” 吉秋:“那可是谢郎啊!” 慧芳:“名满京城的谢郎!” “所以?” 她们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反倒是问:“程姑姑,你为什么看起来……” 程丹若:“?” “没有很期待的样子?”她们忐忑地问,生怕她不赞同这门婚事。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回避了这个问题:“这两天,你们商量一下,以后谁负责哪一科。吉秋,七月考完试,你就能升做女史了,你也要好好想。” 说起这个,大家就没那么高兴了。 程丹若的婚期还没定,但肯定是今年的事,以后,她们又要恢复到没有大夫的日子。 “别担心。”程丹若看出了她们的犹豫,安慰道,“培训了一年,足够了。” 赤脚医生都是培训几个月就下乡,一边干活一边积累经验,她们不会更糟糕。 又过几日,程丹若找每个人都聊了聊,为她们选定方向。 掌药杜涓子家里是开药铺的,后来爹好赌,把家业输光了,她才进宫当女官,精通药理。 学习医术的人中,她学得最快,融会贯通,把脉准,开方也最好,程丹若力荐她接任安乐堂,负责大方脉。 女史汪湘儿学针灸最好,认穴准确,据说已经拜了精通按摩的司药为师,不止负责为娘娘们按摩,也会来安乐堂练手。 女史卢翠翠自己痛经,心思细腻,学妇科十分上心,也最有前途,安排她专门看妇人科。 唯独吉秋,她跟在程丹若身边最久,学习也勤快,但没有突出的天赋,什么都懂一点,却不精通。 程丹若想了很久,说:“你以后便负责急症吧。” 宫里的环境相对安逸,像李有义那样的箭伤,她就碰见过一次,大多数时候,急症只有几种:中暑、冻伤、溺水、异物,以及中毒。 前面四种,程丹若都教过,吉秋耳濡目染,多少都亲手试过,应该能应付。 唯独中毒一项,她说:“中毒是大事,你学会催吐的法子就够了,其他的不知道更安全。” 吉秋点点头,十分信服:“奴婢明白,听姑姑的。” 如此,安乐堂的工作便算是交接完毕了。 但程丹若犹觉不足。 她还想……还想再做点什么。 时间不多了,能做什么呢? 她思索,洪尚宫已经答应她,以后司药的女官都要学一些粗浅的医术,安乐堂也会安排人值守,不会再让宫人无助等死。 但这不是一日之功,培养女医是极其漫长的过程,她现在帮不了什么忙。 有什么事是马上能做,又非常有意义的呢? -- 王咏絮今日不当值,窝在屋里画了一幅夏日莲花图,并题诗一首。 盥手,吃一碟白樱桃,喝一盏清茶,墨迹也就干透了。她卷起画卷,沿着宫墙根下的小路,去安乐堂找程丹若。 天气很热,她走得一脸汗,一进门就说:“有冰镇绿豆汤没有?” 程丹若正立在墙边,头也不抬地答:“井里。” 王咏絮示意跟随的宫婢替她拿,自己则凑过去,诧异地问:“干什么,题诗?” 程丹若一手执笔,一手捧着墨囊,一副学人题诗的架势。 王咏絮问:“你新作了诗?给我瞧瞧。” “不是。”程丹若蘸墨落笔,在墙上写字。 王咏絮逐字逐句地念。 “人命贵,当珍惜,爱身体,小事起。 “吃饭前,多盥手,方便后,必清洗。 “人咳嗽,戴面衣,清秽物,裹手巾。 “病者物,勤换洗,多水煮,三沸起。 “生水杂,多虫卵,温滚水,更康健。 “若泄泻,常饮水,盐与糖,莫忘记。 “肤烫伤,冲凉水,红肿解,涂油膏。 “人溺水,翻俯卧,排积水,复心肺。 “……” 王咏絮沉默了。 她本来还想说这字不够端正,有几句还没有押韵,但不知为何,仿佛有块垒堵在胸口,叫人说不出话。 “你——”她张张嘴,又放弃,纠结半天,还是端起瓷碗,抿了口冰凉的绿豆汤水。 暑气大消,浑身舒爽。 程丹若还在写。 王咏絮说:“我画了幅画,给你添妆。” 程丹若:“好,多谢。” 王咏絮没憋住:“你比许意娘还沉得住气啊。 ” 程丹若反省,她看起来是不是太不热衷这门亲事了,皇帝会不会心生不满:“应该怎么样?” 王咏絮说不好,她目睹过不少姐妹出嫁,没有一个这样的,哪怕许意娘,当初沉稳归沉稳,眉间仍有淡淡的喜意。 “总该更期待一点?你要嫁的可是谢郎啊。”她说。 “我很期待啊。”程丹若说,“每天都在为出嫁做准备。” 王咏絮看着她指尖的墨迹,难以理解:“就这个?” “陛下屡屡降恩,我若因私废公,岂不是有负君恩吗?”程丹若说,“把差事办好,才能安心成亲,是不是?” 王咏絮对她的政治觉悟表示惊叹,而后选择闭嘴。 程丹若写完了卫生三字经,歇口气。 慧芳机灵地送上吊在井下的瓜,咔嚓一刀,甜水四贱。 王咏絮问:“你的扇套做好了吗?” 程丹若平静地说:“差松树。” 王咏絮:“等你做完,夏天都快过去了吧。” “夏天年年都有。”程丹若捧着甜瓜,却很不理解,“可谁会在扇套上绣岁寒三友啊?” 王咏絮:“……”她还想问呢。 两人默默吃瓜,享受最后的相聚时刻。 “其实,”蝉鸣中,王咏絮开口了,“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宫里作伴的。” 程丹若看向她。 王咏絮:“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离开。”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程丹若说,“以后还会见面的。” “也是。”王咏絮说,“以谢郎的恩宠,你有的是进宫的机会。” 程丹若瞥她一眼:“你也可以出宫。” 王咏絮道:“出宫就要嫁人了。” “你不想嫁人吗?”她好奇。 王咏絮咬掉甜瓜的尖尖,平静地说:“我不想被人嫌弃。” 程丹若点了点头,道:“宫里日子长,别忘了写诗集。” “不会忘的。”王咏絮擦干净手上的汁水,把画留了下来,“送你的并蒂莲,望你同谢郎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程丹若:“我尽量吧。” -- 自王咏絮开始,不少人陆续为程丹若添妆。 尚食陶莲送了一对犀角杯,宫正潘娉娉送了一个银酒壶和银荷花杯,尚仪张婉秀送了一方好墨,尚寝崔雪送了一盒宫花,尚服江梦送了一盒脂粉。 到这里还很正常,直到尚功局上下,以尚宫胡纤纤出面,给她送来一张苏绣的大红鸳鸯盖头。 苏绣,一针一线细腻灵动,栩栩如生,贵重到她不敢收。 然后—— 李小瓶送扇套,令芬送帕子,吉秋送绣鞋,小红送帕子,小翠送抹额,福儿送荷包,燕子送香囊,盈盈送宫绦,紫烟送帕子,可蓉送香囊,春非送扇套,芳儿送帕子,荣儿送香囊,贵华送荷包…… 很多名字,程丹若有印象,但更多的人名,她都不知道谁是谁。 送来的针线活里,做工有好有坏,但每一件都针脚细密平整,哪怕是最简单的兰花帕子,至少也天。 而且,有人留下了名字,有人没有,她回屋的时候,门槛上就放着绣件,还都没有地方还。 箱笼每天都在长出东西。 荷包+1+1+1+1 帕子+1+1+1+1 香囊+1+1+1+1 扇套+1+1+1+1+1 吉秋说,添妆的东西是不兴还的,程丹若只能收下,怀疑自己这辈子都不用自己做帕子荷包了。 太多了,粗略一数,就有近百件。 七月末,请期也走完了。 婚期定在十月,皇帝口谕,让她八月出宫备嫁。 贵妃赏脸,赐给她一对金香熏球,太后知道皇帝看重谢玄英,也赐下玉如意,当作为她添妆。 皇帝更没有小气,赐百金,绸缎二十匹,珍珠两盒。 八月初一,桂花开。 程丹若一大早起来,去清宁宫、景阳宫、光明殿叩头,谢恩辞去。 她进宫时,只有一个箱笼的行李,离宫之际,却足足带了三大个箱子。门口的禁军本欲搜检,但她报上姓名,打开箱子看看就放她离开。 “姑姑请。” “三妹。”宫门外,晏大向她招手,并示意仆人替他搬行李,“这边。” “兄长好。”程丹若朝他点点头,踏上脚蹬。 前方,人烟鼎沸,喧闹嘈杂,是久违的市井人间,是她曾经怀念过的天地。但此时此刻,她被莫名的情绪击中,不舍与怀念如疯长的藤蔓,缠满心脏。 短短一年半,她在宫城里完成了身份的蜕变。 从民到吏,从吏到官。 自此后,人生转折,志向更迭。 她不由回首,朝宫城里看了一眼。 红墙绿瓦,万里晴空,空气中暗香浮动。 送别的吉秋、慧芳、杜涓子……七七八八地朝她看来。墙根处,两三个完全不认识的宦官,正跪在墙角的阴影里,朝她叩头。 程丹若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艳日炽烈,照疼双眼,她微微合拢眼皮。 视野一片赤红。 她们腮边的泪水,微红的眼眶。 他们佝偻的背脊,红肿的额头。 一直困扰她的疑问,在此刻似乎有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74章进宫,154章离宫,宫廷的篇幅其实不多 总得来说,这部分剧情还是偏理想化了,宫女太监们并不都是好人,尤其太监之贪之恶,大家肯定听过 但考虑到让荣安、鲁王这些统治阶级做了反派,太监宫女就着重写了好的一面,特别是女官们,希望大家不要嫌我人物塑造得片面_(:3」∠)_ 本章出现了很多名字,大家可能不知道谁是谁,因为女主也不知道,但她们确实都有名字,对吧 -- 接下来还有一个尾巴,是后人视角,类51章 因为有读者不喜欢,单独放了,不喜欢的不要买:,, 155 后人谈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名师讲堂》 “上一回我们讲到了程丹若进宫,根据记载啊,她进宫当女官,一共才一年半,但不要小看这一年半的时间,在此期间,程丹若的身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以说是质变了。” 讲台上,年过四十的中年女教授侃侃而谈,语气幽默。 “你们想想啊,她进宫前,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虽然有晏鸿之做义父,但古人是很讲究出身的,没有出身的人,发家以后也得给自己找一个出身,拜一个名人祖宗。 “程丹若呢,她是个女人,本来可以通过婚姻改变阶级——咱们现在老说阶级固化,寒门难出贵子,以前只会更难。但她就做到了,自己当了四品女官,以前夏朝的女官最高就五品,六尚,太监才有四品,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那都是四品,能穿蟒服,佩玉带,多威风? “有人觉得,尚宝女官的四品是虚的,没有实质性的权利,确实,尚宝的权利比不上五品的尚宫,更比不上真正的四品太监,但你不能否认,这在当时是很风光的事。 “尤其皇帝还追封了她的父母,啊,一下子,就变成官家女儿了,对吧?一般封百户、指挥使啊,都是给后妃的父母封的,她一个女官能做到这点,证明当时皇帝肯定很喜欢她。” 观众席好些人点头。 女教授喝了口水,继续说。 “从目前的史料来看,程丹若当女官的时候,主要干了两件大事,一件就是去山东,杀了叛军头领——这个目前有争议,一个说法是她‘手刃’,亲手把人给杀了,另一个说的是‘使计’,为谢玄英出了主意,是军师的角色。 “另一件就是编纂《去病经》,又叫《驱病经》。大家小时候肯定听过,‘吃饭前,当洗手,方便后,必清洁’。这本书一共才几百个字,不多,版本也很杂,但内容差不多,就是教你怎么讲究卫生。 “要知道,以前这种卫生习惯也是有的,古人有家训,就是教育子孙该怎么为人处世,怎么生活。可都是偏向思想品德的教育,要孝顺懂事,要勤学反思,没有真正教人讲卫生的。但程丹若在宫里,看到宫女太监们生活不好,就给他们编了这个……” 比如,皇宫上厕所不方便,除了有头有脸的宫女太监,只能去公共厕所。那公共厕所在哪儿呢?夹道里,离安乐堂很近。 “在宫里,生病是很忌讳的事,所以当时,很多找她看病的太监宫女,可能都是装成去上厕所,偷偷去的。” 观众们被逗笑了。 “总得来说,程丹若在皇宫的生活,除了给自己挣到了一个改换门庭,光宗耀祖的机会,更关键的是,她了解了国家权力中心的运作。 “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罕见的,一般人没有这样的机会,普通的朝廷官员都没有,他们在外头当官,想揣摩皇帝都没门。这就培养了她的政治性,可能,我是说可能啊,也培养了她的野心。 记“你们想想看,尚宝女官的工作就是捧着御玺。象征最高权力的东西,每天在你手上过,你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是不是很不甘心?司礼监有批红权,女官执掌御玺,皇帝想的挺好的,分化平衡嘛,可权力沾了手,谁不想要?” 停顿了一下,女教授忽然笑了笑。 “我知道,很多人要问了,为什么是野心?不能是她看到民间疾苦,立志改变世道的仁心呢?我理解,程丹若这辈子,做了很多好人好事,大家难免觉得她是很圣母的一个人——我这里说的圣母是褒义啊。 “可你们想想,谢玄英和她夫妻感情那么好,她没有野心的话,完全可以靠丈夫的权柄做事,搞慈善啊,搞施舍啊,也都能办得到。可她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是不信任谢玄英吗?肯定不是,他们俩是古代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但爹有娘有老公有,不如自己有。不然舒舒服服当贵妇人不舒服吗?风雨老公全扛了,自己名声好,被人尊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所以,我认为她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两个字特别恰当。什么是野心,就是非分的、过大的欲望,在古代,权力是属于男人的,她要分享男人的东西,不就是‘野心’吗?” 女教授一连串的反问,让观众席鸦雀无声。 短暂的停顿后,她做出总结。 “古人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程丹若这个人是很有意思的,她本来稳进《列女传》,但非要赌一把,所以进了《列传》,所以,咱们节目才会邀请我花几集来讲她,不然,给她十分钟都算多啊。大家说,对不对?” 观众席的嘉宾笑了起来,很给面子地回应:“对——” 女教授笑了,说:“那今天咱们就说到这里,下一次,我会和大家说说她结婚以后的事。看看婚姻对程丹若的事业和生活,都产生了什么影响。” 156 理嫁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八月出宫,十月出嫁,程丹若有了两个月的假期。 虽然不能吹着空调喝着可乐,一觉睡到自然醒,但比起皇宫里时时绷着弦,这确实是难得的休憩。 她每天早上起来,向洪夫人请安,陪她吃饭,然后去前院读书练字,下午回院子做针线。 不出门,不社交,就差把“安分守己”四个字写脸上了。 晏鸿之感慨:“你都不给为父一个提点你的机会。” 程丹若:“……义父请说。” 晏鸿之谆谆善诱:“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成亲前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她点头:“是。” 晏鸿之:“但也不必这么韬光养晦。” 程丹若作洗耳恭听状。 他:“午睡后过来一趟。” 她眨眨眼,微笑。 “见一面无妨。”晏鸿之非常开明,“三郎说要和你说说嫁妆的事。” 程丹若想想,同意了。她已经看过自己的嫁妆单子,靖海侯府送来的聘礼,晏家原想让她全部带走,被她婉拒了。 晏家为名声计,肯定要替她备份厚嫁妆,可毕竟不是亲生父母,着实难为情。 故此,程丹若将聘礼中的名画古籍,全都留下来给晏鸿之,这样,晏大、晏二不至于不高兴。 晏鸿之说她见外,她也不改主意。 幸好洪夫人劝:“丹娘也是体谅咱们,这样,老大老二媳妇也高兴,他们兄妹反而能多存些香火请。将来你我百年,再留给她一些体己就是了。” 晏鸿之这才同意。 所以,晏家这次出的嫁妆不多,最值钱的是江南送来的彩漆螺钿拔步床,价值百两,其他的都是相应的家具,比如箱笼、橱柜、案几、炕桌、屏风,因晏家祖籍海宁,都是江南的款式。 再加上一些好料子的布,差不多就八百两了。 是的,只有家具,就快千两银。 程丹若想,难怪普通人家养不起女儿,这确实也太贵了。 而嫁妆,光这点怎么够呢? 王家大概也知道,所以,王四太太送了两个箱笼来,里头都是姑娘家用得到的器具,什么香筒、围棋、双陆、花瓶,以及一个很漂亮的妆奁,打开就是铜镜。 王四太太客气地说:“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你与我家絮娘情同姐妹,就当是为你添妆了。” 这话要反着听,意思是,这可能原本是王咏絮嫁妆里的。 晏鸿之一语道破关窍:“王厚文给了你一个出身,半份嫁妆,这是还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啊。” 程丹若拒绝的话就咽了回去。 救命之恩,不让人家用钱还的话,就是挟恩图报,结仇了。 她只能收下。 接着,前两天,黄夫人上门拜访。 “好久没见你,清减了。”黄夫人怜惜地说,“老太太惦记着你,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 从前,只有自己上门的份,哪有劳动黄夫人的时候,程丹若感慨着,口中却更恭敬:“原该是我去探望老太太的……” 话没说完,黄夫人就截住了。 “这是什么话,哪有快出嫁的女儿到处跑的?”黄夫人体贴道,“老太太也不曾怪罪,只是想你罢了。” 程丹若微笑。 黄夫人说:“你在我们家好些年,算是我们半个女儿,家里的情况呢,你也应当清楚,老爷才谋了差事,银钱不丰,你可别嫌弃。” “长辈待我的心意,岂能以多寡衡量?”程丹若说,“我都明白的,若没有表叔表婶,也没有我今天了。” 黄夫人十分满意,打开带来的匣子,里头是两套完整的金头面,分两不差。 金本身的价值加上工价,也要五百多两银子。 程丹若算了一笔账。 谢家聘礼除却常见的,还有两千两的银票,晏家备了一千两的家具,去掉她留在晏家的古董,价值约五千两,王家+陈家的添妆,差不多也有一千两,加上皇帝赐百金,也就是一千两,已经凑足七千了。 数字不小,但毫无真实感。 程丹若不由想起了山东的难民,七千两银子,足够她富贵安逸一辈子,可丢在动荡的世间,怕连个响声也无。 钱很值钱,又一点不值钱。 当然了,不管怎么样,有钱总是好的,多少保障了她的将来。 程丹若已经很满足。 晌午过后,她午睡起来,略作梳洗就去前头。 书房里,瞧见了翻她作业的人。 谢玄英说:“你这字——” “谢郎。”程丹若蹙眉,觉得这是个不好的兆头,“没有经过我同意,我希望你不要碰我的东西。” 她夺回他手里的纸,塞进书页:“这不是君子所为吧?” 谢玄英一肚子的情思,被这不愉快的开头给堵了回去:“我为什么不能看?” 她问:“你会这么翻你兄长的书信吗?” “你放在这儿,我才看的。”他抿住嘴唇,“况且是练字,不是书信。” 程丹若反省自己的态度,确实有点过激了,便缓和语气:“好,不知者不罪,是我的错。但我不喜欢别人翻我的东西,你下次不要乱碰了。” 谢玄英提醒:“我们会是夫妻。” 她:“那也一样。” 他:“可我想看。” 程丹若还以为他要来一番“夫妻间尺度”的讨论,没想到他不讲套路,一个直球给她打了回来。 “我想看。”他伸手,“给我吗?” 她:“……”只好默默掏出来,拍进他手里。 有去无回,手收不回来了。 程丹若抬首,目光撞进他的眼底。她不得不承认,比起美而出尘的少年公子,她更吃二十岁青年,玉树清光,英姿勃发。 美青年,以颜值服人。 她礼貌性地挣扎一下,想着挣不脱就算了,结果一使劲,松了。 “?” 谢玄英弯弯唇角,展开已经有些揉皱的练字纸,认真夸奖:“比以前写的好。” 程丹若:“多谢。” “这个我收下了。”他折好,塞入衣襟,又抽出袖中的薄纸,“当同你换。” 程丹若接过他递来的纸张,上面好些字迹:“什么东西?” 情书? 不是。 是田契,看地址,全都是山东青州的田,面积从几亩到十几亩不等,时间就是去年的冬天。 她拧眉:“哪来的?” “别担心,公价买的。”谢玄英解释,“青州卖地的百姓甚多,豪强欲以低价贱买,我收拾了一些人,但光靠赈济,钱粮不够过冬,只能让百姓卖田。” 他叹口气,心情陡然沉重:“我以公价三十两买来,这样,他们就不敢低于这个价格收购了。” 程丹若也沉默。 “以买代赈是无奈之举,你不能不让百姓卖田,借贷利润更甚。”谢玄英道,“这里大概有八十亩,你拿去收好。” 她惊讶:“你买的田,给我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你会收老师给的吗?”他隐蔽地拨着她垂在背后的发梢,“谁家不陪嫁田产,你总不能少这个。” “可是……”程丹若总有一种古怪感,“这不是聘礼里的吧?” “当然。” 她试图理解:“你拿私房钱买田,给我当嫁妆?” 谢玄英:“不行?” 程丹若看着他,寻找蛛丝马迹。 这事不对劲,哪怕在现代,也没有男朋友拿自己的存款,买房写她的名字,再让她陪嫁过去的道理吧?虽然一样用,可嫁妆名义上,是女方的私人财产。 用嫁妆的男方有吗?有,很多,女人都是私产,何况私产的私产? 然而,这事不好听,不占理。 “父母在,不分家。”谢玄英看出了她的困惑,给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这是私财,你陪嫁进来才好用。” 程丹若:“是吗?” “当然。” 程丹若迟疑了,莫非这是古代独有的财产转移? 谢玄英看她还犹豫,干脆直接塞她怀里:“收好,不要叫人知道,明白吗?” 程丹若低头看着松开的衣襟,合理怀疑他在占便宜。 他似有所觉,背过手。 她瞥他,正好看到他的喉结微微一滚,脸上却是一脸镇定,好像十分自然。 “好吧,我收下了。”反正也是转个手而已,到时候再还也不迟。程丹若不在这事上多纠结,将田契放好。 然后,按住他的胸膛,推开。 “靠太近了。”手感真好。 毕竟还未成亲,又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谢玄英不敢逾越,顺从地后退半步。 程丹若:“还有事?” 他道:“最近在修葺院子,你可有喜欢的花木?” 程丹若:“没有。” “石榴树?”他试探。 她:“不喜欢。”多子多福,看着就烦。 谢玄英沉默一刹,问出备选:“杏花呢?” 程丹若说:“你喜欢什么就种什么,我没有喜欢的。” 他问:“给你养两缸金鱼,如何?” 她平淡地说:“我不会养鱼。”小时候养过的都死了。 “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小心又自然地提及,“你都养些什么?” 程丹若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在山西的时候,程家并不算富裕,家里开辟了一方菜田,在现代的时候,她在宿舍养了一盆仙人掌,手机里养了好几个崽,视频网站云养了好多猫狗。 她选择沉默。 谢玄英不由懊恼,他本想按照她的喜好,修整一下屋子,免得她老觉得自己寄人篱下,谁想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不说这个了。”他换话题,“京里十月份,天怕是冷了。” 程丹若:“嗯?” “成亲那天,多穿些。”他低声道,“别冻着了。” 她:“哦。” 他看向她。 程丹若:“你也多穿点。”顿了顿,真心实意道,“穿好看点。” 谢玄英故意说:“成婚只能穿红。” 她说:“你穿红很好看啊。” 荣安公主招驸马的时候,她和王咏絮在典藏阁碰见他,他就穿着红色常服,织金缎的光泽都压不住灼灼容光,令人难忘。 谢玄英似乎有点惊讶:“当真?” 程丹若纳闷了,这人是怎么回事,镜子里的自己看多了,久而不觉其美? “不能更真。” 他试探:“所以,穿红最好?” 程丹若语塞,有点拿不准要不要说实话。 非要说……那肯定是……咳! 她昧着良心,正色道:“对。”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成婚(爽朗jpg) 古代床的价格确实挺贵的,一般的就要十几两,好一点的几十两,百两的已经很好了 正好,补充一下明中后期的物价,挑几个大家容易算的,以北京为例:猪肉五斤,一钱银;一只羊,两钱两分;一条鲜鱼五斤,一钱银;一只鸡,一钱;十斤白盐四两银;一匹棉布三钱银。 大家自己感受一下七千两银子多经花:,, 157 迎亲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八月十五,中秋节。 程丹若陪晏家人过了一个中秋,期间严防死守,坚决不允许晏鸿之饮酒。他被老婆、儿子、儿媳、义女全方位监督,不得不忍痛割爱,只吃月饼。 眼下的月饼花样不少,哪怕是五仁的也香,高糖和高热量带来莫大的幸福。 听说,天街有卖各式各样的瓷兔,千奇百怪的,什么都有,但程丹若将出嫁,未免节外生枝,没有出门。 第二天,谢玄英送了一篮葡萄和几只憨态可掬的瓷兔子过来。 喜鹊说了贴身丫鬟最该有的台词:“谢郎待姑娘好生上心。” 程丹若点点头,心想,好是好,没默契,她更想吃麻辣兔。 宫里的迎霜麻辣兔还是不错的。 - 九月,重阳登高。 晏鸿之问她可要同去,程丹若拒绝了。 结婚后,女人的自由会更多,她不着急,延迟满足。 晏鸿之摇摇头,和王尚书爬山时,就提起这遭:“跟我进京那年,恨不得一辈子在外头,如今竟这般沉得住气。” “隐忍愈多,所图愈大。”王尚书一面说,一面抽了孙子一拐杖,“我家小六就是太沉不住气了。” 王六大为不满:“祖父,你拿小女子同我比?” 王尚书懒得搭理他,只说:“原也不必这般小心,你不是有个学生在都察院,陛下跟前告一状,吃不了兜着走。” “陛下恩重,可不是为了小女儿争风吃醋的。”晏鸿之说,“忍忍也好,还有大半个月。” 王尚书呵口气,回首眺望京城。 街道纵横,房屋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好一幅《京城重阳图》。 他叹道:“走到这里,只能往上走,不能回头了。” 王六插嘴:“祖父何必伤春悲秋,人心所向,必是能成。” “你懂个屁。”王尚书大骂,“这山越往上越难走,瞧见下头的人没有?” 他拄杖:“这么多人要上来,你下得去吗?”瞥向晏鸿之,不由叹,“倒是羡慕你啊,闲云野鹤。” 晏鸿之呵呵:“子非我,焉知我不悔?” 王尚书:“子非我,焉知我不知你不悔?” 晏鸿之:“我悔。” 王尚书闭嘴了。 - 九月十六,明月当空。 程丹若翻个身,确定外间的喜鹊睡熟了,慢慢起身,拿起床头的茶杯。 静默片刻,她咽下手心的药片,饮一口冷茶。 尽数吞进腹中。 十月初一,婚前最后一日。 铺房已经结束,嫁妆都送到了谢家,今天,程丹若就一个任务,洗澡洗头,检查婚服花冠,确保明天不会出什么意外。 这种感觉有点像高考,虽然不至于决定命运,也确实左右人生方向。 但比起高考,她又没那么紧张,还不如进宫前一天。 谢家再糟,名门正娶的妻子,总不能像撷芳宫的翠茎,一句话就没了。 傍晚,大奶奶来了。 程丹若刚沐浴完,正在烘头发。 大奶奶坐到炕床上,打量她一会儿,笑道:“明日就要出阁,妹妹倒是一点都不紧张。” 程丹若道:“谢郎是个好人。” “快要成亲了,还叫得这般生疏。”大奶奶打趣了一句,摆摆手,示意服侍的人下去,欲言又止。 程丹若:“大嫂有话不妨直说。” “原该是母亲教你。”大奶奶清清嗓子,“只是……” 只是洪夫人也觉得开不了口,遂指使岁数差不多的大奶奶来说。 程丹若道:“有册子吗?” 大奶奶飞快递过去一本薄册子。 程丹若也不翻,道:“我会好生看的,多谢大嫂跑一趟。” 大奶奶叮嘱:“夫妻之事,唯此最大,万不可大意。” 她道:“好。” 大奶奶松口气,心知与她不够亲厚,便不再多说,转而道:“今夜好生歇息,明日必定顺顺利利的。” “借您吉言。”程丹若道,“这些日子,大嫂费心了。” 大奶奶道:“你在我们家出阁,也是缘分,这都是应该的。” 谢家的聘礼落不到她手里,还是归了晏鸿之,可这半路多出来的小姑子,近了不好,远了不成,能彼此体谅,就是最大的善意了。 程丹若替晏家考虑,大奶奶自然不介意投桃报李。 情分都是处出来的。 姑嫂二人又客气地说了会儿话,方才散了。 头发干透,程丹若梳理通,躺下睡觉。 明天,她就要结婚了。 真奇怪,怎么一点都不紧张呢? 心脏一如既往地平稳,困意如约而至。 为什么呢?结婚毕竟是一件大事,怎么都该紧张忐忑一点吧?她觉得奇怪,又觉得顺理成章。 大概,是习惯了从这里到那里,不断改变环境,永远寄住在别家。 三岁穿越,十岁家破,八年流离。 谢家不会是最后一站。 程丹若阖上眼皮,很快入睡。 -- 霜露院。 正屋铺了新床,今夜,谢玄英只能睡在书房。 毫无睡意。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明日亲迎的流程,各种对答,又想了一遍家中的准备,反复推演可能的意外。 明日下雨怎么办?亲迎路上被人拦道怎么办?马和轿子出了差池怎么办?晚上被人灌酒怎么办? 他强迫自己去推演每一个可能坏事的环节,确保至少有两个应对之法。 饶是如此,心底总有不安,生怕出现什么完全无法意料的问题。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半夜,凌晨时分,方才迷糊了片刻,只惦记着时辰,不到卯时就惊醒,赶紧拿起怀表看了一眼。 卯时未到。 他松口气,干脆直接起身,冷水泼了两把脸,立即清醒。 十月初二,黄道吉日,宜嫁娶。 早晨的天有点阴,谢玄英换好公服,往外头看了好几眼,生怕落雨。 好在随着天色渐亮,云层散去,出了大半个太阳,驱散了初冬的寒意。他松了口气,与已经起身的靖海侯一道去祢庙,告知祖宗今日自己成亲。 而后,父子两人再去正厅走流程。 靖海侯:“躬迎嘉偶,釐尔内治。” 大意是,去接你老婆,以后管好自己的小家。 谢玄英:“敢不奉命。” 吉时到,出门迎亲。 天气很好,虽然有些凉意,但天高云阔,仍有深秋余韵。冬夜雪乖巧活泼,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唢呐声热热闹闹。 昨夜他担心的事,一件都没发生。 就是……他轻提缰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有人不看路。 这么显眼的队伍在路中心走,人瞧见了,却偏不避开,傻愣愣地立在原地,非要他驱马避开不成。 若非平民贵胄皆有,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故意捉弄了。 有惊无险地来到燕子胡同,主婚人王尚书。 他错过了看好的孙媳,错过了给谢玄英做媒的机会,实在不甘心,夺走了曹阁老的主婚人之位,此时正抚须含笑,朝他招呼:“新郎官……呃……” 王尚书脸上露出了微妙之色。 谢玄英心里一惊:“大宗伯?” 王尚书欲言又止半晌,摇头叹笑,道是:“良月东君簪宫花,娉婷三年不肯嫁。六十年后思三春,却说金雪乌骓马。” 他随口而作,并不合律,可一旁的女家宾客听了,竟然纷纷击掌赞叹。 “确是应景之作。” “不愧是王厚文。” “诗中有景,景中有情。” 更有甚者,应和道:“何止三年不肯嫁?京城有女皆惆怅。珠黄玉老锦缎旧,白头犹悔见谢郎。” 又有人笑言:“老夫也来一首,嗯——晨起对镜细梳妆,独上高楼觅君郎。天上人间谁能比,愁煞春闺美娇娘。” 谢玄英:“……” 今天是吉日,不能发脾气,他只好默默看着老师的客人,等他们自觉散开。 这群文人雅士几乎每人都来了两句,这才允许赞者引新郎入内。 王尚书进去,和他走相应的礼节。 谢玄英:“受命于父,以兹嘉礼恭听成命。” 王尚书:“固愿从命。” 走完,程丹若就被引到了厅中,拜别父母。 台词也是固定的。 晏鸿之说:“往之女家,以顺為正,无忘肃恭。” 洪夫人说:“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 程丹若平淡地应下,四拜。 而后,喜娘扶着她的手,送她上花轿。 谢玄英松口气,接下来把人接回家就行了。 回程是另外一条路。 仍然不停遇到不看路的人,街道两边还多了数不清的人围观,不知道为何,他们都不捡喜钱,眼珠子直直盯着他,窃窃私语,只乐坏了小乞丐。 谢玄英浑身发毛,若非丫鬟小厮检查过无数遍,他都要怀疑自己穿反了衣裳,或是穿倒了鞋。 这是怎么了? 在极其诡异的静默中,马儿停在了靖海侯府的中门前。 他驱马等待,片刻后才见到送亲的仪卫。 喜娘扶出新娘子,交到他手中。 两人一同走到霜露院,分开,谢玄英走到东南边的房间里,盥手,喜鹊递给他一方手巾,另一边西北的屋子里,程丹若洗手,梅韵给她递手巾。 双方盥手毕,步入正厅。 谢玄英坐东面,程丹若坐西面。 司赞道:“请挑盖头。” 他这才把大红盖头挑了起来。 四目相对。 程丹若镇定自若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这……这容光熠熠,神采夺目的人是谁? 让他穿好看点,没让他吃仙丹啊。 室内鸦雀无声。 显而易见,宾客们的心情是一样的,并不责怪新娘失态。 过了半天,谢玄英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清清嗓子。 司馔如梦初醒,赶紧命人斟酒。 和之前洗手一样,喜鹊给谢玄英倒酒奉食,梅韵则服侍程丹若。 喝一杯酒,吃一口菜,来回三次,最后一遍喝的合卺酒。 喝完,司赞请他们起身,立于东西两边,互相对拜一次,再与他们对拜。 流程基本走完,宾客离去,可以回内室换衣服了。 拜堂?没有拜堂,见舅姑是明天的事情。 今天最后的流程是去外头敬酒,但这和程丹若已经没关系了。 婚服太重了。 官员的婚服其实就是官服,命妇同,她今天所穿的大红通袖袍和凤冠霞帔,其实就是命妇的礼服。 戴上翟冠,脖子都转不动,霞帔更是要小心,走路不端庄就容易滑落。 整件礼服感觉有十斤。 她拆掉冠子,脱下大红袍,顿时轻了数斤不止。 结婚真是个力气活。她明显地松口气,四下寻找茶水。 “夫人想要什么?”梅韵问。 程丹若:“茶。” 梅韵赶忙倒了一盏热茶递去,又伶俐地收拾炕床,让她坐下歇脚。 程丹若抿口茶,累到不想说话。 黄昏的婚礼,她早晨七点就被叫起来梳洗,绞脸修眉,梳头穿衣,围观的人一茬接一茬,人人都在说吉祥话,吵得她头疼欲裂。 偏生冠服穿起来麻烦,上厕所更难,都不准她多吃东西。 这会儿又饿又累,全靠意志强撑。 与她相反的是谢玄英。他看起来仍旧精神奕奕,换好家常的袍子,坐到炕床的另一边:“吃过没有?饿不饿?” “饿。” 谢玄英看了看丫鬟,她们马上出去,端来准备好的热食。 馄饨,面,点心,都有。 梅韵把馄饨鸡端到谢玄英面前,给她一碗热汤面。 程丹若收回目光,拿起筷子准备吃面。 “面吃着不方便,吃我这个。”他把自己的端给她,又递去一只勺子。 程丹若马上同意交换。 面都是碳水,吃过就饿,还是蛋白质管饱。看到调料碟里有胡椒,她直接往汤里洒了两勺。 “胡椒味辛。”他提醒。 程丹若舀起一只白白胖胖的馄饨,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 他忍俊不禁。 她继续吃,快速补充能量。 谢玄英看着一案之隔的人,高悬的心慢慢落回。 作者有话要说:流程是按照《大明会典》的过程写的,如有不对,当我架空 昨天大家讨得好热烈,亏我怕你们催更,都没敢看评论区-0- 你们关心的我早就想到啦,生理期、体外、鱼鳔,都只能“降低”概率,不能做到真正避孕,所以,金手指里有药。以及,避孕药分种类的,丹娘是医生,她会选择合适的药物,请大家不要担心,具体的医学知识就不讲了 最近,评论区的讨论比较热烈,首先,很感激大家愿意为一篇付出时间和精力,谢谢大家的喜欢。 出于多年(挨骂的)经验,我建议大家合理发表自己的意见,尊重别人的看法,人和人有很大的差异性,不要强求说服别人,求同存异,以及【不要人身攻击】。 看到有人身攻击的评论,请大家直接举报,不要争吵,和谐为上。 哎呀,本来想写个小剧场的,但又到4点了 给大家上桌菜吧,报菜名: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158 新婚夜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夜幕四合,霜露院点上了灯,外头的酒席也开宴了。 谢玄英不得不去前头敬酒,留下程丹若在屋里,打量着今后的宿舍。 霜露院是一处独立的院落,东西厢房瞧不见,坐北朝南的正屋却是非常典型的五间。 正中心是明间,靠北面墙的地方是一条长案,摆着炉瓶三事,墙上悬挂着三幅字画,因入冬,便是岁寒三友。紧贴着长案是一张四方桌,两把椅子,显然是平日里会客的地方。 明间的右边,有一排多宝阁,摆着一些花瓶、笔墨、香炉或铜鼎,东西不多,疏落有致。 多宝阁后,就是她现处的东次间,靠北是一张炕床,南面的窗下则是炕,东边是一张四折的大屏风,再往里的东梢间里摆着书架、书案和椅子,显然是个书房。 再看明间的左边,是一个雕花落地罩,视线越过圆形洞口,能瞧见西次间和东次间差不多,但东西更少些,立着一面插屏镜子,墙角立着一个朱漆脸盆架。 往西则是一排隔扇,门开着,里面就是用作卧室的西梢间。 程丹若沉默,三厅两室,好宽敞,但厕所呢? 她看向侍立的梅韵:“我想方便一下。” “夫人跟我来。”梅韵立即带路,带她走到东梢间的书房,轻轻一推墙上的雕花半壁。 被隐藏起来的小房间就出现了。 这里就是厕所,还开有一扇小门,能够直接通往后院。 程丹若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厕所要开两扇门,但陈老太太的屋子也是这样,只好认为是方便倒马桶。 里面的小厕所不大,大约四五平米,只有一个恭桶。而恭桶不是就摆在那里,而是装在一个类似于坐塌的地方。 简而言之,有一个华丽的马桶套,坐上去很舒服,不硌臀部。 她默默合上门,谢绝了丫鬟的围观,解放一下膀胱。 上完厕所,盥手,梅韵问她要不要梳洗了。 不梳洗还能干什么呢? 她点头同意。 于是,西次间临时变成了更衣间,她卸妆洗脸,刷牙换寝衣,然后再次婉拒了丫鬟的服侍,端着热水和布巾进了卧室。 外面人影晃动。 梅韵看向当壁花的喜鹊,似有征询之色。 喜鹊小声道:“我家姑娘在宫里待惯了,不喜欢人服侍。” 梅韵暗暗松了口气。 谢玄英成亲,第一紧张是他本人,但第二紧张的,莫过于霜露院的丫鬟们。比起常年在外的男主人,女主人的脾性决定了她们今后的命运。 若是个不能容人的性子,将来上上下下的梅和竹,日子都不好过了。 她布菜时犯了一次错,以为奶奶是山西人,应该爱吃面,却没想到她和少爷一样爱吃馄饨,幸亏少爷没有发作。 接下来,要更留心才是。 程丹若自力更生,默默洗了一刻多钟,结束今天的卫生内容。 八点半,她没有事情做了。 书也好,针线也罢,全都不知道搁在哪个箱子里,要找不是不可以,只是没必要兴师动众。 初到某地,还是尽量低调合群。 她沉默地坐在暖阁上,放空思绪。 空气渐渐安静,丫鬟们立在外间等候传唤,互相打着眼色。 梅蕊:咱们要不要说点什么? 梅韵:先看看情况 又看喜鹊等人的表情。 喜鹊……喜鹊露出了无奈之色。陪嫁来的丫鬟里,她服侍程丹若最久,可加起来也不到半年,一样猜不透主子的脾气。 现在她不说话,大家都有点不安。 “咳。”喜鹊犹豫着,硬着头皮开口,“姑娘,您还有什么吩咐?” 梅蕊接上:“要不要奴婢去前头打听一下?” 程丹若言简意赅:“不用。” 归于静默。 好在没过多久,前头传来喧闹的脚步声。 梅韵等人如释重负,立刻迎上去:“少爷回来了。” 谢玄英摆摆手,挥开搀扶的丫鬟们,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人。见她已经在西梢间待着,不由微微不自在。 定定神,再朝她看去,却是已经卸了钗环,只穿一件家常的小袄,正垂着眼皮想心事。 大概动静惊醒了她,她扭头看过来。 谢玄英慢慢走到西次间。 梅韵停下脚步,等程丹若过来。 但她没动,只是问:“几点了?” “八点三刻。”他回答,松手让丫鬟脱掉外袍。 丫鬟们再次忙碌起来,梅蕊递上一杯解酒茶,竹香和竹枝端水拧帕巾。 谢玄英一面洗漱,一面觑着她。 她问:“你回来了,我能上床了去吗?” 他:“……你是不是冷?” 程丹若点头。 十月初,京城还不到烧炭的日子,但天已经很冷,夜里犹甚。她穿着小袄坐在外头,总觉得冷飕飕的。 “快上去。”他说,“别冻着自己。” 程丹若马上起身,上床放帐子。 谢玄英一口茶差点呛着,心如擂鼓。他挥挥手,示意丫鬟们放下水就下去。 大家都懂,立马轻手轻脚地退下。 他逼着自己先洗漱,刚喝过酒,不弄干净,酒气必是熏人。 没忘记再含一枚香茶饼。 终于洗漱完毕,他走进卧房,顺手将隔扇都合拢了。 西梢间变成了一个独立而封闭的小空间。 心跳得愈发剧烈,他暗吸口气,默默掀开帐子。她拥着锦被,坐靠着出神,床角是叠好的裙子。 血气涌动,谢玄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冷吗?” 程丹若摇摇头,看他一眼,心动过速。 就算只是个普通帅哥,这时候也由不得人不紧张,何况如斯美人。 “会有人偷听吗?”她谨慎地问,“闹洞房吗?” 谢玄英怔了怔,才道:“不会,门都落锁了。” 程丹若在心里划掉一项意外,又问:“你喝得多吗?” 众所周知,男人喝多了就不行。 他说:“还好。” 谢家兄弟内里再怎么不合,也不可能在他的婚宴上表露出来,大哥、二哥包括四弟都帮他挡酒,否则,哪能这么快脱身出来。 又去掉一项意外。 程丹若吸口气,说:“你紧张吗?我有点紧张。” 谢玄英心道,我可一点都没看出来。他觉得自己紧张多了:“嗯。” 程丹若闭上眼,心情更是沉重。 今天十点前睡觉,就算新人成功。 谢玄英犹豫一下,脱掉衬袍才掀开被子,和她并肩坐好。 程丹若瞄他,迟疑地问:“你知道怎么做吧?”她主动不是不行,但若无必要,尽量随大流。 谢玄英说:“有书——你要看吗?” “不用。”古代的小x画还是很好看的,有场景有细节,但蜡烛光线不佳,她不想坏了眼睛。 谢玄英问完,就觉得说了句蠢话,听见她拒绝,默默松了口气。 既然不看,就该行动了。 他试探地抱住她。 程丹若暗吸了口气,反复安慰自己:没事,问题不大,这种事靠本能。 但一想到双方都是新手司机,她怎么都觉得会翻车。 晏大奶奶给的小画册,她认真观摩过,姿势很多样,地图很丰富,但关键部位潦草得很,一点都不详细。 男女和男男,看着都差不多,男人真的分得清前后的区别吗? 越想,越紧张。 谢玄英瞥着她抓紧被角的手指,一动都不敢动,心弦绷紧,反复拷问自己:我是不是太心急了?要不要算了?会不会吓到她? 两人各自纠结了十分钟,谢玄英艰难地放开了她。 程丹若回神:“你……”喝多了不行? “你要不要……”他目光飞快在室内转了圈,“喝水?” “不要。”折腾一天,心神俱疲,她只想速战速决,早点睡觉。 “嗯。”谢玄英瞄着她的神色,感觉还好,犹豫着要不要再试一次。 程丹若:“蜡烛能吹吗?” 他小心翼翼:“应该不能。” 喜烛爆出灯花,“噼啪”脆响。 光焰跳跃。 程丹若累极,吐出口气:“行吧。”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谢玄英看懂了她的表情,慢慢伸出手,再度搂住她。 克制到今日的情愫,终于在此刻决堤,犹如滔滔洪流奔向全身。他收拢手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丹娘。” 程丹若轻轻应了一声,尽量放松。 他贴住她的面孔,身体感受到她的温度,如此真实,不再是幻梦。 两年了。 两年前的冬天,他下定决心要娶她,如今终于达成所愿。 他深深吐出口气,嘴唇贴住她的额角,低声问:“我小心一点,轻一点,你不要怕,好吗?” 程丹若和他商量:“我说‘可以’,你再继续,行吗?” 他点头,微微放松力道,开始亲吻她的唇。 生涩而笨拙的吻,却认真又热切。 一开始,程丹若还防备地抓住他的手臂,后来就不知不觉放松,再放松,直至头脑昏沉,有缺氧的晕眩感。 “够了,”她喘口气,“可以了。” 过了会儿。 “别亲了!”她有点绷不住了,“我都说可以了。” 都快一刻钟了吧,再不直奔主题,万一前功尽弃怎么办? 谢玄英蹙眉,复述她的话:“你说可以,我再继续。” 程丹若:“我是这么说的吗?” 他点头。 她埋头进被子里,十分绝望:“我错了,我直接点。” 为免误解,这次她说了句异常直白的。 -- [春闺梦]月牙弯弯天上挂,梅骨朵儿绽枝头,今宵呀良夜,芙蓉帐里携手看。成对的纽扣儿,结缠的缕带儿,亲亲热热共把鸳枕捱。咿——露滴牡丹,鱼水合欢,眼波盈盈搵香腮,瓷枕敲着白玉钗,热腾腾的香气抵却了冬日寒。 ——《思美人》第七出 -- 烛光很亮,程丹若靠在药枕上,鼻端是菊花淡淡的香气。 她望着锦帐的顶,悬起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一次成功就好,卡点结束什么的,原谅他。 “在看什么?”他低头,抵住她的额角,“不喜欢这顶帐子吗?” 她瞥了眼图纹,分辨出是百子千孙的婴儿图,便抿住唇:“是又如何?” “喜帐是母亲挑的,我也觉得不合适,但按规矩要挂三天。”他说,“我们后天就换,好不好?” 程丹若笑了笑,闭上眼睛:“不过是顶帐子,没关系。” 谢玄英蹙眉。他喜欢她方才的松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恢复到客气自制的态度。 不想吃面,为什么要接过来? 不喜欢帐子,为什么只是闭上眼? “丹娘。”他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程丹若倦得厉害,不想与他争辩,翻身埋进被子里:“我要睡觉了。” 留给他一个光洁的背脊。 帐中虽然暖和,方才也没怎么盖被子,可毕竟是北方的冬天,又没烧炕,谢玄英立时靠过去,自后面搂住她,掖好被角:“也不怕冷。” 程丹若不习惯和人贴着睡,挣扎了一下,但马上就不动了。 血气方刚的男人,得罪不起。 他收紧手臂。 程丹若睁开眼,盯着横在自己胸前的胳膊,肌肉紧实饱满,线条却流畅优美,加上白皙光滑的触感,兼顾了美学和力量。 “劝你拿开。”她说。 谢玄英假装没有听见。 她毫不意外,所以直接张嘴,咬了他一口。 他“唔”了一声,不仅不抽手,反而道:“你放心。” 程丹若:“?” “啮臂为盟,必不相负。”他平静道,“我若负你,血尽而亡。” 程丹若压根没想到这个典故,完全没有别的意思,不由一时无言。 半晌,默默松口:“倒也不必。” 谢玄英低头看着她。 她往被窝里钻,警惕地看回去。 他弯起嘴角:“叫水吧,外头冷,让她们送进来,洗过再歇。” 程丹若一点都不想被人围观事后,但不洗是不行的,勉为其难同意。 他披上外衫去叫丫鬟。 她们就等着叫水呢,提热水的提水,端银盆的没忘记拿上手巾。 谢玄英把银盆放到拔步床的浅廊处,又帮她放下帐子。 程丹若必须承认,这份体谅是最难得的。 她快速清洗掉痕迹,犹豫一下,道:“暖阁上有我的一个包袱,里面有件海棠红的袍子,你能不能递给我?” “稍等。”谢玄英拿过一看,发现这是件小袍子,窄袖,不放量,十分贴身,和褂子差不多,“这是什么?” 程丹若接过来,裹在身上:“寝衣。” 他顿了顿,视线落到她的衣襟处,里面没有抹胸的红色。 “不穿亵衣睡觉,有问题吗?”她谨慎地问。 未婚少女要保守,现在婚都结了,可以不穿内衣睡觉了吧?不健康。 “这有什么。”谢玄英说,“在后院,一切随你的喜恶来。” 她点点头,确认了结婚确实有好处。 “睡了。”她穿好睡袍,平稳地躺下,“明天还要早起。” “嗯。”谢玄英遏制住涌动的渴望,“歇吧。” 新婚的第一夜,终于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废话不多说,上地图: 西梢间(卧室)—西次间(洗漱的地方)—明间(客厅)—东次间(合卺酒的地方)—东梢间(书房) 这叫五开间,比这更高一档的是七开间,参看故宫的宫殿。 很感谢读者们对角色的维护,这证明我塑造的男女主角都比较立体,大家投注了感情 但希望不要再吵了,尤其是今天大喜的日子,高速上禁止鸣笛,共建和谐友爱的阅读氛围 以下是一些考据分享: 古代的小画册我看了很多,姿势巨多,氛围感很好,细节充沛,布景非常写实,画得特别精细,还蛮有艺术价值的。但这东西不能作为x教育的教材,比如“翰林风月”(男男),并没有体现男女区别 但通过小画本,可以知道,古代女性在后宅是比较随意的,夏天的时候,可以穿抹胸(肚兜)+透明纱衫,也可以直接不穿内衣,直接外罩纱衫,下面系裙,男的上面穿褂子或者不穿 其他写到了再和大家说吧~ -- 希望读者们放下严肃的社会命题,和我一起研习古代传统文化 养殖场里的牛都要放音乐呢,再这样,伤心的我只能不还债了(躺地上jpg) 另,新婚三天,弃文的养肥的再等等哈,流程没走完呢:,, 159 第一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次日,程丹若的大脑先于身体苏醒了。 她知道今天还有事,认为自己应该马上起床,但身体又沉又累,怎么都不肯被唤醒,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起来,快起来,婚礼还有一半没走完,没到放松的时候。 她强撑着一口气,努力睁开眼皮。 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昨天蠢蠢欲咬的手臂,放松状态下,肌肉只有微微的弧度,修长白皙的手指自然地屈拢着,随着她的呼吸起落。 没有刷牙,不能咬他。 程丹若抿抿唇,转头瞧向枕畔,心跳倏然变快。 青年长发微微散乱,浓密的眼睫盖在下眼睑,鼻梁挺直,唇色淡红,被子大半裹在她身上,自己反倒露出臂膀和锁骨。 分明冬日,色如春晓。 她侧头看了一会儿,心跳渐渐平复,转而升起淡淡的怅惘。 人有千般好,婚姻万般难。 自此后,荣辱安危系于他身。 身体更累了,好像一夜的睡眠并没有消除疲惫,被窝外头冷飕飕的,加上丫鬟还没叫起,程丹若也就允许自己再赖两分钟。 耳畔传来浅浅的低吟,谢玄英动了一下,靠她更近了。 属于他的气息进一步侵袭而来,她本能地绷紧身体,屏气敛声。 她不讨厌他的气味,怪香的,还有中莫名的似曾相识,但零界限带来的,不止是身体的亲密,还有被打破的个人领域。 古代女人是怎么忍受和陌生男人同床共枕的? 程丹若腹诽着,试图离他远点,大清早的,贴这么近容易出事。 脱身失败。 这人好重!她悻悻地瞄着他,从眼睫到鼻梁,从鼻梁到嘴唇,最后,视线停驻在喉结上。 伸出手,想碰,又收回来。 算了,还是起床吧。 婚礼还有不少流程要走,她不想在这时候出意外。 轻轻脱出他的怀抱,刚想坐起,他醒了,立时搂住她,去亲她的脸颊:“丹娘。” 程丹若登时清醒:“松开!”她还没洗脸呢。 他茫然地睁眼,眼睫微微颤动,根根分明。 “起床了。”她掰开他的手,飞快下床。 绕到床边,墙上一扇挂屏,她推了推,果不其然,里面也是一间厕所,但比书房的小一些,用的也是普通恭桶,应该只是用以夜间方便。 上完厕所出来,他已经穿好了贴身的衣物,丫鬟们也进来了。 喜鹊捧来今日要穿的衣裳,销金袍,红绣鞋,反正依旧是一身红。但今天不需要戴翟冠了,只用一金冠即可。 把头发盘起,戴上冠,插上金制的首饰。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程丹若抓紧时间,在换衣服的间隙,把昨夜剩下的糕点和茶吃了。 换好衣服的谢玄英转头,正好看见她在吃,惊道:“冷茶冷点心,你疯了?” 程丹若瞧瞧他,一口把剩下的点心吞了。 馄饨鸡早就在半夜消化掉,她已经有低血糖的晕眩感,可今天有盥馈礼,不知道几点才吃早饭,现在不垫一垫,怎么吃得消? 谢玄英不好再当着丫鬟的面说她,改训丫头:“都机灵点。” 几个丫鬟们面色煞白,却不敢争辩。 程丹若说:“我饿了,吃两口又不会死人。” “饿了就叫人。”谢玄英看她的表情,好像她在服毒,“哪里就需要你将就吃冷的?” 程丹若:“下次一定。” “亏你是大夫,吃生冷……”他还要再说,程丹若已经不想再争执,反问他:“你是不是想吵架?” 他顿住,闭嘴了。 梅蕊已经端着热茶,急冲冲进来,笑道:“茶来了。” 丫鬟们暗松口气。喜鹊夺走她手里的茶杯,换上热茶,梅韵问:“奴婢去小厨房问问,夫人想吃什么?” 程丹若道:“吃过了,下次吧。” 她坐到梳妆台前,用粉扑滚一圈脂粉,三下扑完全脸。 旋开螺子黛的盒子,细毫蘸取,稳稳地拉出眉峰和眉尾,胭脂揉在掌心,拍过双颊,点染嘴唇。 “好了。”她合上镜匣,“大宗伯应该已经到了。” 刚喝了一口茶的谢玄英:“你好了?” 她:“不然呢?” 他打开怀表,上妆一刻钟。 程丹若瞄一眼他的怀表,银制的鸢尾花图纹,看着像是西洋传过来的原作。如今怀表出现才没多少年,还是稀罕物。 谢玄英合上盖子,塞入她的衣襟:“给你了。” 她拒绝:“君子不夺人所好。” “我还有一个。”他说。 程丹若:“……”那就借用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老在借用他的东西。 谢玄英察言观色,见她好像已经忘记了方才的不快,微微松口气。 -- 洞房次日,是婚礼的后半程:庙见,拜舅姑,盥馈。 首先是庙见,主婚人王尚书还有戏份,要主持新妇拜见祖宗。 这个流程十分简单,无非是拜,再拜,四拜。全程都有司赞引导站位、进退,只要当木偶即可。 拜完祖宗后才是重头戏,见舅姑,即见公婆。 地点是在靖海侯府的正房,五间阔的大屋子,明间大而深,堂前的牌匾写着“明德堂”三个字,还有一方印。 程丹若多看了两眼。 “眼熟?”他问。 她点头。 他道:“太-祖皇帝的私印,原来国公府的东西。” 程丹若“哦”了声,没有多在意。 两人步入正厅,正对着的是一面精工细作的太师壁,两侧挂着书画,下面是一张紫檀条案,案上置有铜鼎和宝剑。 往前些,是一张大八仙桌,靖海侯与柳氏分坐于东西的官帽椅上,含笑注视着走进来的新人。 程丹若快速而隐蔽地扫过他们。 靖海侯是典型的武人模样,身材高大,国字脸,鬓边微白,长得颇为英武,极有大家长的威严。 柳氏比他年轻许多,鹅蛋脸孔,容颜秀丽,既有主母的端庄,又不失丽色,朝她看来的目光温柔和善。 两人的下首,则是按照序齿,排坐着谢玄英的兄弟姐妹。 老大谢维莫,生得和靖海侯很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国字脸。莫大奶奶则是圆脸,看起来和善可亲,极有亲切感。 老二谢承荣,生得和父亲不像,更斯文俊秀,也是一表人才。荣二奶奶也是一个美人胚子,织金大袄,湖绿色马面裙,满头珠翠,不止打扮得光彩照人,气度也稳稳压人一头。 再往下,就是还未成亲的谢其蔚,他和谢玄英有些像,却不似他美,眉间是懒洋洋的闲散,好奇地打量着她。 另一边,坐着谢家还未出嫁的两个女儿,谢淑芷和谢淑芸。 两个女孩都是典型的侯府千金,姿容秀美,仪态万方,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不会出错。 程丹若观察完,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其他人却不在乎暴露视线,依旧挑剔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柳氏先暗叹了一声,难免有些遗憾,哪怕早就知道她的样貌不够出挑,亲眼看见两人并肩而行,依旧要失望。 无论是谁,都很难说“一对璧人”。 但她提醒自己,换做许意娘,恐怕也只是略好一些,二儿媳待字闺中时,也是出名的美人,放在儿子身边,照样黯然失色。 她定定神,忽略儿子的存在,又觉安慰不少。 程氏身量中等,略有些瘦,皮肤白皙,样貌秀丽,行动间虽不见娴雅温婉,却别有一股气势。到底是宫里的女官,落落大方,看人的神态恭敬而不畏怯。 柳氏松了一口气。 她最怕儿媳因为出身低,嫁到侯府来觉得低人一头,事事小心。女子谦卑固然是好,可豪门大户的媳妇,太卑弱如何能行? “新妇拜。”司赞今日也要上班。 程丹若四拜。 侍女端给她一碟枣栗,枣子与栗子个个饱满,绝无虫蛀,且被牢牢黏成宝塔,好看又结实。 她将这盘具有象征意义的枣栗置在案前,退后,再四拜。 这就拜见过公婆了。 紧接着,侍女又递过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碟菜品,一双筷子。 程丹若接过,奉给靖海侯,靖海侯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对柳氏亦是如此,程丹若端菜给她,她尝一口。 这就是盥馈礼,她奉膳食给公婆,一般都是猪做的菜,但好不好吃就不一定了。 看起来好像都冷了呢。 程丹若侍奉婆母吃完,后退,四拜。 “赐酒。”靖海侯说。 程丹若道:“多谢父亲、母亲。” 公婆醴妇,意味着接受她成为自家人,真正接纳了她这个儿媳。 侍女端来一杯酒,她徐徐喝尽。 礼成。 今后,程丹若就是谢家的人了。 靖海侯道:“都认认人吧。” 于是,荣二奶奶起身,笑盈盈道:“弟妹,我是你二嫂,这是你大嫂。” 莫大奶奶眸光一闪,微微笑:“今后就是一家人了,我来得早,痴长你几岁,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闷了乏了,咱们说说笑笑,也能应付一二。” 程丹若点点头:“大嫂好,二嫂好。” 荣二奶奶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介绍:“这是四弟,二妹,三妹。” 比她小的人,当然要起身和她问好:“三嫂好。” 程丹若客气道:“你们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谢芸娘是柳氏所出,更给面子:“我盼了许久,终于有新嫂嫂了。” “我也盼着见妹妹们呢。”程丹若道,“离宫的时候,带了几样宫花,只是过了时节,两位妹妹若不嫌弃,一会儿让人送过去。” “那我就偏了嫂嫂的东西了。”谢芸娘清脆地笑了一声,十分做脸。 谢芷娘是庶出,略微拘束些,无功无过地道谢:“多谢三嫂。” 靖海侯道:“时候不早,散了吧。” 大家长发话,众人自然纷纷起身告退。 柳氏招手,让程丹若扶着她的手,预备往往后院去。 谢玄英隐蔽地瞥了一眼程丹若,微露忧色,但她恍然无觉,看都没看她,径直跟到后头去了。 他只好假装不关心,平静地离开。 穿过后门,就是正院的后院。 丫鬟们开始摆膳。 谢家的早膳十分丰盛:白粥、八宝粥、黑米粥,竹节馒头、红枣糕、小米糕,三鲜包子、糖包子、猪肉包子,野鸡酱、鱼酱、鹿尾酱,清蒸鸡丝、金华火腿、酱肉片、肉丸子,一个咸鸭蛋、皮蛋、腌咸菜的攒盒,热牛乳、热羊乳、热豆浆若干。 总结:主食南北皆有,佐餐的肉菜也不少,还有各中酱以及奶品。 要说珍贵,倒是不至于,但丰盛得很。 而吃饭的人有:柳氏、谢芷娘、谢芸娘。 三个儿媳负责布菜,没得吃。 假使程丹若才穿过来,又或是一直在家当小姐,心里指不定骂骂咧咧,但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习惯了。 服侍柳氏吃饭,她不会吃到一半吐出来,或是卡住咳嗽。服侍小姑子吃饭,她们再皱眉噘嘴,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揣摩,生怕被牵连。 程丹若当自己是餐馆的服务员,帮忙下料烤肉,心平气和。 “母亲请用膳。”她盥手,递上筷子。 新妇第一天,必定要立规矩,柳氏不曾拒绝,只笑道:“你们坐下吃吧。”这话是对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说的。 两个媳妇谢过,坐下用饭。 程丹若拿起公筷,给柳氏布菜。 她当然不知道柳氏爱吃什么,但没关系,丫鬟会悄悄比划,还会将合适的菜品放到柳氏面前。 程丹若按照提示,默不作声地布菜,一声不吭。 柳氏时不时朝她点点头,和善地笑笑,心里却无奈,既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也不是个机灵巧慧的。 好歹随便奉承两句啊,问她用得好不好啊。 又睃一眼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 她们的唇边,蕴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仿佛在说:名满京城的谢三郎,到头来娶了这么一个平庸的女人。 真讽刺啊。 作者有话要说:开车兜风很舒服,但考驾照的时候,肯定是比较紧张的 洞房是婚礼的一个仪式,而不是婚后的相处,没有失败我已经开挂了! - 觉得丹娘比之前往回缩的读者,首先要夸夸你们,感觉很准,但请不要忘记,婚姻改变了他们的位置 流浪猫在路边和你贴贴,和你把她带回家养,肯定是不一样的 - 最后,昨天我就应该说的,但满脑子废料,忘了qvq 前半场婚礼,丹娘一共试探了三次:吃胡椒一次,小谢换衣服一次,内衣一次(猫猫伸爪jpg) 昨天大家都很棒棒,今晚加更 希望在我加更前也不会看到吵架,不然以后就不和你们分享我的小画册了(oxo) ps:因为此时已经有怀表了,也为方便大家阅读,我会采用数字计时,省得你们还要查时辰:,, 160 理事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饭桌上的暗流汹涌,程丹若亦有所觉,但没吭声。 她对谢家的情况,定下了行动方针:大节无亏,小事放飞。 说人话:最开始的分不要太高,及格就行了。 谢家副本较皇宫安全得多,事事周到,容易累死不说,后面涨分也难。相反,六十分到九十分,进步空间大,操作余地多,划算。 早饭在微妙的气氛中,飞快过去了。 柳氏漱完口,示意她们可以离开,谢芷娘和谢芸娘也识趣,吃完就说去上学。 程丹若被留下来,和婆婆第一次面对面谈话。 柳氏端起茶盏,先提醒自己,不要中了两个继子媳妇的挑拨之计,这才平复下心绪,安抚新媳妇:“子真先生待三郎如亲子,以后你就当自己家一样。” 程丹若:“是,多谢母亲。” 柳氏又道:“初来乍到,总有些不合习惯的事,若有难处,不要自己扛着,同我说就是,不必外道。” 程丹若依旧点头:“多谢母亲关爱。” 柳氏喝口茶,拍拍她的手,对丫鬟道:“把我的妆匣取来。” 丫鬟便捧来一个三层高的妆奁,大大小小的抽屉十来个。柳氏拉开抽屉,一件件在她身上比划。 程丹若一动不动,当模特给柳氏相看。 柳氏道:“你倒是适合金的翠的,玉的倒不衬气色。” 于是,给她一支金观音珠凤的顶簪,一对金飞鱼点翠嵌珍宝的掩鬓,一只金孔雀点翠的挑心,以及一对祖母绿耳坠。 “母亲恩赏,原不该辞。”程丹若委婉道,“只是儿媳初到,无功家室,当不得如此厚赏。” 柳氏笑道:“这算什么,不过几件首饰,难道我还给不起了?” 程丹若依旧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态度坚决,柳氏也不好勉强,将最小的一对掩鬓递给她:“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儿媳愧受了。”程丹若摘下了镂刻双凤穿花的金掩鬓,换上更华丽的点翠嵌宝石的,阳光一照,流光溢彩。 “这才对。”柳氏很满意她的态度,又叫人端上茶点,待她吃一口,方问,“听说,你这回带来的人不多?” 程丹若:“是。” 陪嫁丫头一向是小姐们最重要的帮手,多是自小服侍,情分深厚,知根知底,但她半路插进来,哪有什么心腹。 洪夫人原想给她配足人手,可一来,好丫头都是要□□好些年,仓促之下买人都来不及,又怕她掸压不住家生子,干脆宁缺毋滥,只给了四个丫头。 这可愁怀了柳氏。 未出阁的姑娘,四个丫头勉强够了,做人媳妇才四个,怎么够用?而且,连个老持稳重的妈妈都没有。 再想到方才,两个儿媳不约而同的眼药,以及荣二奶奶今日的出头…… “三郎院里的梅韵梅蕊,年岁也不小了。”柳氏斟字酌句,“明年也该放出去,你们院里的人就少了一些。” 程丹若抬眼,贴心道:“是,若母亲能帮衬一二,儿媳感激不尽。” 柳氏立时松口气。往儿媳身边塞人手,是做主母的大忌,换做别人家,她绝不会开这口,平白生出龃龉。 现在程氏主动要求,并不忌讳什么,果如三郎所言,是个不爱计较的性子。 “咱们家人多,事情也多。”柳氏诚恳道,“你身边少了人,办事都不方便。” “儿媳明白。”程丹若真心无所谓,想放人就让她放,都一样。 “好孩子。”柳氏终于发现了一个儿媳妇的大优点。 深明大义。 她沉吟片时,道:“叫玛瑙和林妈妈来。” 玛瑙是个十六岁的姑娘,梳着油亮的长辫子,面孔秀丽,眉毛细长,林妈妈则有些年纪,略有些胖,面相看着很和气。 “林妈妈原是三郎的奶娘,只是他进宫早,不大回来,便不在身边伺候。”柳氏仔细介绍,“如今他成了家,你们院里还少一个老持稳重的人,我想,谁都没有林妈妈合适了。” 程丹若:“您说的是。” 柳氏又说:“玛瑙是我院里的人,有什么事只管使唤她,若是使着不得力,尽管同我说。” 瞥一眼跪着的丫头,敲打道:“你们好生伺候三奶奶,要是仗着自我屋里出去便轻狂了,饶不了你们。” 玛瑙和林妈妈都发誓,一定尽心尽力,绝不懈怠。 程丹若等柳氏说完,才道:“儿媳惭愧,让母亲费心了。” 如此顺利,柳氏心里反而有些微妙。她方才还想,玛瑙生得不差,虽然没有别的意思,也总有一两分担忧,生怕媳妇不肯要好样貌的丫头。 倒是小人之心了。 柳氏暗叹口气,心想自己终归还是在意了。然而,木已成舟,再拿她和许氏比,没什么意思。 “时候不早,我也不留你,回去吧。”她释放善意,“我这里规矩松,平日你大嫂二嫂,也就晨昏定省走一趟,你也晚上来就是。” 又关照道,“三郎从小就主意大,脾气直,要是给你委屈受,你同我说。夫妻之间还是和睦为贵。” 程丹若:“是。” 柳氏终于放人。 她身边的大丫鬟珍珠送程丹若到门口,道:“待玛瑙和林妈妈收拾好,就去霜露院给您磕头。” 候在外间的梅蕊听见,微微吃了惊,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说:“不着急,慢慢来。” 珍珠含笑应了。 霜露院在靖海侯府的西面,出了正院,绕过一处小花园就到。 “夫人回来了。”喜鹊瞧见她,立刻上前来扶,口中道,“早膳都备好了,可是现在就用?” 程丹若点头,并道:“记得把宫花匣子找出来,送到两位妹妹那边去。” 喜鹊牢牢记下。 进屋,饭摆在东次间,谢玄英正等着她,见着人回来,上下打量一遍才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和母亲说了会儿话。”程丹若坐到炕桌的彼端,拿起筷子,“吃完再说。” 谢玄英还没应,她就先吃了。 霜露院的早饭和正院差不多,但东西要少一些,却也有肉有蛋白质有碳水。 她先喝了半碗白粥,再吃竹节馒头夹火腿、脆萝卜。 火腿很鲜,腌好的萝卜脆脆的,很入味。 胃口渐渐开了,又剥了一个鸡蛋。 对面的谢玄英伸出手,捏捏她的手腕。 程丹若:“?”吃太多了? “多吃点。”他说,“你太瘦了。” 她说:“我已经尽力了。” 同样的十八岁,现代的她九十多斤,父母总说她“太辛苦了”,怕她为高考熬坏身体,买了一堆营养品。可现在才八十多斤,不管怎么吃,就是不长肉。 思来想去,又拿了个白煮蛋,拍碎剥壳。 谢玄英看她皱眉吞咽:“不爱吃?” 她点头,解释说:“对身体好。” 在陈家没有牛乳喝,要保证蛋白质的摄入,吃鸡蛋最方便。没有厨房,只有茶炉子,白煮蛋做起来最省事。 她在发育期,就是逼自己隔三差五吃一个,保证基础营养。 谢玄英拧起眉,却不好干涉,只是看牛乳已温凉,和梅韵说:“拿去热热。” 梅韵应了声,端走牛乳,放到专门热酒煮茶的炉子上,隔水加热。 程丹若道:“热到边缘有小泡沫就好。” 梅韵立刻应下,专心守着,等到碗沿泛起细沫,就那布垫着,端来给她。 程丹若闻闻,并无多少膻气,这才慢慢喝了。 谢玄英支头瞧着她。 以前,他也没少在这间屋子里用饭,可每次都是匆匆吃两口,从未觉得用饭也是一件温情脉脉的事情。 可此时此刻,她就坐在他对面,捧着瓷碗喝牛乳,苍白的面颊上多了血色,让他心里也暖和起来。 来日方长。 他对自己说,你要好好照顾她,明年的这时候,要让她抱起来不是一把骨头,要像……咳! 谢玄英及时止住遐思,仓促地找话题:“怎么头上换了首饰?母亲给的?” 吃饱喝足,血糖回升到安全范围,程丹若松弛下来,点点头,换了个姿势,重量压到引枕上,压出深深的凹陷。 过会儿,又自己摘起了钗环,惊得喜鹊放下差事,连忙接手:“我来。” 程丹若倒是没有坚持。 谢玄英问她:“母亲还说了什么?” “送了两个人来。”她答完,方才记起来,“她们住哪儿?” 他皱眉,瞥着她的脸色:“你不介意?” 程丹若道:“又不要我发工钱,介意什么?” 谢玄英想了想,她身边的人委实是少,多个熟知府里事情的也好:“既如此,你也认认人。” 他说:“把人叫进来。” 程丹若打起精神,攘外必先安内,两家公司合并,总得先处理人事问题。 “行。” 她喝口热茶,准备记人脸。 丫鬟们齐齐进来,井然有序地跪下了。 梅韵跪最前面,恭顺道:“奴婢梅韵,是院子里总领杂事的。” 她点头,小组长。 梅蕊跪第二个,道:“奴婢梅蕊,平日在屋里听吩咐。” “奴婢竹枝,是管衣裳的。”竹枝眼观鼻,鼻观心,温顺老实。 “奴婢竹香,是伺候茶水的。”竹香胆子大些,偷偷觑她的脸色。 最后一个是竹篱,她跪在门口,脸色发白:“奴婢竹篱,是做、做针线的。” 谢玄英拧眉。 程丹若却无所觉,姑且记住她们的脸:“好,喜鹊,给她们赏钱。”勉为其难地鼓励两句,“以后好好办事,努力当差。” 喜鹊给她们一人发了个百钱的红包。 投桃报李,她让喜鹊她们也来拜见男主人。 “喜鹊,黄莺,锦儿,霞儿。”她说,“都是义母给的。” 谢玄英却很上心,扫过她们的脸,问道:“以前的丫鬟怎么不带来?” “一个我放籍了,留在松江府,多半已结婚生子。他们家待我有恩,我实在不忍心再叫他们为奴为婢。”程丹若解释,“陪我上京的,我进宫后回了陈家,也配人了。” 她口气平淡,谢玄英却不是滋味。 立即对丫鬟们道:“夫人既然进门,以后你们就听她的话,有什么事,都不必来问我。” 而后,看向程丹若,示意她随便调配。 程丹若不想在这事上费太多力气,略略一想,道:“既然母亲送了人来,让她统管就是。” 丫鬟们面面相觑。 喜鹊等人尚可,心里虽失望,却也不奇怪,新妇初来乍到,她们这些丫头也是两眼一抹黑,用府里的人也是应有之义。 而梅韵等人却看向谢玄英,看他表不表态。 谢玄英亦是意外,却毫不犹豫道:“说了依你。” 程丹若愉快了一些:“我去换个衣服。” 她走到西次间,由丫鬟服侍着卸掉金冠头面,只用一支银簪盘髻,再脱掉厚重的外袍,改成轻便些的夹袄。 妆容也全部洗掉,涂一层面脂。 出去,发现谢玄英还在。 她意外:“你没别的事了?” 谢玄英气不打一处来,还有往外赶丈夫的? “碍着你了?”他白她。 程丹若:“没有,你家,你自便。” 她在西次间的炕床上坐了,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婚礼的流程终于走完,接下来就是三日回门,可以暂时松口气了。 那,收拾一下东西?看看书?练会儿字? 她想了会儿,决定先收拾箱笼,把常用的东西拿出来。 然而,刚起身,谢玄英就过来把她摁回去,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歇歇吧。你不累?” 程丹若道:“累,可事情也要做啊。” “急什么,歇会儿。”他揽住她的腰,犹豫了下,凑近问,“有没有……不舒服的?” 程丹若看看腰上的手,五指修长,青色的血管像流淌的溪流,有一种清隽的性感。 她瞟了两眼:“还好,没事。” 谢玄英似有所觉,扣住她的五指。 程丹若挣了下,他松开了。 她别过头,他又握住。 金色的桂花落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体谅,加更来啦 呃,这章应该写明白了?两嫂子认人时斗了回,吃饭又联手挖了坑 不是真的看不起og,下次我一定注意断章== 希望接下来也不要吵架_(:3」∠)_ 作者水平有限,这也只是一篇普通的网络,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好的,也很正常 读者们愿意继续捧场,我很感激,一定好好努力,假使觉得不如您意,也真的很遗憾,请让我感谢你们这一百多章来的支持和陪伴 再次感谢所有读者,么么哒:,, 161 新夫妻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玛瑙和林妈妈早得了柳氏的话,今日调岗也不慌,赶在午饭前到了霜露院。 梅韵见人来,连忙亲自去迎:“屋子收拾好了。”她挑起帘子,带她们走进西厢的一间屋,说道,“咱们这儿,东厢是库房,西厢这边儿,都是两人一个屋。” 四合院的格局都差不离,东西厢房各三间。东厢房是库房,丫鬟们都住在西厢的三间屋里。 梅韵和梅蕊住一间,竹枝和竹香住一间,竹篱原是备的通房,自己住一间。 但原先这么着还成,女主人一来,虽说才四个陪嫁,也不大够住了。竹篱就和竹香、竹枝挤一间,多出来的一间给了喜鹊和黄莺,剩下的锦儿和霞儿,姑且只能住倒座房,隔壁就是茶炉房。 林妈妈是妇人,不住院子里头,只消给玛瑙寻个地方住。 梅韵拉着玛瑙的手,道:“委屈你和我住一间,夫人带来的喜鹊和黄莺一间,梅蕊和竹篱一间,竹香和竹枝,也挪到倒座房里去了,同锦儿、霞儿住。” 玛瑙道:“这怎么好,倒是叫你们腾了屋子。” “快别这么说,夫人发话了,你是太太派来的人,今后院子都归你管。”梅韵笑笑,又对林妈妈说,“您老能来坐镇,我心里可踏实不少。” 林妈妈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问:“怎么?” 她努努嘴,指向正院,眼中满是警惕。 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原听说三奶奶是个好的,可丫鬟们头一天就叫苦,必有难处。 梅韵忙道:“夫人和气得很,是我们笨手笨脚的,不知道怎么伺候。” 林妈妈口中应道:“才头一天呢,没什么。”心里却记着了,试探地问,“不知道夫人忙什么,我和玛瑙该去磕个头。” 梅韵道:“在屋里和爷说话呢。” 林妈妈和玛瑙对视一眼,两人出了屋子,同守在门口的梅蕊道:“来给夫人磕头了。” 梅蕊进去通禀,很快出来,让她们进去。 林妈妈眼尖,一下便看到谢玄英握着她的手。虽然她们一进去,就收了回去,可今天哪儿都不去,在屋里和人说话,本身就是一中撑腰。 “老奴/奴婢给夫人磕头了。” 程丹若撑住头,按住抽动的眼皮,尽量平静:“起来吧。” 底下的人拜见女主人,就好像她早上拜见公婆,都是拜山头,走过流程才能算是自己人。 她加快流程:“以后屋里大大小小的事,还要你们多费心。” 玛瑙垂首:“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林妈妈却扫了她眼,才道:“老奴省的,夫人放心。” “玛瑙留一下,林妈妈下去喝茶吧。”程丹若揉揉额角,决定在午饭前,解决掉人事关系。 林妈妈没说什么,看谢玄英没留,也就下去了。 玛瑙立在原地,微微紧张。 程丹若道:“我初来乍到,院子里人手又多,事情也杂,你既然是母亲派过来的,肯定有些本事,就交给你调派。” 玛瑙道:“奴婢不敢当夫人夸赞。” “没关系,你先做着,做不好再说。”程丹若道,“给你一天的时间,问问大家的想法,把人和事安排妥了。” 话说到这份上,玛瑙自然不好再拒绝,慎重应下:“奴婢明白。” 程丹若:“好,下去吧。” 玛瑙告退,前后不到五分钟。 谢玄英等她走了以后,才说:“这样倒是好,她一来就得你重用,必是要尽心竭力的,母亲那边也高兴。” 又中肯地建议,“你该给她改个名的。” 程丹若纳闷:“无缘无故,干什么改人家的名儿?” “改个咱们院里的,才是自己人。”他瞧瞧她的脸色,解释道,“放心,那丫头高兴还来不及呢。” 程丹若说:“要改你改,我不爱改人家的名。” “那便罢了。”谢玄英也不勉强,“都是小事。” 程丹若见他仍旧没有走的意思,便问:“你有几日假?” “还剩五日。” “不忙吗?”她问,“平时都做些什么?” 谢玄英:“你就想问这个吧。” 程丹若察言观色:“我就随便问问。” “晚上说。”他道,“白天丫头来来去去的,不方便。” 她同意了。 谢玄英:“找点事做?” “什么事?” 他努努嘴:“书房布置一下,我们一人一半。” 程丹若来了兴致:“真的?” “以后这是你的家。”他已经放弃和她说理,直接用行动表态,“我当然要让你有地方读书写字,做活解闷。” 她对前半句保持怀疑,对后半句深信不疑。 “什么时候?” “吃过饭。” 冬天11点吃午饭,靖海侯府也没打算怠慢新妇,10点多,竹香和竹枝就提了午膳回来。 伙食十分得好。 主菜系列是:野鸭子热锅,黄芽菜炒鸡肉,虾油豆腐,冬笋咸肉菠菜汤,攒丝鸽子蛋,清炒芹菜。 其余还有点心、配菜、粥汤若干。 程丹若的筷子在芹菜上方犹豫半天,最终没能鼓起勇气吃。 谢玄英就把冬笋和黄芽菜夹到了她碗里,自己皱眉吃了一口芹菜,然后就不再动了。 程丹若也没什么负担,富贵人家的剩菜,也是可以给下人吃的,不浪费。 芹菜营养丰富,就留给丫鬟们补充膳食纤维吧。 饭毕,漱口喝茶。 谢玄英说:“今天起得早,你歇会儿,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她好奇:“你去哪儿?” “不能一天都待在后院,去外书房待会儿。”他交代行踪。 程丹若:外书房? “再过些日子。”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今天都盯着你呢。” 她点点头,说场面话:“我也没想(现在)去。” 谢玄英想想:“带以前的邸报给你瞧瞧?” 程丹若立时坐直了,却十分客气地问:“可以吗?” 他轻轻白她一眼,没回答,自顾自走了。 室内重归寂静。 程丹若在室内转了两圈,叫来喜鹊,让她下午将自己常用的东西收拾出来,自己则打算小睡一觉。 然而,新到一处地方,哪里就能安心好睡,就和在火车上似的,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罢了。 再醒来,瞧瞧怀表,才1点多,却是已经不困了,干脆起来。 踱步到东梢间,喜鹊已经将她常用之物摆好,她便细细打量起了这个书房。 一般来说,东西梢间作为最靠边的两间,通常是不开窗的,尤其是充作卧室的西梢间——古人认为,卧室不能太大,否则不易聚集阳气,于身体无益,也有更为实际的保暖问题。 因此,西梢间是暗间,没有采光。可东梢间的南北两面没有开窗,却在正东的位置开了一扇月洞窗,窗外借了小花园的景,视野较为开阔,采光也好。 反正谢玄英也没那么快回来,她闲着无聊,干脆借了他的书案,将笔墨纸砚摆放出来,磨墨练字。 她的楷书已经写得很端正了,横平竖直,若是在高考的时候,冲着这么端正的字也要多给点分。 可惜……可惜,她人生中唯一一次考试,早就结束了。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你还有机会,你结这个婚,就是为了多一个机会。 但机会在哪儿,得来又要做什么,她还没有明确的想法。 好在不着急。 她在陈家五年,才等到后来的机遇,在山寨里吃了半个月的苦,才有后来的一击毙命。靖海侯府是一个新的平台,以后要怎么做,做什么,她需要时间观察和思考。 她一遍又一遍练着字,却不是什么“忍”“静”,而是“忠贞孝顺”四个字。 我会忠诚,忠诚于我的理想。 我会坚贞,免于己身的堕落。 我会仁孝,报答爱护我的人。 我会顺势,不违背现实规律。 她努力去写每一个字,把自己的决心写进去。 太过入神,没瞧见谢玄英已经回来了。他也不吭声,倚在落地罩的雕花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练过两年后,她的楷书已经像模像样了,下笔成竹在胸,连刻意收敛的笔锋,也几乎看不出来。 但也只是几乎。 谢玄英看过她的算稿,字且不论,身毒数字却写得极其奔放。他后来翻过一些宋代的算学书,有人提到过身毒的数字,一道提及的还有苏州码子。 但比起官方的算筹,民间的草码,身毒字更罕见,几乎无人使用。她写得那么熟悉,必然是从小学的,透出来的随意与端正的楷书一比,心境一目了然。 谢玄英决定不告诉她这一点。 他喜欢独享她的秘密。 眼见她快写完了,他清清嗓子:“写什么呢?” 程丹若吓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他将手里的食盒放下,“过来吃点东西。” 程丹若手上沾着墨,当然要先洗手。晏鸿之的规矩,写字都不许人伺候,丫头们早就知道,只用棉套捂着铜壶,方便她拿取。 “什么东西?”她好奇,“你们下午还有一顿点心吃?” “街上买的。” 谢玄英去外书房,除了干正事,就是吩咐柏木上街一趟,买些点心回来。他打开食盒,取出一枚黄澄澄的糖霜柿饼:“张嘴。” 程丹若正在洗手,被他喂到嘴边,一时愣住。 “看什么,又没毒。”他说,“尝尝。” 好吧,情侣早晚会走到互相投喂这一步。 程丹若做完心理建设,小小咬了一口,甘甜如蜜。 再抬首,他正低头朝她看,眼似寒星,唇色浅红,完美无瑕的一张面孔。 她飞快挪开了目光,又咬了口,假装认真品尝。 温柔乡里志气消。 男人今天对你好,明天对你好,难保一生一世都能对你好。万一消磨志气,甘心就做一个被宠爱的女人,她就完了。 程丹若这辈子,犯不起错。 “挺好的,挺甜的。”她若无其事地说,“不是说布置书房吗?什么时候做?” “现在,弄好了,你明日好读书。”谢玄英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异常,瞟两眼她唇角的糖霜,“我给你寻了张,不知你中不中意。” 程丹若怔了怔:“专程给我的?”早晨已经“借”了怀表,这会又是书案,难免觉得恩重,推辞道,“借我一张旧的就好。” 谢玄英道:“又不要你出钱。” 程丹若看向原来的书案:“其实这个还很新,不如……” 他道:“再推辞,你就是想吵架。” 她:“?” “吃你的柿饼。”他把剩下的柿饼塞她嘴里,出去叫人,“梅韵,库房钥匙拿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看来,结婚不是“啪叽”一下,马上就能找到正确的位置,合适的相处 我预计的新婚适应期是三天,所以时间短,篇幅长,不是水(卑微jpg):,, 162 小进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布置书房颇费了些力气。 书桌讲究阔大,四周镶半寸的边,桌腿一般矮而细,且不能太多装饰,取古朴为上。 谢玄英替她找的桌子是黄花梨,没什么装饰,大方自然,就是和摆在书房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程丹若脸盲,以为古代书桌都差不多,什么都没问,只思考怎么摆。 地方不大,像一般书房居中摆,肯定没有这么阔,最后决定两张桌子并一起,靠在东面的窗下,各在南北面摆一张椅子。 这有点像办公室,莫名得了她的喜欢。投桃报李,她相让:“你喜欢哪边?你先挑。” 谢玄英道:“我晚上才回来,你挑吧。” 采光当然是朝南的最好,她犹豫一下,转到北面:“那我坐这儿了?” 谢玄英勾勾嘴角:“嗯。” 她笑了一笑,捧过自己的笔墨纸砚,琢磨怎么摆合适。 挪来挪去,时间倏地过去,玛瑙进来了:“夫人,到给太太请安的时候了。” 程丹若如梦初醒,一看怀表,居然快4点了。 “马上。”她放下手头的东西,立刻到西次间梳头换衣服。 晚间请安不似早晨拜见,并不需要穿太慎重,只换了一身胭脂红长袄,戴上柳氏早间送的掩鬓。 晨昏定省,黄昏的请安与早晨仿佛。 柳氏问她今日做了什么,她说在布置屋子。 这原也正常,荣二奶奶却笑着搭了句腔,笑盈盈道:“今儿下午,二爷想叫三弟一道见客,谁知一问,人在后头呢。” 莫大奶奶也凑趣:“新婚夫妻,总是恩爱,三弟过去对谁都不假辞色,现在成了亲,却是知道疼媳妇了。” 程丹若瞧向两个妯娌。 早上,她初次领教了谢家的婆媳争斗,很文明,可总结为“杀人诛心”。 再瞅一眼柳氏,她眉梢微蹙,却没有马上接话,显然是想看看她的应对。 程丹若思考了一下,问:“是吗?” “弟妹这话问得有趣,三弟下午在哪儿,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荣二奶奶打趣。 程丹若平静地问:“别人怎么不清楚呢,大嫂二嫂不都挺清楚的?” 空气一静。 荣二奶奶目光微沉,想起昨夜和丈夫的对话。 “试试她的性子。”谢承荣自小被抱在老太太屋里。养娘也好,老太太也罢,以为他不懂,早些年很是说了些后宅之事,谁知他早慧,全都记下了,因而并不小觑后宅妇人。 要知道,内帏不修,子孙不孝,再厉害的人也给拖垮了。程氏是陛下跟前伺候的人,说她心里没点计较,谁能信?总要试上几回,摸清她的能耐,才好打算。 荣二奶奶同意了:“也好,瞧瞧她是不是个好性的,若是深明大义的,倒不怕她撺掇了三弟。” 夫妻俩商议定,这才开口试探。 果不其然,早间的安分都是假的,这会儿一激,便露了真性。 荣二奶奶不动声色,笑道:“不过闲说两句,弟妹怎的当真了?” 程丹若沉吟。 荣二奶奶的话很日常,时常能在各种场合听见,但如果认为她们都是妇人口舌之争,未免小觑了人。 谢家不穿吃穿,荣二奶奶是寿郡王的外孙女,上万两的嫁妆,搁现代就是资产千万的富婆,没有道理和她这个人过不去。 谢家的主要矛盾,是几房之间对继承人的竞争,婆媳矛盾只是表面。 侯爵只有隐形继承人,不像王爵立世子,名分能够定下,在靖海侯死前,谁也不知道最后鹿死谁手。 要确保万无一失,就不能给敌人翻身的机会。 程丹若捋了捋逻辑。 谢二想让谢玄英一辈子做富贵闲人。 富贵闲人无权无势,看人眼色,办不了事。 这不符合她和谢玄英的利益。 但如果不够兄友弟恭,会惹来靖海侯的不满。大家长的态度,决定了家族资源的倾斜方向。 所以…… “我能不能当真,原来要听二嫂的。”程丹若道,“受教了。那请问二嫂,我一会儿出门,是该先迈左脚,还是迈右脚呢?” 柳氏略显惊讶地看向她。 早间谈话,这个儿媳闷声不响的,还以为是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没想到,现在呛人还真有一手。 荣二奶奶却只顿了顿,旋即笑道:“瞧弟妹说的,是我不好,拿你取笑了,难怪你恼。” “嫂嫂说我恼,我就恼了吧。”程丹若客气地说完,不再搭腔。 柳氏的唇边绽出微微的笑意。她放下茶盏,说:“用膳吧。” 菜上来,谢家两个姑娘携手入座。 三个儿媳伺候。 程丹若观察着两个妯娌,莫大奶奶看着和荣二奶奶一条战线,可伺候柳氏颇为用心,转夹她爱吃的,口中说着一二笑话,夸赞两个女孩女红好。 谢芷娘和谢芸娘对这个大嫂也颇亲近,眉眼带笑,可见关系不错。 荣二奶奶则毕恭毕敬,表面挑不出错,可不用心,专捡柳氏不爱吃的,还要说对身子好。 再看周围,冬日天暗得早,丫鬟们已经开始点灯。 头顶的正中心,垂下两盏八角料丝灯,和现代的水晶灯比,虽不够亮,可每一面都画着不同的图案,蝙蝠、葫芦、松柏、仙鹤,美得令人惊诧。 墙角则是落地灯,莲花样式的灯挡,火苗一照,好像花蕊随风而动。门檐下挂着两盏明瓦灯,四方平角,都是菊花的图案。 丫鬟们捧着铜盆、手巾侍立,窗边的案几上,一个腰肢纤细的丫头在泡茶。立在后侧的丫鬟,小心将菜品摆到柳氏面前,虾须镯勒出纤细的手腕。 比起白天的富丽堂皇,夜晚无疑更具温情的气息。 但程丹若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人情味”。 这哪里是家里吃饭,是会所应酬啊。 她在心底摇头,手上却稳稳地夹了一块茄子给柳氏。 晚饭各怀心思的气氛中,完美结束。 程丹若拧干帕子,递给柳氏擦手。她一面净手,一面道:“今儿有人送来一筐玛瑙葡萄,你拿些去尝尝,吃着好就同我说,莫要客气。” 玛瑙葡萄?看来,婆婆对她用人的举措十分满意。 程丹若:“多谢母亲。” 她带着一篓葡萄回去了。 晚上有腌螃蟹。 鸡蛋不好吃,可以硬咽,生食再好吃,程丹若也不碰。 谢玄英说:“我记得你吃螃蟹。”进京的时候,他们在船上一道吃的。 “我不吃生食。”程丹若瞥他一眼,“你也最好不要吃。” “为何?” “河鲜都有虫,煮熟可食,生吃……”她犹豫一下,诚实道,“运气不好,虫会穿过肠壁到达肺部,甚至肝、脑也可能会有。” 谢玄英调整了一下呼吸,默默把腌蟹放远点。 程丹若反倒奇怪:“我这么一说,你就信了?” “我连枕边的妻子都不信,还能信谁?”他道,“你说的话,我都信。” 程丹若立刻道:“你不好看。” 谢玄英愣了。 她问:“信吗?” “信。”他一本正经地点头,给她夹菜,“吃饭。” 程丹若低头,看到碗里的鸭脯肉,不知为何,差不多的菜色,就觉得没有方才那么冷了。 她把鸭肉吃了,又喝了一碗鱼丸汤。 天彻底暗了。 程丹若原想看会儿邸报,可拿起来才发现字小,赶紧放下。 针线活细的不好做,简单的也没有,于是只好做每日功课,盲打结练手。 玛瑙趁机进来,向她汇报了一下午的工作成果。 “锦儿、霞儿太小,原也要□□两年,便不叫她们跟着伺候,平日洒扫院子,看看门、跑跑腿也就是了。 “竹枝和黄莺两个,针线活都是好的,就让她们做些绣活,竹香以前伺候茶水点心,我想着,以后就叫她提膳,平日看茶水房。她爹妈都是府里的,倒也便宜。 “梅蕊姐姐已经定了亲,就让她帮忙□□丫头,管管爷的衣裳,喜鹊姐姐是您身边的人,又拿着库房的钥匙,往后就管您的东西。梅韵是爷用惯的,贸然换倒不好……以后,我同梅韵姐姐在屋里伺候,您看还使得吗?” 程丹若听完,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西梢间。 谢玄英在里头洗漱,玛瑙专门挑这时候来禀,似乎大有深意。 她女红不好,黄莺是洪夫人专门挑给她的针线人,喜鹊是娘家人,最适合管嫁妆钥匙,这都是意料之中。 “我怎么记得,还少一个?” 玛瑙陪着小心:“竹篱是太太给的,一来就被打发去做了针线。” 程丹若:“直说。” “她是太太预备的通房。”玛瑙飞快表忠心,“我打听过了,不曾收用过,只是有些尴尬。” 程丹若反问:“你觉得让她做些什么好?” 玛瑙早有腹稿,委婉劝道:“毕竟是太太给的,留一留再打发也不迟。” 她说:“打不打发走,问原主人,先给她安排个差事。” 玛瑙道:“院里有两只鹦鹉和两棵海棠,就叫她养花鸟,体面又清闲,可好?” 程丹若没什么意见,反正铲屎官的月钱也不是她出。 内部的人事调动,到此告一段落。 程丹若在待办清单上勾掉一笔,又惦记上了外头的事。待他洗漱完出来,目光就落到了他身上。 谢玄英耳聪目明,方才虽只听见一字半句,却也猜到在说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你在翰林院都做些什么?” “我出面把竹篱打发了吧。” 死寂。 程丹若先开口:“她岁数不到,好端端的让人走,人家还以为犯了错。” 谢玄英道:“我怕你心里不舒坦。” “我不舒坦的是男人能三妻四妾,不是她。”程丹若别过脸,也没有了追问的心思,挤开他去里头洗漱。 谢玄英在外头坐了会儿,等到她洗漱完,才进到暖阁里。 “还气吗?”他问。 程丹若拆掉发髻,说:“没生你的气。” “我在翰林院抄书。”他干脆另起一个话题,“陛下要重修《典录》,已经做了一些年了,明年春日约莫就能办完。” 说起正事,程丹若便也挥去思绪,专心问:“然后呢?” 谢玄英拉住她的手,让她一道坐在南面的炕上,把她的手捂在手心,慢慢道:“你怎么想?” 程丹若想想,还是谨慎:“你先说。” 谢玄英不和她计较这点防备:“外放。” 她立即道:“我同意。” 这下他就问了:“去哪儿?” 程丹若:“随你。” 谢玄英:“九边你肯跟我去吗?” “去。”程丹若毫不犹豫,但问,“九边是哪儿?” 谢玄英:“明天再说。” 她:一千零一夜呢? “拿了舆图才说得明白。”他说。 程丹若懒得信:“不说就算了。”她挣脱他,上床睡觉。 谢玄英把烛台拿到浅廊的柜子上,放下帐子。 还未烧炕,梅韵便在被窝里放了汤婆子,隔着一层棉布套子,不烫人,却暖暖和和的。 谢玄英把它提出来,随手搁在一旁,翻身抱住她。 程丹若:希望今天有点进步。 ……然而并没有。 后,漆黑的帐子里混合了人的气味,他的喘息渐渐平复,却始终抱着她:“丹娘?” 她:“嗯?” “我是不是……”昨天兵荒马乱的,他又紧张,不曾留意,但今天却没有遗漏她的反应,“弄疼你了?” “还好。”程丹若心态平和。技术不行,可以多练习,卫生状况不好,那真是有的操心了。 谢玄英贴贴她的脸颊,试探问:“下次再轻一点?” 其实,这不是轻重的问题,但程丹若犹豫了下,怕伤他自尊,违心地说:“嗯。” 他松了口气,从搂腰改成搂人。 程丹若有点无奈。 确实,比起他宽厚柔软的胸膛,和劲瘦有力的窄腰,她在感官方面的付出,差距有点大。 考虑到今天的种种,程丹若犹豫很久,决定回馈一点正面的信号。 “不能捏。”她告知,“会痛。” 他抱得更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有没有讲过爵位了,全面概括下 -- 明朝的爵位是公、侯、伯三档,超品,功臣和外戚,有世袭,也有不世袭的。五军都督府(军区)的都督一般由公侯伯担任,有实权的就是握有兵权,有的会镇守边境,比如黔国公府沐家。 勋贵的家底有多少,这个就很难说,传说大太监刘瑾的家产是金二百五十万两,银五千万余两,但存疑,国家可能没这么多钱,而严嵩是黄金1万多两,白银200多万两。当然,他们都是出名的贪,但看零头200多万两白银,以一两600块rb的购买力算,这是多少个亿??1两黄金=8两白银,再算算??我算麻了…… 宅斗不是说几个女人在扯头花,是在钱和权力的继承资格…… 且无军功,不封爵,文臣做到首辅也一样-0- 勋贵真的很值钱…… 好了不说严肃的,最后我有点纠结,是“宽厚柔软”还是“宽厚结实”比较准确? 求一个解惑!:,, 163 回门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新婚第二日,晨昏定省,毫无变化。 荣二奶奶摸不准她的路数,没有再贸然动作。程丹若也乐得清静,在柳氏那边当完服务员,就在书房里翻邸报。 新书房的采光很好,月洞窗外,桂花将谢,落了一地,总有扑鼻的香气。 院子里养了两缸鱼,画眉在檐下叽叽喳喳,喂它吃瓜子,它还会吐皮。 丫鬟们做事都很小心,像黄夫人、洪夫人身边的人,轻手轻脚的,从不敢高声喧哗。 程丹若待她们和宫女差不多,宽容但不亲近。对竹篱也一视同仁,权当不知道她尴尬的身份。 但竹篱还是很怕她,看到她在院子逗鸟,不敢上前凑趣,反而会躲回房间。 竹枝和竹香做事很卖力。 尤其竹香,摆膳的时候都要叽叽喳喳说两句,什么荣二奶奶是县主之女,十分讲究,每天都要吃燕窝,莫大奶奶家底殷实,丫头都要去厨房点菜。 程丹若十分理解她们的殷勤。 曾经,她对陈老太太也是这样周到,唯恐一时不慎,就被驱逐出去。 今时今日,她算熬出头了,明媒正娶的媳妇,又有恩师之女的名义,要休弃可不容易。 她们却还在熬,没有尽头的熬着。 所以,竹香说的时候,她就听,听完点点头,朝她笑笑,小丫头就松弛下来,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竹枝送上新做好的荷包,她说配色不错,搭明天的裙子。 她以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脸上也露出了笑影。 白天倏地飞逝。 晚上,谢玄英拿来了舆图。 新画的,墨迹初干。 怪不得失踪了一天呢。程丹若有点了悟。 “咳。”谢玄英清清嗓子,开始和她说九边。 其实,这就是北边的九个边防重镇,然后继续一千零一夜,说明天再和她聊边防的情况。 程丹若:“……”查资料还要追连载。 但她忍住了追问的冲动。 分享信息不是他的义务,能说这么多,已经是不错的开端。若是问得多了,他不耐烦,以后不肯说,岂非得不偿失? 然而,谢玄英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第三日,新妇回门。 拜见过老师师母兼岳父岳母,程丹若和洪夫人进内屋说话,谢玄英陪晏鸿之去书房,茶还没喝,就迫不及待地说起这事。 “她太见外了,明明想知道,却不肯多问一句。” 晏鸿之:“啊?” 谢玄英列数她的“罪状”:“想看架子上的书,问我能不能借,墨碎了,用我原来的,晚上要专程同我说一声,弄脏了我的衣袖,和我说‘抱歉’。” 晏鸿之沉吟:“寄人篱下惯了,难免事事小心。你们圆房没有?” “咳。”谢玄英清清嗓子,“嗯”了一声。 晏鸿之深觉稀奇:“那不应该啊。”都这么亲热过了,夜里一个被窝睡着,能存下什么生疏? “唔。”谢玄英清清嗓子,假装喝茶。 成亲前,他对圆房只有期待,然而真成了亲,才发现这事不简单,和话本中的描写全然不同。 而丹娘的心思,也让他难以捉摸。 说她对他无意,不想与他亲热,可唇齿相依时,她明显是不讨厌他的。行周公礼亦然,她不抗拒,然则,每次结束后,她便不愿意躺在她怀中入睡。 他硬搂着,她也不挣扎,只是夜半醒来,人永远缩在里头,身体蜷起,像一只熟睡的猫。 老人说过,猫性子独,如果受了伤,就会躲起来自己舔舐伤口,快要死了,就会离开家,独自在荒郊野外死去。 “教养一个女孩儿,少则年,多则十几年。”晏鸿之宽慰道,“她在陈家五年,宫里两年,自是养得谁也不靠了,三天的功夫就想改了她的性子,哪有这般容易,慢慢磨吧。” 谢玄英点了点头。 晏鸿之又问:“家里头如何?没给我女儿委屈受吧?” 谢玄英抿住唇角:“有些口角纷争。” 把程丹若前日呛荣二奶奶的话说了,没忘记再告一状,“我等她和我抱怨呢,结果一个字都不提,害得我也不好提,好像不放心她似的。” “人家有这样懂事的媳妇,高兴还来不及,你倒好。”晏鸿之拿起旁边的一柄如意,给了他一记,“既不喜欢,还回来就是。” 谢玄英立马闭嘴。 晏鸿之:“和她说了明年的打算没有?” “说了。”他绷不住脸孔,微微笑,“丹娘说,哪里都跟我去。” 晏鸿之倒不奇怪,沉吟片刻,说:“假使过大同,别忘了祭拜程家,丹娘自小失了教养,这方面有些差池,你要替她上心。” 谢玄英点点头:“我都记着呢。” 他们师生俩说得热络,里头,洪夫人和程丹若也在说话。 洪夫人拉她进内室,先上上下下打量几遍,方问:“三郎待你可好?” 程丹若:“好。” 洪夫人的眼底就透出笑意:“他家里可有给你委屈受?” 程丹若摇摇头:“都挺好的,多谢义母挂念。” 不是亲生母女,太私密的话总不好问。 好在先前,洪夫人留心看过,见她行动不无滞涩,又自己精通医理,想来不曾吃苦头,多少放心。 思量一刻,又道:“夫妻之间,讲的是恩义情分,同担得越多,情意越深。你看你二嫂,你二哥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办,她也就把你二哥的事当自己的做。前些日子,花了好大的价钱给他买算书,知道要去河南,行李都不必我操心,打点得样样妥当。” 程丹若不由道:“二哥是有担当的。” 赵家的儿子不是韩氏的亲生子,他犹且能放心上,韩氏见了,如何不信任丈夫的为人呢? “所以啊,你有什么委屈,千万别闷在心里。”洪夫人劝道,“你不说,男人就以为没有,当你天天过得舒心极了。” 程丹若笑笑:“女儿记住了。” 午间就在晏家用饭。 吃过以后,晏鸿之问:“去陈家不去?” 程丹若回答:“去的。” “应该的。”冬日阳光好,晏鸿之躺在醉翁椅上,怀里抱着晏大的儿子,两三岁的小娃娃,正是白胖可爱的时候,就是太闹腾,老揪祖父的胡子。 他吃不消,把孙子还给奶娘,正色道:“陈家不能近,也不能远,总归有抚养之恩在,面子须做足了。” 程丹若道:“是。” “去吧,这会儿天暗得早,早去早回。”晏鸿之舒展骨头,“左右都在京城,闷了就回来坐坐。” 谢玄英倒是好奇:“老师不去江南了?” “老啦。”晏鸿之捶捶背,“一年两回折腾,又没有学生侍奉,还是和你师母作伴,闲来煮茶喝酒……” 程丹若静静地注视着他。 “咳,喝茶。”晏鸿之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地喝一口,“美哉。” 然后火速赶人,“快去快去,别误了时辰。” 老仆笑着送他们出去,解释道:“近来在说从祀之事,老爷心里记挂,便有意留在京城声援。” 谢玄英点了点头:“我听说了。” 程丹若瞄他,没问。 夫妻俩上了马车,预备去陈家。 谢玄英等着程丹若开口,可她一声不吭,闭目养神。他想着今天起得早,她陪洪夫人说了半天的话,必是有些累了,便把话吞了回去,让她休息。 一路无言到陈家。 陈家在京城的宅子没有松江的大,毕竟根基浅,活动官职亦耗费不少,铺陈浪费惹人眼,低调为上。 好在胡同里都是官,门前的街道洒扫干净,也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门口立着两个小厮,见着靖海侯府的马车,赶忙进去通禀。 谢玄英是第一次来陈家。 他下了马车,伸手去扶程丹若。 她正犹豫,就被一把握住,搀了她下车。 “姑娘。”梳着妇人头的紫苏快步而来,对喜鹊笑了笑,扶住她的手,“喜鹊姐姐,我来。” 喜鹊不和她争,退到后面侍立。 程丹若和旧日的丫鬟还是有些情分的:“你成亲了,过得好吗?” “托姑娘的福,都好。”紫苏这话倒不是客套。 她从晏家回去,黄夫人看她到了年纪,便叫她娘来,挑了门不坏的亲事,丈夫是管事的儿子,已经办差了。 脾气不说好,人却算能干。年初生了女儿,婆婆原有些不高兴,谁想夏天,程丹若就定了亲事,黄夫人念在她们主仆情分上,把她叫进院子里做事。 能进正院,婆婆安分了,丈夫也多敬她两分,日子过得不差。 因着这一出,紫苏待程丹若愈发上心:“老太太早上一起来就念着了,老爷今日也没出去,和大少爷在家呢。” 程丹若点点头。 进了正院,陈老太太已经候着,穿戴一新,体面又慈和,见着她来,笑道:“我说什么?丹娘最是孝顺,必是要看我老婆子的。” 一面说,一面朝谢玄英瞥了一眼,难掩惊诧。 程丹若拜下:“见过老太太。” 谢玄英扫过陈家人,跟着她拜了一拜。 “好、好!”陈老太太无比满意,“你们有心了。” 陈老爷拈须而笑,虚虚一扶:“檀郎谢女,佳偶天成啊。” 谢玄英道:“过去一些年,内子承蒙关照了。” “亲戚之间照拂,原是本分。”陈老爷笑道,“侄女能有个好归宿,我们也好向她家里交代。” 谢玄英客气地笑一笑,余光却瞥过陈知孝。 他一无所觉,还说:“当年苏州一别,犹忆谢兄风采,未曾想兜兜转转,竟成半个亲戚。” 谢玄英道:“我倒是在松江就听过陈兄了。” “竟有此事?”陈知孝惊讶又纳闷。 “是啊。”谢玄英端起茶,慢条斯理地说,“当时不曾想到,内人的姻缘却在我家。” 这话一出,陈老爷、黄夫人和陈老太太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他们看向程丹若,她却没有入座,接过丫鬟手里的茶盏,奉到陈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喝茶。” 陈老太太一惊,强笑道:“你这孩子也太实心了,快坐下。” “许久没在您跟前尽孝了。”程丹若却很恭顺,“容我尽尽心意。” “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黄夫人及时解围,拉了她坐下,道,“难得来,吃顿饭再走吧。” 程丹若道:“原是该多给老太太尽些孝心,只是今日出来得早……” 陈老太太便说:“她新妇进门,不好久留在外,早些回去为宜。” “多谢老太太体谅。”程丹若道,“改日有空,再向您尽孝。” “都在京城,走动的时候多着呢。”陈老太太道,“你惦记着我这老婆子,派人问候两声,尽够了。” 程丹若立即起身,道:“您说得是,我都记下了。” 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恭顺,好像还是寄居在陈家的孤女,毫无嫁入豪门的骄矜傲慢,甚至今日上门,衣着打扮也不是尽显豪贵,与普通的官家妇人无多区别。 然而,越是如此,陈老太太越是心凉。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今日回门,再煊赫张扬也不过分,毕竟,她从一介孤女到侯府儿媳,身份早已改天换地,偏生一如往常,孝顺谦卑,很难不让人夸赞品性过人,知恩图报。 可陈老太太和她相处五年有余,多少了解她。 这孩子心冷。 自到陈家,她一滴眼泪也未流过。 父母祭日不哭,生病受累不哭,下人编排也不哭。正如攀上晏家不得意,进宫也不得意,如今嫁进侯门,亦不得意。 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城府必深。 这一刻,陈老太太忽然有点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丹娘成婚那天,也没有哭…… 好,说点正事,有人举报评论区搞车,为和谐计,我下午已经举报几个楼了 但本文评论较多,的后台又老有问题,肯定有所遗漏 希望写过不和谐评论的读者,自刀一下,其他读者看见违规发言,也帮忙点下投诉 以后写小剧场,请不要再超速了,作者会努力码字,多给大家产粮的(鞠躬jpg) - 晚上加更qvq:,, 164 小矛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离了陈家,天已擦黑。程丹若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向柳氏请安。 这就显出谢家的好来,有两房不亲的杵在跟前,柳氏自然不会为难亲儿媳,免了她今日的伺候,让她回去歇着。 一进门,热气扑面。 玛瑙手脚麻利地替她脱掉披风,道:“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今儿上午,二奶奶禀明太太,把炭发下来了。咱们下午清了烟道,今儿就烧上了。” 程丹若张望一眼,这才瞧出端倪。 东西次间的南窗下都有炕,但不是土炕,都是木炕,三面砖砌,一面是活动板,推开在里头放上炭盆,既不见明火,又足够暖和。 “里头的地炕也烧了。”玛瑙问,“晚上可要备水洗漱?” 西梢间的卧室是暖阁子,也就是地炕,砖下有烟道,晚上在下面烧煤,热力蒸腾到整个房间,大冷天也温暖如春,沐浴也不怕着凉感冒。 只是费煤,以谢家的地位,也只能烧卧室一间。 程丹若立马答应下来。 烧热水要时间,便先用晚饭,冬日羊肉最美,今日吃的就是羊肉锅子,素菜也有两三碟,新鲜爽脆。 可程丹若的眼睛,看得却是黄澄澄的一盘橘子。 众所周知,穿越者看见橘子,就想到青霉,有了青霉,肯定就想提取青霉素。 理论上,土法萃取青霉素是可行的,但实验的成功率很低,杂质多,容易引起过敏。虽然可以做皮试,可能不能救人,依旧是未知数。 早前她不是不蠢蠢欲动,然而工程实在太大,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因此迟迟不曾动工。 现今才十月,谢玄英至少要到开春才会有新差事。这小半年的时间,她必然是要蛰伏下来,做一个低调的新妇,届时跟着上任才不会被阻挠。 但待在家里闲着,容易胡思乱想,乱了方寸。 不如好生利用起来,看看能不能在医学上有点进步。 程丹若打定主意,剥开一个橘子吃了。 饭毕,略微消化一下,就是洗澡。 卧室的地炕已经烧得很热,体感大约有二十几度,一点都不冷。 玛瑙等人备好了热水、香皂和手巾,试过温度便退下了。 程丹若脱掉衣服,浸在热水里,脑子里还在犹豫。 做青霉素吗? 要试试挑战这个高难度的工程吗? 心动是必然的,这可是每个穿越者的白月光。做成了,哪怕救不了谁,都有莫大的成就感。 但花费甚多,就为个不一定派不上用场的东西,有意义吗? 她的手肘支着木桶边,脑袋枕靠着湿漉漉的手臂,满肚子犹豫。 与此同时。 隔着槅扇的谢玄英,望着里头的人影,心底思量开了:她好像从陈家回来,就心不在焉的样子。 是心里觉得委屈了吗?看她今日的言行,恐怕当年没少端茶打扇,如今她渐渐好过了,偏又上来要做个亲戚。 正想着,里头却没了水声。 谢玄英陡然一惊,该不是在一个人哭吧?念头一起,便克制不住,略微迟疑,还是推门进去。 隔扇没有门栓,一推就开。 “我还没好。”她吃惊地抬起头,“你出去。” 谢玄英端详她的脸孔,脸颊似有水痕,更不想放她一个人独处。 “你——”贸然提及陈家之事,以她的脾气,肯定要说没事,他咽回原本的宽慰之语,只是道,“外头冷,我进来坐。” 程丹若扒着浴桶,强调:“我在洗澡。” 他理直气壮:“我是你丈夫。” 程丹若:“请、你出去。” 谢玄英别过头:“我可以不看你。” 程丹若深吸一口气:“出不出去?” 他拿起架子上的茉莉香皂,顾左言他:“你喜欢茉莉?” 程丹若冷不丁被人侵犯了私人领域,浑身上下都是抗拒,见他不肯走,掰在浴桶边沿的手指倏地用力。 “不要让我后悔嫁给你。”她说。 谢玄英怔住,转过身,定定看着她。 他的这个表情,让程丹若略微有些后悔,可覆水难收,只好扭过脸不看他。 谢玄英抿住唇角,忍住心头的不适,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隔扇一开一合,卧室又重归寂静。 程丹若莫名不太舒服,也不思考人生了,匆匆洗过,换他进去沐浴,自己则在西次间里洗头。 玛瑙要帮她,她原想自个儿来,可今天出门一天累得很,也怕她们没事做,心里发慌,便点头同意了。 喜鹊和玛瑙两个便拿了胰子、梳篦,替她洗头梳发。 洗完头发,谢玄英也好了,换他出来洗头。 程丹若窝在暖阁的炕上,用棉布吸干头发的水分,不知为何,眼前总闪过他方才的表情。 明明是他先莫名其妙进来的。她想着,控制思绪不要发散,专注琢磨实验的事。 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青霉素的诱惑。 在京城,用到青霉素的机会不多,相较而言,大蒜素的抗菌范围更广,多用于肺病,在京城的可用性更广泛。 最重要的是,大蒜早就是治病的良药,许多药方里都会用到,只不过提取的纯度不够,疗效不够明显。 在已有的基础上改进,比凭空变出青霉素更简单,推广起来也容易。 她支着头,细细思量着,一时没留意谢玄英拿着烛台进来了。等想定主意,准备拿纸笔记下来,才惊觉他就坐在对面,正垂眸翻书。 程丹若迟疑一下,开了炕上的柜子,取出纸和行囊笔,写了几项备忘录。 首先肯定是玻璃器皿,原先的在搬家时碎了一件,得寻来补上,然后是酒,酒精很重要,大蒜是最好找的,培养基需要琼脂,应该也有得卖。 她写完,吹吹干,随手夹在书页里,收拾好东西,脱鞋上床。 谢玄英就把蜡烛吹了,跟着上床。 帐子里呼吸可闻。 两人都没说话。 程丹若闭上眼睛,默默酝酿睡意,脑子里反复推敲实验流程。 正入神,冷不丁听他说:“陈家的恩情,我想法子替你还了吧。” “不用。”她拒绝,抚养之恩的人情不小,要还得别人挑不出错儿,必定是要付出大代价。 谢玄英已经待她很好,何必让他再背上她的人情债:“我会自己还。” 然而,这话不知怎么触怒了他。 他猛地翻过身,背对着她,竟然翻脸了。 程丹若侧脸瞄了瞄,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不能退让,她想,原则性问题,还是要早些说明白,省得他以为成了亲,两个人就是一个人了。 至亲至疏夫妻。 恩爱的时候,自然恨不得把她的事当做自己的,不爱的时候,一笔笔都是债。 与其今后翻旧账,被他指着说“我对你如何如何”,不如最开始就分清楚。将来若有万一,也不必落下太多怨憎。 她打定主意,忍着不吭声,闭眼睡觉。 枕边。 谢玄英睁眼,气不打一处来。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之前她只是害羞,不是有意和他生分,这才开口提起了陈家的事。可瞧瞧她,想也不想,问也不问,开口就是拒绝。 成了亲,她的事当然就是他的。这份人情一日不还清,她就要一日在陈家伏低做小,被人拿捏。 他暗吸了口气,试图冷静。 不能和她置气,你好不容易娶她回家,不是为了和她吵架的。但理智归理智,感情归感情,泥人都有三分火气,何况谢玄英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等冷遇,心里一阵火一阵冰,五脏六腑都在难受得要死。 我不和她吵嘴,不说话总行吧。 他悻悻地想着,也闭上眼。 可满腹心事,哪里睡得着,模模糊糊的,听得她轻手轻脚起夜。他竖起耳朵,却没等到她回来,反倒是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然后就没声了。 谢玄英立即醒了,无声无息地下床,挑开帘子。 梢间无窗,怕烧了地炕闷热,将槅扇开了一道缝隙,与西次间相通,借了一缕月光进来。 借着淡蒙蒙的月色,他瞧见程丹若披了件袄子,就伏在炕上睡了。暖阁不冷,她只穿一件薄绸的寝衣,长袄盖到小腿肚,露出两只天足。 不知道是不是冷,没一会儿就缩了起来,把脚藏到袄子里头,动作还挺熟练。 他满肚子的火气如浇冰雪,立刻消融无踪。 这架势,怕是以前没少给人上夜,听说陈家老太太是中风,更难伺候,一夜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囫囵觉。 谢玄英吐出口气,甩开帐子,大步走到炕前,把她拦腰抱了起来。程丹若下意识挣扎,可才有动作,后背就靠到了柔软的被褥,人已经在床上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谢玄英把锦被裹在她身上,“我不顾着你,你就不知道顾着自己。” 又莫名有些恨,“换个丈夫,同你置两回气,你就能把自己逼死。” 一句狠话都没说,就气大到分床睡,放在别人家,谁惯她的坏脾气?男人和妻子斗气,都不用人教,你不和我睡,有的是娇妾美婢,多则半月,少则天,看你低不低头。 她肯定是不会低头的,男人也没几个愿意低头,早晚耗死自己。 可这话没吓着她。 “胡说八道,我根本不会嫁那样的人。”烧了地暖的屋子,再被严严实实地裹上丝绵被,她热得都要出汗了,“你松开。” 谢玄英不松。 程丹若使劲扒开被子:“松开啊!你要热死我吗?” 他这才放开手臂,摸摸颈边,果然薄薄一层汗。 不由尴尬:“要不要喝水?” 她扇着脸颊:“喝。” 谢玄英便重新点上灯,倒一杯水给她。 程丹若伸手去接,他却半途返回,抽回手自己喝了。她大感无语,心想男人就是幼稚又记仇,也不和他计较,自己下床去倒。 可壶提到手里,轻飘飘的,居然空了。 背后传来他的闷笑。 程丹若:“幼……唔!” 唇间渡来涓流,润了舌喉。 “茶冷了。”他说,“你不能喝冷茶。” 程丹若喘匀气,还没开口,他又说:“不许说话。” 她:“为什么?” “你想气死我。”烛光昏暗,谢玄英低头,注视着她的脸孔,“我可不舍得你守寡。” 程丹若:“……” 他搂住她的腰,轻咬她的后颈。 程丹若下意识地躲开,耳廓又传来湿润的热意。 她有点蒙。 他们师生今天是交流了什么,怎么忽然开窍了? 地炕的热意穿过木板,烛光照亮帐子的角落。 结婚第三天,依旧是晚睡的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来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就说下大家比较关心的青霉素 - 我看了一些资料,感觉操作难度很大,因为不是所有霉菌里都有那个有用的青霉菌的,20世纪,青霉菌刚被发现的时候,也很难真正提取,投入实用。 所以,就算要开挂,我也觉得应该给女主刷点经验再说,所以这卷就不写青霉素,写大蒜素,这个更简单方便。具体下文我会慢慢介绍。 - 接下来,本卷的主要内容会是丹娘的生活(衣食住行啥的),和小谢的相处磨合,以及大蒜素的相关内容 青霉素、牛痘和奎宁(这个还在美洲,肯定是很晚很晚才能出现了),会在后面才出现(无大纲不要问我啥时候会写到,我也不确定) 北边肯定是下卷的内容了,时间线是明年春天 对剧情有偏向的读者,请自行决定是否购买:,, 165 碎瓶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新婚第四天。 冬天给柳氏请安的时间是七点钟,程丹若六点起来,洗漱穿衣,就着热茶吃炉子上热过的糕饼垫饥。 谢玄英没有穿道袍,反倒穿了窄袖袄和裤,干练利索。 她瞧了他几眼。 “今天该晨练了。”谢玄英说着,伸手捏住她的茶杯,感觉到烫才放下,转而吩咐竹枝,“帐子换了。” 程丹若吃点心的动作一顿。 竹枝应下,请示道:“换哪顶?” 他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梅花?” 谢玄英白了她眼:“正月才用梅花,这才十月,还是用菊吧。” 程丹若点点头,咽下口中的糕点,去和柳氏请安。 打卡上班后,回去吃早点。 谢玄英回来了,重新擦脸换衣服,再到东次间和她一道用膳。 “多吃点。”他督促,连连给她夹菜,恨不得把她喜欢的全塞她碗里。 程丹若瞥他两眼,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痕迹,好像昨晚说了她以后,他就完全消气了,一点都没有赌气的意思。 真是个好人,但……她垂下眼眸,咬了嘴里的腌萝卜,却尝不出一点味道。 饭毕,谢玄英和她说:“我要出去见个朋友。” 程丹若点点头:“好。” 然后他就出去了。 天气很好,她站在窗边发了会儿呆,随后叫来喜鹊,开了东厢房的库房。 观察了一下环境,叫人挪箱子,把嫁妆里容易损伤的布匹、箱橱、书画挪到另外两间,只留下金银玉器。 而后用一个大理石插屏隔断,辟出半间通风明亮的空间,拿两张条案拼了,凑出一个拐角桌台。 又搬出嫁妆里的博古架,把香器、酒具、药器和茶具摆好。 玛瑙问:“夫人这是要做香,还是酿酒?” 程丹若:“做药。” 香、酒、药、茶的工具都不少,一样样都别致精巧,除了个别实验器具需要另行烧制,其他完全可以替代。 置完实验室,程丹若就写了“大蒜素”三个字,贴在墙上鼓励自己。 在古代做什么都不容易,她怕浪费,提前写好实验步骤,揣摩两遍才动工。 第一步:做培养基。 大蒜素提取出来有没有效果,总得培养点细菌看看。 做培养基的主要原材料,主要是牛肉和琼脂,听着简单,可中药的琼脂膏是用鹿角熬制,并不是后世的琼脂。 她叫玛瑙去大厨房,找做点心的人问,有没有一种从海草里熬出来的软胶,半透明的样子。 侯府不愧是侯府,做点心的老师傅一听,就知道是石花胶。 不愧是大公司。 程丹若多了两分信心,让喜鹊拿了琼胶,大半留着第一次实验,剩下的交给陪嫁来的一对夫妇,让他们去买,以备失败后再次尝试。 牛肉也是从厨房要来的,熬汤,加入剪碎的琼脂,趁热用纱布过滤,得出一瓶溶液。 培养皿是香盒,烧得精美绝伦,用来培养细菌,有那么一点暴殄天物,但独它有盖子,能密闭处理,只能忍痛用了。 先高温消毒,再倒入溶液,密闭处理。 当然,这也没有办法保证无菌,可考虑到细菌培养出来也难以筛检,只能算了。 这步简单,做得倒也成功,很快结出一层固体培养基。 细菌也好办,上完厕所摁两下,过两日,便养出了一些不知名的菌落。 假如在实验室里,现在就该用革兰氏染色法寻找合适的菌落,可程丹若没有这个条件,培养出来就算成。 下一步,捣蒜,加入蒸馏瓶,点火蒸馏,而后再冷却,提取精油。 火折子点燃炭火。 火苗窜起,舔舐着玻璃瓶,加热蒜末。 “咔嚓”。 什么声音? 程丹若绷紧心弦,立即检查,却发现蒸馏瓶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她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半透明的琉璃瓶碎掉,在桌上裂成一片片碎渣子,还有不少飞溅到地上。 瓶碎了。 刚点火都不到五分钟,怎么就碎了呢? 她赶紧蹲下来去捡,心里却纳闷:怎么刚开始就搞砸了?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蒸馏,她都能搞砸呢。 就好像结婚。 结婚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很多人都会结婚,在古代,几乎每个女人都结婚。 婚后,无非是孝顺公婆,友爱丈夫,而她想要的更多,要与他一道经营事业,从而获取她想要的东西。 怎么就搞砸了呢? 手指缓缓收拢,尖锐的琉璃碎片扎入手指,却恍然不觉。 她平淡地将碎片收拢,放到桌上,心里还在思考。 可大脑不复平日的迅捷,有些空白和混乱,好像过低的处理器无法运行最新的软件。 程丹若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搞砸了呢。 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她反思。 对柳氏,她很恭敬,对妯娌,她坚决和柳氏站在一起,立场鲜明。柳氏不方便和儿媳置气,她却可以争锋相对。 对家事,她任用柳氏新给的玛瑙,一举按压住了晏家和谢家的丫鬟,目前霜露院运行良好。 对陈家,她维持原先的恭敬,既不落人口舌,说她攀高枝后看不起亲戚,又让陈家无法拿捏她。 这些事和她婚前的预计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才第四天,就出现了问题? 程丹若拾起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放在掌心,深深凝视。 在山东的时候,谢玄英愿意冒着危险去救她,她毫无疑问是信任他的。他当初月下的剖白,也真切地打动了她。 选择婚姻,与对方是谢玄英不无关系。 但好像结了婚,一切都变了。 有太多和预想不同的事。 她以为洞房时,自己能够平静地面对,人的身体她已经看过太多了,但事到临头还是紧张。 她以为相处时,自己能游刃有余,就好像面对陈老太太,面对洪尚宫,面对宫里的其他人。结果就变成现在,莫名其妙就不对劲了。 假如说,在晏家书房的事只是意外,昨天的异常却着实令她心惊。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明明理智知道,不该说伤人的话,可以好好商量,嘴巴却一意孤行,以最大的力度反击对方。 更可怕的是,当他生气的时候,当她独自睡到炕上的时候,她反而感受到了一丝安宁。 程丹若用帕子包好碎片,手掌在桌上按压,寻找更细微的碎渣子。 有几粒硌到了皮肤,尖锐细密的刺痛。 她轻轻剥落黏在手心的碎片,思绪未曾断裂,依旧盘桓在昨夜。 为什么婚姻和她想的不一样呢? 她忽略了什么? 人。 是人啊。 再怎么类比,婚姻终究不是开一家公司,也不是寻找一个合伙人,婆媳、家务、事业,全都不是最关键的东西。 婚姻是两个人组合成了一个家庭。 这就意味着,他名正言顺地将她拉进自己的生活,合并她的生活,衣食住行,每件小事都有对方的影子。 在宿舍,好歹帘子一拉,小小的床上就是私人空间。 婚姻却迫使一个人,必须接受另一个人加入自己的生活。两人肌肤相亲,呼吸相闻,一道吃、一道穿,荣辱与共,亲密无间。 程丹若扶着椅子坐下,怔怔出神。 她能做到吗? 太难了,她无法因为他是“丈夫”,就理所应当地相信他,接受他。 潘姨娘有名分,一样被丈夫转卖;墨姨娘有宠爱,照样转头就忘;黄夫人贤惠大度,没耽误丈夫纳妾。 她们也有丈夫。 把他当做亲人呢? 堂兄和她血脉相连,为她带过街上的花鼓,给她吃过难得的麦芽糖,可关键时刻,还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 父亲好不容易同意教她医术,却只肯教皮毛,和祖母说,姑娘早晚要嫁出去,终归是外人,御医教的本事,还得传给儿子。 母亲不是没有对她嘘寒问暖过,但怀孕后,顺理成章地忽视了她的病情。她半夜发烧,自己倒了残茶,咽下药片,在床角浑身发抖,冷汗止都止不住。 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亲人不是亲人。 感情可以改变这一切吗? 不,不能。 当年,她对陈老太太真的呕心沥血,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老太太咳嗽一声,梦里都会惊醒。 为她把屎把尿,擦身倒痰盂,做了能做的所有事。 结果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从未有过期待,所以不伤心,也不流泪。 程丹若慢慢蹲下,蹲到桌子底下,无声阖眼。 原来,十五年的人生,已经悄无声息地摧毁了她的一部分。 她失去了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 他越靠近,她越拒绝。 我犯了一个大错。她痛苦地想,我太贪心了,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我可以,但其实,今日所有的成就,不是在于她有多么强大,而是足够幸运。 但幸运不会一直眷顾她的。 她终于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 而这条路……不可能回头,也没有办法回头。 “夫人。”门外传来玛瑙的声音,“茶好了。” 程丹若瞬时睁开眼,五官归位,安静起身:“进来吧。” 玛瑙捧着托盘入内,看见一帕子的碎片,不由焦急:“瓶子碎了,叫我们来收拾就是,夫人怎么自己动手了?” “不要紧。”程丹若笑道,“我自己捡才知道在哪里。对了,你帮我把香炉拿过来,里面一股蒜味儿。” 一面说,一面打开窗户,让冷风灌入室内。 风吹过纸张,哗哗作响,如听松涛。 玛瑙取来炉瓶三事。 程丹若道:“我自己来。” 丫鬟将香炉放到旁边的圆几上。 程丹若放进一块炭,盖上香灰,铺平,再放上银叶,夹进香饼。 热力烘烤下,清苦的香气徐徐升起。 依稀熟悉。 她默默地看着冉冉升起的香烟,摆正椅子,重新坐下。 铺平纸,拧开墨囊,她舔舔笔尖,开始勾勒蒸馏瓶的样子。 瓶子碎了就碎了,再烧一个就是。 墨迹勾勒出琉璃瓶的轮廓,她专心致志,好像方才短暂的崩溃,从未出现过。 一刻钟后。 她画好图纸,压在窗前等待墨迹晾干。 微风拂面,香气袭人。 混沌的思绪中,一个名字涌上脑海。 赵清献公香。她记起来了。 程丹若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转身翻找箱笼。 一个黑漆螺钿盒子中,藏着做完的扇套。虽然过程艰辛,但在宫里诸多好心人的帮助下,她仍旧完成了绣活。 程丹若拿起它,心想,我不能认输。 现代的父母给过她无微不至的爱,现代的朋友曾与她惺惺相惜。她见过人世间美好的一面,就不该忘记。 不要被痛苦打败。 她可以不爱他,但至少,不应该伤害他。 傍晚,谢玄英收到了程丹若的荷包,这才意识到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他早就不生气了。 不过是句无心之言,既然她还愿意和他亲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夫妻之间还要慎重其事道歉,也太生疏了。 “我不要。”他把荷包推回去。 程丹若看看自己的荷包,再看看他腰上挂的,叹口气:“好吧。” 拿扇套改荷包,好像是有点敷衍了。 她正要收回来,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为什么要赔礼道歉?” “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她道,“人总要是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 谢玄英板起脸:“我是你丈夫。” 程丹若不解,他为什么总要强调这一点?丈夫这个身份,意味着“权威”和“控制”,每次提起,都让她不舒服。 “你在外面做错事,我会替你承担,你在家里做错事,我也会包容你。”谢玄英说着,又有一点点心虚,“再说昨天……” 他别过脸,“是我吓到你了吧?我也不是有意的,我以为……算了,你也原谅我吧。” 程丹若沉默了。 许久,慢慢道:“下次我请求你离开的时候,你能马上照做吗?” 谢玄英想答应,但没忍住,费解地追问:“又不是没见过,为什么沐浴不准我进来?” 程丹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私人空间,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沐浴是很私密的事,和更衣如厕一样。我不介意看人的粪便,但你愿意吗?” 谢玄英的表情冻结了。 “我知道了。”他艰难开口,“我答应你。” 程丹若如释重负,觉得又能呼吸了。 谢玄英反倒不安起来,犹觉寒毛直竖:“快把这事忘了,不许再说。” 程丹若:“便便。” 他:“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并没有人在意大蒜素……好叭 之前有读者提到说,以后或许可以写回到现代的番外 我就想,这要回去不得ptsd啊,再一想,不对,已经是了吧 战争、洪灾、绑架……灾难中,肯定有什么被毁掉了,但现代的记忆,支撑她一次次完成重建 牡丹亭里有一个“锦屏人”,我觉得丹娘应该是“碎瓶人”:,, 166 小改变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的婚后生活,正式步入正轨。 早晚两次,晨昏定省,这是上班打卡,雷打不动的事,要做的活,也不过是和例会似的,每天当两回服务员。 这活也真不难,不过是装样子,还能刷一刷“孝顺”的声望,何乐而不为? 除此之外,针线活有丫鬟,调解人事矛盾有玛瑙和林妈妈,小姑子的学习问题更不用她来操心,人家自有女西宾。 新妇的婚后生活,就是这么平淡而无聊。 但这不是坏事,日常琐碎的生活,其实也是一种奢侈,代表了安稳和富足。 程丹若为自己规划了新课表。 上午读书、练字,下午继续实验。 蒸馏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这个再碎,她就破产了。 然后,墨菲定律生效。 最后一个蒸馏瓶,在她沸水消毒的时候,裂了。 程丹若想过实验会失败,却从未想过一切都没开始,瓶子全碎了。 她心痛得直抽气,怀疑十月水逆。 傍晚,雪上加霜。 黄昏时分,她去明德堂请安,柳氏正好在里屋同女西宾说话,媳妇们便在外头等着。 刚坐定,荣二奶奶开口了,体贴地问:“弟妹,这些日子,饮食可有不习惯的地方?若有不好的,尽管同我说。” 程丹若惜字如金:“还好。” 荣二奶奶口气诚恳:“弟妹这就见外了,你既嫁进来,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顿了顿,笑道,“莫不是上回我说错了话,弟妹还在恼我不成?” 程丹若:“二嫂何出此言?” 荣二奶奶便说:“大蒜暖胃健脾,虽然气味大些,却是好东西,你爱吃也不算什么,躲躲藏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掌着家,却不肯给弟媳一口爱的。” 程丹若:“……” 正院人来人往,荣二奶奶的声音不大不小,显然是说给人听。可她究竟是嘲讽吃蒜土气,还是在暗示她故作委屈,给人下眼药呢? 罢了,这不重要。 “你想多了。”她说。 渣男式发言堵住了荣二奶奶的下文。她顿了顿,才道:“弟妹若还恼我,我再同你赔个不是。” 说着就要起身福下。 这回,程丹若瞧明白了。弟媳让嫂子赔礼,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她马上避开,道:“二嫂就是心思太细。” 想了想,对待敌人,还是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想得多,却顾头不顾尾,爱吃蒜的人,身上怎么会没点味道?” 荣二奶奶段数高,不动声色:“这可不能怪我,弟妹这些天来,对我一个笑影儿也无,我这心里当然七上八下的。” “‘我不笑是我不爱笑’。”程丹若淡淡道,“玛瑙,二嫂喜欢人家对她笑脸相迎,你替我笑一个,算是赔罪了。” “哎!”玛瑙也机灵,立马扬起一个笑脸,脆生生福身,“给二奶奶请安了。” 荣二奶奶的笑容消失了。 她注视着程丹若,再次确认了她的针锋相对——你想我做弟媳的傲慢,我就偏让你做嫂子的跋扈。 帘子一晃,柳氏扶着丫鬟的手出记来了,笑问:“说什么这么热闹?” 三位儿媳齐齐请安。 荣二奶奶道:“同弟妹闲话两句。” “她新妇面嫩,你做嫂子的可别欺负人家。”柳氏笑着说。 在这头上,荣二奶奶从不与婆母争,温顺道:“弟妹心直口快,媳妇怎会和她较真呢。” 程丹若听多了难听的话,只当做没听见。 柳氏却不能不计较,眸光一闪,关切道:“我知道你是个贤惠的,只是,家里的事有下人操心,你还是得紧着安哥儿。我听说,昨夜又有些不好了?” 提起儿子,荣二奶奶终于微微变色,勉强道:“已经好些了,多谢母亲挂念。” “你们初为父母,难免疏漏,这事可马虎不得,小孩子家家最是脆弱,有什么不好都不可大意。”柳氏殷殷关切,却是字字句句扎她心上。 荣二奶奶绝不会以为这是关照,诅咒还差不多,更是恼恨:“我和二爷一定小心照看,母、亲、放、心。” “那我便放心了。”柳氏口中说着,心里却冷笑,挤兑老三媳妇的时候卖力,这会儿却像是受什么大委屈,要是被侯爷知道,还以为她们婆媳一块儿挤兑继子媳妇呢。 继母难当,继婆婆更是臭名昭著。 她掀起眼皮,说道:“不早了,回吧,老三媳妇留下就是。” 伺候婆母用膳是荣幸,程丹若接下这个荣耀。 吃过饭,柳氏又留了她一留,问:“大蒜是怎么回事?” “做些药。”她回答。 柳氏温言道:“你要什么,让大夫配就是,何必自己做呢?” 程丹若道:“药是我自己研制的方子,比外头的好。” 行医不是什么高雅的趣味,以靖海侯府的地位,也从来不差好大夫。柳氏并不喜欢她的这个爱好,但托陈家的福,程丹若的习医被冠以“孝”名,也不好多说什么。 便道:“平日里打发打发时间便罢了,得闲就过来陪我坐坐,学学管家。” 程丹若恭恭敬敬地应了。 回到霜露院。 谢玄英今天上班去了,还没回来。 她在屋里转了两圈,还是有点郁闷碎掉的蒸馏瓶:“拿风炉和茶叶来,牛乳还有没有?” 玛瑙忙道:“有的,这就来。” 她取来风炉、茶壶和茶叶,又问:“夫人要冰糖还是白糖?” “白糖吧。” 程丹若将茶叶塞入纱布袋中,丢进壶里煮茶,看着茶汤红亮清香,再慢慢倒入一定比例的牛奶和糖。 玛瑙帮递罐子,还问:“可要加些红枣、核桃仁?” 程丹若微微笑了笑。 奶茶在古代真不稀奇,茶中加奶的喝法,很多文人都试过,只是不大流行,至于往里头添料,那是老喝法了。 再清茶出现之前,茶汤里加什么都有,红枣、桃仁、瓜子、蜜饯都有,甚至有放盐和姜的。如今许多茶铺里,仍有这样的泡茶,只不过讲究的人家觉得粗俗,更偏爱扫雪烹茶的清雅。 “有芋头吗?”她问。 “有。”玛瑙出去,马上拿了两个回来,“如今夜里长,咱们常在炭盆里煨两个备着,免得夜里饿得慌。” 程丹若点点头,道:“应该的,你取些钱,让人到厨房要些点心放茶炉房,你们饿了就吃些,不要记饿坏了。” 想一想,又说道,“平日吃喝,也不必太克制,我也在宫里当过差,怕在圣人跟前出岔子,有时候一天都没有喝水。” 她鲜少同丫头闲聊,玛瑙骤然听见,心里既惊讶又感激,却说:“在主子跟前伺候,总不能随意。” “在院子里,不要紧的。”程丹若剥掉芋头的皮,放入碗中碾成泥。 奶茶煮好了,热热的浇上去,就是芋泥奶茶。 她用来喝奶茶的杯子,不是茶杯,茶杯多是茶碗的形式,而是用了酒具,玻璃带把高脚杯。 就差吸管了。 吸管杯有,吸管是真的没有。 还有蒸馏瓶……程丹若越想越心痛,奶茶都不香了。 出师未捷瓶先碎,大蒜素真的能顺利出世吗? 玛瑙察言观色,问:“夫人可是在想二奶奶的事?” 程丹若回神,想说敷衍过去,但忍住了,提醒自己,其实,可以和她们聊聊。 丫鬟的身家性命系于她身,她是主导者,不必畏手畏脚的。而且,适当的交流既能让她们安心,也能让她逐渐找回构建关系的能力。 “是。”她尽量往下聊,“你们二奶奶和二爷的关系,好不好?” “好极了。”玛瑙精神一震,立刻娓娓道来。 “二奶奶原是要早进门的,只是不巧守了孝,那会儿二爷已经十八了,却同刘家说愿意再等一年。二奶奶快进门前,屋里的通房有了身孕,二爷给她灌了药,抢在二奶奶进门前发卖了,现在院子里只有二奶奶抬的一个通房,这还是怀了小郎君后才有的。” 程丹若怀疑耳朵:“他把通房卖了?” 玛瑙点点头:“虽没了孩子,可留在跟前,怕二奶奶心里不痛快,远远卖了。” 程丹若:“……” 门外传来脚步声,梅韵打了帘子,谢玄英大步进来,肩上有些微白点,热力一烘就化作了水痕。 他看见程丹若坐在炕上,同丫鬟说笑,不由稀奇:“说什么呢?” “说你二哥。”程丹若大受震撼,不自觉道,“真让我大开眼界。” 谢玄英大吃一惊,问:“你受委屈了?” 程丹若摇摇头,犹豫片刻,还是往下说:“他是不是把通房卖了?” “噢,这事。”谢玄英脱掉外袍,坐到她对面,看壶里还有奶茶,为自己斟了一碗,“我也听说过。” 程丹若道:“不想让通房碍眼,可以不睡,伺候他一场,还有过孩子,为什么不嫁掉,偏要卖了?分明绝情,还道深情。” 谢玄英喝口奶茶,提醒她:“那是我二哥,这话在屋里说说也就罢了。” “我知道。”她终归不习惯和人多说心里话,及时打住,“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吃饭吧。” “哎。”玛瑙笑盈盈地应声,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谢玄英瞧她一眼,心底略微稀奇。前些日子,玛瑙伺候的时候都屏气敛声,今儿倒是放松了。 可看程丹若的神色,却不像是发生了好事。 不由问:“今天有什么事?” “没事。”她习惯性地回答。 谢玄英注视着她。 程丹若别过脸,抿抿唇:“我的瓶子全碎了。” “赔你一个。”谢玄英说,“什么瓶子?” “专门烧≈记30340;玻璃瓶。”她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出去补货,“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卖玻璃器的?” 晚膳摆了上来,今天的主菜是炸铁雀儿、爆炒羊肚、醋溜鲤鱼。 谢玄英给她夹了一筷子:“明天我给你去找。” 程丹若:“我想自己去看看。” 他想想,道:“那后天吧,后日下元,你下午出来,就说先去老师家,晚点我带你去惠元寺听经吃斋。我们在外头吃过晚饭再回来,十五不宵禁。” 程丹若马上同意:“好。” “高兴了吧?”他问。 她说:“我没有不高兴。” 谢玄英抬起眼,看她拿了一只炸雀儿,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刀切开,剥出骨头,慢慢品尝,姿态是少有的放松。 好像……当初中秋吃螃蟹的时候。 霎时间,多个场景闪过脑海。 头一日,她故意抢先用饭,可拿起筷子后瞥了他一眼,乃有意为之,不是真的饿狠了;吃柿饼,分明挺喜欢,却故作寻常;晚上吃腌蟹,她犹豫了半天,才敢说出实话,还唯恐她不信…… 这样小心试探,比当年在惠元寺,他请她吃宵夜还要多心。 他怔怔想着,倏而问自己,她在家中用饭,为何比过去更仔细留神?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她把这里当家,希望她能信任自己,希望她明白,不管过去多少风雨,今后都有他为她遮蔽。 但现实却截然相反。 她更小心了。 他肯定是……肯定是做错了什么吧。 是不是他的很多话,都说太早了? 好不容易娶到她,他恨不得许遍承诺,倾注自己能给的一切。 可时间这般短暂,他做的太少,诺言又有多少价值?《氓》说,“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也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在她看来,他着急山盟海誓,是不是反而像负心人的欺骗呢? 他应该先做,然后才说。 这是第一个错。 还有……她不像他,早已认定她是未来的妻子,在她心里,他并非一开始就是丈夫,而是先成了“世兄”。 但他太着急也太热切,仿佛自迎亲那天,人在云端,心在火烤,恨不得马上如胶似漆,过上他心目中的夫妻生活。 这就好像她尚未学会骑马,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带她一起驰骋。 她肯定吓坏了! 我都做了什么蠢事? 好似数九寒天被泼了一盆冰水,浇得他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他懊悔又惭愧,深恨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要到今天,才意识到她的状态与从前迥异。 害她忐忑难安,我算什么丈夫? 谢玄英想,她说二哥“分明绝情,还道深情”,他呢,是不是“自诩深情,实则无情”? 他往嘴里塞了口饭,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说什么丈夫不丈夫的了。 做不到的事,说了就是笑话。 “那个……”程丹若专心解剖炸铁雀,没留意他的神态,犹豫地问,“《典录》里,你有没有翻到过特别全的本草书。” 谢玄英即刻回神,飞快回忆:“《证类本草》?” “更全更新的。”她问。 他摇头,却说:“明天我去找找。” “不必记了,我不过随口一问。”程丹若也不强求。她有电子版的《本草纲目》,其实不急着用,不过想收集一套翻阅,没有就没有吧。 眼下,还是先做出大蒜素最为要紧。 这可是抗生素啊!抗生素!! 167 京城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十月十五,下元节,老人节。 程丹若在晨间请安时,同柳氏说了安排。 柳氏没多想就应了。侯府是勋贵,不似士大夫之家,对女眷的门禁要求严格,非得跟着婆母出门不可。 况且,程丹若虽然进门的时间短,但是谢玄英带她去,自无置喙之处。 话虽如此,经人同意才能出门的情况,还是让她有点不高兴,所以才过晌午,她就决定出去。 因不是出门做客,程丹若只带了玛瑙一个,谢玄英把柏木留给了她,跟车的护卫是李伯武和钱明两个,都是熟人。 机会难得,程丹若挥开郁气,出门就道:“去卖玻璃的地方。” 李伯武:“是。” 卖玻璃的铺子和卖瓷器、陶器、文房四宝的都在一条街,汇聚了整个京城最大最好的店家,大多不止有后台,还可能是连锁。 程丹若微微兴奋,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逛过街了。 第一个要买的肯定是蒸馏瓶和试管。 店里没有,必须定做,程丹若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甚至有被宰的心理准备。 但店家眼光利得很,虽然她只穿着一件妃色对襟长袄,头戴风帽,瞧不见金银钗环,腕上也不过一对翡翠镯子,可丫鬟的手上戴着虾须镯,小厮的衣裳是绸缎料子,护卫更带刀,想也知道不是寻常人家。 故不敢狮子大开口,报了实诚的价格:“琉璃价贵,瓶子至少二十两银,这些小长瓶,也得十五两一个。” 此时,琉璃器皿已经十分普及,但也是相对上层人士而言,二十两不低了。 “我要的琉璃器,必须能受火烧而不裂。”程丹若道。 店家大摇其头:“夫人,琉璃易碎,不适合做酒器呀。” “做不好,我就换一家问了。” 店家:“三十五两,大小一样,须等上三日。” “耐烧吗?” “得用西洋的法子做,比一般的琉璃耐烧一些,只是难做。” 程丹若:“好,柏木你来付定金。” 她去下一家。这回却是想弄些合适的培养皿,香盛太奢,糟蹋东西。 这东西不难找替代品,比如印泥盒,只是贵得很,不是玉的就是象牙、犀角,且雕花,也过于奢靡。 她便招来钱明,让他单独跑一趟:“什么地方有卖明瓦的?” 他说:“那要到明瓦廊那边去。” “你去帮我定一些明瓦盒。”程丹若说,“圆形,平底,不要花纹,大小就同这个差不多。” 她将方才在铺子里买的玛瑙印盒带给她:“便宜就多定些,至少买十个给我。” 钱明道:“夫人放心,明瓦都是镶窗户的,比玻璃便宜得多。只是,若要大小相同,怕是只能用羊角熬的,蚌壳要少。” “没关系。”她不以为意,“什么都行,尽量透光。” 钱明应下,自去办事。 李伯武问:“夫人还要些什么?” “我想再打点铜器。”程丹若征询道,“这都是在哪里买?” 李伯武斟酌道:“这得去铁匠铺,火炉街那边,但……”他委婉道,“那里来往的都是粗汉,夫人不便亲自去,要什么吩咐我就是。” 程丹若明白他≈记30340;意思,打铁的成日里就在火炉旁,不仅都是男人,而且基本光膀子,很不雅观。 她也不勉强,将原来白家夫妇替她打的手术道具,并一个铁架台图纸给他,让他派人跑腿。 李伯武派了另一个跟车的护卫跑腿,说:“您放心,都是自己人,必定办妥。” 程丹若点点头,想一想,撩开帘子往外看,琢磨还有哪里能去逛逛。 别说,这里的店铺是真的多,什么布庄、药铺、皮货店、当铺都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她想不到的店。 比如算命馆,里头坐着两个山羊胡的老头子,手边一本《易经》,是专门给人看相的。还有金店,长幡上写着“兑换金珠,公平出入”,一家鞋店,挂着“江南新物,鞋靴尽有”的广告。 连锁店的招牌比较大“万源号通商银铺”,是传说中的钱庄。 有的店铺比较直白,直接打出“名糕”“名茶”“名酒”的广告,宾客盈门,好不热闹。 不独是店铺,街道两边还有支着的摊子,卖时令糕饼,什么柿饼、核桃饼、麻花酥、冬瓜汤。 马车再拐过一条街,又是什么“书铺”“古今字帖”“碑帖”,广告也打得极有意思“水浒绣像新本”“三国全集”“国色天香十月新卷”。 程丹若叫了停,戴上帷帽下车,进书店瞧瞧。 杂书不少,各种话本戏本都有一些,且价格不贵,二钱银子就能买三卷本的,再大的部头不求质量,一两银子也能拿下。 她不由感慨,坊间的刻印确实已经很成熟了,只是商家图利,看来看去,都是好卖的,其次便是四书五经,要寻一些有价值的资料,却是没有。 程丹若翻了翻内容,挑了《三国》、《岛夷志》、《焚香记》、《绣襦记》,准备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 等出来,时候还早。 她问:“有没有西洋铺子?” “有,就在街尾,最大的一间铺子。”李伯武回答。 “去看看。” 店铺叫“稀萃楼”,广告却直白,“东西洋货”“南北精品”,东大概是指的东瀛,西就是西洋了,但不一定是欧洲。 两层楼的铺面,来往皆是富贵人家,下人也穿绸带金的,女眷也不少见,一进门就被请到二楼去了。 程丹若是妇人打扮,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美貌,自无人多在意。一个体面的妇人将她请到二楼,问她要买什么。 “您是第一次来吧。”妇人笑道,“咱们这儿东西多,吃的用的玩的,都有。” 程丹若问:“玻璃有没有?” “有,咱们这儿有玻璃瓶、玻 璃镜、玻璃枕屏,只是都是小件,大件没有。” 程丹若说:“我瞧瞧玻璃瓶。” 拿来一看,酒壶。这自然不要,又看了镜子,巴掌大小就要五十两。 妇人说:“这和咱们的铜镜不一样,不必常叫人磨。” 程丹若又问怀表多少,妇人报价二百记两,还是最普通的那种。 她:“……” 妇人见她不满意,又问:“龙涎香,蔷薇水,五色珠,夫人可要瞧瞧?” 程丹若:“不要。” 妇人知她来历不小,倒也耐心:“夫人想要什么样的?” 程丹若已经对现在的西洋货失去了信心,全是奢侈品,没有一个好用的。可坐下半天,什么都不买,好像来亏了。 思来想去,问:“地图有吗?” 妇人一拍手:“夫人稍等。” 她去寻了一张地图过来,印刷的世界地图,且是球面投影,不是平面的画法,有经纬线,已经能看出后世世界地图的轮廓了。 而地图的右下角,有一个类似于签名的单词,rcator。 程丹若:“多少钱?” 妇人当机立断:“一百两!” 她:“……柏木,你和她还还价。” 柏木应下,拉着妇人到一边去砍价。唾沫横飞地比划半天,八十两成交。 真·抢钱。 程丹若出了次血,再也没有了逛街的兴致,准备马上回晏家缓缓。 结果一上门,门房说,晏鸿之带着老妻、老大一家出去了,只有二嫂韩氏在家看门。 她和韩氏无话可说,想想,干脆不进门了,放下节礼,就去翰林院等人。 -- 翰林院的日子,两个词形容:清闲、清贫。 空是真的空,正常八点钟上班,十点来也没人管,下午五点钟下班,三点钟走了也行。反正就是抄书、理书、读书,勤快点一天能干完三天的活。 清贫呢,也是真的清贫,除了俸禄,无权无势,囊中羞涩的老翰林不少,官服穿得磨破了袖子,照样上身。平日来点卯,也就路上吃碗汤面。 谢玄英来了以后,别的不说,夏日绿豆百合汤,冬天羊肉汤,无论人在不在,东西肯定送去,由同僚们分着吃了。 近些日子,他上班的时间多了,和大家一起抄书。 同僚们日日得见美人,大冷天的,从被窝里爬起来都有动力了。 当然了,关系好是一回事,立场是另一回事。今天不知谁提起了从祀之事,为阳明先生能不能进孔庙,互相争论半日,最后不欢而散。 不过,些许郁气,在他瞧见柏木的时候就散了干净。 “夫人来了?”他别提多惊讶了。 柏木笑说:“隔了一条街的地方等您呢。” 谢玄英点点头,翻身上马,冬夜雪小跑着走了半条街,在拐角口的摊子后头,瞧见了自家的马车。 掀了帘子上去,迎面一阵肉香。 程丹若正在吃烧饼,巴掌大小的一个,夹着调好的羊肉馅,皮烤得脆脆的,葱花和油脂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在冬日里神佛都顶不住。 “吃吗?”她问。 谢玄英就着她的手,把剩下的半个吃了。 程丹若:幸好这是第二个了。 她抖抖帕子,又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蜜饯金橙子茶。就是梅子、金桔和茉莉茶冲的饮料,口味类似于蜂蜜金桔茶,只是没那么甜,略微酸口,吃过油腻后清口十分解腻。 记 玛瑙察言观色,看程丹若没有分享的意思,递给谢玄英一杯:“爷润润喉。” 谢玄英接过来喝了一口,问她:“去惠元寺,还是去好味楼?” “你不是说去寺里吃素斋吗?”她奇怪。 谢玄英:“吃过再去也行。” “不饿。”她道,“先去吧,不然天就暗了。” 他点点头,朝外吩咐一声,又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来等我。” “义父义母都出去了。”她说,“叫二嫂接待我,坐坐又走,不合礼数。” 意料之中的回答,谢玄英暗叹口气,改话题:“今天买了什么?” 程丹若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玛瑙便替主人说了。 他吃惊:“不新置些首饰吗?快到年节了。” 程丹若瞅瞅他,微笑:“你以为我买的东西很便宜吗?这只是个开始。”她算算嫁妆,叹气,“衣裳首饰能用好些年,可比我买的东西节省多了。” 买奢侈品烧钱,还是科研烧钱? 当然是科研。 “你花了多少?”谢玄英对钱是有数的,没敢大放厥词,夸口“你花多少我都养得起”,谨慎地先打听一下。 程丹若说:“不算地图,两百多两。” 他松口气:“那不多,半套头面而已。” “头面可以反复戴,旧了换新。”程丹若道,“这些东西很容易坏,尤其是琉璃瓶子,火烧几次就裂了。” 谢玄英道:“非琉璃不可?” “最好是琉璃。”她道,“先试试,真不行,我再想其他法子。” 他点点头:“我替你留意着。” 程丹若想道声谢,但不知道会不会见外,先不出声,觑着他的表情。 谢玄英果然莫名高兴,掀起帘子的一角:“今天人不少。” 程丹若侧头望去,可不是,天色渐昏,往外驶去的马车却络绎不绝,有平民之家的黑油马车,也有官宦人家的青幔马车,甚至不乏间金装饰的高官之家。 只能说,京城底下官员真多。 168 心有思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车一多,就要避让。 程丹若今天出门,坐的是普通马车,没有靖海侯府的徽记。但车夫是老人,完全没有避让别人的意思,一路弯道超车,气势嚣张。 旁边有人骂:“我家的银螭你没瞧见是不是?” “我家老爷是太常寺少卿!” “少卿四品,哪来的银螭?”另一家人不甘示弱地叫骂。 太常寺少卿家的车夫,骂回去:“你家一个主簿,狮头不僭越?这街上谁家不僭越,你倒是说说看!” 嗯,虽然会典规定了几品用什么,但民间僭越成风,京城脚下还好,稍微过界一丢丢,江南之地,穿织金蟒服的大有人在。 程丹若咬了一口乳饼,心平气和等堵车结束。 吃吃喝喝走了半个时辰,才到惠元寺。 下元节,寺庙夜悬天灯百日,要到正月二十五才结束。在此期间,灯火不熄,真如仙家胜地,醒目无比。 程丹若戴上帷帽,好奇地看着古代的夜市。 谢玄英给她拿下来:“夜里戴着,哪里看得清路。” 程丹若本就不想戴着,只不过看别人都带着,入乡随俗罢了。 “也好。”去掉了讨厌的帷幕,世界清晰五百度。 谢玄英又反复,觉得什么都不戴,可能会被冷风吹着,吩咐丫鬟:“玛瑙,把风帽拿来。” 玛瑙笑盈盈地递上挽在手臂上的风帽。 谢玄英眼疾手快抢过来,仗着身高的优势,替她笼住发髻,再往下拉拉,遮住她的脸孔。 程丹若不得不提醒他:“差不多得了,好多人在看。” “这不是……”谢玄英的话到嘴边,吞了回去。 借着淡淡的烛光,他发现,她脸上不是羞涩和喜悦,更多的是无奈。 “三郎。”有人在背后叫。 谢玄英收回神思,扭头看去,却是曹郎。他身边立着一位婉秀的女子,显然是他的表姐夫人。 “将谋。”谢玄英调整神色,给他们互作介绍,“丹娘,这是曹阁老家的四公子,名勇,字将谋。” 曹四携夫人上前,笑道:“这就是弟妹吧,此内子李氏。” 曹四奶奶笑笑,与程丹若互相见礼。 “今天怎么来听讲经了?”曹四问,“你们家不是一向去的清虚观?” 谢玄英道:“那边人多,郊外终归清静些。” 曹四乐了,却不说破:“可要一道?” “不了,我们在外头瞧瞧就回去。”谢玄英说,“下午我看天色,夜里许是会下雪。” “今日是有些冷。”曹四知道他略识天文,沉吟道,“也罢,我们吃碗素斋,也早些回去。” 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打过招呼,便各自分开。 曹四奶奶和丈夫往里走,隔开了喧闹的百姓,说话方便不少。 “我看,谢郎同他夫人感情不错。”曹四奶奶笑道,并不掩饰对这对新婚夫妻的好奇,津津有味地点评,“靖海侯夫人每年去清虚观,偏带到这来,可见是想单独带她走走。” 曹四说:“既然是子真先生的女儿,脾性相投也正常。” 他也说句大实话,“就是样貌普通了些,和谢郎站在一起,难免黯然失色。” “除了颜色,你们男人就不看别的。”曹四奶奶想起丈夫身边的美貌丫头,怒从心头起,“程氏固然出身低,好歹是陛下身边待过的,在你眼里却只有颜色。哼,你是不是也嫌我配不上你?” “我就随便一说。”曹四也知道娶妻娶贤,略微心虚,可出门在外,又不肯失丈夫的威严,“我看你才是嫌弃嫁了我这凡夫俗子。” 他也想起旧事,脱口道:“你素有诗才,我却只懂舞刀弄枪,你心里当真没有半点介怀?” “勇哥儿!”表姐自有表姐的威严,秀眉一竖,“你说什么?你这是何意?” 曹四嘴硬:“我还说错了?” 随同的丫鬟们终于回神,手忙脚乱地劝架:“奶奶,少说两句”“爷,地方到了咱快进去吧”“我们奶奶吹不得风”…… “不同你计较。”曹四一甩手,大步流星地进去了。 曹四奶奶怒从心头起:“我真是瞎了眼。”她扭头就走。 曹四见妻子没有跟上来,想追,可人流如织,拉不下脸去拦,踢了一脚小厮:“还不去扶你们奶奶?” 小厮赶紧拦人,丫鬟们也哄劝。两人被熙攘的人群裹挟,你推我,我推你,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牵住了手。 与此同时,引发人家夫妻矛盾的小两口,正在买荷花灯放。 惠元寺不像清虚观,没有贯穿的河流,只有山上流下来的一条小溪。没错,就是引发痢疾的水源,如今山下的池子大了一倍多,改名叫“慈悲池”了。 这里的放法,是在山上放下荷花灯,一路漂到慈悲池,入了池,就意味着祈愿被观音大士听见,能够消灾解厄了。 谢玄英买了两盏,自己的写了“永结同心”,看向程丹若。 她写的是“今冬无疾”。 他意外:“这是何意?” “有点不好的预感。”程丹若端着荷花灯,四下环顾。 今日的茶摊生意特别好。 有个小男娃,被母亲抱在怀里,咳得断断续续的,脸都憋红了。父亲连忙摸出三个大钱,和摊主说:“来碗梨汤。” 旁边跟着的婆子就埋怨:“我就说方才不能让他摘帽子,戴上戴上。” 一面说,一面强硬地给孙子戴上虎头帽。 又有一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手里拿着糖葫芦啃,满嘴都是糖渣子,吃两口,咳上三四下,上气不接下气。 旁边的女人扬起巴掌打她:“饿死鬼投胎啊?” 女孩不理,继续大口大口吃糖。 她默默叹了口气,放掉手里的灯。就算不是瘟疫,一次生病也足以威胁到小孩的生命,贫寒的家庭更是容易因此破产。 干脆迷信一回:神佛保佑,不要是传染病,不要是传染病。 放完河灯,又进到寺里。 路上,灯火明灭。 谢玄英故意走快两步,稍微离她远点,余光留神她的表情。 果然,她看起来好像更放松了。 他心底升起巨大的困惑:为什么丹娘不喜他在外人跟前,与她举止亲密呢?丈夫体贴妻子,外人才知道他看重她,不会轻慢她。 我又做错了吗?我又吓到她了? 谢玄英有些杯弓蛇影,一时进退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一前一后,各怀心思地走到了方丈待的禅院。 谢玄英马上恢复如常,与方丈说了几句话,捐了一百两银子给寺里。 程丹若以为是香油钱,眼神都变了。但离开后,谢玄英告诉她:“年关将至,寺中将为妇孺分发米面衣炭,你我也尽些绵薄之力。” 她懂了,寺庙一直兼职民间慈善组织的工作。 而达官显贵们,出点钱,买个心安,买点功德。 “这样啊。”她想到了一些事,但没有说,只姑且记在心里,“那我们回去吧。”   ; 谢玄英问:“不再看看灯吗?” “来日方长。”她看向夜空,忽而诧异,“哎,下雪了。” 彩灯悬挂在头顶的,虽然全是佛家的故事,什么菩提悟道,玄奘取经,但色彩缤纷,昏黄的光晕透出灯笼纸,照亮此方夜幕。 一片片晶莹的雪花飘落,是水神集了天地灵气,生成晶华洒落人间,凉意盘旋飞舞,落于发间。 天地空濛,流光蕴转。 程丹若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今儿十五,谢玄英早上是穿着公服出去的,但午间在翰林院换了一身青暗花孔雀绸道袍,外面罩着一件玉色鹤氅挡风。 然而,穿得低调,人是一点都不低调。 凌晨三点起床去开例会,还能保持精力和气色,真非常人。 刚才放灯时,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孩握着小拳头,大声叫他:“水官大人!” 想到这出,程丹若便忍俊不禁,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小小的一枚六边形。 “北方的雪就是不容易化。”她转头说着,却见他一脸震惊,不由奇怪,“怎么了?” 谢玄英:“……你笑了。” 程丹若:“?”她又不是面瘫,当然会笑。 “没什么。” 只是自从那年上京后,他再也没见她这么笑过。 谢玄英默默想着,倏而明白,爱一个人很容易,守一个人却很难。 婚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程丹若的预感,不幸成了真。 下元节过后没几日,京城刮起了百日咳的风,患病的多是孩童,包括安哥儿。 是的,谢二和荣二奶奶的心尖尖,侯府的嫡长孙安哥儿,不知道是因为爹妈出去社交带回了病菌,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反正就是病了。 大夫说,京里好些人家的孩子得了这病,年岁越小,越危险。像安哥儿这样不满一岁的孩子,咳得厉害了,很容易窒息。 靖海侯吓一跳,拿了自己的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诊治。 太医有点本事,没开难咽的药方,而是用了鸡胆加白糖,两天服完一只鸡胆。 胆汁有镇静之用,安哥儿咳得没那么厉害了,但婴幼儿的病最难看,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只能慢慢看着。 荣二奶奶忙着照看孩子,自然顾不得别的,程丹若一下清净许多。 倒是谢玄英,颇为惦念孩子:“安哥儿不会有事吧?” “鸡胆治百日咳是有效的。”竞争归竞争,人命归人命,程丹若认真回答,“最怕的是咳狠了,一时缓不过来,导致呕吐窒息。” 谢玄英点了点头,却说:“你不要插嘴此事。” 程丹若道:“放心。” 靖海侯嫡孙的危险性,和皇帝的孩子一样高,是她不到危机时刻,绝不会沾手的病患。 她的主要心力,还是放在实验上。 铁架台是最早完工的,随后,新的蒸馏瓶和试管到了。 她试了一次,没裂,于是立马开始第二次实验。 大蒜捣碎,放入蒸馏瓶中,加热、冷却,过程与蒸馏酒精一样。 数个时辰后,提取到两试管的浓缩液。 她用木塞密封,阴凉保存。 接着,取出培养皿,分离细菌。因为没有更为成熟的办法,她只能从几个不同的地方取样,涂抹,然后用无比粗糙的显微镜观察。 大蒜素对杆菌的抑制效果很好,比如痢疾杆菌、伤寒杆菌、大肠杆菌、百日咳杆菌。 所以,她就肉眼挑长得圆柱状的细菌。 这过程极其费眼,她看了一下午,眼睛都是花的,终于找出了貌似的细菌。 当然了,为稳妥起见,其他细菌也都打算试试。 培养皿已经到了,羊角做成的半透明圆盒,放室内看不清,放光下能看见里面的情况。 足矣。 程丹若找来一张宣纸,剪成小碎片,浸染大蒜素。 随后,用镊子夹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涂抹了细菌的培养皿上,密封保存。 成败与否,就在十二小时以后。 这一晚,程丹若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一整夜。 结果早晨起来,天灰蒙蒙的,见不着太阳。 她立在门口发了会儿呆,勉强控制住不安的心情,去正院请安。 回来后,飞快冲进实验室,查看实验成果。 1号培养皿,采集的杆菌,没有放任何东西,细菌生长了一些。 2号培养皿,依旧是杆菌,纸片浸的是蒸馏水,细菌长得很好。 3号培养皿,不知名细菌a,纸片浸了大蒜素,细菌长了少许。 4号培养皿,不知名细菌b,大蒜素,细菌长得奇奇怪怪的。 5号……程丹若拆的时候,心跳如雷,结婚都没这么紧张过,手微微颤抖,差点把盒子摔了。 空白。 5号培养皿,涂抹了杆菌,纸片浸泡大蒜素。而现在,羊角盒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明显的细菌存在。 程丹若深吸口气。 又吸口气。 她捂住了嘴巴,怕自己换气过度,慢慢吐出肺部的二氧化碳。 铅灰色的云层厚厚地压在天际,但她的心情比盛夏的阳光还要明媚,心脏“咚咚咚”跳动,耳畔嗡嗡作响,完全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 成功了? 是,蒸馏是很容易,古代的蒸馏都很常见了,这很正常。 大蒜素提取又不需要任何添加剂,失败才不合常理。 但……成功了? 就这样成功了? 她做出了一瓶抗生素?天然的抗生素,那也是抗生素啊! 按照记忆中的历史,1928年,人类才会发现世界上第一种抗生素,也就是众人所熟知的青霉素。1940年,青霉素才正式问世。 程丹若深吸口气,努力忍耐,却无法抑制内心的澎湃。 艰涩的酸意于胸膛翻滚,突破咽喉,漫过鼻腔,抵达泪腺。 一滴眼泪沁出了眼角。 16世纪中后期,程丹若成功提取了世界上第一种抗生素——大蒜素。虽然制备方式在现在看来十分简陋,但在当时无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华夏医学简史》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不太懂实验,大蒜素的土法提取方式,参考了b站up主“子疯实验室”的视频 其中,纸片浸泡查看的做法,应该是他参考了日剧《仁医》 对照组是我根据自己的理解瞎编的,可能不够专业,请见谅 总之,大蒜素就顺利提取成功了(鼓掌) 虽然后面还有临床和推广,也不是容易的事,但毕竟是抗生素了…… ps:最近没有加更了,尽力多点字数==:,, 169 试试鱼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坐在椅子里,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抹掉眼泪,喊道:“玛瑙。” “欸!”玛瑙急匆匆进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给我倒杯酒。”她看起来很冷静,“我想喝一口。” 玛瑙眼中闪过忧色:“您没事吧?” “没事,很好。”程丹若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在桌上,“再叫竹香来一趟。” “是。” 竹香正在茶炉房嗑瓜子,听见吩咐,赶紧收拾利索听命:“奶奶有什么吩咐?” 程丹若说:“去厨房要几条生病的鱼虾,烂鳃的那种,我有用。” 竹香吓一跳:“您要那些脏兮兮的东西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她道,“快去。” 竹香摸不准头脑:“是……” 程丹若又叫住她,补充道:“要活的。厨房没有,就到外头找柏木,让他去鱼贩子那里买,我今天就要。注意,腮要是白色的那种,不要有虫的。” 竹香重复一遍,确认无误才去跑腿。 玛瑙端了一盏米酒过来,觑眼问:“夫人看,这还成吗?” 程丹若笑笑,拿过来一饮而尽:“多谢,你去忙吧。” 玛瑙暗松口气,当她是觉着冷了,方才要一杯酒来暖身子,关切道:“我给夫人换个手炉吧。” “不必。”她摆摆手,“出去,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这才退下。 冷静下来之后,程丹若默默提笔,记下这次的大蒜量,再称了称大蒜素溶液的量,记下各种数据。 然后,提笔写上“动物”和“临床”两行。 动物实验,只能用鱼虾试试,临床……是啊,提取出大蒜素又算什么呢,这本就是天然之物。 临床好用才是关键。 她真的冷静了。 才怪。 -- 晚膳时,她喝掉了半壶莲花白。 这是用荷花酿的,宫廷御酒之一,度数不低。初喝只觉甘醇清香,并没有酒的辛辣,喝了两杯也只是微微醺然。 她记得自己喝完漱口,跑去书房看了一会儿裱好的世界地图,洗漱梳头。 甚至清楚地记得,自己很自觉地上床盖好了被子。 然后,睡着了。 一点问题都没有啊。 可在谢玄英的视角下,不是这样的。 他今天没回来吃饭,早早打发人回来说了,道是皇帝有召,估计得吃了晚饭才能回来。 待出宫,果然快要宵禁,回到院子,灯亮着,进屋却不见人。 “夫人喝了两杯酒,已经歇下了。”梅韵道,“灶上备着汤面,爷可要再用些东西?” 谢玄英草草点头,脱下外袍进暖阁,撩开帐子瞧了眼。 她枕着胳膊,双目微阖,唇角紧紧抿着,睡得正香。 一路风雪寒意全消。 谢玄英心中安定,出去吃饭洗漱,顺便问玛瑙:“怎么今日喝了酒?” “夫人下午就喝了杯米酒。”玛瑙想想,道,“倒不像消愁,还挺高兴的。” 谢玄英颔首,安心加餐。 洗漱后,他拿着灯烛进帐子,刚想吹息,忽然瞥见不对,俯身一瞧,她的眼角正缓缓滑落一滴泪。 谢玄英愕然,伸手去摸,果真指腹上一点湿意。 “丹娘?”他轻轻叫。 她不似平日,略有响动便会迷糊着醒来,仍旧沉沉陷在梦里。 他轻轻叹口气,吹灭蜡烛,睡入被窝。 地炕烧得足,被衾不冷,可掌心贴住她的肌肤,温度明显比他凉些。 谢玄英拥着她好一会儿,犹觉不暖,便像当初在蒙阴时那样,把她纳入自己的衣袍之中。 不出片刻,她似乎觉得热了,小小挣扎了一下,伸出去半只脚。 谢玄英抬腿压住她。 她挣脱不得,不动了。 后半夜。 程丹若体内的酒精被分解掉,人也清醒了,倒是没觉得宿醉头痛,就是热,想上厕所,想喝水。 可整个人好像被裹在一个茧子里,怎么都挣脱不了,害得她不得不睁开眼。 怎么了,地震了,被埋了? 噢,不是。 男人的怀抱,又紧又热。 程丹若出了一身汗,死活没能推开他,怒从心头起,一口咬过去。 他吃痛,迷蒙地醒过来:“丹娘?不哭了。”反而收拢臂膀,将她搂入怀中。 “你才哭。”她说,“松开啊,我要去方便。” “噢。” 程丹若急匆匆下床上厕所。 出来又觉口渴,点亮蜡烛倒水。 水还是温的,她只喝了半杯,剩下的倒在盆里,拉开抽屉,取出两条干净的棉手巾。一条敷在脸颊上,散一散酒气,另一条擦拭身体。 “丹娘?”她久不回去,谢玄英清醒了,撩开帐子,拉她回来,“外头冷。” 程丹若道:“我不冷,我热。”她忍不住说,“你不要抱我这么紧,真的热。” 谢玄英:“你身上冰冰的。” “我冬天手脚就是冷的。”她擦完脖颈,还是觉得闷,又去将隔扇细开一道缝,换换空气。 谢玄英吓一跳,赶紧下床,两步揪她回来,顺手把隔扇关紧:“你喝了酒才觉得热,这会儿外面风大得很,受了风寒可怎么了得?” 不容分说,将她塞入锦被,拍拍:“听听,外头风多大。” 程丹若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风声确实有些强劲,呼呼有声。 这声音很催眠,她听着听着,眼皮顿时合拢,又睡去了。 谢玄英望着她的睡颜,终究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 翌日,风雨如晦。 程丹若才起,就听见玛瑙说:“太太那边传话来,今日不必去请安了。” 婆母比领导体贴。她舒口气,道:“鱼呢?” “昨天风大,挪茶炉房了。”玛瑙回答。 程丹若立即道:“我去看看。” 鱼是鲫鱼,是柏木专门去鱼市挑的,腮是白色的,符合细菌感染的特征。 因放在茶炉房里,靠近火源,水未结冰,鱼在桶里慢吞吞动着,看起来就很不健康。 程丹若拿来尺,略略量了溃烂的尺寸,这才往里头滴了几滴大蒜素。 有没有效果,就看鱼能不能好了。 下午时分,雨没停,鱼的烂鳃却已转好。 等到次日,程丹若请安回来,更是明显改善,烂的地方已经开始愈合了。 临床实验,成功! 这回,程丹若冷静多了,不再喝酒助兴,反而思考该如何运用。 大蒜素的纯度不明,量不好计算,直接注射肯定不行。现代一般是胶囊,但古代肯定没有,糯米纸也不能装液体。 她有两个思路,一是制作成大蒜糖浆,但制备这个需要高纯度的乙醇、冰醋酸和糖浆。先不提乙醇难提取,冰醋酸难做,就算能用普通的酒和醋,糖浆要用蔗糖来熬制。 糖很贵! 只有谢家才能把白糖随便用,要是用作药物,成本一下就高了。 因此,糖浆只能用作高配版本,想成为常用药物,还是得考虑更便宜的做法。 比如,制作古代版胶囊。 最早的明胶胶囊出现在1834年,由法国药剂师弗朗索瓦·莫特发明,方法很简单,只是将装有水银的皮革浸入明胶溶液,等干透后剥下即可。 这毫无难度。 明胶本身就是一味药材,不需要程丹若自己熬牛骨 提取。 她只需要模具。 画图已经轻车熟路,办事的依旧是柏木。他拍胸脯:“您放心,我知道哪儿有卖点心模子,您这简单得很。黄明胶更容易了,我一会儿就给您买一盒来。” 倒是程丹若有点抱歉:“一直在叫你做事,可妨碍你平日的差事?” “夫人,您这是什么话,小人的差事就是听您吩咐。”柏木笑道,“爷跟前有的是人,他们倒想抢我的活计呢。” 程丹若和谢玄英成亲,至少一半的原因是想借他的人使唤。可具体到人,那也不能视之理所当然。 她让玛瑙递一角银子过去:“跑来跑去,怪累的,能坐车就坐车,冷的话,路边喝碗茶。” 柏木愣了愣,笑得更灿烂了:“行咧,谢您的赏。” 他接过银子,麻溜地跑了。 当天,她就拿到了成品。不得不说,古代的手工艺水平着实厉害,程丹若要的模具毫无技术难度,按照柏木的说法,花费不过几两银,全是皮料的钱。 倒是明胶挺贵。 她拿了碗,隔水加热,化为溶液,再将模具浸入其中,略微干透后,放在阴凉处冷却。 因不确定模具是否合用,她只做了一组,剩下了不少明胶。 就,做点吃的吧。 她要来牛乳和奶油(现在多被称为酥或醍醐),加热后放入明胶。 待其融化,放入挤出来的橙子汁和蜂蜜,搁室外冷却。 等晚上谢玄英回来,橙子布丁已经凝固成型,往上搁两片薄荷。 于是,用过饭,程丹若就将一盏点心放在他面前,递过勺子。 谢玄英:“你做的?” 她点头。 他:“有事找我?” 程丹若:“……事是有,但也没别的意思。” 她只是觉得一个人吃好像不厚道,反正有两份呢。 “那我先吃了。”他舀起来吃了口,出乎意料的柔嫩爽滑,不亚于豆腐,“很好吃。” 程丹若自己也尝了尝。 噫……橙子是酸的,蜂蜜放少了。 谢玄英却三下五除二吃完,望着她欲言又止。他很想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可又拿不准她会不会高兴。 假如没有成亲,我会怎么做呢? 他闭目思索片刻,问:“刚才你说有事,什么事?” 程丹若单刀直入:“我想去一趟惠元寺。” “给你父母做法事?”他假作不经意。 她顿了顿,发现这是个不错的借口:“也行。其实是我新做了药,想叫人试试。” 临床试验是有风险的,她斟酌着怎么开口:“让寺庙出面,寻些贫寒人家,我愿意付钱让他们试,想看看药效。” 谢玄英问:“就是你用蒜做的?治什么,值得你这么大费周折?” “痢疾,百日咳,伤寒,肺痨,痈疽……”程丹若掰着手指,“应该有些疗效,但效果优劣,还要等试了才知道。” 谢玄英也翻过几本医书,确实见过类似的记载。 比如,汉代的《别录》就说,“散痈肿疮,除风邪,杀毒气”。 但他也有疑问:“大蒜原有这些药效,你这般做,又有何意义?” 问得很中肯。 程丹若莫名振奋:“就和酒一样,有些酒不醉人,有些酒醉人,杀病气如醉酒,越纯效果越好。且不说外敷,直接内服,大半药力作用于胃,难入肺经。” 大蒜素对胃有刺激作用,且容易被胃液破坏,本来就没多少含量,如此一来效果有限。 她给他看做好的胶囊壳,解释道:“将药汁灌入明胶衣中,可延长药效,行于心肺。” 又说,“多次提取,能增药效。” 一个大蒜里还有的大蒜素含量并不多,而按照《本草纲目》的记载,古方中使用的大蒜量并不多。 《肘后方》记载,治疗霍乱需要小蒜一升,水三升,煮一升,顿服,治疗时气温病也是一升。 虽然肯定有效,但效果不大。 当然是提纯的好! 药的剂量很重要! 她非常有信心。 然而,谢玄英吃完橙子布丁,擦擦手,说“好”的时候,她还是怔住了。 程丹若很惊讶:“我是说服你了?” 谢玄英反问:“不该吗?” 程丹若迟疑道:“其实原来的方子也都是有效的……” 他道:“你说了,没你的好。” “会不会太费工夫呢?”她征求意见,“蒸煮需要时间,做明胶衣也要花费,不如直接捣烂蒜头,加水服用方便,于穷苦人家无意。” 谢玄英想了想,回答道:“大蒜气味奇特,装入胶衣无有气味,更易入口,即便穷苦人家不愿多花费,富人必不介意。而若是霍乱痢疾之症,多费些许银钱也值得。” 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古人给的建议,无疑大大鼓舞了程丹若。 她最怕自己不接地气,脑袋一拍想出点什么,却无法实际运用,白折腾一场。既然谢玄英认可,那肯定有点价值了。 “这我就放心了。”她展开笑容,“多谢你。” “不客气。”谢玄英说着,暗松口气。 他赌对了。 妻者齐也,信如手足,敬如同窗,爱如珍宝。 不信而宠,不敬而爱,是为狎昵,恐轻浮矣。 ——《四一集》谢玄英 作者有话要说:新婚以来,很多剧情都比较受争议,今天就和大家聊聊吧 长作说预警 在我的构思中,婚后双方会有一些磨合,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三观理念,我选的是由一件小事,引发两人对婚姻的思考。 有人说,小谢婚后崩了,我解释一下,请大家回忆,小谢最初定下追老婆的方针,靠的是啥?《西厢记》。在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前期男女主角历经困难,大结局就是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最多是陈世美那种,但他肯定自己不会做负心汉,所以,观念就也笼统地停留在了“以后我们夫妻情深,恩爱无比”上面。 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去处理一段婚姻,他看到的,要么是老师那样已经成熟的夫妻,要么是爹妈那样有隔阂的,再或者是皇帝三宫六院。 他会重新调整,思考该怎么对待婚姻,怎么正确对待妻子,不是说一昧宠爱就是好的,具体以后再写。 再说丹娘,她其实文内分析过了,错估了婚姻的亲密度,无法维持原本的社交距离,从而醒悟自己被摧毁的东西。她努力站起来,重新与世界搏斗,这是她自我斗争的一部分,救赎她的是理想,我觉得爱情无法承担这样的作用。因为只有自己圆满了,才能去爱别人,爱是一种内驱的动力吧,自己的心池蓄满才行。 她会越来越好的。 作者能力有限,可能有写的不好的地方,所以不能满足每个读者的期待,希望大家谅解。以及,有读者说我诈骗,因为本文不是大女主文,也不爽,我没讲过这是大女主文,也没说是爽文,也没有自称男主是封建男主天花板,请周知。 诸位,阅读是主观感受,人与人不一样。大家以后推文的时候,建议加上“这是个人感受,不保证其他人也这么觉得”,标签上的“甜文”,也是作者这么预期着去写,仅供参考。 最近,评论区比较混乱,我再强调一遍,不要人身攻击,不要与人对骂。中肯的建议、意见和批评,应该允许读者保留,不要投诉,哪怕是负分评论。 违规评论,虚假排雷,诽谤扣锅的,拉踩其他作者和作品的,直接投诉,交给管理员解决。认为处理不妥的,请自行找晋江申诉,走正规流程。 希望大家多留正向的评论,遵纪守法,共同维护评论区的和谐 ps:作说的用词不是处处严谨堪比公文,请联系上下文,不要随意曲解我的话:,, 170 初尝试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明日再做份点心,我早些回来,与你一同去见母亲。”谢玄英关照。 她立时应下:“好。” 橙子布丁是个新奇玩意儿,一般橙子做点心,是将橙子肉捣烂,加白糖蒸制,名为橙膏,明胶通常用来做胶水,或者入药。 因此,姑且算新鲜玩意儿,程丹若取了个入乡随俗的名字,叫做“橙酪”,原就有牛乳,名副其实。 点心端过去,柳氏十分给面子地尝了,夸赞道:“你是个手巧的。” “不敢当母亲夸赞,牛乳、明胶味甘性平,冬日食用滋补些。”程丹若道,“只是取其药性,并非精巧之物,母亲不嫌弃就好。” 柳氏见多识广,自然不会真被点心折服,只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缺了厨娘?你这孝心才是最难得的。” 这话倒也不全是场面话。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早年也下厨房做过点心,可她们不过做样子,她也不敢多吃。 “难为你有心。”柳氏点点头,配合得问,“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儿媳端点心过来,可能只是孝顺,儿子一起过来,明显有事相求。 谢玄英道:“程氏想去惠元寺做场法事。”他瞥了程丹若一眼,道,“岳父岳母的祭日就在最近。” 寒露在九月,但寒露之变却持续了数月方消。程家父母什么时候死的,是未知之数,反正肯定在冬天。 程丹若配合地露出忐忑之色,不安地看着柳氏,唯恐她拒绝。 “这也是应该的。”孝是永不出错的理由,柳氏先给予了充分肯定,但她也有自己的盘算,“下月多宴席,老二媳妇忙着照顾安哥儿,我原想带程氏露露脸。” 冬天是上流社会聚会的好日子,看看雪,赏赏梅,富贵安闲。 正巧,荣二奶奶要照顾孩子,肯定不敢外出,连靖海侯都挑不出毛病,柳氏自然有意让亲儿媳露面。 “这是你嫁过来头一次,总得好生准备。” 他们不来,柳氏也打算找程丹若,让她背一背靖海侯府的社交网,届时应酬起来才不会出错。 谢玄英却看也不看程丹若,低声道:“二嫂既然忙着,就该让大嫂出面。” 他劝柳氏:“京城的人都看着呢,您更该顾全大房和二房,我与程氏岂会在意这些。”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弯起唇角。 这两对兄弟,近几个月走的路线一模一样:示弱。 荣二奶奶低声下气,好像对三房很愧疚似的,假如他们觉得二房亏欠,有意找回场子,几次过后,帐就抹平了。 靖海侯还是一样扶持嫡长。 所以,谢玄英的应对就是“我不争、我低调、我安分”,放大靖海侯的愧疚,以便关键时刻,取得父亲的帮助。 柳氏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她有点不甘心,试探着说:“那让程氏学着管家……” 程丹若:不行! 她朝谢玄英使了个眼色。 他白她:闭嘴。 “父亲今日同意,明日也能收回。”谢玄英一针见血,反问道,“何必为他人作嫁衣裳?” 柳氏闭眼,深深吸了口气,问:“程氏,你怎么说?” “来日方长。”程丹若说,“我听三郎的。” 儿子、儿媳都不同意,柳氏还能如何?这些年下来,她也明白了,丈夫是靠不住的,只能靠亲儿子。 “也罢,依你们就是。” 柳氏思量片刻,道:“昌平侯府的宴席,我就带老大媳妇去了。但中旬咱们家的贺冬,程氏还是要好生准备,她也该露露脸了。” 无论是否成亲,出席宴会都对女眷很重要。 成亲前,能认识手帕交,锻炼与人交往的能力,岁数到了,被人相看,顺顺利利出嫁。 成亲后,可广结人脉,互通有无,甚至帮助丈夫的仕途。如谢二是武官,等闲不可与文人结交,全靠荣二奶奶在社交场合长袖善舞,与各家夫人走动。 而且,程丹若情况不同,更需要这个被人认识的机会。 在一个大型宴会上露脸,等于告诉大家:靖海侯府多了我这么一号人物,咱们认识下,有空一起耍。 “儿媳听母亲的。”程丹若应得很快。 她不介意和女眷接触,不说人脉和消息渠道,妇道人家的病不能为外人道,兴许什么时候,她能帮到一些有隐疾的妇人,而这都需要建立基础的信任。 -- 得到了柳氏的应允,也不是说明天就能出发。 要先派人去惠元寺知会一声,请他们安排禅房并打扫,然后,自己院里开始收拾行李,提前半天派人过去打扫卫生。 谢玄英则要提前和翰林院请假,不然就是旷工,虽然这么干的人很多,但能不留把柄还是不要留了。 至于程丹若,她也有准备工作要做。 比如,买一套酒器。 工业制备和实验室又不同,拿蒸馏瓶提取,成本太高,承受不起,拿普通的蒸馏酒器代替,结实且耐用。 当然,这么提取的纯度肯定不如实验设备高,可古人没有抗药性,第一期临床试验,纯度低点也无妨。 另外模具要增加,还要购买一些普通点的明胶。 柏木买的质量太好,贵! 采购完毕,翻过黄历,这才出发去惠元寺。 谢玄英就选了当年他住的院子,丫鬟们整理行李的时候,他就问:“要不要出去赏月?” 不等她回答,又自己否了,“如今有些冷了,明年再说。” 程丹若跳过这茬,问:“你同寺里说过没有?” “提过一声,未曾细说。”谢玄英把她摁回椅子里,“你忙你的,我去就是。” 程丹若要尝试用普通酒器提取,正中下怀,随口道:“麻烦你了。” “不用。” 他去找方丈喝了会儿茶,回来说,事情已经讲妥了。 惠元寺愿意帮忙引荐患百日咳的病人,但施药一事要他们自己办,寺庙最多从旁协助一二。 程丹若已经很满意了。 新的实验已经有了结果:同样数量的蒜,提取出来的溶液要少些,速度也慢。这 和硬件设备有关,酒器的蒸馏和实验室区别很大,只能忍耐。 空气里全是大蒜的味道。 程丹若叫人下山买了两篓苹果。 而明胶壳的制作,没有很成功也没有很失败。做是都做出来了,就是容易裂,且装入药剂后,封口需要耐心细致,尽量封得紧密又不厚实。 程丹若手稳,全是自己做。 她就像摊子上卖糖画的,头发用网巾包好,戴着口罩,筷子沾一滴明胶,飞快往胶囊顶端一抹,再拿到室外冷却干燥。 就这么手工制作了一天了,成品五十颗大蒜胶囊。 此时,病人也筛选完毕。 不得不说,惠元寺是个不错的慈善平台,年年冬天都会发旧衣发粥药,平民百姓有什么问题,都愿意来寺庙碰碰运气。 所以,虽然寺庙占了大片良田却不交税,虽然僧人们从来不服徭役,但口碑一直不错。 每到冬日,富户义户都会来寺中,捐献一些善款,而活不下去的穷人,则拖家带口过来求助。 就如程丹若先前说的,今年的百日咳有点厉害。 好些人家的孩子都病了。 有钱的,自然早早寻大夫来看,没钱的,能熬就熬,熬不过,上山求佛祖。 程丹若试新药,不敢治儿童,筛选了染病的成年人,道明是“赠药”,不收取任何药钱,但是新药,以前没用过。 她以为,病人们会追问“会不会吃死人”,或者“人死了你们赔多少”,谁想几乎无人问。 家属们都说:“庙里给的药,肯定没问题。” 程丹若:“……” 也对。不是虔诚的信徒,怎么可能不找大夫,来庙里求药呢? 大蒜胶囊肯定比香灰靠谱啊。 她改变策略,把胶囊拿去佛前供了一夜。 接下来的病人就更配合了。 做法事的七天时间,她一共追踪十一个病人的病情,将其全部记录在案。 -- 一号:朱光。 男,十二岁,家贫,父母将其送到镇上当小二,十天前开始咳嗽不止,遭客人嫌弃,被店家赶走,且拒绝给月钱。他平日的月钱被送回家里,被母亲拿去给长子娶媳妇,聘礼掏空了家底,因此无法支付药钱,只好将他送到惠元寺碰运气。 药方是:大蒜胶囊六颗,早晚各一粒,饭后服。 三天疗程过后,咳嗽明显好转,继续服大蒜汁(大蒜捣烂后,滤汁),痊愈。 二号、三号、四号,均为贫家儿童,年龄在十岁以上,患百日咳。药方斟酌加减后均有效。 但四号儿童不喜胶囊,难以吞咽,屡吃屡吐,后改用他方。 五号:无名女婴 一岁到两岁,来历不明,被抛弃在惠元寺山脚下,由和尚带回。咳嗽得十分厉害,喂她吃了半只鸡胆,呕吐不止。 是夜,面红窒息而死。 六号:石氏 女,五十二岁,双手指间溃烂,腹股沟亦有红斑糜烂,疼痛且痒。平日以替人洗衣为生,工作劳苦。因双手溃烂,浑身发痒,无法工作,回家中却遭到儿子、儿媳的嫌弃。 笃信佛祖,认为自己这辈子受苦是上辈子作孽,不抱怨,不看病,于山下三跪九叩拜佛。 疑似真菌感染。 药方:大蒜胶囊内服,大蒜捣烂外敷。数日后好转,未根治,病人自行离去。 七号:焦柱 男,七十岁,由儿子背上山求医。半年前,曾误信庸医,将家中积攒的十两银子买了药,结果久吃不愈,却倾家荡产。父亲痛苦之下投水自杀,被儿子救回,背父求药。 咳血,胸痛,消瘦,疑似肺痨。 药方:大蒜胶囊十颗,服五日,似有好转,继续观察。 八号:麻二嫂 女,三十岁,在寺庙周围卖香的寡妇。听闻免费施药,非说自己有病,要让大夫看一看。询问过后得知,已慢性腹泻两月。 疑似慢性肠炎,病理不明,可能是寄生虫也可能是痢疾。 药方:大蒜胶囊六颗,吃三日,不再腹泻。继续服用两日,痊愈。 九号、十号为麻二嫂推荐,均是附近村镇的妇女,阴痒,不敢看大夫。听说程丹若曾是宫廷女医,特来求药。 经诊治,确认为滴虫病,大蒜捣烂,加入温水中洗身。 病人没有来复诊,不确定疗效。 十一号:葛氏 女,二十四岁,半年前忽然声称头痛,而后时常恶心,婆家误以为怀孕,诊治后大夫说脾胃虚弱。服药一月,不曾好转,反而出现了昏迷,口说胡话,嗜睡等症状。 请道士驱邪,说是冤魂上身,家宅不祥。 搬回娘家居住,不曾转好,娘家兄弟将她送到惠元寺,请求化解。 程丹若诊治过后,无法确定是什么病。精神失常和昏迷的原因太多了,可能是神经,也可能是大脑受伤血瘀,也可能是遗传。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大蒜也吃不死人的心态,让她试了试大蒜胶囊。 神智偶有恢复,疑似真菌性脑膜炎。 正当进一步追踪病情时,葛氏发疯离开病房,不慎跌落山崖,当场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作者不是医学专业,这段写得就是很了,不具备任何专业性 大家看看就好,千万不要当真 然后,大蒜素的疗效在古代很难确定,这里肯定是偏理想化了。现实中生病还是要看医生,不要把剧情当真~ 昨天和读者们又聊了聊,有点感悟:每个人的阈值是不一样的,我自认为没有问题的回复,可能在部分读者看来并不妥当,而我忽略了这点,应该再次向大家道歉。 以后,大家如果发现有不妥的地方,可以提醒一声。此外,本文的评论刷得快,有时候会看不到,直接按投诉也行。 另外,昨天忘记说了,有读者指正,大蒜素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抗生素,天然的抗生素的说法,其实并不精准……出于剧情的感情需要,暂时不改前文的用词,大家知道一下就可以了。:,, 171 宴会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的心情很不好。 虽然早就知道,做医生会面临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和永无止境的无能为力,但上述病例,仍然让她很不舒服。 可工作还是要继续做。 她留下了焦家父子,继续用药,想观察大蒜素对肺痨的疗效。 要知道,古代肺痨几乎是治不好的,尤其是焦柱已经拖延了许久,快死了才找人治病,又被庸医给耽误了。 她竭尽全力,保证每天两颗供应,还考虑同时使用中医的方子。 但焦家父子拒绝了。 治疗肺痨的中医方子,几乎全都要用到人参这样珍贵的药材。食疗也要什么冬虫夏草,紫河车,实在太过贵重。 “都是命。”焦老头说,“我一把年纪了,不治了,恩人,我谢谢你。” 他让儿子给她磕头,老泪横流:“咱回家吧。” 焦大郎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第二天一早,就背着老父回家了。 程丹若虽然很想追踪到最后,但叶落归根是一位老人最后的心愿,也是古代人的执念,她无法回绝,只好赠他百文钱,让他们坐车回去。 又额外给了焦大郎十颗大蒜素的胶囊。 肺结核是传染病,焦大郎没有出现肺结核的症状,目前不具备感染性。但一旦他也开始咳嗽,就转为活动性肺结核了,如果能在早期干涉,说不定会有效果。 焦家父子离去后,程丹若也得回侯府了。 她总结几个病例:大蒜素对百日咳、真菌、寄生虫都有一定治疗作用,脑膜炎患者不明,对肺结核有一定作用,但不明显。 因为是从现代的结论倒推,纵然样本不够多,出入也不会太大。 难的地方,在于推广和改进。 这就要愿者上钩了。 果不其然,临走前一日,方丈让小沙弥送来一本手抄的《地藏经》。 程丹若客气地收下,问道:“听闻寺中甜泉甘冽,不知是否有幸饮一杯茶?” 方丈自然同意,等到谢玄英外出归来,立即邀请他们夫妇品茶。 禅院昏黄,侵染着积年的檀香。 方丈身穿茶褐色僧衣,略有些年纪,五官端正,眉毛发白,面相看着就是一个得道高僧。 “谢施主,程施主,请。”方丈烹了好茶,端给他们品鉴。 程丹若根本不会品茶,瞄一眼谢玄英,学他啜一小口,慢慢品味。 确实很香。 她礼貌地听他们讨论了一会儿茶叶,默默喝茶。 茶盏里的水见了底,他们就很默契地停下。 方丈拈着佛珠,沉吟道:“程施主与敝寺早有缘分,此次相请,老衲也就直陈心意了。” 程丹若道:“方丈请直说。” “多年来,敝寺一直布施粥药,广积善德,而程施主施药的方子,能治外伤,亦可内服,疗效甚佳。” 方丈说着,察言观色,见她没有意外,谢玄英也毫无插口的打算,心中微定,说出目的:“程施主不日便归,若患病的香客前来,却错失良药,未免不美。不知施主可否割爱,允敝寺炮制新药?” 程丹若很好说话,马上给出报价。 “一两银子,方子就交给贵寺。” 方丈愕然,旋即迟疑:“此药的价值远超一两银。” “我有条件。”程丹若说,“我研发新药,为的不是谋利,因此怕不能让贵寺买断。且药方价值一两,每颗药的含量不能低于四分之一钱(约09g),每颗售价不能高于一钱银。” 因为技术有限,如今制药,药方一般一天两颗,除却明胶的重量,溶液大概是05g,而后世大蒜素胶囊的大概是20g。 但溶液的纯度很低,酒器制备就更低了,之所以疗效明显,完全可能是古人以前没用过,不同于现代人有耐药性。 且大蒜没有什么毒副作用,胶囊对胃也比较好,问题应该不大。 而一钱银子能买一斗米,一两就是十斗大米,已经不便宜的价格了。五天十颗药,就要一两银子,约一百多斤大米。 这还是考虑到提取费时,明胶又比较昂贵的退让。 方丈轻轻叹了口气。他顾虑到谢玄英的身份,其实早就准备好了高价,预备买断此药,以后也好拉拢各家权贵。 可程丹若说得明明白白,一两银子的药方等于白送,这等决心,不是金钱能够动摇的。 也罢,纯善之人,必有佛祖庇佑,何苦与她相争?不如多结善缘,将来说不准就有好处。 “施主慈悲。”方丈诵声佛号,“老衲并无意见。” 程丹若言简意赅:“签契吧。” 古代的契约已经十分完备,谢玄英帮忙拟了一份。 大意就是:程丹若将大蒜胶丸的方子,以一两银子的价格卖给惠元寺,允许惠元寺自行制药售卖。但制作的流程应该按照她的配方,所产的胶丸里,大蒜素溶液不能低于四分之一钱,且每颗售价不能高于一钱银子,若有违反,有权收回。 当然,在场的人都知道,收回是不可能收回的,只不过闹开来,惠元寺的名声有损罢了。 契约很简单,几乎没有什么约束条款,双方很快画押签字。 契约一式两份,双方各保留一份,交易既算完成。 程丹若又客气地坐了会儿,喝了方丈两杯好茶,这才同谢玄英离去。 路上,小沙弥搬着梯子,一盏盏点亮天灯。 夜幕四合,佛寺却蕴照在朦胧暖光中,仿佛西方极乐之境。 谢玄英握着她冰凉的手,攥在掌心捂暖:“冷不冷?” “不冷。”她环顾四周,今天人不多,一半明一半暗的天灯,颇有种人间与鬼蜮的分界感,如梦泡影,似真似假。 谢玄英问:“费了好大的力气,你总不会就给惠元寺一家吧?” “当然。”程丹若回神,思量道,“但得等等,总有别的鱼上钩。” 他瞅瞅她。 程丹若:“?” “没什么。”他说,“明天可以回家了。” 程丹若呼出口气,热气在寒夜化为一缕白烟溢散。 -- 次日,收拾回府。 例行公事,回去先和柳氏请安。 柳氏随口问了两句法事,得知办得很好,也就不再追问,反而叮嘱道:“十四是大雪,咱们家惯例这日贺冬,到时候各家女眷都会来,你可得上心一些。” 程丹若应下:“是。” 回去后,她就找来林妈妈,问起所谓的“贺冬宴”。 林妈妈道:“原是冬至的日子,各家拜冬祭祖,迎雪祈丰年。只是冬至正日须祭祖,咱们这儿,就选十一到冬至前的日子,说是贺冬迎雪,不过是借个名头,互相走动一二罢了。毕竟正月节日多, 愈发抽不得空。” 程丹若懂了。 上流社会闲着没事干,随便找个由头社交。 “那我们家,有什么讲究吗?”她问。 “王家赏梅,许家有水仙,”林妈妈微微一笑,眼底透出几分矜持,“咱们家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只不过弄些雪狮、雪山、雪灯罢了。” 程丹若点点头,问:“有什么要紧的,妈妈同我说说。” 林妈妈打量她眼,忽而正襟危坐:“奶奶既然问了,老奴少不得腆着脸,说两句知心话。” 程丹若:“……请。” “奶奶是子真先生家的千金,原也轮不到我说这话。”林妈妈客气道,“只是您进府的日子短,可咱们侯府是开国公之后,如今也是京里有名有姓的人家。” “这样啊。”她捧起茶杯,准备听下文。 林妈妈道:“与咱们家往来的女眷,老奴说句大话,不是名门之后,就是高官之家,甭管是家世还是教养,都是一等一的,一点错漏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顿了顿,又道,“咱们少爷是在陛下跟前养大的,我不说,奶奶也该知道,他的婚事无人不关心,这次,怕都想要掂掂奶奶的分量。” 程丹若:“有道理。” “这次贺冬宴,奶奶必得万无一失,毫无差池,方能平安过关。”林妈妈严肃地说,“否则,您自己丢脸事小,牵连少爷可就不好了。” “您说得十分在理,我都记住了。” 程丹若客客气气地道谢,亲自把她送出门。 玛瑙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劝道:“林妈妈是爷的奶娘,有时候,难免想多一些。过些日子就知道夫人的好了。” “我没有生气。”程丹若拿起铜炭耙,刨出炭盆里的芋头,剥皮放进木碗,准备捣烂做芋泥。 玛瑙见状,连忙帮她扶住碗,有眼色地不得了。 程丹若瞧瞧她,安抚地笑了笑。 她真的不在意林妈妈的话。奶娘会有这样的偏执,太正常不过了,要知道,她们千辛万苦生下亲生孩子,就被迫和孩子分离,跑去奶另一个无血缘的人。 每天吃不放盐的下奶的荤菜,忍受和亲生孩子分离的痛苦,甚至,她们在奶孩子的时候,亲生的孩子就因为没有母亲哺乳而死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奶娘对奶的孩子投注非同一般的爱护之情,乃人之常情。 更不要说,她是剥削阶级,林妈妈是被剥削阶级。 这就足够让她多些耐心和忍让。 “林妈妈是忠心。”她说,“我都明白的。” 玛瑙暗松口气,愈发小心伺候了。 和少进正屋的林妈妈不同,这一个多月来,她贴身伺候,看得很明白,程丹若是少有的好主子。 奴婢眼里的好主子,是什么样的?脾性好?待人慈和? 对,也不对。 玛瑙在靖海侯府长大,不比外头小户人家的奴婢,所求的不过一碗饭一件衣,在她看来,主子立得起来,才是奴婢的福气。 像谢芷娘,因是庶出的,脾性就软和,哪怕生得美貌,她身边的丫鬟也要担心将来,若是被婆家拿捏住了,丫鬟们更没有好日子。 玛瑙原也担心,程丹若出身低,会不会事事小心谨慎,连带拘了她们。 谁想运气实在好,碰见一个大事能拿主意,小事不计较的。 平日,丫鬟们多吃碟点心,少做两件针线,她从不苛责。她暗示了程丹若对二爷通房的想法,竹篱明显松了口气,也敢出屋子晒晒太阳了。竹枝和竹香也变活络,敢嗑嗑瓜子,跑出去找小姐妹聊天谈笑。 大家都放松了。 但光慈和,镇不住人,只会被下人拿捏。程丹若又不是这样的脾气,心里自有计较,像去惠元寺,等闲新媳妇哪敢提,她却是早就定了主意。 关键是,还做成了。 柳氏愿意给她面子,谢玄英无条件支持她,这样的主子,玛瑙再满意没有了。 她决心做夫人跟前的头一人,林妈妈想不穿,正好给她机会。 “夫人,不如挑挑那日的衣裳,有什么不合适的,也好改一改。”玛瑙笑盈盈地说,“我看您的身量,好像又高了半寸。” “半寸你都看得出来?”程丹若诧异。 玛瑙道:“奴婢的眼尖着呢,您的指甲也该染了。” 程丹若还是成亲时染的凤仙花,早就掉得七七八八,再一想,柳氏如此看重她的第一次社交亮相,总该做做样子,遂同意。 晚上,谢玄英回来,否决掉了玛瑙挑的大红妆花通袖袄和蓝织金裙:“一到冬天人人穿红。” 玛瑙知道,要做主子跟前第一人,关键在于站对位置。她要为程丹若考虑,而不是一听谢玄英开口,就无条件服从男主人:“夫人穿红的显气色。” “短的不行,换长袄,下面的裙子用白。”谢玄英也没退让,“你要穿有颜色的衣裳,但不能太富丽,不适合你。” 一到冬日宴席,女眷的打扮就几种配色:红配绿,红配蓝,紫配玉。 因为织金妆花的绸缎,以这几色为最,区别只在于蓝是湖蓝抑或是深蓝,绿是青或油绿,紫色倒是差不多,就是很难染。 “你不能太素,显憔悴,也不能太浓艳,损气质。”他认真道,“须一艳一素相配,方才正正好。” 程丹若:“是吗?” 谢玄英非常肯定:“白绫裙子拿来我瞧瞧。” 他挑三拣四,捡出一件白绫梅花暗纹的裙子,又换掉原先蝶穿花的图样,改为大红织金妆花仙鹤补的长袄。 “梅与鹤都超逸,这样就很好。” 又翻她的妆奁,选当日的头面。 “红袄就不要红宝石的头面了,点翠和珊瑚也不好。” 他挨个拿起来,放在烛光下看过,终于选定为金累丝镶白玉蟾宫桂兔钗。 “你怎得没有凤钗?”他讶然,“明儿我去替你挑一个。” 程丹若:“我不喜欢凤钗。” “喜欢蟾宫折桂?”他点点头,倒是不觉太意外,“耳环用这金琵琶的?” “重。” “累丝灯笼?” 累丝不是实心,要轻一点,她勉强点头。 折腾大半夜,终于完成所有的搭配。 程丹若精疲力竭地钻入被窝,拿掉搁在身上的手臂,拒绝深夜运动。 宴席还没开始,她已经觉得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是宴席环节,大家自己考虑要不要买 为什么要写这种剧情?因为想尽量完善古代生活的方方面面,社交吃席是其中之一 不喜欢可跳过这段剧情,勿要勉强 假如觉得我写得不好看,你是对的,作者也想说一句“北大也还可以”,这不是没本事吗……:,, 172 贺冬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十一月十四,靖海侯府的贺冬赏雪之宴,正式开幕。 程丹若早晨六点起来,梳头换衣服,平时偷懒,头发盘起来戴个狄髻就是,今天却不行。柳氏专门派了一个梳头娘子给她,务必梳一个漂亮的发髻。 这一梳,两个钟头。 梳头娘子是熟手,本来不用这么久的,耐不住程丹若有要求。 “别绷那么紧,很秃。” “扯太用力了,轻点。” “不要这么多头油。” 林妈妈劝个不住:“奶奶忍一忍,这可不能出差池。” “玛瑙,端碗茶给娘子喝。”程丹若说,“您歇歇,我自己来就是。” 又朝林妈妈点点头:“您老别担心,我都有数。” 梳头娘子哪敢让她亲自动手,饭碗还要不要了,推却了茶水:“我再试试。” 这回,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她的要求,松松放掉额发,只在盘髻时多固定两圈。 玛瑙见状,将林妈妈扶到外头,端点心和茶给她,恳切道:“妈妈,夫人是个有主意的,您老不必这般担忧。” “今日这么多人,”林妈妈脸上闪过忧色,“总不能叫人看侯府的笑话。” 玛瑙又好生劝了几句,才勉强将她支走。 室内,程丹若没有过多留意外间,旋开粉盒,准备扑粉。 她拿起一支玉簪花,打开花苞,从里面倒出熏染好的粉,这不是铅粉,也不是米粉,是用紫茉莉果实磨成的,天然无毒,加入香料后放进玉簪花,慢慢沁入玉簪的香气,名为“玉簪粉”。 很贵,非常贵。 但上色均匀,香气清幽,很难说比粉饼的质感差,她薄薄拍了层,预备画眉。 眉墨有各种颜色,青、翠、黑、赭,都是时下流行的颜色。她选了近乎于墨色的黑,用笔稳稳地画出眉峰。 “太细了。”背后有人发表意见,“细眉不适合你,再晕开些。” 程丹若深吸口气:“我知道。”这人能闭嘴吗? 谢玄英:“我给你画。” “不必。”她合上镜子,“请你不要和我同时照镜子。” 谢玄英后退两步,继续发表意见:“绛唇、朱唇都不好,檀唇为宜。” 朱唇是红,绛唇是深红,檀唇是浅红。 谢玄英十分肯定,丹娘不能素衣,却适合浅妆。 程丹若扶额。 -- 上午九点出头,客人们陆陆续续来了。 这样的日子,荣二奶奶再关心儿子,都不可能不出面,早早穿戴一新,紫色妆花通袖过肩凤缎,玉色马面裙,头戴狄髻,插戴一套楼阁金头面,尊贵神气。 她是隐形的下任侯夫人,故在二门迎接客人。 “唐太太,这是你家四娘、五娘吧?许久不见了。” “老太太怎的亲自来了?快请,我扶您。” 每一个都认得不说,还牢牢记得她们家的情况,绝不会叫错名字。 而程丹若作为新妇,谁都不认识,就陪在柳氏身边,安静地当壁花,心里路程一波三折。 好多人啊。 怎么这么多? 程丹若拿出考试的劲头,努力记身份。 靖海侯府的社交圈,基本上分为两种:同僚武臣、勋贵宗亲。 先到的是同僚。 靖海侯是右军都督府的都督,都督府总共有前、后、左、右、中五个,每个都督府,均设有左、右都督和都督同知,不算都督佥事的寄禄官,也有十四个。 不过,一般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均由公侯伯担任,有的有实权,有的无,还有兼职的,实际人数没有那么多。 比如锦衣卫指挥使就兼任了中军都督府的都督。 都督府之外,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人。 林林总总,十几家必是有的。 当家夫人或是携儿媳,或是携女儿,还有携小姑子的,通常每家赴宴人数不少于三人。主子三个,必定各有一贴身丫鬟,两三个媳妇婆子,十个人算来得少的。 所以,每来一家,就会看到十来个人进屋,由当家夫人首先和主人家问好,然后晚辈见礼,再依次落座。 地方有限,在这种场合,晚辈是没有坐席的,只能立在长辈身后,悄悄咬耳朵,互相丢眼色。 程丹若感觉到了络绎不绝的眼风,一下又一下,像黄梅天的雨,绵绵不绝。 她不动声色,脸上始终挂着恬淡安然的微笑。 这是她在御前练出的本事,十分好用,无须用心也能保持仪态。 时间逐渐走向十点。 勋贵宗亲们也陆续到达。 勋贵,指的是累世公卿之家,一代代大浪淘沙下来,现在所剩不多。今天来的有永春侯家、昌平侯家、安陆侯家、平江伯家、定西伯家。 从封号就能看出来,这是真有军功的人家。 剩下的是外戚,比如承恩公家,原是太后的老爹,现在由太后的弟弟继承,安国夫人是柴贵妃的母亲,宁顺侯是皇帝的亲舅舅,齐王太妃的兄长,不过老侯爷已辞世,由长子嗣侯。 宗亲就比较微妙了。 藩王在各地,公主却不必离京,所以,长公主、大长公主的孩子们,只要当家女主人还在,就永远有入场券。 常平长公主的儿媳,临安大长公主的孙媳,宜宁长公主的儿媳。 但因为丈夫本身的品阶不高,公主本人没到的情况下,她们的座次反而靠后些。 这些客人中,不乏令人印象的人。 比如永春侯夫人。 “我来晚了。”永春侯夫人很年轻,她和柳氏同为继室,关系最好,“这就是你家三郎媳妇吧?” 瞧见永春侯夫人带来的媳妇,已经在向柳氏问安,程丹若马上屈膝问候:“夫人安。” 永春侯家的婆媳,不约而同地抬眼打量她。 中等身量,人略有些瘦,却并不娇怯。 大红织金袄,白绫暗纹裙,上衣富贵而不俗艳,下头的白罗裙素淡雅致,阳光一照,织金的裙襕便泛出隐约的梅花纹样。 头面不算多,两三件而已,金与玉恰到好处,不是满头珠翠的华丽,却自有一分浓淡得宜的美。 光这身打扮,已经及格了。 他们这等人家,是不缺好料子的,怕的是人撑不起料子,不是显得粗笨,就是俗艳不堪。 贵而不显,富而不俗,才算能入眼。 再看妆面,自然舒展的长眉,眉黛晕染得层次分明,眼是典型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翘,瞳仁里神光清亮,透着一股聪慧劲儿。鼻梁笔直,显出一分刚直,唇色淡红,胭脂是像荷花一样清淡的丽色。 永春侯夫人瞧半天,不吝肯定:“果然端庄贞静。” 光论颜色,不过中等样貌,可做婆婆的,绝不会讨厌这样的面相。她身上没有一点娇怯狐媚的劲儿,反而有股玉洁松贞的气质。 怪不得能在御前办差。 “你这儿媳妇可讨得真好。”永春侯夫人啧啧笑道,“我看了都眼馋。” 柳氏知道这是恭维,可也有五分真心,不由笑意深深,同她儿媳道:“瞧瞧,你婆婆又眼馋别人家的了,快同她闹。” 她儿媳便故作失落地叹气:“还是您心疼我,我在娘跟前十几年,早瞧腻啦。” 大家都配合地笑起来,气氛愉悦。 看得出来,永春侯婆媳都是健 谈外向之人,和靖海侯府的关系也不错。 但许意娘的外祖母昌平侯夫人,态度就要矜持许多了。 她打量程丹若的眼神堪称苛刻,眼风如刀,随后也不多置评,只眼角溢出淡淡的嘲意,微表情传神。 倒是侍奉的两个儿媳朝她笑笑,微微歉意,好似有意缓和关系。 程丹若微笑不变。 之后是平江伯夫人,因为陈芳娘的关系,倒也和气,笑着朝程丹若点点头:“你和老二媳妇是表姐妹,有空常走动。” 平江伯夫人因老太君在,尚未分家,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问题。 “是。”程丹若温顺地应下。 平江伯夫人又介绍自己带来的三个姑娘,两个是她们大房的嫡女,一个是二房的,姐妹三人均是红袄蓝裙,头戴金草虫簪,但气度区别甚大,大房的姑娘明显外向自如,另一个则底气不足,小心翼翼,不敢走岔半步。 但有趣的是,二房姑娘的绣鞋上,缀着一排细密的珍珠,大房的两个反倒没有这般奢华。 安陆侯夫人、定西伯夫人、承恩公家的大儿媳和安国公夫人,也前后脚到达。 程丹若忽而发现了认人的捷径——勋贵之家,基本人人穿妆花织金的袄裙,狄髻上插戴金银玉饰,比起宫里的妃嫔也不差。 倒是未嫁的姑娘,穿妆花的不多,头上插戴的也不过一两件,都很招人怜爱。 但最出挑的莫过于定西伯夫人的小姑子,老伯爷的幼女。 柳氏见了都夸赞:“好样貌。” 程丹若寻声瞟去,亦是一怔。 这桃娘约莫十三岁,豆蔻之年,还一团孩子气,可眉目精致,杏眼桃腮,已经是个娇滴滴的美人,人如其名,如桃花艳丽,一下把人都比了下去。 她岁数小,又是老伯爷的老来女,胆大活泼,居然问:“我与谢郎,孰美?” 众人大笑。 定西伯夫人绷不住了,强笑道:“淘气。”又同众人说,“她自小随我公公在西南长大,几个兄长都宠着,脾气有些娇惯。” 程丹若神色微动。 西南……定西伯……是在云南贵州那边镇守吗? “大嫂,我好奇呀,人人都说谢郎美。”桃娘望着程丹若,说,“夫人就是谢郎之妻?” 程丹若:“是。” 她问:“我与谢郎,孰美?” 程丹若:“谢郎。” 桃娘似乎不大相信,挑剔得问:“是吗?我亦不能及?” 室内蓦地一静。 明德堂还是原来的明德堂,上首两把官帽椅,下面十六张交椅,若干圆凳。 座上的贵妇太太们,有人喝茶,有人扶鬓,有人吃点心,但她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她身上,如芒在背。 程丹若也是无语。 她猜得到今日或许有人刁难,却死活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情况。 想想,说:“谢郎美甚,世无能及。” 定西伯夫人有心混过去,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问谁也不该问她呀。” 可桃娘在民风开放的西南长大,定西伯又相当于土皇帝,性子骄得很。 程丹若连“都美”也不肯说,她如何能不记恨,立时问:“既有珠玉在侧,夫人可觉形秽?” “自然。”她说,“我日藏铜镜,夜熄灯烛,恨不如参商不相见。” 桃娘愣住了:“当真?” “自然是假的。”程丹若朝她笑了笑,“妹妹艳若桃李,有倾城之姿,忍不住想和你多说两句话。” 桃娘轻轻“哼”了声,偃旗息鼓。 定西伯夫人如释重负,告罪一声,拉着小姑子入座。 最后到的是宁顺侯夫人。 乍一照面,她握住程丹若的手,夸了又夸:“这就是谢郎媳妇吧?好人品。” 仔细端详她片时,摘下手上的镯子:“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好给你的,这镯子同你的倒是相配,就凑个对。” 程丹若连连推辞:“不敢当,无功不受禄。” “宁顺侯夫人既然给你,你就收下吧。”柳氏也惊诧,脸上却笑着打趣,“给了我们,可别后悔。” “我是这样小气的人吗?”宁顺侯夫人说是这么说,心却在滴血,胡乱给程丹若套上,转移话题,引荐跟在身后的少女,“这是涵娘。” 程丹若同她互相见过,忽觉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倒是涵娘抿嘴一笑:“咱们在驿站见过的。” 程丹若记起来了,但完全不记得人脸,只记得病:“是噎膈的那位老太太?” “那是我祖母。”涵娘和她解释,也是和其他人说明情况,“去年夏天,我随祖母回老家祭拜,路上却不巧被大雪困住,多亏三奶奶出手相助。” 程丹若客气道:“出门在外,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谢。” 涵娘一笑,自去落座。 如此,客人总算都到齐了。 众人在明德堂小坐片时,就有丫鬟来报,道是飞雁阁都备妥了,随时能开席。 柳氏便请客人转去飞雁阁。 这是靖海侯府花园里的一处水阁,高两层,呈“人”字,两面邻水,正对着莲花池,夏日赏景奇佳。另外两边则对着花圃,春秋亦有不同的景致。 最妙的是,这也是暖阁,下面有地炕,严寒的冬日,下头烧了煤,立马暖如初春,赏雪看景都不冷。 今日的席面共有二十来桌,景致最好最温暖的,当然归几位侯夫人、伯夫人和都督夫人。年轻媳妇另有数桌,女儿家则坐在最里头,多隔一扇六折屏风。 莫大奶奶早在这里等候已久,有条不紊地将客人引到合适的圆桌前。 丫鬟们捧上热水手巾,众人擦手预备入席。 “好巧的心思。”永春侯夫人一落座,就瞧见了湖上的莲花,啧啧称奇,“几可乱真啊。” 没错,虽然冬日没有荷花,可靖海侯府花了大价钱,请人雕出了晶莹剔透的冰荷花。花瓣是浅浅的红,莲叶是淡淡的绿,一簇簇冻到湖面上,远远看去,比真荷花更出尘梦幻。 不止如此,花园里,到处有雪雕成的雪狮、雪兔、雪鱼,以金玲彩索装点,活灵活现,备添生气。 柳氏笑道:“不过是些冰,能有什么?” 程丹若:是,只是冰,但晚上还能放蜡烛点灯,变成冰雪世界。 钱多的烧得慌的人家,是真的会玩。 作者有话要说:狄髻是错别字,原来的字打不出来== 堆雪山、雪狮确实是古人的乐趣 人名都不用记,大致介绍一下勋贵圈层而已 今天为丹娘洗刷一下前文关于样貌的误解。 题外话: 在我看来,古代皮肤白而细腻,牙齿整齐,头发好,就已经5分了,五官端正可以加到6分,这大概是小家碧玉的水平。然后,生活富贵,居气养体,样貌一般也能加到7分,在此cue一下小王姑娘。 许意娘长相不错,加上会打扮,所以她有9分,郡主五官更好,国色天香级别的,给她10分。竹篱的漂亮程度和许意娘差不多,但她没有气质,打扮也普通,给她7分。 丹娘日常清秀气质,7分和小王持平,今天的打扮适合她,8分应该没问题。 以上,是我的个人标准,大家脑补时可以有不同想法,反正文字描述就是没有具体形象啦 噢,小谢不予计分:,, 173 吃席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入席后,珍馐菜肴一碟碟上来,鸡鸭牛肉、鱼鹿虎熊,都不必提,更珍贵的是冬笋、莲藕、山药、青菜、葡萄之物,有的是时鲜,有的却是早早藏入冰窖的反季节水果。 一面开席,水阁对面的亭子里,戏子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准备唱戏了。 今日唱的是《还魂梦》。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因不是新戏,也就不从头唱,不过是选两折众人喜欢的,吃席时听些声响罢了。 只有程丹若听得入了神。 从前,只知道《牡丹亭》好,如今身陷泥沼,才知道真的好。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杜丽娘身段袅娜,唱出满腔惊叹。 自家的花园,到今时今日,方知如此春色,何等可悲可叹?! 不知是不是她听得过于专注,昌平侯夫人淡淡道:“今年好似没什么新戏,还是老几出。” “人是新的,身段和唱腔都挺好。”永春侯夫人说,“《还魂梦》总是好戏。” 昌平侯夫人道:“好在何处?说是才子佳人,实则无媒苟合,哪家的千金小姐是这等轻浮样,见着个男人,便把礼义廉耻都给忘了?不过是假托官眷的霍小玉之辈罢了。” 霍小玉是唐传奇里的女子,假托霍王之女,实为娼妓。 这话一出,在座携了女儿来的夫人,不免露出几分忧色,怕自家姑娘被勾坏了心思。 至此,昌平侯夫人犹觉不足,别有深意地瞥向程丹若,说:“端庄的女儿家,谁爱听这个?” 目光过于直白,程丹若想忽视也不行。 所以,她十分客气地回看一眼,弯弯嘴角,示意自己听见了。 然后继续听。 听得聚精会神,心神愉悦。 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字:我爱听,有本事点名。 柳氏的眼底流露出些许笑意。 昌平侯夫人以为,程氏出身贫寒,必然底气不足,怕自己在这等场合出差池,使得侯府蒙羞。故而一说之下,定羞愧难当,坐立不安。 谁想大错特错了。 程氏为人沉默,不是伶俐之人,却从不怕事。 但昌平侯夫人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柳氏不得不深思一层。 “程氏是第一次听吧?”昌平侯夫人亲切地提醒,“过耳便罢了,真听了,移了性情可不美。” 程丹若也很意外,居然真的点名啊。 她立即起身,恭顺道:“夫人说得有理。”又走到柳氏身边,请示说,“母亲,可要换一折戏?” 柳氏端起茶盏,略微沾唇,却不答话。 程丹若笑说:“左右《还魂梦》是传世之作,家家班子唱,人人都爱听,今日听不着,改明儿再听就是了,主随客便么。” “你呀。”柳氏笑了,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对昌平侯夫人说,“月初才在你家听了《浣纱记》,还以为你爱听老戏呢。也罢,主随客便,将戏本子拿来,你点一折。” 又同众人说,“你们别说我厚此薄彼,她若不能点得让大家满意,咱们罚她三杯酒。” “好极。”宁顺侯夫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拍手称道。 昌平侯夫人不动声色,将折子递给一旁的安国公夫人,笑道:“您年岁最长,请您点吧。” 安国公夫人有意和稀泥,接过来,随便点了一出:“我年纪大了,新戏费神,就《邯郸记》吧。” 廊下伺候的婆子,赶忙叫人去通知戏班换戏,台上略微乱了片刻,这才重新唱了起来。 程丹若眼看爱听的戏没了,干脆起身,执壶为长辈添酒。又拦住端酒的丫鬟,检查女孩子们喝的果酒,摸过温度,确认是热的才让端过去。 外头开始下雪了。 她走到屋外,见水阁旁边的侧廊里站满了人,都是等主子传唤的丫头婆子,里面地方小,这么多桌摆开来,实在站不下伺候的人了。 虽说能靠窗户上,借一点地炕的暖气,可冷风一吹,仍旧人人发抖。 “夫人?”玛瑙迎上来,把手炉塞给她。 程丹若说:“你拿着吧,我用不着,别冻着了。”又问,“她们有热茶没有?” 玛瑙说:“夫人糊涂了,在这里伺候,怎么能喝茶?点心倒是有的。” 程丹若拍拍额角:“我说了傻话,那炭盆呢?” 玛瑙笑了:“夫人心慈,可要我去借一个?” “去咱们院里拿吧。”今日的饮食炭火,都是莫大奶奶操持的,明着叫人借,难免有挑刺的嫌疑,“别惊动人。” 玛瑙应下,推她回去:“外头风大,您快进去吧。” 程丹若点点头,转身进屋。 暖气迎面。 戏又换了一折。 她坐下,尝了一口鸭糊涂。 肥鸭拆去骨头,与汤、山药一起熬煮,似羹非羹,是一团糊状,容易入口,鲜美温热,顿时驱散雪天的寒意。 贵妇人们也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语笑嫣嫣,其乐融融。 不多时,桃娘自楼上下来,问道:“这戏怪闷的,可有冰床可坐?听说京城冬天都有这个。” 柳氏笑道:“湖上都是莲花,今儿倒是不能,不如你们玩冰箸去?” 一面说,一面叫丫鬟呈上准备好的小铜锤,供她们敲冰。这也是古代冬天的一个玩趣,将屋檐下的冰棱敲下来,于掌中赏玩,名为“玩冰箸”,也有将其插入冰瓶作清供的。 桃娘不大满意,却也无法,勉强应了。 其他女孩也已吃过,不耐烦枯坐,纷纷响应,说要去院子里看雪雕。 莫大奶奶放下筷子起身,同谢芸娘、谢芷娘一道,带小姑娘们游园子去。 “翠儿,衣裳给姑娘穿好。” “小荷,看紧姑娘们。” “红纱,姑娘的斗篷呢?” “春燕,把手炉给姑娘带上。” 主母们纷纷开口叮嘱,外头的丫鬟忙成一片。 程丹若看着盘中的熊掌,没有勇气尝试,愉快地选择了兔生。 这是兔子切成小块,加入茴香、胡椒、花椒炒制而成。眼下胡椒是舶来品,属于香料而非调料,也只有勋贵人家,才能这样随便烹饪菜品。 小姑娘们走了,室内清净不少。 一折《闺喜》唱完,柳氏便也问她们:“去揽夜楼赏雪如何?” “好极。” 揽夜楼是花园里的两层小楼,精巧别致,能俯瞰整个花园。而且两层的设计,方便婆婆和儿媳分开,各找熟人说话。 荣二奶奶要招待儿媳一辈的客人,程丹若便自觉留下收拾残局。 当然,用不着她亲自动手,丫鬟婆子们老道地清空杯盏,擦洗桌椅,清点屋内陈设 。最贵的如花瓶、屏风之物,早早收拾起来,免得打扫的时候被碰坏了。 小半个时辰后,她才准备去揽夜楼,玛瑙气喘吁吁地过来,说:“夫人,定西伯家的姑娘爬到了亭子上,说要敲上头的冰。” 程丹若:“是吗?” “大奶奶说,您懂医术,请您过去看看。”玛瑙问,“咱们去吗?” “去啊。”她系好猞猁皮的斗篷,“走吧。” 园子里有一处八角亭,上头积了雪,为着好看,冰条也没敲,仍由晶莹的冰棱悬挂而下,好像山间的水帘洞。 桃娘就爬到了上头,说:“你们说哪个好看?” 下面的人急得满头大汗:“姑娘,快下来!” 莫大奶奶也劝:“你要什么,让下人去弄便是,快下来,仔细脚滑。” “才不要。”桃娘说,“下人敲有什么意思,得自己玩才有趣呢。” 程丹若远远瞧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性子很鲜活,行为很欠揍。 “搬床棉被来。”她走过去,吩咐说,“找四个婆子兜着就行了。” 桃娘说:“用不着。才这么一点高,我在云南骑过象,可比这高多了。” 程丹若居然羡慕了一下,但忍住了,立在一边看她作妖。 棉被很快取来,四个强壮的仆妇各拎住一角,紧张地托在下面。 “都说不用了。”桃娘很不满,一手握着敲下的冰棱,一手拉过亭边的树枝,准备跳过去,顺着粗壮树干滑下来。 然而,京城天寒地冻,哪里像云南四季如春。 起跳之际,屋檐的积雪被踩实,冻成了滑溜溜的冰,她重心不稳,整个人扑下了亭子。 稳稳落到棉被里。 十三岁的小女孩不重,亭子又不高,这点缓冲足够了。 莫大奶奶冲过去,焦急地问:“没事吧?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桃娘穿得厚,痛都不觉得多痛,还要伸手去拿冰棱,“哎呀。” 手里一片鲜红。 碎冰扎破的。 程丹若:“……” 所以说,带小朋友的集体活动,必定出事。 “去揽夜楼吧。”她平淡地说,“给你包扎一下。” 仆妇们拥着她去了揽夜楼。 众贵妇自然惊诧,派人询问。 定西伯夫人更是焦急万分,连连问:“可伤到要害?可会留疤?” 程丹若夹着棉球,清理伤口周围的污渍,闻言道:“伤口有些深,好在未曾伤到经络。” 桃娘伤口吃痛,想要缩手。 “别动。”程丹若握紧她的手腕,继续清理,而后以生理盐水冲洗干净,“疤留不留,看养得好不好了。” 桃娘一听这话,倒是不动了,扁扁嘴:“你轻点。” 程丹若淡淡瞥她一眼,在伤口上放置高温消毒过的纱布,再用绷带包扎。 “不给你用药了。”她说,“回去找太医院看过,让他们开吧。” 定西伯夫人明显松了口气,她倒还真怕程丹若贸然用药,万一留疤就麻烦了,还是请太医院看过稳妥。 “行了,别沾水,别乱动。”程丹若松开她,利索地收拾药箱。 桃娘瞄见箱子里有一些刀和针线,忍不住伸手去拿:“这是什么?啊!” 程丹若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碰。 “傅姑娘,这是缝人用的。”她微微笑,“你想试的话,我可以替你把伤口缝起来,就是疼了些。” 傅桃娘一惊,还是怕疼,不敢再说,只嘟囔道:“谁用针线缝人啊,也太吓人了吧。” 这话音量不高,却耐不住大家都关注她。 昌平侯夫人放下茶盏,一时沉吟:“这话倒是中肯,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去学医了呢?” 柳氏笑笑,敷衍道:“是家学渊源吧。” “我父是大夫。”程丹若轻轻合上药箱,回首抬眼,“我是家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习医是为继承父志。” 昌平侯夫人微微一笑:“哦,是大夫啊?” “对啊,是大夫。”程丹若顿了顿,反问,“您觉得,不好吗?” 昌平侯夫人道:“倒是没什么不好的,总有人会生个病受个伤,女医也有些便利之处。” “您说得在理极了。”她道,“疾病不分贵贱,也不分内外。我曾见过一些内宅妇人,说来也是官眷命妇,穿金戴银,绫罗满身,奈何男女有别,生了病也不敢叫人瞧,硬是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延而亡,着实叫我叹息。” 揽夜楼有一个可供多人坐的大熏笼。贵妇人们正斜斜坐在上头,一面饮茶,一面赏雪。 屋里飘散着沉香的气味。 程丹若目光冰凉,口气却温和可亲:“像我这样微末的医术,也不求治什么疑难杂症,不过在侍奉长辈时,更清楚该怎么用心罢了,您可别笑话我。” “能有这孝心比什么都强。”平江伯夫人插口道,“听说,我们亲家老太太的中风,还是你治好的?” 她忙道:“不敢当,中风难痊愈,老太太的病是慢慢将养好的,全靠表叔表婶尽心照料看顾。” “你表婶说了,全靠你日夜照看,方才恢复得好。”平江伯夫人感慨,“我祖父老年中风,这病确实难办。” “你们年轻,还不知道。”安国夫人已经五十多岁,鬓发微白,慢慢舀起一勺橙酪,“不像咱们上了年纪,身边有个懂药理的人,不知舒坦多少。我去年病得沉,贵妃专门派了司药照看,数月下来,果然好得多。” 柳氏的笑容真切起来。她端茶润润唇,道:“还是您老说得中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缺大夫?可大夫再尽心,也比不上自家人。” 说着,拉了程丹若在自己身边坐下,打趣道,“这孩子心眼实,前些日子我说有些咳嗽,一会儿张罗着做橙酪,一会儿又要制药。忙活半天,药还没好,我的咳嗽先好了。” “母亲是天气燥,有些肺热罢了。”程丹若顿了顿,佯作不经意道,“制药原是备着冬春的百日咳,好在没有染上。” 作者有话要说:玩冰箸是真的有,不过有艺术加工 鸭糊涂、兔生是真菜,昨天的玉簪粉也是真的,古人很早就知道铅粉有毒,所以普通人家就去其毒性,有钱人家就用最天然的 《还魂梦》就是牡丹亭哈,这边时间线魔改了,这戏写得太好了 下章结束这部分剧情 我知道大家比较期待外放的剧情,但这段内容在整个故事中,又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我写得慢,就好像最近变无聊了。 大家不要勉强哈,可以养一养,下卷开始,我调低一下fd比例,这样可以跳订,长篇嘛,作为一个写过800章的作者,我已经淡定了_(:3」∠)_:,, 174 散会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今年的百日咳十分厉害,京城好些人家染上,勋贵之家亦不能幸免。 因此,说起这个,贵妇人们就来了兴趣,纷纷加入话题。 “我家留哥儿也咳了几天,太医说用鸡胆,吃了又吐,吐了再喂,我瞧着都觉得可怜。”这是承恩公的儿媳妇。 她问程丹若,“你的药是什么,好不好咽?” “幼儿不可服。”程丹若说,“太医开的鸡胆白糖很对症,其余药方皆不适宜给孩子用。” 她一脸惋惜,随口道:“那你这药可不实用,百日咳多是五岁以下的小儿。” 程丹若说:“不止治百日咳,治疗痢疾、泄泻、腹痛、黄肿、蛇虫伤,乃至肺痨都有一些效用。” “当真?”众人诧异,“用的什么药?” “大蒜。” “我从未听过。”开口说话的是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夫人,她的丈夫段春熙是皇帝做齐王时的心腹,如今也是锦衣卫镇抚,实际意义上的特务头子。 段太太道:“我儿患肺痨,御医开的是月华丸,滋阴润肺。” 终于来了一个潜在病人。 程丹若精神立时好了,温言细语:“孩子多大了?患病多久?症状为何?” “二十七了,随他爹出去了趟,回来就成了这样,断断续续也快五年。”段太太提起儿子,便觉痛心,“御医说此病一靠养,二靠杀。” “我明白了,得病时间不长,只是肺阴亏损,这还有得治。”程丹若阖眼,快速搜寻了一遍月华丸。 “我想想,主药材是天冬、麦冬、生地黄、熟地黄、山药、百部、沙参、川贝母、茯苓、阿胶、三七、獭肝、白菊花、桑叶……是不是?” 段太太原是随口一说,她一背方子,立时刮目相看:“没错。” 程丹若分析:“药方是好的,前四样滋阴润肺,百部、獭肝、川贝止咳杀虫,其他的止血健脾。” 段太太:“太医也这么说的。” 程丹若道:“我想,夫人应该知道,肺痨成病的源头在于瘵虫,人正气虚弱,它便趁虚而入。” 其实,古人对肺痨的认识已经很全面,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人抵抗力弱,免疫力不强,被肺结核杆菌感染了。 只是古人不知道细菌,所以生造出了“瘵虫”一说。 “对。”段太太也严肃起来,摆出倾听的姿态。 “我的方子是单方,只借用大蒜杀虫之妙。”程丹若道,“前些日子,我去惠元寺给父母做法事,也遇到了一位得肺痨的老人。” 她将孝子千里背父的事说了,惹来夫人们不少叹息。 “其子如此孝顺,我心有不忍,便将新药给他试了试。” “结果如何?” 程丹若道:“用药前两日,效果十分明显,但此人患病十余年,生活劳苦,早就掏空了身体,未曾撑到最后。” 段太太露出惋惜之色。 “所以,我认为药或许有效,但必须尽早医治。”程丹若说,“您若想试试,我那里还有一些。” 段太太露出犹疑之色:“贸然改药方,怕是不好。”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亲贵族有大把的医疗资源,未必肯信她。程丹若也不强求:“当然,等您想试的时候再说。” 病例谈完,程丹若迅速失去了对段太太的兴趣,下了熏笼,自顾自到角落里换了一炉香,又叫丫鬟前来,续茶上新点心。 过会儿,柳氏叫她过去,说,安国夫人想抄录一份橙酪的方子。 “您喜欢就好。”程丹若笑笑,命人取来笔墨,写了递过去。 安国夫人故意道:“小心,别给她们看去了。” “若众位夫人喜欢,可随意拿看。”程丹若说,“原不是什么精巧之物,吃个新鲜罢了。” 永春侯夫人笑道:“你这媳妇可是真大方,那我可不客气了。” 柳氏心里满意程丹若的大方,面上却佯恼:“你同我还可客气什么?拿去,回头把你家的十景点心给我一份就成。” “一个方子想换我十个?做梦。” 她们俩说说笑笑的,气氛又被炒热。 今天目的已经达成,程丹若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快三点了。 可以散了。 小半个时辰后,外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敲冰箸的姑娘们鱼贯而入,人人手里捧着红瓶,奇巧透明的冰棱斜插其中,不比插花逊色,又叫大家点评优劣。 贵妇人们你一眼、我一语,最后定了安陆侯家的陆三娘为魁首,说她的冰箸“透亮清澈,疏落有致,如水仙出尘”。 又点一都督同知家姑娘的作品为榜眼,说其冰棱“遒劲坚韧,瘦而有力,如枯藤超逸”。 第三名是安国夫人的孙女,“晶莹可爱,灵动秀气,如桃花娇俏”。 程丹若:“……”回去翻翻谢玄英有没有画谱之类的书,背两段套话才好。 点评完毕,柳氏出彩头,分了钗环荷包。 此时,天色已经转暗,湖上的莲花灯都点上蜡烛。 立在小楼上,片片柳絮似的雪花被风吹起,悠扬飞舞,结冰的湖上,晶莹的莲花怒放,跳跃的烛光花蕊摇曳,为凝固的冰雕增添了许多变幻之态,似真似幻。 众人下楼,开始游园。 运来的积雪做成了各式各样的雪雕,形态万千,客人们一面欣赏,一面点评,最后认为一对母子同行的雪狮最好。 柳氏命人重赏工匠。 天色渐深,众人回到正院,重新上茶和点心。 陆续有人告辞。 柳氏留客,说备了晚膳,但按照惯例,大家都辞了,预备回家。 程丹若和莫大奶奶站在二门口,为她们送上礼盒作为告别。这礼盒就叫做“候雪礼”,里面是滴酥做的花,类似于凝固的奶油,还有糖蜜煎过的佛手、木瓜、冬瓜、橙丝。 简而言之,一个蜜饯甜品盒,用来给大家赏雪的时候吃的。 客人们早上带过来的“贺冬礼”也差不多,只不过多了拜贺冬至的帖子。 近六点,客人才陆陆续续走完。 柳氏让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善后,她们俩管家,还歇不得,叫程丹若服侍自己用膳。 “今日,你做得不差。” 说是侍膳,其实是事后总结,柳氏给了七十分的评价,“段太太那里,原不必如此殷勤。锦衣卫职责特殊,不必与段家走得太近。” 程丹若道:“是。” “安国夫人和贵妃一样,与人为善。”柳氏慢慢和她分析,“贵妃无子,走得近些也没什么,昔年先皇后在世时,也对贵妃多有夸赞。” 程丹若点头。 “昌平侯夫人那里,你也不必太在意。”柳氏笑道,“冯家和咱们家,说不上有仇,今天是争脸子呢,同你没什么干系。” 程丹若讶然:“我从未见过她,也未曾与许氏有过龃龉。” “不是因为这个。”柳氏喝口茶,含糊道,“我也才知道,冯四和张家姑娘在说亲,张家同我们家也有过往来。” 程丹若:“……” 懂了。估计张家最早看上了谢玄英,结果谢玄英娶了她,冯家成备胎,昌平侯夫人不高兴了,觉得自家儿子低人一头,便想从她身上讨回脸面。 果然,社交场上,家族脸面最大。 她心底摇头,记住了这门亲事。 “儿媳明白了。” 她等定西伯的评价。 但柳氏想了想,没说她们家,反而道:“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看了看外面的雪,又说,“这雪怕是要下一整夜,明天早晨不必来请安了。” 程丹若面露感激:“多谢母亲。” 柳氏拍拍她的手背。 晚上七点三刻。 程丹若终于回到霜露院,准备吃晚饭。 今天厨房忙了一天,晚饭就是很简单的面食类,面条、馄饨、饺子管够。 程丹若随便吃了两口填饱肚子,就忙着洗头。 一头桂花油,香是香,却太腻了些。 洗漱完毕,已是近九点,谢玄英也已经回来了,在外头洗漱,顺便询问玛瑙今日之事。 “我好了。”程丹若打开槅扇,“你进来吧,外面冷。” 谢玄英先瞧瞧她脸色,才道:“同僚升迁,我去和他们喝了杯酒。” 她点点头,把湿发包好。 丫鬟们来来去去,更换热水。 程丹若端了自己的铜盆:“我去净房里洗,你在外头。” 谢玄英平静道:“随你。” 她转身进去,擦身,清洁个人卫生。 完事,敲敲门板:“我出来了?” “嗯。” 她推门出去,然后:“……” 男人,居然是,站着洗的吗? 程丹若一时陷入迷茫。 “马上好了。”谢玄英拿过布巾擦拭。 “没事,你慢慢洗。”她坐到炕上,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热水放了会儿,现在正好。 古人泡脚很讲究,与其说洗,不如说养生,通常都是两个桶,一个放熬煮好的泡脚药剂,一个放清水。 先泡再洗。 程丹若把腿伸进木桶,泡脚桶比脚盆高些,能够恰到好处地浸没小腿。 冬天泡脚的是木瓜汤剂,香香的,热烫的温度让僵硬的肌肉舒展,大大消退了站立一天的疲倦。 她正想靠着小憩会儿,桶里突然多出一双脚。 程丹若:“……水要漫出来了。” 谢玄英低头看水位,还差一个指节,认真告诉她:“不会的。” 程丹若瞥他一眼,猛地跺脚,药汤受到冲击,溅出大片水花,哗啦啦全洒在了地上。 “现在。”她说,“漫出来了。” 谢玄英:“……” 外头传来脚步声,掀起棉帘子的声音,是玛瑙和梅韵端着干净的热水进来了。 程丹若愣了愣,看看地上的积水,再觑一眼槅扇,当机立断套上绣鞋,若无其事地进了净房。 谢玄英:“咳!” 丫鬟们推门而入,乍看见地板上全是积水,怔了一下,没敢问,放下水盆,赶紧拿抹布擦拭。 她们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干净,轻步退下。 等到暖阁重归寂静,程丹若才一脸镇定地出来,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干,全神贯注地洗脚。 谢玄英故意问她正事:“今天怎么样?” “还好。” “昌平侯夫人给你气受了?”烛光下,谢玄英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不让你听《还魂记》?” “算是吧。” 谢玄英道:“她是福成大长公主之女,对这些向来看不惯。” 说法与柳氏截然不同。 程丹若来了兴致,暂时忘了方才的尴尬:“为什么?” 谢玄英简单和她说了说福成大长公主的事。 她是穆宗的女儿,先帝的姐妹,当今的姑姑,论岁数,比鲁王太妃还要大,人已经去世了。 活着的时候,她是所有公主里最有名气的一个。 以贤良而闻名。 要知道,公主与驸马即便成亲后也是君臣,最苛刻的年代,公主吃饭,驸马要在旁侍立伺候,每日见妻子要下跪。 但福成公主出嫁后,完美做到了女子的典范,十分孝顺公婆,手制衣物,端茶倒水,与民间媳妇一般无二。甚至在驸马宴客之际,总是亲自准备待客的膳食,备受好评。 如无意外,将来撰写《夏史》,福成公主将获得一个“甚贤”二字的评语。 “许氏之母年幼时,在福成大长公主膝下教养过,从前也颇有贤名。”谢玄英向她解释,“轮到许氏,方有‘名门教养’之语。” “她们也不容易啊。”程丹若叹口气,却道,“可母亲不是这么说的。” 谢玄英:“?” 她道:“昌平侯府好像在和张家议亲。这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这位公主的事迹有历史原型,人物与本文无关 礼盒的东西,泡脚的汤,都是真实记载,但有艺术加工 男人洗漱的那个,我是在小画册上看到的,大为震撼,一时不知道是虚构还是真的……:,, 175 今夜暖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不大想提论过亲的人,但他知道程丹若的性子,不和她说,她反而要牢牢记住,心里琢磨。 “两广总督张文华,我父亲本想与他家结亲的。”他平淡道,“我不同意。” “名文华?” “名潜,字文华。” 程丹若回忆:“我似乎听过他。” “贪官,能臣。”谢玄英说得简单,“弹劾他的人很多,说他私通佛郎机,受贿甚多,但两广之地多乱事,他一人能平,陛下还是要用他。” 程丹若大致有了印象,又问:“定西伯呢?” 他说:“定西伯一家在西南驻留已久,我不太熟。你问他们干什么?” “他们家的小孩儿……”她犹豫,不知道该说是“熊”还是“个性”,只好含糊道,“比较跳。” “西南多未开化之民。”谢玄英道,“与他们走太近,惹忌讳。” 程丹若道:“母亲也让我不要与段家走太近。” 他说:“段家名声不好,留心也应该。” “说起新药,才聊了两句。”她解释道,“我看,段太太也不会真来找我。” 谢玄英安抚她:“这没什么,段家也要正常交际,不要给他们送礼就行。”反倒好奇,“你的药能治肺痨吗?” “不能,但或许能缓解。”焦柱死太早,病例不够,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买了药方的惠元寺,“过完年后,遣人去寺里问问。” 谢玄英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这事。 闲聊一番,约莫也有了几分钟,两人完成洗漱,叫丫鬟进来倒水。 “今日辛苦,你们也去歇吧。”程丹若关照,“明日我不必请安,你们也多睡会儿。” 谢玄英也道:“夫人说得是,明天我也不上早朝。” “不是十五?”她惊讶。 “陛下仁慈,冬日雨雪天辍朝。”谢玄英道,“本就是例行公事,如此大家都便宜。” 朔望朝都是形式大于实际,能够避免冬天半夜起床上朝,臣子们自然也乐意。反正皇帝三日小朝不断,不妨碍政事。 “多谢夫人。”玛瑙抿嘴一笑,露出几分喜意,和梅韵一道收拾盆巾,并在角落里放下棉套捂好的一壶热水,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槅扇关拢,又余他们二人。 程丹若解开发巾,把半干的头发打散,等水汽蒸发。 谢玄英见她没有休息的意思,便也不动,只搂住她的腰,把她揽到怀中。 程丹若意思意思挣扎了下,就靠着了。 没办法,棉花靠枕没有弹性,比不上人的肌肉舒服。 谢玄英的眼中露出微微的怜惜。 他发现,丹娘谨言慎行惯了,有时说的做的,未必是本意,而是一中试探:试试是否越了规矩,试试是不是真心的,甚至故意小小违逆一下,看看后果,以此预测最糟糕的情况。 他都明白,因为类似的事,他也做过。 圣心难测,御前伴驾是最难的。要小心言行,察言观色,知道什么话,陛下是真心不喜,什么样的反驳,又是他老人家想要的亲近。 所以,他什么都不说,陛下难道没有说过“你是朕的外甥”吗? 没用的。 在这一点上,丹娘和他很像,他们不相信口头的承诺,更相信真实的结果。 谢玄英不怕试探,他相信,待她感觉到安全了,就会慢慢放下戒备,放心做她自己了。 他会等的。 往后的人生那么长,他也等得起。 谢玄英低下头,脸颊贴住她湿漉漉的鬓发,静静坐了片时,才开口说事。 “在家一个多月了,闷不闷?” 程丹若正在梳通发尾,闻言道:“凑合吧。” 晨昏定省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的,也不需要时时待命,总归轻松些。但凑合归凑合,出去还是想出去的。 她问:“怎么了?” “快过年了,年后你再出去走动,便不怎么惹人注目。”谢玄英忖道,“开春以后,带你去庄子上骑马,好不好?” 程丹若:“九边?” 他认真道:“这事我早和陛下提过,陛下不说,我们就得等。” 程丹若点点头,可以理解。 虽然她很想结婚以后,就能马上做点什么,但这不现实,除非事态紧急,且非他不可,否则,没有新婚就外派的道理。 与其惦记锅里的肉,不如先好好吃碗里的饭,把大蒜素做好。 “没事,我能等。”她说,“我等得起。” 她这般说,谢玄英反而有些愧疚。 他在婚后就立即提出外任一事,多少有点太心急了,如今许了约定,却不能立时履行,难免忐忑:“我绝无骗你之意,此事我确实与陛下提过。” 程丹若讶然:“我没这么说过。” “我怕你疑我。”他注视着她,“你信我吗?” 她点头,道:“你收集了许多北边的舆图,也有很多战事相关的邸报,我知道你有好生在准备,绝不是空谈。” 谢玄英却犹未满意,抿抿唇,问:“那我没有这么做,你还信我吗?” 程丹若愣了愣,对上他的目光。 他容色凝肃,毫无玩笑之色,是认真的。 她便也仔细思考了会儿,才道:“应该是信的。” 人的信用,无法靠空口白牙套来,只能一点点累积而成,不信任同样,全是毁于一点一滴的小事。 谢玄英从前所做的中中,在她心里信用良好。目前唯一一次扣分,还是洗澡时的矛盾,但他后来再也没有做过,分也就慢慢回来了。 再加上大蒜素一事上,他尽心尽力帮了她,实现了婚前的部分诺言。 综上,她愿意毫无根据地相信他几次,直到信用分扣光。 “当真?”他唇角微微勾起。 程丹若白他一眼,很想说“骗你的”,可话未出口,就被他的唇堵了回去。 成亲一月余,技术日益熟练。 她有心坚持片刻,但耐不住烛光明亮,败退在颜值和技术双重压制下。 少顷,“今天不行。”太累了。 谢玄英“唔”了声,却问:“你的月事是不是结束了?” “是结束了,但……” 他抬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倏而附耳过去:“你是不是怕小日子前后易有孕,不能与我一道外放?” 程丹若一怔,陡然沉默。 他误会了,但误会得很好,她一时想就这么认下来,但及时提醒自己,谎言一旦开始,就难以结束,累积到最后,会彻底毁掉一段感情的根基。 不要去伤害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可……她现在不可能对他说真心话。 唯有一语不发。 好在谢玄英也不需要她开口。 他自顾自道:“我们还年轻,这事不急,等安哥儿再长大一点,立住了再说。” 毕竟是手足兄弟,他既然不想与兄长争,该退让的时候,还是退一步,不要把二哥逼得太狠了。 而且……谢玄英的余光瞥过她,还有另一个理由。 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丈夫就没那么重要了 。但先有夫妇,才有父子,等到他和丹娘心意相通之际,再提这事才好。 “睡吧,今天你也累了。”他松开她,转身进了净房。 程丹若慢吞吞地上床,钻入被窝,莫名有些轻松。 真的,逃避可耻,但很有用,偶尔做回鸵鸟也没关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死线没来,人先嗝屁了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钻进被窝。 “外面下着好大的雪。”谢玄英给她掖好被子,“今晚一定冷,不许踢被子。” 程丹若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踢过被子?” 他道:“你每天都踢被子。” “胡说八道。”她拉起被子,床尾露出半只脚。 她:“!”这不科学。 程丹若重新坐起来,探身对比半天,费解道:“被子这么短,你比我高这么多,为什么不会露脚?” 谢玄英:“……”都说你爱踢被子了。 隔日,鹅毛大雪。 程丹若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在暖阁和丫鬟们烤栗子喝奶茶。谢玄英上午八点多走的,下午三点多就回了。 五点钟,晚饭吃过无事可做,他干脆洗了个澡。 程丹若在净房躲了会儿,实在太尴尬,只好目不斜视地上床,拉上帘子看画本。 七点钟,雪似乎停了,窗外反射出白蒙蒙的雪光。 暖阁还是温暖如春,帐中的被褥沾着熏香。谢玄英才躺下没多久,就情不自禁地亲吻她的后颈。 程丹若转过身,抱住他的腰。 不知道是不是暂时少了一桩心事,她的体验变得更好更轻松了。 像是抱住一床厚实柔软的棉被,缱绻而紧实地被覆盖住,过程不激烈,却很持久缠绵,仿佛于海中浮潜,是有别于游泳的舒适和自在。 本能接管了身体,大脑就不自觉放空。 在这短暂又奇异的几秒钟里,程丹若遗忘了烦恼,意识沉入海底深处,与曾经的自我重合了。 许久,她才睁眼。 帐子里漆黑一片,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只有手掌下的皮肤散发着腾腾热力。 “热。”她说。 谢玄英坐起身,撩开一边的帐子,随手甩到床架上。 空气交换,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但程丹若仍有近乎于缺氧的晕眩感,她想挣脱什么,可被子已在床角,衣物也尽数除去,总不能如蛇蜕皮。 她左右看看,支起手肘枕到他胸前,离外头近些。 暖阁的空气还是热乎乎的,不过总比帐子里好,也没那么难闻。 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并不用力搂抱,让她放松歇着。 程丹若阖目休憩,有些感慨:经过一个半月的努力,他们这对新手夫妻,终于在这方面磨合得七七八八了。 但这一点不奇怪,爱欲,人之本性。 现代人有,古代人也有,而且一模一样,毫无壁垒。 能不能磨合得好,只看癖好,不看三观。 目前来看,虽然有些小小的摩擦——例如他非要搂着她睡觉,而她坚决不允许早上没洗脸刷牙就亲亲,但经过彼此的退让,已经能够接受。 这总算变成了一件愉快的事。 真好。 她终究是个活生生的人,幼年曾被父母抱在怀中,少年曾与朋友手挽手,还在校园里救助过流浪狗。 小小的黄黑色的土狗,吐着粉红的小舌头舔舐她的手指。 这样的亲密接触,太久不曾有过了。 也许不久后,她就会喜欢上这一刻的松弛,不用考虑别的,任由彼此被共同的本能支配。 然后,在某个刹那,他理解了她。 哪怕只是。 程丹若想,她并不奢求在古代,谁能真正理解自己的所思所想,可婚姻这样亲密,总要有几件事合拍。 目前来看,他们志向一致,床事和谐,要是在饮食方面能够匹配,再有二三共同爱好,经营一段婚姻应该足够了吧。 她迟疑地想着,侧头看了他眼。 谢玄英发觉了她的细微动作:“嗯?” “没什么。”她起身,打算叫水。 但谢玄英按住她的后背:“再等会儿。” 程丹若想想,以今天的运动量,他肯定累了,再歇会儿也正常,遂点点头,又躺回去。 一刻钟后。 “不睡觉吗?” “才八点多。” “你……不累吗?” “这有什么好累的?” 她只好收回之前的话。 他们还需要再多磨合一下。 - 和谐后的夜,睡眠质量奇佳。 程丹若一觉睡到近七点,见玛瑙没来叫,知道必是又下雪了,又还眷恋被窝的温度,窝了一会儿才起。 玛瑙端着水进来,不等她问,就道:“爷是辰时不到一点起的,怕吵到您,没叫人进梢间伺候。” 程丹若点点头,今天也不梳发髻,只编辫子,而后在西次间用饭,借着暖阁的余温,一点都不冷。 趁着这点功夫,锦儿、霞儿进来抹地板。 烧地炕的屋子燥,得每天叫人用清水擦地,既能清洁灰尘,又能湿润空气。 程丹若见她们瘦瘦小小的身姿趴在地上,心有不忍却不便开口,只等饭毕,把早餐剩下来的点心赏了她们。 两个小丫头果然高兴,欢欢喜喜地下去了。 程丹若按照习惯,先练一会儿字,看几页书,下午暖阁冷了,又钻进实验室,继续制取大蒜素。 大蒜素最大的弊端就是不易保存,但如果制作成糖浆,半成品溶液可储存很长时间。 她打算试试,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没多少损失。 作者有话要说:几个事儿: - 最近的审核变严了,建议大家不要发和zz相关的内容,容易被审核咔嚓 还有,一些评论没有啥问题,但被投诉后,管理员判定了违规,怀疑他们字多没看,直接就删了 大家尽量不要用敏感词,在这方面总是不太灵光…… - 加更近日没有,我尽量每章多写一点,四舍五入也就是三四天一个加更了啊 不要催啦,最近忙,过段时间再说,营养液可以宠幸别的太太呀qvq - 昨天的那个,我解释下:古人不是经常洗澡的,烧水废柴,大户人家可以洗,但是北方冷又干,平时就是洗脸、洗脚和洗和谐的地方。 小画册里经常会有一些较为生活化的场景,昨天我说的图是这么个情况(是古人的图,不是我的文!):男主人站着,面前一个脸盆架子上摆着铜盆,小丫鬟搀扶着男主人,小妾或妻子在给丈夫洗和谐的地方。因为是小画册,所以兄弟都是站着的,我不确定这是真实描述,还是有艺术加工的场景,毕竟是画嘛。 和大家说个好玩的,我在画里看到了古代的飘窗椅,就是放在炕上用的,和现在的几乎一毛一样,出现在桌子上、席子上,以及其他多个地方,似乎是很实用的单品,就是不知道以前叫啥:,, 176 腊月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大雪过后,就是冬至。 这是一年中夜最长的日子,因此也被赋予了“长至”和“亚岁”之名,过起来自然也隆重得很。 前天晚上,要如同除夕一样,全家人聚集在明德堂用饭。 靖海侯坐在上首,四子三女都乖得什么似的,谁都没有开口找事,荣二奶奶和莫大奶奶,更是和和气气,妯娌亲睦,对柳氏也恭敬。 柳氏呢,完全看不出对继子们的心结,全然一副慈母之态。 程丹若不解,瞅了好几眼靖海侯,也没发现他有多吓人。 冬至正日,早膳清一色豆腐脑,美名曰“混沌脑子”,可以忘忧。 ——为什么不是吃了变糊涂,就不得而知了。 可能就是想吃吧。 严严冬日,一碗热腾腾的豆腐汤,吃着确实舒服。 用完早膳没多久,宫里来人,皇帝赐酒,以示恩宠。 免不了又要一顿磕头。 好不容易折腾完,回到自己院子,又要更换陈设。 悬挂《绵羊太子图》,意思是“阳来”,画三只羊,二卧一起,叫“开泰”。 还要画九九消寒图,样式不拘,反正一共八十一个空,每天填一笔,结束时,春天也就到了。 程丹若不会丹青,就等谢玄英下朝回来画。 今天冬至,大朝会,皇帝也得起大早走流程,并在中午设宴,款待群臣。 晌午后,谢玄英才回家。 进屋第一件是就问:“有点心没有?” 当然有,今天的甜点也是固定的:赤豆粥、糯米圆子、馄饨、焦包(烤馄饨)、豆沙馅儿的冬至团子。 他先喝了一碗红豆粥,接着吃掉了二十多个烤馄饨。 “空腹饮酒了?”程丹若打量他。 谢玄英:“没有,我按你说的,吃过乳饼才喝。” 光禄寺的宴席一如既往地难吃,但点心还能啃两口,垫垫再喝酒。其他大菜,当然是怎么端上来,又怎么端了下去。 他吃了点心,舒口气,洗手换衣服:“等我画消寒图?要不要教你画?” 程丹若有点心动,她想画解剖图,可惜不懂丹青。 “嗯?” “不了。”她说,“改日吧,今天没空。” “那明天好了。”谢玄英说,“冬至有五日假。” 程丹若:“是吗?” 他:“你以前没有?” 她面无表情:“没有。” 谢玄英安静地闭嘴了。她羡慕他有假,可如今在家,何必羡慕,无非是在怀念当初做女官的日子。 在没有能力满足妻子野望的时候,还是不要撩拨她比较好。 “我画消寒图去。” 谢玄英识相地去干活。 画好两幅画,叫人挂起来。程丹若看着无聊,准备回实验室奋斗,被他拉住。 “冬至休沐,街上都罢市了,不许做活。”他说,“你无事,我教你打牌。” 程丹若犹豫了下,接受他的好意:“什么牌?” “牙牌。”他很好说话,“你想玩双陆也行。” 程丹若:“赌钱吗?” 他:“……你想赌钱?” “不玩钱打什么牌?” 谢玄英:“也行。” 然后,他把床头柜里的匣子输给了她。 “现银不多了,只有三千多银票,其他都是田契和账本。” 程丹若看他半晌,问:“……能不要吗?” “为什么?” “我没有拿这么多筹码和你赌。”她收拾牙牌,一块块码整齐,“给我一两,我只押了这么多。” 他摇摇头,打开匣子,给她一百两:“你没有俸禄了,一比一押注对你不公,我一比一百和你赌。” 她:“也不用……” “愿赌服输。”他把银票拍桌上,推过去,“我还有很多,给得起。”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慢慢拿过银票。 他弯起唇角。 冬至夜很长。 - 冬至后,就是腊月。 程丹若在大蒜素、糖浆、醋酸里来回挣扎,但做出来的成品不能说成功,也不知道有没有失败。 最后,只好把糖浆密封保存起来,测一测保质期能不能延长。 程丹若怀抱着侥幸之心,投入到过年的气氛中。 古代的年味真是太重了。 腊月有三腊,上腊“腊八”,中腊“十六”,下腊“二十四”。 腊八喝腊八粥,程丹若在宫里的时候,觉得粥挺好喝的,没想到靖海侯府得赐的粥品,除了更好看,核桃、红枣、栗子都精雕细刻,全是手工艺品,味道反而不怎么样。 倒是宫里赏下来的香炭,不止造型各异,味道也不错。 注:这日禁房事。 十六中腊,是程丹若最关注的节日,按照习俗,需要与亲友互赠腊药。 腊药不是一种药,而是指在冬日进补的药。 程丹若不知道该做什么保健品,很想劝大家多吃点水果,但明智地保持沉默,在库存里挑了一个年代最近的避瘟丹。 方子出自《慈禧光绪医方选义》,药方为:生甘草1两,南苍术1两,北细辛1两,黄1两,加红枣肉做成药丸。 这不是内服的药,而是放在炭火上焚烧烟熏,算香料。 最重要的是,这个方子经过现代验证,确实可用。 晏家肯定有,陈家也不能落下,王家她却犹豫了很久,想起王咏絮的赠画,和她临别时的不舍,最终还是决定送去。 其他没了。 她把剩下的交给谢玄英,让他送给自己的亲友。 “帖子你写吧。”他道,“正好和他们的夫人走动走动,以后出门,也有相邀的人。” 程丹若想想,点头认下:“给我一个名单。” 谢玄英掏出名单。 她:“……”早有准备啊。 展开一看,二十多人,有翰林院的同僚,勋贵宗亲的朋友,军中的熟人,并且非常贴心地帮她排好了优先级。 如曹四、陆二(永春侯二子)等私交友人,写“一等”,目前的同僚是“二等”,其他锦衣卫、宿卫的熟人是“三等”。 上峰单独列了一排,写“特等”,备注:贵重为上。 贵重?要多贵重? 程丹若的思路还在保健品上打转,绞尽脑汁找方子:“六味丸?” 谢玄英:“?” “这个稳妥。”她说。 这是经典药方,配方真的能背:地八山山四,苓泽丹皮三。 《药典》里有现成的配方,做起来也简单得很,粉末加蜜制成蜜丸即可。 她喜欢经过验证的方子,送人也底气足。 “你要吗?我给你留点?”她问。 谢玄英顿时警惕:“方子报来我听听。” “熟地黄、山茱萸、山药、茯苓……你干什么?”她还没念完,就被他摁倒在暖阁上。 他:“都是滋肾固精的药材,你说我干什么?” 程丹若:“……”其实是可以提高免疫力,对心血管和预防肿瘤有好处,还能降低血脂。 “你听我解释。”她道,“其实——” 一段时间后。 “疼吗?”他摸着她的额角,轻轻吹,“可要贴膏药?” &nb sp;程丹若对镜自照,额头撞得不是墙,而是抵在雕花的炕柜上,略有些红印。 “没事。”她穿好寝衣,十分冷漠地通知他,“药不做了。” 谢玄英忍住笑,抱她坐到怀里:“本也不要你做,送些人参去就是了。” 他握住她的手指,慢慢道:“你亲手做的,给亲近之人就好,其他的不必费神,外头买就是。人家也不在意你的用心,何必白费心血?” “是我想岔了。”程丹若揉揉额角,怀疑脑子被热气熏得糊涂了,“但这不是你借题发挥的理由。” 别的好说,这事不能认。 谢玄英和她争辩:“你先疑我的。” “这是常用的滋补品。”程丹若一脸镇定,“你想多了。” 他白她:“有没有想多,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了没有。”她别过脸,“算了,帖子有范文吗?” “叫一声好听的,就帮你拟。”他试图哄骗。 “我还是自己写吧。”她掰开他的手臂,“困了,睡觉。” 次日,上午。 程丹若刚准备磨墨,就看见镇纸下压了一张折起的纸。 展开一看。 范文。 今天十五,还是晴天,他凌晨三点就得起床,肯定是昨天写的。 她丢到一边,心想,故弄玄虚。 砚台内积起不多不少的墨汁,她放下墨锭,铺好信笺,然后……拿过范文,若无其事地抄了起来。 学霸的作业,不抄白不抄。 抄这一回,下回她不就能自己写了吗? 对照名单写好帖子,再检查一遍确认无误,才派人挨家派送。 - 中腊后,过年就进入倒计时。 面对这个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靖海侯府的事务也越来越多。 程丹若不能再偷懒,被柳氏抓去帮忙处理家务。 莫大奶奶负责厨房、洒扫,荣二奶奶负责人情往来,程丹若其实没什么事做,不过帮柳氏算帐,对一对月钱之类的。 许久没有拨算盘,还有些陌生,但算一会儿就找回了肌肉记忆。 小学的珠算班没有白上。 二十四,祭灶。 二十三日的晚上,就要提前准备好香花、酒果、糖饼,二十四日,正式祭灶。 庭院里竖起高杆悬灯,以松木与芝麻梗扎成架子,供上灶王爷,男子祭拜。 女人在内室打扫灶台炉舍,燃灯默拜。 二十五,上帝下界,稽善恶,不能说脏话。 二十七,沐浴。 二十八,松木过来说,惠元寺见过的焦大郎来了,给她带句话。 程丹若极其惊讶:“怎么回事?” 松木难得捞到在她跟前卖好的机会,忙说:“小人问过门房了,说是昨天早上就到了,在门口守了一夜,问他找谁也不肯说,就在后门等着,原还以为是谁家的亲人找来了。小人今天回家,认出了他,他才说想给奶奶磕个头。” 程丹若望望天,昨天可下了好大的雪,不由纳闷:“何至于此?他父亲好了?” “他身上戴着孝,说是回家没两天,爹就去了。”松木有心办好差事,问得相当仔细,“他办好丧事,自己也咳了起来。问大夫,大夫说,肺痨‘死后复传之旁人,乃至灭门’,不肯给他治,他只好吃了奶奶给的药,连吃五日,竟好了。” 程丹若怀疑耳朵:“好了?” “是,他说自己不咳了,想着奶奶又救他一命,一定要来给您磕个头。” “这就不必了。”程丹若思量片时,道,“你跑一趟,带他去找个大夫瞧瞧,是不是真好了。对了,玛瑙,拿面衣来,你们两个都戴上。” 松木立即应下。 傍晚时分,他回来说,找大夫看过了,其实没痊愈,阴阳两虚,底子空了,重开了滋补的药。 但焦大郎身无余财,付不起药资,没要。 “小人将他安顿在了家里,药也买了。”松木使出十二分力气,道,“可要小人劝他用了再说?” 程丹若想了想,说:“大过年的,难得他有这个心。你劝他先住下,吃着药,药钱由我给,同他讲明白,不是白给他治的,是我想试试新药。” 松木道:“小人明白了。” 她又拿了五天的大蒜素胶囊,和若干份面衣:“药还是一天两顿,补气的也一块儿吃,但有一点,让他待在屋里不要外出,你与他说话,须戴上面衣,不得与他同用碗筷,等人走了,所有器物全部放于滚水中煮过,太阳下晒一整日。” 松木知道利害,重复一遍,表示:“小人都记住了。” 晚间,谢玄英便知道了。 他说:“肺痨过人,你叫人办事就好,可别去见他。” 程丹若心想,我已经够克制了,不然现代接种了卡介苗,基本不怕肺结核。 “其实,我不看好。”她微蹙眉梢,“只是尽人事罢了。” 大蒜素不是肺结核的对症药物,只能说对结核杆菌有抑制和杀灭作用。在古代疗效明显,一则与抗药性有关,二则,恐怕是因为焦大郎吃得早,大蒜素对细菌的生长抑制较为良好。 但是否能治愈,真的很难说。 甚至他九成的概率是肺痨,也有一成是其他病。 就算对症且有效,现代结核病的治疗疗程都够长的,焦大郎又能吃多久呢? 谢玄英安慰她:“毕竟是肺痨。” “是啊。”程丹若也开导自己,治愈不了,能够抑制生长也是好的。 多活一天是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的疑问我都看到了,正好最近评论少,我就多叭叭一会儿吧 话痨预警 -- 打个比方(不完全准确,仅仅示例)(好孩子不要赌博哦,只是比喻) 婚前,丹娘和小谢在不同的赌桌上玩,互不干扰,偶尔通气,算半个盟友。这个时候,双方相处碍于礼节,心里却是互相信任的。婚后,两人要面对两场赌局,对外是盟友,共同进退,暂且不提,内里还有一场,但两个人变成了博弈的双方。 婚姻的赌局里,入场前,两人各有100枚筹码,入局后,男方交50枚押金,女方交90枚,现在,小谢还有50枚筹码,但丹娘只有10枚了。 她是自愿参与的,两人的目的都是赢到最后,可在出牌过程中,小谢可以一枚枚跟,她跟注却要非常谨慎,不然你跟我也跟,10次就没了,只能看他操作,被迫等待揭开的结局,这就丧失主动权了。 -- 我预计拿一卷去写这段婚姻的初级阶段,因为这部分内容真的太复杂了。婚姻里的男女不平等,夫权的压迫,但感情又是另一回事,爱一个人是有付出的。然而,丹娘的经历让她忍受压迫,反抗压迫,却不知道怎么去对待感情了。 请回顾第一卷,丹娘在知道陈老太太的算计后,没有伤心,马上思索对策。她的内心就是,没有人能无缘无故对她好,不期待就不伤心。白芷一家对她很忠心,但她不愿意让她们跟随自己,一方面是良民更好,另一方面也是在拒绝。王咏絮同样,她因为婚事单方面赌气,丹娘一点都不在意。晏老师对她很好,可她不想在晏家吃白饭,宁愿进宫。 可婚姻里,她无法正常保持距离,不得不去面对。 问题就在这里,感情是好的,应该积极应对,婚姻却太复杂,需要保持警惕。 相比之下,小谢只要遵循心意,对人好就行了,我真的觉得丹娘更难,而她的刻画也特别费神==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的节奏是不是太慢了。但我琢磨一下,没错,是我的节奏 我就是这么龟毛的写法……所以,我决定把“慢热”的标签挂文案上…… 差点忘了,【大蒜素相关的内容不专业】【虚构作品有艺术夸张】【不要把内容当知识啊!】:,, 177 忆旧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除夕眨眼而至。 靖海侯府的过年流程,比陈家、晏家都更为盛大,也更加累人。 年夜饭丰盛至极,明德堂的正厅一分为二,一边是女眷,一边是男人,因是自家人,倒也没有隔什么屏风。只在梁上悬挂着一架璎珞珠灯,灯体用细密的珠子串接而成,除了中间的大型灯笼,旁边还悬挂着“万古长春”四字,精巧绝伦。 菜肴也是样样奢侈,家禽不必说,还有鹿熊虎豹,海参鲍鱼,燕窝银耳。 程丹若只挑熟食来吃,也对虎眼豹尾毫无兴趣。 窗外灯火通明,松竿悬挂的天灯,照亮院子里的松亭。焚烧过后的松枝、柏叶有股味道,烟气余绕。 安哥儿没见过这么亮的晚上,也怕这么多人,哭闹不休,奶娘不停哄,却怎么都哄不好,只好由荣二奶奶亲自抱着拍哄。 大房的平姐儿被吵得恹恹的,瞪了弟弟好几眼,莫大奶奶权当没看见。 平姐儿不是她生的,是通房所出。据说,谢大时常在军营里,一个月回家次数不多,有一回,莫大奶奶派丫头给他送鞋履衣袜,顺手就收用了。 而她的亲生女儿福姐儿才三岁,不肯吃饭,奶娘在外面追着哄,她却非要去院子里看缸里的金鱼。 莫大奶奶含笑看着,时不时瞥一眼病弱的安哥儿。 小猫似的一个,就算是嫡长孙,能不能长大还是未知数。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家宴,又要守岁。 程丹若端坐在椅中,熬时辰。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触动了柳氏的心事。她将程丹若招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你和三郎都不小了。” 程丹若:“……” “该抓紧了。”柳氏说,“明年这时候,希望家里能再多点人气。” 程丹若还能怎么样呢? 只好微笑,不吭声。 这是正常表现,柳氏拍拍她的手背,放她走了。 一会儿,谢玄英悄悄坐过来,低声道:“母亲是不是催你?这事你推我头上,我会同她说的。” 程丹若点点头,又摇摇头,瞥了眼其他人,没有出声。 谢玄英也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略坐一坐,又去和谢四说话了。 熬过子时,就开始吃塞了金银锞子的扁食。 莫大奶奶吃到了蝙蝠纹的,荣二奶奶是瓶子样的,程丹若吃到的则是葫芦,个个好彩头。 夜宵结束,小辈便开始拜年。 这时,荣二奶奶就找回了场子,平姐儿最大,福姐儿最健康,可靖海侯最和颜悦色的孩子,仍旧是安哥儿。 孙辈拜过,就是女儿,再是儿子、儿媳。 轮到程丹若和谢玄英之际,靖海侯嘱咐儿子:“既已成家,以后要更懂事些。” “是。”谢玄英平静地答应了。 约莫凌晨一点,众人散去。 程丹若披上斗篷,毫不留恋地走进了风雪中。 谢玄英慢了步,加快脚步跟上她:“你怎么像下值似的?” 她:“是吗?” 他认真道:“这是过年。” “是啊。”她困倦地眨眨眼,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玄英就闭嘴了。 两人回到院子,略微洗漱就躺下了。 程丹若沾枕就想睡,但身边的人把她搂到怀里:“丹娘?” “今天不行。”她闭着眼睛说。 “两年前。”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就决定有一日,必要和你一起守岁。” 程丹若慢了拍:“两年前?”她后知后觉,“那不是我们才认识吗?” 黑暗中,他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对。” “今天终于实现了。”他说,“以后,每年我们都会一起过。” 程丹若抿住唇角。 她对今天的过年没有丝毫感想,靖海侯府的除夕宴,就和公司年会差不多。 累,但得应付了事。 仅此而已。 但他的这句话,又让她的心情复杂起来。 两年前……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重复必然的事实:“嗯,会一起过的。” 谢玄英已经很满意了,搂着她的后背,没一会儿就平缓了呼吸。 泰平二十年,到了。 - 正月初一,进宫吃席。 正月初二,回娘家。 和回门那日一样,程丹若先去了晏家,吃过午饭后又喝了会儿茶。 这次,晏鸿之没再含混,把“从祀”的后续说了。其实这事挺简单的,就是王尚书入阁后,想干点什么事,但杨首辅十分强硬,基本不容许他插手。 王尚书思来想去,就决定提个“看起来很大但其实不大”的事儿。 提议让阳明先生入孔庙祔祀。 这不是第一次,他死的时候就有门徒如此提议,被驳回。王尚书这是第二回,刚一上书,就得到大量心学弟子的赞同。 然后,反对者就表示不行,并列举若干反对的理由。 年前的两个月,朝廷官员为此没少吵架,甚至引起国子监学生的肉搏,只不过都被压了下来。 晏鸿之斟酌不定:“这事越来越大了,我有好些故友,邀请我一道联名,奏请陛下准许祔祀。” 谢玄英道:“附名可以,老师千万不要四下串联,尤其是与师兄们。” “唉,阳明先生百年儒宗,一代豪杰,从祀孔庙乃应有之义。”晏鸿之满肚子牢骚,“偏他们不同意。” “理学仍为正宗,阳明先生曾有质疑朱子之语,也是难免的。”谢玄英的心情也不大好。 晏鸿之想想,说道:“我一介乡野之民,附名也就附名了,你可不要糊涂。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怕到最后,反倒因言误事。” 谢玄英道:“老师放心,我不曾参与。” 晏鸿之这才放心,而后看向喝茶的程丹若,笑着问:“丹娘可有话说?” 程丹若道:“说实话?” “这里又没有外人。”他取笑道,“一是你父,一是你夫,说什么都不打紧。” 程丹若立即道:“我认为,陛下不会理这事,还是适可而止得好。” “为何?” 程丹若:“于帝王无益之事,又有重臣反对,为何要做?” 假如大臣们都同意,皇帝可能顺水推舟,可明显朝廷有不小的阻力,皇帝又不是心学门徒,心学要是不能为他带来积极意义,干什么费这力气? 全国上下,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大事小事,从不从祀的,皇帝真无所谓。 谢玄英:“……” 两年前,也是在这里,他们说起过继,她还不是这样的。 “你觉得呢?”她转头问。 谢玄英默默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恐怕这次仍旧不成,想要事成,还是要陛下心有此意。” 程丹若迟疑:“联名上疏,其势汹汹,可会引起忌惮,弄巧成拙?” “人都死了,不至于。”晏鸿之说,“天下儒生,都是孔门弟子。” 她点点头,不发表意见了。 师生俩又说了些师兄弟们的近况,等到快两点,才告辞去陈家。 依旧惯例,略微坐坐便罢。 黄夫人告诉程丹若,陈婉娘的亲事已经定了,说的是工部员外郎家的嫡子。 程丹若问明婚期,准备回头添妆。 “还有,柔娘他们春日里也会上京来,老爷的意思,是让女婿在咱们家安心读一年书,明年试着下场。”黄夫人恍若无意地说。 程丹若:“这是应该的,表姐还好吗?” “说是生了一个女儿。”黄夫人笑道,“应该会带着一块儿来。” 程丹若:“看来我要为表侄女准备见面礼了。” 黄夫人要的就是人情走动,见目的已经达到 ,也清楚她并不想多寒暄,便叫丫鬟端上糕点。 两人说了些“北方的春饼和江南不同”的废话,程丹若就告辞了。 她一走,谢玄英也懒得和陈知孝废话,拱手作别。 陈知孝礼节周到,送他到大门。 今日风大,吹得程丹若鬓发微乱。 谢玄英顿住脚步,伸手替她拢了拢头发,蹙眉责备:“怎么不戴风帽?” “就两步路。”她浑不在意,他却不同意,自丫鬟手中接过风帽,严严实实地罩在她头上,这才对陈知孝点点头,“春晖留步。” 陈知孝尴尬地笑了笑。 回门那天,谢玄英说的话颇为奇怪,他专程问了母亲,这才知道祖母起过什么念头。他对程丹若别无他意,却不敢再送,唯恐惹人误会,驻足道:“慢走。” 谢玄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了马车,谢玄英抢在她起疑前,随便找了个话题:“陈春晖和我说,过段时间你另一个表妹和妹夫要进京?” 她点头。 “什么人家?”他随口问,“顾家旁支?” “不是,家里挺穷的,孤儿寡母。”程丹若回忆遥远的往事。 谢玄英诧异:“我记得你表叔曾任按察副使,怎得找了这样一户人家?” 她不确定:“本来是给我找的,但他们上巳节看对了眼?就成了。” 谢玄英倏而扭头,盯住她。 程丹若:“?” “无事。”他不看她了。 程丹若撩起窗帘,看着外头如梭人流,又记起年前的事:“能不能派人去趟惠元寺,打听一下新药的结果?都几个月了。” 谢玄英:“钱护卫。” 钱明:“属下在。” “明天你去看看。”他说。 “是。” 他的配合让程丹若露出笑意:“多谢。” 谢玄英转过脸。 -- 夜里。 帐中。锦衾下。 程丹若忍无可忍:“你干什么?” 从躺下到现在,半个时辰了,这家伙一直在撩拨她,撩而不做,过不过分? “上巳节……”他慢吞吞地问,“是不是就是那一次?” “什么?”她莫名其妙。 宽厚有力的胸膛覆盖住她,他捏着她的耳廓:“十七年春天,松江府,你为什么一个人去山上?” 程丹若哪里记得:“忘了。” “那天不是相亲?我记得你穿得灰扑扑的,一身草。”他扣住她的五指,放在唇间啃咬,“还是我拉你上来的。” 程丹若:“这我记得。” 和大美人的第一次见面,这辈子都很难忘记。 “为什么不穿好看点?”他的嗓音低低的,令人耳朵发痒,“若穿得好看点,许是人家早看上你了。” 程丹若:“……谢谢提醒。” 他:“那人什么样?” 其实也不记得了。但不妨碍她回答:“还不错,一表人才,青年书生。” 谢玄英:“呵,现在还是举人。” “白首童生也不少,未到而立已是举人,很不错了。”程丹若中肯地点评。 谢玄英:“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她道:“我说的是实话,陆家虽贫,前途不可限量,根本不会看上我。穿的是绫罗绸缎又怎样,他想娶的一直都是陈家的女儿。” 谢玄英心底的郁气一下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怜惜。 但没等他出言安慰,她冷不丁补了句:“当然,不穿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猛地坐起,好歹还记得压低声音:“不穿是什么意思?” 程丹若被他吓了一跳:“什么是什么意思?” “你还想过勾引他?”他竭力保持平静。 她:“我还没有疯。” “咳,也是。”他安静地躺下,但说,“那你说实话,那个时候……” 程丹若:“嗯?” “我给你袖子。”谢玄英侧头看着她,“你做什么拉我的手?” 她:“……因为你的衣服料子看起来很贵,我怕扯破了,没有钱赔你。” 枕边一片沉默,然后,他又坐了起来,直接下床点亮蜡烛。 程丹若:“?” “姑娘。”谢玄英面无表情地说,“你过来。” 程丹若谨慎地缩到床角:“是你让我说实话的。” 但这点躲藏毫无意义,他轻轻松松就把她抱了出来,送到浅廊的柜子上。 程丹若坐在柜子上,头顶就是拔步床的雕花罩子,柜子及腰高,她坐上面,脚都碰不到底。 她迷惑:“你干什么?” 烛火微微,照亮床帐的方寸。 谢玄英望着她,心里有什么被唤醒了。 “姑娘。”他伸手,“我拉你上来。” 程丹若怔住了。 霎时间,往事如潮水涌来。那一日,上巳节,她在山上见到他,被他的浅红袍子惊到,又为他的容光所震慑。 这个晦暗的世界,竟然有这样如月似霞的美人,天地都明亮了。 而且,他明明可以和顾家人走的,却留下来拉了她一把。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下一刻,被拉进了他怀里。 “姑娘,你为什么衣衫不整?”他低头瞟着她散开的衣襟,附耳悄问,“是不是勾引我?” “……”程丹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玄英愣住了。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她自己好像也被惊到,表情不再是平日的恬淡温和,反倒迷茫又惊讶,好像在问,是我笑的吗? 我怎么笑了呢? 顷刻间,酥麻的痒意泛上心头。 这样的笑容,他从前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是他带给她的。 她映衬着烛火的瞳仁,泛出明亮的光,生动而鲜活。 “姑娘。”他轻轻拨开她散落的鬓发,声音轻轻的,唯恐惊走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武侠里总有这样的桥段,神功一旦被破,再厉害的人,功力也会大泄。 程丹若就是这样,她短暂地失去了修炼的城府,居然回答:“没人理我,我就到山上走走……” 他低头,与她额角相碰,呼吸相闻:“那我理你,好不好?” 程丹若又想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芍药栏前,湖山石边?” 他跟着说出后半句:“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而后,重重含住了她的唇。 - 三月草长黄莺飞,茕茕白兔在草帷。 蝶儿贪恋花间蜜,渐入春境却相催。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敲门催饭的太准时,来不及写注释了 反正有几句是《牡丹亭》里的,名篇不标注了啊 订阅过的才留评提出意见的,大丈夫,大家不要互相指责啊,有不同意见可以的。作者也没写那么好,让人挑不出错来,比起吵架,可以多给作者留正面评价,被肯定会更开心的~ 还有,不建议代真人哦,一来有部分读者比较反感,二来,根本没有人要买这本书,吵了也白吵啊 最近字数都多,商量一下,这么多章了,能不能抵掉50w营养液的加更啊…… 友情提示,您乘坐的车辆已到站,请保管好您的随身物品,尤其是裤、腰、带! 本司经历重大变故,不再提供裤裤保管服务,请自己带好物品下车,谢谢合作:,, 178 年节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正月初二过去了,正月初三不能见客,正月初四,立春时节。 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古人也有自己的过法:削一寸椿树皮戴在发髻上,据说可以辟邪,彩纸剪成燕子,佩戴在钗头,连早晨的洗脸水,都是白芷、木香和桃皮煮的。 这日有迎春盛会,敲锣吹鼓,是一个与农业相关的日子,内容多和农耕有关。 比如给牛撒豆子,让它健康肥壮,用春鞭打牛,以兴农事。 就不知道牛乐不乐意了…… 相比之下,把鞭子插在门上,意欲蚕事兴旺,蚕肯定要开心一点。 而士人离农耕很遥远,他们的主要和朋友赏花,一道喝春酒,吃春席。 但不幸的是,当天很冷,谢玄英上午出去,吃过午饭就回了,带回一篮麦粉蒸的人形点心,叫“春健人”(……)。 程丹若中午则吃了春饼,生吃水红萝卜,谓之“咬春”。 下午没事做,谢玄英道:“钱明也该回来了,你跟我去前头见他吧。” 就这样带她到了外院。 他在外院的书房靠近西侧门,虽然不似谢二的书房临近中门,就在靖海侯的书房旁边,却胜在便利,打发人出门不易惊动人。 书房比程丹若想的小,只有半个院子,三间阔的书房,一间半的卧室。 谢玄英叫来奶兄:“这是林桂,林妈妈的儿子,平时就是他管我的外库房,你要什么就问他要。” 又瞥了一眼垂手而立的小厮,道,“我有什么,夫人就能用什么。” 林桂立时道:“小人遵命。” 退下时,还听见谢玄英在说:“过了年,你就不必事事小心了,我不在家时,你自己过来就是。我这里的东西,你就当自己的取用。” 程丹若四下观察,觉得所有家具都要比霜露院的旧一些。 “你以前常在这里?” 他点点头:“从前只有晚上才回去,有时候太晚,也会在这歇下。” 程丹若“哦”了声,暂时没什么想法,随便找了个位置坐。 她坐的是客人的位置。 谢玄英不动声色:“我通常会在这里见人。你跟我来。”他带她走到西面的一间半屋,地方真的不大,原来也就是起居睡觉而已。 但此时,程丹若推门而入,首先看到的是墙上挂的一副画,靠墙是长条案,供着佛手和香炉。 右手边是一架丝制的大屏风,屏风后是书桌、椅子、书架三件套,最里面还有恭桶和洗手盆。 他道:“这边就给你了。” 程丹若惊讶:“给我?” “嗯,你就在这里见钱明吧。”谢玄英若无其事,好像这事很正常,“人你早就认识了,我就不陪你一道,还有点事要做。” 程丹若欲言又止:“其实……” 他:“有事?” 她点头:“想请你参详一二。” “那就在明间见吧。” - 钱明历练多次,办事已十分老道。 他不止问了惠元寺的僧人,也在周边村镇找人打听了,多方面确认过后,才肯定地表示:“夫人的新药很好,许多信众都说管用。” 程丹若好奇:“都治了什么病?” “山下的村子里,里长妻子常年咳嗽,吃过药就说好多了。 “镇子上,有妇人刚生产,血崩不止,据说也有效。 “因年节多宴席,治腹痛的最多。” 钱明逐一回禀。 谢玄英好奇:“还能治血崩?” “不能。”程丹若否认了,“估计是虔诚之家,以为是仙药,夸大其词了。” 她想了想,商量道:“既然已薄有名气,我想找人去药铺询问此药。” 谢玄英一下听懂:“你想宣扬此药?” “是。”程丹若和他解释,“光靠惠元寺施舍,不能真正发挥效用,说到底,百姓求此药,与求符水并无不同,还是要让大夫对症下药。” 谢玄英道:“这倒不难,你想卖给谁家?”他思索道,“京里有名的大夫都在几家大药铺坐馆,安民堂、济世堂、仁爱堂……这三家口碑最佳,你可选其一。” 程丹若说:“我都要。” 他顿住:“又是一两银子?” “好药不该是一家之物。”她说,“再说,制备过程并不难,有心人想学,总是学得到的,不如尽快投入实用,再控制一下价格。” 这是她的东西,谢玄英自然由她做主:“依你。” -- 正月初五,安民堂。 一个穿着棉衣皂靴的小厮走进来,张头打量。 正在打扫药柜的伙计一瞧,对方衣着整洁,眼神灵动,背却微微佝偻着,进门前习惯性掸了掸衣角,蹭掉鞋底的浮灰,马上判断出是大户人家的家丁。 “您有什么事儿?”伙计扬起笑脸,“大过年的,大夫不在,配药的话,药方给我瞧瞧。” 小厮问:“胶丸有没有?” 伙计奇怪:“什么胶?阿胶?” “不是,咱们主人在惠元寺得了一新药,叫什么胶丸。”小厮比划,“这么大一颗,治腹痛、泄泻极灵的,你们这儿可有?” 伙计说:“这倒是没听过,若是伤酒泄泻,配副理中汤如何?平胃散也有。” 小厮摆摆手:“主人家不耐吃苦药汁子,那胶丸无色无味,吞服就好。我家少爷不日南下,也想路上备些用,你们若没有,我去别家问问。” 伙计稀奇:“怎么,这胶丸能治肠胃,还能管肺?” “可不是,若不然遣我到处问呢。”小厮唠嗑两句,没久留,拱拱手走了。 -- 正月初六,济世堂。 大过年的,生病不吉利,许多人能熬就熬,可总有熬不住的。 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子,就在和药铺的伙计说:“张大夫呢?快随我去家里一趟,我爹昨儿咳血了,这可怎生是好?” 伙计认得他,很同情,但说:“张大夫回乡下老家去了。以前吃的药如何,再抓两副试试?” 中年男子愁眉苦脸:“还有,可刚喝下去就吐了出来,还是咳得厉害,整晚都睡不着。” 伙计没法子,只能说:“过了初八再来吧。” 这时,进来一个衣着整洁的小厮,他打探说:“我家小姐得了百日咳,想找一副药吃。” 掌柜走出来问:“有方子没有?” “没有,药带来了。”小厮掏出纸包,展开,里面是一粒淡黄色的胶丸,“前两日吃了甚好,可惜就剩一粒,太太叫我来问问,贵店可有这药?” 掌柜拿起来瞧瞧,皱眉:“这是什么药?我未见过。” 细细闻了闻,“大蒜的味道。” “是惠元寺的方丈舍的,说是新药,治肺病最好。”小厮问,“若没有,我上别家去问问。” 旁边的中年男子听了,立即问:“惠元寺的 药?治咳嗽好使吗?” “我虽不懂药理,但咳嗽也有各式各样的,你这样问,我怎答得上来?”小厮小心收好纸包,随口道,“你若要,就去寺里讨两颗试试。” 中年男人犹豫了。 大夫不在,开药也不知道开什么,不如去惠元寺碰碰运气,就算要不到,在山下讨些灵水回去也好。 -- 正月初七,仁爱堂。 一个穿绸缎的男人走了进来,张口就是南音:“掌柜在不在?” 掌柜抬起眼皮,瞧见他的绸缎衣裳和玉佩,才略略正色:“阁下是?” “这你不用管。”来人趾高气昂,随手掏出二两银子,“做笔买卖,给我瞧瞧这是什么药。” 二两银子不多,但也够叫一桌中等席面。正好年节没什么生意,掌柜闲着也是闲着,乐得挣个外快:“什么东西?” 男人掏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你能不能辨出什么成分?” 掌柜拿起胶丸,放在阳光下瞧瞧,隐约能看见液体流动,再闻闻气味,一股大蒜独有的气息,捏捏手感,硬中带着软,竟是没见过的触感。 “能尝尝不?”他问。 男人说:“不行,这要是吞服的,咬破就没用了。”他问,“认得出都用了什么药材没有?” 掌柜沉吟:“肯定有大蒜,再多就得尝了。” “罢了。”男人冷嗤,“三大医堂,不过如此。” 他转身就走,毫无留恋,倒是引起了掌柜的好奇心。他朝侄子使了个眼色,干活的大侄子会意,偷偷跟了上去。 男人没有留意,和小厮抱怨:“问了几家,都不知道什么药,这可怎么仿?” “要不给惠元寺的僧人塞点钱,把方子偷出来?”小厮出坏主意,“这药治痢疾那么灵,贩到南边去,稳赚!” “就这么办。”男人上了马车。 侄子溜了回去,朝掌柜耳语一番。 -- 正月初八。 程丹若小心翼翼地搁下画笔,说:“所以,安民堂的药最全,济世堂的大夫最有名气,仁爱堂喜欢挖人,仿作别家的药?” “全对。”谢玄英说,“济世堂的张大夫医术高明,若能得他推荐,必定事半功倍。” 程丹若瞅瞅他,倒是佩服:“这你都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谢玄英说:“田南。” 她莞尔,想说什么,冷不丁脸颊上被贴住柔软。 “?”好端端的,干嘛又亲人。 “你又笑了。”他注视着她,“笑得很好。” 程丹若抿抿唇角,又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总有点不自在,别过脸:“我又不是没笑过。” “不一样。”谢玄英现在半点不着急了,转而端详她的画作,“这是什么?” 程丹若的注意力转回了纸上。 冬至时,谢玄英说要教她画画,过年这几日空闲,果然履行承诺。她学会了简单的运笔后,他就让她随便画点什么。 她就画了以前上课最熟悉的笔记。 “心脏。” “心脏是这样的?人的心脏?”谢玄英见过死人,却没剖过尸体,微微好奇,“和猪心很像。” “人和猪有很多相似之处。”程丹若说,“在完美条件下,猪的心脏可以移接到人身上,代替人心。” 说完,专程瞄了他一眼,想知道他的反应。 结果这个古人思考了片刻,居然问:“所以,志异录中,将狗的阳-具接给人用,也是可行的?” 她没绷住:“啊?” “你要看吗?”他小声道,“我一时记不清了,回头给你找找。” “不用了。”程丹若正经地告知,“这是不行的。” “原来如此。”谢玄英好像解开了一个疑惑,平淡地继续欣赏她的画作,“男人和女人的心脏,都是一样的吗?” “当然。” 他瞧瞧她,忽然叫她:“丹娘。” 程丹若:“?” “这画甚好。”他问,“给我可好?” 她略意外,没想到他会喜欢,犹豫道:“我随便画的。”仔细想想,他送过她不少东西,她却连个荷包都没送出去,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重画一个更好看的给你。” 至少换两种颜色,把静脉和动脉画出区别。 “这是你的第一幅画。”他说,“我就要这个。” 程丹若迟疑片刻,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吧。” 她转回正题:“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找上门来?” “过了十五吧。”谢玄英道,“这两天和府里的管事喝喝酒,攀攀交情,才有可能把话递到你跟前。” 他无奈地提醒,“侯府的门可不是这么好进的。” “也是。”她暂时放下了。 -- 正月十四到十六日,元宵节。 程丹若在宫里经历过一次元宵,吃汤圆,看烟火,过得也挺热闹。 但宫外的节庆又有不同。 早晨请安时,柳氏就十分自然地说:“十五我和永春侯夫人看百戏,芷娘、芸娘同我去,无须你们侍奉。” 百戏就是一些现场表演,包括歌舞、魔术、杂技,等等。 “多谢母亲。”媳妇们笑着应下。 然后,就真的准备各玩各的。 莫大奶奶说,要带平姐儿和福姐儿去看象舞,是的,就是皇城象房的节目,训练大象表演,等于马戏团。 荣二奶奶更注重社交,说和其他几位交好的奶奶们,一道去白塔寺吃斋看灯,说今年的能工巧匠,做出了“散花飞天”的烟火。 届时,烟火冲天而起,将有四位飞天仙女怀抱乐器,出现在夜幕之上,恍如天宫倒影。 程丹若:“……” 两位妯娌问:“弟妹欲往何处?” 她只好回以万能答案:“三郎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到底是新婚夫妻。”年还没过,妯娌们不过取笑两句,没有穷追猛打。 午饭之际,谢玄英回来,问她晚上想去哪里。 程丹若:“都行。” 他随口问:“你以前都怎么过的?” “吃碗汤圆,早点睡。”还能怎么样? 谢玄英惊愕无比:“灯呢?” 她:“没看过。” 他:“……” 那还有什么可问的,看灯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立春的习俗还有很多,今天挑了几个写写 - 看以前的志异,就会知道古人的尺度比某婆某棠都要大 以后有机会给大家介绍(?):,, 179 元宵节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上元佳节,悬灯最多之处,莫过于几条大街主干道,其中以正阳门东为最。 下元节的水灯会,已经让程丹若十分惊诧,感慨千灯万烛的辉煌,但和元宵节的灯会一比,顿时算不得什么。 整条街灯火通明不说,各式各样的灯令人大开眼界。 九曲黄花灯,就是在宽阔之地,树立大量竹木,再用绳索相连,系出黄河一般蜿蜒的道路,两侧皆挂有灯,男男女女在其中迂回行走,完全是大型的夜晚灯会迷宫节目。 来往的行人中,骑在大人肩头的小孩子,高高举着鱼灯、荷叶灯、伞灯,彩纸糊成的灯笼色彩艳丽,造型各异。 还有调皮捣蛋的大孩子,在地上推着球状的滚灯,什么狮子、大象、羚羊、车舆都有,嘴里“呜呜”“驾驾”,不知道配了什么场景。 乖一点的小女孩则裹成花生样,手里拖着一根线,后面一只比她矮一点点的白胖兔子灯,短短的尾巴在风里一动一动。 豆蔻年纪的大姑娘们,则矜持地跟着父母身边,手里提着花篮灯、蝴蝶灯、仙鹤灯。 假如这些灯都是静态的,也不过叫人震撼其瑰丽精巧。但它们都在人的手里,全部都在动。 漆黑的夜色中,发光的金鱼、狮子和龙,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光弧,兔子和马在地上跑,蝴蝶和仙鹤在人群中穿梭。 人声鼎沸,火光乱舞。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原来,真有这样的场景,真是这样的鱼龙。 程丹若看到行人脸上的笑容,听见儿童的欢笑,感觉好像误入了桃花源。在这个刹那,古代的阴霾短暂地消失了,留给她的是光鲜夺目的体验。 她好奇地看着路边的走马灯,隔着薄薄的红纱,马的剪影在转圈,好像微型的旋转木马。更有一种八卦灯,看着一如风车,随风旋转不定,光晕成圆。 “丹娘。”谢玄英叫她,却发现她根本听不见,只能握住她的手腕,免得她一头扎进人流。 程丹若立着望了许久,方才转头:“我们要去哪儿?” 谢玄英问:“先买只灯,你喜欢哪个?” 街道两边全是灯笼铺子,什么精工巧作的都有。 她挑了半天,选了一只柿子灯。 谢玄英这才牵了她,去前面的空地看烟火。 那是一个高高的架子,类似秋千,中间悬挂着一个圆形盒子。旁边人拉下线头,哗啦啦掉出一大片材质,一个女子的剪影就出现了。 随后,红色的焰火掉落下来,女子的剪纸就上下飞舞,翩跹而动,好像会飞的仙女。转了一圈,剪纸倏而自燃,变成一大蓬彩烟,消失不见。 程丹若还没来得及惊叹,锦盒里又掉下两个孩童。 一男一女,分别悬挂在架子上,好像你一下我一下玩跷跷板,伴随着乱飞的黄色焰火,他们“砰”一下炸开,变成两条金色的鲤鱼,一面燃烧,一面旋转。 她:“!!” 金童玉女消失,落下几只彩色灯笼。 灯笼往外喷着焰火,差点燎到前排人的衣服。 但行人都在拍手叫好,浑然不觉。几捧烟火过后,灯笼自燃,火焰上行,烧毁整个帘幕,只留下“天下太平”四个字悬挂在半空中,色泽如若紫冰,晶莹剔透。 “结束了。”谢玄英把她拉走,看她仍旧频频回头,无奈又好笑。 正巧,路边有人推着车,叫卖道:“滴滴金,梨花香,买到家中哄姑娘!老爷夫人,可要来几把?小人这儿有千丈菊。” 谢玄英朝长随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买了两支烟火棒回来。 “到人少的地方才能放。”他把程丹若拉到街角,才给她点燃一支。 烟火棒“滋”开,朝外“簌簌”喷射火星,正如千瓣菊花,妍丽多姿。 程丹若:“……” 在古代玩烟火棒的感觉,好微妙哦。 她晃晃烟火棒,问:“今天这么多灯烛,不会引发火情吗?” “肯定会。”他仔细解释,“五城兵马司会专门派火兵值守,以备不测。” 他指着远处的高楼:“那是望火楼,今日必有火兵值守,若有火情,随时能派人救援。” 又给她看街角堆积的大缸,道,“每坊皆有坊长一人,管户籍、税收之事,平时也要负责街巷安稳,如这般的节日,就要组织民户储水,以防不测。” 程丹若点点头,回忆说:“我小时候,好像是有里长夫人来过家里。” 谢玄英放缓口气,佯作无意地接口:“是吗?来做什么?” “不知道,没人和我说。”火树银花,她提着柿子灯,平静地说,“我七八岁之前,还能跟着父亲学点医术,后来慢慢大了,就被祖母叫到身边养,一直到离开程家,我都很少离开后院。” 程祖母就是陈老太太的小姑子,陈老爷的姑姑,家教颇严,拘她很紧。 “连元宵都不让你去吗?”谢玄英小心问。 “没有,只让人买灯回来看,我因为是女孩,又不是大伯家的,只能拿被他们挑剩的。”她说着,忽觉不对,立时顿住,若无其事道,“好香的味道,那边是什么?” 谢玄英一副没留意的样子:“江米糕,要吃吗?” 她点头。 他便叫人买了来,还有山楂糕和羊肉汤羹:“上车吃,我们去西门。” 程丹若咬一口江米糕:“那边有什么?” “有个窑厂,多南北百货。”他说,“说不定有你喜欢的。” 程丹若果真起了几分好奇心。 正阳门西,有一片连绵的店铺,今日都悬挂着灯笼,开门迎客,空地上搭着广阔的天棚,下悬天灯无数,大大小小的摊子林立,完全就是一个大型的夜市。 有的店卖的东西贵重些,什么琉璃灯、玻璃屏、玛瑙盏,有的是纯粹靠眼力的古董店,古钱、古书、古画、古瓷器,一径排开,分不清是真是假,挤满了老老少少的客人,指指点点,评判年代真假。 书铺各式各样的新书,汗牛充栋,还有文人墨客当场挥毫写诗,点评字画。 又有金石铺子,卖各式的石头或是碑帖、拓本。 摊子上的东西更杂乱一些,有卖钗环脂粉头油的,也有卖残片玉石的,还有给小孩子的糖人、拨浪鼓、爆竹,零星还有几家支起的茶摊,供累的人喝茶歇脚。 程丹若注意到,这里来往的行人,要比之前的街上更体面一些,男男女女皆是绸缎衣裳,插金戴银,更有一驾华丽的车座,传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同时,谢玄英被搭讪的概率,陡然上升…… “谢郎,留步!” “谢郎,夏犹清姑娘在此,正与我们斗诗呢。” “谢郎,上来共饮一杯。” 程丹若本来都要下车了,这会儿又坐了回去,礼貌地建议他:“我们分开行动好吗?” 谢玄英悻悻:“不好,不准嫌弃我。” 程丹若思考片时:“夏犹清是谁?” “京城名妓,擅诗文,通经义,好琴音。”他回答,“你想见的话,我去把她叫下来?” 她转过脸:“如此佳人,被你们呼来喝去,形似奴婢,我才不想看。” 谢玄英道:“她是充于教坊司的犯官之后,确为贱籍。” “是吗?”程丹若面无表情。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丹娘,你无须怜悯她,她是夏百岁之女。” 程丹若奇怪:“所以?” “夏百岁临阵脱逃,指挥失当,是寒露之变的罪魁祸首。”他道,“她的父亲害你家破人亡,你不该怜悯她。” 程丹若道:“倘若她能左右其父的想法,却不曾做,我无话可说,她能吗?” “她不能,但亲族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昔年锦衣玉食,今日教坊卖身,皆是如此。”谢玄英听出了她的认真,便也不愿敷衍,阐述自己的想法,“要怪也只能怪她父亲。” 她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管怎样,总不该祸及家人。” “将士出征在外,必留亲眷。”谢玄英耐心地解释,“否则一旦敌通外国,连累千军。” 这话太有道理,她一时无法反驳,只好道:“那即便是罚做苦役,也好过当妓-子为人□□。” 谢玄英心有不忍,但依旧实话实说:“就是要辱她,不然,如何震慑旁人,消解众人之恨呢?当时因她父亲而死的将士不计其数。” 程丹若怔住了。 然而,她依旧坚持道:“要辱,也该是罪魁祸首。” “夏百岁已被腰斩,二子皆斩首,其弟年幼,被流放岭南。” 她沉默。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心,有些后悔:“我们不说她了,好不好?” “你别这么说。”程丹若很快调整过来,艰难道,“我有的话很奇怪……你说实话就好,不必在意我。” “你在我面前,说什么都可以。”谢玄英认真道,“我们也是荣辱与共,你有罪,我必为你担之,我有不策,你也逃不掉。” 这个道理,程丹若从前不是不懂,但夏犹清的例子在前,格外令人感同身受。 古代夫妻之间的关系,远比现代更紧密。 现代一方坐牢,最多被冻结家庭资产,而在古代……要一起死的。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神色渐渐平静。 谢玄英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沦落到那样的地步。” “不用。”程丹若道,“我自己死得痛快点。” “胡说八道什么,我不会让你死的。”他皱眉,“大过年的,别晦气。” 她笑了笑:“做大夫的,不忌讳说生死。” 谢玄英没好气:“那你忌讳什么?” 程丹若想想:“今夜无事,一定空闲。” 谢玄英:“今夜无事,一定空闲。” 她:“……呸呸呸!” 他弯唇正笑,忽而听见马车外头有人喊:“那边着火了!” 程丹若一把撩起帘子,果然看见远处的棚子窜起火苗。 幸好大家反应快,有人端起茶摊的锅,一盆热水扑了上去,又有人扛着沙袋冲过来,飞快堵住火源。 火很快被熄灭。 她心有余悸地坐下,心想,幸亏没在宫里说过这话。 “这话千万不能再提了。”她慎重其事。 他弯弯唇角:“嗯。”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里出现的灯,以及烟火盒子、烟火棒,都是确有实物,但文中的描写有艺术加工 大家可以在网上搜一下视频,现在还能看到一些民俗的保留,那些鱼灯真的很好看 一些老电影里,也有这种灯的镜头,一定要是上世纪的老电影,现在的很多古装剧都是偏日式的灯笼了,不一样的 烟火盒子只有上世纪拍的视频了好像,也很漂亮,我第一次看到也很震撼 - 昨天大家问我看的啥书,都是正经书啊,学校图书馆一般都有的 比较近的年代是《聊斋》《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这些都是短篇小故事,很方便看,但建议看文言文原版的,白话文会模糊掉精彩环节,看得半懂不懂 很久以前,我在写读书推荐的时候,还给大家推荐过另一本比较冷门的《醉茶志怪》,里面有个人可男可女,和小姐偷情,也很有趣,感觉是古代关于双性人的记载。 还有大名鼎鼎的李渔…… 这些书都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和金xx一样,其实不是为了写和谐而写 其他就不给大家推荐了,我看主要是为了了解一下古人闺房情趣都是什么情况,看完觉得白看了,尺度过大根本用不到……:,, 180 夜交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虽然有些小小的意外,但来都来了,不买点什么可惜。 程丹若挑挑拣拣,最后买了两个杯子。一个玉兰银杯,圆底而内深,带把手,也是酒器,但已经很接近后世的造型。另一个瓷杯,荷叶造型,长长的根茎就是吸管,就是如今很时尚的碧筒饮,只不过比鲜荷叶更卫生。 ——后半句是程丹若说的。 谢玄英道:“鲜荷叶才真风雅。” 她:“不干净,有虫,说不定还有鸟的粪便残留。” 他闭嘴了。 过了片刻,拉她到旁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一个白瓷鱼缸,两尾红中一点黄的小金鱼:“回去放书房里。” 程丹若问价格,鱼缸连鱼,才五钱银子,还是因为冬天鱼养活不易,价格翻倍的结果。 她沉默。 以前在陈家半个月的工资,现在感觉好便宜是怎么回事? 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又去书铺里看新纸,谢玄英仔细和她介绍,说现在洒金纸很流行,但不耐用,好纸一般来源于绍兴或江西,色白如玉,光亮鲜挺,还有高丽纸,坚韧白皙,只是少有。 不过,最好的纸要数宫里的五色笺,不仅白、韧、挺,阳光下还有不同团花的色泽,非常珍贵。 程丹若:知道了,穿越女没有发挥的余地。 他倒是买了一刀新纸,说给她回去练画,又到金石铺子里,立着翻看半天,因为光线不好,还要对着烛光分辨。 “我想给老师挑几张帖子。”他解释,“你累的话,去马车里坐着。” 程丹若摇摇头:“不累。”她迟疑了一下,想到自己挑东西时,他也耐心在一旁看着,便熄了去隔壁逛的心思,陪他站着看。 虽然什么都没看懂。 花了近半小时,他才挑出一张碑帖。 店家很给面子:“谢郎,我们可不敢给你虚价,一百二十两,不还价。” 谢玄英点头:“很公道。” 然后,掏钱了。 程丹若:忽然觉得科研也没有那么烧钱了。 才出店门,忽然听见一阵喧哗。 谢玄英拉着她去看,居然是有个姑娘在踢毽子,只穿窄袖和裤子,瘦骨伶仃但动作敏捷。鸡毛毽子飞上头顶,又被灵巧的红绣鞋接住,又再踢上去。 一会儿前面接,一会儿在背后接,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还有人不断抛出新的毽子过来,让她同时踢好几个。 围观者不由拍手叫好。 有人拿着盆接赏钱,是个梳着揪揪的小孩子,程丹若想想,给了一角银子,约莫一钱。 “回去吧。”天色已晚,今日虽不宵禁,可也不能玩到凌晨才回家。 谢玄英看看她,点头:“好。不过,路上再买点灯,芷娘和芸娘那边,总得送些过去。” 她顿了顿,立马应下。 灯什么地方都有,程丹若挑了荷花灯、绣球灯、玉楼灯、金鱼灯、白兔灯,谢玄英则挑了仙鹤、白鹿、狮子。 但到了侯府,他却吩咐人说:“仙鹤白鹿送到母亲那里,荷花给芷娘,玉楼给芸娘,狮子拿去给四少爷,绣球和白兔送到大哥那里,给平姐儿和福姐儿。” 程丹若:“还有一个给安哥儿?” “他太小,灯晃眼睛,不必了。”谢玄英说,“你留着玩。” 她没有说话。 时辰不早,洗漱过后也就躺下了。 帐子徐徐落下,隔出一方独立的空间。黑暗中,程丹若才比较轻松地开口:“抱歉。” 谢玄英:“为何?” “我应该想到你家里人的。” 明明之前还回忆起小的时候,家里人给她带回了灯笼,但完全没有想到,该为小姑子和侄女们带点什么。 甚至,他为晏鸿之买碑帖的时候,她都没能想起来。 这是很严重的失职。 当时好像喝醉了,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丹娘。”谢玄英翻过身,面朝着她,“不要道歉,今日是元宵,本就是出去游玩的日子,忘了才好。” 今年守岁时,她脸上虽然也有浅浅的笑意,可仔细想想,有大哥二哥在,哪里又能真正高兴起来?这才想着元宵单独带她出去,她果然开心多了。 但程丹若并不这么想。 如果是男朋友带她去迪士尼,那确实只要给自己买玩偶就行了,吃吃喝喝,大笑大乐过一天,完全不用记得给谁带礼物。 可,眼下是吗? 她没有争辩,只是表态:“我下次会记得的。” 谢玄英仍然摇头:“你才刚进门,也没人教过你,没有谁是本该就会的,我记着就行。” 她拉高被子:“你不必替我开脱。” “这不是开脱。”他坚持掰扯个明白,“你很奇怪。” 他列举:“你希望做男人做的事,却又觉得家事是你一个人的事。可仕途如果是你我二人的,家事自然也该我们共同承担。” 身边的呼吸停住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谢玄英说,“治家也不是妇人一人之事。老师常说,他平生最得意的不是讲学,是治家,故而家宅安宁,子孙太平。” 帐子一片寂静。 半晌,她掀开被子,平淡道:“世人对男女的要求不一样,在旁人看来,这是妻子分内之事。” “你嫁的人是我,人家怎么想,同你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外头不出错,谁的主意要紧吗?”他问,“你是这么想的吗?” 夜深人静之际,本就容易吐露心声,何况帐中漆黑一片,肌肤相贴,更容易卸下防备,越过界限。 “不。”她沉默了会儿,清晰地说,“我从来不认为这就是我该做的,男人不该做,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艰涩道,“我怕我这事没做好,就不被允许做别的。” 这回,轮到谢玄英沉默了。 男主外,女主内,天在上,地在下,世人就是这样想的。他可以不认可,却无法改变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他必须安慰妻子,“那就不让人知道。”他说,“没人知道,就没关系了。” “你知道。”她一针见血。 感情好的时候,天大的错误也能原谅,但将来感情淡了,或是小错累积太多,引发质变,再重翻今天的旧账,样样件件,都是罪过。 余桃啖君,前车之鉴。 “你不信我。”他平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反驳:“不,我信你,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谢玄英也固执起来,抢话道,“你怕人心易变,我今日能容你,以后就不能。”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程丹若深吸口气,缓缓说,“长门不肯暂回车,是武帝薄情寡义,还是阿娇恃宠而骄?” “他们的是非对错,与我们无关。”谢玄英不假思索,“只要我不想薄情寡义,你不想恃宠而骄,我们就不会变成这样。” 程丹若道:“哪有这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谢玄英整理思绪,“所以要格物致知啊。” 她:“?” “你读书不认真。”他认真道,“‘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无论是你还是我,皆有恶念,这是人之常情,但既已知善恶,修身养性就是了。 “你战战兢兢,不过是怕自己恃宠而骄,故而警醒自我。你能做到,我就做不到吗?我也会时时提醒自己,不忘本心,修身去恶。将来,你若因我今日之话而骄满自得,我也一定先自省,绝不埋怨你。” 程丹若怔忪着,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丹娘,你我皆非完人,但你我都知好歹。”谢玄英诚恳地说,“修行是一生之事,你我互为明鉴,诚意正心,定不会沦落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空气一片寂静。 她许久没有说话,可谢玄英听着枕畔缓慢的呼吸,知道她能理解他的意思,也知道,她一定在思考他的话。 他安静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她开口了:“你说得对,你……照出了我的傲慢。” 之前,她多次提醒自己,不要对这个世界低头——不要因为这里的女性都依赖父兄,就丢掉独立的人格,也不要因为自己遍体鳞伤,就去伤害别人。 但傲慢是什么呢? 是她一直以为,他是不可能理解她的。 五百年的鸿沟,他一个封建时代的贵公子,怎么可能理解她一个现代人的所思所想呢? 然而,真是如此吗? 人的善念,自古有之,人的恶念,今人一样。 他们是平等的。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傲慢。”她涩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懂我的。” 是的,也许他不懂马列,不知道婚姻代表的压迫,可他理解她的顾虑,体谅她的警惕。 哪怕他不能百分之百的理解她,百分之五十也是了不起的。 再说了,纵然是两个现代人,接受过同样的教育,拥有同样的文化,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理解对方。 五百年的差距,其实没有那么大,其实是可以努力缩短的。 可她一直没有这么做过。 我应该早点告诉他的。 程丹若想着,却又非常清楚,此前不可能开这个口。 是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同床共枕,是这段时间试探出了信任和安全,是她决定重新去接纳别人,今夜才能慢慢说到这里。 谢玄英亦是道:“从前你我不过相见数面,你不知我,我其实也并不懂你——你只是谨慎惯了,哪里便是傲慢了呢。” 顿了一顿,又道,“非要说的话,是我才对。我以为……”他清清嗓子,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以为成了亲,你就会和我如胶似漆了。” 程丹若有些惊讶,却不奇怪:“这是人之常情。” 侯门世家的王孙公子,文武兼备,容貌绝世,爱慕的人不分男女不限性别,会觉得所有人都会爱上他,实在太正常了。 他是有资格傲气的,连皇帝都这么说过。 “你不会嫌弃我吧?”他问。 程丹若:……她的审美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吗? “没有过。” “那就好。”他顿时松快,给她掖好被角,“今天你也累了,睡吧。” 是啊,今天已经聊得够多了。 她轻轻呼口气,合眼睡觉。 谢玄英枕着手臂,静静注视着她的脸孔。 和丹娘比起来,他总觉得自己幸运:不情愿的婚事最终破灭,遇见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又成功将她娶进门。 他无比确信,自己娶到了最好的妻子。 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让她觉得,平生最幸之事,就是嫁他为妻。 丹娘……丹娘。 一夜无话。 次日。 程丹若把白瓷鱼缸放在了窗台上,里面两尾小金鱼游来游去。 她看着鱼儿欢快地绕圈,心想:以鱼为鉴,多多读书。 不能输给他啊。 今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过了十六,年就 算过了大半。 程丹若一直在等的消息,也有了后续。 安民堂辗转托人,递话进来,想问问她能不能卖大蒜胶丸的方子。 三家只有一家,当然让人失望,但仔细想想,济世堂名医多,更倚仗大夫凭病情开方,不在意新药也正常,至于仁爱堂,恐怕是打算直接从惠元寺下手,偷学仿制的算盘,没有动静也不意外。 一家也好。 安民堂药方多,传播起来也方便。 程丹若同意见人,就在谢玄英的外书房。 下午一点多,靖海侯府的三管家引着一个锦衣的中年人自后门进来了。 “姚管事,这回可真要多谢你了。”安民堂的大掌柜穿着银鼠皮袄,头戴黑色方巾,一张圆脸十分和气,“没有你,我哪能进得了靖海侯府的门?” 姚管事被马屁拍得很舒服,摆摆手:“这话可就外道了,咱们也不是第一回打交道,这府里的药材,还不都是从你那儿来的?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大掌柜笑笑:“您古道热肠,咱也不能理所当然。”他自袖中递出一物,道,“今年去东北,没收到什么好东西,这二两红参片,您拿去泡茶。” 参片不比全参珍贵,但也是难得的好东西,且没有靠得住的药材商人,买到假的也未可知。 “太客气了,递句话的事。”姚管事口中仍旧推辞。 大掌柜硬塞过去:“大冷天的烦您跑一趟,应该的,还要请您提点一二呢。”他半真半假地问,“这三奶奶的脾性……” 姚管事意思意思推了两下,没推走,便塞入袖中,沉吟道:“三奶奶才进门,说实话,咱也没见过。但我那干女儿在她跟前伺候,提起来没有坏话。” 大掌柜点点头,故作信服:“那就好。”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外书房。 柏木在旁边候着,见着人,引着去了西厢。 姚管事送佛送到西,陪同进去,隔着一面薄薄的屏风,见到了程丹若。 “请三奶奶安。”他笑着拱了拱手,引荐道,“这是安民堂的贺大掌柜。” 贺大掌柜隐蔽地扫过周围的陈设,桌椅挂画都是家常旧物,但桌椅案几都是紫檀木的,看色泽是一整套,瓶里供奉着二三枯梅,却隐约有香气。 他眼睛毒辣,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宋代的香瓷,在瓷胎时就混入香料烧制,做出来的瓷器幽香隐隐,遍寻无踪,相当珍贵。 看来,这位三奶奶虽才进门不久,却很受夫家重视啊。 贺大掌柜心里想着,深深一揖:“在下安民堂贺铭,见过谢三奶奶。” “不必多礼了。”屏风后的女声简单利落,“我知道您的来意,想买惠元寺的胶丸方子,是不是?” 贺大掌柜不意她如此直接,顿了顿才道:“是,鄙店诚心求购,价格好商量。” 程丹若问:“你清楚这药的效用吗?” “在下打听过了,治肠胃失调,肺气有伤最佳。”贺大掌柜当然做过功课,甚至自己求药给病人试过,确认效果颇佳,才决意收购。 “好。”程丹若道,“玛瑙,把契书给他。” 又对贺大掌柜说,“您看看条款。” 屏风后便转出来一个穿红缎背心的丫头,递上一张契书。 贺大掌柜双手接过,目光迅速扫遍,却是一愣。 一两银子。 每颗价钱不能高于一钱。 且通篇不提买断。 “这……三奶奶,鄙店是想买断此方,价格好商量。”贺大掌柜赔笑。 程丹若问:“安民堂有多少家分号?” 他回答:“开封、济南、苏州、南京四家。” “这四地之外,难道没有其他病人了吗?”她说,“我不缺钱,我要百姓有药可吃。” 贺大掌柜沉默了一刹,心里快速盘算,无论如何,一两银子买个新药方,肯定是划算的,即便不能独占其利润,能够和靖海侯府搭上关系,也是稳赚不赔。 “三奶奶高义。”贺大掌柜改换策略,一口应下,“在下无异议。” “签字吧。” 契书照例一式两份,贺大掌柜落笔画押,程丹若那边,却是只敲了个印章。 贺大掌柜没意见,女子闺名不可外露,有私印也是一样的。 他很快签完,丫鬟便送来一份详细的方子。 贺大掌柜没有马上看,反而递上一个精致的礼盒:“头一次拜会三奶奶,没什么好东西,望奶奶不要嫌弃。” 程丹若:“不必了,你回去吧。” 她这话一出,旁边的姚管事立刻帮腔:“你瞧瞧你,当我们奶奶是什么人了。” 言下之意便是:懂不懂规矩?给少了! 大掌柜显然听懂了涵义,立刻打开礼盒:“在下绝无不敬之心,这是福建的金丝燕窝,最是滋补。” 程丹若:“……不必,好好用药,多救些人。玛瑙,送客。” 丫鬟脆生生应了,朝姚管事使了个眼色,带他们出去。 走到院门外,她才道:“干爹,咱们夫人能差好东西吗?宫里什么没有?” 又对贺大掌柜说,“您别整这些虚的,药方拿去,早日做出来,多救济百姓,比什么都强。可若敢打着我家奶奶的招牌,坏了她的名声,你且小心了,看有谁救得了你!” 她岁数不大,容貌俏丽,可这番软中带硬的话,听得贺大掌柜冷汗直冒。 “我们安民堂是正经药铺,一向积善行德,从不欺人。”他连声辩解,“绝不敢坏了奶奶名声。” 玛瑙轻哼一声:“去吧,不送了。” 对着姚管事,马上换了一副脸孔,说道,“干爹,女儿晚点再去看您。” 姚管事笑眯眯地点头。 她这才转身进去了。 贺大掌柜擦擦汗,竖起拇指:“您这闺女,气势可真不一般,寻常的官家小姐都比不上。” “我这干女儿,原是太太屋里伺候的,如今又到三奶奶跟前服侍。”姚管事不疾不徐地说,“您知道咱们三奶奶是哪儿出来的吗?” 贺大掌柜笑道:“谢郎之名,京城谁人不知,说是娶得恩师家的小姐。” “不错。”姚管事道,“但您不知道,咱三奶奶是陛下跟前待过的,从前就在宫里头,四品官呐!” 贺大掌柜肃然起敬:“宫里的贵人啊!” “可不是。”姚管事慢吞吞道,“这方子,保不准就是宫里头的……” 一面说,一面瞄向他手里的燕窝盒子。 贺大掌柜暗骂两句,却舍不得这百两银子的好物,装傻充愣:“哎哟,您可别唬我,这要是宫里头的东西,您家奶奶敢往外卖?” 姚管事哼哼。 “今晚我做东,请您去会仙馆乐乐。”一路走到后门口,贺大掌柜拱手告辞,“您务必赏脸。” 会仙馆一顿席面八两银子,不吃白不吃,姚管事呵呵笑:“好说,好说。” 贺大掌柜上了马车,刚放下帘子,就“啧”了声:“观音慈悲,罗汉贪财啊。” -- 程丹若将第二份契书放进了匣子,随手搁在架子上。 然后,拿起印鉴端详。 这是今天早晨,谢玄英临出门前塞给她的,说她不方便直书其名,不如以私印代替。 她接受了他的建议,却还没有好好欣赏过这枚印章。 这是一枚白中带着片粉色的石头,质地温润,浓淡相宜,娇艳欲滴,名为“桃花冻石”,没有太多雕砌,自然朴实,清新可爱。 刻文是四个字。 丹心如故。 国家历史博物馆,夏朝展厅 99号展品:桃花冻对章 简介:夏朝对章,16世纪中期,程丹若、谢玄英夫妇的私印。“丹心如故”为阴文,为程丹若所有,“清臣不改”为阳文,由谢玄英所持。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二合一,含50w营养液加更 不方便断章就一起放了,这样剧情更完整 因为剧情比较复杂,超长作说预警!没有疑问可直接划走。 注释: 1、“无善无恶是心之体……为善去恶是格物”,出自王阳明 2、“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出自《大学》,原文贴一下,可以帮助大家了解这部分剧情,“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这就是“致良知”“修身养性”,简单说,承认人是有恶念的,所以要努力格物,去除恶念,达到更高的境界(我粗略一说,不一定对啊) 3、清臣是谢玄英的字,我前面忘记写了qvq,意思是“志行清白的人” 本卷的感情婚姻戏,到这里算是有了比较完整的一条线,我给大家捋一捋哈 - 初期,双方对婚姻有主观的预测 小谢:比翼双飞,伉俪情深 丹娘:合作公司,保持独立 一个太亲,一个太疏,双双搞错 - 随后,各自思考,做出改变 小谢:婚姻是开始,不是结束 丹娘:重建关系,努力治愈 于是暂时缓和关系,重新摸索 - 再后,努力相处 小谢:耐心等待,思考对妻子的正确态度 丹娘:愿意表露一部分自我,但仍然小心 - 今天,建立了初步信任,开始第一次交心,重新坚定了对婚姻的诉求,这一点,前文可能比较隐晦 小谢有很强烈的精神诉求,他希望妻子是“能与自己平等对话的人”“和我想一样的人”,丹娘最初就是给他这种感觉,他才认定她是自己的良缘。 丹娘开始的诉求,是能和自己分享权力的男人,但结婚后,出现了更深一层的精神需求,就是她希望被理解,她太孤独了。但此前,她不敢去交流,现在有了信任基础,才敢开口。 以上,是本卷最近的感情发展脉络。有一点需要说明,男女主角在婚姻里做出的改变,其实都和对方没有关系。 小谢固然爱丹娘,可他能够自省改变,内驱动力是出于他“致良知”的一个自我追求。 丹娘也一样,她的改变,也不是因为对小谢举动的感动,而是她本人的勇气和对困境的反抗。 在我看来,二者的人设并没有变过,只不过,前期丹娘的过度谨慎让她顺利活了下来,现在却成为婚姻中需要克制的一个度(不是说谨慎不好哦,是说该信任的时候,还是要学会信任他人),小谢不讲了。 最后,本卷剧情受到了比较大的一个质疑,事业线的问题我说过了,在下卷会展开的。今天双方交心了,接下来也差不多会写到外放的事,不要急_(:3」∠)_ 感情戏里,不同读者有不同的不满,今天有了比较清晰的脉络,希望可以让大家觉得我的安排还算合理 当然,要觉得不合理也行,人力有穷时,水平稀烂我先认(抱拳) 再强调一遍:争论可以,吵架不行,不要人身攻击、扣锅贴标签,不要讨论敏感问题,以防和谐,谢谢。:,, 181 二月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二月的京城,本该十分热闹,龙抬头、花朝节、观音会,一系列节日可过。但很不幸,今年通通泡汤,包括程丹若的骑马课程。 因为,沙尘暴来了。 扬尘蔽空,飞沙走石。 室外空气质量差得离谱,人在外面走一圈,头发里都是沙子。不得已,各官员只好坐轿子上朝,这在平时是不被允许的。 但马儿拒绝在这种天气上班,所以,只能人力代劳。 程丹若开了箱笼,找出透气又能过滤沙子的布,缝制口罩。这东西她以前做过很多遍,不绣花只裁剪缝边,一天能做好几个。 不独如此,她自己做好后,叫丫鬟们一道动手,缝制十余个出来,孝敬靖海侯之外,还没忘记送到晏家和陈家去。 不好给叔伯做,就把样子交给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让她们找人做。 多出来的,就让谢玄英带去翰林院,分给同事们一道用。 口罩样式简单,与时下的面衣区别不大,懂女红的妇人看一眼就会做,取材又简便,短短数日功夫,好些人家都用上了。 程丹若还没来得及高兴,他们就卷起来了。 今天这家人用了上好的锦缎,明天那家人就在上头绣花,后天谁家别出心裁,在里层塞入香料。 程丹若:“……” 但有总比没有好。 她叫人买来的铁丝到了,遂多缝制一层边,塞入软铁丝固定。 谢玄英察言观色,没敢说编修的夫人曾学顾绣,将花鸟绣于其上,栩栩如生,老实地换上了她新制的口罩出门。 路遇同僚,均笑问:“谢郎为何还是青素面巾?” 他镇定地回答:“绣花太闷。” “又不绣满,如何会闷?”旁人反问。 他摘下自己的口罩,给他们看上部暗嵌的铁丝:“如此密闭,沙尘不入内。” 绣花的清清嗓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虽然好看,可绣花以后料子变厚,多少会产生细小的空隙让沙尘进入,一有不慎就会吸入细沙,喉咙沙痒。 一个同样戴素面巾的编撰说:“谢郎夫人用心了。” 谢玄英弯起唇角。 二月中,沙尘暴停歇,他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 八点钟了。 程丹若看着怀表的刻度,再与外头的更声对比,确认时间无误。马上二更了,谢玄英还没有回来。 真稀奇。 一般和同僚出去吃饭,七点也就散了,这个点还没回来,有什么事绊住了吗? 她擦着头发,纳闷地继续等。 八点半左右,二门开了。 她听见梅韵的声音:“爷可回来了。” “夫人呢?” “在屋里。” 谢玄英已经走了进来,见她正在烘头发,笑笑:“你都好了?” 她点头。 “天还冷,你坐着别动。”出了正月,地炕就已经不烧了,但春寒料峭,晚上总有些凉,她坐在暖阁上还要搭一件薄被盖腿。 程丹若本来想出去,留地方让他洗漱,这下就不动了。 他洗了脸,拿掉网巾,解开头发,以梳篦细细筛两遍,紧密的梳齿能够除掉大部分灰尘,保证头发干爽。 记再用湿毛巾轻柔地擦拭两遍,玉梳按摩头皮,疏通血气。 搞完头部,才说:“提壶热水来。” 一壶热水当然是不够洗澡的,擦两遍身却足矣。他挥退丫鬟,合拢槅扇,开始脱衣服。 程丹若吓一跳:“你不冷?” “不冷。”他脱掉衣物,打湿手巾,开始擦身。 程丹若:“呃……” 她扭过头,竭力不去看,但又没忍住,瞄了两眼。霎时间,时光倒流,以前是怎么被惊艳的,今天原模原样重现了。 嘉祥,好腰。 蒙阴,好胸。 今天,都好。 谢玄英:“你看什么?” 她:“我没看。” “……能不能帮我擦一下?”他示意后背够不太到。 “行吧。”她口气平静地走过来,接过毛巾,替他擦拭。 热烫毛巾敷过僵硬的筋肉,舒展毛孔,肌肉放松,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了。 但手感好归好,程丹若怕他感冒,反而认真起来,迅速擦了一遍。和自己的健康密切挂钩的,更是毫不放松,务必清洁干净。 谢玄英:“……” “好了,快把衣服穿上,别着凉。”她满意了。 嫁给家境殷实的男人就这个好,有条件讲卫生,也保持得不错。 谢玄英披好衣袍,坐了会儿才让丫鬟进来。 梅韵已经把泡脚汤准备好了,还准备了宵夜。谢玄英吃的炙烤馄饨,里面包的是菠菜和虾米,程丹若晚饭吃得多,只吃两块枣糕,喝半碗牛乳。 吃过刷牙漱口,已经九点一刻。 该睡觉了。 但谢玄英拉住她,两人一道在暖阁上坐了。他把薄被盖在她腿上,这才说:“和你说点正经的。” 程丹若立马精神:“你说。” “大同巡抚上奏,鞑靼王遣使臣入夏,要求再开互市。”他屈起腿,将她完全搂在怀中,借着微弱的烛光,凝视她的脸庞,“此前,陛下已经连续多次拒绝鞑靼的互市之请,这次,许有不同。” 程丹若对蒙古不了解,不得不从头问:“鞑靼和瓦剌是什么关系?” “都是北元残部,瓦剌在西,鞑靼在东,两部一直有争端。”谢玄英想想,替她捋了一遍,“二十多年前,瓦剌部向夏称臣,其头领被封为恭顺王,压制鞑靼十余年,但在十年前,也就是你小时候,忽然撕毁盟约,进犯边境。 “当时,镇守大同的将领就是夏百岁——大同这个地方,是九边之一,历来由勋臣镇守——夏百岁是陛下为齐王时的护卫,陛下登基后,有意提拔他,故将其派至大同镇守,若立功勋,必封侯。” 程丹若点头:“然后呢?” “如你所见,恭顺王犯边,夏百岁不战而逃,指挥失当,以至瓦剌长驱直入,死伤无数,被称为‘寒露之变’。 “消息传到京城,陛下震怒,立刻命人抓捕了夏百岁,夏家成丁处死,女眷发入教坊司。同时,命宣大总督调兵,以御外敌。可当时战况复杂,瓦剌已经在边境撕开口子,四下劫掠,难以逐一剿灭,过了一个冬季,才逐渐被驱退。 “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当时的太原参将射了恭顺王一箭,他身受箭伤,次年夏天过世了。恭顺王死后,其子互斗,鞑靼趁虚而入,五年时间,就将瓦剌赶到了土鲁番(吐鲁番)以北之地。” 程丹若恍然。 记“如今与夏接壤的外族,北有吐鲁番、鞑靼土默特部、建州女真。” 程丹若有数了:新疆、蒙古、后来的清。 她开始发问:“为什么不开互市?蒙古劫掠,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游牧,不能产粮,无法纺织,必须要在内地抢劫才能繁衍生存。如果能够互通往来,蒙古人有粮有衣,就不会再劫掠了。” “你说得有道理,但朝廷不是这么想的。”谢玄英思索道,“我猜,是朝中怕鞑靼效仿瓦剌,先称臣纳贡,等强大了便撕毁盟约,兵临城下,故而不准互市,以求灭其国。” 程丹若:“不可能。” 他好奇:“为何这般肯定?” “始皇帝一统六国时,匈奴就存在了,到今天,北族灭亡了吗?”她说,“汉地分分合合,一朝起来一朝落,游牧部族也是如此,匈奴没了,有鲜卑,鲜卑没了有女真,女真没了是蒙古,等到蒙古再没了,又有新人再上台。” 程丹若道:“汉地重农耕,北地多游牧,只要他们没有稳定的粮食来源,就只能抢劫。先抢人抢粮,最后夺国。” “小声点。”谢玄英搂紧她,低声耳语,“这可不能乱说。” 她压低声音:“我说的是北元。” “其实,这两年鞑靼时常骚扰边境。”他言归正传,“每次请求互市不成,必扰九边,抢夺一番后离去。但如今的鞑靼王很聪明,从未真正触怒陛下,恐怕所求者,还在互市。” 程丹若问:“封锁交易多少年了?” 谢玄英道:“自寒露之变迄今,九年了。陛下要求一粒粮食都不准入北,即便民间走私不少,日子也不好过,鞑靼当年决定打瓦剌,恐怕也有这缘故。” “两种可能。”他分析,“朝廷顾忌甚多,依旧不开,鞑靼王忍无可忍,决意出兵骚扰,我便试着向陛下请战,看是否能行。但最好还是朝廷首肯,我尽力求得外放,去一地为官。” 程丹若微蹙眉梢。 “你怎么想?”他问。 她道:“我不赞同你去打仗,也觉得你不一定成功。” “是,成功的可能不大。”谢玄英点点头,承认道,“鞑靼不是叛军,除非陛下无人可用,否则不会贸然用我。” 但顿了一顿,却道,“就算如此,我也该请战。” 程丹若明白他的意思,圣眷不是没有代价的,遂道:“真要去,我也去。” 当然,她有自知之明,没想添乱,“不去前线,在后方,假使你受伤,我还能救你。” “那我也舍不得。”他贴住她的脸颊,耳鬓厮磨,“我现在想起在山东,听到你被无生教掳走,还心有余悸。” 她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前车之鉴。”谢玄英在她耳畔吐字,热腾腾的沉香气息扑在脸颊,是香茶饼的余韵,“除非你真能变幻术,像书里一样,也变成三寸的小人。那我一定去哪里都带着你。” 程丹若疑惑:“什么书?”西游记? 他便把故事说了。 “……”她推开他起身,“很晚了,早些睡。”梦里什么都有。 但他不放开,脱离失败。 “松一松。”她改扯衣襟,想拉出被他压住的袖子。 “别动了,乱动容易着凉。”谢玄英把薄被拉高,盖住她的肩头,“坐好,我还没说完。” 记他道:“我看陛下不是没有动心,说不定真的会开互市。” “这不是很好?” “太多人盯着,不一定能到手。” 程丹若道:“这个不成,换别的地方也行。” 她不挑地方,外放能做实事就行。 谢玄英却轻轻摇头:“我已经等得够久了。”去年自山东回来,到今日已有大半年,修书修书,他可不是为了修书,才在翰林院当差的。 “机会还是有的。”他瞧她一眼,“多亏了你。” 程丹若稀奇:“这话怎么说?” “暂时不能告诉你,万一不成……”他不想在妻子跟前丢脸,含糊道,“总之,我已有主意。” “好吧。”她也不强求,看看怀表,已经很晚了,“这回说完了吗?” 谢玄英:“没有。” 她瞧过去,再看看被他压着的袖子,强迫症犯了,继续扯。 “嘶”,寝衣发出清脆的裂帛声。 程丹若:“……” 谢玄英忍住笑,腰上的手臂微微使力,让她贴着自己坐好,然后解开系带,把她罩进自己的袍子里:“这样就不冷了。” 说着,吻落了下来。 烛火摇曳。 一段时间之后,“松开,腿酸了。”她道。 谢玄英松开她。 程丹若飞快下地,没想到同一个姿势保持太久,血液流通不畅,腿麻了,差点摔倒。 “小心。”谢玄英眼疾手快,赶紧将她搂住,“我抱你。” 他一手抄起她,一手拿过烛台,把人送进被窝。 程丹若好似发现了什么:“你……” 他:“?” 她不可置信:“你一只手就能抱起我?还是左手??” 谢玄英放下烛台,奇怪地问:“不然呢,抱你还要两只手?” 程丹若:“……” 182 内阁议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二月末,《典录》修撰完毕。 谢玄英随翰林院的侍读学士、编修等人,一道于光明殿见驾,回禀修书始末。这种场合,他通常不开口,将露脸的机会留给同僚。 皇帝也愿意考校他人,见编修对答如流,用词文雅,颇为喜爱。 仔细一问,却是和谢玄英同年的状元,顿时失笑,赏恩典:“到文华殿做个中书舍人吧。” 状元大喜:“谢陛下。” 文华殿的中书舍人,不比内阁的能起草政令,却也是为天子撰写书文之人,时常露脸,若做得好,什么时候高升都有可能。 皇帝摆摆手,道:“退下吧,三郎留下。” 谢玄英:“是。” 待人走后,皇帝召他上前,打量片刻,笑了:“成亲有半年了吧?” “嗯。”他微微笑笑。 皇帝点点头,心里对他半年来的动作一清二楚。原本送他去修书,只是想镀一层金,没想到他做事勤恳,又博闻广记,帮了不少忙。 方才,侍读学士也为他请功,说原本有几本唐代的孤本,书被腐坏,字迹模糊不能辨认,他却说以前在海宁见过,请老师写信,弄来了晏家珍藏的孤本,亲自抄录了送去,方才补全。 一篇孤本自然不算什么,可能沉下心做事,无疑是皇帝十分乐见的。 “朕记得,你会一点蒙文吧?” 谢玄英道:“不敢欺瞒陛下,只会看,还不会说。” “够了,一会儿议事,你也听听。” 不多时,内阁的诸位大臣到了。 皇帝很直接:“鞑靼要求互市一事,说说你们的看法。” 谢玄英侍立在侧,敏锐地看到阁老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曹次辅开口:“臣以为,此例不能开。鞑靼陈军,意在威慑,若朝廷畏其势而开禁,将来焉知不会得寸进尺?茶、盐、粮一旦流入鞑靼,不知养活多少人,此前种种,前功尽弃。” 皇帝“唔”了声,没有表态。 崔阁老便说:“臣有不同的看法,毛巡抚的奏疏说得很有道理,北地饱受鞑靼骚扰之苦,互市乃利民之举,既能流通两地物什,又能换边境安宁。” 曹阁老淡淡道:“毛韬之为山西巡抚,本该巡按一方,可他明知朝廷禁令,不许与鞑靼互通,却对民间的私市视而不见。难怪江御史参他尸位素餐!” “此言差矣。民间走私者不是一个两个,数不胜数,朝廷的禁令固然是好,可也要顾念山西百姓不易啊。” 两人争执不下,但谢玄英并没有只听他们片面之词。 据他所知,毛巡抚是崔阁老的人,没少走动,他自然要保。而曹阁老在寒露之变时,就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忌惮鞑靼效仿瓦剌也属正常。 皇帝约莫也有数,反而点了许尚书的名:“许卿,你说呢?” 许尚书很谨慎,沉吟片刻,才道:“国库不丰,互市若能增些税收,倒也未必不可。” 谢玄英心想,这也不奇怪。 国库就没有充实过,北边打仗,南面倭寇,西边叛乱,各地还时不时水灾、旱灾、蝗灾,税难收全,还要时不时免去一地的税收。 要是能和鞑靼做生意,省掉一部分军费,恐怕很多朝臣乐见其成。 等等,大同的总兵是曹阁老保举的,是不是他担心军费削减,特地和曹阁老通了气? 发到北边的军费虽然充足,可一层层刮下来,最后到士兵手里的,恐怕没剩多少。 要是削减几成,难保士兵哗变。 打仗要钱,养兵也要钱啊。 皇帝看向杨首辅:“杨卿,你说呢?” 杨首辅清清嗓,道:“这任鞑靼王是雄主。” 他和皇帝分析,“我朝烧荒,他便招揽流民,低赋轻役,每入关,必劫掠汉民,充实部族,与只为财货之徒截然不同。可见眼光卓绝,不在一时之利。” 皇帝颔首。 “他三番两次要求互市,可见是真的难以为继。”杨首辅看向曹次辅,道,“仲纪所言不无道理,□□上国,与边虏互市,冠履倒置,抑我国威。然则,事不过三,鞑靼王再遭拒绝,若恼羞成怒,率兵南下,又是徒添战乱。” 崔阁老恳切道:“陛下,山西、宣大、蓟州等地,百姓家散人亡,沃田不耕,流亡于各地,就是怕再遭兵祸。与鞑靼私通往来,也非通敌,而是存活啊!” 皇帝沉吟不语。 杨首辅道:“依老臣之见,此事不是不能谈,却要看鞑靼诚意如何了。” 皇帝问谢玄英:“三郎,鞑靼王的请贡表如何?” 谢玄英打开鞑靼王写的表文,蒙汉都有,相较而言,汉字用词简单,蒙文更为流利:“用词颇为恭顺。” “你译一遍。” 表文早有四夷馆的少卿翻译过一遍,水平当然比谢玄英高。但他们翻译,必有润色,皇帝想听一听最简单的原文。 “臣谨叩头拜见大夏仁君圣人陛下……臣在北番,不知礼数,多有冒犯,实感惭愧……愿永为藩臣,绝不背叛……有违者,诸部共杀之……” 他简单口译了一遍,评价道:“此表用词恭顺,甚是诚恳。” 杨首辅道:“陛下既欲清扫海域,北地还是以安抚为好。边境安宁了,百姓才愿意垦田,近来国内多灾情,哪怕边境粮食微薄,也能为朝廷减轻一些压力。” 许尚书附和道:“积得钱粮,修以兵械,将来若有战事,我们也是以逸待劳。” 曹阁老见皇帝无反对之意,便也退让,建议道:“即便要开互市,也不能一求既应,不如借此机会,要求鞑靼进贡战马。倘若他们不肯,其心不诚,也怪不得我们。” 谢玄英默默点头。 互市要开,却不能容许鞑靼因此坐大,借此机会削弱他们,增强己方兵力,才是两全之策。 几位阁老都这么说了,皇帝也就原则上同意:“拟票吧。” -- 谢玄英在宫里时,程丹若正在外书房看书。 不是什么经义,却是昨天听的书。他只讲了半本就被岔开,她好奇后续,干脆自己找来看。 这种书当然不在书架上摆着,藏在一个箱笼里,她找到数目,翻看一看,就惊住了。 书里的关系颇为混乱,大致是讲姓杨的一家,先是夫人被引诱,接着是丈夫,然后是女儿女婿,但下场却不尽相同。 偷情贪欲的夫人,最后并没有受报应,反而重新嫁了人,有个好结果。反倒是男主人是因为曾经做事苛刻,才遭到报复,被败坏家风,不得好死。 总得来说,是个复仇的梗,有点老套,描写也很低俗,但有一处很有意思。 书里说,男女偷情出轨,都是前世缘分,不要太在意。 难怪当初在惠元寺,谢玄英见到美娘偷情,虽有不愉,却不曾多说什么。 程丹若掩卷沉思,对他多了些了解,也多了些好奇。 于是改了主意,又翻了箱中的收藏。 内容很丰富,偷香窃玉《国色天香》,艳情鬼怪《剪灯新话》,都很大胆,不吝笔墨写爱欲事。 她抽了本,决定带回去看。 当然,翻书的间隙,也看见了一个藏下面的匣子,分量不重,好像不是书,她有点好奇,但想想,并没有打开。 每个人都有,万一翻出点什么敏感的东西,大家都尴尬。 傍晚。 谢玄英看见她在看书,不由问:“那个看过了?” “嗯。”她随口应。 “怎么样?”他觑着她的脸色。 程丹若放下书,想想,予以肯定:“还不错。” 他弯弯唇角,莫名欢喜,又问:“这本呢?” 她自然道:“等我看完再说。” “嗯。”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笔架,换了个位置,故作不经意,“除了书,别的看了吗?” 程丹若感觉有异,估摸着匣子里确实藏了什么东西,便澄清道:“就翻了书,其他没动。” 谢玄英瞟了她一眼,没作声。 这什么表情,不会是小画册吧,还是收到的情诗?她有点纳闷,但强调:“我真没看。” “猜到了。”他平静地转移话题,“这两天天气好,我们去庄子上,教你骑马。” 程丹若立马丢下书:“有消息了?” 谢玄英屏退丫鬟,将今日的事复述给她听。 程丹若努力记住众人的态度:“我怎么觉得,内阁的反对并不激烈?” “杨首辅说得中肯,假如再拒绝,触怒了鞑靼,兵临城下,谁担这责任?”谢玄英也在揣摩,“相较而言,即便互市真的增强了鞑靼的实力,也可以将罪责推到鞑靼背信弃义上,且互市能得贡马,我们也能趁机练兵。” 她了然。 总结一下,就是反对可能背锅,赞成不一定坏事。 既然内阁倾向于同意,皇帝没有明确反对,那么,这事基本就敲定了。 程丹若的兴头立刻上来:“什么时候去骑马?” “过了三月三,人少一些。”谢玄英思索道,“对了,清明赦孤,你拿些银子送到两堂去,药也可以送。” 程丹若:“赦孤?” 他解释道:“清明日,普济堂和育婴堂会收敛野外骸骨与夭折幼儿。” 她立即道:“好,再送点药去。” “给十两银子就够了,不用多给。”谢玄英知道她对这些没数,专门嘱咐了句。 程丹若点点头,思忖道:“先前做了一些大蒜糖浆,药效没有胶丸好,但胜在保存久,又有甜味儿,给小儿老人用正好。再给他们送本册子。” 谢玄英:“什么册子?” “我自己编的。”程丹若道,“随便写写。” 他伸手。 她有点不情愿,谁愿意把小学生作文给研究生看啊? “我的书都给你了。”他催促。 程丹若慢吞吞地取出编好的小册子。 他看得很认真。 读完,问她:“这和《三字经》一样,最好给幼儿读,养成习惯,对不对?” 她点头,还是尴尬:“写得不太好。” “没有这回事,写得很好,很有意义。”谢玄英又读了几遍,忖度道,“能不能再加一点日常用药?内容再多些,可刻印成书,赠予学堂。” 程丹若想想:“行是行,但会有人看吗?” “免费赠书,定有人要。”他说,“即便是卖,只要价格便宜些,既有用药,又能教小儿识字,只要不是太贵,总有人买。书铺薄利多销也有赚头,应当可以。” 她马上答应:“那行,我这就写。” 在内安乐堂时,她不过随手在墙上涂鸦,没有仔细思量过,现在要成书,便调整次序,分为“个人卫生”“疾病治疗”“日常用药”三个篇章。 点上几盏灯,开拟草稿。 个人卫生最简单,无非是喝热水,饭前便后洗手,早晚刷牙。只在原文的基础上修改就好。 疾病治疗就比较长了,她一写就止不住,除了原先的,又加了几条: 人溺水,翻俯卧,排积水,复心肺。肤烫伤,冲凉水,红肿解,涂油膏。 若泄泻,常饮水,盐与糖,莫忘记。中暑气,乘阴凉,覆凉帕,喂盐水。 冬日寒,冻肢体,温水浸,勿雪擦。手足扭,先冷敷,淤血散,热帕温。 受外伤,血流多,不可动,及时止。近心处,两指宽,扎布带,一刻松。 日常用药则斟酌许久。 程丹若怕贸然用药,反倒弄巧成拙,故而只说了几种常见的草药: 木槿皮,研为末,与醋调,涂顽癣。酢浆草,煎三钱,利尿好,止咳喘。 没忘记再提醒一些禁忌: 乌头药,问大夫,泡药酒,易中毒。夹竹桃,色缤纷,根叶花,不能食。 谢玄英剪了两次蜡烛,她还没有写完。 “非今天写完不可?”他问。 她揉揉眼睛,想继续写,可光线太昏暗,眼前出现了黑影,吓得马上搁笔。 “说得对,明天再写。”她打个哈欠,忍着困意洗手,“几点了?” “十一点一刻。”他铺好被子,“过来睡。” 程丹若上床,被窝很柔软,他也很暖和,一下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书是《灯草和尚》,但不建议大家阅读,就是一本□□ 唯一的亮点,我已经告诉大家了,作者肯定了人的,没有批判女性的爱欲,夫人虽然受到引诱,但丈夫死了以后,最后还配了一个新cp,结局不错。 说实话,古代人的思想差距还是蛮大的,有特别封建迂腐的道学家,但也有很多追求个性解放,乃至反叛精神的人,不能一概而论。尤其是明后期,思潮很多,资本主义萌芽,社会,从而催生种种乱象,世界的多样性特别明显。 ps:防杠,小谢的比喻没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夫妻俩讨论点小x书就别太严肃了哈 - 朝堂浅浅写一笔,权谋比较难写,以后再考虑怎么写官场吧_(:3」∠)_ 先把《驱病经》圆上,这个被传播开来,肯定不是因为内安乐堂的墙 - 彩蛋时间,请问昨天小谢说的“多亏了你”,是哪里提到过呢?:,, 183 学骑马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花费三日,程丹若终于将《驱病经》全部写完。 谢玄英和她说:“著书立作,不宜用真名,不如取个别号。你有字吗?” 她:“没有。” 他想想,道:“虽不能直用你名,也要让人知晓是你所作,我看就叫程珠榴,保留你的姓氏,至于字,‘赤玉’如何?” 程丹若:“……”给妻子取小字,是不是古代男人的癖好? 她不吭声,谢玄英忙不迭解释:“石榴形似红玉,而你心如赤子,品德如玉,再贴切不过了。” “可以。”程丹若无所谓,但要求他,“不要这么叫我,很奇怪。” 她思考:“珠榴一听就是女名,恐为人所虑,还是取个难辨的吧。” “措措?海榴?涂林?”他连报几个别称。 程丹若说:“程涂林。” 谢玄英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反倒追问:“你小名是不是叫阿措?” “不是。” “噢。” 安静了会儿,他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我的字?” 程丹若:“清臣。” 他故作平静:“我也不太用,你是怎么知道的?” “给你的帖子上写的啊。”她疑惑,“怎么了?” “无事。”他说,“这是陛下给我取的字。” 她道:“挺好的。” “嗯。”他瞟了眼博古架上的印鉴,“我也这么觉得。” 书稿写完后,与书铺商谈刻印就无须他们亲力亲为,交给管事就好。 谢玄英履行约定,三月初五,带她去踏青骑马。 清明本就是踏青的节日,柳氏自然不会拘着,只是听闻要去庄子住几日,才觉奇怪。 谢玄英道:“去岁陛下赏了下来,还没看过,总要打理一二。” 又说,“程氏说,我们早些去,整理妥了,天气也暖和了,母亲和妹妹们正好过去散散心。” 柳氏不由含笑:“你们有心了。” 打理田庄是主妇的分内事,夫妻同去倒也能理解,她不再多说,点头允了。 这日,天朗气清,程丹若一大早起来,换上白绫对襟衫和水蓝裙,里面专门穿上鹅黄色的裤子,坐马车去郊外。 谢玄英和她介绍:“父母在,无私财,这个田庄是陛下赏的。” “多大?” “五十顷。” 程丹若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一顷为百亩,五十顷就是五千亩。按三十两的价格算,一万五千两。 好家伙。 她不解地问:“陛下手里有这么多田吗?” 谢玄英:“别问了。” 她:“……” “我们能做的,就是税收低一些,孤寡之家免税三年。”他说,“丹娘,这是陛下的恩典。” 程丹若深深吸了口气。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不要逼自己,你我如今无能为力。” 她缓缓点头:“我知道,没关系,你说实话。” “大部分田是没收贪官奸宦所得,但很多事不能细究。”他冷静道,“赐予我的田庄,许多佃农是良民。” 程丹若道:“庄头名声如何?” “不好。”谢玄英说,“我欲借骑马之名,暗中调查一番,清理干净再说。” 程丹若也是个务实的人,土地兼并管不了,清理恶人却简单:“好。” 一路再无话。 午时,他们到达庄子,林妈妈昨儿就来了,里外都打扫过,厨房也备好了热灶,随时能够用饭。 程丹若先用了顿并不农家的农家饭,而后一边消食,一边见了庄头夫人。 这妇人面颊圆润,皮肤白皙,头发油亮,身上穿的绸缎,戴着金耳环,还有两个丫鬟伺候。 她不动声色,喝杯茶就结束了交谈。 下午,专心学骑马。 谢玄英扶她坐上冬夜雪的马鞍,自己也骑上去,手把手叫她控制缰绳。 他原以为程丹若会问起佃农的事,谁想她学得很认真,心无旁骛地看着眼前的草地。 “放松一点。”于是,他也暂且忘记那些事,专心教她御马,“你这样太累,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了。” 程丹若道:“我紧张。” 像刚学开车的萌新,双手总是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 “手腕放松,再放松一点。”谢玄英耐心地调整她手部的动作,“拉右缰,轻轻一下。” 冬夜雪抖了抖耳朵,没有向右转。 程丹若:“它不动。” “因为我平时不是这么做的。”他解释道,“我要在马上射箭,一般靠腿来让它转弯,你别怕,轻轻拍拍它脖子右边。” 她谨慎地伸出手,轻轻拍拍马儿的脖颈。 它果然转了。 “这是我的马,她知道我的习惯,我在这里,她就有些糊涂了。”谢玄英道,“一会儿我们换一匹普通马,你必须先学会控缰。” 程丹若:“一匹马多少钱?” “到外面再给你买,留在京城,你也用不到,把它关在马厩,它会闷的。”谢玄英又带着她跑了一会儿,纠正她的坐姿,“你靠在我身上。” 她后仰一些,靠住他的胸膛。 谢玄英说:“脱马镫,缰绳给我。” 她脱出马镫,感觉失去了支点,只能紧紧贴住他。 谢玄英踩上马镫,挽住缰绳,说道:“你不会掉下去的,放松一点,仔细感觉和马的动作。” 也不见他怎么驱使,冬夜雪却一下子欢腾起来。 “她在跑,跑的时候,你和她是一起的,她往前你也往前,你要配合她,而不是和她的力量对抗。”谢玄英声调沉稳,“闭上眼睛试试。” 程丹若:“我觉得要掉下去了。” 他:“……” 想了想,换法子,让她下马,坐到后面去,抱住他的腰。 “我跑慢点。” 冬夜雪迈着蹄子,轻快地小跑起来。 这下,程丹若有点感觉了。 “怎么样?” “还行。” “好。”谢玄英瞥着腰间的手臂,若有所思:比起将整个人都交付给他,她更喜欢自己抓着什么东西,这样才感觉安全。 他没有戳破,只是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扣住:“再快一点?” 她微微放松一点:“好。” 然后,程丹若就见识到了一匹好马跑起来能有多快。 下马的时候,她的心率飙到了130以上。 同时,大腿肌肉拉伤,酸痛不止。 田庄也有四合院,和乡下大地主家差不多,黑瓦白墙青砖地,宽敞开阔,只是灯没有侯府多,天色一黑,屋里暗极了。 程丹若不太适应新环境,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要细细倾听,看一眼窗外,入睡之前,更是确认好门窗都关紧,方才安心上床。 谢玄英什么都没说,只是搂她更紧些,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腿:“疼吗?有没有带膏药?” “不要紧。”她不当回事,常年不运动的人,肯定要受这苦,“明天就好了,不用擦药。” 谢玄英就给她揉着,顺便提起次日的安排:“明天上午,我去田里看看,你就别去了,好生歇着,也四处留意一下。屋子虽然修过,但只是粉墙补瓦,没修全,你仔细瞧瞧,有不好的就记下,回头让人弄过,等到下旬,母亲她们能来住。” “我知道。”她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母亲是不是喜欢玉兰?移棵树来,再搭一个茅草亭子,养两缸鱼。” “是,母亲在家时,院子里就有玉兰花。”谢玄英道,“她一定高兴的。” 程丹若回想从前见过的诗意田园,继续道:“外头再扎一圈篱笆,搭个长廊,攀点紫藤萝,妹妹们会喜欢的。” 他道:“这就不像山野之地了。” “本就是梦里田园,诗中乡村。”她说,“都是假的。” 谢玄英捏捏她:“是你心里的桃源?” “不是。” “那你心里的桃花源是什么样的?”他好奇。 她说:“人……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国家无饿死之人,不受战事之苦。只要勤劳肯干,便能丰衣足食。” 谢玄英道:“心向往之。” “未必。” “为何?” “人人有饭吃,饭从田里来。”她慢吞吞道,“百姓都能吃上饭了,豪强显贵手里,还能有多少田?你愿意将手里的田都分给百姓吗?” 原来还没忘。 谢玄英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思索许久,方才道:“只我一人,于事无补,我有私心,恐不能行。但若人人如此,天下大同,我愿意。” 程丹若怔住,倏而怅然。 “是吗?” “野有饥民,路有冻骨,就算高床软枕,膏粱美酒,有时确也会难过。”他认真道,“要是百姓都能丰衣足食,我又何妨与人一样,粗茶淡饭过余生?” 程丹若没有说话。 他又道:“尧舜之治,已经过去千年,大同之世,又真的存在吗?” “当然。”她说,“很久以后,会来的,只是……” 一缕叹息溢出唇边。 “只是不在你我。” -- 另一边的耳房。 玛瑙和梅韵隔着帘子,侧耳细听,确认主人都睡了,方才敢在被窝里咬耳朵。 “梅韵姐姐,我守后半夜吧。”玛瑙和梅韵商量。 梅韵说:“好。” 一阵静默。 玛瑙压低嗓音,悄悄问:“梅韵姐姐,你真不打算和夫人说吗?” 梅韵问:“说什么?” “梅蕊姐姐都回家备嫁了。”玛瑙说,“你十九了,夫人肯定会问你的。” 梅韵咬住嘴唇:“夫人若问我,我就应下。爷让我嫁谁,我就嫁谁。” “你想嫁吗?”玛瑙认真道,“前头林桂托人送东西进来,你见也不见。” 梅韵道:“见不见有什么关系,该嫁我还是会嫁的。” 玛瑙不由劝:“那你也要选一个喜欢的。” “爷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梅韵给她盖好被子,“睡吧,别吵着主子。” 玛瑙只好睡了。 后半夜,梅韵把她叫醒,两人换班。 玛瑙怕躺着睡着,靠墙坐着,耳朵留意动静,神思却时散时聚。 都是奴婢,彼此的心思都不难猜。 梅蕊是家生子,和表哥感情好,且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前途,只忠心办差,混到大丫鬟风光出嫁,将来也能做个管事媳妇。 竹枝和竹香两个,原是奔着大丫头的位置,可玛瑙被夫人指派过来,今后怕是只有一人能提拔,最近有些明争暗斗。 竹篱不用说,太太点名的通房,就算爷暂时不收她,等到夫人有了身孕,怎么都得指派个,运道在后头。因此最近半年都很安分,生怕碍了夫人的眼,给她随手指了。 而梅韵……梅韵不是家生子,是外头买来的,无亲无故,在太太那里办差勤恳用心,方才派到爷身边。 她的忠心毋庸置疑。 可就是太忠心了。 哪怕她没有攀高枝的念头,一个心里眼里都是爷的丫头,夫人会怎么想呢?做奴婢的,不能有大私心,但不能没有小私心,否则,主子就该不安心了。 玛瑙暗暗叹口气,替梅韵发愁,也替她可怜。 一个外来的,没有老子和娘,孤苦伶仃的在府里,不靠主子,又能靠谁呢。 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嫁吧。 留在霜露院,至少爷不会无缘无故打死了去,夫人也是心善的,总比到外头,随随便便给人作践了好。 若有机会,还是要和夫人说一声。 玛瑙想着想着,天色渐渐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过了很长时间,但承诺过的事,小谢都实现了 田庄不展开说了,简单讲就是以皇帝为首,权贵们到处圈地,百姓大写的惨 玛瑙是一个合格的打工人,梅韵又有点不一样 她并不是想做通房,对谢玄英的感情也很复杂,不是单一的爱慕 - (分享部分,与本文无关)其实丫鬟们是挺可怜的一群人,以前翻资料,看到有人总结,丫鬟是男主人的x资源,也是家庭的财产,有很多人家会以女仆为由,吸引大量男仆投靠,给他们婚配。 她们是物件,是资源,是财产,看小画册你们会发现,古代男女主人大和谐,丫鬟即是辅助的拐杖、椅子,被物化了,也是睡的对象,还可能变成生育的机器。甚至配了人,也很难拒绝男主人,更有甚者,夫妻两个都服侍过男主人(……)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红楼》能写出那么多活灵活现像个“人”的丫头,是真的了不起。 扯远了_(:3」∠)_ 前面忘记写小谢的字了,这章打个补丁,顺便安排丹娘的第一个马甲:,, 184 田园梦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在庄子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用早起请安。 程丹若睡到八点钟才起来,穿衣前,又给自己冷敷了一次,涂了药油。 大腿的肌肉,除了不可描述,一般都没有锻炼的机会,昨天运动量过大,拉伤一点不稀奇。 吃早饭的时候,她满鼻子薄荷的凉气,都闻不到芹菜的味儿了。 用过饭,她和玛瑙、林妈妈一道,把院子前前后后看了遍,决定移栽玉兰,再于院中搭个小巧的茅草亭。 紫藤萝架也搭上,再于外墙处绕一圈篱笆,养些鸡鸭鹅,但圈在鸡圈中,以篱笆隔开,免得脏了地。后院则辟块田,种上桑树,再专门做一间蚕房,摆一架纺织机,就很有感觉了。 适合贵族的太太小姐,体验一下虚假的农村生活。 假如是王咏絮,大概还能作首纺织忙的诗。 程丹若在纸上写写画画,设计平面图,忽然听得前头一阵痛哭哀嚎。 “去看看。”她随口吩咐玛瑙。 玛瑙急匆匆出去,脸色煞白地进来:“爷在打人呢。” “死了吗?” “没、没有。” 程丹若平静地低下头,继续画图。 中午,谢玄英向她复述了结果。 原来的庄头强夺名田,逼良民为佃农,已经被他重打二十棍,其子奸污妇女,常年玷污人-妻,事发后打死人家丈夫,也被他杀了。 其余家眷,全部发卖到东北,今天下午就让他们滚蛋。 “庄头活不了了。”谢玄英口气平淡,“下了重手,三天必死,以泄民愤。” 庄头的后台是宫里的大太监,但别人怕,他可无所谓,该杀就杀,简单直接。 之前,两人讨论过夏家的事情,程丹若心中有数,并无意见。且谢玄英今天就卖人,未尝不是在保全家眷的性命。 “皇庄一田两税,实在负担过重。”他沉吟道,“你说怎么才好?” 她问:“怎么两税?” “佃农世代为仆,既要交田税,还要交佃租,税是交给朝廷的,一年三分,佃租是交给我们的。”谢玄英和她分析,“我们能免租数年,但不能不收。” 程丹若道:“先给孤寡之家免税三年,其余人家低租?” “可以是可以,但总要经营起来才好。”他说,“这么多田,不能荒废了。” 说着,拿起她画的图纸,“打算改建成这样?” 她点点头,试探道:“你说,找人种些向日葵和番薯,好不好?” “番薯我知道,向日葵是什么?” 程丹若道:“会朝着太阳转动的花,非常大,像菊花。” “你说的是不是迎日花?”谢玄英回忆,“我在浙江见到过,说是广东得来的海外之物。” “应该是,我们试种一些海外作物,番薯、迎日花、玉麦、落花生,然后再种些甜菜、桑、棉,不需要多,围绕着院子种几亩就可以了。” 番薯是新物种,向日葵还是观赏植物,但玉米和花生已经传入,在沿海小范围种植,还未传播开来。 靖海侯府作为实权勋贵,偶尔会有一两道菜肴,程丹若早就瞄准它们了。她思索着计划:“再盖一些结实干净的茅屋,能养鱼的话,最好有一个鱼塘。” 谢玄英诧异:“劳师动众,不像你。” 她道:“学大宗伯家的梅园,租出去赚钱。” 比起精修的会所园子,肯定是农家乐成本更低,而且,“就算无人来,不管是番薯还是花生、甜菜,都能卖钱。” 说起农作物,她精神振奋:“番薯和玉麦是粮食,迎日花和落花生都能榨油,甜菜可以熬糖,桑棉纺织,都是有用之物。最关键的是,不似种田辛劳,家中妇女亦可照料。假如有客人愿意感受田园生活,妇孺亦有活计,哪怕次数不多,于他们也是个进项。” 谢玄英和她说实话:“我没有管过田庄,不知是否可行。” 程丹若也没有这种经验,听他这么说,反倒迟疑了:“那还试吗?” “当然,你又不是花几万两银子建个园子。”他奇怪道,“即便不成,我们自家人时常来小住也不错。” 程丹若:“……也是。” 贵族总要有社交游乐的地方。 农家乐比会所省钱x2 “茅屋建得远些。我们自家的院子附近,给老师留一处书房。”他道。 她提笔画图。 “别画了,下午我们骑马看看,到时候再决定。” 下午又是骑马课。 今天,程丹若换乘一匹老马,慢吞吞的,但胜在步伐稳健。 她感觉到老马的孱弱,肢体奔跑不如冬夜雪有力,也感觉到它的人性,很熟悉人的指挥方式,控缰变得很容易。 谢玄英紧紧跟着她,说:“老马镇定,不然冬夜雪在旁边,会让小马害怕的。” 程丹若“嗯”了声,放松腿部肌肉。 拉伤以后,想用力也不行了,反而更放松些。 两人确定了农家乐的范围,三三两两建一些结实的茅草屋,圈块菜地,扎上漂亮的青篱笆,再于田边种些菊花。 届时,炊烟袅袅,白鹅戏水,飞鸟入林,牧童骑在牛的背上吹短笛,伴随着悠然的晚风,农夫扛着锄头归家,野菊花星星点点,明黄可爱,仿佛陶渊明的诗成了真。 这是文人心里的田园梦。 谢玄英都被迷惑了,和她说:“等你我白发苍苍之际,就在这里隐居吧。” 程丹若欲言又止,有些不忍心戳破他的幻梦。 但还是道:“真的乡野村夫,柴要自己砍,水要自己提,地是黄土地,都是鸡鸭的粪便,下暴雨会漫进来,头顶会漏雨,没有办法洗澡,只能吃粗粮,床上全是虱子。” 她诚实地说:“我还是更喜欢你现在的家。” 一入侯门深似海,但侯府可以经常洗澡,可以吃到肉蛋奶,可以有反季节蔬菜和水果,也有条件支撑医学实验。 谢玄英静静地看着她。 她:“?” “是我们家。”他一夹马腹,冬夜雪“哒哒哒”跑远了。 程丹若下意识跟上去,但不敢,仍然小心翼翼地驱使老马掉头,准备靠自己骑回去。 前面是田埂,窄窄的一条,只容一人走过。 两边是青油油的小麦苗。 她勒马,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往下走。 前面,谢玄英没听见马蹄声,扭头看去,才发现她没跟上来,踟蹰片刻,返身回去:“生气了?” 程丹若摇头,犹豫地看着前面:“会踩到吗?” 夕霞瑰丽,晚风徐徐。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田野,有种奇异的纤薄,出卖了主人的忐忑。 她忽而尴尬,别过脸,看向远方。 谢玄英迟疑一刹,忍住了伸手的冲动:她想要的,肯定不是坐到他的马背上。 “别害怕,你能做到的。”他说,“慢慢走。” 她问:“踩到怎么办?” “赔钱。”他说,“走吧,试试看。” 她略微定神,将注意力放到前方,小心翼翼地拉住缰绳。 老马对骑手的忐忑一无所知,晃着尾巴,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一步又一步,虽然田埂狭窄,好像随时可能冲进麦田,但程丹若发现,其实老马并不会主动践踏,只要她不乱下指令,注意转弯的时候提醒,它就会稳稳当当地走在田埂上。 因为太过专注,竟然没有发觉,谢玄英其实带她绕了两圈,转了几个没必要的弯道。 但这无疑是值得的。 走过这一片田亩,她已经能初步掌控方向了。 谢玄英说:“明天你要试试让马跑起来。” 程丹若:“……嗯。” 第三天的行程安排,与前一日仿佛。 上午,谢玄英抄了原本庄头的家,又审问了个别豪奴,将其发卖,同时提拔新的庄头,安抚了忐忑不安的佃农。 下午,程丹若命林妈妈准备好米面和腊肉,骑马看望了几家孤寡,告知她们三年免租的消息。 换来一顿又一顿磕头。 全家老小,大的白发苍苍,小的含着手指,伏身叩拜,涕泪横流。 但就好像过去的每一次,程丹若不觉感动,只觉疲惫,劳累从心底漫上来,好像没完没了的潮水。 她竭力调整心绪,对自己说:你不能这么悲观,哪怕只是杯水车薪,也总比没有好,或许,他们熬过了最难的几年,将来就会越来越好呢? 然而,与悲观搏斗更累人,干脆去骑马。 在老马和冬夜雪之间犹豫片刻,还是选了年轻的冬夜雪。 它果然通人性,陪她跑了一会儿,一点岔子都没出。 程丹若出了身汗,运动产生的内啡肽让她有了轻盈的愉悦感,白天糟糕的情绪终于暂时避退。 次日,打道回府。 有了好消息,书稿卖出去了。 此时的印刷行业已经十分发达,市面上各式各样的都有,还有带插图的。程丹若的书稿交出去,马上有书铺愿意购买,只是价格低,才五两银子,且要求买断。 卖稿子的是程丹若的陪房,他争取了一番,见对方不肯松口,便答应了。 “小人想着,书可以抄,卖出去最要紧,再拖就赶不上赦孤日了。”陪房喏喏解释,生怕她怪罪。 程丹若也不生气:“你说得有道理,就这样吧。” 药方要保密,书谁都能抄,盗版书古代一样有,只要原书卖得好,盗版立马就会跟上,自发传播开去,独家买断也没什么。 雕版要钱,不买断,商家也许没得赚。 紧赶慢赶的,清明节后几天,她将大蒜糖浆和几本新印好的《驱病经》,派人送到了育婴堂和普济堂。 他们会收敛骸骨,为亡者超度。 同日,程丹若独自出门,去惠元寺替父母上香。 回程路上,看见一支队伍敲敲打打,请城隍像巡街。 问了护卫才知道,这是在超度枉死的厉鬼,还有慈善人家准备祭品,在城南的神位旁祭祀,给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一口饭吃。 非常人性化。 也非常有人情味。 晚间,茹素。 香椿芽拌面筋,嫩柳叶拌豆腐,再加一碗小葱素面。 布衣素食,乃是孝道,尤其皇帝以她“忠贞孝顺”加封家人,更要在这件事上多留心,绝对不能予人话柄。 三月中,垂丝海棠都开了。 内阁经过商议,对鞑靼的互市请求,给予正式的回复。 大意是:我们□□上国,没必要和你们这些未开化的胡族交易,但看在鞑靼王恭顺诚恳的份上,可以给你们一个上贡的机会——五百匹战马,十匹种马。这样可以再谈谈。 鞑靼的使臣讨价还价,表示我们一口气拿不出来这么多马,能不能看在我们部族弱小可怜的份上,少给一点呢?我们是诚心的! 来回推拉几次,最后朝廷说,五百匹战马不能少,但可以只要五匹种马,以及你们鞑靼王最喜爱的一匹马,献给皇帝陛下。 鞑靼答应了这个条件。 谢玄英一听,火速进宫。 皇帝大有深意地瞧他:“怎么今日想着来找朕了?” “臣妻近日研究出了一个药方,于痢疾、肺病皆有助益,特献给陛下,交予太医院辨用。” 谢玄英说着,把程丹若抄录的方子交给石太监。 皇帝看也不看,眼皮一掀:“还有呢?” “臣的马已经三岁了。”谢玄英不好意思地说,“臣想为她寻个好夫婿。” 皇帝乐了:“我说呢,这马还没到,朕就已经被问过好几次了。” 种马不是母马,多次配种也无妨,他十分慷慨地应了:“成,到时候你把马牵过来试试。” “多谢姑父。” 有了这事作为开场,后面的话题就很好聊了。 皇帝问谢玄英:“你认为,互市一事,是该交给市舶司、布政司还是边将呢?” 作者有话要说:有几点说明一下: 1、丹若是石榴的别名,珠榴、涂林、措措、海榴、天浆也是石榴的别名 2、昨天,丹娘和小谢是在闲聊,放到现代,就是两人睡前讨论古今中外的社会制度,虽然有点奇怪(?),但这就是聊天啊,小事大事都聊聊,增加对彼此的了解,不要想太严肃啊og 3、丹娘在古代十几年来,古代的环境对比现代是非常恶劣的,等于她一直生活在艰难的环境下,接收到的讯息也都是负面的。在这种情况下,她对现代会有滤镜,好比我们对童年,感觉总是很美好,对现实则更悲观。 这种心理状态是不太好的,如果我们长期接受一些坏消息,也可能会有这样的问题,但女主在古代没办法,大家有什么事,还是应该及时寻求帮助,不要想着和丹娘一样自我调节== 分享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写过很多穿越者,比起重生,穿越最大的难题就是两个:怎么样过上好的生活?怎么样得到精神的平静? 《前任》的渺渺,开场就获得了师哥,所以她的精神很满足,后期就是升级而已。《猫头鹰》的梅梅比较惨,开场捡垃圾(?),但遇到hp的人物后,她获得精神的链接,和老邓祖孙情互相需要,慢慢平静了。《替婚》的甜甜,开头穷,后来做了太子妃,却也只能遥望毁灭的地球,没法认同新世界。 再说回丹娘,她前期面临恶劣的生存条件,主要目标是怎么好好活,活得像个人。结婚后,她变成了贵族女性,不止是“人”(此处以良民为界限),而且是贵人。 生存被满足了,精神方面的挣扎也随之出现:看到了百姓疾苦,能做的却不多,不敢让自己遗忘,可看多了身心受创,个人无法承受时代的压力。我希望随着外放,她能做的事变多,这种精神上的痛苦能够被缓解,也希望小谢的理解,能够让她倾诉内心,缓和压力。 总之,穿越真的好惨啊……:,, 185 争一争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市舶司被太监把持,主管各藩地的朝贡贸易,布政司管一地行政,边将就更不用说了,指的一般是边境的总兵或者总督。 谢玄英非常简单地给出答案:“臣以为,还是该由布政司统管。” “为何?” “互市并非朝贡,非一日之功,非一家之贡,无须市舶司检验通关公文,核查货物。” 市舶司的工作,就是在外国使臣来的时候,请他们吃饭,检查贡品,坏的拒绝接受。毕竟,朝廷对于上贡的国家要还礼,万一送点破烂过来,自家碍于□□的尊严只能回更贵的,很亏。 但互市是百姓之间的贸易,由市舶司插手不适合。 且太监多贪,大家心里也有数。 “边将以御外敌,不适合与外族有太多往来。”谢玄英委婉道,“练兵是正事,倘若军中行贸易之举,恐坏军纪。” 军队做生意吗?做的。 但不能明面上支持,不然士兵都经商去了,谁肯打仗?万一与外族勾连,哭都没地方哭。 原来朝贡可以靠边将护送检验,互市绝对不行。 “布政司主领此事,一来本就与民生相关,二来也能体现朝廷的诚意。”谢玄英说,“鞑靼王伏低做小,恭顺有加,却不是一个疏漏之人,倘若开而怠慢,反倒给了他话柄。” 皇帝点点头,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 然而,又道:“让边将主持互市,是崔卿的主意。边境既然安宁,军费便该缩减些,但兵将不能不练,你可有什么想法?” 谢玄英暗道一声“果然”。 他想想,诚实地说:“其余的事,臣说不准,可兵不能一日不练,荒废三日,手就要生了,最好守屯结合,轮流戍边。” 军屯最初存在,就是为了让边境将士自给自足,种田与练兵轮着来。但现实却很残酷,如今的军屯是什么样子……不说也罢。 所以,谢玄英十分实际地补充:“最好能以互市之利,养九边铁骑强兵,但臣不知道边境军费花用,亦不知互市能获利多少,只不过是想想罢了。” “互市能有几多利润?”皇帝对互市却并不在意,这只是一个和鞑靼缓和关系的理由罢了,“还是要重整军屯,若能重现太-祖时的繁荣,明年,国库说不定就有钱修筑堤坝了。” 工部每年都提黄河之患,给出的办法也一个接一个,却没钱施行。当然,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太劳民伤财,且真的动工,修多少在河上难说。 还有,运河有些河道淤积,也需要钱重新疏通,军费开支能省一点都是好的。 “陛下圣明。”谢玄英道,“北境一旦安宁,将士便能安心屯田,多余的粮食就近交易,省去路途耗费,而士兵俸禄与田产相关,必更用心。” 皇帝道:“是这个理。” 他又说:“臣听闻龙县令在四川推广红薯,此物耐寒耐旱,可通肠胃,极适合于边境种植。” 皇帝心中一动:“有这事?” “是臣妻说的。”谢玄英道,“她好做新药,时常收集新物。” 有最开始的献药之举,这话就非常有说服力了。 皇帝道:“若真如此,倒是好事。” 众所周知,蒙古依赖肉食,肠胃不通,须时常喝茶通便,极度依赖茶叶,要是红薯能果腹又能通肠,他们一定喜欢。 皇帝记下此事,瞧瞧他,没有说话,反而道:“叫首辅来一趟。” 谢玄英识趣地告退。 皇帝并没有留人。 宫道上,春风吹得人熏然欲醉。 谢玄英思索了一路,离宫后,在路边买了一篮牡丹。 翰林院无事,他就翘了半日班,直接回府。 “叫夫人来一趟。”他吩咐小厮。 下午是程丹若最空的时候,来得很快。 她很好奇,谢玄英有什么事要在外书房见她,但一进院子,视线不可避免地被窗后的人所吸引。 院中的西府海棠盛开,灼灼明艳。 数扇长窗开着,他穿着深蓝色直身,立在书案后,若有所思。家中不戴官帽,只有网巾束住乌黑的头发。 然而,越是简单的打扮,越是容易让人惊艳。 程丹若看着他的面孔,脑子里只有四个字:丰神卓荦。 再一想别的地方,表情更是微妙。 “丹娘?”谢玄英发现了她,招手道,“来。” 她收敛思绪进去,被塞过一只花篮。 “呃。” 男朋友送花? 划掉,老公送花? 不是结婚纪念日,不是生日,是古代的情人节吗? “不喜欢?” 程丹若犹豫道:“不是。”还挺喜欢的。 她抱着花篮,拨弄牡丹的花瓣,问:“还有别的事吗?” “今天我进宫去了。”谢玄英将与皇帝的谈话告诉她,问,“我想争取一二,你以为如何?” 程丹若问:“有把握吗?” 既然已经成亲,他也就不忌讳直言,压低声音道:“不好说,依我见,陛下对互市并不热衷,更想重整军屯——这是边防之重。恐怕会更倾向于有经验的官吏出任。” 程丹若认真思考,确实,谢玄英没有为政一方的经验,只在青州时短暂接触过一段时日,论经验肯定不如做过地方官的人。 “互市应该不是一地,几个选一个,也不行吗?”她问。 谢玄英展开舆图:“从鞑靼的领地看,必然在大同、怀安、宣府一线。怀安和宣府属于北直隶,以我的情形,不大可能为县令,因此唯一的选择,就是大同。” 程丹若仔细看了舆图,虽然谢玄英拿到的地图还是略微抽象,但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长城,鞑靼的范围很大,但有多个部族,所谓的鞑靼王是右旗,基本上就在后世的张家口与大同一线之北。 当下,太原府的长城只有一点点,开互市的概率很小,最多的就是大同。 假如想借互市施展手脚,大同是唯一的选择。 情况严峻,她逐渐严肃起来,斟酌道:“你需要一个打败别人的优势。” 谢玄英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搞掉竞争对手。”她说了一个最简单的。 他道:“吏部选人,插不上手。” “借力而为?”程丹若道,“地方治理依靠三司,按察司和都司能借力吗?” 谢玄英说:“九边的情况很特殊,有时设总督,有时以佥都御史巡抚。如今的三边总督由大司马兼任,故设一巡抚统领民政,这人是崔阁老的人。山西总兵是原来的太原参将,箭伤瓦剌恭顺王的那个人,原来是李首辅提拔上来的。” 他评判了番,谨慎道,“他以参将升任总兵,能耐不小,具体可以让父亲出面打听,但我们对他并不了解,恐怕难以借力。” 程丹若叹口气:“攀不上关系,也不了解为人,用不上。” “不错。”谢玄英总结,“还是以打动陛下为先。” “所以,我们要写一份很漂亮的奏疏?”确定了方向,就该开动脑筋,“你对大同了解多少?” 谢玄英:“我妻子的祖籍?” 程丹若:“……好吧,我想想。” 她整理思绪:“大同西北高,东南低,西北是山地丘陵,东边是平原,在阴山、燕山、吕梁山、太行山的交叉之地,地形很复杂。” 谢玄英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打断她。 “四季分明,冬天长,降水不多,非常缺水。”程丹若细数优缺点,“但山西多煤、铁,长于冶炼,也有盐、绸、瓷器,酿酒也多。” “农耕你已经说过了,可以尝试种植红薯,但红薯固然易存,想换成银子,光卖粮食是不行的,也很难运输到南方。我觉得,可以考虑制作成红薯粉,只要产粮上去,做粉的作坊就能像酿酒坊,养活一批失地的农民。” 谢玄英干脆搁笔,专心听讲。 “人口在涨,每个人分配到的土地在变少,达官显贵又兼并土地,‘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就算你清田,也不可能把人都杀了。” 资本主义萌芽是必然的。 程丹若道:“让地里长出更多的粮食,办一些作坊,让一部分失田的农民能够以手工养活自己,商业发达了,这地方自然就会慢慢繁荣起来。” “这是以后的事,大同战乱频繁,许多耕田都荒废了。”谢玄英说,“当务之急还是引来流民,令其耕种发展。” 她无所谓道:“先写着嘛,陛下看了也高兴。” 给皇帝这种领导办差,不画大饼怎么行。 “再说点实际的。”他催促,“与互市有关的。” “铁不能卖,盐和粮食控制着卖,布料和茶可以多卖,瓷器大卖。” 谢玄英心道:和他想的一样,这是她从哪儿学来的?幼年的所见所闻? 但少了一点,他补充:“还有硫磺。” “噢,对。不过,这不需要我们强调,朝廷肯定有数,想脱颖而出,还是要想想鞑靼与我们交易的东西,有什么能够做文章的。” 程丹若已经完全沉浸了下去,边想边说:“战马,牛羊……嗯,羊……” 略微停顿了一茬,继续说。 “牛羊肉可以做腊肠,油脂能做蜡烛、面脂,羊角可以做灯窗。”她提出自己的看法,“在当地直接纯卖牛羊,价贱,百姓也吃不起,还是要炮制一二,做成适合运输到各地的风物。” 谢玄英却纠正道:“你说得有理,但要优先供百姓食用。北地民风彪悍,便是食肉之故,强兵为要。” 她怔了怔,点点头:“也对。” “但商贸也是必不可少的,你提醒了我,倘若互市一开,税收……”他拧眉,“恐怕得格外留神了。” 程丹若问:“商税很高吗?” 谢玄英正色道:“极多,极杂,极高。” 他随便数一数,“官店钱、门摊税、契税、牙税,还有最重要的钞关税、抽分税,酒醋还有酒醋税,前朝还有牲畜税。” 她:“……” 资本主义萌芽x 资本主义夭折√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说过,会讲一下商税,这里就补充一下知识点 明朝的商税分为两种,一种叫“住税”,一种叫“过税”,我用大白话讲一下,可能不够精准,大致了解一下就行了。 住税是指商品交易过程中的税,比如租仓库有“塌房税”,摆个摊位要交的“门摊税”,酒醋是管制品,所以交易要专门多一笔“酒醋税”,契税、牙税就是契约过程中说的官方公证钱(不准确的比喻)。 过税呢,是指在运输货物的过程中交的,进城门要叫“门税”,过水坝要交“过坝税”(这里还有细分,一层层剥一遍),海运有“海关税”。 以上,是各种税的一部分,没有完全列举,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税都是官方设立的,有正经名目的税。除此之外,大家应该也听过,贪官奸宦“巧立名目,增收杂税”,意思是,太监、地方官甚至皇帝,会临时立一个名目,再多收一笔钱。 我随便举个例子,本来摆个摊子只要交门摊税就行了,但是如果地方上有人说,哎呀这地方你们摆完摊,我们要维护清洁,你们再多交一笔清洁税吧(这是我胡诌的,不代表真的有,没仔细查资料),就得再多交一笔钱…… 丹娘尝过百姓的苦,但因为古代封闭的环境,她其实不了解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但通识教育下,她的大局观很好,目前的水平靠近刚科举完的进士吧(大家还记得小谢科考的三篇文章吗?),有大局观、有方向,但缺少历练和实干,这也是她希望自己离开宫廷,到外面去的原因。 小谢对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比较了解,但他过于理想化,也缺少经验,这是双方都需要进步的地方。 在古代,当一个好官就很难了_(:3」∠)_ 小剧场(不代表正文,仅供娱乐) 小谢:简历不好看怎么办? 丹娘:打听一下竞争对手,找找其他部门的关系 小谢:有难度 丹娘:那就……给老板画个饼?菠萝火腿芝士披萨? 小谢:可我们只能做芝麻白糖大饼 丹娘:……:,, 186 走人情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曾几何时,程丹若以为重农抑商,是指商人地位低,不准穿丝绸之类的。打听完各种商税后,才发现钱是关键。 一笔一笔的税,一波一波的收钱,一般谁扛得住啊? 务农才是发展的根本。 她放弃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陪谢玄英琢磨种田。 除了红薯,山西也适合种马铃薯,但这东西比向日葵还罕见,谢玄英都没听过。 程丹若祭出买来的世界地图,和他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那边的气候催生出了不少耐寒耐旱的之物,非常适合移栽。 “在这个地方,有种树叫金鸡纳树,有的很高,有的很小,树皮能入药,主治疟疾。”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心神触动,说出心里话。 “要是能偷一棵回来,就好了。” 谢玄英看了她眼,什么都没问,低头继续拟奏疏。 千般谋划,落到纸上也只有一句话:既番薯宜产,可于广东再寻新谷,丰夏之沃土。 当然,他也将饼画了上去,什么如果红薯丰收,可制成精粮,运往各地,其利润正好能够作为军费来源,为国库省钱啦。 第二天,他又润色了一遍。 然后,派人去地窖,翻出角落里的红薯。 又叫程丹若来外书房。 她很吃惊:“哪来的?” “龙子化送我的。”谢玄英回答。 程丹若知道这个名字,龙逢吉,字子化,广东人,如今在四川做县令,但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送你红薯?” “我们是同年啊。”谢玄英奇怪地说,“我与他同列一甲,自然多往来。” 程丹若:“……为什么之前不拿出来?” 他有点尴尬:“我忘了。” 给他送礼的人实在太多,与同年走动又是常事,很多东西送来就堆着。他只在第一年尝过新鲜,去年秋天忙着成亲,就忘得一干二净。 “应该还能吃。”他佯作镇定,转移话题,“子化和我说,此物在窖中能存放一年之久。” 程丹若问:“你找我来,是想看看还能不能吃?” “不,我想你做新物,呈给陛下。”谢玄英瞄了眼放好的奏疏,“即便陛下知道我的本意,我们也不能就这么递过去。” 程丹若:马屁还是你会拍。 她先问明白:“龙县令有告诉你具体做法吗?” “生食如枣梨,熟食如甘蜜。”谢玄英说,“这点陛下已经知道。” “好,那就制成粉条。”她说,“很简单,与绿豆粉条的做法一样,让大厨房来做就行。” 他道:“行,还有吗?” “红薯饼,红薯丸子,拔丝红薯。”她报了一串,而后平静地告知,“但我不会做。” “这些也不需要。”谢玄英很务实,“粉条更要紧。” 程丹若绞尽脑汁回忆:“晒干可以做地,呃,红薯条,也是干粮。” 他:“这也好。” 两人商议定,找来大厨房的管事,令其制作。 管事问明做法,果然道:“与粉条一样,简单,只是须等上几日。” “无妨。” 递奏疏前,谢玄英还有别的事做。 他约了曹四喝酒。 正好,曹四也要找他,两人一拍即合,随便找了一处酒楼,便坐下说话。 “看你面有喜色,前程定下来了?”谢玄英为朋友斟酒。 曹四笑道:“被你瞧出来了。我父亲已经答应,让我去浙江做个把总。” 谢玄英立时道:“恭喜,上峰是谁?” “谭祥。”曹四问,“据说从前是昌平侯的手下,你见过吗?” “见过。”谢玄英道,“他擅领兵,为人方正,此次应该能自行募兵?” 曹四诧异:“消息真灵通啊,我爹才和我说呢,这谭参将可于沿海募兵三千,让我好生历练,不可骄横。” “分守哪里?” “台金严。” “好地方。”谢玄英说,“海寇二江中,江必施的势力在福建沿海,他要与西洋人做生意,江龙的旧部在江浙,如今他死了,上万海盗群龙无首,各自为政,是你立功的好机会。” 曹四连连点头:“你放心,我也老大不小,得此良机,不能错失。” 他雄心勃勃,欲一展宏图,追问了不少倭寇的事。 谢玄英逐一回答,还提醒他溺水如何救治。 曹四瞅瞅他:“这是弟妹教的吧?” 谢玄英挑起眉:“你有疑虑?” “并无。”曹四笑了笑,意有所指,“不过,你匆忙成婚,却与妻子琴瑟和鸣,还是令不少人意外。” 谢玄英平淡道:“我运气很好。” 曹四撇撇嘴,却并不说破:“对了,你找我何事?” “打听一下山西总兵聂安远。” 曹四干脆利落地回绝:“替你问问我爹,我是不清楚的。” “多谢。”谢玄英思索一番,道,“家中有些良药,下次给你带来。” 曹四举杯:“谢了。” “你自己多小心。”谢玄英与他碰了一杯,“该走动的还是要走动一二。” “我省的。” 两人浅饮几杯,各自回家。 谢玄英和程丹若说了曹四将去浙江的事,又道:“我打算抄一份你给我的急救方给他,胶丸可还有?” 她道:“还剩几颗,都给你,你再让他去安民堂买些。不过,这东西放不住,最多路上用。” “辛苦你了。”谢玄英解释道,“将谋是我好友。” “我们是夫妻,应该的。”程丹若说,“别的要送吗?” 他:“不、要。” “好。” -- 大厨房的人都是烹饪老手,天后,精制的红薯粉条就出炉了。 谢玄英尝了一碗,觉得和绿豆粉条区别不大,但还是提着东西和奏折进宫去。 皇帝正在会见大臣,他便没有让人通报,在外头等了会儿。 不多时,石太监出来了,笑容可掬地解释:“昌平侯回来了,怕是一时半会二没得空,谢郎是有什么要紧事,可要老奴通禀一声?” “没什么要紧事,陛下事务繁杂,不必惊动了。”谢玄英递打开盒子,“只是上回说到红薯,这回便带了些红薯粉条来,还有些相关的浅薄之说,烦请大伴交予姑父。” 石太监的笑意更深:“谢郎的心意,陛下都是明白,老奴这便差人将东西送到尚膳监去,晚上为陛下添菜。”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老奴还有件为难事儿,想请谢郎帮手呢。” 谢玄英讶然道:“大伴请说。” “眼看这天气渐热了,老奴年纪渐长,脾胃失调,有时便觉恶心。从前程尚宝在的时候,有一味‘人丹’,虽说方子留了下来,吃着却总不如她做得好,想再讨一些。。” 石太监理理袖口,微微一笑。 谢玄英立即道:“大伴抬爱了,这些年,内人蒙您照顾,都是应该的。东西还是送到烟袋街的草庐?” 石太监点了点头,笑眯眯道:“那咱家可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谢玄英回以一笑。 -- 夜里,窗外虫鸣微微。 程丹若坐在妆台前,一面用梳子通头发,一面奇怪:“方子早就给了太医院,他们做出来的只会比我好才对。” “傻不傻?”谢玄英走到她背后,手抚着她的背脊,弯腰贴近她的脸孔,“事成一半了。” 程丹若偏头躲开:“为什么?” “陛下心里估计有几分考虑我,若不然,他哪会问我讨药?”他说,“这才三月底,离天热还早着呢,现在开口,只能说天热时,你我不在京中。” 她:“……” “真的吗?”她有些费解,狐疑地看着他,“就这一句话,有着意思?不是你想错了?” 谢玄英瞟她:“赌一赌,如何?” 程丹若:“赌什么?” “近日必有消息。”他弯起唇角,“若我赢了,你要应我一件事,你赢了,我也应你一件事。” “赌可以。”程丹若说,“但仅限私事,不能牵扯公事。” 谢玄英:“当然。” 三日之后。 谢玄英从翰林院回来,去书房见靖海侯。 “给父亲请安。” 靖海侯:“坐。” 他坐在下首。 “这些天忙里忙外的,做什么呢?”不牵扯到敏感的问题,靖海侯便是个严格又关切的好父亲。 谢玄英道:“儿子听说鞑靼请求互市,陛下同意了,有意谋个差事。” 靖海侯点点头:“你在翰林院待得差不多了,是该外放一段时日。” 文臣在翰林院苦熬,能出头吗?能,比如李首辅,但这需要一定的机遇,和天子或未来的天子结下情分。 皇帝虽无子,但身体尚算康健,诸位藩王子也有人教学,这趟车是赶不上了。那么,外放治理一地,积累经验,最后调回中枢,就是文臣最稳妥的路子。 靖海侯既然想要儿子从文,当然不会在这事上反对。 但他道:“北地寒苦,不如湖广江浙。” 谢玄英道:“儿子的恩宠源于陛下,只知享乐,不思回报,如何对得起陛下的苦心呢?” 今日利用帝王的恩宠,可谋一肥缺,但看在皇帝眼里,会怎么想?外甥不是亲生儿子,不能理直气壮地享受皇恩带来的好处。 越看重,越要吃苦,越要忠心。 这才能荣宠不衰。 靖海侯沉吟道:“你可想好了?我们家在北地的余泽已所剩无几。” 昔年谢云英勇善战,练出一支谢家军,他死后,皇帝顺理成章地收回了大部分兵权,尤其是在九边的铁骑,大部分被打散到各地。 但因靖海侯本人统领水军,亦要靠他屏障海防,故不曾拆散,并入水军卫,仍然由谢家实际执掌。 谢承荣在水军卫,其实就是与老兵磨合,预备接任这支强军。 只要这支水军不散,谢家就永远能握住部分兵权,不被朝廷边缘化。 靖海侯也知道,这已经是皇帝的极限,鲜少联络北边的旧部,十几年过去,只剩些面子情。 “想好了。”谢玄英道,“儿子愿意试试。” “也罢,那就依你。”靖海侯没有理由阻止,嫡长继承家业,其余儿子各自拼前程,本就是大多数家族的选择。 他也不例外。 “吏部那边,我替你想想办法。” 谢玄英垂下眼眸:“多谢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真的没啥好说的了……:,, 187 新任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光明殿。 皇帝拿着两本奏疏,举棋不定。 石太监添了杯茶,目光迅速掠过上面的字,心里有数了。 一本是谢玄英递上来的,另一本则是吏部的,今年的考核,大同知府的成绩是称职,故吏部建议调任到别处去,官升半级。 石太监一看就知道,这是大同知府给人送了钱。 大同这种地方,年年战火,荒田遍地,哪来的“称职”?明摆着贿赂了人,以求调到其他安稳的地方。 石太监心中冷笑,送钱送钱,不给他送,搁在平日,非治治这家伙不成。 再瞅眼吏部提出的人选。 一个是在陕西庆阳府的知府,说他办事谨慎,任劳任怨。 他哂笑,看懂了涵义:胆小怕事,没有后台,你不去边境吃苦谁去? 另一个是在广西的按察副使,说他刚正不阿,办事勤恳,硕果累累,并列举一串政绩。 他了然:骨头太硬,能办事,但不会做人,碍着人家发财了,所以送他高升。 皇帝屈起手指,敲着桌面,思忖道:“大伴,朕记得,聂安远也是个暴脾气?” 聂胜,字安远,现任山西总兵,曾为太原参将。 “陛下记性可真好。”石太监笑呵呵道,“老奴记得,几年前,他同御史有过些纷争,御史参其桀骜难训,自持勇武,蔑视朝廷,目无法度,是典型的武人脾气呢。” 皇帝也想起来了,摇摇头,更犹豫了。 他知道这个按察副使,在广西抚民有功,消弭了数场暴动,兴修水利,深受瑶民敬爱,非常能干,早就准备重用。 广西也苦,情况也复杂,他能做得好,调往大同应该也可以。 但有的时候,不能光看官员的本事,也要有别的考量。毛巡抚处事圆滑,同聂总兵处得还算不错,可要是两个脾气爆的人放一起,产生私怨是小,妨碍公务可就不好了。 皇帝心里的天平偏向了另一边。 “让三郎去,怎么样?” 遂笑道:“谢郎能文能武,自然是好,可大同寒苦,不比京城,去了怕是要吃大苦头。” 皇帝却说:“三郎是能吃苦的。” 石太监笑道:“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谁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真的愿意吃苦?谢郎是一片真心为陛下,才忍得了苦罢了。” 皇帝的眼底透出几分笑意:“好啊,原是拐着弯说好话呢。” “老奴说的是好话,也是实话。谢郎这样的出身,到湖广江南之地,也没人会说什么。”石太监认真分析,“论忠心,无人能出其右,说红薯好,就琢磨出了做法,且不藏私……就是经验差了些,北边百废待兴,谢郎只在青州代为治理过,怕是不如旁人来得老道。” 这戳中了皇帝的心事。 他沉吟:“朕就是担心这一点,怕他镇不住。不过……青州那会儿,他其实做得不错,也没人教他。” “谢郎打小就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石太监笑眯眯地说。 皇帝点了点头,已有决意:“就让他去吧,你替朕批了。” 石太监弯腰:“是。” 他代记为批红:同意吏部调任原大同知府的任命,将原来的广西按察副使,升任为山东辽海东宁道按察使,并任命谢玄英为新一任大同知府。 拟票发回内阁。 第二天内阁开会,昨日轮值的崔阁老,把皇帝的批示拿出来,征询众人意见。 大同知府调任,收钱的闭嘴。 按察副使离开广西,幕后主使满意,不作声。 崔阁老琢磨了下,谢玄英不是毛巡抚能随便拿捏的人,但问题不大,也就决定不发表意见。 杨首辅只瞄了一眼,没触犯到自己的利益,又是皇帝跟前的红人,程序上也没有问题,微微颔首。 事情就定了下来。 中书舍人拟好任命,送去批红盖章,然后再发往吏科。 吏科由皇帝控制,主要为了扼制内阁六部,这是皇帝的意思,给事中自然不会发回去重写,署名颁布。 -- 谢玄英在正式命令下达前,就从某些渠道得知了消息。 他第一时间找到靖海侯,非常直接:“请父亲帮我。” 这次,靖海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再给你一百个护卫,两个幕僚,一个通钱粮,一个懂刑名。” 谢玄英道:“我要带程氏一起去。” 靖海侯无所谓:“随你。” 谢玄英沉默了一会儿,问:“父亲可有什么吩咐?” “不要怕吃苦,好生办差,京里有为父,必亏待不了你。”靖海侯嘱咐,“行事谨慎些,不要落人话柄。” 他道:“是。” 告别父亲,又往正院,和柳氏通气。 柳氏大为吃惊:“大同?那不是九边……这怎么能行?!” “母亲,这是儿子自己求来的。”谢玄英解释,“儿子还年轻,不怕吃苦,且鞑靼与夏互市,三年之内不会起战事,请母亲放心。” 柳氏却还是不舍:“平时去江南也就算了,边境那么苦。”她眼眶微红,“凭什么好处轮不到,吃苦受累全是你?侯爷也太偏心了。” 谢玄英温言道:“母亲,我不能总待在翰林院,外放才能做实事。” “娘不是不让你办差。”柳氏不想拖儿子后腿,但边境实在让她无法放心,“让你爹给你换一个富饶安稳的地方,不也一样做实事?” 他道:“富裕之地多桎梏,反倒不如边境好施展。” 柳氏再也忍不住,眼眶微红:“何至于此?” “母亲,儿子已经长大了。”谢玄英轻轻道,“成家便该立业,您不要担心我。” 柳氏不语。 谢玄英道:“我会带程氏一起去,让她照顾我衣食起居。她是大同人,熟知山西风情,母亲可以放心。” 其实,柳氏未尝不知道,任命已下,无可更改。且臣子不能只享君恩,不为君尽忠,掉再多泪也无济于事。 遂收拾心情,颔首道,“也好,我这里不差她服侍,叫她来,我有事叮嘱。” 谢玄英还想再说,柳氏却摆摆手:“不必多言,家里的事,我嘱咐程氏就好,做你该做的事。” 然而,话虽如此,仍旧要再补充两句,“别忘了与同僚多多走动,你老师那里也该去一趟,将来有什么事,也好有人为你说话。” 谢玄英逐一应下:“儿子都记住了。” 柳氏这才放他离去。 不多时,程记丹若过来了。 柳氏盯着她:“你知道了吧?” 程丹若平静地说:“是。” 柳氏问:“三郎和你提过这件事吗?” “提过。” “你怎么想?”柳氏平静地问。 “母亲见谅,儿媳心里……其实并不想回大同。”程丹若苦笑,“倒不是因为边境苦寒,只是我父母亲族皆死于彼处,虽知道该回老家祭拜,可……” 她顿住,艰涩道,“可若没有见着坟冢,没有亲耳听见噩耗,总还能骗自己,也许家中还有人逃过一劫。” 柳氏沉默一刹,说道:“那你为何不劝阻三郎?” 果然,柳氏并不赞同去九边。 程丹若面色不改,诚恳道:“三郎有心为民请命,造福一方,儿媳岂能因一己之私,阻止丈夫建功立业?” 柳氏哑然。 “母亲。”她正色道,“儿媳也想过了,越是苦寒之地,越是容易出政绩,鞑靼之患,搁在以往自然危险,但如今要开互市,鞑靼需要的粮食、茶叶、丝绸都握在我们手里,必不敢轻举妄动。 “大同固然危险,时机却千载难逢,即便苦些累些,却全是为自己做的,这难道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这无疑戳中了柳氏的软肋,她微蹙眉梢,却还是没有出言赞同。 建功立业虽好,可作为母亲,总是更希望孩子平安富贵。 “母亲,三郎知道您心疼他。”程丹若柔声道,“正因如此,我们才要争气,如今陛下正值壮年,不会叫他吃亏的。” 说及此事,她又道,“其实,三郎最不放心的人还是您。媳妇想着,不如叫竹篱和梅韵跟去伺候,我留下来孝顺您,他在外头也能放心了。” 柳氏怔了怔,神色缓和下来:“说什么傻话,那样的地方,她们两个丫鬟能做什么?” 木已成舟,她只能接受现实,打起精神,叮嘱道:“你是大同人,衣食住行都熟悉,提前把该备的备好,人在外头不比在家中,穷乡僻壤的,买什么都不方便。” 程丹若低眉顺眼:“是,儿媳记住了。” “在外要多替夫君考虑,他劳累整日,家宅之事不可让他操心。” “儿媳知道。” “与其他官眷交往,要懂得分寸,远则生疏,亲则有失,凡事拿不准的,多问问你丈夫,不可自作主张。尤其不能随意替他揽事,若被我知道,你借丈夫之名自行其事……” 柳氏冷笑一声,“你要记得,自己是谢家的媳妇。” 程丹若说:“儿媳不敢。” 柳氏又关照了几件事,说得口干舌燥,抿口茶润润喉,才斟酌道:“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了,让你跟着三郎上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缘故。” 她瞥向程丹若:“三郎同我说过……唉,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太心软。好在你们到外头去,比家里清净,倒是一桩好处。” 程丹若安静地听着,并不接话。 “你们新婚夫妻,我也不做恶婆婆,一年两年还等得起,可回来的时候,总该给我一个好消息。”柳氏叹息,“三郎不小了。” 程丹若道:“母亲的意思,儿媳都明白。” “明白就好。”柳氏对这个儿媳妇,开头称不上满意,可这半年下来,她循规蹈矩,有主意却不张扬,不贪钱不恋权,大房、二房寻不到错处,仅这一事,已殊为不易。 连侯爷都说,妻贤则家宁,这儿媳妇娶得不差。记 因此,柳氏如今多少也有些真心,关照道:“你年轻不经事,把林妈妈带去。” “是。”她道,“儿媳原有此意。” 这样干脆又柔顺的态度,换来了柳氏的笑容。 她想,倒是给三郎说着了,家世才貌不是最要紧的,和自己儿子一条心,才是重中之重。 “调任下来再收拾行李。”她耐心叮咛,“这几日不要声张,以免坏事。” 程丹若抬首,露出浅浅的笑意:“儿媳听母亲的。” 188 收行囊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正式的公文任命有点慢,但消息灵通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当然,不包括陈家。 程丹若给陈婉娘添妆的时候,主动提起了这事。 黄夫人和陈老太太都很高兴,觉得双方的关系有所缓和,嘱咐了不少外放所需要注意的事项。 程丹若逐一应了。 这回,也见到了久违的陈柔娘。她瘦了很多,女儿还在襁褓,听说体弱,临行前被陆母留在了家里。 程丹若觉得她第一次生育有些早了,可想想,陆子介是寡母独子,迟迟不孕,恐怕压力远比现在大,故而也不好多说什么,给了她一盒参片。 “多谢表姐。”陈柔娘浅浅笑着,看起来倒并不消沉。 程丹若问:“你过得好吗?” 陈柔娘点点头,说:“相公待我很好。” “那就好。”程丹若由衷为她高兴。 申时左右,谢玄英下值,专程来接她。 顺势见了陆子介一面。 陆子介初次见他,不出意外,大为倾倒,敬慕地看了许久,完全没有留意到程丹若走过,自然也未曾记起,双方曾有一面之缘。 等两人上了马车,倒是勉强回神,遵照礼节揖礼:“表姐慢走。” 神色之恭敬,甚至都不能说是亲表姐,是姑奶奶才对。 “子介和表兄也请回吧。”程丹若客气地点点头,放下了车帘。 然后,没忍住,弯弯唇角。 谢玄英:“丹娘。” 程丹若努力收敛表情:“我没笑。” 他翻了一个白眼。 走完陈家,又接到了段家的帖子。 段太太遣人来问,过几天要不要一道去蟠桃宫。 这是一座道观,里面供奉的是西王母,三月是最热闹的时候。 程丹若不敢擅专,问柳氏,是否要去赴约。 柳氏说:“咱们与段家不必走太近,也不能得罪,既然邀了你,去也无妨。” 程丹若这才赴约。 一路皆是游人,堤上骑马,柳间射箭,仕女采花,争相扑蝶。 春日之景,美不胜收。 到了蟠桃宫,先拜过西王母,才与段太太会合。两人走在道观后的长堤上,看纸鸢飞天际,孩童戏木马。 “上巳春游,怎么不见你?”段太太闲话家常,“大好的天气,正该出来走走。” 程丹若不动声色:“前两日有些咳嗽,养了几日才好。” 段太太问:“噢?着凉了?” “京城较江南干燥,今年又是风沙,又是柳絮的,喉肺易不适。”她说,“我怕难受,躲了两日。” 段太太顺着往下接:“这倒是,二月里我出了趟门,回来咳嗽了好几日。” 程丹若关切道:“可要紧?” “无碍,多亏你做的面罩。”段太太笑道,“我家老爷说比面纱好使,捂得牢还便利,不怕沙子钻进来。” 她道:“过奖了,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段太太笑道:“你可别妄自菲薄,我可是听说了,去年才你提过新药,今年都传开了。” “不敢当,只是春日病气易感,我自留着也无大用,便卖了。”程丹若眺望着远处纸鸢的百姓,笑道,“大家用着上就好。” 段太太讶然道:“这么好的药,就这么卖了?” 程丹若瞧她,知道她的意思。 安民堂就有胶丸卖,段太太专门找她,无非是觉得她留了一手,不信外头的,认为她自留的更好。 “这药做来简单,无非是捣碎了蒸取,同花露是一样的。”程丹若解释,“我留着自用,能治几人,传开来才好。” 又道,“我托三郎把方子递到太医院去了,他们若能改良,造福百姓,将来也能惠及自家人,不是更好?” 段太太顿了顿,口吻多了些许真意:“你心地纯善,怨不得宫里都夸你好,千方百计托人向你讨药呢。” 消息真灵通,不愧是锦衣卫。 程丹若腹诽着,却一脸谦逊:“不敢当,做大夫的,总是想着悬壶济世,您别笑话我就好。” 说着,接过玛瑙捧着的木匣,“去年贺冬,多亏您替我说话,我没什么好感谢您的,这是我自己做的药,虽与外头是一样的,却是我的一番心意。” 段太太道:“你也太客气了。” “您别嫌弃。”程丹若诚恳道,“不值几个钱。” 段太太这才接过,又亲切地握着她的手:“难为你有心,此番算是承你的情了。” 程丹若说:“您要这么说,我可就难为情了。段都督时常照拂三郎,这又不是专程做的,不过是我人笨嘴拙,做不来插花香丸,只好弄些药罢了。” “寻常走动,何必谈人情呢?” 段太太仔细打量程丹若的面色,见她眼神真挚,不似作假,才道:“你若说自己是笨,可就没有巧的了。” 心底再斟酌一番,觉得谢玄英暂时不需要自家人情,且病没有治好,亦算不得什么恩情,笑意更真切慈和。 “好好,那我就收下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没忘记医嘱:“这药不易保存,须及时服用,且只能杀肺虫,不能调理,最好请大夫看过,斟酌用法。” 段太太记下,又同她说了些蟠桃宫的趣事,介绍她求了符,这才作别分开。 碧空云淡,柳条万支。 蜻蜓的纸鸢飞上了蓝天。 “去安民堂。”她说。 人丹的方子,也可以卖了。 -- 任命下来了。 谢玄英先进宫谢恩,被皇帝勉励了两句,又去座师府上。当时录取他的主考官是礼部右侍郎,同考官则是翰林院侍读。 他不像同僚,需要倚仗座师,但逢年过节,礼数一向周到。 此次外放,当然要去他们府上坐坐,聆听教诲,顺便请座师留神,假如有合适的人选,随时可推荐给他,他很缺幕僚。 座师含笑应了。 什么叫人脉,这就是人脉,同期互相携带,互通有无,大家才能越过越好。 拜完座师,当然要去燕子胡同,和晏鸿之说一声。 晏鸿之早知他的打算,倒也没说什么,只嘱咐多带些人。 “文武有别,初来乍到不要逞能,有难处就写信回来和我们说。”他道,“凡事多和丹娘商量,夫妻一体,不丢人。” 谢玄英怔了怔,默默点头。 晏鸿之又加重语气,道:“你要记住,读这么多书,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是要为民请命,为百姓谋福祉的。” 谢玄英正色道:“是,我都记住了。” 他很肯定地回视自己的恩师:“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晏鸿之眼底露出欣慰,欣慰之余,还有些许复杂:“三郎,从祀一事,这次也许又要不了了之,可心学人多势众,早晚会再有人提,但……” 他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谢玄英也沉默了。 他知道晏鸿之的愤恨与无力,阳明先生从祀,这次不成,下次一定还有人提。 然而,李悟的名誉,或许这辈子都无法清洗了。 离经叛道的纯真学派,不知道何时就会式微。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天理。 男女平等,婚姻当以情为系。 侯王与庶人同等。 …… 这些思想,真的能传下去吗? 静室中,师生二人都没有说话。 古代远行是件麻烦事。 程丹若没经验,也无意自己独自抗下,爽快求助柳氏。 柳氏心里愈发满意,马上派来了心腹妈妈,帮她整理行李:和现代一样,衣服和日常用品肯定排第一位,和现代不一样的是,被褥、马桶、炊具也要带上。 她总结:准备一辆房车需要用到的东西。 这就很好理解了。 谢玄英的个人物品,她交给梅韵收拾,自己的物品,和喜鹊一起收拾。 梳子、牙刷、水壶、碗碟、口脂、香料、书籍、文房四宝……清单上的东西一样样被勾去,箱笼一抬抬合拢,日子一天天逼近。 程丹若决定和梅韵谈谈。 这日下午,东西都收拾得七七八八,她坐在东次间里喝水果茶。 梅韵穿着红色比甲,轻轻走进来:“奶奶什么吩咐?” “坐。” 她斜斜在脚踏上坐了,双手交握在身前,神色恭敬。 程丹若问:“梅蕊已经出嫁了,你有什么打算?” 梅韵答:“我听爷和奶奶的。” “你想嫁人,我们就替你找一个,留下看家,不想嫁,就和我们去大同。”程丹若说,“这就是我们的意思,你选一个。” 梅韵一愣,抬头看向她,片刻后,却低头道:“奴婢……奴婢都愿意。” 程丹若问:“当真?” “奴婢听奶奶吩咐。”梅韵肯定地说。 “那你就跟去吧,不多你一个。”程丹若说。 梅韵没料到她这么爽快,怔了一怔,倏而面色大变:“奴婢绝无非分之想,奶奶若是不信,尽管把我打发了。” “我知道,你是忠心。”程丹若言简意赅,“让你去,是觉得用得到你。” 梅韵这才回缓脸色,和她请罪:“奴婢胡言乱语,奶奶不要放心上。” “没事,去吧,叫玛瑙过来。” 和玛瑙的谈话也大同小异。 程丹若问:“你愿意跟去大同,还是留在这里看家?” 玛瑙说:“夫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又问:“你觉得喜鹊和黄莺,谁更适合跟着去?” 玛瑙早有腹稿,对答如流:“喜鹊大胆伶俐,黄莺温柔和气,看奶奶觉着谁更得用些了。” “锦儿和霞儿呢?” “锦儿老实,霞儿机灵。” 程丹若有数了,道:“叫喜鹊来。” 她也问了喜鹊的意愿。 喜鹊道:“奴婢自然是要跟您去,您身边不能没有自己人。”又建议她,“您身边的人不多,总要留一个在这,替您留心着。” 再问黄莺。 黄莺说:“我听夫人安排。” 程丹若问她:“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海宁老家的。”她说。 程丹若便有了抉择:“北边气候恶劣,你生在南方,恐怕不适应,留下来替我看家吧。” “是。”黄莺柔声细语道,“奴婢一定留神。” 至于锦儿霞儿,两个都才十三岁,不顶事,霜露院也需要丫鬟洒扫清理。程丹若便让她们留下了,又定下竹枝跟去,至于竹香,她有家人在府里,行事方便,也好和黄莺作伴。 丫鬟们安排妥当,陪房就简单多了。 程丹若统共有两家陪房,一家是年轻夫妻,一家是一家三口。她考虑到出门在外需要人手,决定两家都带去,只是那家的孩子留下,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留在前院帮手,也好和晏家走动。 晚间,夜幕四合,烛光昏暗。 谢玄英奔波了一整日,正在泡脚缓解疲劳。 屋里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程丹若和他说:“丫头带五个,玛瑙、喜鹊、梅韵、竹枝、竹篱。林妈妈肯定也要去,你的长随选好了吗?” “柏木、松木都带上,林桂留下看家,还有林管事。”谢玄英报完,反问,“你带竹篱去干什么?” “母亲让带的。”她道,“没必要因为小事,让母亲不愉快,她很担心你。” 谢玄英皱眉:“我去和母亲说。” 程丹若拨着烛芯,平淡地说:“不必了,男人要偷腥,有的是办法,何必在意一个丫鬟。” 男人出轨,从来都是因为他想出轨,而不是被谁勾引了。 “向来是心动,不是风动。”她说,“心不动,幡就不动。” 谢玄英哑然。 他和竹篱统共就改名时说过两句话,其实并无喜恶,之所以厌烦她,是因为她的存在,使美玉微瑕,如鲠在喉。 可去和母亲说,难免让她误解是丹娘的意思,平白生出龃龉。 “罢了。”他勉为其难,“你要用就用,别碍我的眼。” 她唇边露出浅浅的弧度,但转瞬即逝,好像从未出现过。 谢玄英:“你是不是笑了?” “你看错了。”她说。 他才不信,但没有穷追猛打,认真完成每天的养生后,才把她搂进怀里。 “丹娘。”谢玄英自背后抱着她,埋首在她颈边,低声道,“过几天,我们就要去大同了。” 她应:“嗯。” “我有点担心。”他道,“你说,我能做好吗?” 程丹若怔住,讶异地转头看着他。 他的脸孔藏在阴影中,有些难以辨清。 她迟疑一下,说道:“很久以前,我也这么问过自己,你凭什么敢救人呢?你明明没有学过多久的医术,不怕把人治死了吗?”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发现比我底线低的人,多得是。” “压根不会治病,只为骗钱的,乱开方子,只为多收药钱的,学艺不精,偏要吹嘘的。”她道,“我比不上有良心的好大夫,却比他们强。你也是,那些贪官污吏都在做官,凭什么你不能?” 谢玄英道:“贪污的人,未必不是好官,清廉的人,未必就是好官。” 她笑笑,却说:“你不要想得太难,百姓的处境很糟,一个不剥削的官,就已经是个好官了。” 他想了想,倒是放松了些:“也是。” “你应该对自己多点信心。”程丹若正色道,“你看,上次带兵你也是第一次,不是做得很好吗?” “那时我也很忐忑,只是无人可说。”谢玄英平静道,“对上峰不能软弱,以免轻视于你,对属下不能畏惧,否则军心不稳。” 她蓦地顿住。 是啊,第一次领兵,两千铁骑,听着威风凛凛,可身为主将,是要为他们的性命负责的。 她救一人,是一条命,若是家中顶梁柱,便是条命,而他一口气背上两千条人命的未来……这种压力,没有经历过的人,完全无法想象。 这次呢,大同府有多少人口? 他们能为他们负责吗? “越是艰难,我们越该去做。”她轻声说,“别担心。” 她握住他的手掌,重复:“没关系的。” 一片静默中,他低低应了一声,含混不清地说:“幸而这次有你。” 有时候,谢玄英也很矛盾。 他既希望她能在安全的地方,享富贵安宁,由他保护周全,又不可避免地希望她在身边陪伴自己,度过不可预知的难关。 “你是……想和我一起去的吧?” “当然。”她肯定地回答。 那就好,他想,就让我自私一回。 “这次,是你输给我了。” “愿赌服输,你说吧。”程丹若很好奇,他会提什么赌注。 “你也抱我一会儿。”他收拢手臂,“就一会儿。” 程丹若怔住,无意识地抿了抿唇,片刻后,转过身,慢慢拥住了他。 胸膛相贴,呼吸相闻,肌肤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忐忑的心顿时安定,烛光也变得更暖了。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把最后的内容全部塞进了一章里~~ 结束了结束了,天啊,终于结束了这卷,不多不少,正好一个月qvq 我太难了!写这篇文前,我在群里信誓旦旦地说,已经连写几篇搞事业的,这篇我要搞感情,我要写甜文!但是吧,这背景一铺开,就是一百多章,写这卷之前,我说,结婚了我们可以开始撒糖了,结果一写,就是大家现在看到的样子_(:3」∠)_ 我知道,大家期待的结婚是撒狗粮,但我就在想:丹娘一个现代人踏入古代婚姻,假如不直面婚姻残酷的部分,甜起来合理吗?要是一边甜甜一边念叨,不行,婚姻是剥削,我不能动心,好像更矫情? 所以,最后选了这样先解决最大的难题,再慢慢发展感情的模式,这样至少能够说服我自己,不然自己都不信的逻辑,很难说服读者。 当然了,照着心意写是要付出代价的,duangduangduang地扑啦,幸好本铺盖作者铺盖经验丰富,倒也平静地接受了现实……群里读者总是嫌我太咸鱼,我也不想的,但写得久又一直扑,慢慢就咸了 好了言归正传。 友情提醒大家,虽然下卷外放,但还是会慢慢展开,反正本文的文风大家已经知道了,不多说 很感谢大家追完这艰难的一卷,无以为报,就再来个小剧场吧 -- 小剧场(仅供娱乐,不代表正文) 丹娘:男人要偷腥,没有丫鬟还有小厮,防不住的 小谢:不要她,和母亲申请退掉 丹娘:为啥,她不领我们工资还能干活,当普通员工不行吗? 小谢:我的故事里不能有这种角色 丹娘:《思美人》里你还不上厕所呢 小谢:……:,, 189 往北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四月初,北方迎来了最舒服的季节。 天气不冷不热,多晴少雨,适合出远门上班。 程丹若坐在马车里,手里的舆图对准窗户:“定的六个互市,是得胜堡、新平堡、水泉营、清水营、红山墩和张家口?” 她逐一寻找:“水泉营在偏关县,清水营在陕西,红山墩在灵州,张家口在北直隶,大同一共是得胜堡、新平堡两处,对吗?” “对。”谢玄英早就知道她对地理十分在行,夏朝各省在何处,心中都有数。 她眯眼:“知府的府衙在大同县,离得胜堡很近。” 谢玄英依旧点头,却问,“你家在哪?”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叹气:“就在大同县。”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指。 “不说这个。”她继续问,“军费怎么说?” 官道说是平坦,但马车行驶在土路上,难免颠簸震荡。 尘土飞扬,落在窗纱,糊出一层淡淡的黄。 谢玄英拍拍窗纱,震荡掉沙尘,沉吟道:“去年大同、宣府两地的军费,高达五百二十万两,均分一下,大同就是二百六十万两。” 程丹若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的意思,今年大同只给二百万两,明年减到一百五十万。”谢玄英道,“先顾眼前吧。” 程丹若问:“发到将士手里的,有多少?” 谢玄英无奈:“不清楚,大同号称驻兵五万,具体还要过去看了才知道。” 她道:“好严峻。” 他笑了:“怕不怕?” 程丹若摇摇头。她一点都不怕,相反,很兴奋,感觉沉睡半年的心脏,在春夏之交复苏了。 “外面的天气可真好。”她感慨。 谢玄英:“不能骑马。” “我知道。”程丹若也没忍住,拍拍窗纱,免得被糊住,“只是枯坐无趣。” “下棋如何?”他说,“你很久没碰了吧。” 她“嗯”了声。 “宫里无聊,也不下?” “宫里可忙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一颗颗落着棋子。 谢玄英心里,默默对比了当年她在船上的对弈,心想,棋力还是寻常,却不再焦灼了。 “那年,你跟我和老师上京,你在想什么?”他仿若随意地问。 程丹若指尖夹着棋子,清脆地敲着棋盘,闻言道:“忘了。” 谢玄英便不再问了。 第一天就这么打发过去。 夜里,再次歇在燕台马驿。 上回去山东,程丹若也住过这里,只是这次,她不用自己铺床倒水了。 丫鬟们分工合作,梅韵和玛瑙负责伺候主人洗漱休息,喜鹊和竹篱帮她们两个一起整理行李,铺床叠被,她们二人回来就能歇下。 林妈妈和竹枝去驿站的厨房,问他们要饭食。柏木和松木忙前忙后,既要照管行李,又要安顿护卫。 护卫以李伯武为首,分出人值守、喂马、探路,三个师爷倒是悠闲,叫了酒水和小菜,干脆窝在屋里休息。 程丹若洗漱完,却没有换上平日的寝衣,只脱了外袍,站在窗边检查栓子。 确认窗户能够反锁,门闩也完好,墙壁也没有被抠出小洞,床底只有灰,这才放心地上床。 睡觉前,没忘记把匕首搁在枕头下面。 谢玄英看她一路忙活完,才问:“去山东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四下戒备?” 程丹若奇怪:“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他神情复杂,“当时一直听你敲来敲去,颇为奇怪。” 她道:“出门在外,自然要多加小心。” 谢玄英:“……” “熄灯吧,早点睡。”程丹若平稳地躺下了。 睡着自带的被褥,身体都要比往常放松。她调整呼吸,正酝酿睡意,忽然感觉到他的拥抱。 程丹若睁眼,以目示意:干嘛呢? “世妹。”他换了久违的称呼,“不要怕。” 她:“?” “此行躲在为兄这里,必护你周全。”他把她摁进怀中,紧贴着胸膛,“你安心睡下就好。” 程丹若:“……是吗?” “嗯。”他拍着她,“放心。” 这下,她又笑了出来,好笑之余,也莫名难过。 自从提过初见的上巳节,他好像格外喜欢这样的重演,仿佛彼时,他们虽没有成亲,却可以肆无忌惮地亲密。 这是戏曲里才有的情节,现实中,以他的人品,做不到这样的冒犯。 然而,这才是应该的,不是吗? 程丹若想起了遥远的曾经。 她谈过一次恋爱,大三的时候在图书馆自习,经常和一个男生遇见,聊过以后发现是初中隔壁班的,难免觉得有缘。 后来熟悉了,就自然发展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互相帮忙占座(?),一起自习备考(?)。 然而,同为医学狗,约会地点就没离开过图书馆、食堂和自习室,等次年开始实习,更是不约而同地断联了。 过了快两个月,她查找聊天记录时,才发现已经和他一个月没说过话,会话置顶的都是医院的各中群。 慎重考虑后,她主动发出消息,问:[要不然,我们分手吧,太忙了] 也是没办法,恋爱总得约会吧,不约会至少得打电话,可这太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每天结束实习就想睡觉。 然后,对方回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原来我们还没分吗?我还以为已经分了] 又解释,[最近老熬夜,闭上眼睛就是病历,脑子有点乱] 如此有默契,不分手都说不过去,遂做回普通朋友,成为朋友圈点赞之交。 可无论这段感情如何敷衍,至少,他们不用先结个婚才能谈情说爱。 “世妹。”谢玄英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你睡了吗?” “没有。”程丹若转头,看向枕边人。 这一刻,记忆和现实混淆,她好像真的回到一年前,在去往山东的路上。 一行人的队伍,只有她一个女眷。每天夜里睡觉前,她都会仔细检查门窗,为细微的响动而惊神。 假如当时,身边有个人…… “讲道理,有别人在屋里,更睡不着了吧。”她说。 “在山寨你就睡着了。”谢玄英记得清清楚楚,深秋的夜里,她蜷缩成一团,睡颜憔悴,可怜极了,“我给你穿衣服,你都没醒。” 她辩解:“当时太累了,我已经几天没合眼,又在生病……你给我穿的衣服?” 他下意识道:“我没碰到你,隔着衣服……”说到一半觉得不对,现在何须解释什么,遂理直气壮,“不行吗?” 程丹若哪里会真的介意,可见他如此,故意道:“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世妹这是怀疑为兄?”他倏而起身,在黑暗中注视着她。 她猜不透他的剧本,好奇道:“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就为世妹示范一下,当时是怎么帮你穿上去的。” 程丹若:“……我信你,睡觉吧,很晚了。” 话音未落,衣襟就落入他之手。 “别扯。”她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上次的坏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不扯,借用一下。”他像模像样地说,“四月的天,总不能真给你穿皮袍。” 程丹若不作声,暗暗使劲。 他也不撒手。 不大结实的床发出老朽的“吱呀”声。 程丹若的动作一顿,他也谨慎地停下了。 床恢复安静。 程丹若暗松口气,想捞回衣襟,却摸了个空。 “嘘。”他的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呼吸就在耳畔,“天凉,我给你穿上。” 她提醒:“床会响。” “放心。” 窗外蛙鸣阵阵,枭鸟发出古怪的啸声。 天地辽阔,月色朦胧。 这是北国美丽而静谧的夜晚。 程丹若歇了会儿,轻手轻脚地下床,提壶倒水在手帕上浸湿,擦拭手心。自己擦干净了,翻一面,抓着他的手指擦拭。 谢玄英觉得,她在做这些事时,有一中莫名的专注,是静谧又凛然的美,不由握住她的手,贴在颊边温存。 手背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程丹若顿了顿,才轻轻抽回手。 细风自窗缝间挤了进来,伴随着附近河流的哗哗水声,疑似哭咽。 谢玄英走到窗边,将两扇窗扉紧紧关实。 “睡吧。”他连搂带抱地把她塞进被窝,“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我没有担心。”程丹若想,风声我又不怕,京城附近的山林也被砍伐殆尽,狼也不会有。 说到底,怕的都是人。 但现在好多了。她至少能确定,危险到来时,自己不会被独自丢下,而她也不再是从前任人欺凌的孤女了。 第一个十五年,用来安身立命。 下一个十五年,我能走到什么地步呢? 她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京城到山西非常近,不出十日,已在山西境内。 夜宿驿站时,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他们碰见了礼部的官员和出差的太监,近百人的队伍,将驿站塞得满满当当,差点腾不出空房间。 双方交流过后,才腾挪出一间院子,供谢玄英等人歇脚。 驿站也忙忙乱乱的,嘈杂得很。 程丹若十分奇怪,派人出去问了,才知道礼部和太监的奇特组合,为的是替皇帝采选秀女。 是的,虽然宫里有贵妃,有俏丽的丽嫔,敦良的庄嫔,温柔的顺嫔,但她们都没有生下子嗣。 皇帝“只好”继续采选全国良善之家的女子,充实后宫,努力造人。 程丹若进宫时间太短,没经历过,不由好奇地立在廊外瞧了两眼。这一瞧却看出稀奇来,怎么不止有妙龄女子,还有不少已婚妇人。 她问谢玄英:“那些人是谁?” “被选中女子的父母。”他回答,“怎的,有认识的人?” 程丹若诧异:“还能让父母同行?” 谢玄英说:“早年采选,都是由司礼监相看后,父母自行送京,只是后来,民间总有逃选、替选之事,故由采选官护送入京,父母若有车资,亦可同行。” “这些是山西的?”她问,“多少人啊?” “二十多个。”谢玄英方才与人攀交情,已经打听过了,“这次只在长江以北挑选,兴许只有两三百人。” “只有?” “陛下慈和,先帝时,每每采选,至少千人。”谢玄英压低声音,“百姓深以为苦,每逢此事,家家着急嫁女。” 程丹若叹口气,真心实意道:“但愿陛下这次能心想事成。” 她原以为此事与己无关,然则傍晚时分,有人求到了她跟前。 玛瑙回禀道:“是一户姓何的娘子,说她家女儿昨儿被人暗算,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今天上吐下泻的,没法赶路,正到处求大夫呢。可公公不肯行方便,这里离县城又远,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只好找借住的客人求药。” 程丹若:“被人暗算?” 谢玄英拧眉:“司礼监相看女子,必要提前访其家眷,探其人品,若有争风吃醋的,绝不该入选。” 程丹若倒是无所谓:“母亲担忧女儿,捕风捉影也很正常,给她们两颗胶丸,说明用法。” 玛瑙应下。 谢玄英道:“真正疼爱子女的,巴不得就此落选呢。” “我只知道,泄泻是会死人的。”救人举手之劳,程丹若全然没放心上。 -- 驿站的另一边,一间窄窄的小屋中。 何娘子喜滋滋地拿着药回去,进门就笑:“我的儿,咱们可算是遇着贵人了,瞧这是什么?” 她把药倒出来,啧啧称奇:“哎哟,这样子的药还真没见过,你快吃了。” 旁边的少女倒了水,递给床上躺着的女孩。 这生病的女孩也不过十五岁,面色苍白,眉梢淡淡,整个人恹恹的,然而即便如此,也遮掩不住出尘之貌。 “多谢表姐。”女孩柔柔道了声谢,这才将药吞下。 表姐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岁数要长一些,比起花容月貌的女孩,样貌就不够出挑了。 何娘子还在说:“月娘,不是娘说,这回咱们是着了小人的道了,必是有人买通了厨娘,给你下套呢。哼,你选不上,她们还能选上?算命的说了,你是有福气的,今后一定会做娘娘。你瞧,这不是出门就遇见贵人了吗?” 她滔滔不绝,月娘却欲言又止,苦笑连连。 何娘子说了好一会儿,意犹未尽地看向替女儿掖被子的少女,又笑:“鸾娘,辛苦你这些天照顾,等将来月娘入了宫,叫她提携你,也送你一场富贵。” 作者有话要说:军费和驻军是取了一个差不多的数值,因为不同时候在波动 一般来说,大同的驻军是在5万到8万之间 (好了我知道其实没人关心这个,强迫症必须查一下资料,不然没有概念) 但考虑到空饷的情况,实际人数我估计没那么多~ 再说说秀女采选,我一直以为是各地官员送上京城的,结果查了一下,居然是司礼监到各地调查家风好的人家,看姑娘是不是端庄秀美,记录在案,让爹妈送到京城的,官府可能会提供车船。像当初女官采选,选中的还会发钱…… 这里结合了两种模式,特此说明。 丹娘的恋爱经验,也是她对婚后预估错误的原因之一,算是个补丁吧 可以写一个小剧场(仅供娱乐,不代表正文) - 虚假的男朋友:论文写了吗?今天一起自习吗?六级考过没? 程丹若:如鱼得水,相处自然,友好分手,情侣楷模 真实的男朋友:亲亲抱抱贴贴 程丹若:瞳孔地震,进退失据,水土不服,奇奇怪怪:,, 190 交接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驿站有大有小,碰见大驿站,队伍然要休整一番,补充些东西。且马车奔波一路,车轮必有损耗,要及时修理,糊窗的窗纱脏得不,也要换上的。 程丹若清点了一遍物资,忙到半夜才睡下。 第二天起晚了,草草梳洗就赶路。 赴任有时限,她和谢玄英都不想迟到。 上马车时,玛瑙却道:“夫人,那便是何娘子。” 程丹若抬首,瞧见一个精明相的妇人带个女过来。女孩们垂头,模样腼腆,妇人却嚷嚷开了:“您的药可灵,一吃就好了不,月娘,来给贵人道个万福。” 又程丹若道,“您可别见怪,咱不是不想磕头,但我女儿是要伺候圣人的,给你叩头,怕折了你的福气。”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跟的个女“噗通”一下跪下了。 玛瑙的呵斥都在嘴边,见状反倒憋住,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道:“请起,举之劳,不必客气。” 说罢,朝她们安抚地笑笑,便踩上脚蹬,钻进了马车。 何娘子被女儿扯衣袖,只好道:“多谢您大人有大量,不同我们计较,将来——” 她脖子像是被掐住,瞪大眼睛,看向皱眉走来的谢玄英。 口中喃喃有词,“我滴乖乖,这……” 她犹豫一下,也跪下了。 谢玄英扫过她们,虽十分不虞,但见她们三个妇人,便忍住了火气,径直跳上车辕,钻进车厢,声音却恰好传到头:“司礼监办事越来越没眼色了。” 里,程丹若朝他摇摇头:“没事,走吧。” 马车驶出驿站,离何娘子三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谢玄英这才开口:“就你好脾气,这妇人如此猖狂蛮横,其女怎能入选?” 程丹若:“她生得漂亮。” 他一时哑然。 挑选秀女,说是要选良善之家的女儿,可人品家风不能当饭吃,皇帝也喜欢美貌的女子,而太监优先考虑,永远是皇帝的喜恶,非是后宫的安稳。 “不过看见你,她就知道收敛了。”她说。 谢玄英:“又拿我玩笑。” 程丹若转移话题:“还有天路程?” “我们在代州了,大概五天就能到大同。”谢玄英道。 “五天……”程丹若喃喃,看向远方的山峦。 时隔九年,她又回到了这片土地。 旧日的记忆徐徐涌现,零碎的场景浮上心间。 谢玄英道:“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 “我的曾祖父是在大同驻守的士兵,来历不太清楚,反正在这里娶妻生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我祖父是老二,年轻的时候,就跟商人跑前跑后,买地做成仓库,听说那个时候,大同还是很热闹的。” 程丹若家族的信息掌握不多,很多只是听家人零散地提及,故而疑惑:“以前大同开过互市吗?” “应该不是互市。” 谢玄英思索道,“早年间,为地运粮不便,朝廷开中盐法,也就是商人把粮食运到太原和大同,就给他们盐引,以节省朝廷之力。后来又有运司纳银,商人交银给盐运司,以支取盐引,边境的商贸也此荒废了。” “怪不得。”程丹若恍然,“我祖父那时攒下了家底,给家里置办了大屋,可到我父亲的时候,好像不太宽裕了。” 她回忆道,“我大伯时常在县衙走动,但我不知道他做的,反正很神气,二伯开了一家铺子,卖点油米,也是小本生意。我父亲三,祖父在世时,曾被送去读了书,考为童生,由我祖母打点了,送到李御医那边学医。 “那是我父亲最风光的时候,御医虽然只有八品,可谁敢保证己不生病?我父亲然水涨船高,人家都待他客气,后来,李御医帮忙,将我父亲送进了惠药局,做了一个副使。” 惠药局的副使,相当于官办医院的副院长。 但此时,药局已经不再有朝廷补助,全靠己卖药盈利,未必比得上营。 百姓也更倾向于名气大的药铺,而不是望而生畏的官方机构。 毕竟在古代,官方不意味权威,相反,等于会被剥削。 “其他地方我不清楚,当时大同的惠药局,来往的都是军士,为李御医会调配很好的金疮药。小时候,我很好奇里的成分,偷拿了一帖研究,结果被御医发现了,他打了我一顿,然后和我父亲说,可以教我学医。 “那时候,我已经求过父亲很久,他只同意教我望闻问切,其他的本事,大约还是想传给儿子吧。谁知道我都六七岁了,母亲没有再怀,这才同意了。” 谢玄英安静地听,仿佛能看见她挨打的时候,仍旧一声不吭,咬牙硬抗。 “我大伯有个儿子,大的当时和我一起跑了,小的三岁多点生病没了。 “我二伯就厉害了,前头的伯母连生三胎,都是女孩,第一个太小,不足月就死了,隔年怀上第二个,还是女孩,第三年再生,又是女婴,这个送人了。我二伯就休了我第一个二伯母,转头娶了个寡妇。 “在边关,寡妇是很难守节的,很多人求娶,尤其是生过儿子的。这个二伯母就养过一个儿子,我二伯觉得她能生男孩,就和她勾搭上了。进门半年就生下了我的小堂弟。” 谢玄英问:“和你一起走的是谁?” “大伯家的堂兄,和二伯的便宜儿子。”程丹若蹙眉,“堂弟太小了,祖母怕他经不起颠簸,让二伯母带他回乡下,他们母子……” 她没有说下去。 战争时,优先死掉的就是老人、妇女和儿童。 谢玄英轻轻握住她的心。 一路风尘,终到大同。 城里的景象与程丹若的记忆交叠,现代、十年前、此时,很多相似,很多不同。 唯一不变的,是巍峨的古城墙。 这是现代人见了都会惊叹的劳动结晶,三合土夯成,高十米,角楼、箭楼、望楼,一座座树立期间。 战场的严肃与血腥扑而来。 边防重镇,不是开玩笑的。 程丹若一人进城,直奔知府衙门。李伯武已经带五十名护卫提前半日赶到,控制住了府衙上下,等待他们到来。 知府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交接就交接,人没到,护卫先来是个意思?但转念一想,人家的份,他也略有耳闻,排场大点就大点,很正常。 于是强颜欢笑:“谢大人也太奉公职守了。” 李伯武和颜悦色:“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我已经派人去酒楼叫了席,算是我家公子感谢诸位近年的辛劳。” 府衙的官吏相觑。 午间,席送到,是府城最有名的酒楼的中等席,价值三银,鸡鸭鱼均有,色香味俱全。 迟疑了会儿,众人还是落座吃饭。 不吃白不吃嘛。 期间,免不了打探任上官的情况。 李伯武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挑能说的说了。 众人一听侯府公子,不止是一甲探花,还是锦衣卫指挥使,还有不明白的——后台甚硬,刚不过。 集体温顺。 “谢大人做事如此负责,乃我辈之幸啊。” “正是,我等惭愧。” “一定尽心辅佐大人完成交接。” 只有知府心里有点发毛。 大同这个鬼地方,税收不上来多,抛荒严重,人口流失,他要给上峰送礼,调离此地,肯定干过一些不厚道的事情。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知府我安慰,人家高门大户出来的,哪里知道我们下的弯弯绕绕,到时候说句好话,也就混过去了。 一旦交接,再多的亏空也和他无关。 知府喝口热酒,压压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约莫未时,头传来马儿的嘶鸣声。 众人看到一群护卫开道,中门大开,长随、师爷护卫四周,青色圆领袍的青年迈进门槛。 他问:“常知府在何处?” 坐立不安的常知府起,惊魂不定地看向他:“你是——” “在下谢玄英,是上任的大同知府。”谢玄英打量方,不疾不徐道,“幸会。” 现场鸦雀无声。 谢玄英已经习惯这样的沉寂,非常镇定地拿出文书:“请验文书。” 常知府定定神,撑出笑脸,恭维道:“像谢郎这般风姿的人可不多见,何须验证呢?” “请验一验,验完,我们就可以交接了。”谢玄英说。 常知府的马屁没拍好,只好晦气地接过文书,随便看看,草草点头:“可。” 谢玄英道:“诸位请坐,劳烦将账目给我的幕僚。”又朝汤师爷为首的三个幕僚团颔首,“劳驾了。” “应该的。”三个幕僚就是干这事的。 同知搬来账本,与师爷们核。 首先,是清点府衙里的东西,有多人,大致有多家具,多匹马和骡子。别笑,有的时候,为毁尸灭迹,衙门有可能屁都不剩。 幸好常知府还有点底线,府衙里该有的都有,并不缺。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钱粮。 税库和银库就在府衙里,里是每年收上来的税粮,还有粮食折合的银子,有时候还会有别的物料,比如木头、皮毛、竹子等物。 府衙的账目上,应该清晰地记载某年某月,收上东西,支出东西。 账目和库存得上,才能够接收,否则有了亏空,没法找前任,要己补上。 这是官场水最深的地方之一。 有的府衙里,亏空一任加一任,到最后极有可能谁都填不了。 汤师爷带护卫,亲清点库中的税粮。 果然,惨不忍睹,仓库里只有一些霉掉的陈米,但查阅账目,发现是为这年受到鞑靼劫掠,不地区田亩荒芜,很难收上来,特请朝廷减免的结果。 再看银子,也没剩多,八十是府衙仅剩的财产。 汤师爷把账本交给另一个姓钱的师爷。 钱师爷掏出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连串,小声和柏木说了句话。 柏木又给大堂里的谢玄英传去:“至一千五百。” 谢玄英沉吟不定。 光靠账目,其实不可能这快算出亏空,钱师爷是按照熟悉的潜规则,倒推了一个比较有可能的范围。 但他临走前,段都督在路上叫住他,明上是感谢程丹若赠药,实际却是卖了他一个消息。 常知府给某人送的银子是一千。 考虑到贪腐不是一个人,这上上下下分摊点,估计常知府上所剩不多了。 谢玄英低声道:“挑一个错漏。” 柏木心领神会,下去传话。 天色渐暗,谢玄英又叫来酒席,供他们吃喝,却不准其他人离开府衙一步。 常知府的脸色已经变幻莫测,可威风凛凛的护卫,还是不敢吭声,在凳子上苦熬。 酒过三巡,有人溜出厅堂,悄悄拉住了汤师爷。:,, 191 入府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比谢玄英晚一天进府衙。 交接未完成,常知府的眷住在后宅,她便带人住进了客栈。 第二天,田北就带人过来,说常知府上午就带着小妾和仆人走了,准备接他入衙。 程丹若很意外,进衙门后都来及参观,奇地追问谢玄英:“发生了什么?” 谢玄英度概括:“有人告密,有人坦白。” 告密的是户房的官吏,和户部一样,这是主管财政的衙门,说去年其实收上来了一笔税粮,但知府谎报灾情,朝廷免掉税收后,就把粮食卖了,钱塞进自己的腰包。 坦白的是常知府。 他和谢玄英说,自己转移了本属于府衙的一批木料,大约价值二百两,因为实在是太穷了,穷得他衣服都穿了三年。现在后悔,非常后悔,愿意把这匹意外之财献给他,自己只希望能安稳卸任。 谢玄英道:“田南进城打听过,此人只是无能,倒曾做伤天害理的事。算算账目,他身上所剩之财多了,全让他吐出来,怕是要鱼死网破,如就让他吐出一些,随其离去。” “也。”程丹若没意见。 清官少见,遇到的贪官只要是贪得过分,没有给上一任留下大亏空,基本只能睁一只闭一只。 像府衙里留下的这些人,肯定也贪,人人贪,但如何用,要斟酌后说。 当然,比起人事任命,她更要的任务是安顿几百号人。 行政后勤的工作也容易做。 她丫鬟仆妇的安顿交给林妈妈,自己和谢玄英的日常生活用品交给梅韵、玛瑙和喜鹊,自己则找来林管事,也就是林妈妈的丈夫,让他仔细安排护卫。 “今日就让一部分在寅宾馆住下,其他人暂且住在客栈。明天一早,你到附近去租房子,离府衙近些,寻几个干净结实的房舍,要有井有灶台,安排妥了,叫大搬过去,能叫人受委屈。” 林管事应下。 程丹若又亲自去膳馆的厨房,看厨娘在灶台上忙活,便问:“都做些什么?” “面条……”衙门食堂的厨娘是本地人,自然也擅长做面食。 案台上是各种面粉,揉搓成面条或是馒头,调了一大碗肉菜馅,应该是打算做油炸糕。 “今天已经晚了,只做面和炸油糕,多准备几种肉浇头,熬小米汤就。对了,醋要直接倒进去,一定吃得惯。” 厨娘赶忙答应:“欸!多谢贵人谅。” 吃住都关照完毕,她才屋,打量这今后三年的宿舍。 和靖海侯府的布局同,府衙面办公,后面居住,作为眷,能住的地方并在中轴线上。 进仪门后,从南到北,分是大堂、二堂、三堂,大堂是升堂之处,多用于刑事案件,二堂则是休憩和处理民事案件的地方,后面是三堂,作用于一般人的正屋,用以私下见客之处。 三堂后面就是花园,没有后宅,后宅只在三堂两边的东西花厅。 一般而言,东花厅是女眷,西花厅是子女。 程丹若自然是住东花厅的三间屋里,看过西花厅后,觉得稍微小一,便其一分为二,坐北朝南的正屋当库房和她的实验室,旁边的两间厢房给丫鬟住。 加上东花厅的两间厢房,丫鬟和林妈妈就住的很宽敞了。 今日已晚,西花厅收拾,只东花厅的三间屋整理妥当,勉强能住下。 玛瑙上蜡烛,手护着火焰,和她禀:“按照夫人的吩咐,林妈妈带喜鹊、竹篱住在了西花厅,这边是我和梅韵姐姐、竹枝伺候着。” “今天住下,有什么缺漏的,明天叫人上街去买。” 程丹若说着,拿起筷子吃面。 竹枝提了热水过来,问:“夫人要沐浴?” “明天说。” 梅韵打开箱笼,她和谢玄英的衣物拿出来挂在衣架上,四下寻找:“熨斗放哪儿了?” “在那边的箱子里。”玛瑙急急忙忙去找。 程丹若抓紧吃面,三下五除二吃掉,道:“炉子、水壶、熨斗都放这,我一会儿自己熨,你也忙活了,快去吃饭,早些休息。” 玛瑙人犹豫片时,见她态度坚决,也知晓她是真心谅,感激着应了。 谢玄英来时,见到的就是她一个人在洗漱。 “你也太宠她了。”他蹙眉。 “她年纪和我也差多,我命,也就是这样。”程丹若泼掉残水,“你吃过没有?” 谢玄英头。 她便给他倒了半盆热水:“过来洗脸。你早休息。” 日常洗漱,谢玄英能自理,布巾放水里浸湿,捂在脸上片刻才擦拭,然则犹觉足,干脆脱衣裳擦身。 屋里只有一盏灯,暗极了,程丹若移近蜡烛,给他添了半盆水,顺手把面脂找出来。 转头,看见水沿着他脊背的肌肉滑下,蜿蜒滴落。 程丹若:“……” 她把蜡烛拿远。 谢玄英擦完全身,总算消除了风尘仆仆的燥意,一看布巾,果然有少尘土的颜色,嫌恶地皱眉。 要是丹娘发让她歇了,他肯定是要沐浴睡。 现在只能对付一晚。 “我了。”他坐到床沿,“歇吧。” 程丹若却用火钳夹出炉子里的炭,放到熨斗上,喝口水,均匀地喷开:“我熨下衣服,你睡吧。” 谢玄英由看向她。 昏暗的烛光下,她他的官袍摊平,用湿布裹住柄,小心地烫平褶皱。蜡烛淌下热泪,焰光蒙蒙,她的衣袂毛漠漠的,像是古画里的仕女。 他目转睛地注视着这纤瘦的背影,心脏一下变得柔软,似一团刚摘下来的棉花,轻盈又蓬乱。 半晌,才道:“怎么亲自做这个?很晚了,睡吧。” 程丹若道:“快了,你睡。” “明天让丫头做。”他下床去拉她,“你也累了,早歇下。” “她早上事情那么多,哪有功夫,衣服起来就要穿的。”程丹若手上动作停,口中时时喷出细密的水雾,一寸寸熨平衣裳,“反正我明天用早起,现在也困。” 离开京城后,人生的道路骤然清晰。 虽然每天赶路很苦,身也疲倦,但她的精神却一天比一天,甚至有微微的兴奋。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目标清晰,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谢玄英见劝动她,只走过去:“我来帮你。” “你赶紧睡吧,用着你。”她赶人,“碍手碍脚的。” 谢玄英被赶床上,光晕朦胧,疲倦慢慢侵蚀身。他摸摸被窝,冷的,便脱了衣裳睡进去,她进来也暖和些。 然而,他昨天上午赶路,下午办事,晚上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今天也在忙碌接手的公务,力尚,精神却十分疲惫,靠在枕上看着她,知觉竟然睡着了。 蜡烛烧至三分之一。 程丹若终于搞定了两人的衣服,它挂到架子上。 她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头很暖和,舒服极了,就是床板太舒服。 明天换一张床吧。她默默着,闭培养睡意,少顷,起匕首在药箱里,没放枕头下面。 匕首冷冰冰的手感,会让她在陌生的地方更有安全感,这里虽然是故乡,但陌生的府衙,陌生的床榻,都难免令她警惕,无法安眠。 去拿一下?……她看着腰上的手臂,有犹疑。 忙一天了,肯定很累,弄醒他就了。 算了吧。她按捺下冲动,翻了个身。 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热热的暖意,她被这股蓬勃的力量安抚,身自觉地放松下来。 明天要打扫卫生,要熟悉一下环境,要把人都安排……脑海中闪过一件件待办的事项,知觉,也就睡着了。 一夜梦。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程丹若没有马上起床,又眯了十多分钟,才慢吞吞穿衣起身。 里头一有动静,玛瑙就端着水盆进来了,麻利地摆手巾、牙刷和牙粉。 程丹若刷牙洗脸,头发要她梳,编成辫子盘成发髻,戴上狄髻,上一朵小小的金海棠花头簪。 能经常洗头,这种东西真的很要,尤其西北风沙大,罩住头发才干净。 穿布袜子,套进鞋履,竹枝已经提了膳食进来。 早饭是街上买的,饼、刀削面、羊汤,非常本土化。 久违了。程丹若带着复杂的心情,坐下吃早,顺便问:“三郎呢?” “爷在头。”玛瑙利索地收拾床铺,“夫人,今天日头,咱是是把该洗该晒的都拿出来理一理?” 程丹若头:“路上的衣裳拿出来洗晒,原伺候的洗衣妇在在?多叫几个人,把该洗的都洗了——这事交给林妈妈去办。下午天暖和,你轮班沐浴,要水就去小厨房提,我记得咱这儿是有小厨房的吧?” 玛瑙道:“是,奴婢打听过了,外头有个大厨房,管府衙的膳食,咱东花厅面就是自己的小厨房,独咱用。” “,这也方便了。” 程丹若匆忙吃过早饭,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厨房,只要穿过东花厅东边的门,转出夹道,旁边的小院子就是。 真近。她走进厨房,自带来的厨娘忙福身:“夫人。” “人手够吗?”程丹若看向灶台旁边的几个帮佣。 厨娘介绍:“这是原来的知府老爷雇的王娘子和姚娘子。” 她寻声看去。 王娘子年纪大些,圆滚滚的,姚娘子二十出头,面容秀丽。两人卷着袖子,头上包着布巾,朝她福身:“见过知府太太。” 程丹若仔细看了她的双手,见算干净,方才问:“你月银多少?” 王娘子胆子大些,说:“我两人都是十两,若做过来,叫自人帮忙,多收钱。” 程丹若瞟了灶台后烧火的丫头,她瑟缩在柴火堆旁,吓得像只鹌鹑。 “留着用两天。”她对三个厨娘说道,“我有我的规矩,做饭菜之,必须洗手,方便后也必须用皂角洗两遍,生食和熟食能用一个砧板,碗筷每次使用都要用沸水烫过一刻钟。灶上要备着热水,所有人都许喝生水。” 初到陌生的地方,很容易水土服,要是吃了干净的东西,真会要半条命。 “记住了吗?”程丹若问。 是自的厨娘胆大些:“奶奶放心,我都记住了。” 程丹若道:“我会派丫头检查,也会亲自过来,被我抓到——” 就开除你。她这么着,严厉地盯住她。 厨娘立即应下。 “是是,我一定照办。” “您就放心吧。” 交代完最要紧的吃,就该是住了。 后宅这么屁大地方,完全需要丫鬟跟随,程丹若里外检查了几遍,发现墙结实,瓦片算新,主屋因为常有人住,问题大,就是略有些旧。 于是走到头,叫住柏木:“你去街上打听打听,有没有做木匠的。” 柏木问:“夫人要买什么?” “买张新床,十几两银子的架子床就行了,买把醉翁椅,一张书案,几个新的浴桶和新的恭桶。” 柏木悉数记下,立马办事去。 程丹若揉揉额角,屋收拾自己的实验器材。 上天保佑,要碎了才。:,, 192 内外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交接的前三天,程丹若很忙。 不止要将衣食住行逐一安排妥当,还要留意奴婢护卫们的健康。事实证明,这非常有必要。 带来的两百余名护卫,有好个人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 程丹若从行李里翻出“理脾却瘴汤”的大药包,一面叫人煮马上吃,一面让人拿子再配。 丫鬟们也有些不适,大同比京城更干燥,足干裂严重,不得不放下杂事,去外头的脂粉铺子买面脂,厚厚涂抹足才好。 还有一些做梦想不到的意外。 比,厢房里进老鼠,咬坏晾晒的衣服,玛瑙早晨起来的时候,一只黄大仙从她眼前跑过,吓得她摔一个跟头,差点崴脚。 三个师爷中,钱师爷熬夜算账,没料到这里早晚温差大,着凉,邢师爷翻看往年卷宗,路上被某位被告的家人堵在巷,马儿受惊,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程丹若又亲自操刀,给他们俩开药。 更奇葩的是,她们晒的衣服太好,有个洗衣妇见钱眼开,偷林妈妈的一件绸缎衣裳,转头就去当铺当三两银子。 林妈妈得要死,揪着那婆子的头发,在院子里狠狠扇她个耳光。 就,离谱…… 等家具更换完毕,墙体粉刷一新,窗户修补,洗衣妇、厨娘、帮佣跑腿的筛选一遍,经是好天以后。 程丹若终腾出来,去前面找谢玄英。 府衙的结构除最核心的三堂,还有很多过渡区域。 比,三堂二堂的中间,隔着一个类似天井的隔院,北面是内宅门,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屋,是专门留给师爷办公用的,若有孩童随任,也在此处跟随西席学习。 程丹若迈出后院的门时,位师爷正在算账。 他们听见动静,朝门外看来,与路过的程丹若四目相对。 她友好且客地朝他们点点头。 邢师爷年纪最大,有点古板,皱眉道:“程夫人时常进出前衙,大人也不管管,成何体统?” 汤师爷程丹若相识山东蒙阴,跟随谢玄英也最久,十分淡定地答:“程夫人原是圣人身边的尚宝女官。” 邢师爷:“女官是内廷……” “行走光明殿,与内阁的大人们也常照面。”汤师爷及时打断。 邢师爷:“……” 他今年三十九岁,只是秀才,在入靖海侯府前,跟随过别的武将,但武夫怎么能文臣比呢? 内阁是文臣的终点,每个文人的梦想。 迄今为止,邢师爷还没有见过一位阁老。 他识趣地闭嘴。 皇宫外朝能走的人,走到知府前衙有什么问题? 一点问题没有。 程丹若并不知道师爷们的心理活动。 她今天的要任务,是打探一下大同目前的环境。 二堂的偏厅里,谢玄英正坐在书案后,伏案写信。 程丹若自来熟地进去,找到下首的椅子坐下:“给谁写?” “家里老师。”谢玄英头也没抬,“来得正好,母亲的信你写吧。” 程丹若很愿意分摊工作,给椅子掉个头,抢走他半个书案:“说什么?” 他道:“把这里的况她说一说,好教她放心。” 她应下,选支羊毫,蘸墨落笔。 谢玄英写完给父亲的信,揉揉腕,准备写给晏鸿之的信前,瞟眼她所写的家信。 内容出乎预料地丰富。 大意是: 母亲,我们经顺利到达大同,三郎十分惦记您,督促我尽快写信,告知您我们一切安好,路上平安,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现在我们经在府衙安顿下来,多亏林妈妈,有她的帮助,我才能顺利理清家事,在此,我深切地受到母亲平时里的辛劳。 初来乍到,三郎非常忙碌,我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看每天晚上的烛火,就知道他一心想把差事办好,报答陛下的恩,对得起侯爷的栽培。我没有什么能做的,只好为他准备家里的饭食,山西以面食为,好在母亲想得周到,提醒我要带上自家的厨娘,总算能吃到家里的菜肴,以抚慰思家之,儿媳还需要多向您学习才对。 …… 三郎说,他在外面一切好,就是惦记您的身体健康,希望您保重身体,夏天马上就要到,您苦夏,一定要多多保重身体,这样我们在外面才能放下心。 谢玄英看着看着,自己的信不写。 “你也太自谦。”他道,“我知道,这些日子是你在打理琐事,师爷伯武我说,你考虑得十分周到,他们很激。” 程丹若道:“林妈妈也居功甚伟。” 未嫁的丫头不便外面打交道,林妈妈就不必忌讳。而且,夸林妈妈,就是在夸柳氏。 谢玄英未尝不明白,给砚台添水,磨好一池墨,继续给晏鸿之写信。 程丹若又润色一遍,搁笔,恰巧他也写好,便接过他的两封信,比较着看。 嗯,给靖海侯的用词恭敬,什么“儿不孝,不能侍奉父亲跟前,深惭愧”“儿激涕零,跪祝安康”,一言难尽。 给晏鸿之的信又是另一事。 “家事全赖丹娘操持”“丹娘待我甚好”“数日面食,欲食粳米”“醋酸香,丹娘言晋地水硬,以醋之,然酸甚”“天干物燥,不江南多矣”,巴拉巴拉是吐槽抱怨。 她莞尔。 犹记刚穿来的时候,吃惯本帮菜的她,面对无穷无尽的面食,差点崩溃。 “有空我弄点新花样。”吃饭大天,程丹若也想改善食谱,但不是现在,“我说说县里的况。” 谢玄英道:“你想先听哪个?” “行。” 作为边防重镇,谢玄英最关心的莫过军事,他便以此开头:“大同一共有72堡,827个边墩813个火墩。” 程丹若见过墩堡,但有点分不清:“有什么区别?” “边墩就在长城边上,里面的叫腹里墩,火墩是指烽火台。”他解释。 “还有呢?” “明面上的军屯大概有1500万亩,军士约8万人。”谢玄英专门解释,“这是我托父亲查到的,衙门没有。” 军士人数,军田亩数,归指挥使司管,名义上知府无关。但事实却不是这么算的。 他说:“边境军士携妻子上任,未婚者,鼓励在此处成亲,大约还有5万的民籍为军中管。” 程丹若问:“剩下还有多少人口?” “大同府一共七个县,在册的人口大致有十万人。”谢玄英有点拿不准,“实人口就难说,要等税收后才有个数。” 她缓缓点点头,坐下冷静:“怪不得陛下敢让你赴任,大同一半是军管。” 也难怪常知府这么没用,知府头上的婆婆太多。 武有总兵、副总兵,文有总督、巡抚,知府要是没有本事,干啥啥不成,桎梏太多。 “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屯田的问题。”他揉揉额角,“清算军屯民屯的数目,招募流民,开荒耕种。” 程丹若不懂:“与军屯有何关系?” 谢玄英说:“我也是才知道,因战事连绵,许多军士弃田逃亡,田亩为当地豪强所占,转为民田,也有一些军屯过遥远偏僻,转佃给民户……具体况,要等我亲自看过能说道。” 程丹若问:“你打算怎么做?” “丈量荒田,收废田,军转民的,与指挥使司交接清楚。”谢玄英叹,“恐怕接下来数月,我只能忙此事。” “农桑为本,弄清楚才好做事。”程丹若道,“其他的事怎么安排?” 知府作为行政长官,有三个要工作: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 风化有两点,祭祀教育,狱讼最好理解,要充当官,判决百姓官司,赋役要是税收与徭役。 此外,还要统管各各面的工作,籍帐、军匠、驿递、马牧、盗贼、仓库、河渠、沟防、道路、清军、巡捕、管粮、治农、水利、屯田、牧马。 “狱讼交给邢师爷,让他核查往年的卷宗,整理出案卷,待我归来评判。我出行期间,也留心各地风评。”谢玄英思索道,“今开科考太匆忙,以先放放,但教化民众是必行之事,当作旌表。” 想想,又说,“河渠、沟防、水利,我外出时一起查视。” 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一个个去,还是一道巡?” 谢玄英反问:“你说呢?” 程丹若仔细思索片刻,迟疑道:“我看以一个个去,一个县城来两天,这样便你家休整,也免得他们听见消息,提前准备糊弄人。” 谢玄英瞧瞧她。 程丹若:“?” “嗯。”他压平嘴角的弧度,“依你。” 又道,“我不在的时候,衙门里的事尽数委托你。急的事,你为做,不急的事,你帮我草拟,我来也好快些解决。” 即便从未怀疑过他的承诺,亲耳听到他这么说,程丹若还是很高兴。 但想道谢之际,话盘桓在嘴边,忽而说不出口,只好抿抿嘴角:“这活儿有点耳熟。” 谢玄英白她:“明知故问,要不要也给你封个大学士?” “虚名倒是不必,师爷的俸禄,该多发我一份。”她说。 他头也不抬地说:“行,我的俸禄分你一半。” “一言为定。”程丹若迅速敲定。 “我缺你脂粉钱?”谢玄英故作没好,拉她坐下,“拿钱,就替我参详参详,七个县先去哪儿?” 程丹若道:“怀仁。” “为何?” “近。”她道,“同在北,大同与京城也有区别,你虽然没有大症状,但最好不要太辛劳,以免生病。” 谢玄英慢吞吞地说:“原来此,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他抬起眼眸,睫毛微颤:“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程丹若:“……”谁舍不得谁啊。 ,:,, 193 话胥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敲定明天就出发去怀仁县,程丹若便开始为做准备。 李伯武是肯定要去的,让他负责挑其他人就好。则叫厨房准备糕点,让梅韵准备衣物,自己只负责收拾药箱。 夜间,突击抽查。 程丹若将李排列开,开始提问。 “荷包里是什么东西?” 谢玄英:“……人丹和胶丸。” “怎么吃?” 他配合得回答:“晒久而晕眩,酒醉饱滞,恶心欲呕,服人丹。饮食洁,上吐下泻,服胶丸。” “背囊里有什么?” “口脂、面脂、绷带、面巾、止血药粉。”谢玄英拉了坐在怀中,“还有一个铜水壶和茶叶,在外头许饮水,还有吗?” 程丹若道:“戴好帷帽,久晒易蜕皮,红肿刺痛。倘若请你喝酒,酒前多用些吃食,容易醉,若有慎,催吐后饮大量牛乳或羊乳。” 他忍俊禁,道:“我实知丹娘心里这般关心我。” “出门在外,病可是小事。”程丹若想想,已经尽力周全了,遂结束话题,起身道,“算你关,早些睡吧。” 谢玄英没松手。 :“……” “五六天了。”他说。 程丹若:“你明天要早起。” 谢玄英:“我知道。” 吧,二十岁的青年劝动。的指尖划他手背的静脉,像是抚河流:“只准一次。” 他已经吻了来。 -- 怀仁县近,但要仔细丈量田亩,考察水利,肯定要两三天时间。 次晨,程丹若起床后,叫来林妈妈:“我要在小厨房搭个窑炉,图纸在这,你找人来做。” 山西以面食为主,米少小麦多,可能每天都吃米,总要吃点面食。小时候就想烤面包吃,只是没条件,如今有人有钱,自然要改善食谱。 而作为烧瓷大,搭建一个火窑再简单,程丹若没怎么交代,林妈妈也没有多问,接了图纸就下去办差。 程丹若又叫梅韵来,让整理一下账目,算算近支出。 安排完家事,方走到二堂,在偏厅里坐下了。 透窗户,能看到府衙的六房。 这是仿照六部设立的,东厢三间主文,为吏、户、礼三房,西厢属武,为兵、刑、工三房。 其中,吏房管府衙的人事,户房管户册和税收,礼房管教化、科举、祭祀,兵房掌兵差治安,刑房管刑事案件,工房管制造和修缮。 而他们都属于“官吏”中的吏,也就是胥吏,无品级,有的是被招募来的,有的是塞钱进来的关系户。 谢玄英初来乍到,没有贸然换人,依旧留用。 但众所周知,官是流官,吏却是父子相替,势力盘根错节,强势的甚至可能架空上官,自其是。 驾驭这些老油条似的胥吏,是做官最重要的事之一。 没有他们,做成事,全靠他们,必定完蛋。 程丹若想了久,朝窗外侍立的松木招招手。柏木跟谢玄英最久,这次还是让他跟,所幸松木也熟了。 “去叫户房的人来。”吩咐。 “哎!”松木殷勤地应下,跑去户房叫来了一个户书。 户书作揖:“程夫人。” 程丹若沉吟道:“您是哪里人?” “在下是山阴人。”户书垂头,眼却时时瞥,显然有些计较,“知道程夫人唤在下来,有什么事?” 程丹若道:“你掌管大同府的户册,我想让你帮我查一查本县姓程的人家,禾呈程。” 户书惊讶地看,口中却道:“这……恐怕合规矩。” “什么规矩?” “夫人是内宅妇人,”他义正辞严道,“恐怕能翻阅衙门公文。”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张爵。” 程丹若提笔记下他的名字,然后说:“松木,请张户书回去,再请个人来。” 张户书脸色微变。 松木应下,请他出去,又换了一个姓包的人。 包户书吞吞吐吐:“这恐怕要府台大人的首肯好。” 程丹若同样记下他的名字,再次换人。 但包户书胆子更大:“敢问程夫人,记名所为何事?” 程丹若看他,疾徐地说:“大同连年兵乱,粮库空虚,税粮难收,这一点作为户书,你应该清楚。” 包户书还是支支吾吾:“是比较难。” “所以啊。”程丹若叹口气,意有所指,“衙门的人太多了,利于农桑啊。” 包户书愣住了。 “松木,下一个。” 最后一个户书姓郑,他倒是聪明,听了程丹若的请求,口头答应:“在下回去翻翻户册,寻了再来回禀。” 程丹若问:“你是哪里人?” “老家在浑源。” “看你年纪小,家中人口几何?” “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郑户书功地回答。 程丹若便叹了口气:“户书是一家栋梁啊,养家糊口易,我知道了,请回吧。” 郑户书一脸莫名地下去了。 程丹若在他的余光中,落笔写字。 户房管税收,人最多,其他房就没那么多了。 选定了吏房。 吏书看似恭敬地进来了。 程丹若道:“我问你,咱们府衙一共有多少吏?” 吏书眼光闪动,犹豫了下,回道:“几十人总是有的。” “我听户房的人说,前两年的税粮都乐观啊,仓库里都没有多少粮食了。”故作忧愁,“长以往,可如何是好?” 听到这里,吏书立马把含在嘴巴里的“妇人能问衙门事”的屁话咽了回去。 他心里闪数个念头,脸上扬起笑,宽慰道:“夫人必担心。” 程丹若说:“你必安慰我,我知道粮库里只剩下些霉米,光靠银子买,撑了几天。” 吏书秘秘道:“夫人且听我说,这事啊,真算得什么。” 全天下的胥吏都知道,要发财,就要拉上峰一起下水,这样大家分肉喝汤,其乐融融,胜美哉。 只是谢玄英一开始就陈兵列马的,吓了他们,又听说是侯府公子,这做派就缺钱。 正愁呢,没想到程丹若一无所知地撞上来。 天助我也,只要能说服夫人,等到大人回来,木已成舟,只能和光同尘了。 吏书想到处,愈发殷勤:“从前年年欠收,也没见前头的知府发出钱粮。” 程丹若道:“这话我就听懂了,账上八十多两银,衙门却有百来张嘴,能撑得了几天?” “夫人愧是大人的贤内助。”吏书走心地捧了一句,随即道,“要解决事,其实难。” 程丹若:“噢?” “好叫夫人知道,本地有一大户,名唤石耀祖,为人豪爽,娶一妻。三月前,妻子回娘家,耽搁到夜里回来,他说了两句,谁知妻子顶嘴——您也知道,这是有违妇德之事——他一时气,动手打了妻子两下,谁想岳父爱心切,挡了两记。这石耀祖是习武之人,手劲大,岳父挨住,竟然了。” 吏书哀叹道,“人是家中独子,被收监后,其家人忧心如焚。夫人若能劝大人明察秋毫,石家必有重谢。” 程丹若:“……” 狗男人家暴,还打了岳父,居然有脸求情。 好家伙。 忍住表情,面无表情地问:“你具体说说。” “石家愿意出五百两。”吏书张开五指,低道,“只要将石耀祖的刑免去就是了。” 程丹若故作迟疑:“这些事,我一个妇道人家甚明了,敢自作主张。” 越这么说,吏书越殷勤,他已经收了石家二十两,事成后能拿更多:“夫人放心,事绝无坏处。您想想,是从刑改成流放,又是放走犯人,能有什么大事?” 程丹若露出意动之色,却道:“事……容后再议。” 吏书敢逼迫,正欲告退,却听见说。 “且慢,我有一事。”喝口茶,状似无意地说,“远水解了近渴,如今粮库告急,银钱足,我看你们每的餐食,也实简陋了些。每年六两的俸禄,如何能养家?” 吏书解地看。 程丹若道:“依我之见,俸禄的开支必省,但田亩荒芜,互市将开,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尔等皆是能吏,囿于府衙实可惜了。” 看向吏书,口气肯定:“我欲裁减人手,以提高各人的俸禄,其他人也好各寻出路,免得蹉跎年华。” 吏书惊住,却一时知道如何回答。 裁员谁都愿意,但裁掉的人的俸禄会补贴到剩下的人手里……也是可以。 毕竟,胥吏的俸禄真的太少了。 六两银子,光吃饭都够,这还是知府衙门的,下面的县衙更少,捞外快都。 他有点犹豫,一时没有接话。 程丹若放下茶盏,仿佛随意地说:“你既然是吏书,拟名单的事就交给你,明天给我,可有问题?” 把任命的权力交到他手上? 吏书又惊又喜,怕错这个机会,一口答应:“没问题,属下马上去办。” 程丹若微微一笑,又仿若无意地问:“你是哪里人?” “属下是大同本地人。”吏书说,“我爹以前就在衙门办差。” 点头,温和道:“你下去吧。” 一上午见了两个班房的人,程丹若以为够了,便回后院准备午膳。 午后,略微小睡了觉,大概一点多种去二堂代班。 刚坐下到一刻钟,松木进来回禀:“夫人,严刑书求见。” “请进。” 屋外走来一个鬓发双白的老人。 “严……”程丹若开口,对方就呛了回来:“夫人,你绝对可以让大人修改笔录。” 眨了眨眼:“噢?” 严刑书冷冷道:“石耀祖身为子婿,殴打岳父,以卑犯尊,按律刑。如孝之人,岂能轻易放?” 程丹若道:“是蓄意殴打,还是失手误伤?” 严刑书说:“自然是蓄意。身上共有三下伤痕,一下在手臂,一下在肩膀,一下在后脑——假使一次就打到头部,他仅没有住手,反而继续殴打,必是故意为之,若一下打到手臂,后面还击打头颅,更是罪大恶极。” 笑了:“您说得有道理,我会如实和外子说的。” 严刑书盯:“夫人,你可要为了蝇头小利,坏了府台的名。” 这话难听,程丹若却并气:“多年见,严伯伯说话还是这么直接。” ,:,, 194 六房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严伯伯的称呼,无疑让严刑书大为诧异,诧异之余,又万分警惕:“老朽不敢当夫人一声‘伯伯’。” “请您别这么说。”程丹若起身,拿起茶壶倒茶,“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惠民药局程天护的女。” 严刑书愣住了,绞尽脑汁:“程……程天保的侄女?” 程丹若点了点头。 她家住在大胜街道,大伯程天保,二伯程天佑,父亲程天护。 严刑书惊住,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记得程天保,是铺长房的,平时管理信件往来,迎送大小的官员,很会拍马屁的一个人。 但的侄女,严刑书就没有印象了。 “我八岁的时候,跟我父亲在惠民药局,那天,正好遇到有人误将乌头当人参煮汤,就给灌粪水催吐。们家的人找上,说我年幼残忍,以折磨人为乐,要我家赔钱,要扭送我父亲去衙。” 程丹若说,“是您替我说了公道话,我一直都记得。” 严刑书完全不记得此事了,但她言辞凿凿,不似作假,不由沉默。 “很高兴能到您。”程丹若递茶给,“请问,您知道我的家人,有活着的吗?” 严刑书欲言又止。 她道:“我并未抱很大的希望,只想知道一个结果。” “你大伯派出去求援,刚出城就射死了。我亲自给收的尸。”严刑书叹口气,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你二伯当时不在城里,但后来也没回来,恐怕也凶吉,至于你父亲……在惠民药局给人看病,城破的时候,也没了。” 程丹若点点头,又问:“我的母亲和祖母,受苦了吗?” 严刑书缓缓摇头:“城中妇孺在破城时,投缳自缢了。” 也如此,在家上吊殉城,谁知道麻绳腐朽,闭气后摔了下来,在地上昏迷了一,等到苏醒,瓦剌已经离开,这侥幸活命。 程丹若一时缄默。 状,严刑书不由勉安慰:“事已至此,节哀顺变。你若想寻找家人,不如去乡下,兴许有一二亲眷。” 怕她以为是空话,道,“瓦剌以劫掠城池为,乡间倒是未必全糟了难。” 她缓缓点头:“谢您提醒。” 严刑书看了她的桌案,依旧惦记着案子:“石耀祖的案子,夫人是交由大人回来处理吧。” “请您不要担心,我并未答应什么。”程丹若坐回原位,“我只是想着,衙税粮不,各房各班的人办差辛苦,却又俸禄低微,便想着减人手,将这笔开支补贴到其人身上,您以为如何?” 严刑书毫不犹豫地说:“这是好事,衙人手冗杂,尸位素餐者甚众!如何能办事?”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程丹若笑道,“您是衙里的老人,有什么能提点我的吗?” 严刑书忍了忍,没忍住:“恕老朽直言,妇人不知外头的事,是插手外衙的公务为好。” “好叫严伯伯知道,我曾在宫中为官,在御前侍奉。”程丹若不卑不亢道,“朝中大事,也略有耳闻。正因如此,外子将事情委托于我。” 严刑书愣住,一时惊疑:女人能做官吗? 入宫的女官……费地回想,噢,是了,年幼时,似乎听说过,那是穆宗年间的事了。 程丹若不说话,适时道:“也许您不信,但陛下已追封我父为百户,我母为宜人,您要是想看,我可以将朝廷的诰封给您过目。” “当真?”严刑书诧异无比,却再无怀疑,“好好,程家生了个好女啊!” 激动坏了:“你家人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什么叫光宗耀祖?这就是光宗耀祖,改换庭。 许读书人皓首穷经,最终考出士,当了一个小小县令,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讨封赠。而有了封号,就算只是七品的太孺人,也可含笑而终。 也曾想过为老母拙妻讨一副凤冠霞帔,谁想考出童生就再无寸,蹉跎至此,也不过是衙一小吏。 “我和你大伯共事年,一看不惯逢迎,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福气。” 严刑书感慨不止。 程丹若也有一点点意外。 她毕竟不是纯正的古人,亲缘也淡泊,只知道追封父母后,出身往上提了,并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如今看来,这兴许大有用处。 “我已经许久没有过老家,对家里的事都不了解了。”她慢慢道,“这次有幸回来,也是想为父老乡亲做点什么。” 严刑书点点头,一点都没有怀疑她的话。宗族与乡亲是最天然的同盟,照拂族人和同乡,是每个人都会做的。 “既然夫人问了,老朽也就只能话说。” 整理思绪,和程丹若交谈了近一个时辰,心满意足地离去。 程丹若继续做笔记。 又一会,林管事回来了。 说:“夫人,我已经去过大胜街了,那户宅子现在归一户姓张的人家,大子就在衙里做事。” 程丹若:“张户书吗?” “是的。” “周边的邻居呢?” “都是新面孔,我打听程家,都说没听过。”林管事觑着她的面色。 程丹若却没什么表情,战争无情,一下就会粉碎熟悉的世界,大同是原来的那个大同,人却都换了一批。 “过几天腾出手,去乡下找找看。”程丹若如是决定。 这和亲情无关,是她作为程家女必须要尽的责任。 尤其皇帝金口嘉奖过她“忠贞孝顺”,必须做到最好行。不然,曾经的赞美也会变成毒药,反过来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 天色转暗,程丹若回归后宅,把发挥的余地留给师爷们。 汤师爷也就罢了,钱师爷和邢师爷,总得发挥一下,东家证明自己的能。 所以,们……和六房的几个胥吏喝酒去了。 两杯烈酒,花娘弹奏,觥筹交错间,关系就拉近了。 汤师爷摆摆手,示意弹唱的小娘下去。 酒桌安静了下来,吏书笑着举杯:“我敬诸位兄台一杯。” 钱师爷道:“客气了,我等一同为大人效,以后要仰仗各位。” 们很上路,胥吏们也就试着打探消息。 “今程夫人叫了不人谈事。”吏书是人精,故意道,“不知道我等有什么做得不好,望几位兄台给咱们提个醒。” 汤师爷道:“夫人也没别的意思,她就是替大人着急。交接的时候,你们也是看到了,库房里空空如也,这么张嘴要吃饭,怎能不急呢。” 包户书光闪烁,问:“所以,夫人当真要革人手?” “不错。”钱师爷捋着胡须,“时艰难啊!衙里些人,也就点消耗,当然了,夫人知道诸位养家不易,出来的俸禄是分摊到剩下的人身上。” “不知夫人打算革去人手?”吏书打探。 钱师爷反问:“诸位认为呢?” “这可不好说。”工书道,“要看大人怎么打算了,事情,自然要的人也。” 汤师爷笑道:“这倒不必担心,东家背靠侯府,要什么人没有?依我看,三班的人手就可以裁剪一二,左右护卫们无事可做,总不能白领钱。” 兵书表情微变。兵房管兵差,快、皂、壮三班的衙役,都由管。 一来就裁撤手下的人? “不妥。”兵书开口就是反驳,绞尽脑汁,“这,护卫都是大人的亲信,如何能做衙役之事呢?” 汤师爷说:“说得也有道理,那阁下认为,革哪房好呢?” 兵书说:“刑房的老严年纪最大,也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不错。”吏书分赞同,“老严睛都花了,看案卷不知道费气,是令早早回家抱孙去吧。” “是吗,怪不得严刑书没有来。”汤师爷感慨一声,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和颜悦色地追问,“有吗?” 大家又提供了几个名字,汤师爷都记住了。 钱师爷开始劝酒:“亏你们,来,喝,喝两杯。好好,当然,以后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一边倒酒,一边说好话,又重新叫了酒菜和花娘,灌得们两发直。 这下,大家的话就开始半真半假了。 “跟着老哥,保你发财。” “呵呵,大人们就想升官,我们?我们只要钱!” “你放心,我明、明就给你指条明路……” “夫人?别得罪她!” …… 最后,喝得东倒西歪地离开。 -- 玛瑙剪掉蜡烛的芯,劝道:“夫人,早些睡吧。” 程丹若很听劝,点点头:“好。” “可要奴婢值夜?”她问。 “不用,你回去休息吧。”程丹若放下手里的纸张,上床睡觉。 玛瑙替她放下帐子,掩上出去了。 程丹若在床上躺了一会,不得不说,身边了一个血气方刚的人,顿时凉快不。床也变大了,子也变宽敞了。 舒服。她伸展手脚,感觉到了久违地自在。 合上,窗外是树叶沙沙抖动的声音。 有动物的叫声,鸟的振翅声。 程丹若翻过身,竭不去留心外界的杂音。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是府衙,高墙厚,宵小绝对不来。 而且,谢家的护卫也会轮班巡逻,再安全没有了。 快睡吧,今天累了一天。 她合上,努催眠自己。 屋檐传来瓦片拨动的“哐当”声,动静不大,可在深夜却分清楚。 她无奈地撑开皮。 是猫?是老鼠?抑或是什么别的动物? 算了。程丹若摸黑起身,找到墙角的箱笼,提出最上层的药箱,拿出放在里面的铜匕首。 沉甸甸、冰冰凉,熟悉的手感。 程丹若将它塞入枕下。 妥了。 第二天,吏书上交了拟好的名单。 程丹若将汤师爷一大早起来写好的对比,筛选出能用的几批人。 首,吏房中,吏书本人留下。虽然收了钱,平时没收取贿赂,更是打算改动案宗,给杀人犯求活路,但程丹若是不能裁掉。 是典型的胥吏,父死子继的家业,在县城里人脉广阔,根基深厚。革掉,能立马串联各家一起闹事,因此必须收服,不能开除。 户房三个人,口碑都差不,鉴于张户书一口拒绝了她,其两个人至附和一二,她决定划掉的名字,以此树立自己的威严。 工房处,由于钱师爷核查账本,发现对于仓库的修缮开支过大,程丹若粗暴地提到了为首的工书,换副手。 刑房不动,留严刑书和另一个刑书,这人是严师爷保的,说虽然收囚犯家属的钱,但算得上好人,且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丢了饭碗容易出事。 兵房换掉头领,副手接任,并坚决清除掉三班里平时仗势欺人的,收保护费暂且不论。 礼房清水衙,只裁掉一个人。 拟好名单,程丹若又叫来了吏书。 ,:,, 195 恩与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夫人安好。”吏书弓腰,态度比一次亲热不。 程丹若笑道:“递上来名单,我瞧见了。” 吏书问:“您什么吩咐?” 道:“严刑书是衙门里老人,我思来想,一时还不能换了。他这人我是知道,秉性耿直,口无遮拦,容易得罪人,可他事已高,离了衙门饭碗,又以养家呢?” 程丹若叹口气,故意道:“听说,他家只一个小孙女,祖孙俩相依为命,我着实不忍。” 吏书倒也没说什么。他觉得严刑书碍事没错,可他家世代在大同,讲就是“人情”,严刑书也是本地人,家里情况也确实不好,要是他坚决赶人,坏了名声,以后可就做不了事了。 “夫人慈悲。”吏书犹豫着,“那石家案子……” 程丹若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张户书能写算,能力众,在衙门做户书委屈了,不如让他回读书,也好考个功名。” 吏书露笑脸:“您说得在理。” 张户书这个人嘛,点假清高,诩读过书,如今在户房算钱粮,点辱没了他读书人身份,怪讨厌。而且还吝啬,好处也不和大家分。 又道:“工房这边,说老周头做事粗笨不灵便,但账目上开支太大,他一个老头……恐怕交代不过啊。” 吏书没收工房好处,忙替他们说话:“鞑靼扰边频繁,仓库破坏最大,这也是没法子事啊!” 程丹若道:“我知道他们也委屈,可账目太难,我也无能为力。” 吏书道:“夫人,真冤枉!” 似乎不忍,想想说:“也罢,都是同乡,我替们说说情,但总要罚一个以正视听。” 吏书犹疑。 程丹若问:“说,革谁呢?” 吏书脑海中闪过工房人,资历最老爱喝酒,倚老卖老,己吞大头,给其他人小头,这要是换成后头上位,将来可不得感激他,多多孝敬? 于是道:“属下不懂事,不过都说擒贼先擒王,了纰漏,当然是领头那个负责。” 擒贼先擒王……得来,他们确实文化水平一般,程丹若心中微动,脸上却不表露:“说得理,那就这样。” 礼房人选本就是遵照吏书建议,只兵房,什么都没说。 这也好让吏书知道,名单不可能全都听他决断。 而吏书对此也心理准备,很多上官都这样,不改点什么,好像体不他们身份地位,一定要挑个错处修正,显示己英明。 于他而言,借此成为知府夫人心腹,无疑更为重要。 这能保证在接下来三,他日子很好混。 “夫人英明,是属下思虑不周了。”他疯狂拍马屁,“大人能您做贤内助,如虎添翼啊。” 程丹若适时露矜持微笑,向他传达一个信息:我可以干涉公务,以后还这类事,快点抱我大腿。 吏书继续吹捧,好话不要钱一样。 程丹若忍着痛苦听夸,完事再适时透露己身份。 程大伯和吏书父亲同事过,又乡亲渊源,这无疑让吏书更为亲近。 他提点:“夫人来大同也天了,该拜访总兵家眷才对。” 重头戏来了。 程丹若问:“聂总兵如?” 吏书摇摇头,不甚乐观:“总兵大人脾气坏得很,街上骑马横冲直撞,必定是他府上人。不过,这位大人别不说,却是个忠勇之人,鞑靼每次前来,必城迎击,咱们上下都服气他。” 颔首:“我知道了。那可知道,他什么爱好没?” “这可不难,大同人都知道,聂总兵这人啊,没别爱好,就爱女人。”吏书夸张地笑,“他府上至十多个小妾。” 程丹若问:“除了美人呢?” “那就是钱了呗。”吏书越来越放松,口头话松,“男人建功立业,要么图青留名,要么就是图钱、权和女人。” 若所思。 三天下午,谢玄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程丹若刚见他,还以为他用了深色号粉底,沐浴完才是尘土,肤色倒是没什么变化。 这样烈日下,就算戴了帷帽,防晒能力也限。 他是晒不黑体质啊。 但日晒太久,多点晒伤,皮肤泛红。 程丹若找一个瓷瓶,在手心里倒了点东西:“低头。” 谢玄英不明所以,低下脑袋。 在他耳后涂了一点,过儿没什么过敏反应,才开始大面积涂抹。 谢玄英感觉到清凉手指抹过后颈,皮肤火辣辣感觉顿时消退,丝丝凉意沁入,叫他浑身放松。 “哪里来?”他问。 程丹若:“我在药材铺里到,买回来试试。” 药铺卖芦荟,但却是汁液干燥后产物。 买回来重新调制,加了菊花和薄荷,己试用过一次,但没门,也就没用多。 “是么。”他弯弯唇角,“挺巧。” 程丹若当做没听见,瞧眼窗外,天都暗了,赶他睡觉:“早点睡吧,其他事明天说。” 谢玄英问:“黏糊糊,怎么睡?” 斜他:“俯卧。” 他只好上床,侧躺着瞧。 程丹若不理他,收拾好东西,到外间吩咐玛瑙:“问问林妈妈,外头都安顿好没。” 玛瑙心领神,小跑着。 过了儿,回来禀告:“都安顿好了,热水和饭菜都。” 这才洗漱睡觉。 床又变窄了。 古人床为什么不能做大一点,双人床2米不行吗?感觉所床只1米5。 纷乱念头中,沉沉睡。 翌日。 醒得点早,下意识地扭头,却他已经醒了,枕在手臂上,默默瞧着睡颜。 程丹若下意识拉高被子,在被角蹭蹭脸:“吓我一跳,怎么不起?” 谢玄英道:“。” “我什么好。”摸怀表,还未打开,就被他揽入怀中。 阳光照入窗扉,尘埃浮动,隐约能听见清脆鸟鸣。 两人安安静静地抱了儿。 许久,谢玄英才问:“我不在时候,可人欺负?” “没。”程丹若额角抵着他胸口,柔软又结实触感,“这两日,我拟了份吏员名单,好精简人手,一儿。” “好。”他捻着鬓边碎,开始说己,“这次怀仁,情况不乐观,荒田实在是太多了。” 安静听着。 “好田都被本地大族占了,剩下都不太好。”谢玄英说,“不知道四川红薯苗什么时候能送来——不过送来也赶不及了,今春耕早就开始,还得等明再说。” 程丹若道:“明就明,土豆、落花生、迎日花呢?” 他道:“叫人两广找了,没这么快。” 跟着叹气。 “我起了。”谢玄英和温存完,本想诉一诉相思,但聊了这个,哪里还能睡下,干脆起身穿衣,“再歇儿。” 可程丹若也睡不着了,跟着起身穿衣。 动静传到外头,丫鬟们急急忙忙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们梳洗。 谢玄英生活规律,早晨起来无急事,肯定要锻炼一下身体。而程丹若则翻阅己日历本,思考今天要办件事。 一件事,派人乡下找程家族人。 二件事,准备给巡抚和总兵礼物。 三建设,增添一些人手。 前两件事都好说,只最后一件,着实拿不定主意。 早饭时,斟酌着问谢玄英:“假如要添人,是雇好,还是买好?” 他奇怪地说:“然是买。” 程丹若不说人口买卖心里多过不坎儿,而是道:“我们不在大同呆一辈子,将来走了,带们走,一来用不上,二来骨肉分离,未免残忍。” “到时候再卖……”谢玄英顿住,瞅了一眼。 微蹙眉梢,满眼不喜。 他便改口:“想添点什么人?” “贴身伺候是够了,总要再个洒扫。”反复思索,“说,我育婴堂挑个小姑娘,让们过来做洒扫,包两顿饭,每个月再给些月钱,如?” 谢玄英挑着碗里面条:“好。” 程丹若:“当真?” “主意不是很好,外头人不知根底,用起来总不如买安全。”他说,“但想做就做,也不是什么大事。” 程丹若道:“半大孩子最苦,能帮忙分摊点总是好。我账本,每给普济堂和育婴堂花销只十两银子,至昧下一半。” 谢玄英咬了一口包子,说:“心肠软,我早知道了,那就这么办吧。”他提要求,“衙门后面租个屋,不许在院子里过夜,叫丫头们盯紧些。” 点点头,拿起筷子吃面。 见他碗里还剩大半,不由好笑,“这么快就吃腻了?” 谢玄英实在吃不进:“中午我要吃稻米。” “知道了。”说,“互市消息传开,各地商人都来,到时候米价就便宜很多。” 他问:“也是大同人,怎么也不习惯?” “前世是南人。”道。 谢玄英:“哪个南?” “南方。”问,“是男又如?” “不如,兴许前世我是女子。”谢玄英随口道,“或者来生,做男子我做女子,我嫁好了。” 程丹若:“……”红颜祸水,不要了吧。 低头吃面。 饭毕,谢玄英也不急着外衙,一面喝茶,一面问要拟好名单。 程丹若补充说明:“革人时,多付他们一个月银钱,别忘了补贴银钱也下,反正不多。” 普通胥吏月银只五钱银子,裁掉人也就那么个,双薪和补贴恐怕没五两银子。 谢玄英点点头:“我记下了。” 又把石家案子说了。 谢玄英拧眉:“殴妻?殴死岳父?”他摇摇头,态度分明,“我处理。今天我就积压案宗。” 程丹若道:“严刑书是个铁面无私人,但说话不大中听。” 他投来询问眼神。 便把早事说了。 谢玄英当时没说什么,简单点点头就了外衙。 但等到他唤来严刑书,准备调取府衙卷宗时,就请他坐下,而后起身,朝对方深深做了一揖。 严刑书被惊得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折煞老朽了。” “我今日才知道,先生曾对内子一言之恩。”谢玄英肃然道,“多亏您仗义执言,才免一场苦楚。” 严刑书不安道:“不过是说两句实话,当不得大人感谢。” “那是我妻子,您对恩,就是对我恩。”谢玄英他拘束,不再勉强,请他落座,“案卷我大致过了,但还要请您再和我讲一讲。” 严刑书这才微微定神,开始介绍府衙接到案子。 ,:,, 196 拜上官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亲自了育婴堂。 她原以为,大同战乱频繁,肯定有不少孤儿,到了以后才发现,自己忽略了最不敢深想的一种能。 孩子死得最早。 整育婴堂,只有五孩子,三男孩儿,两女孩。负责照管的人说,五孩子都被人定下收养了。 “这些年,谁没有死人,香火断了,总要人继承。”照顾的老婆子叹道,“男娃是好,女娃也不错,好歹老了有人管口饭。” 程丹若预判失误,只好同林妈妈买人。 但她有条件:“挑疼孩子的人,和他们说清楚,孩子在我们这儿做得好,三年后,不要她们的卖身银子,让她们和父母团聚。” 林妈妈道:“奶奶也太慈和了些,没有这样的道理。” “妈妈说差了。”程丹若第一次明确反驳她,“谁没有遇到灾祸的时候,一道坎过不,卖儿卖女,都是无奈之举。骨肉至亲从此离散,忍心?给她们盼,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林妈妈顿了顿,倏而沉默。 她是柳氏的陪嫁,七岁就卖到了柳。管婆子挑人时,她听说主姓柳,就决定想法设法留下来。 这样,她就不会忘了门口有一棵老柳树,是她干娘。 彼时的她,也曾有过傻念,以为这样,有一天就能看看。 她当没有。 今也记不清在哪儿了,连乡音都早早改掉。 柳树在哪里呢? 爹娘还好吗? 茅屋的炊烟,还每天都高高飘起吗? “唉。”林妈妈复杂叹口气,说道,“老奴明白了,就听奶奶的。” 她寻了牙婆,买了四十来岁的小丫,让牙婆转告她们爹娘,三年后,就上衙门来赎。 又道,“咱们奶奶心肠最好,只要活做得好,指不定不要你们赎身的钱。” 牙婆啧啧称奇:“就没见过这么慈善的人。” “奶奶要做善事,咱们自要替她办妥。”林妈妈盯着牙婆,“让你带的话,你上心些。” 牙婆道:“您放心,我在大同也是有名声的,误不了老爷太太的事儿。” 林妈妈这才给了她赏钱,打发她走了。 -- 程丹若开始准备礼物。 送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给太多,是行贿,有点眼界的大官都不会收;给得少,以为你不给面子,将来必定给穿小鞋。 程丹若和谢玄英商量了下,两人都觉得,给毛巡抚和聂总兵的礼物,不一定要多贵,但必须给足他们上峰的面子。 两字:体面。 翻遍库房,最后在带来的当里挑出两件东西。 一幅字画,一把好弓。 都是靖海侯府的好东西,送出不丢人。 接下来的问题就很难办了。 总兵和巡抚,先拜访哪一呢? 巡抚是一差事,一般由都察院的御史兼任。毛巡抚就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三品。 而聂总兵的总兵,同样也是一差事,官职是山西都指挥使,二品。 “先拜访毛御史。”谢玄英没什么犹豫就作出决定。知府是文职,当要先拜直系上司,且文臣尊于武将,他要是先见聂总兵,以后名声就坏了。 程丹若道:“那我先带些绸缎,总兵府坐坐,安抚一二。” “聂总兵的妻子年长于他,一直在太原老。”谢玄英道,“你了,只有妾室招待,还是算了。” 他不想她受委屈。 程丹若:“我见他本人。” 谢玄英皱眉:“聂安远脾气暴躁,你……” 她道:“我已经想好了。” “……你小心点。” “他又不能杀了我。”程丹若道,“其他的,我了再说。” 她选择和谢玄英同一天拜访。 玛瑙想给她换身织金补子的华服,被程丹若拒绝了。她只穿最普通的白绫袄和蓝织金裙,银丝狄髻,略插两件金镶玉的面。 带的绸缎全是好的,什么大红妆花狮子云绸、蓝织金蝶绢、绿遍金罗、银条纱、葱白纱,全是从京城带过来的好东西。 玛瑙有点心疼:“这些都是预备给夫人裁的,大同买不到太好的料子,就这么给人,以后怎么办?” “以后我穿什么都是知府夫人。”程丹若道,“放心,我自有主,装车吧。” 玛瑙只好照办。 夫妻俩一前一后坐车出门。 巡抚的职责是巡抚某省的各方,并不是行政的固定岗位,原也没有特定的巡抚衙门。 毛巡抚今住的方,原是王府,后其王除国,被当时的总督占了,后来就成为总督衙门或巡抚衙门。 谢玄英的车刚到,门口就有人进通禀。 毛巡抚在,听说谢玄英到访,不由露出满的容。 “见过抚台大人。”谢玄英一进门,十分恭敬行礼,“卑职来晚了。” 他没有一来就上门拜访,其实有些失礼,但考虑到其出身,略拖两日,以显矜持也以理解。 “初来乍到,诸事繁杂。”谢玄英给足了借口,“这两天才理清绪,还望大人海涵。” 毛巡抚摆摆手,宽宏大量:“无妨。” 他打量谢玄英半天,道:“谢知府年少有为啊。” “大人过奖了。”谢玄英道,“晚辈才疏学浅,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噢?” 谢玄英递上礼物:“晚辈偶得一字画,却认不出是谁的,听闻大人爱好书法,还请一观。” 上路啊,舒服啊。毛巡抚通体舒畅,眯眯道:“这我到要好好看看了。” 谢玄英展开准备好的字画。 毛巡抚呼吸一顿,眼睛发亮:“这、这莫非是赵吴兴之作?” “还邀请大人鉴别。”谢玄英客气说。 毛巡抚接过字画,仔仔细细欣赏半天,才笃定说:“其字甚妙,其画古十足,一定没错了。” 谢玄英道:“原来此,大人好眼光。”又说,“我不爱此道,连赵吴兴的字画都辨认不出,着实惭愧。” “谢知府还年轻。”毛巡抚矜持道,“切莫妄自菲薄。” 谢玄英说:“高山流水也要知音才是至韵,此画留在我身边就是暴殄天物。若抚台大人不嫌弃,晚辈就借花献佛了,还望您莫要嫌弃。” 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毛巡抚故作迟疑:“这不好吧?” “宝物蒙尘,才是真的惜。”谢玄英态度诚恳,“还望大人纳。” 毛巡抚还要再辞。 谢玄英再请。 后,毛巡抚“勉为其难”收下了礼物。 再说程丹若那一边。 她刚上门,就有婆子将她请进,看见一车的绸缎,眼睛都在放光。 “太太请坐。”仆妇殷勤让她在厅落座,催丫叫人,“通禀一声,知府太太来了。” 程丹若温和道:“听说总兵夫人不在大同,其他人不必打扰。” 仆妇说:“咱们二娘子是……” “我是来见总兵大人的。”程丹若打断她,“我与总兵大人有旧,请你前通秉一声。” 仆妇愣了愣,见她神色端肃,不似作假,又觉得以她的身份,没有必要编造假话,迟疑着应了:“是,那、那老奴这就通禀。” 她走了,留下程丹若坐在厅下首,打量着这总兵府。 格局就是一般的格局,就是比较豪气。 摆件多金银玉雕,茶碗也是景泰蓝,富贵奢华。 想着,门口进来一彪形大汉,张口就是:“你要见本将军?你谁啊?我怎么不记得和你认识?哪来的娘们?” 程丹若抬,朝他了:“见过聂将军,我姓程。” “我知道,新来那知府的浑。”聂总兵冷冷道,“怎么,他自己不敢上门见我,派女人打发?” 程丹若道:“外子自会拜访将军,我今日上门,与外子无关,纯粹是我想见见将军罢了。” 聂总兵挑眉:“你?”他嗤一声,“这倒是稀奇了,你有什么事?本将军不记得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将军与我素昧平,却于我有恩。”程丹若道,“我是大同本人,十年前寒露之变时,人都死尽了。这次重故里,听闻当年是大人射死了瓦剌王,为我人报仇雪恨,不胜感激,特来谢过。” 她说着,朝对方深深蹲福:“我平最伤心之事,莫过于破人亡,只恨昔年幼弱,难以手刃敌人,今敌人俱亡,也能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 聂总兵皱起眉,却没有言语。 “我力小人微,没什么能谢您的,略备薄礼,还请您收下。”她说。 聂总兵瞟了眼院子里的华丽绸缎,忽冷嗤一声:“就这点东西?倒真是薄礼。” 他嘲:“靖海侯府的底也不怎么样嘛。” “这是我的嫁妆。”程丹若说,“成亲时为陛下所赏。” 聂总兵动动嘴唇,倒没再继续挑刺。 程丹若的唇边露出微微。 聂总兵看似粗豪暴躁,却不是没有心机。 手握兵权又远在边陲的人,最怕的莫过于小人谗言。谢玄英身份特殊,能在御前为他说话,这样的知府,为什么要得罪?文武互不干涉,又不碍着他什么。 “还有一物。”程丹若自袖中取出一卷书,“这是我所写的一卷医经,不是什么大道理,原是给孩童看的,说了一些溺水、受伤、中暑之类的病。将军手下兵将众多,许多恐怕不识字,但若能懂些简单的道理,或在关键时救人一命。” 她将书放在桌上,轻轻道:“边境军士保守国,我没什么能做的,这本书就献给将军,希望能对将军有所帮助。” 聂总兵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打量着程丹若,半天没有挪开。 程丹若不卑不亢看,并不避他的注视。 “好胆色。”聂总兵了,摸了摸胡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程丹若熟稔淡淡微。时人当兵,是因为来就是军户,背负这样的命运,而将官们杀敌,有的人是为了保卫国,但还有人是为了升官发财。 聂总兵或许想当大官,但没有一点报国之心,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她的马屁,应该拍得他很舒服。 “将军事务繁忙,我就不多打搅了。”她适而止,“外子与将军同为官,以后还请多关照。” 聂总兵眼光闪烁了几次,到底没为难她,摆摆手:“送客。” ,:,, 197 筹互市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的拜访十分顺利,连带着次日,谢玄英上门也没受刁难。 他道:“聂总兵颇为客气,多亏昨天斡旋。” 程丹若客观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客气,倒不是我的功劳。” 谢玄英故意说:“但他夸我娶了一个好妻子。” 程丹若瞥他,觉得聂总兵说不出这样的话:“人家的客气话,也当真?” “是真的,为什么不当真?”谢玄英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婚姻如饮水,冷暖我最知。” 程丹若低头看着温热的茶,一时沉默。 少顷,转移话题:“既然都拜访过了,接下来该做实事了吧。” 他点头:“春播赶不上,红薯最早也要秋天才能送到这边,夏年最要紧的还是互市,陛下等着看呢。” 程丹若赞同:“这事做得好,以的事才会顺利。” 互市并不比农桑要紧,可种田不容易出绩效,皇帝看不见,互市却是新鲜事,且是谢玄英争取到这个岗位的理由。 他必须做得非常好,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没有派错人。 所以在古代,做官最要紧的,不是做出实事,而是做对事。 谢玄英道:“五月里,我须将互市的场所、流程和人员确定,六月开市。” 程丹若问:“哪个最要紧?” “流程。”他说,“第一次互市,我想做的简单些,以官府为主。” 程丹若道:“官府和官府交易,不是朝贡吗?我看三七或者二八好了,总要让别人参与进来,民间的交易比官府更灵活,官府主导好。” 谢玄英想听听她的意见:“比如说?” “发互市文书,类似盐引,假如一百张,官府七十,民间三十。”她道,“三十张里,留十张给衙门的胥吏,让他们送人或转卖,余的让商户申报,挑几个口碑好的给。” 盐引在古代受制多,利润高,玩法多种多样,可卖钱,可送人,可转让,尽显劳动人民的智慧。 经商许可证也能学一学。 他认真思索:“也行,不过都会落入同一批人手中。” 程丹若道:“最开始什么都难说,大户能承受得风险。等做出经验了,再让百姓加入。” “那文书以人发,还是以物?”谢玄英问,“以人,恐怕有寄卖的,以物,怕不好分匀。” 这是和盐引不同的方,交易的东名录比较杂。 程丹若说:“预备这次允许交易几种东?” 谢玄英道:“少些,主要是布、茶叶、粮食、糖盐、药材,禁的是铁、农具、硫磺、铜、铁、兵器。” 她建议:“不如这样,通关文书上,列十种可售卖的货物,每人可贩卖的种类不拘,但限定重量。” “现场称重也太麻烦了,不如用车,同海贸一样,叫车引吧。”谢玄英说,“每张文书,可贩一车货物。” 程丹若想想,同意:“对,这样更方便。” 她犹豫下,“那重量要区分吗?” 谢玄英:“当然要。” 她叹口气,没有意见。 古代是等级社会,区别是为了显出尊卑,只是建议:“不要太复杂。” “车引分大中小三等。”他见过船引,如法炮制,“每张车引上须写明姓名、年貌、户籍、住址、货物以及限期。” 解决了这个问题,接下来是最麻烦的事——税收。 重农抑商的大环境下,商税之繁多令人瞠目结舌。而朝廷的税已经够多了,方上还有各种税,有时候太监们想要捞钱,会临时设立名目,多次盘削。 不过这次,朝廷考虑到是和北方外族交易,收的税不算多。 第一层是引税,也是车引的税,这个肯定是要用钱买的,不能白给。 第二层是营业税,也叫门摊税,这比较好理解,是摆摊的租金。 第三层是交易税,按照惯例,三十抽一。 第四层是仓库税,也是说货物运到这里储存,要收一笔仓储费用。 而这仅仅是朝廷为了扶持互市,专门网开一面的结果。 程丹若怀疑:“按照这个算法,最还能有赚头吗?” 谢玄英说:“收得不多,肯定有。” “但愿如。” 敲定了互市的几个要点,他事顺利多了。 谢玄英招来师爷,大致说明流程,再由他们补充细节。等到敲定流程,再去毛巡抚府上,同他喝喝酒,聊聊天,汇报一下工作。 等毛巡抚笑纳了五张车引,表示认可,接下来的工作才好展开。 谢玄英的工作变得无比忙碌,要去互市的方查看,要命人定物价表,还要督促通判兴修水利,北边干旱,水源是最重要的资源,也不能忘了牧马,这边牧草繁盛,多人家养马为生。 而他拜会过了上司,知府下头还有六个县令,也得过来拜见他,汇报工作。 为不隐瞒,谢玄英必须时不时抽两天,去他县城视察,观察当百姓最真实的情况。 程丹若考虑到路途不便,一直吃干粮容易腻,所以,面包窑建好,让厨娘烤了面包带去。 大约是新鲜,他倒是次次都吃了,只不过吃法非常本土化,吐司上不抹什么黄油果酱,反而是各种腌酱。 而程丹若吃到了久违的三明治,夹火腿、酱瓜、黄瓜和荷包蛋。 没错了,是食堂名为“糊弄”的味道。 当然,谢玄英忙,程丹若也没闲着。 她拒绝了谢玄英让她帮忙看案卷的建议:“我对律法不了解,恐怕帮不到。” &n bsp; 帮忙断案爽,可古代的律法和她的认知大相径庭,她实在没有兴趣一遍又一遍挑战自己的三观,还是眼不见为净。 “严刑书铁面无私,他的意见足够了。” 谢玄英飞快同意了。 私心里,他并不想让她看案子,人性之恶超乎想象,丹娘又比寻常人更敏感,容易怜惜旁人。看得多了,总归心里不舒服。 她已经有够多的心事,他着实不忍再令她心郁,只是怕她犯倔,提了反倒叫她要试试。 如自然最好。 “天要热了。”程丹若有自己的思考,“我要去趟乡下,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况。” 谢玄英立时道:“这事最要紧,我和一去。” “时不必。”她道,“我去看一看,等到寻着了,弄好了,再同我去祭拜他们。” 谢玄英迟疑,一时不曾答应。 程丹若犹豫片刻,握住他的手:“没关系,我真不在意。” “什么时候去?”他还是这么问。 她道:“明天把家里的事处理下,天吧。” 谢玄英点了点头:“那到时候看吧。” 结果当天,聂总兵派人来,说他之问的军屯清算的事,今天可以聊聊。 谢玄英只好立马赶去。 程丹若倒是无所谓,带了玛瑙和柏木,以及李伯武等人,去乡下家。 程家是太爷这一辈迁到大同镇来的,一共也三个儿子,大她叫伯祖,二是她亲祖父,三是叔祖。 伯祖在家务农,生了五个儿子,一下子立住了跟脚,祖父去镇上做买卖,于是才有大胜街的宅子,叔祖则按规定,继承了太爷的军职,早去,留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这两个堂姑姑外嫁到他方,程丹若从未见过,堂叔继续当兵,恐怕也已经不在人。 按照田南去乡下打听的情况,程家确实还有人,只是不知道还有几个。 “夫人,喝杯茶。”玛瑙见程丹若一路沉默,怕她难受,倒了一杯温茶,又故意说,“奴婢瞧见路边好多野菊花。” 程丹若点点头:“大同这边是少林多草,野菊生命顽强,随处可见,即可入药,也可泡水喝茶。” 玛瑙见她愿意搭话,又问了几样没见过的草。 程丹若都答了,这才道:“不必担心,我在想事情。” 玛瑙这才不吭声了。 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轱辘进,两边是荒芜的田亩,只偶尔能看到耕种的人,满面尘土,脸孔麻木,有一个小孩在路边看着他们,呆呆的,好像木偶。 程丹若试图在记忆中寻找熟悉的拼图,却全然无果。 她仍旧对这里感到陌生。 一路沉默,渐渐的,一个村庄出现在众人眼。 钱明说:“夫人,小河村到了。” 程丹若缓缓点了点头。 小河村,没错了,她印象里,家是一个什么河还是什么泉的方,反正有一条蜿蜒的小河,能够从里头引水灌溉。 马车停在了一间普普通通的院子,茅草顶,泥巴墙,上全是土,旁边是圈来的羊圈,粪便的臭味直冲而来。 才停稳,里长惊惧走上来,显然已经跟了他们不少时候。 “贵人找谁?”他口音浓重,在场的人几乎听不懂。 程丹若说:“这里是程家吗?” “对对。”邻居家探出脑袋,巴结说,“是程家。” 说着,眼尖叫来:“程平,家来贵客了!” 程丹若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短打,皮肤黝黑的人走了过来,灰扑扑的短衣上打满补丁,背上一层白花花的盐粒,人看来有四五十岁。 程平敬畏又小心打量着车队,看过护卫们的马,看着车子的绸缎,也看着丫鬟们鲜亮的衣裙,却一眼都没看程丹若。 他躬着身,唯唯诺诺问:“敢问贵人,可有什么事?”又想了什么,飞快否认,“程必赢已经久没回来了,我不知道他的事!和小人没有关系。” 程丹若朝他笑了笑:“堂兄好,我是程丹若,可能不记得了,我父行三,我们以住在大同。” 程平愣了愣,有点印象:“是二叔祖家的……” “是。”她道,“小时候,我随祖母来过。” 程平已经不记得她了,但他记得,叔祖家有三个儿子,好像是有个孙女。这,这实在是……他一时手足无措,可喜意已经蔓延上眉角眼梢:“原来是妹妹,快请进,家里坐。” 他推开木门,搓搓手,局促说:“嫂子去山里捡柴了。”往一瞧,才看见里长也要进来,慌乱让开,“没想到会来,叔祖家都没人……呃,家里都没人烧水。” 里长用咳嗽两声,喉咙发出糊涂的痰音。 他啐了口,扬热烈的笑容:“这有啥,来我家。” 一面说,一面瞪了程平一眼。 程平缩缩脖子,连忙说:“对对,家里啥都没有。” 程丹若瞧了眼屋子,没有为难:“好。” 里长家要稍微好些,虽然大部分还是泥巴糊的墙体,但有梁,梁是木头的,正屋也铺有石板。 她注意到,他们在进屋,都习惯性在门口蹭掉草鞋的泥巴,这才进去。饶是如,石板也有一层灰,好像从来没人扫过。 可再一看,里长和程平走过的方,簌簌掉着尘土,知道实扫了也一样。 程丹若微不可见叹口了气,在里长的殷勤下,坐到了上首。 里长坐下迫不及待问:“贵人刚才说,是程忠他弟的孙儿?” 她点头,客气说:“听说我二叔回了家,不知道还在不在?” ,:,, 198 忆从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平唯唯诺诺了半天,才不得已出实话。 程叔果然早死了,他回乡下的路上,遇到一伙强盗,专门等着城里出来的钱人,杀人劫货。 只一个小河村的村民死里逃生,把消息带回程家。但时面太乱,程平的父亲不敢收尸,后来,骨头都寻不见了。 老人们,多半是被野狗啃了。 程丹若又问:“我婶呢?” “没瞅见。”程平,“谁知道呢。” 一个女人,丈夫被杀了,等待她的结果不会更好。 至此,程天保、程天佑、程天护三兄弟,确定全部遇难。 程丹若失了她父系一脉的家人。 她轻轻叹口气,问:“老家还多少人?” 大爷家五个兄弟,不会只程平一个吧?果不其然,程平:“弟到隔壁村了,三弟、四弟进山,四弟没了,三弟没几天也没了,五弟不见了。” 程丹若:“什么叫不见了?” “被鬼迷了。”程平麻木地,“再也没瞧着他。” 程丹若微蹙眉梢。 农村的很多迷信法,背后都可能藏恐怖的真相。被鬼迷是什么意思?往好处想,是不小跌到河边淹死了,或是路边遇见了野狼群,被狼吃了。 但也可能是被人拐了,被卖了,被鞑靼掳走了,更可能是被人杀了吃了。 也不排除精神压抑后疯了。 这是礼教之,另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怖。 她没再问下,而是道:“我这次回来,是想家里人立个衣冠冢,再修个祠堂。” 程平的眼睛顿时大亮,惊喜过了头:“真?哎呀,这、这太好了!我爹死的时候,家里连副棺材都凑不出来,那年乱的,是真的没办法啊。” 他一时忘记了这个陌生堂妹的畏惧,唠唠叨叨地:“要建的,了祠堂,爹娘就不用在底下挨饿受冻了。” 一面,一面觑着程丹若,强调道:“要大一点,建大一点。” 程丹若:“这是自然。”她没多少犹豫,示意柏木钱,“我住在城里,此事就委托堂哥了。” 柏木早准备,掏出几钱碎银子,几百文大钱:“统共是五两银子。” “这些钱,先建个祠堂。”程丹若,“我会时不时派下人来看,若不够,再我。” 又看向里长,笑道,“此事,还要您帮忙搭把手。” 里长笑得见牙不见眼:“包在老汉身上。”他比程平会话多了,“哎呀,程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出了姑奶奶这样的贵人。” 他问:“不知道事要寻姑奶奶,该往哪儿叩门?” 玛瑙回答:“我家爷是新任大知府,您就知府衙门得了。” 这话一出,程平和里长都变了脸色。 他们来,城里的官已经够大了,知府……那是大最大的官了吧? “原来是知府老爷家的太太。”里长诚惶诚恐地滑落椅子,“噗通”跪下,“老汉眼不识泰山,奶奶赎罪啊!” 程平也趴在了地上,但比起里长的惊恐,他的颤抖中带了莫大的兴奋。 知府!知府老爷家的奶奶是程家的人! 他快喜蒙了。 “请起来。”程丹若客气地,“都是乡里乡亲,我这么多年没回来,全靠你们照应,起来吧。” 她口气温和,里长和程平才大着胆子起身了,却不敢再坐,弓腰低头立在下面,两只手都没地方放。 程丹若又叫来钱明:“以后,我每隔几日就会派他来瞧,你们什么困难,就他。” 程平和里长又要他磕头。 钱明摆摆手,示意算了。 这时,里长儿媳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进来,问:“爹,快晌午了,要不要烧饭?” 里长赶她出,搓着手上前:“知府大奶奶,要不就在老汉家吃顿饭,乡下人家没什么东西,宰只鸡可好?” 里长儿媳露出肉痛的表,却不敢反驳公公,扒在门口朝里看。 程丹若:“我今日还要赶着回城里,下次再吧。”她看了一眼程平,起身告辞。 里长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又回到程家老宅,泥巴屋看起来更难以接受了。 程丹若接过玛瑙手里的钱袋子,递程平:“这里是十两银子,你拿盖屋,老家这里,还要靠你撑起来。” 要起来,程平也是长房一系了。他祖父是太爷活下来的一个儿子,爹是伯祖的儿子里最大的,虽然穷苦百姓不懂礼法,可很多东西潜移默,他早就认定自己是继承老程家家业的人。 子孙后盖个大屋,几乎是程平最大的梦想。 他没想到,这个梦会这么快实现。 “姑奶奶放。”程平接过钱,掂量两下,倏地升起贪婪,“只是咱们这儿盖个屋子,这点银子……” 他支支吾吾,讨好地看着她。 程丹若淡淡道:“我觉得够了。” 程平碰了个钉子,些尴尬,瑟缩着收回手:“是、是,够了,够了。” 柏木适时提下车上的礼物,是米面油盐和点,以及五匹布。 程丹若道:“不知道家里还剩了多少人,这些东西,堂兄让嫂子做顿好的,孩子们吃,再做几身衣裳。” “欸!”程平马上忘了刚才的尴尬,咧嘴笑,“家里两个小子,一个丫头,回头让他们谢谢奶奶。” 日头已过头顶,程丹若便道:“今日事,就不进坐坐了,等祠堂建好,我找人择一风水宝地,再家里人立冢。” 程平只会点头了:“哎!” “传个信家里的亲戚,忘了到时候让他们也来。”她叮嘱。 程平:“您放,我都记下了。” 程丹若上马车,吩咐车夫:“回吧。” 玛瑙放下帘子,赶忙取出早晨做好的点:“夫人垫垫。” “你们也吃些东西。”程丹若略歉疚,“乡下条件艰苦,中午只能随意付两口了。” “夫人不要担。”马车,李伯武忙不迭接口,“咱们在路上奔波惯了,早已习惯,无碍。” 其他人纷纷应是,连带玛瑙都:“又不是没得吃,夫人莫要记挂。” 程丹若这才啃了两口面包,压下胃中的饥饿。 回到府里,天已擦黑。 程丹若吃了碗面,听林妈妈汇报今日之事,没什么需要她决断的,倒是抱厦都弄好了。 她不由欣喜,立即命人烧水洗澡。 抱厦是在东花厅后面加盖出来的小房间,作浴室用。眼看天气渐热,一天不洗澡就难受得慌,可大水源珍贵,两相权衡下,不得不节约用水,自制一个淋浴设备。 这东西的原材料十分便宜,不过竹木而已。用较细的竹子扎成“井”字,下方扎孔,就是最简单的淋浴花洒。地上略微抬高,方便洗后排水。 程丹若试了一回,觉得还算好用,唯一麻烦的是,里面的储水箱不大,得人在面补水。 不过人力是古最便宜的资源,这点麻烦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洗漱完,谢玄英也回来了。 她擦着头发,问:“谈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谢玄英只结果,“聂将军愿意让部分实际被百姓耕种的军屯转民田。” 程丹若也累了,不想细问,听见答案便满意足。 谢玄英见她面色疲倦,知不好现在问,干脆也起身沐浴。 程丹若瞟眼怀表,平时沐浴小半个时辰,今天一刻钟。 “如何?”她问。 谢玄英犹豫了一会儿,实话实:“些局促。” 享受惯了的人,真的不喜欢这么一点毛毛雨似的水,他还是更喜欢热水浸浴的放松感,但也中肯道:“冲洗尘土倒是方便。” 程丹若道:“流水不腐,这样洗比坐浴更干净。” 谢玄英:“那就洗两次。” 她:“……夏天洗一次够了,冬天不能用,水冷得快。” 这个可以接受,他马上改口:“夫人得是。” 程丹若白他,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一点点傲娇。 “今日可顺利?”谢玄英拉她到床边坐了,借着烛火,细细观察她的表,“家里还人吗?” 她道:“剩两三个堂兄。” 他便是一声叹息,温言问:“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安排个差事,如何?” “不如何。”程丹若道,“我和乡下的亲戚不熟悉,也没什么感。” 顿了顿,轻描淡写,“再,我不喜欢小河村。” 谢玄英放低声音:“他们欺负你?” 她摇头。 “和我。”他故意她个冠冕堂皇的由,“我里也好个数,知道今后怎么待客。” 这话得据,程丹若迟疑片时,简单叙述:“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嗯?” 夜幕深深,屋里是烛火,窗是虫鸣,她赤脚坐在床边,身边的人带来支撑的力量。 一些往事浮上头。 她打开话匣子:“我曾祖父的墓在乡下,清明前后,祖母会带儿孙回老家。一年,她就带我过了。” “嗯。” “大胜街再不好,好歹是街上,我父亲又是大夫,母亲也勤快,家里勉强得上干净整洁。但乡下不是,一条炕上睡几个人,夫妻也不过单独隔个帘子。” 程丹若着,拧起眉,已经觉得不适,“铺盖脏兮兮的,好像从来不洗,我跟着祖母睡了一晚,天便觉得痒,解开头发,居然长了虱子。” 她露出恶的表,胳膊上爬上一层层鸡皮疙瘩,寒毛直竖。 “我拿了伯母的剪刀。”那天的记忆,清晰地犹如昨日,她永远记得自己是怎么崩溃的。 大脑里的弦绷断,无法控制自己的行,胸膛里一股无法描述的冲动激荡,浑身的血液都在疯狂沸腾。 世界在扭曲,耳畔听不见声音,动作却出乎预料地快捷。 “把我的头发全剪了。”她道,“一边剪,一边哭,一边大叫。” 谢玄英倏然顿住,抬手想抱住她,又默默放下。 “然后呢?” “然后……”她生动的表冻结,重归平静,乃至冷漠,“我祖母夺下剪刀,了我两巴掌,还用纳鞋底的锥子扎我的手,血从我手上淌下来,热腥腥的。” 谢玄英倒吸口冷气,震惊地看着她。 “她往死里打我。”程丹若道,“伯母劝了好几句,她才放过我,但晚上,不准我进屋睡觉,让我在院子里站着。”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天,夜很黑,到处都是虫子,嗡嗡飞个不停,让我想起了个故事。” 他问:“什么故事?” “唐的故事,一女,‘与嫂行郊,日暮,嫂挽女投宿田舍,女不从,乃露坐草中。时秋蚊方殷,弱质不胜,嗣旦,血竭露筋而死’。” “我以,那天我就会死掉。”程丹若看向窗纱,拼命往里钻的小飞虫,深深叹口气,“真可惜啊。” ,:,, 199 春可乐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夜深人静,谢玄英抱着怀里的人,斟酌:“以后,能多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吗?” 程丹若笑笑:“又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我想听。”他说,“你说来,心里会好受些。” “人都不在了。”她道,“其实,我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幸运。” 不幸的人,早就死了。 谢玄英却说:“你吃了太多苦。” “百姓比我更苦。” “百姓苦,你也苦。”他说,“你心里更苦。” 她怔住。 谢玄英声叹息。身体发肤之苦,犹且难以忍受,何况壮志难酬,怀才不遇?这样的心灰意冷,有些人而言,远比挨饿受冻更痛苦。 她吃了太多苦。 “不说了。”他抚着她的后背,转移话题,“互市的车引已经办去了,鞑靼那边给了十份,物件不限,数目不限,六月初开市。” 程丹若好奇:“他们有十个部族吗?” “大大小小的部族,差不多吧。”谢玄英道,“他们在月就会陆续入关,我要抽调些护卫,在城里巡逻,以免不测。” 她道:“应该的,他们来多少人?” “每部最多同行十人。”他说,“你放心,得胜堡新平堡离大同府不近,全程由聂总兵的人陪同。” 程丹若:“你去吗?” “当然。” “那我也去。”她说。 谢玄英:“定要这次就去吗?” 她道:“我有事要办。” “什么事?”他好奇。 “有办成前,我不想说。”程丹若正色道,“会不灵的。” 谢玄英忍俊不禁:“看来是大事。”她平时可不信这些。 “那就我起去。”他说着,想起事,却也学她不说,只,“这几日不去乡了吧?” 她道:“暂时不去了,叫钱明时不时去盯回便是。” 谢玄英应了声,拍拍她的背:“睡吧。” 程丹若合眼,会儿就疲倦入梦。 - 三、五日后。 程丹若正在后堂翻看账簿,松木来说:“爷请您去前头趟。” 她以为有要事,略整理便跟他去。谁想七绕八拐的,竟然到了马厩。 谢玄英正在给冬夜雪喂草料。 “叫我什么事?”她左顾右盼,时纳闷。 谢玄英让开,露冬夜雪身边的马。 它体型矮小,褐黄色皮毛,头很大,四肢粗壮且短,高挑美艳的冬夜雪比,好像粗粗笨笨的。 但看它的眼睛,黑亮有神,会随着人的动作而转移,还偷偷叼冬夜雪食槽里的草料,十分人。 “答应给你挑的马。”他说,“鞑靼崇尚勇武,你既然要随我去,坐马车怕是会为之所轻视,这匹是典型的蒙古马,我提前买来了,岁多,正适合你。” 程丹若屏住呼吸,眨不眨看着马儿。 谢玄英:“咳!” 她骤然回神:“啊?” “……你试试给它喂点吃的。”他平铺直叙,“路上我只给它喂了点水,这样它会更亲……小心!” 晚了,程丹若已经拿了把草料,递到马儿的嘴边。 它看着小小只,嘴巴却能张得老大,口咬住草料,咀嚼吞食。 谢玄英瞪她。 程丹若假装看见,小心翼翼去摸它的鬃毛。 这匹马很温顺,有的吃了,也就不去管人类动动脚,脸满足咀嚼着香甜的牧草。 程丹若又给它喂了块黑豆饼。 它埋头苦吃。 她趁机抚摸它的背。 谢玄英白她眼,提着刷子水桶,给冬夜雪刷毛洗澡。 冬夜雪蹭蹭他,眼里满是亲近。 “好姑娘。”他爱惜抚摸着自己的爱驹,忘记朝旁边睇眼。 程丹若正在用豆饼它互动:“可乐。” 马:“?” 她指指里的豆饼:“饼。”又拍拍它的背,“可乐。” 然后给它吃小块豆饼。 等到三块的时候,马似乎知道了“可乐”是什么意思,她叫,它就看过来。 程丹若继续给它块小饼,夸奖它:“好孩子。” 谢玄英:“……你是在训狗吗?” 她愣:“你怎么知道?” “狗是这样训的。”他欲言又止,“这是马。” “都样。”程丹若抚摸着它的鬃毛,“它以后就叫可乐了,你觉得呢?” 谢玄英点点头,赞同道:“春可乐兮,乐孟月之初阳,好名字。”然后,转头冬夜雪说,“这是你妹妹春可乐,以后要好好相处。” 她:“等等?” 可乐就是可乐,春可乐是什么? 谢玄英假装有听见,接过柏木递上的马鞍:“要上去吗?” 程丹若立即道:“当然。” 他把教她安抚马儿,给它系上马鞍。春可乐是跟人长大的马,不是野马,马鞍并不反感,也不去挣脱。 程丹若又给它喂了点水,确信它自己有了敌意,才试探着扶住马鞍,准备跨坐上去。 蒙古马就是这个好,个头矮,她很友好,上去的容易,坐着也不觉得太高。 有段时间有骑马了,她的动作已经生疏不少,磕磕碰碰指挥它在马厩里了两圈,春可乐就蹲坐来,不肯再动了。 “它累了。”谢玄英解释,“明天你再来,我们去城外骑。” “好。”她立时答应。 晚上,因为技术过于生疏,提前预习了。 谁想体力消耗过度,次日不得不推迟计划,改为后日去城外实际操作。 这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程丹若怕大街上人多,自己技术又差,撞到人,撞到摊子也不美,直忍到城,放眼望去瞧不见人影,才迫不及待牵过可乐,慢慢上去,开始小跑。 独属于自己的马就是不样。 虽然冬夜雪漂亮,但春可乐就是有种灵的活泼,程丹若骑在上头,就有种特别的感觉。 她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它奔跑的节拍,以及过分旺盛的好奇心。这也法子,马还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不似老马稳健老练,又常生活在草原,见过的东西太多了。 会儿蝴蝶吸引,会儿去挤冬夜雪,会儿加快脚步,左顾右盼。 程丹若开始还有点害怕,后来慢慢就放松了,也敢挥鞭子加速。只是不太会甩鞭,不小心真的抽在它的屁股上。 春可乐吓到,撒蹄子就跑,她迫飙了回车,半天才安抚住它。 晚上回去,谢玄英她抱怨这事:“陪你骑马,比我自己骑天都累。” 她:“有吗?” “吓得我身冷汗,好在慢来了。”他说,脱掉衣服,露肌肉分明的后背,“你也不怕摔断脖子。” 程丹若强调:“这是意外。” 谢玄英翻了个白眼,懒得她掰扯,让她歇着,自己去洗澡。 这时,就显淋浴的好处,不到刻钟便冲洗干净尘土。他穿上褂子来,发现她已经脱掉裙子,只剩小衣,在榻上轻轻压腿。 “这是干什么?”他诧异。 她道:“腿绷了天,拉伸才能松来。” 身上都是汗尘,她也坐不住,起身去洗澡。 才两步,差点栽到。 谢玄英眼疾快搀住她:“我扶你去,让玛瑙来给你洗吧。” “不用。”她说,“给我搬个凳子,我坐着洗。” 艰难淋浴完,两条腿已经灌铅似的,既站不起来,也蹲不去:“快来扶我。” 谢玄英擦干头发,捞起她,把她弄到床上,又取来她做的药油,把她的腿放在自己膝盖上,给她揉药。 程丹若疼得直吸冷。 “痛就叫来,别忍着。”谢玄英又倒了点药油在心,搓开揉按,“骑马都要吃这个苦,过几天就好了。” 她竭力忍痛,说话分散注意力:“我知道,也应该锻炼身体了,你晨练能带上我吗?” 谢玄英打量她片刻:“忙完这阵吧。” 程丹若也只是随口说:“嗯。” 上完药,规规矩矩睡觉。 六月初开市,程丹若谢玄英在五月底就到了得胜堡。 这是距离大同40公里远的座城堡,作为与北方民族的交界口,常有重兵把守,且配有数台大炮。 入城后,里有不少民舍,全是住在城堡里的军户,他们携妻带子,繁衍不少人口。城堡的最中央,则是个黄土垒成的高台,前方偌大的空上,军士正操练。 程丹若观察四周,确实见不到什么马车,更不要说轿子了。 女子也有不少,忙着洗衣做饭,有个别也骑马,周围的人习以为常,遇见认识的还要嘱咐她们小心,别外头的胡人说话。 “来这边。”谢玄英朝她招,带她上巍峨的城墙。 程丹若费力爬上去,随着视线升高,大片碧绿的草原映入眼帘。 墙之隔,就是游牧民族的世界。 远处有许多白色的蒙古包,马驮着满满当当的货物,人又在马上,蜿蜒成条长长的线。 “好多人。”她眯起眼,“不止三百吧。” 谢玄英快速清点番:“至少千人。”他指向另边,“那边才是互市。” 城堡是战争时最重要的防线,不可能因为互市,就打开家门让人来。所以,互市的市场,选定在城堡东的片空。 时,那里已经搭建起了简易的棚子,每个都挂有号牌,号码越靠前,方越靠中间,位置自然更好。 “北的十个大棚是鞑靼的,南的小棚是咱们这边的?”她看了门道,“怎么连棚都搭上了?” 谢玄英道:“收税。” 她:“差点忘了。”互市也要收门摊税呢。 “这是给畜生的。”他说,“夏天日晒,它们不耐热,有什么万就不好了。” 程丹若:“……”嗯,牛马比人贵。 谢玄英道:“其实,他们什么东西好我们换的,非是马、牛、羊,马我已经给你挑好了,你明天还要去吗?” 她道:“去啊。” 他:“你要买什么?” “其实,我有什么非买不可的东西。”她说,“我这次来,是来花钱的。” 谢玄英微怔。 “官府买卖不稀奇,但我们私人买卖又有所不同。”程丹若思忖道,“我希望能表露些态度,让鞑靼知道,我们看好互市,有心办好。这样以后做什么事都能容易些。” 谢玄英就句:“钱够吗?” “够。”她道,“花不了几个钱。”:,, 200 买马骨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六月初一,宜开市。 专门选在夏天开互市,也朝中大臣深思熟虑过的。胡人不耐热,马又正瘦,与之相反的大夏,夏季水草丰美,自家的战马都吃得膘肥体壮,有个万一,立马开战也不虚。 就热了一点。 草原没有高大的乔木,太阳直直照射来,紫线要命的。 程丹若早晨来,默默观察了会儿,就决定戴帷帽出去。 拆掉了原来较为清雅的纱,换成皂纱,并且只围大半圈,眼前留出足够多的视野。 防晒伞则留给了谢玄英,竹为骨,覆盖黑色油纸和一圈垂到肩膀的皂纱,确保后颈不会被晒伤。 “这专门为我备的?”他问。 程丹若:“我的,借给你用。” 谢玄英瞧瞧,没说什么,撑伞在前面带路:“走吧。” 互市就在城,两人也不骑马,带着护卫步行前往。 记住网址 集市已经十分热闹,南北两个入口均有官兵核验书,不必认人,语言不通也没什么,核查无误就放人。 他们的货不看数量的,与之相反的大夏这边,除了书,每人只准带一车货入内,还要翻捡,确保里面没有夹杂违禁物品。 可见,大夏的态度明确:除了马,我们没什么要你们的,你们得求着我们。 鞑靼人怎么想呢? 留意进来的胡人,他们穿着袍子,犹且热得满头大汗,好些人在抱怨,手臂用力挥舞,满脸愤怒,可说得多了,就有为首的人呵斥,勒令闭嘴。 看得出来,鞑靼有求于人,所以伏低做小,可并不没有怨。 将这些事记在里,继续往里走。 鞑靼和大夏的摊子分属两边,大夏这边主要盐、茶叶、丝绸和粮食,鞑靼就牛、羊、马和皮毛。 交易几乎在开市的同时,就已经开始了。 鞑靼的部族还在谨慎地观察巡逻的人,大同的商人大户已经主动出击,和他们接触,询问价格。 谢玄英道:“我过去一,你不要乱走。” 程丹若摆摆手:“我就随便看看,不用管我。” 他瞥眼,不太信,再次叮嘱李伯武:“保护好夫人。” 六个护卫齐齐应。 他走了,程丹若便四闲逛,观察双的交易。 靠中央的摊位上,买卖双正在讲价。 “这些马多钱?” “二十石粮食,十袋盐,十匹布,还要一些茶叶。” “太贵了,便宜点,这样,我给你们两车粮食,三袋盐,五匹布。” “不行!好马。” “三车粮食,不能更多了,盐你们不能多买,最多三袋,布倒能多给点,六匹吧。不行我就不要了。” 双讨价还价一番,眼看就要成交,程丹若想了想,走过去说:“三车粮食,脱壳吗?” 大同的商户愣住,觑眼背后的护卫,不得不说:“脱壳的粮食保存不了,当带壳的。” “盐什么盐?” “粗盐,细盐他们也买不啊。” 程丹若点点头,又问胡人:“你们的马为什么看来没有精神?” “天热。”对用生硬的汉话回答,“绝对没有生病!我亲自照顾的马驹!” “你们要布做什么呢?”问。 对说:“给娃做衣服。” “棉布便宜,洗过以后也会变得柔软。” 说,“买两匹棉布给孩子,粗布给大人做,这样可以多买一些。” 态度和善友好,又好像切实在为他们考虑,胡人们低交谈几句,重新和对谈判。 双又协商了一,终于达成一致。 后,进入各自检查货物的阶段。 大夏这边,着重看了马的健康状况,确认有点瘦,没有生病,算松口。而胡人这边更过分,直接拆开每个粮食袋子,掏了几把,检查有无发霉,布也全部拉开,量过肯收来。 盐更尝过,满脸欣喜地点头:“不涩,能吃!” 交易完成。 程丹若又去一个场合围观。 这次,一语不发,只安静而好奇地观察。 马最受欢迎的,就算不纯种蒙古马,也快被买卖一空,随后牛,蒙古没有耕牛,肉牛和奶牛也受欢迎,肉可吃,皮可用,几乎没有卖不掉的。 程丹若转悠了两圈,看着动,也掏钱买了一头奶牛。 最后羊。 北的羊便宜,一只羊羔二钱二分,这边就更便宜了,几乎全被当地的大户吃。 程丹若逛完十来个摊子,转回到第一个摊子前。 “我想买东西。”说。 他们的位置不错,东西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剩一个穿袍子的姑娘看守,旁边个彪形大汉,蹲在角落保护。 姑娘的汉话口音重:“你要什么?” “羊毛。”程丹若终于道明来意,“我用布换。” 姑娘有点奇怪:“羊毛?不要羊?” “对,只要羊毛。”程丹若道,“最好要软一点的。” 姑娘四处看看,随手抓一把掉落的羊毛:“给你了,不要钱。” “我要多的羊毛。”程丹若摇摇头,给一荷包饴糖,“我姓程,如果今天集市结束前,你能帮我找到足够多的羊毛,除了糖,我再给你一袋盐。” 糖在草原也奢侈品,姑娘看放荷包,瞪大眼,半生不熟地问:“你没有骗我吧?” “糖都给你了,我为什么要骗你?”笑了笑,“你叫什么?” “甘珠儿。”说了一个典型的蒙古字,“我要怎么找你?” “傍晚时,我会在集市门口等你。”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程丹若戴着帷帽,犹且觉得晒,不打算再留,“那么,到时候见。” 走了,留甘珠儿捏着荷包,两眼放光地跑去和男人说话。 两人交流几句,男人拍拍的脑袋,去找别人打听情况。 程丹若加快脚步,赶回得胜堡的临时住所。 不久,谢玄英也回来了,稀奇地说:“怎么买了牛?” 顿住,顷,缓缓道:“一时冲动。” 又犯傻了,大同也不没有奶牛,这里买了,还得自己运回去。 “买就买了。”谢玄英改口,“你爱喝牛乳,备着也好,午还去吗?” 道:“去啊。” “那就晚些。”他说,“头太晒了。” 程丹若点点头:“中午吃冷淘?” “好。” 冷淘就凉面,天太热,两人都没什么胃口,一道吃了碗鸡丝凉面,便在屋里打扇小憩。 - 与此同时,甘珠儿也回到了塞的草原,钻进了一个色毡包。 里面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丝绸做的长袍,头上戴着的帽子色彩缤纷,缀有金银,华丽非凡。 光看这身打扮,就不能猜 到地位尊贵,不同于一般胡人。 甘珠儿用蒙古语说:“桑布姐姐,有个女人给我糖,和我买羊毛。” “女人?”桑布思索道,“汉人也让女人做生意吗?” 甘珠儿说:“担巴和他们打听了,说一个大官的妻子,就那个会说蒙语的瘦瘦高高的男人。” 桑布眼光闪烁了会儿,说:“你去找羊毛,找到了就给。” “用糖和盐换羊毛,汉人真的愿意吗?”甘珠儿说,“他们像狐狸一样狡猾,我们平时要用好多马和牛,有盐。” 桑布说:“大官的妻子,不会骗你,你照我说的做。” 甘珠儿信服,听见这话就点点头:“好。” 掀开帘子,找人要羊毛去了。 过程并不顺利,羊有多,千辛万苦赶到集市,都打算卖的,至于大家这几日吃的,都提前风晒好的肉干,没人宰羊。 聪明人不分民族,快就有人想到,汉人买羊看重量,剃毛的羊虽难看,可分量轻了,又不伤皮子,他们不一定不肯,不如一羊两卖。 盐这种东西,汉人卡得紧,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么店了。 于袖子一卷,刀一亮,逮住羊就开始割毛。 草原上一片“咩咩”。 - 程丹若午睡了一觉,又吃了两片吐司,见日头偏西,戴上帷帽,去集市等待结果。 没见到甘珠儿,就知道事情成了一半。 大夏这边买回来的羊,丑得狗啃过似的,东秃一块西秃一块。而甘珠儿立在小山似的一堆羊毛前,见到来,迫不及待地问:“羊毛都在这里,盐!” 程丹若递给一袋精盐,霜如雪。 甘珠儿用手指沾了点,放嘴里尝了尝味道,却露出犹豫的表情。 “能不能换大的?”忍痛,“换一袋大的。” “不可以哦,这好盐,你用不到,可以送给你们的贵人。”程丹若说,“不要的话,我给你换成布。” 甘珠儿纠结了一,还觉得盐更重要。 程丹若又递给一朵绒花:“给你。” 甘珠儿警惕:“这个不能换羊毛。” “这送给你的。”道,“你不快要嫁人了?” 甘珠儿惊讶:“你怎么知道?” 为你和那个男人打情骂俏一看就情侣啊。程丹若在里说着,却只笑:“嫁人的时候戴上,好看。” 甘珠儿攥着绒花,这一朵红色的芍药,和草原的花都不一样,从没有见过,虽不香,不会蔫。 胆子大,既程丹若这么说了,干脆大收:“谢谢。” 程丹若又一笑,挥手示意护卫把羊毛装车,全部带走。 脏兮兮的一车羊毛运送回得胜堡,引来无数人侧目。 谢玄英午没出去,和刚赶到的御史说话,回来见着一车羊毛,笑了:“古有千金买马骨,今有你高价收羊毛。” 程丹若也笑了。 大同这边真要买羊毛,哪里收不到,之所以在今天买,自别有用意。 “就如此。”欣承认,“不过,我这也不光买来看的,带回去有别的用处。” 谢玄英也不多追问,反而道:“明天还买吗?” “买。”说,“这次我过来,带了不盐和茶叶,足够了。”:,, 201 一碗酒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甘珠儿当天回去,就把精盐献给了桑布。 桑布收了她的盐,给她换成粗盐,让她给羊毛的家送去。自己却叫来一个同样穿着丝绸袍子的男,问说:“宫布,汉边负责市集的官,是不是会讲蒙语?” 宫布点头,恭敬又亲密地说:“姓谢,是一个侯爷的儿子,爷爷是谢云。蒙语说得不太好,但会读写。” “对我们怎么样?”桑布问。 宫布说:“和其汉一样,很冷淡很傲慢,但做事很快,不和我们绕来绕去。你问干什么?” 桑布说:“的妻子也来了,她很有趣。今天用一袋盐,买了我们很多羊毛。” “买羊毛干什么?”宫布警惕地问。 “这是汉的一个故事,以有个王要买好马,的侍从就用千金买了一匹好马的骨头,们知道是真心爱马,主动向献上好的马匹。”桑布说,“的妻子想告诉我们,们愿意和我们交易。” 宫布似乎十分信任她的判断:“你的意是,我们可以和们交好?” “是的。”桑布肯定地说,“我们需要更多的朋友,朝廷里的大们,钱没有少收,关键候,却不肯替我们说话。” 提起这事,宫布就来气:“阿爸这么低声气,结果们还……” “宫布。”桑布的语气严厉起来。 宫布动动嘴唇,闭嘴了。 “明天,我亲自去集市上看看。”桑布一锤定音。 次日,阴天。 阳光隔了厚厚的云絮,不咄咄逼,只有几缕光柱穿过缝隙,照在碧绿的草原上。 畜生们有了精神,在周边吃过草料,被赶进互市的棚子,跪在阴影处小憩。 两边的棚子都满满当当的,经过昨天的对比,大家也摸清了彼此的底细,知道哪个部族牛羊多,哪个商户给的布料更好,寻找起目标也愈快捷。 而在互市的出入口,得胜堡的妇女支起了茶摊。 也不卖别的,就几碗凉茶,一些自制的炊饼,还有数样少见的点心。 大部分胡从未离开过草原,很少吃到小麦和豆子以外的淀粉食物,总有小孩子好奇,眼巴巴地看着。 只是们也知道,这是在别家的地盘,不敢放肆。 个别胆子特别大的,又真心疼孩子,才会掏遍兜,摸出几个铜钱,换几样新鲜物什给孩子尝鲜。 程丹若到的候,摊子旁边已经围了不少。 她看看拥挤的互市,看看放井里冰镇过的茶水,果断选择坐喝茶。 “夫。”得胜堡的军眷多少认得她,这里只有她一个戴帷帽,局促地问,“您要吃什么?” 程丹若说:“金桔茉莉茶。” 支摊的妇给她泡了一碗茶,甜丝丝的香气。 她刚端起碗,就见甘珠儿费的穿过流,气喘吁吁地问:“羊毛,还要不要?” “要。”程丹若笑道,“今天用茶叶和你换,怎么样?” 甘珠儿学乖了,连比带划:“不要好茶,一般的茶,一大袋。” 程丹若一口答应:“行。” 她抿嘴一笑,直直冲进了流,嘴里嚷嚷着听不懂的话。周围的听见了,二话不说,拔出腰刀,在守卫们如临大敌的视线中,对准了羊群。 “咩~~~~~” 此起彼伏的惨叫。 程丹若:“……”嗯,铁器管制,们可能没有剪刀。 “程夫?” 背有叫她。 程丹若扭头,看见一个身穿丝绸蒙古袍的年轻女性。绸缎很华丽,又是大胆的红蓝配色,很难驾驭,但她却有一张明艳的面孔,反而让衣服做了陪衬。 “你是……”她判断着对方的身份。 “我叫云金桑布。”她说,“还有一个汉字,叫金光。” 程丹若脑子里闪过“敏敏帖木儿”和“赵敏”两个词,迟疑地问:“桑布是光的意?” “你可以这么解。”云金桑布说,“我来自黄金部落。” 程丹若懂了,请她坐:“金光夫。”她先夸奖对方,“你的汉话说得真好。” 云金桑布笑笑,也在茶摊上坐了。 程丹若又请摊主上了茶和点心,体贴道:“这是加了橘子和茉莉花的茶,是甜口的,不知道你习不习惯。” 云金桑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道:“很新鲜的喝。”她拍拍手,示意侍女拿来水囊,道,“你们汉说礼尚往来,这是我们草原的马奶酒,我也请你喝。” 程丹若微微一笑:“却之不恭了。” 她问摊主借了个干净的茶碗,放在桌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云金桑布给她倒了满满一碗马奶酒。 酒液呈乳白色,澄清干净,散着淡淡的气。 酵型的酒水,度数应该不会太高吧? 程丹若做了一心准备,端起碗,一口气全喝了。 缓了口气,才笑道:“酒很好喝,多谢夫款待。” 云金桑布的脸上就出现了真切的笑容,说道:“既然你喜欢,次请你。” “就多谢夫了。”程丹若回答。 云金桑布没有留太久,专注地看了一会儿互市的情况,就带着侍女和护卫骑马离开了。 程丹若深深吐气。 玛瑙扶住她,担忧地问:“夫?” “我得回去了。”趁酒意还未上头,程丹若抓紧吩咐,“傍晚,你带上我准备的茶叶,来这里收羊毛。不管羊毛是好是坏,分量有多少,都收,然把茶叶全给个小姑娘。” “奴婢记住了。”玛瑙立刻全文复了一遍,一字不错。 程丹若这才撑住桌子起身,若无其事地散步回去。 进门,醉意就开始上头。 看来酒是真的好酒,幸亏一口气都喝了。 程丹若想着,倒头趴在了枕上,没一会儿就醉了过去。 一觉睡醒,屋里已经点起了蜡烛。 谢玄英坐在床沿,手里握着她的一缕头,视线投向远处,似乎在索什么,一没有留意到她醒了。 漠漠的烛光,的皮肤是温柔的黄调,五官被光柔和,莫温情。 程丹若撑起上身:“什么候了?” “八点多。”谢玄英骤然回神,叫送饭食,“玛瑙。” “欸!”玛瑙挑起帘子进来,脆生生道,“夫醒了?奴婢已经把茶叶给了姑娘,羊毛也运了回来。炉子上温着粥,您若要吃面,还有羊肚汤。” 程丹若想想,不想麻烦她们:“就吃羊肉泡馍吧。” “是。”丫鬟去,很快端了羊汤和馍来。 程丹若洗过手,把馍掰碎了放进羊汤,顺口问:“你吃了吗?” 生无可恋:“面。” 她忍俊不禁,喝了一口美味的羊汤。 “头疼吗?”谢玄英问。 程丹若说:“还好,劲不大。” 点了点头,神情复杂:“没想到金光夫也来了。” 她问:“云金桑布?她什么来头?” “她是鞑靼王的妻子。”谢玄英介绍道,“和鞑靼王的大儿子宫布是表兄妹,但为精通汉语,聪慧能干,鞑靼王专门将她迎娶为妻,等以死了,她还能辅佐宫布。” 程丹若:“嗯。” 她不以为奇,倒是谢玄英忍不住冷笑两声:“父子聚麀,胡真无廉耻可言。” 程丹若拉回话题:“她是看好互市的吧?” “是,鞑靼王这次能成,她没少在背出谋划策。”谢玄英欲言又止。 她奇怪:“怎么了?” “今天的事,我都听玛瑙说了。胡崇尚勇武果敢之,你直接将酒喝尽,声足势壮,必能叫们刮目相看。”握住她的手,“可让你做这个……我心里着实不忍。” 程丹若宽慰道:“一碗酒而已,你也没少和聂总兵喝酒,这是难免的事。” 谢玄英知道这个道,可见着她昏睡在榻上,心里如何能好受。 “真的无碍。”她拢拢头,“我平不大喝酒,偶尔喝醉一次不伤身体。” “说不过你。”叹口气,知道比起没有这个机会,她宁愿喝醉,“快吃吧,必是饿了。” “嗯。”她低头喝羊汤,还热着呢,差点烫嘴,“啊。” “疼不疼?”谢玄英吓一跳,赶紧倒了冷水,“含着。” 她含着凉水冷敷,等到舌尖刺痛消退,方才吐掉。 谢玄英已经叫玛瑙换了冷淘来:“吃热的痛,这两天你还是吃凉的。” 她没有勉强,换了碗凉面吃,却觉不足,又喝了冰冰的绿豆汤。 补完晚饭,才谈正事:“云金桑布说,次请我喝酒,她是何意?” 谢玄英量道:“不清楚,互市照计划还有七月一次,兴许次她还会来?” “或许。”程丹若量片刻,却也想不出结果,“罢了,真要请我喝酒,我早晚会知道的。” 她换了个话题:“今天就算结束了?还算顺利吗?” “顺利。”谢玄英笨拙地铺被子,说,“朝廷占大头,买了一千多匹马,五百多头牛羊。” 程丹若问:“市舶司的也来了?” “嗯,和御史一道过来的。”说,“民的买卖不多,没收上多少税。” “这才刚开始呢。”她安慰道,“个月会更多。” 谢玄英颔首:“知府衙门也买了几匹马,一些牛羊。” 程丹若问:“你买牛羊干什么?” “鼓励民开垦荒田。”认真回答,“垦田多的,奖励一头牛或者羊。” 她:“好办,要不要来点鸡?” 谢玄英道:“也好。等我巡查过各地学校,鸡鸭可予贫寒学子。” 程丹若点点头,不无感慨:“看来回去有的忙了。” “你要忙什么?”问,“近天热,祠堂的事叫去办。” “我知道。”她说,“我要处的是外面的些东西。” 谢玄英有些兴趣:“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做成说,就不灵了。”她道,“反正是很要的事。” “多要?” 她仔细想想,问:“其实,互市随可能关闭,对吧?” “是。”谢玄英肯定地说,“朝廷答应互市,只是怕鞑靼狗急跳墙,等鞑靼王一死,们无对付大夏,恐怕不会与胡做生意。” 程丹若:“对,为大夏自给自足,除了纯战马,对鞑靼没有任何需求。胡与之相反,什么都需要依赖大夏,没有交易,们就只能抢。所以,互市一旦关闭,边境就会起风波,所以,要把互市变成一件真正互为互利的好事。” “靠羊毛?” “对,靠羊毛。”:,, 202 夏夜凉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带着两车的羊『毛』回到了知府衙门。 她先处了积压的事务,派人去乡下查程家的情况,等处完正事,就开始着手处羊『毛』。 羊『毛』有什么用呢? 当不是做羊『毛』毡。 毫无疑问,是『毛』衣。 很奇怪,古代有十分出彩的编织手法,女孩子们都会打络子,『毛』衣却是在清末传入内的,在此之前,只用整张皮『毛』为御寒手段。 但一只羊以不断长『毛』,却只有一身好皮。 假如能够让『毛』衣成为一门产业,对鞑靼也好,大夏的百姓也罢,都有莫大助益。 程丹若全身心投入进去。 她脏兮兮的羊『毛』浸泡在水中,加入草木灰,去除油脂。洗干净之后,捞出来平铺在席子上,放太阳下晒干。 脏脏油油的『毛』,变得洁白松软了许多。 再用针梳,杂『乱』的『毛』梳通顺,变成柔软的一长条『毛』。 接下来,就是『毛』纺成『毛』线。 自从棉花普及开后,纺车传遍大江南北,大同自也有,有钱就能买到。 但程丹若不会用,得从头学,好在会的女人很多。她找了衙门里的一个『妇』女,就学会了纺车的用法,就是水平不太好,纺出来的棉线不够紧实坚韧。 加班加点,连续练了两天,才开始纺羊『毛』。 谢玄英很重视件事,搬了板凳,坐在旁边她纺线。 『毛』线拧成了细细的一股。 他拿过,在手里摩挲片时,欲言又止:“丹娘……” 她:“嗯?” “你的心意是好的。”谢玄英斟字酌句,“是线太粗了。” 程丹若:“所以?” “没有办法织成布。”他不确,“我不太懂织机,只过两眼,印象里的线都极细,羊『毛』线太粗了。” 说到里,他也难免惜,要是羊『毛』能织布,在蚕丝与棉花之外,又多了一件民生之物,『毛』太粗,不如蚕丝,粗布都成不了。 程丹若:“不织布。” 谢玄英疑『惑』:“不做成布,线有何用?” “不告诉你。”她挥手,“别在里妨碍我,走开。” 纺线着简单,实际上却不容易,脚踏的速度不能太快,要留神羊『毛』的多寡,太多了线粗,少了又细,是一门需要耐心与细致的活。 好在门槛不算高,她慢吞吞坐了一下午,终于纺出一卷线。 但单股的『毛』线太细,拧成两股才能织。 所以,纺完一团『毛』线,得重新再来一遍才行。 程丹若一开始觉得枯燥,做着做着,窗外烈日灼热,屋里微风穿过,井里浸着瓜,碗里有茶,莫名让人觉得清凉。 她开始解,为什么古代颠沛流离,物质条件差,却还有人能写出岁月静好的诗词。 心静了。 手里有活,未来期,再忙碌,也让人觉得平静。 她感觉自己比过去更放松了。 两天后,『毛』团纺好,因没有染『色』,依旧是黄白相间的杂『色』。 程丹若叫人劈了竹子,用柴刀劈成片,削成自己想要的尺寸大小。 谢玄英惊到:“要什么让下的人去做就是,你也不怕扎到手。”握起她的手一,果掌心一片红痕。 “也行。”程丹若很有自知之明,干脆竹子交给柏木,让他拿了图纸,找木匠二次加工。 他们做起来就快多了,赶在天黑前,就十来根粗细长短不一的『毛』衣针送了来。 柏木做事的太让人放心了。 日头沉入西边,夜幕四合。 时候,就是坐院子里乘凉的好时节了。铺一张竹席,或是搬一个矮榻,再支上四合拢的纱帐,透风又防虫。 程丹若不喜欢坐上,就选了矮矮的竹榻,粗壮的『毛』竹结实又轻便,用井水擦两遍,凉丝丝的。 谢玄英冲过澡,撩开帘子,坐到竹榻上倒酸梅汤喝。 程丹若借着烛光月『色』,努力回忆『毛』衣的织法。 “张嘴。”他碗沿端到她唇边。 程丹若分出心,张嘴抿了一口酸梅汤,酸酸甜甜的,口感醇厚,不是酸梅粉兑出来的味,忍不住又来了口。 “好了。”她拆掉错误的几行,重新往下织。 谢玄英搂住她。 竹榻上没有围栏,不方便放靠枕,程丹若坐累了,恰好晚上气温大降,体温也以忍受,便靠在他肩膀上放松腰部。 谢玄英拿过竹夫人,放在她的后腰。 她靠得更舒服了。 “明天我要去县里的学校。”他说,“大同边的教化,不太好。” 众所周知,科举南强北弱,不也不会有南北榜制度。而大同边连年兵祸,不止不能安心读书,能读书的都死了,或者干脆教书的死了。 科举一,一塌糊涂。 而恰恰也是官员政绩的一大要素。 程丹若对科举不了解,没有『插』口方的事,反而:“假如有家境贫寒的秀才或童生,以聘请到衙门来。” “吏员够用了吧。”他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扇子。 她轻轻摇头:“不是,请他们来,给吏员的孩子们教书,每天吃好午饭来,晚上跟着父亲回去,包一顿点心。” 简而言之,半天幼园。 谢玄英索问:“收买人心?” “算是吧。”她,“虽是小恩小惠,却是个希望。” 吏员的俸禄很低,全靠贪钱,所以,给孩子找私塾不一找不起,别忘了,大多数家庭不止一个孩 子。 普通家庭,绝没有能供所有孩子读书。 衙门能够帮忙接收一个孩童,个家庭就多一分达的希望。 点恩惠,远胜过银钱。 “百姓家里,半大的孩子就要做活,就算免费办学,他们也没有时间来。”她仔细分析,“胥吏家的孩子最合适,家里有点钱,有条件上学。再说,官吏子弟皆读书,说出去也好听。” 谢玄英认考虑了会,:“你觉得好,就试试,不费什么功夫。” 程丹若瞥他:“你不觉得我异想天开吗?” “偶尔。”他客观,“你总是想到我所不能想到的,我想着,你一心为民,总不是错事,试试又有何妨?若不好,不做就是了。” 她拿起『毛』衣了,松松垮垮的,像渔网,肯哪里不对,只好再拆。 “有时候,我总是担心,就算想法是好的,做出来不一好。”她绕着手指上的『毛』线,叹口气,“想再虑周全些,却怕越想越不敢做。” 谢玄英深有同感,跟着叹了口气。 一刻,两人不必说话,自而就知,他们彼此所想相同,完全能够明白对方的志向,也懂得对方的不安。 温情的气氛流动,是初夏之夜的气息。 晚风悠悠。 程丹若放弃了手里的活计,光线太暗,几行都不清,不折腾眼睛了。 她拿过梅韵洗好的一碟樱桃,咬了一颗,吐掉核。 “甜吗?”他问。 她顿了顿,手里的樱桃,迟疑递过去。 他弯弯唇角,就着她的手吃了。 程丹若纠结着他,最终选择破坏气氛:“『舔』手指不卫生。” 他亲在她脸上。 程丹若『摸』『摸』脸颊,黏糊糊的樱桃汁水:“你故意的吧。” “嗯。”谢玄英她不一样,干完坏事,爽快承认,“你想怎么样?” 她:“便便。” 谢玄英愣住了,手里还拿着樱桃。 程丹若握住『毛』衣针,先礼后兵:“你要是敢抹我脸上,小心我戳你。” 谢玄英樱桃塞进嘴里,捏住她的手腕,瞬时空手夺针,后凭借体重优势,直接她摁倒在榻上。 她想挣扎,但人一动,竹榻就“咯吱”响。丫鬟们的厢房就在旁边,以她们的耳力,恐怕听得清清楚楚。 顿时不敢动了。 他吐掉樱桃核,甜的果肉送进她的唇边。 程丹若吃了,但警告他:“在外呢,不许胡来。” “里热气还没散,闷得很。”他抵住她的额角,“明天就忙了。” 程丹若瞟向旁边的针。 “好好,进去。”谢玄英她拦腰抱起来,慢悠悠走进卧室。 厢房里,玛瑙梅韵对视一眼。 “东西明早再收拾吧。”梅韵说,“一会主子说不还要出来。” 玛瑙点点头,两人放下帘子,各自睡了。 正屋里,细微的响动络绎不绝。 好像不知哪里飘来一片云,化出夏日的雨珠,咚咚落在池塘里,沉甸甸的分量感。 云雨初歇。 程丹若伏在他的胸前,闭目小憩。 天很热,青年男『性』的热力更惊人。皮肤就是很奇特的器官,丝绸再柔,棉花再软,也比不上万分之一。 成亲大半年,她渐渐习惯他的气息力量,身体已经接纳他的存在,心上似乎也适应了他的靠近。 她再也没有失控过,慢慢脱敏了。 “困吗?”他问。 程丹若点点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谢玄英拿过竹夫人给她靠,起身拿过湿布巾,给她抹身体。 程丹若无奈睁眼,涂沐浴『露』都没么随便的。但她没有说,任由他忽轻忽重给她擦干净。 过会,他问:“好点了吗?” “嗯。”她肯说,“好多了。” 他唇边就扬起浅浅的弧度,的很好。 “明我一大早走,晚上必是要住在当富户之家。”谢玄英说,“你自己早些歇息,不准在夜里做针线活。” 程丹若:“知了。” “夜里不要贪凉不盖被子,大同夜里冷得很。”他说,“叫玛瑙给你值夜。” 她拒绝:“我不习惯屋里有人。” 谢玄英瞅瞅她,往她身边挪了一寸,她却无所觉,自顾自说:“天气热,吃的放不住,姨母送来的藕粉倒是好的,你带一包去,夜里饿了冲来吃。” 他轻轻应下。 程丹若叹了口气,说:“希望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毛』衣织完了。” 谢玄英心中倏一动,问她:“你……” “嗯?” 话都到了嘴边,他却咽了回去,说:“没什么,累了吗?早些睡吧。” “我还好。”程丹若,“你早些睡。” 回轮到他叹气了。 “怎么了?”她莫名其妙。 “想你变成灯草人。”他捏着她,“装怀里带走。” 程丹若:“……” “罢了,知你不肯。”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腕,贴着自己的胸膛:“昼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夜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夏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冬在木而为炭,暖素足以过冬。” 程丹若越听越好笑,心想,倒也不用么麻烦,做我手机就行了。 则一念至此,便觉伤悲。 203 行路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提调校,是知府的职责一。 而整个大同府,校远比想象中更多。 首先,官府有大公办校:一是国,也就是国子监,第二种是府、州、县的儒。 国子监作为官府最高府,生源主要就是下面府、州、县的优秀生,又或者是官家子弟的恩荫名额。国子监的生叫“监生”,出来就能当官。 这是京城的事儿,姑且不论。 再说府、州、县的校,这是和中央的对应的,叫做郡县,其实就是地方府,也就是地方行政部门的管辖内容了,教育人员有其正式的编制。 府设教授一名(从九品),训导四人(杂职),生名额四十人。 州设正一人(杂职),训导三人(杂职),生名额三十人。 县设教谕一人(杂职),训导二人(杂职),生名额二十人。 入的生,校包饭,可以免家里个人的徭役。 又能读书又能吃饭,这样好处,谁不想来?如今,这些名额已经不够用了,扩招很多,为区别,原来的生被称为禀膳生员,扩招的就叫增广生员。要是还不够,继续塞人进来,这群吊车尾就被称为附生员。 等同到现代,大概是优秀生、普通生、赞助生。 谢玄英今天要的就是府。 他的主要任务有个:举办祭祀,考察生的习情况。 祭祀是繁复而冗长的仪式,但谢玄英做得很认真。 大同连兵乱,读书人少又少,必须重视,传达他好好搞教育的决心。 祭祀完,开始考校。 谢玄英坐在府的正厅中,俯视着唯唯诺诺的几十个生员,随口道:“就从经史开始吧。” 府一共四门课,经、史、礼律书、乐射算。他对这边的教育水平有数,就不考难的了。 “‘古君子仕乎?’孟子曰‘仕’,解?” “知府大人,这话的意思是,君子应当为官,啊不,是唯有君子可为官。” 谢玄英端茶的动作顿住了。 他不说话,第二个人又自作聪明地接话:“大人,‘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您是在告诉我们,君子出仕,就该如大人一般注重祭祀。” 谢玄英:“……” 原以为自做足了准备,没想到,还是天真了。 他艰难地考核完了四书五经,再史,却现他们背是能背,但不知其意,不解来龙脉,全然不解。 教授小心翼翼地解释:“原先教史的故了,在下是来的,还、还没讲到。” 谢玄英慢慢点头,尽量和颜悦色:“经史不可懈怠。” 完事以后,他又随考了“礼”,好,对古礼几乎一三不知,再“乐”,几乎不知,倒是“射”和“书”还不错。 有个生能写一笔好字,还有人擅射,颇有勇武。 矮子里面拔高个,他将这三人叫来,好生勉励了一番。 三个生满面通红地下了,脚步都在飘。 考校完,已经是下午,来不及其他校,见了社的人。 所谓社,算是半官方校,官府监督,由父母官或提官出面聘请老师,民间自办,所收的也是普通民众子弟。 程丹若假如想搞一个衙门小,就属于社。 但官犹且如此,况社。 谢玄英一个生都未见,只是接见了社的老师们,考了他们的(因为按照规定,考试不合格的将革教师职位)。 老师们被考得满头大汗,表现也十分一般。 但谢玄英温言宽慰了几句,又与他们共饮一杯,成功让一群平均三十多岁的中男人落泪了。 幸而他身份最高,不必吃席到最后,略喝杯就离,早早入睡。 第二天,州和县。 这里的题更严重,许多生员只会背经文,史书读过却不解其意。 谢玄英脸上不显,心里却非常想和丹娘倾诉:就这点水平,都不如你和老师读一个月的书。 但他忍住了,也很清楚,不是所有老师都是晏鸿。 第三天,终于有些欣喜。 他的是朔州山阴县的书院。 这就是官、社外的又一大校,完全由民间自办,通常是乡绅或者是退休的官员儒生所办,其水准取决于主办者的水平。 山阴的这所书院名为“乐游”,比不上苏州的春风书院有名,其创办者是本地一户姓乐的官员,可惜仕途不顺,千辛万苦只考中同进士,做了几官,就因为卷入斗争,被迫老家了。 他的书院规模不大,只收本族弟子,以及朋友推荐来的好苗子。 但人数不多,却很精。 毕竟作为本地大族,乐家有自的佃农、家丁,鞑靼来时往庄园里一躲,碰到小股流兵不足为据,家族被保留得很好。 谢玄英在乐游书院待了一天,和山长聊了聊。 毫无疑,山长对他十分热情。 这不是对知府的热情,纯粹是对谢玄英本人的赞慕。 乐山长三十五岁才成为进士,四十二岁就结束了仕途,目培养儿孙。 而谢玄英十八岁考中进士,二十一岁,正四品,还有指挥使的虚衔。 此外,乐山长当时是三甲同进士,谢玄英一甲探花。 他老师还是极有名气的大儒,有自家的派。 乐山长初见赞叹,再聊推崇,吃完一顿饭,已经恨不得把儿子塞给他当生。 然而儿子比谢玄英大,孙子才刚开蒙,只好遗憾放弃。 谢玄英对这样的热情习以为常,倒是觉得可惜。 这位山长经娴熟,通史书,擅写文章,绝对是一流的教授选,可人家再怎么样也是进士,不可能屈尊做九品官,只好纯粹联络感情。 席间,乐山长为他引荐了一名生。 “他母亲是乐家的,父亲早逝,孤儿寡母的惹人欺负,只好投奔娘家亲戚。”乐山长感慨,“这孩子有天赋,你一定要见见。” 接见有潜的生,指导他们功课,甚至给予一定的助,都是父母官该做的事情——当初,陈老爷也是这样挖掘了陆子介。 而这一半是出于读书人提拔后辈的照拂心,另一半嘛,科举也是政绩的一大考核标准。 谢玄英已经验证过,乐山长的水平还不错,他这般引荐,自然要给面子。 乐山长连忙叫了那生过来。 生姓白,才十一岁,但谢玄英考校他四书五经,现他基础十分扎实,经都答得很顺畅,又令他作诗一首,也颇有章法。 他不由点点头,记住了这个生,对乐山长道:“您教导有方啊。” 乐山长惯例谦虚一下:“还是这孩子有天赋。” 谢玄英又他是否考过县试,得到了肯定的答——白小郎已经是童生了,打算今参加府试。 考过府试,再参加院试,才算是秀才了,能够考举人,考进士。 “今换任,府试尚未开始,我打算在八月左右办一次。”各地的府试由知府负责,谢玄英也卖乐山长面子,随口透露消息,“大概十月到十二月,还有一次院试,要是有把握,也可以试试。” 乐山长点点头,但说:“十二岁的秀才也小了,还是再磨一磨,玉不琢不成器啊。” 谢玄英没有反驳,只嘱咐道:“安心读书,戒骄戒躁。” “生知道了。”白小郎恭敬地应下。 陪乐山长吃了顿饭,当晚在山阴歇了,次,谢玄英就启程大同。 他想早点赶,谁想半路,碰见一场群殴。 原因:争水。 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而水则关系到地里能不能长出庄稼。如今是六月,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灌溉的水源就是百姓最看重的事。 然而,河流只有一条,上游的人截水,下游的人就打不到水,四舍五入,等于逼人死。 而且大同少雨,事态比江南严重得多。 这次,个村子就因为水源分配不公吵了起来。 甲村说我们人多,水我们天你们一天。 乙村表示你们放屁,我们田多,那山上都是我们的田,该我们多分。 先是乡贤调解,没用,此地尚武,给你面子叭叭句,但云里雾里扯一通,没法真正做主,当然直接抄家伙干。 双方正殴得起劲,没注意到谢玄英的车架。 但没关系,作为父母官,谢玄英既然遇见了,肯定要调和一下矛盾,重做主协商分水。 他也没有什么巧计,一村一天,轮流取水。说白了,会有这样的矛盾,其实是甲村收买县里的人,意图夺水而已。 现在被谢玄英碰见,计划自然落空。 村民们都很给他和护卫们面子,老实地同意了分配方案。 又被乡贤邀请吃午饭。 谢玄英本想推辞,可水利也是他关心的事,只好同意,顺了解一下府里的水利情况。 因为在山阴,有一条非常重要的河流——桑干河,时人称为小黄河。 本来也是很顺利的一件事,可在府的路上,出现了一点意外。 乡贤乡贤,指的是乡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 或是品德出众(存疑),或是出过读书人,或是有裙带关系,总,其实还是普通人家。 他们的饮食卫生……嗯……肯定不好。 谢玄英在路上就吐过一,赶紧吃了程丹若制作的大蒜胶丸,但刚到府衙,胃里又翻江倒海。 然而,饶是如此,他选择的也是二堂的净房,不是后院的,还嘱咐柏木:“和夫人说我今天在外面歇了。” 柏木干脆地应了,跑到东花厅,诚实地告诉程丹若:“夫人,爷怕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有些不适,说今儿在面歇了。” 程丹若:“……” 她:“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开始不适的?吐过了吗?” 柏木飞快答了。 玛瑙识地递过药箱。 程丹若接过,平静地走到了面的二堂。 谢玄英一出来,就僵住了。:,, 204 胃肠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有钱人家的净房,是不会有臭味的。 恭桶里会盛放天然香木的碎屑,细细的沫堆在下面,秽物落入其中,不止没有异味,还不会溅起来,除了奢侈,确好用。 程丹若没闻到问道,却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她想去扶他,但谢玄英躲开她,自顾自坐下,还道:“柏木和你说了,没什么大事。” 他端起茶盏:“有些不舒服,歇歇好了。” 程丹若拿出引枕,示意他手放上来。 谢玄英不敢在这事上违逆妻,只好伸手让她脉。 脉濡缓。 “舌头。” 苔白腻。 风寒外束啊。程丹若思忖问:“去过几次了?” 他不想回答。 她:“……谢玄英?” “觉得好点了。”他收回手。 她:“行吧。”是到外面去问柏木。 小厮在这时候体现出了要『性』,一五一十地说了。 程丹若回来,犹犹豫豫地立在净房门口:“能不能进去看一眼。” 谢玄英坚决回绝:“不行。” 她扶额。 这是一个不配合的病人,但考虑到此前,双方已经达成过保留隐私的共识,不好自己打破,只好继续指使小厮。 “柏木,你去看。”她说。 柏木跑腿,告知她结。 程丹若在“急『性』肠胃炎”和“食物中毒”里徘徊,又让他坐好,按他腹部:“哪里痛?这里?脐周有没有绞痛感?” 他点头。 “今天中午吃的东西多吗?” 谢玄英总算回答了:“没吃几口。” “寒湿泄泻。”她一边说中医的诊断结,一边在心里说,急『性』胃肠炎,“吃藿香正气散吧。” 常见的『药』物没有成品,但她带了『药』材,现煮。 柏木飞奔告退,找喜鹊拿『药』去了。 程丹若又『摸』『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热了,头疼吗?” 他点点头。 “去后面休息吧。”她拉起他的手,“叫林妈妈给你倒恭桶,好不好?” 谢玄英犹豫了一下,慢吞吞站了起来,跟她去东花厅歇下。 丫鬟们知道他生了病,多少紧张,但也没有紧张。 程丹若镇定了。 她让人铺好床,让他躺下,洗手取针,直接撩衣服下针:“别动哦。” 『穴』取天枢、上巨虚、阴陵泉、合谷,再加中脘、气海。 谢玄英皱起眉头。 “腹痛?” 他点点头,好似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又加神阙。 这是亲眷的好处了,程丹若再也不需要顾忌男女大防,该刺几针几针。 不过,她顾虑到他的隐私,纱帐放了下来,挡一挡。 一面看针,一面吩咐丫鬟们:“玛瑙,调一碗盐糖水,梅韵,去纸熨一下。” 对反复上厕所的人来说,柔软的草纸非常要。但街上卖的纸,不是买回来柔软平整的,需要丫鬟喷水熨过,烫平纸上细微的『毛』流,这样擦起来才舒服。 个大丫鬟应下,麻利地忙碌起来。 程丹若等了一刻钟左右,拔掉针,喂他喝了一碗盐糖水。 “三郎?” “嗯?”鼻音很浓。 她『摸』『摸』他的额头:“你有点发热了,躺着休息吧,一会儿『药』好了再喊你。” “嗯。”谢玄英合拢眼皮,慢慢放松,『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会儿,他被叫醒,皱眉喝掉了藿香正气散,又去上了个厕所。 这时,天已经暗沉沉的了。 程丹若让他睡下,给他盖好被:“今晚会有些折腾,但你身体底好,很快会好的。” 他点头,却说:“让丫头给值夜吧,你安心睡。” 她蹙眉,觉得自己的专业『性』受到了挑战:“自己是大夫,还要别人替照顾丈夫?” 谢玄英断闭嘴。 程丹若给病号盖好被,自己则靠在床头,继续打『毛』衣。 谢玄英猛地发现,她已经织出一片均匀紧的布料了,上手去『摸』:“有点硬。” “因为『毛』不好。”她拍掉他的手,“睡觉。” “这样也可以当被了。”谢玄英头痛,肢酸痛,但他坚持扯开话题,“百姓又多了一件御寒之物。” “不止此,江南女可织布养家,北边要少一些,『毛』衣能给她们机会,且在家能做,和刺绣没什么……” 程丹若习惯『性』地往下说,说到一半感觉不对,及时打住,“你能不能睡觉?病人不能劳神。” 谢玄英道:“这事你一个人办不了,打算官府『插』手,还是找商号?” 她思索片时,却是风马牛不及的话:“你的肠胃好像不好,以前是不是受过罪?” 他愣住了。 “上次在嘉祥也是这样。”她道,“平时看不大出来,一吃差些的,容易胃肠不适。” 平时进食,他吃得比较节制,不吃生冷,不暴饮暴食,非是宴席,几乎不大喝酒。她原以为是古人的习惯,现在想想,他其挺视养胃。 可二十岁的年轻人,谁不仗着年轻力壮胡吃海喝? 她能一边吃辣锅,一边来顿冰激凌,回头再啃一顿烤串。 谢玄英含混道:“在宫里吃喝,总有顾不到的。” 程丹若沉默地点点头,说:“以后出去,要多留意了。”今天不是谈这个的好时间,她及时打住,“快睡吧。” 谢玄英翻身侧卧着,额头正好抵住她的大腿。 程丹若掖好被,调整姿势,挡住旁边案几上的烛光。 继续织『毛』衣。 这天,她反复回忆结的织法,但真的记不清了。当初学织『毛』衣,纯粹是一个巧合。 那时,女生宿舍举办活动,每个寝室出一件手工作品,第一名可以获得一台小冰箱。 大夏天的,来瓶冰可乐不知多爽,她们寝室也兴致勃勃地参与了。 一个做簪,一个做羊『毛』毡,一个钩娃娃。 程丹若左思右想,最后选择织『毛』衣,心想这最用,不仅能练习打结,织出来的围巾『毛』衣还可以自己穿,不浪费。 但和大部分人一样,织『毛』衣看着简单,其没那么容易,她花了几个月才织出一条围巾,还是最简单的平针。 活动结束后,她再也没有捡起来。 这天,她白天光线好的时候数针,拆了打,打了拆,还是哪里不对,反倒是夜里神游盲打,居然奇迹般复原了一段。 今天整个白昼,她参照着复原,终成功搞出了一截。 接下来,是不断织的过程。 『毛』衣比针线不费眼,她勾动针线,视线不知不觉滑落到身边的人身上。 他眉『毛』微皱,身体弓起,恐怕肚还在痛。因为肌肤贴,能显感觉到大腿的皮肤发烫,体温偏高。 这个月,着不容易。 既要忙着熟悉知府的工作,又要紧锣密鼓地安排互市。虽说有和官吏打交道的经验,但程丹若知道,上头人想的,和下头的人并不一样。 胥吏们的官很小,精是真的精,大心力耗下去,又碰上暑湿,生病正常了。 程丹若放下『毛』衣针,看了他一眼。 “唔。”他在浅眠中发出不舒服的鼻音。 她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按住他的小腹,围绕着肚脐轻轻『揉』按。微的外力徐徐压下来,多少缓解了绞痛感。 一刻钟后,他平稳地睡去了。 程丹若起身洗漱,而后吩咐玛瑙煮一壶茶,备些点心,以及打一桶井水。 玛瑙问:“可要们值夜?” “不必,会守的。”她道。 玛瑙知晓她的『性』,并未多言,只是回到屋里,和梅韵商量好,人在屋里轮流睡觉,留一人醒着以备传唤。 程丹若洗漱完,再次拿起了『毛』衣针。 觉得困,抿口茶。 等到晚上十点多,她『摸』了『摸』谢玄英的额头,感觉更烫了。 然烧起来了。 程丹若轻手轻脚地下床,拿条布巾沾湿井水,拧干。一条敷在他的额头上,另一条则依次给他擦拭后颈、腋窝、腹股沟和腘窝。 擦完一遍,帕是热热的。 期间,谢玄英朦胧醒来过一次。他看到烛火映衬下的她,只穿抹胸和小衣,『露』出的肤『色』泛着温柔的光,疑似画中真真。 他心里踏又不安,去拉她的手:“丹娘。” 程丹若手里拿着茶碗,被他拽住拿不起银勺:“放开,喝点水。” 他好像没听清,半阖着眼皮,唇角紧抿,像是倔强的孩。 她想想,将他的手塞怀里。 老了。 她舀了勺温水,递到他唇边:“喝。” 他大概以为是『药』,侧脸躲开勺,但很快,自己转过头,勉为其难喝了。 “再喝口。” 他听话得咽了,眉头微微舒展。 程丹若暗暗松口气。 人生病的时候,意志最为脆弱,最渴望家人的陪伴。大学时,她曾经送高烧的舍友去医院,出租车上人烧『迷』糊了,还要给母亲打电话,让妈妈来陪她。 陈老更了不得,深更半夜非要见儿:“要死了,让礼儿来见。” 程丹若死活哄不好,但陈老爷一来,她肯喝『药』了。哪怕他『药』泼出去一半,差点呛到老,也比她的小心细致好一万倍。 谢玄英要林妈妈还好,若要柳氏,她一点办法没有。 “睡吧。”她隔着被拍拍。 “丹娘……”他叫她。 程丹若对病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温柔:“怎么了?还要喝水吗?” “别走。”他拉她的胳膊,“过来。” 程丹若怔住了。 片刻后,她挪开蜡烛,安静地躺到了他身边。 他搂住她的腰,很快睡熟。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程丹若自浅眠中苏醒,感觉到身边仍然发烫,又起来,再次复之前的举动,换冷帕,擦身,喂些温水。 继续睡觉。 个时辰后,起来试体温,感觉没有再次升高,略微松口气,又踏地睡了一个时辰。 天『色』渐亮。 程丹若直接起床了。 她用昨晚剩下的井水洗了脸,人顿时清醒,又给他换了次额上的帕。 谢玄英睡得很熟,一无所觉。 她洗漱完,叫来外头张望的梅韵,准备吃早饭。 今天的早点是羊肉粥,白糖馅饼,水角儿(一种蒸饺),以及几张鸡蛋饼,一碗牛『乳』。 程丹若随意吃了些,叫人嘱咐厨房,今天要一直温着粥汤,再嘱咐丫鬟熬『药』。 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谢玄英的生物钟叫醒了他。他又起来上了个厕所,程丹若试试他的额温,还是有些烫。 “喝完粥再睡。”她递过去一碗白糖粥。 他一口喝了,却要穿衣服:“已经好了,还有些事没办。” 程丹若:“你说什么?” 他动作一顿,莫名从她平淡的口气中,听出一丝危险。 是假装自然地坐下:“说,让人公文拿进来,在这看,今天不出去了。” “玛瑙,你去前面传句话。”程丹若看也不看他,自顾自道,“和师爷们说,急事让他们斟酌着办,不急的拟个条陈,一会儿送进来,十万火急的事,直接找。” 玛瑙最聪的地方在,她知道谁是老板,也不管谢玄英的脸『色』,一口应下,小跑着走了。 程丹若抬抬下巴,对他说:“躺着,梅韵,『药』端过来。” 梅韵干脆地应了声,去茶炉房端『药』。 谢玄英认命了。 205 养病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来觉得,今天自己已经好多了。 虽然头还有些疼,四肢乏,但肚子已经不太疼了,刚才如厕,情况也比昨天好得多。 大白天,躺在床上养病,感觉很没用样子。 但丹娘在件事上,虽然脸都不冷一下,反而比平时更温柔一点,谢玄英却不敢反对,喝了药,倚在榻上养神。 “肚子还痛吗?”她摸着他小腹。 谢玄英说:“早不痛了。” “还有点不舒服?”程丹若平静地问。 他顿了顿,勉为其难:“一点点。” “还在发热。”她拧了湿布巾,给他擦拭额头和后颈,“睡不着也躺着。” 谢玄英道:“躺着骨头都散了。” 程丹若一时纳闷,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居然是个不太配合病人呢。但耐心解释:“人发热,味着身体有不好地方,要多休息。” “坐着也是休息啊。”他说。 她叹,半晌,坐到榻上,拍拍自己腿:“样行吗?” 谢玄英瞟着她脸孔。 她点点头。 妻子都么温情小了,怎能拒绝令她伤心呢。谢玄英立时躺下,枕在她腿上。 梅韵拿来毯子,给他盖好,又取来靠枕,垫在程丹若腰后。 然后,她就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程丹若背靠着软垫,脑海中思索着一些有没,好一会儿,感觉腿上热热痒痒,低头一看。 “别使坏。”她将裙子扯平,“不然一会儿扎针,再往下扎两寸。” 谢玄英捏着她手指:“和说会儿话。” 她道:“那说说路上事吧。” “好。”他精神一震,将积累数日抱怨倾斜而出,“府学真是不样子,县学也着实一般,看来看,只有乐游书院学生还过得。今年不说,明年就有秋闱,恐怕……” “百年树人,不是一任就能改变。”程丹若安慰道,“只要不打仗,十年后就会明显好转。” 他“嗯”了一声,继续说乐山长介绍姓白学生。 “那孩子很聪明,眼神清正,又知道孝顺寡母。”他说,“要是能考上秀才,得多栽培一二。下个月写信回家,让家里再送点书来。” “好。”程丹若立时答应。 家信一直都是她写,主要和柳氏汇报一下生活(琐事)。 天热了,最近家里饮食如何,裁了几件衣服,聂总兵夫人在老家,她就只送礼,问母亲合不合适。再顺请教一下,假如要宴请,该怎么安排,与底下县令夫人该如何相处,等等。 总之,该请教领导时候必须请教领导,要让领导感觉到下属忠心和自己掌控。 柳氏回信很勤快,内容也干,还温和,关心儿子之余,没少说让她自己也注重身体之类场面话。 月报写得好,升职又放。 程丹若琢磨着,眼神示立在间玛瑙。 寄书一事,能水个三百字,再夸(编)下白小郎孝顺,又有两百字,个月月报又有内容,可不能忘了。 玛瑙会,小步走到书房,提笔给她写了一张纸条。 程丹若朝她笑了笑。 玛瑙抿嘴,贴着墙根溜了出。 迎面碰见了林妈妈。她刚厨房看过,令她们多熬些粥,务必熬出一层厚厚粥油。 见玛瑙出来,连声问:“少爷怎么样了?” “在和夫人说话呢。”玛瑙小声指了指屋里。 林妈妈探头张望,只见谢玄英枕在妻子腿上,无识地捏着她手指,说却是正事:“八月府试,七月就该准备来了,礼房人得处一下……” 样公务,林妈妈听不太懂,又看程丹若。 她正翻着一小册子,说:“府试得要熟手,今年先用着,过完年,看过府里契书,该打发走就打发走吧,重新招人看看。” “要是都像严刑书那样就好了。”谢玄英感慨。 “他还在,运已经很好。”她一面说,一面摸了摸放旁边茶碗,觉得凉得七七八八,端到他唇边,“喝了。” 谢玄英皱眉,但老实地喝掉了盐糖水:“难喝。” “难喝也要喝。”她平淡,动作却很温柔,还顺手给他擦擦嘴角水渍。 他反应巨大,撑来把碗放到一边,强调道:“又没中风。” “习惯了。”程丹若抱歉地笑笑,“躺下。” 林妈妈神色渐渐缓和。 她记得,少爷进宫前,性子还有点娇惯,毕竟是夫人头个孩子,又是男丁,一下让夫人在侯府立住了跟脚。 照顾时候,真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他又自小好看,就算发脾,下头人也乐呵呵,真是眼珠子一样对待。 可三岁进了宫,忽然就懂事了。 生了病,不舒服也不吭声,仍然读书练字,熬不住了,就自个儿躺着。她看得心疼,他却说没事,不要声张,别让母亲担心。吃药也省心,再难喝药,也会忍着喝下,完全不用哄。 所以说,夫人才进门,她就不太喜欢。 家样貌且不说,最重要一点,就是她对少爷不够上心。 谁家媳妇连衣服都不帮相公穿一次?早晨醒了,也是自己收拾自己,衣服不帮穿,腰带不帮系。少爷待她好,她就像个玉雕一样,脸上笑盈盈,动作却冷冰冰。 但自来了大同,想法却变了。 林妈妈发现,少爷不愿同别人说话,都愿同夫人说。小夫妻凡事都有商有量,总有说不完话。 而夫人呢,好像还是淡淡,可该做事不含糊,能担事,愿担事,两人不分彼,没有心。 回少爷病了,更是亲亲为,昨晚上,她就歇在厢房,隔段时间就听见身响动,应该一夜没睡照顾着。 林妈妈想,夫人倒是有点拿捏男人事。 确实,对男人一直都好,习惯了,以后也就不领情,一开始矜持点,关键时候小温柔一把,男人反倒会感动。 点心机,还在林妈妈能接受范围。 女人往男人身上使心眼,证明在,在就好。 林妈妈瞧了会儿,见少爷阖着眼皮睡了,也不进打扰,吩咐玛瑙:“在边看着点,有事就寻。” 玛瑙满应下。 屋里。 程丹若见谢玄英睡着了,便把手抽出来,拿过毛衣针,继续织。 梳清楚了手法,接下来就是无识地肌肉运动。她越织越快,中午时分,已经织出了大半个后片。 谢玄英时才睡醒,看头太阳升得老高,猛地身:“怎么不叫?” 程丹若诧异:“叫什么?” “腿不疼啊。”他懊恼极了,揉着她腿,“来走走。” 她道:“缓缓就好了。” 谢玄英十分后悔,来只是想靠一靠她,没想到马上睡着了。 “已经好了。”他说,“吃过午饭没有?” “准备吃。”程丹若放下活计,叫丫头摆膳,“只能喝粥,最多加一些虾松和腐乳。” 他:“……” 程丹若在事上不允许商量,自顾自吃了饭,监督他喝了两碗粥汤。 他筷子在菜碟上徘徊数次,也没敢下手。 连林妈妈都劝:“少爷,胃不舒坦,得饿一饿才好。” 谢玄英只好喝粥果腹。 但粥油能有什么东,他吃过不到一个时辰就饿了。好在程丹若叫厨娘炖了蒸鸡蛋,放些干虾米,也是两就吃完。 下午,施针,喝药。 程丹若摸过他体温,感觉退烧了,但并不放他出忙。 谢玄英道:“自个儿躺着,前面替办吧。” 她摇摇头。 他不由诧异:“是为何?” 丹娘可不是在女眷干涉公务人,怎时拒绝了? “事情可以交给师爷,身边只有一个……家、家眷。”她清清嗓子,“反正最要紧是要织毛衣,在哪都一样。” 谢玄英欲言又止了半天,默默扣住她手。 程丹若掰开他,把他手搁腿上,故作不耐:“都说要织毛衣了。” 他枕着靠枕,手搭在她腰间,又小睡了一觉。 等到晚上,谢玄英表示,自己已经全好了。 “不信摸。” “信,但晚上还会烧。” 果不其然,晚上九点多钟,体温反弹,他额头又烫来。 第三天,谢玄英彻底放弃反抗,不再要求回工作。 “看会儿书。”他不想虚弱地躺床上,总想找点什么事情做。 程丹若:“不行。” 谢玄英道:“看杂书。” “费眼睛。”她找了个九连环给他,“玩个吧。” 他随手给解开,丢还给她:“开蒙就会玩了。” 程丹若:“……给变个戏法吧。” “算了。”他阖目,“昨晚也没歇好,别费神。” 程丹若却无所谓,她照顾陈老太太习惯了,算什么:“睡吧,醒了吃点心。” 谢玄英:“……”他又不是小孩儿。 但点心还是吃了。 休息了一整日,夜里体温只略微回升,烧得不烫。 第四天,他被允许喝肉粥,出坐一坐,问问师爷们近日可否有事。 答案自然是无事。 知府个位置,想好好为百姓做点事,有做不完活,想偷懒摸鱼,下头人也能什么事都烦不到他。 第五天,完全康复,准他看书。 第六天正常办公,正好升堂。 石耀祖案子,积压么多天也该判了。 是刑事案,在大堂公审,最后因殴杀岳父,为大不敬之罪,被判绞刑。其妻以下犯上,被判仗刑,但因为是妇人,允许拿钱赎。 案子完结,程丹若对襟衫,也终于打完了。 期间又遇到了一些小困难,比如前襟两片没有对齐,袖子接错了,但她懒得拆改,反正衣服已经型,可以穿,目已经达到。 接下来,就是推广。 谢玄英问她:“打算怎么做?” 程丹若道:“不打算把事交给官府,太慢了,就算能做,也早晚和织造局一样,为他人谋利。” 谢玄英知道织造局是什么尿性,没有反驳。 “事,还是民间开始。”她道,“等做来了,官府再插手不迟。” 他问:“一个人总做不事。” “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精经商。”程丹若早有腹稿,“先前做互市文书时,筛选过里商户吧?挑两家可靠给。” 他沉吟少时,推荐了两家商号。 一家叫宝源号,主业务是潞绸,也做其他布料生,发源地在潞州长治。另一家叫昌顺号,做茶叶和盐,都是暴利行业,根基在太原。 而他们有一个共同名字:晋商。 ,:,, 206 谈生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按惯例,官员的家眷不能经商,这叫与民争利,不好看,说出去也不好。 程丹若要把毛衣变成纺织产业,光靠自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她不能把人叫说“我们合作吧”,得用更委婉的方式。 如今离七月的互市还早,可六月的互市算得上成功,各家商号早有盘算,早早派了顶事的掌柜,备货之余,处动动,通各个关节。 毛、聂那里已是熟客,谢玄英是初乍到,总归要拜访一二,送点礼物,免得新任知府看谁不懂事,顺手就把人撸了。 因此,时机正好。 宝源号和昌顺号的掌柜,说知府夫人想买点东西,知情知趣得很,立马提了礼物上门。 程丹若把宝源号排在上午,昌顺号排下午。 见人的地方,则是在三堂的正厅。 这里已经草草布置,挂了画,供了鲜花和水果。引路的丫鬟是竹篱,她今儿穿着白银条纱衫,桃红裙子,金耳坠子,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 瞧见丫这扮,宝源号的掌柜心里就“嘶”了一声。 宝源号的东家是山西一等一的商贾,丫鬟们穿金戴银都是常事,可他常和做官的人家交道,知道官宦人家讲规矩底蕴,而非露富。 知府的丫鬟这么穿戴,一般就种可能:要么她是暴发户,没审美,要么她要的钱不是小数目。 宝源号掌柜心里转数个念,脸上却不显露,跟着竹篱往里。 衙门的后院就是寻常规制,三间敞亮的屋。 掌柜适时露出恭敬又忐忑的表情,撩起袍子的下摆进门。 才坐下,就有丫端上茶,脚步轻巧,也是一样的白银条纱衫,桃红裙子,不的是她耳边戴了玉坠子。 宝源号掌柜已经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茶才喝了一口,就瞧见正门口进一行人。 他吃一惊,衙门都是一样的格局,这位知府夫人怎的不是从侧门花厅进,而是从二堂回呢? 不及多想,他立即起身:“见程夫人。” 程丹若朝他点点,十分客气:“请坐。” 掌柜踟蹰坐下,余光瞥她的扮。比起丫鬟的鲜艳,这位知府本人的扮却很寻常,湖蓝对襟罗衫,杏色缠枝暗纹裙,上是金丝狄髻,插几件面。 说实,宝源号的东家,穿的都比她富贵分。 可这世道看的不只是罗衣。 他依旧恭敬:“冒昧上门,也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备了些薄礼,还望您不要嫌弃。” 一面说,一面亲自从跟班手上拿礼物,递随侍的玛瑙。 玛瑙伸手接,并不开,直接放到一边。 “多谢记挂。”和掌柜想的不,程丹若态度很温和,“这次请,是说们宝源号生意做得好,又是山西本地的商号,想找们买些东西。” 买东西?怎么可能! 宝源号掌柜起精神,笑容满面地问:“您想要什么货?”要多少钱? “我想委托贵号,为我收些羊毛。”程丹若说,“北地多养牛羊,此事应该不难做,就是繁琐了些,贵号人才济济,想难不倒们。” 宝源号掌柜愣了一下。 羊毛?不是,您说要人参,我就送您人参,要玉器珠宝,我就送玉器珠宝。 羊毛是什么意思?送羊?羊也不值钱呐! 他斟酌道:“恕老朽愚钝,您要羊毛做什么?” 程丹若看向玛瑙。 玛瑙会意,转到后去。 “闲无事,用羊毛织了件衣裳。”程丹若口气平淡,好像没什么不了的,“北边寒冷,我想多收些羊毛,叫家里的仆妇一道织了,冬天也好犒军。” 冬天缝棉衣送到军队里,是非常美好的理。 唐开元年间,有宫人缝制棉衣,赠予边士,故有诗云,“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宫里的后妃们,要是想博得贤名,就会和宫人一道动手缝制棉衣,送到军中,以提升士气。 程丹若作为父母官的妻子,为将士送衣,不止理充分,甚至可以写诗赞美这样美好的品德。 掌柜立即露出感激之色:“夫人心念边士,着实令我等惭愧。”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我等也该尽绵薄之力,就我们宝源号捐献一些棉衣,为夫人解忧。” 没错,他已经想清楚了,羊毛什么的,都是托词,哪有用羊毛做衣服的?棉衣里塞羊毛,笨重至极,言下之意,无非是希望他们出点血。 这是常见操作,掌柜十分笃定,张口就说:“八百件,如何?” 程丹若没有回答,反而示意回的玛瑙端上东西。 “您老瞧瞧。”玛瑙神气又温和地笑笑,开手中的木匣,取出织好的毛衣。 抖开,便是一件对襟毛衫。 掌柜的表情凝固了。他脸上装出的恭敬和忐忑,被商人的精明取代,不的眼睛中闪精光,语气惊讶:“这、这是羊毛做的衣裳?” “是呢。”玛瑙回答,“咱们夫人心善,想将士暖和些的衣服,棉衣虽好,价格却贵得很,不如羊毛在本地随处可见。” 掌柜缓缓点了点。 他又看了程丹若一眼,沉思半晌,忽然起身:“夫人恕罪,这事我一人怕是做不了主。” 程丹若佯装讶异:“收些羊毛罢了,贵号办不成吗?” 掌柜道:“夫人这生意,光收些羊毛可惜了。” “事情一件件做,饭一口口吃,离冬天不数月。”程丹若道,“我想今年为将士送上新衣,可惜吗?” 掌柜改口:“您说得是,这事,老朽确实做不了主。” 她道:“那就叫做主的人。” “三日之内,必予夫人回音。”他犹豫地看向玛瑙,“不知这衣裳……” 玛瑙却已经收好匣子,不肯他多看。 掌柜遗憾归遗憾,却也知道这是一门秘技,生意没有谈成之前,不可能外传,故不多说,欠身告退了。 下午,昌顺号的掌柜也了。 程丹若一模一样招待了他一回,不这位掌柜年纪更轻,嘴巴也更会说。 而且,他早就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原夫人就是山西人,口音倒是一点都不出。”展示完毛衣后,掌柜也表示做不了主,他没有马上告辞,反而攀起交情,试探道,“说也巧,我们东家也姓程。” 程丹若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她在山东时,有位夫人曾随口提起“原程家”,想到昌顺号也在原,东家又恰好姓的程,不难猜测二者的关联。 “挺有缘分。”她敷衍地笑笑。 掌柜停了一停,琢磨了会儿她的态度,改口道:“那么,等我们东家到了,再夫人细谈。” 程丹若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端茶送客。 她不需要多提宝源号,衙门人人往,他们会自买到想要的消息。 发了家商号,程丹若也没到此为止。 她陆续以“买米”“买布”之类的理,见了几户本地的商家。 平心而论,作为战乱区,商业注定不可能发展得好,实力都较为虚弱。 唯一一家比较有底气的是当地的米商。程丹若记得,互市上,他们和鞑靼的交易十分顺畅,有股别样的“默契”。 不,经济封锁这么多年,私是常事。她并不戳破,好言好语与对方聊了句才端茶,回,就在名单上划掉了这家的名字。 晚饭是碧梗米粥、东坡豆腐、鱼羹、黄金鸡、淡菜(贻贝)。 谢玄英瞄了妻子一眼,有点挑剔:“我已经好了。” “夏天不要吃油腻的东西。”程丹若他夹了一块鸡丁。 他安静地吃了。 真好哄。她满意地点点,吃饭,让玛瑙端一碟切好的甜瓜。 “可以吃一瓤。”她说。 谢玄英举起比手掌还小的一瓣瓜:“确定?” “确定。”她也只拿了一块,“剩下的拿出去,分了吧。” 玛瑙抱歉地看向男主人,干脆利落地应:“哎。” 谢玄英低,面无表情地三口啃干净。 程丹若把自的递到他嘴边。 他:“不吃了。” “咬一口。”她说,“多吃一口不要紧。” “不用。” “真不吃?” “不吃。” “那我自吃了。” 她慢吞吞收手,他瞥她一眼,飞快凑去,小小地咬掉瓜瓤上的尖尖。 程丹若:“还吃吗?” 他又要去咬,她忽然把瓜收,他吃了个空:“?” “都说只能吃一口了。”她说。 谢玄英:“……” 程丹若却没有通融的意思:“明天赶早。” 然后口把瓜啃了。 晚饭后,屋里依旧炎热,人照旧在院中的纱帐里乘凉赏月。 竹榻清凉,人低声说着。 谢玄英问她:“宝源号和昌顺号,可有倾向?” 程丹若说:“都挺有家底,能挑他们出,应该名声也不错?” 他颔首。 “这就行了。”她思索道,“其实,我有些拿不准。” “嗯?”他她扇。 程丹若道:“挑一家合作更简单些,商议定了就能马上做起,商人重利,三年后我们离开这里,怕是管不着他们了。” 他点点,等她往下说。 她又道:“多挑家一块儿做,就要麻烦一些,少不了费些功夫,好处是互相制衡,便于我们回京后也能控制事态,怎么想?” 谢玄英道:“后者。” “为何?” “纺织是民生计。”他道,“做好了就是一门长久进项,我一直觉得,的嫁妆少了点生计,不然在开个铺子?” 程丹若说:“理起麻烦,我也没人可用。” “那就更该好好做了。”谢玄英说,“以后靠这门生意,就每年有进账。不人多了,分到手上的自然就少一些。” “钱是多是少,我倒是不在乎。”她道,“我是看中了他们家在原和长治的能耐,能快些做起,赶在今冬做出些成绩就更好了。” 谢玄英道:“怕镇不住他们?” 程丹若点点:“在账目上做手脚,我是不怕的,只要继续做官,他们就不敢昧银子,我担心的是,他们做生意霸道,反倒逼迫百姓。” 垄断必然诞生寡,商号控制民生产业,也不知道和官府比,哪个更糟。 “先做。”他说,“年的时候,写奏折陛下。” 程丹若问:“若派监监管此事呢?” “他们吞不下这么的好处。”谢玄英飞快思索起,“先做,做起了再看谁要分一杯羹。” 程丹若狐疑问:“能行吗?” “怕什么,反正不管结果如何,有利可图,必有人为,届时,毛衣必能推广海。”谢玄英道,“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后的钱赚不到,那就不要了。” 他认真道,“丹娘,有名就足够了,不能再有钱。” 程丹若反倒笑了:“放心,我明白,名声能保我周全,钱会招杀身之祸。” 她下定决心,“那就先随便做着,到时候再说。”:,, 207 谈判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既然决定多合伙,程丹若就不逐一见客,直接两位商号的东约到了一个时间。 谈话地点还是在三堂,不过,这次她是在东次间见的客。 东次间的格局也很规整,北面是炕,中有炕桌,搭着大红的靠背引枕,下面是两交椅,面前各有一脚踏。 程丹若坐上首,两位东谦让一番,最后是宝源号的东坐了下手第一位,年轻些的昌顺号坐了次座。 丫鬟上茶,玛瑙在她身侧立定。 竹帘高高卷起,微微的凉风穿进屋里。 程丹若仔细观察两位客人。 宝源号的东年纪已经不小了,须发皆白,穿着上好的绸缎,腰间系的玉佩,身上悬挂的佛珠,无一不是上等精品。 大约是见惯了风雨,也可能背后有硬的靠山,他看起从容不迫,并没有多商户见到官眷的敬畏和讨好。 而昌顺号的东,看起就年轻得多了。 大概三十多岁,留着短短的胡须,穿着棉布道袍,头戴方巾,手拿折扇,看起就好像一个普通人的读书人。 但程丹若莫名直觉,那扇子恐怕是古董扇,看着就很贵的样子。 她不声『色』地扫视过他们,口中仍旧说着场面话:“今日请两位过,是想聊聊羊『毛』的事。” 宝源号的东仗着年纪,率先道:“夫人想赠衣于军士,乃一大善举,我们宝源号必定鼎力相助。” 老狐狸净说废话,看是想掂量掂量她的能耐了。程丹若点点头,笑道:“贵号仁义。” 又看向昌顺号的东。 昌顺号的东倒是文绉绉一点:“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夫人贤良慈善,乃大同百姓之福啊。” 程丹若忍住不耐,笑道:“过奖了。” 她放下茶盏,决定不多浪费时间:“织『毛』衣并非易事,如今是夏季,织好也该冬天了。我希望尽快收得羊『毛』,不知两位可能帮我?” 宝源号的东慢吞吞地问:“鄙号一定竭尽全力,就是不知道夫人想怎么帮呢?” 程丹若不语,看向昌顺号。 昌顺号的东道:“实,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他道,“立夏前,天气炎热,农户多愿意替羊剪『毛』,可在秋季,羊需要厚『毛』过冬,恐怕收不上多。” 她道:“不错,但秋冬也是牛羊肥时,宰羊留下的『毛』,也能勉强够用了。” 昌顺号的东说:“那也得尽快,不知夫人是何章程。” 程丹若不紧不慢道:“二位进衙门的时候,可曾听见孩童的声音?” 昌顺号东捧哏:“确实,莫非是夫人的子侄?” 他们早就探过谢夫妻的情况,知道程丹若并没有孩子,否则今天提的礼物就不仅仅是金银珠宝了。 但他比宝源号的东上心,知道程丹若是本地人,那么,娘子侄也是很值得讨好的嘛。 “是衙门吏员的子女。”程丹若揭谜底,“十岁以下的,无男女,皆可送到夫子院里读点书,识两个字。” 衙门的社学很简单,又乎所有胥吏的切身福利,所以,谢玄英一吩咐,不出日,下头的人就事情安排妥当,效率与平时不可同日而语。 她说,“『毛』衣需要一人从头织到尾,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全包揽。正好,各孩子在此,『妇』人们抽个下午过,也能织上一段时间。” 话说到这份上,不口就晚了。 宝源号的东不装了,口道:“恕老朽直言,这恐怕也织不了多。” “织多织,都是心意。”程丹若滴水不漏。 老狐狸拨弄手里的紫檀佛珠,脑筋转得一点不慢。 宝源号创办已有三十年,经历过不知多风风雨雨,早年靠山倒了,差点被人蚕食殆尽,他隐忍不发,终于找到新的靠山。 随着那位大人高升,近年,宝源号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但后台硬,也不如现管,他一直很注和父母官的系。 『毛』巡抚那里,早就点过了,以前的常知府底薄,没送金银器物,大也相安无事。 等到谢知府上任,后台专门叫人提了一声,他就有数,仔细听了历。 确实惹不起。 所以,今年的中秋礼,他算亲自『操』刀,务必送得妥帖厚实,最好能趁机搭上系。 这可是侯府公子,还这么年轻。 巴结好了,儿孙都不用愁,舒舒服服享富贵就是。 然而,线还没搭上,掌柜传话,说了『毛』衣的事情。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别说生意有大赚头,能和谢知府攀上交情,亏本都要做。 但谈生意嘛,不能太巴结,不然当官的扒皮抽筋也没手软过,他想先看看这位年轻夫人的本事。 目前看,人心里有数,早有安排,不是钱就能发的人。 要起精神喽。 宝源号的东端起茶,啜口提提神,摆正姿态:“『毛』衣能御寒,取用的又是北边常见的羊『毛』,只做件衣裳未免大材小用。” “噢?”她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宝源号东道:“鄙号愿意与夫人合伙经营。” 摆明态度,列优势,“我们宝源号做丝绸起,别的不说,丝织作坊就有数,有上百织娘,且布料相的,我们都做熟了,不止京城,南京杭州也有咱们的料子。” 程丹若颔首,先赞了两声宝源号的底蕴,但也表示:“『毛』线纺织与丝绸不同,用的不是织布机,只能手织,恐怕无有无经验,都得从头学起。” 宝源号东老神在在:“那也是衣裳,万变不离宗啊。” 她笑笑:“这话也有道理。” 他们二人在谈,昌顺号东也在心里飞快盘算。 今天的宝源号东,就是大东本人,不管能不能谈成,诚意已经有了。但他们昌顺号却不一样。 昌顺号背后,是太原程,但经商的是四房一系。 他是昌顺号的东没错,可头顶还有长房的人,他们虽然不经商,但有人在外头做官,总要顾虑一二。 尤他父亲过,自己的辈矮了一辈,时,为了保证自己能顺利继承大部业,不得不舍掉两条茶叶的路子。 比起宝源号,昌顺号的需要为迫切。 “我听说,大人最近在忙荒的事?”昌顺号的东状似无意地说,“大同抛荒已久,接下数年间,恐怕都是要以农耕为主。” 程丹若转过脸,等他继续往下说。 “农户即便养羊,数量也不多,恐怕收起有难度。”他道,“不如和胡人做生意,既不误田里的事,价格也贱些。” 听到这话,程丹若就知道,对方在鞑靼那边有路子。 也是,比起布料,茶叶于胡人是刚需,且货物小而隐蔽,方便走私。 “如今了互市,确是多了路子。”程丹若一碗水端平,也肯定了两句,但随即话锋一转,“羊『毛』从哪里,又是谁织,都不要。” 她望着他们,微微笑:“要的是,两位商号的东千里迢迢过,应该不是同我喝杯茶而已。” 昌顺号东积极表态:“不错,我们想同夫人合作,一道做这『毛』衣的生意。” 宝源号东没有马上跟,反而客观道:“羊『毛』织衣若能做成,乃百姓之福。但老朽托大,说句不中听的,您是女眷,又是官眷,总不能亲力亲为,有个跑腿的总是方便得多。” 程丹若直接挑明:“那宝源号是想帮衬一,还是不想呢?” 到这份上,宝源号东只能说:“愿尽绵薄之力。”顿了一顿,看向昌顺号的东,“你父亲在时,我也过交道,可不是我有意在夫人面前,下你们昌顺的面子,宝源号我做得了主,你行吗?” 昌顺号东不卑不亢:“您老放心,这不止是我们昌顺号的意,也是里的意。” 他点明自优势,“好叫夫人知晓,我有一族兄,正在云贵做巡河佥事。” 巡河佥事是属于按察使司的一个下属职位,专管河上的司法往。 宝源号的东『露』出淡淡的不屑:被配到云贵,太原程的能量确实一般。 但昌顺号东十镇定,宝源号后台硬,那也不是自人。程可是切切实实供出了两榜进士,现在是五品官,不代表以后一直都是。 当然了,要是……他看向程丹若的目光热切起。 他们已经听过了,这位姑『奶』『奶』可是御前待过的人,如今又是侯门媳『妇』,前途一片光明。 可惜这会儿不是提的时候。 昌顺号东定定神,肯定道:“虽说比不得知府大人,但好歹是自人,行事自然方便。” 宝源号东道:“云贵之地四季如春,怕是用不着羊『毛』衣。” 眼见二人针锋相对起,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程丹若总要适时调解。 她『露』出疑『惑』:“两位稍安勿躁,实,依我之见,宝源号深谙纺织,昌顺号人脉广阔,各有所长,为何不能携手合作呢?” “这……”昌顺号东迟疑。 “嗯……”宝源号东皱眉。 两人看起都不大情愿的样子,但却借着掸衣服和喝茶的作,隐蔽地和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果不然。 是的,他们并不奇怪程丹若提出这样的建议,在得知对方今天也会『露』面时,两人就已经猜到了她的算。 而这样的表态,无疑也令他们心头一松。 程夫人和他官眷一样,对做生意并不了解,否则,就不会贸然提出这样天真的建议。 不过收羊『毛』,做『毛』衣而已,和养蚕(找茶农)、织布(炒茶)有什么区别?自能独占的利润,凭什么要别人?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反馈。 宝源号东缓缓起身:“夫人,老朽年近七十,虽业不丰,好歹能让子孙有碗饭吃,原不必『操』劳费心,此次前,乃是看在夫人一片仁心的份上,可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请恕老朽不能奉陪了。” 程丹若讶然道:“是这样吗?”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累您白跑一趟。”她淡淡道,“无功不受禄,玛瑙,东西还老先生,包两银子,算我老先生的车资。” 而后,不等宝源号东反应,就看向昌顺号,“阁下意下如何?” 昌顺号东见老狐狸吃瘪,暗暗吃惊不说,盘桓在嘴边的话,也没那么坚定了。 “此事确实不妥……”他没敢话说死,“还望夫人多加考虑一二。” 程丹若说:“两位恐怕没有明白我的意。” 她放下茶盏,清晰明白地告诉他们:“这生意你们肯做,咱们就好生商量,不肯做,我也绝不勉强。” 略微一顿,坚决道,“虽然二位年长于我,可恐怕这件事,轮不到你们教我做事——送客!” 说罢,拂袖走人。 208 问连宗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衙回到后头,看见程丹若在屋里熏蚊。 她用的自制蚊香,在密闭的房里熏一遍,过半个时辰,开窗通风。这晚上就不会有蚊虫,也不会有难闻的味道。 “今天晚膳摆在院里。”她吩咐竹枝,“天热,吃过水面吧。” 竹枝应了,跑着去厨房点菜。 程丹若看见谢玄英,惊讶道:“今天这么早?” “事情。”他在树荫的醉翁椅上坐了,问她,“今天怎么?” 程丹若道:“一唱一和哄我呢。” 他蹙眉:“要我帮忙吗?” “不必。”她说,“我所求,他们有所求,一定会想通的。” 招商引资不,就带领大同本地百姓发家致富。 谢玄英见她面『色』不似作假,才点点头,说:“七月的互市你可要去?” “去,再买点羊『毛』。”她说着,坐到旁边开始纺线。 清洗羊『毛』的工作,已经全部交给去做,但纺线还是由她和丫头亲自做,力求多攒几个『毛』团。 谢玄英捻了捻纺出的线:“比原的细软。” “这次是挑过的。”玛瑙在梳理羊『毛』,把梳通的放到程丹若脚边的篮里,方便她拿取,“夫说,要再织件自家用的『毛』衣。” 谢玄英:“给谁?” 她瞥过一眼,平静道:“孝敬母亲。” 他闭嘴了。 晚上吃的是豆角、蒜苗和莲藕,加上鱼丸、猪蹄冻膏和柳叶鲊。 因是夏至日,要饮香汤,他们各调了杯花『露』喝。 乘凉时,总觉闷气。 “雨天要了。”程丹若吩咐丫鬟,“大同夏季雨水最多,不要浪费,记得叫把缸洗干净,也好储水。” 丫鬟们逐一应。 不一会儿,天空飘起雨点,再一眨眼,豆大的雨珠落了。 院里不能待了,只好回屋去。 窗户都开着,透薄细密的窗纱隔绝了虫蚁,夜气四,温度一点点往跌,快凉爽。 谢玄英举着蜡烛,在帐里找了一遍,没发现蚊,才把纱帐掖好,示意程丹若上床去。 她已经脱掉了外面的纱衫和裙,仅穿抹胸和衣,抱着竹夫。 谢玄英想拿走竹夫,果,她抱得太紧了,只好放弃,把她连同竹夫一道拉进怀里。 “你不热吗?”她把头发全盘到脑后,用木钗固定,省得发丝粘在脖颈后,总觉得黏黏的。 “热。”谢玄英解开外袍,只穿里层的褂,『露』出的手臂和肩颈有山峦般流畅的线条。 程丹若别过脸:“你不要勾引我。” “夫妻之,怎么能叫勾引呢。”他说,“是不是,世妹?” 她抿住唇角,尽力不笑。 谢玄英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指腹触碰着细腻的肌肤,像是被羽『毛』吻过。 她躲开:“痒。” 他笑了笑,胳膊在她腰一托,拥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然后,反手抽走竹夫,用力丢到外头的榻上。 程丹若捶他,床去拿:“我要靠的。” 他追出,抢先一步拾起,丢到床中央。 程丹若:“?” 架床本不如家里的拔步床阔,偏偏还扔中,加上被枕头,地方一局促起。 “你想干什么?”她不信他扔不准,肯定故意的。 “没什么,嫌它碍事。”谢玄英敷衍地说着,趁其不备,一把将她抱了起,单只手臂托住她的重量,也是稳稳当当。 程丹若顿了一,故意问:“这是留只手关窗?” “不关,雨声这么大。”他亲她的唇,“不见的。” 这倒是,不过一会儿功夫,外头就是噼里啪啦的雨声。尤其院里摆了水缸,雨点“咚咚咚”砸,犹如鼓点,吵杂得。 雨犹如此,也一。 闷热的夏季,缠绵温存就变得讨厌,最好疾风骤雨泼洒,像雷雨滚过,倏然痛快。 怪不得古以云雨相比,却有几分独到之处。 雨疏『潮』退。 这么热的天气,也不必温水擦身,凉帕擦拭就。但程丹若喘息之余,没有忘记提醒:“不要直接擦腹部,肠胃容易着凉。” 打算凉水冲洗的谢玄英:“……嗯。” 她忍不住笑起。 清洁完,并排躺在竹席上睡觉。 不知道是大同的夜晚本就凉爽沁,还是心里平静,程丹若感觉凉快了许多,便没有拿走他的胳膊,任由他搂着自己。 “最近衙门里中暑的不。”她说,“明天他们不找我的话,再做点『药』。” 谢玄英道:“不要累着自己。” “那刚才你为什么不把我放?”她反问。 他认真道:“我抱着你呢,又不会掉,是你太紧张了。” 程丹若白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仗着已吹灭蜡烛,她瞧不见,他弯弯唇角,略有得意,但口中若其事:“做什么『药』?大蒜胶丸?” “这个不好保存,最好是现做现用。”她说,“做丹吧,去得胜堡说不定用得上。” 他“嗯”了声,意有所指:“备着也好。” “我也这么想。”她显然有同感。 窗外的雨又密集起,连绵的雨声落在屋檐上、草丛里,是好的白噪音。 程丹若有点困了。 谢玄英拉过薄被,仔细盖好:“睡吧。” 她眼皮一沉,跌入梦乡。 -- 第二天,程丹若才准备好『药』材,昌顺号的东家了。 她想说不见,但传话的说:“说不是生意上的事情。” 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程丹若心里有数,叫他进,平淡地问:“不知还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昌顺号东家的态度摆得低,“今日上门,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却是家里的旧事。” 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恐怕走错门了。” “夫容禀。”昌顺号东家道,“好叫您知道,在是太原程氏第四房的,年初的时候,八房的老太爷提起一桩旧事,说他以前有个兄长,早年离家打拼,后因战事,忽然断了消息。” 程丹若装不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只好端起茶,任由他往说。 “大约是过年祭祖,老祖宗们显灵,托梦给老太爷,说兄弟俩多年不见,快会在地重逢,可惜坟不能在一处,骨肉分离,总是不甘心。” 昌顺号的东家感慨道,“老太爷做了这么个梦,自知时日多,又挂念兄长的后,派了去打,却是说,当年是往北边去了。这几个月,家里一直在找,最近终于有了消息。” 说到这里,他专门停,观察程丹若的表情。 她脸上依旧是礼节『性』的微笑,大方温和,并不是他想要的意动与沉。显然,这件事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而她却并不感兴趣。 这可麻烦了。 他想着,话转得更为委婉,留足分寸:“说,夫的娘家也姓程?” “我曾祖父是随军的,老家不知在何处。”程丹若慢慢道,“但家里活着的时候说过一嘴,应该是没有别的亲眷了。” 昌顺号东家试探着道:“多年不联系,说气话也是有的。” 她道:“不是军户,却去当兵,想是可容身之处。你们家是大家大族,想不至于如此。” 话说到这份上,不挑破也不了。 昌顺号东家恳切道:“夫,你们都姓程,五百年前是一家,这边不是亲戚,从前也是。” 停了一停,推心置腹道,“我今日所说的事,同羊『毛』衣的生意没有关系,族里的事可不是我脑袋一拍就能做主的。” 他分析:“夫高嫁侯府,自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娘家势弱的女,多要吃些亏,别的不说,夫今日若有得力的娘家,生意尽可让族里办,同根同源的血亲,必不能害了您。” 这话在当,确是经的道理。 程丹若点点头,做出几分感慨之意,却说:“福祸相依,生没有全事。” “话虽如此,也可尽事。”他语重心长道,“我们太原程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却也有几分底蕴。若能连宗,夫此后也有了族亲眷,族中后辈,也可为夫差遣,岂非相利好?” 必须承认,假如程丹若是土生土长的古,这个建议足够令心动。 说白了,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宗族抱团能大大提高抗风险力,家族的提携是社会默认的裙带关系。 假如族里有发达了,没有提携族亲,反过要被骂“忘恩负义”。 程丹若回大同,必须回老家建宗祠,立坟茔,照拂乡,就是这个道理。 太原程家虽然名气不响,可能供出进士,能有一个商号,就已经是不容觑的大家族。与其连宗,以她现在的社会地位,属于受益的一方。 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程丹若说,“同您说实话,我有一个义父,待我视如己出,家里也并非没有亲眷,只能辜负您的好意了。” 这是方没有探到的消息,一时讶然。 “我有位表叔曾任按察副使,我的义兄也是朝廷命官。”程丹若轻描淡写,“我看,我们还是谈谈羊『毛』的生意吧。” 昌顺号东家一时没有说话。 陈家和晏家的地位,已经镇住了他,他失去了与之谈判的关键筹码。 而程丹若深知,即便不连宗,也最好不要得罪本地的大户,故道:“虽然不是族亲,却都是乡亲,不然,何必找你们呢。我们在京城也不是没有熟悉的故交。” 东家的面『色』微微缓和。 他索片时,却道:“论起地域,自然是我们太原和大同更近,又有同姓的缘分在。夫恕罪,在不明白,您为何非要找宝源号一道合作?” “据我所知,宝源号背后另有靠山,有什么好事,恐怕您得排第二。”他一针见血道,“俗话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啊。” 209 被说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对方的疑问,程丹若早有准备。 她不疾不徐地问:“阁下以为,光凭你们昌顺号,或者说,太原程家,就做好这门生意?” 昌顺号东家道:“族兄虽官位不高,却也有座师同门。再加上夫人的夫家,难道还做不下一门纺织生意?” “你想的太简单了。”程丹若道,“先前你说,大同荒地甚多,将来以农耕为主,言中肯,故而最好的羊毛来源,还是胡人。可互市今年开,以后也一定会开吗?” 她瞥了对方一眼,半真半假道:“外子还在大同一日,倒是做了主,但等我们调任,你程家有这耐,左右朝廷的决议?若战事再起,你昌顺号的人脉又有何用,还不如人家宝源号,至少纺织是做熟了的,养蚕种棉的人家,再养一两只羊,也不费事。” 昌顺号东家眸光闪烁,并不全信,可在互市的事上,由不他不信。 “江南织造,除了商号,还有织造局,我问你,假使织造局干涉,你保住多少?”她讥诮道,“程家的本事,到这地步了吗?” 他紧紧闭上了嘴巴。 织造局是官府的织造衙门,管官营的织造作坊,原属工部,如今由太监把持。 昌顺号专做茶盐生意,市舶司还算熟悉,同织造局可说不上话。不如专门做丝绸的宝源号,肯定有他的人脉。 “现在少赚些,以后赚久些,你们是同我想的不一样,我也不勉强。”程丹若平气道,“做生意嘛,合则来,不合则散,没有强买强卖的。” 说道:“在下需与家里商量一二。” “给你五日。”程丹若拿出怀表,“我还有事,不送了。” 对方只好咽回他的话,识趣地告辞。 这一日,宝源号没有动静。 隔日,依旧没有动静。 第三天,老狐狸才上门来。 程丹若也没摆架子,痛快地同意见了他。 可乍一照面,她就说:“阁下年纪也不小了,来回奔波实不易,若不,也就罢了,身体为。” 宝源号的东家头发白了,脸皮也厚了,闻言故作惭愧:“老朽有眼不识泰山,罪,罪。” 为何会有一说呢? 这就不不提他这两日的动作了。 天,他昌顺号默契了把,一同逼迫程丹若让步,却不料她脾气强硬,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撂下狠话,爱做不做,不做滚蛋。 生意嘛,肯定是做的。 别说她只是给冷脸,在银子面前,啐他一口唾沫,他也维持笑脸。 但脸也没有么不值钱,再丢给人糟践之前,总掂量掂量,她值不值。 宝源号东家凭借经验,觉不一定她磕——程丹若的出身,在大同已经不是秘密,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她家人俱亡,依靠的只有婆家靖海侯府。 么,比起直接她谈,为什么不直接找谢玄英呢? 家里的事,不还是男人做主吗?况且,昌顺号打什么主意,他多少猜到些,自觉把握不如对方大,更需来一招釜底抽薪。 但帖子递到谢玄英跟前,他就回答两个字:“不见。” 这没道啊。 宝源号东家十分纳闷。按说,做生意是大事,又不是程夫人的嫁妆生意,不方便插手,作为丈夫,总该知道一二吧? 可若是程夫人与他说过,谢知府怎么都不会不想挣这个钱,别说什么侯府不侯府的,他送钱的后台,地位也不低,下头的儿子照样手头紧凑。 何况 谢知府不是嫡长子,更缺钱了。 是没说?这不更应该见了吗? 他昌顺号进出衙门,对方总不会一无所知,忽然求见,不摆了没谈拢?这都不描补一二? 越想,越纳闷,只好派人塞钱给吏书,打听一下情况。 吏书是本地人,知道宝源号的耐,敲了一笔,给面子地赴约了。 负责打听消息的,便是之前的大掌柜。 他吏书相差二十岁,可都是油滑精的人,两杯酒下肚,已经称兄道弟,再来三杯,差点场拜把子。 等气氛差不多了,大掌柜才开始打听。他也贼,不说正事,而是说,谢知府才来大同,他们不知道喜好,打算买个美娇娘,贤弟你觉靠谱吗? 吏书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收了钱,就帮人办事,指点道:“老哥啊,你这事就想然了,咱们知府聂总兵可不是一路人,你敢送女人,以后别想进衙门了。” 大掌柜故作震惊,擦擦汗:“竟是如?!哎哟,多亏了老弟提醒,不然我就犯大错了!” 又适时露出好奇之色,暧昧地问,“莫非是知府夫人也是河东狮?” 吏书笑眯眯地夹了卤猪耳朵,口气却坚决:“老哥啊,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咱们夫人可算上知书达,大家闺秀,对人说话从来不高声的。” 他啜口浊酒,精道,“聂总兵世间豪杰,妻妾群固然是大丈夫,可结发夫妻也有结发的好啊,程夫人品性过人,谁不敬重?” 大掌柜:“哦?” “不信是吧?”吏书乐了,咂咂嘴,“这么说,先前夫人说了,衙门里的钱不够使,裁人,回头就裁了,而且说革谁就是谁,大人二话不说就全照办。不是敬重,这做?” 大掌柜愕然:“她还插手衙门里的事儿啊?” “可不,大人不在,师爷们做不了主的,都是夫人拍的板。”吏书的脸上自然带出几分自豪,睃他一眼,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就老哥还不知道——咱们夫人过去啊,可是宫里官的,皇帝老爷跟前的红人啊。” 大掌柜倒吸一口冷气:“真?” “骗你作甚?她还给了的爹妈讨了官呢,五品。”吏书伸出一个巴掌,连连感慨,“这多少大老爷们都办不到的事,你说厉害不厉害?” “五品?!”大掌柜情不自禁地给他斟了杯酒。 人活这一辈子,只做两件大事,就算不负生:一是光宗耀祖,二是封妻荫子。 “是了不。” 他感慨,不由给自己也倒了杯,一口闷下,压压惊:幸好先打听了,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啊,老哥你罪谁都好说,别罪夫人。”吏书说,把酒喝了,自觉这句话应该值二十两银子,于是安地开始吃菜。 大掌柜也识趣,没再说有的没的,两人天南地北胡吹了一通,喝满脸通红地散场。 “嗝,这点剩菜给我包起来。”大掌柜结账人,吏书却在剔牙,“这馒头,还有这肘子,送我家去。” 小二看向打算盘的店主。店主摆摆手,示意他照做,自己则过来:“业哥儿,你小子是春风意了,这顿席面可不便宜。” “外来的大户,不吃他吃谁?”吏书笑嘻嘻地说,“我也不算宰他。” 他翘起腿,懒洋洋地问:“刘叔有事儿?” “就问问你,烤馒头咱们做,知府太太真不找咱们麻烦?”店主有迟疑。 他所谓的烤馒头,实是他堂侄女在衙门里学的,用个窑烤出来的点,原是她们偷带出来的,这会儿衙门开 了学,孩子们也有的吃,一来二去,就给传了出来。 大家听说是知府衙门里的点,都想尝一口,他堂侄女就偷偷教了他婆娘。 他婆娘脑筋转快,想做出来在外头卖,可他胆子小,怕罪人,只好托业哥儿问一问,别钱没挣到手,脑袋先没了。 吏书嘬牙花:“我问了,夫人说,你们做就做,价格别太贵就行——她可是咱们大同人,不照拂咱们乡亲,照拂谁?刘叔您就放一万个吧。” 刘叔了准话,终于放,又说:“我看你这也没什么好东西了,厨房还有剩下的猪头肉,给你一块儿带去吧。” “多谢您了。”吏书笑开花,“知道我家人多。” 店家摆摆手,让小二全给他带了去。 另一边,宝源号的掌柜回去,对东家如实说了。 老狐狸里一琢磨,又使人打听,晓吏书没说瞎话,只好放弃原本的打算,上门致歉。 这才有了今天的低声下气。 程丹若并不想在老人家身上找优越感,请他坐下,公事公办:“我主意已定,您意下如何?” 宝源号东家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这笔生意,宝源号同夫人就做,为何非拉昌顺号入伙?” 他压低声音,“同夫人五五分账,您一年至少这个数。” 一个巴掌翻两面。 程丹若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一百、一千还是一万,但仍旧道:“是为长远计。” 她耐解释:“毛衣织布不同,不用织布机做,一个个织娘教过去,同绣花似的,这就是不小的功夫,还做不同的花纹,不同的款,不是我说,就纺线手织的事,就够您忙的了——宝源号毕竟还有丝绸的生意,再腾出人手去收羊毛、洗羊毛吗?” 他沉吟。 “互市不知道开几年,慢了一步,错过了好时候,哭也来不及。”她道,“做生意,也是讲究天时、地利与人的,一口吞不下噎了,不偿失。” 东家神色微动。 互市开多久,实取决于朝廷,而她所暗示的,也许互市做不了几年的话,也宝源号背后之人说的仿佛。 这一下戳中了他的内。 做生意,有时候看的是朝廷的风向,乘上东风就发财,逆水行舟,不淹你都算运气好的。 “夫人是怎么想的呢?”他口气松动,好像已经打算同意,“我们宝源号做纺织的活,昌顺号管收羊毛?” 是这样,答应也无妨,值钱的本事是怎么织的,收羊毛有什么不替代的?万一互市关了,昌顺号收不到东西,他们宝源号取而代之……倒也不错。 程丹若没有错过他眼底的贪婪。 但她故作平淡:“这事,你们二位先商量,我不懂做生意,还是听你们的意见。” 懂了。 他露出狐狸一般狡猾的笑意:“夫人深谋远虑,老朽佩服,您看,咱们什么时候再谈谈?” 说,犹且贼不,试探道,“不知道知府大人里,可有指示?” “嫁妆生意而已,不必麻烦。”程丹若道,“还有,接下来是你们二位谈,谈到我满意了,再来我谈。” 真是个霸道的女人。宝源号东家想,脸上却挂笑:“应该的,贵人事忙,如何总劳动夫人。” “毛巡抚聂总兵里……”她停了停,见对方会意地颔首,才笑笑,“看来我不用多说了。” -- 宝源号昌顺号都被“说服”了,各退一步,商讨如何合作。 么,接下来的商业谈 判部分,程丹若就不参与了。她实并不在乎自己分到多少钱,反正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他们一定会给出“公道”的价格。 至于获利多久,不管什么模式,也就年。 之后,钱就不好再收了,只希望两家商号够聪一点,别急一口气把自己吃太肥,早早地引来屠刀。 相较而言,七月的互市,更需程丹若上。 这次,云金桑布还会来吗?:,, 210 有宴请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七月的草原,日晒强得怀疑生。 程丹若拒绝了马车,戴上皂纱帷帽遮阳,一路骑马过去。为此,甚至专门做了一副防晒手套,覆盖住持缰的手背。 因为从头到脚都包得严实,一天奔驰下,除了大腿有点酸痛,倒是没有晒黑。 “我骑马越越熟练了。”到了得胜堡,程丹若也不像过去马上休息,反而要水和草料,给春可乐喂水梳毛。 沙尘“噗噗”往下掉,全是土。 谢玄英也在给冬夜雪梳毛,她享受地甩甩脑袋,趴在了阴凉的草堆里。 春可乐看姐姐这,也吧嗒吧嗒走过去,贴住冬夜雪,躺倒在她的背上撒娇。 程丹若看着想笑,一扭头,却见谢玄英严肃地看着自己的马,眉头微皱。 “怎么了?” “小雪岁数不小了。”他缓缓道,“上次进贡到宫里的公马,她一都没看上。” 程丹若:“……” 他说:“我在想,要不要放她去跑跑,万一呢。” 相亲不成,就自由恋爱?倒是挺开明的家长:“嗯。” “但我又怕她被欺负。”谢玄英拧眉,“得胜堡没有什么好马啊。” 程丹若:“……嗯。” “我不在乎马的血统,但是,肯定要一匹好马。”他说。 “嗯。”程丹若往屋里走,马厩还是热了。 谢玄英目光投向长城之外:“不知道那边有没有什么好马。” “晚上吃什么?”她问。 他说:“石榴粉。” “也行。” 石榴粉不是石榴拌粉,而是藕切成小块,染色成红,然后与绿豆粉一起放在鸡汤里煮。 “你吃什么?” “鱼片粥,再吃点红糖凉虾。”她说,粥肯定是厨娘做,但她不会做凉虾,还得她亲自掌勺。 “那我也要。”他说。 程丹若:“好。”不多他一份。 凉虾是米粉做的,她路上带了一小袋,这会儿自己先吃也未尝不可。 随意吃过晚饭,李伯武了,回禀说:“鞑靼了贵,支着好大的帐篷。” 夫妻俩正在院子里吃晚饭,闻言对视一眼,各有所思。 谢玄英问:“知道是谁吗?” “不清楚。”李伯武问,“要听吗?” 他思考两秒,摇摇头:“都了,总会知道的,我们不要插手多。” 知府毕竟是父母官,不是军事官,插手多,容易破坏和聂总兵的关系。 “明天就知道了。” 天色渐暗,凉虾也凉透了。 程丹若和谢玄英吃了顿饭后甜点,早早上床睡觉。 次日,天晴无雨,又是炎热的一天。 程丹若不想早起,可外头吵得很,只好起床,冷水洗脸。这天气,她是绝对不会上妆的,头发也必须盘成发髻,以狄髻罩住。 但额角鬓边的短发,没有发油抿起,甚至刻意留了几缕碎发下,微微修饰脸型。 谢玄英:“不觉得黏吗?” “离我的镜子远一点。”她推开他,叫玛瑙拿了伞,准备趁着日头没到头顶,先去逛一圈互市。 这回更热闹了。 集市门口,当地的妇女摆了好些摊子,不止卖茶水点,还有她们自己做的针头线脑。 因为没有铁、硫磺之类的违禁品,守的士兵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都是一地方的,说不定自己的老婆、女儿也在其中,谁没事找事。 这边不禁,就有不少胡过,挑挑拣拣,买些小玩意儿回去。 程丹若沿着阴影处走,没一会儿,就看到了在集市门口张头探脑的甘珠儿。 她好像换了扮,已经是成亲了,但性子没变,一见到,立刻跑过,开门见山:“羊毛还要吗?” “要啊。”程丹若给她想听的答案。 甘珠儿说:“你拿什么换?快到冬天了,我们要粮食。” 程丹若:“没有。” 她露失望之色:“那你有什么?” “药材。”她平静地问,“要吗?” “要!”草原的药材很少,懂治病的大夫更少,甘珠儿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明天晚上在这里交换?” 看,这次的比六月更多。程丹若点点头:“好啊。” 甘珠儿急匆匆地走了。 程丹若也进入互市,明显感觉到货物变多了,交易量成倍增长。 胡那边,同一棚子,货物却分成几堆,由不同的负责。显而易见,他们自不同部族,只是临时组队合卖。 大夏这边的商则要更机灵:他们直接贿赂守的官兵,车里的货堆得老高,车轮摇摇欲坠,一车货卖了两车的量,还有卖麦粒的,一堆麦粒代表一石,谈妥就私底下交易。 类的创造力和钻空子的能力,着实一绝。 但这也侧表明了,双方都有迫切的交易需求,一月一次的互市,已经无法满足他们。 再这么下去,早晚现黑市。黑市不受监管,反而要事。 可进一步开放互市,也行不通:谢玄英没法和朝廷交代。 官府允许的集市上流多的粮食,他承担要责任,可要是黑市卖去的,最多只是失察之罪。 做官,无过就是有功,有功等于有过。 真难啊。 程丹若一思索着,一继续行走。 但不到一刻钟,她就想回去了。 畜牲的体味,的汗味,各式各的灰尘味,还有无处不在的排泄物的味道,在烈日下烘烤挑战嗅觉极限的诡异气味。 哪怕她为了防晒,蒙着一层皂纱衣,此时也有点坚持不住。 “回去吧。”程丹若决定不委屈自己了。 中午,天气热,吃了汤绽梅。 这是去年的梅花保存下,留到今年夏天吃,梅花新绽放在汤水里,还能保留着幽幽的清雅之香。 再加上汤水里的梅花状的片,似能消暑。 吃过午饭,小憩片刻,醒的时候,谢玄英进和她说:“金光夫了。” 程丹若敏锐道:“怎么了?” “请我们晚上去塞外赴宴。”他一脸凝。 她颔首:“猜到了。” 云金桑布上次说,下次再请她喝酒,她就有预感,也许有一场宴会在等。 “去吗?”她单刀直入。 “当然,岂可堕了我朝威名。”谢玄英叹口气,看向程丹若。 她才睡醒,发髻松垮垮地坠下,温脉脉,叫他忍不住坐到床沿,轻轻摸着她的脸孔:“怎么偏叫你也去?” 程丹若道:“又不是我一去。” 话是这么说,但谢玄英明知道宴无好宴,如忍,抬头看看阳,试探道:“天这么热,容易中暑气。” 程丹若知道他在想什么,却道:“你很清楚,于公我要去,于私我也要去。” 谢玄英尝不知,只不过再多理智,也抵不过担罢了。 他有点烦躁:“给我端碗酸梅汤。” 玛瑙识趣地奉上冰冰的酸梅汤,让他冷静一下。 程丹若则开箱笼,临时换衣服。既然赴宴,就不能随便穿了,哪怕不像京城的宴席那么扮,也得收拾一二,体现上国的气度。 等到她梳完头,换好衣裙,谢玄英也冷静了。 他找一狭长的匣子,取一短剑,约成小臂长。剑鞘是明艳的红色,鱼皮所制,剑柄鎏金,镶嵌多色宝石,华丽而明艳。 “这你带上。”他解开她腰间的荷包,随手丢桌上,反而拿了玉带,短剑配在她的腰际,“他们最多解我的兵刃,不会解你的。” 程丹若没有拒绝,冰冷的金属带给她莫大的安全感:“你带吗?” “带。”谢玄英拿匣中的佩刀,同是鎏金错银的造型,刀鞘是黑色的,刀刃偏窄,显得轻巧敏捷,美观度远胜普通长刀。 “这是?” 他道:“绣春刀。不实,吓吓他们。” 她:“……这会不会夸张?” “不会。”谢玄英道,“看着吧,他们肯定会吓唬我们。” 又担地看向她。 程丹若谨慎地求证:“怎么吓我们?总不会让我们生吃羊肉吧?” 谢玄英认真道:“我也不知道,只能静观其变。” 程丹若想想,也不敢小觑,谁知道是不是鸿门宴,便吩咐丫鬟:“拿些点,再煮一壶牛乳给我们。一会儿我们走了,煮点绿豆汤,凉牛乳也放着。” 她转头,和谢玄英说:“如有不好,回吐。” 他反而安慰起她:“不至于,只要他们还想继续开互市,就不会与我们为难,最多给下马威罢了。” 程丹若点点头,里却想,我是怕他们卫生习惯不好,吃了腹泻啊。 她倒罢了,有金手指的药能吃,他肠胃弱,这才刚好没多久,再一次,怎么折腾得起。 集市即结束的时候,程丹若与谢玄英骑马,一道去往塞外的帐篷。 在城墙上看不觉得,进入一望无际的草原,天地就变得无比辽阔。一座座毡包像是小山,错落有致地遍布开,它们看起相似,却不相同,各有其独特的装饰物,似乎暗示着他们不同部族的身份。 路上,谢玄英简单说了一下鞑靼的况。 就好像瓦剌与鞑靼同属于北元,却是不同的部族,鞑靼的内部也分为各不同部落。不同的部落之间,有不同的信仰,因此为便于辨认,常以他们的信仰称呼其部族。 如今的鞑靼王,属于高山部,他们崇拜的就是草原上的神山,所以,金光夫所在的帐篷上,顶部有一层又一层的彩色幡布,就如同山一层次分明。 但云金桑布本源于黄金部落,当然,这不是意味着他们信仰黄金,而是崇拜成吉思汗的血脉,他们这一支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被称为黄金血脉。 不过,他们也确实喜爱金属黄金,以佩戴黄金饰物为傲。 除了这两大部落,还有崇拜猛狮、雄鹰和狼的,或多或少都能在毡包的装饰物上分辨一二。 不过,草原部族没有清晰的部族之分,小部族遇到灾难,就会投奔大部族,大部族内斗,可能会分裂为数小部落。 所以,一部族可能有不同信仰,两部族也可能是同一信仰。 “这次值得注意的,只有四部落。”谢玄英竖起手指,“高山、黄金、猛狮、雄鹰,其他都是小部族。” 程丹若:“各自的首领你见过吗?” 他道:“鞑靼王本应该不会,可能的是他的大儿子宫布,黄金部族那边,自从云金桑布嫁给鞑靼王,她本就是首领,两部族密不可分,才能压服其他部落。 “其他两,他们的首领通常也能部落名称呼,猛狮部叫阿尔斯楞,雄鹰叫布日固德。” 她努力记住这两拗口的蒙古名字。 “到了。”谢玄英勒马,眺望前方的大帐。 此时,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云层疏淡,天空依旧明亮。 微风吹过草坡,茂密的牧草像海浪一,泛连绵不断的碧光。 大帐门口,罗列着数挽弓带刀的壮汉,其中一体型壮硕的汉子,慢吞吞的举起了手里的弓箭。 ,:,, 211 暗交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知道,谢玄英擅长射箭,然而很不幸,他之前的每次射箭,她都因为各种缘故,从没看清过。 但今天,她看到了另一个射手的本事。 挽弓、搭箭,最也就一秒钟,她的视线捕捉到了他的动,大脑却还没有处完信息,眼睁睁地看着箭矢疾驰而出。 而后,一只大鸟掉了春可乐的面前。 它还是个好奇宝宝,看天降碰瓷的,刚开始吓一跳,往旁边走了两步,等看清是只大鸟,就凑过瞅,脑袋歪来歪。 程丹若才反应过来,拍拍它的脖子,让它安静点。 谢玄英投来关切的眼。 她微不可地摇摇头,心想,个下马威,倒是粗暴简单很。 前面,已经有两个大汉笑着打马上来,用生硬的汉说:“听说有贵客来,我们想为客人准备最新鲜的猎物。” 谢玄英面色不改,客客气气道:“好箭法。” 然后瞟眼地上的野雁,说,“仅此一只,恐怕不美。本官只好礼尚往来了。” 说着,拿起挂马鞍旁边的良弓,抽箭搭弦,同样瞄准了天空的雁群。 弓弦松开,箭矢疾驰而出。 又一只大鸟掉了下来。 春可乐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写满迷糊:为什么,天上,会掉鸟呢? 冬夜雪埋头吃草:少怪。 “好箭法。”对方面不改色地夸赞,“大人、夫人,里面请。” 他轻松掉转马头,引着他们穿过前方的人群。 程丹若仗着自己戴着帷帽,大胆观察他们:胯-下的马都很强壮,完全看不出夏季的疲乏,身穿皮袍,偶有袒露手臂和胸膛的人,手搭腰的刀上,色都很严肃。 鼻端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路不长,大概五十来米就到了。 迎接的人下马,用汉语说:“谢知府到了。” 谢玄英扫过周围,矫健地下马,伸手来扶程丹若。 她上下马还不熟练,需要人搀一把,自然没有拒绝,握着他的手下来。 靴子踩到草地,湿湿润润的。 程丹若摘掉了帷帽,交给柏木。 她今天一个丫鬟都没带,免出状况。 “欢迎。”云金桑布自帐中出来,亲自来迎接,“谢知府,久闻大名。”又朝程丹若点点头,含笑道,“又面了,程夫人,很高兴你能来。” “夫人盛情邀,自当从命。”程丹若不卑不亢地答,顺便瞥了眼角落里的甘珠儿。 看来,甘珠儿就是黄金部族的人。 “请进。”云金桑布邀请他们一行人进。 谢玄英朝李伯武等人了个眼色。他今天带了二十个护卫,都是好手,全部交由李伯武安排。 李伯武微微点头,做了个手势,自己和田北跟随入帐,其他人都帐外侍立。 大帐很开阔,最上首的中位置,摆着一张华丽老虎皮,案几涂以金箔,十分华丽富贵,是云金桑布的座位。 下手的第一个位置,坐着另一个外表粗犷的男人,同样是丝绸袍子,身份显然非同一般。 程丹若猜想,他应该就是鞑靼王的长子宫布。 穿着袍子的侍女引着她和谢玄英,下手的另一个位置坐下。他们面前同样摆着一张矮几,是藏八仙的图纹,坐具很矮,而且是双人座位。 程丹若坐着还好,但谢玄英就有点嫌小,亏官袍宽大,看不出小动。 她不由微微弯起唇角,轻轻握牢他的手。 谢玄英捏捏她的手心。 随后,方才迎接的和射箭的两人也随之落座。 谢玄英嘴唇翕动,低声提示:“阿尔斯楞,布日固德。” 她颔首,记住了两人。 壮硕且毛发旺盛的是阿尔斯楞,性格看似豪爽,而方才射箭的,且眼犀利的是布日固德,都人如其名。 他们俩落座后,还有若干部族首领坐下,姑且不论。 云金桑布先用汉语说:“今天,谢知府与程夫人能赏脸赴宴,我十分高兴,证明我们与大夏的友谊坚固,牢不可破。” 然后,又用蒙语说了一遍,并道,“上酒。” 侍女们执了酒壶上来,为众人斟酒。 程丹若发现,酒具是银制的,酒液是淡淡的乳白色。她朝侍女笑了笑,同样举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比上次的酒淡一点,大概十来度。 瞥眼谢玄英,他面不改色地喝完了。 番姿态,让因为试探而紧绷的气氛逐渐缓和。云金桑布赞赏地看着他:“谢知府豪气,倒叫我刮目看。” 宫布不等谢玄英开口,便接冷笑:“真豪气,怎么喝杯酒还带兵刃?怎么,怕我们埋伏了人,一声令下,冲出来把你们乱刀砍死?” 他咄咄逼人,谢玄英却色如常,平静道:“刀名为绣春,乃是礼器,上卫御驾,下察百司,佩此刀来,是本官对金光夫人的敬重,毕竟——” 他扫了眼座的人,短促地笑了笑:“身为顺义王妃,寻常兵刃,焉可加身?” 鞑靼王归顺后,大夏按照惯例,将其封为顺义王,金光夫人自然位同王妃。 所以,番翻译一下就是:亲,带把刀,是对你的尊重哦,毕竟其他刀不方便砍一个王妃呢。 “你敢?”阿尔斯楞拍案起身,好像马上就会冲过来把人撕成碎片。 谢玄英冷冷看过,不语。 程丹若放下酒杯,轻轻一声响,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她开口:“不是礼尚往来吗?你们开个玩笑,我们也开个玩笑,不要生气啊,你们难道开不起玩笑?” 布日固德阴冷道:“不好笑。” “彼此彼此。”她说。 空气安静了一瞬,众人都把视线投向了云金桑布。 她仍然挂着亲切的笑容,面上不分毫不悦:“玩笑好不好笑,取决于是不是会成真——既然我们不会埋伏人,杀两位一个措手不及,想来谢知府的刀,也不会真的架到我的脖子上。” 顿了顿,又笑,“我部诚心内附,与大夏永为君臣,点玩笑,永远只会是一个玩笑。” 她说着,举起酒杯:“我敬二位,两次互市颇为成功,是谢知府的功劳。” 毕,将酒一饮而尽。 谢玄英不不跟着又喝了一杯,跟着起身敬她:“承蒙夫人邀,我与内子倍感荣幸。” 程丹若也陪饮一杯。 气氛缓和了下来。 开始上菜。 酸奶、奶皮、馅饼、煮野菜。 程丹若考虑了一下,酸奶论上没问题,但天气么热,还是放弃酸奶,吃了奶皮和馅饼,菜类分辨了一下,发现是蒲英,也可以食用。 谢玄英余光瞥过,便也没有碰酸奶。 一头羊拖了上来,现杀现烤。 血腥气混着烤肉的香气,酝酿出一种奇怪的气味。 程丹若莫名想起了手术室的味道,不由好奇地看了两眼。 宰羊的人也有意炫技,一把刀手里抛来抛,好像随时有可能飞到谁面前,割断喉咙,就如他对羊做的那样。 程丹若安静地看着,他避开关节和血管时,微微一笑,仿佛鼓励。 无疑让不少人失望了。 李伯武后头,隐蔽地翻了个白眼:你剖人我们夫人都不会变色,何况剖羊。 吓唬谁呢。 另一边,云金桑布也道出次宴请的真正目的。 “六月互市两日,七月三日,是否太仓促了一些?”她问谢玄英,“几日,我也询问过大夏的商人,他们都很遗憾,时过于仓促,许东西无法运到,岂不可惜?” 谢玄英当然不会说,我们是防着你们招兵买马呢。 他事办道:“接下来,百姓要忙秋收,行商贸之事,有误农耕,还是不开的好。” 云金桑布问:“秋收之后呢?初冬季节,草原并不是太冷,我们还能进行一次互市。” 谢玄英道:“冬日水干,要及时清河道,加固堤坝,兴修水利。都关乎来的粮食,夫人当明白,不可因小失大。” “我就听不懂了。”宫布适时黑脸,扮演反派角色,“与我们做交易的,不都是商人吗?从来不是种田的人。” 谢玄英不慌不忙,道:“大同连兵乱,民不聊生,百姓抛田远逃,田地里只有野草,可没有粮食。要度过漫长的寒冬,就必须让商人南下买粮。” 大同什么情况,鞑靼指不定比朝廷还要清楚,缺粮一事从来都不是秘密,也就无所谓忌讳。 他看向宫布,锋芒暗指:“此事,大王子应该很清楚才对。” 宫布不善于口才,一下问住,不由憋闷:敢情还是他们的错了? “原来如此。”云金桑布一脸恍然,好像完全听不懂,然后自顾自往下说,“那么,和官府做生意呢?” 她笑了笑:“谢知府,我们谈一笔生意,如何?” 谢玄英也无异色,平淡地问:“夫人想谈什么生意?” 云金桑布没有马上答,而是做了一个手势,让侍女端上烤好的羊肉片。 新鲜的羊肉片成薄薄的,火上一烤,撒上调料,香令人陶醉。靠近门口的几个部族首领,已经经受不起诱惑,拿着刀叉起一块,送进嘴里咀嚼,胡子油腻腻的满是晶亮的油水。 哪怕是部族首领,平时也很少吃到活羊烤的肉。 他们只吃死掉的马、牛、羊,有时候,肉已经微微,吃起来有股怪味,可谁有条件挑剔个,全都不浪费吃了。 而活羊烤出来的肉完全不同,鲜嫩汁,一吃就停不下来。 但谢玄英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看向云金桑布。 云金桑布就轻轻叹了口气,漂亮的眉毛皱起,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她无疑是个美人,哪怕身着异族的服饰,样貌也与中原不同,可美是共通的,美人的叹息,也格外人牵挂。 宫布一脸关切,立旁边当侍女的甘珠儿,也满脸不忿。 “如谢知府所,我部的饮食,仍然以火烤为主。”云金桑布道,“我们狩的猎物,养大的牛羊,只能用样的方式烹造。” 她用食匕叉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咀嚼:“今天为了招待贵客,我吩咐他们宰一头活羊,但绝大数时候,我们只能吃死掉的畜生。谢知府吃过那些老病的牛羊吗?它们的肉,又干又硬,别说老人和小孩,哪怕是成人,吃起来都很费劲。” 谢玄英道:“大夏境内,也有食不果腹的百姓。他们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不要说死掉的畜生,连土都会吃,最后活活撑死。” “我读过你们的一篇文章,‘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云金桑布道,“谢知府既然知道百姓之苦,就应该能体谅我的苦心。” 他问:“我不懂夫人的意。” “我希望,我们的族人也能吃上柔软的食物,寒冷的冬天,能有热水喝,热面饼吃,老人能够吃到柔软的汤饼,孩子能喝上温热的羊乳。” 云金桑布看向他,缓缓道,“我希望,大夏能够允许我们交易铁锅。” ,:,, 212 各还价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大费周折摆了一顿宴席,只是为了交易铁锅,是不是很荒诞? 不,并不。 程丹若略微诧异之后,也马上反应了过来,这不是搞笑,是无奈的现实。 远古时期,人们的饮食就是以煎烤为主,后来出现了陶器,可以煮炖,后来铁锅出现,才出现了炒菜。 而人不可能天天吃烧烤,哪有这么多病死的牛羊,且肠胃也受不了,还费柴费炭。草原上的能源也是很宝贵的东西。 想要吃上柔软的食物,还是得用锅。 但铁不止能造锅,也能锻造武器,在大夏犹属于管制品,不要说蒙古了。 互市中,铁和硫磺一样,属于违禁品,是绝对不能流到鞑靼那边去的东西。普通商队敢走私粮食,可要是走私铁器……离全家砍头不远矣。 所以,鞑靼迫切地需要铁锅。 这将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质量,此外,也可以重新融了做武器。 草原也挺缺矿的。 以上情况,谢玄英心知肚明,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能。” “谢知府为何不听我说完?”云金桑布瞥过下手的人,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依旧用温和的嗓音说,“我们可以拿察哈尔和建州的事与朝廷交换。” 程丹若沉思:建州就是女真那边,也就是后来的满清,察哈尔这个名字,她却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曾在地图上见过。 他们的位置在鞑靼土默特以东,毗邻科尔沁和建州。 猜得没错的话,这也是蒙古的一个部族。 谢玄英道:“建州卫指挥使与朝廷往来密切,我不懂夫人的意思。” 大夏在建州有三个卫,首领封为指挥使,代代世袭,但他们仍旧是女真人。毫无疑问,金光夫人是在暗示,女真和察哈尔蒙古有点不对头。 金光夫人注视着他,缓缓问:“谢知府确定吗?” 谢玄英不动声色:“本官哪里说错了?” 金光夫人沉默片时,笑笑:“也是,大夏对我们一向二桃杀三士,对建州却一贯信任,疏不间亲,我即便说,建州卫指挥使迎娶了科尔沁的女人为妻,又让兄弟与察哈尔联姻,恐怕也不值得一个铁锅?” 程丹若注意到,谢玄英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垂眸思量片时,忽而开口:“结亲这样的喜事,当然同铁器不大般配。铁,兵刃之物,作为贺礼,还是金银更好。” 这个转折略有些生硬,但金光夫人立即抓住了机会,顺着道:“程夫人以为什么合适?” “夫人明艳动人,灿若黄金,非金器不能与之相配。”程丹若笑着夸赞,“以此为礼,您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这话同为女性的她来说,显然更为合宜,要不然男性官员夸赞鞑靼王的妻子,很容易被误以为调戏。 哪怕谢玄英长了一张更美的脸也不行。 果然,云金桑布露出浅浅的笑意,宫布和其他部族的首领,也没有多在意,反而以为这是缓和气氛的谈话,各自饮酒进食。 但此时,金光夫人又叹息一声。 “夫人为何哀愁?”程丹若满脸关切。 金光夫人道:“当老弱孤寡只能喝冰冷的雪水,咬着比木头还硬的食物,我就算能用黄金做的器皿,又岂能安心呢。” 程丹若道:“我明白夫人的忧虑,然而,请恕我直言,为何非要铁锅?” “铁器比陶器更结实耐用,草原寒冷,陶器容易裂。”金光夫人给出理由。 可程丹若依旧道:“铁锅也容易坏,一旦损坏,你们有铁匠修补吗?牧民逐水草而居,半道损坏又无处修补,既费钱财,又得不到该有的效果,岂不可惜?” 谢玄英微勾唇角。 比起他站在朝廷的立场,坚定不移地拒绝,丹娘的谈判便要温和多了。她字字句句都是为对方考虑,也全都在理,让他们不得不退让。 趁此机会,他略吃了两口菜,别的不说,小羊羔现烤的薄肉,滋味的确不错。 另一边,云金桑布被她这么一说,虽有不甘,却也问:“程夫人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程丹若道,“如今已经是夏季,炊具每家每户都需要,其量甚大,与其大费周章要求交易铁器,不如趁早购买陶釜,至少,能够让牧民安稳地度过这一个冬天。” “陶器易碎。”宫布开口,仍旧一脸不悦,“这就是大夏的诚意?” “铁锅出现前,中原就已经用了很长时间的陶器。” 程丹若思路清晰,不卑不亢道:“我们自己用过觉得好的东西,才会介绍给朋友使用,如今我们家中也常备有砂锅,用来炖煮,远比铁锅更为合适,且陶器保温时间更长,比铁锅更适合在冬天长时间烧水。 “陶器唯一的缺点,也不过是易碎,但这是很容易解决的,不是吗?大王子以此怀疑我们的诚意,恐怕我不能认同。” 话题偏了。 云金桑布在心里默默说着,一时犹豫是否要拉回“铁锅”上。 她微微屈拢手指,轻轻瞧着自己的膝盖,视线不动声色地在程丹若和谢玄英夫妻身上转了一个来回。 邀请程丹若,是她早就想好的决定。 首先,她不打算同时邀请大夏的几个大官,他们之间有各种派系,外人很难弄清楚,万一邀请来的客人中,有谁是仇家,搞砸了事情,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原本就打算只请谢知府一个。 可谢知府别的还好,人长得太美了些。汉人说瓜田李下,她必须小心,虽然汗王不在,却还有个宫布……邀请他的夫人,无论是缓和气氛,还是挟持为人质,都是很好的选择。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缘故。 她发现,程夫人对互市十分看好,甚至不惜自掏腰包,千金买骨。 这无 疑是一个可以争取的盟友。 云金桑布自己也是女人,从来不会小看女人。所以,虽然宫布说没有必要,她仍然坚持邀请了她。 事实证明,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谢知府一直没有说话,但如果他不赞同妻子的意思,为何不打断她?显然,铁器是底线,其他不是不能谈。 想及此处,云金桑布不免有些可惜。 她是真的非常想要铁锅,一来铁锅更好用,二来,铁多一点总是好的。 可大夏的态度太坚决,今年才第一年,他们肯定不敢答应。 强行逼迫呢? 她掂量了番,遗憾地放弃这个念头,铁锅终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各部族已经在互市中尝到了甜头,假如交易结束就发难,以后再开就难了。 下面的部族也不会再全力支持他们。 说到底,粮食、盐、茶叶和丝绸,才是最重要的。 云金桑布想了很多,但表露在脸上,也不过是喝杯酒的功夫。 她道:“诚意是互相的,程夫人所言,字字在理,我相信你的诚意,这一杯我敬你。” 程丹若早有心理准备,举起手中的酒杯:“不敢当,我敬夫人才对。夫人深明大义,两国和平,指日可待。” 话毕,爽快地将剩下的酒全喝了。 她如此识趣,倒叫云金桑布不好借题发挥,喝了酒,便平复心绪,反问:“谢知府,程夫人今日此言颇有道理,倘若我们不买铁锅,买其他的炊具,可否再加开一市呢?” 谢玄英看了妻子一眼,刻意露出几分无奈之色,然后,好像并不情愿,但给妻子面子似的,慢吞吞开口:“集市不行。” 说了一年开两次,绝不能增加到三次,至少今年不行。 太顺着鞑靼,难保皇帝觉得他心肠太软。 云金桑布听懂了他的意思,笑意加深:“我说了,我想和谢知府做生意。” “夫人给的消息,只值三十个砂锅。”谢玄英公事公办道,“这我现在就能答应你。” 他一面说,一面朝程丹若露出“这样行了吗”的表情。 程丹若会意,朝云金桑布摇摇头,叹口气,一副“你们这么没诚意我也实在帮不动”的无奈之色。 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明显打配合,可还是有心急的人上当。 坐在下头当陪客的小部族首领,终于忍不住,跳出来说:“三十个怎么够?!” 他们今天坐在这里,是想分一杯羹,三十个,两个大部落都不够分的,他们连喝汤都轮不到。 云金桑布立即道:“可不是,这也太少了。” “夫人可以拿更多的东西换。”谢玄英平静地说。 云金桑布道:“我们可以留意建州和察哈尔。” 谢玄英:“什么时候有消息,什么时候换,我绝不拖欠。” 然而,哪来那么多消息?宫布有点沉不住气,想再开口说什么,程丹若适时开了口。 “其实,贵部也有很多值得交换的东西。”她道,“比如,沃儿都司有煤炭,为什么不拿那个换呢?” 沃儿都司这个词很陌生,但翻译成“鄂尔多斯”,那就耳熟多了。 这是河套地区十分重要的一部分,曾属于大夏,但后来为蒙古所夺,大夏便建立长城防守。 如今,鞑靼实力高涨,已经吞并了部分鄂尔多斯地区,并以鞑靼王为汗王,往来十分密切。 而程丹若说这里有煤炭,全靠当年读书认真,记得地理课说过,鄂尔多斯有一个东胜煤田,但具体在哪里,她就不清楚了。 反正有,至于蒙古人有无开采,却是不清楚,此话不过诈一诈他们。 可惜的是,离鄂尔多斯很近的布日固德,开口回复:“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程丹若:好吧,你们没有开采。 “硫磺也可以。”她退而求其次。 云金桑布眸光闪了闪,也笑:“我也没有听说过这个。” 真不知情,就该问一问是什么东西了。程丹若见骗不过他们,只好说:“山羊毛总有吧?” “羊当然是有的。”云金桑布说,“其实我很好奇,夫人为什么要收羊毛呢?” 程丹若坦荡道:“羊皮昂贵,不是家家都穿得起,羊毛虽然粗简,但也能用以御寒。” 这个理由,云金桑布是不太信的,可之前她买羊毛,还能千金买骨,现在仍旧要羊毛,多少说不过去。 “贵部的牧民需要炊具,大夏的百姓需要御寒之物,陶器与羊毛,与战事毫无关系,最能体现我们双方的诚意。”程丹若道,“夫人意下如何?” 云金桑布踟蹰片时,倒也同意她的说法,这两个物品都不敏感,容易走量。 但做生意么,总有讨价还价的时候。 她说:“全是陶釜未免也太寒酸,天-朝上国,总不能拿这打发人吧。” 程丹若看了谢玄英一眼,他说:“夫人还想要什么?” “铁锅,只要十个。”云金桑布摊摊手,“在座的一家一个,总不能让客人白跑一趟。” 谢玄英皱眉想了半天,非常勉强地说:“铁器要向朝廷申请,为此劳师动众,恐怕不值得——铜锅我可以做主。” 微微一顿,说,“贵部真要铁锅,不如明年上贡时,向陛下恳请。我等皆不能自作主张。” 话说到这份上,云金桑布也无可奈何。 她只好安慰自己,再过几年,大夏也尝到了互市的好处,他们再给朝廷的人送点厚礼,说不定就能行了。 汉人说,欲速则不达,也是有道理的。 遂颔首一笑:“成交。”:,, 213 酒中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或许是最终没有达到交易铁锅的目的,对方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又或许,他们就是想在酒桌上给汉人点颜色看看,总之,虽然谈妥了正事,酒席却刚刚开始。 鞑靼部大大小小十个首领,轮流来灌谢玄英。 一个个都有好借口,不是“大夏与我部永为君臣,世不背叛”,就是“今后同为兄弟,永不侵犯”。 理由如此冠冕堂皇,谢玄英怎么可能不喝呢? 程丹若给了他几次眼神,想他装醉,可谢玄英身为大夏臣子,又自来傲气,如何肯轻易认输? 所以,只要喝得下,他就照喝不误。 灌到最后,程丹若火气都上来了。 她和云金桑布说:“他们喝他们的,不如我与夫人商量一下交易的事。” 云金桑布问:“程夫人有何见教?” “我想,交易时间在十二月,如何?”她问。 云金桑布惊讶道:“十二月天寒地冻,草原也不便出行,这未免也太晚了些。” “不晚。”程丹若正色道,“我要令人选最好的陶土,修建全新的窑厂,请来技艺最好的师傅,制作出最精美的陶釜。” 云金桑布马上知道不对,怀疑她想趁机涨价,谁料接着,她就冷冰冰地跟上一句理由。 “毕竟,为了两国邦交,永为睦邻,我们必须展现‘诚意’。” 云金桑布听懂了,给了其他人一个眼神。 正准备灌第二轮的宫布便坐了回去。 云金桑布道:“程夫人太客气了。” 程丹若露出浅浅的微笑:“应该的。” 好不容易谈妥交易,云金桑布不想在这时出岔子,她用蒙语问了侍女时间,得知已经不早,便道:“时候不早,虽然今日与夫人相谈甚欢,但明天还有最后一天的集市,谢知府公务缠身,不好再多留了。” 谢玄英维持着仅有的一点清明,道:“蒙夫人招待,倍感荣幸。” 他看了程丹若眼,举起酒杯,“我最后敬夫人一杯。” 云金桑布含笑喝了,又用蒙语和其他首领说了几句话,他们也举起酒杯。 大家最后饮了一轮酒,算是散场。 程丹若也有些醉意,虽能够控制,但佯装不胜酒力,抱住谢玄英的手臂,为他提供支撑。 谢玄英从前也没少在宫里替皇帝喝酒,哪怕神智已经混沌,仪态依旧无损,与众人道别。 帐篷外,夏夜的凉意扑面而来。 程丹若说:“我喝醉了,骑不动马,和你共骑吧。” 谢玄英点点头,其实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跟前。 田北牵来冬夜雪,程丹若先上去,而后,谢玄英也勉为其难地上马。 此时,他似乎短暂地清醒过来,挽住缰绳,朝各部首领道:“承蒙招待,今夜痛饮,诸位不胜酒力,请留步。” 他要强,对方也要强,不肯坠了颜面,大笑道:“我等没醉,谢知府醉了。” 谢玄英搂住程丹若的腰,维持身形:“若不尽意,改日我做东,请各位到得胜堡,再叙。” 对方的笑容僵住了。 孤身进得胜堡,能不能出来可就不一定了。 谢玄英弯起唇角,眼眸清亮:“留步。” 他们便没敢再纠缠。 程丹若也朝云金桑布点点头,友好作别。 凉风习习,冬夜雪已经熟悉两人共骑的情形,摇摇脑袋,慢慢小跑起来。 护卫们手持火把,在前面开路。 程丹若想去拿缰绳,可谢玄英抓得很紧:“别动,靠在我身上。” 他口齿清楚,一时间,程丹若竟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醉了。 路途无声。 谢玄英挺直背脊,确保她整个人都掩在怀中,不露分毫。程丹若觉得他整个人僵硬得不像话,仿佛蓄势待发,应付可能出现的危机。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背后的草原。 火把明亮,帐篷的缝隙里是似有若无的窥视,没有人知道,是否会有一支冷箭突然出现。 “没事,不怕。”谢玄英说,“有我在,靠着我。” 她慢慢点了点头。 这一段路变得无比漫长,谁也没有说话,终于,队伍靠近了得胜堡。守卫验证过身份,开门将他们放了进去。 城门关上,程丹若便觉后背一沉,他的分量压了下来。 带着酒气的呼吸扑在她耳边:“进城了?” “嗯。”她握住他的手,“回去了。” 他便把脸颊靠在了她头上,结果被头面扎到,讨厌地别开。 “忍忍。”程丹若也有点头重脚轻,竭力摒除头晕感。 回到住处,谢玄英一下马,醉意就很明显了,全靠护卫搀扶着进屋。 玛瑙和梅韵也过来扶她:“夫人?” “我还好。”程丹若喝得少,又在帕子上吐了点,还算清醒。 她一进屋,立马走到净房,在丫鬟担忧的视线下,手指压住舌根。 身体产生呕吐反应,还未消化的食物和酒水被挤进喉管,吐到了恭桶里。 玛瑙赶忙去倒水:“夫人何必如此?” “没什么,吐出来就好。”程丹若喝的酒不多,呕出一半,胃里的灼烧感便顿时减轻,没那么恶心了。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喝碗解酒汤,缓了口气,坐到床边。 谢玄英已经倒在了床上,但未失去意识,皱着眉难受。 “起来。”程丹若指使梅韵一道将他扶起,“头疼吗?想吐吗?” 他点点头,撑开眼皮,见到是她,又别过头。 程丹若拿来痰盂,端到他面前:“吐。” 他不肯把头转过来。 程丹若爬到床上,从后头抱住他,手摸到胃部,轻轻按压。 谢玄英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连忙转头呕吐。 程丹若拍着他的后背,非常镇定:“吐出来就好,你喝太多了。” 虽然催吐不健康,可过度摄入酒精容易酒精中毒,这里可没有药用,吐出来更安心一点。 吐都吐了,谢玄英不好再矫情,又喝了她递过来的浓盐水,把能吐的酒水都吐了出来。 人也清醒了些。 “我好多了。”他恢复了语言能力,去上了个厕所,然后也擦了脸,又喝了一大碗调配好的解酒汤。 他情况 尚可,程丹若就忙自己的,飞快卸妆:“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天了。” “热水放着,你们去休息吧。”程丹若道,“我明天睡醒再洗漱。” 玛瑙问:“可要吃些东西?” “不必了。”她道,“我们也歇了。” 两个丫鬟这才掩门出去。 程丹若把蜡烛挪到炕桌上,倒了盆热水,脱袜子洗脚。 谢玄英轻轻踢了踢木盆。 “行吧,今天一起凑合一下。”她让开一个位置。 他把脚伸进来。 四只脚浸在一个盆里,实在有点挤。程丹若抬腿,踩到他的脚背上。 他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都累极,便没有说话,安静地泡完脚,吹蜡烛上炕。 “丹娘。”他叫她。 “嗯?” “你受委屈了。”他贴住她的脸颊,“是我没有本事。” 程丹若:“别胡说八道,我愿意喝这顿酒,又不是白喝的。”要是喝几顿酒,就能两国和平,百姓安居乐业,做梦都会笑醒。 但他紧跟着又来了一句:“那你后悔吗?”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后悔。” 他收拢手臂,没再说话。 次日。 程丹若被透进纱帐的阳光唤醒。 她睁开眼,看见枕边的人。他依旧在睡,手脚都搭在她身上,将她拢在怀中,自然浓密的眉毛微微蹙起,唇角也抿得很紧。 淡光熹微。 程丹若不急着起身,安静地注视着他。 她很喜欢这一刻的宁静。此时,天地都未苏醒,现实的种种艰难,暂时被屏蔽在锦帐之外,世界纯粹又简单。 心绪平缓,神思松弛,慢慢的,脑海中绷着的弦,在流淌的静谧中逐渐放松,就好像从前的周末,在明亮的宿舍中醒来。 不用上课,没有考试,什么都不用急,舒舒服服地继续躺着。 以前的时候,她会玩会儿手机,现在当然没有,不过,玩男朋友也是一样的。 她想着,伸出手,在他喉结上轻轻摸了一下。 没醒。 再碰碰他的睫毛。 指尖痒痒的。 她正想再摸一下眉毛,他忽然就把眼睛睁开了。 程丹若动作顿住,飞快闭眼假寐。 谢玄英搂紧她,嗓音还带着惺忪的睡意:“要吗?” “昨天没洗……”她有点犹豫。 他再贴近些:“唔。” “你酒醒了?”她问了一句废话。酒精会抑制部分功能,他醒没醒,身体可比嘴巴诚实,于是又加了句,“头痛吗?” “还好,酒不错。”谢玄英呼出口气,感觉仍有酒味,嫌恶地皱皱眉,放弃了与她亲近的念头,“昨天也吐过了,没事。” 说起这个,他很是在意:“没吐到你身上吧?” 程丹若抚着他的背,宽慰说:“我也吐了,别放心上。”又说,“你是活人,不是神仙,吐的不是花也很正常。” 谢玄英一点都没被安慰到。 假如他们像老师和师娘一样,夫妻恩爱几十年,什么都见过了,确是无妨。可丹娘心里……还没怎么有他,他才不想就这么变成愚夫俗子。 “以后这种事,让丫头做就是了。”他闷闷道,“何必脏了你的手。” 她道:“我不喜欢,我照顾得更好。” 谢玄英不由瞅了她眼,试探地问:“那,让她们端着盘盂,总行吧?” 程丹若有点好笑,他真的很有心理包袱。 但可以理解,夫妻之间太没有距离,很容易失去感觉。她也不怎么想让他围观自己呕吐腹泻的场面。 “可以。” 两人达成共识,又温存了会儿,方才起床洗漱。 这一日,几无要事。 日暮时分,程丹若让玛瑙出去了趟,用人参和甘珠儿交换了羊毛。谢玄英则和钱师爷算了算今日的税钱,对两天的交易量有了大致的数目。 隔天,返回大同府城。 痛快地淋了个澡,程丹若换上自己缝制的真丝吊带裙,因形制如抱腹,毫无违和感,外罩一件葛纱半臂,卧在竹榻上看契书。 宝源号和昌顺号各递了拟好的契约,分成一模一样,细节却有不同。 同样是三三三一,宝源号的意思,是她以技术独占三成,他家出织娘和机器,负责纺线和手织毛衣,以人力占三成,昌顺号则负责收羊毛和一半的销量,以渠道占三成。 剩下的一成用来打点。 而昌顺号的三三三一又有不同。 她的三成和打点的一成不变,但他们是和宝源号各出三千两银子做本金,一起经营毛衣生意,用钱算股份。 看得出来,宝源号想着现在吃亏几年,等她走了,大可以撇开昌顺号,自己垄断经营。而昌顺号知道,自家在人手这块薄弱,宁可不占便宜,也要做久。 谢玄英见她沉吟,凑过来看了眼,摇摇头:“商人逐利而无大义。” “这倒未必,家国大义面前,很多人是有良心的。”程丹若思索道,“不过,这两个方案都不行。” 他问:“你打算怎么做?” 她道:“我赞成出资,重新成立一家专做毛衣的商号,避免宝源号坐大,他们背后毕竟有人,还是要防范一二。” 谢玄英颔首道:“应该的。” “其他的无非就是钱。”她笑笑,“其实也好解决,我不要那么多就是了。” 说着,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问他,“如何?” 谢玄英不由叹息:“你倒是舍得。” “有权迟早有钱。”她说出官场心得,“无权迟早没钱。” 他深以为然。 论贪论富,莫过于太监,可抄家之际,万贯家财也不过是催命符罢了。 “你想得很周到了,但是,少了一个人。”他提示,“别忘了御史那边,打点好了,免得他们拿你和鞑靼交易作文章。” 她以手覆额:“真忘了。” 又琢磨着修改了一下,看向他。 谢玄英点点头。 她这才将水撒到纸上,模糊了墨迹,吩咐道:“玛瑙,传个话出去,我明天见宝昌的两位东家。”:,, 214 定股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天气渐热,程丹若的见客时间提早到了巳时。 宝源号和昌顺号的两位东家,来得都挺早,约的九点,八点半都到了,还是前后脚。 程丹若进屋时,他们刚端上凉茶,眼神刀光剑影,各有深意。 “这么热的天气,劳动两位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程丹若说,“梅韵,叫人多取些冰来。” 又道,“两位喝些酸梅汤,咱们今天有话直说,谈妥了也省得大热天受罪。” 昌顺号东家道:“夫人太客气了。” 她摆摆手,不同他们多废话:“两位的契书我都看了,说实话,我都不满意,索性自己拟了一份,两位且瞧瞧。” 玛瑙递给他们一人一份抄录的契书。 她开门见山,打了两只老狐狸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不得不先放下茶盏,查看里头的内容,少时,双双露出讶色。 宝源号东家道:“程夫人,这……”他斟酌不定,“为何又多出几家的份额?” 昌顺号东家则先是一喜,而后担忧:“即便要多打点,您的份额也太少了。” “两位听我一言。”程丹若条理分明地说,“两位既然决定共同经营生意,以后就有的是互帮互助的时候,倘若以差事划分,未免死板。按照宝源号的说法,收集羊毛是昌顺号的事,那我这回和胡人做了交易,收来的羊毛,是照价卖给昌顺号吗?” 宝源号的这份协议,其实试探的涵义多过别的,当下便道:“夫人所言有理。” 协议里说,程夫人只是以织衣入股,可宝源号的根基在山西,将来进京城,当然少不了靖海侯府的提携。 故而他爽快改口:“是我思量不周了。” 谁也没信这话。 程丹若自顾自往下说:“至于经营的方式,宝源号的顾虑我也明白,但虽然你家织娘多,毛衣却是新活计,谁也不熟,你家还要维持潞绸的纺织,腾不出太多人手。 “说到底,一家之力有限,养织娘又织毛衣,谁也撑不起来,主要还是以生产毛线为主,毛线运到各地,委托各家妇女回家纺织,以件计手工费,无疑更合适。” 昌顺号东家立即道:“夫人说的是。” “我知道,宝源号的人头更熟,织娘经验丰富,今后的染色、技法,都要靠你家多出人费心,所以,予你三成的股合情合理。” 程丹若的语速不快,但直截了当,几乎没有废话,“昌顺号两成五分,比宝源号少的五分股,并不在于你家不懂纺织,只是给别人面子罢了。你也莫要在意。” 昌顺号东家霎时默然。 他明白了程丹若的意思,多给宝源号五分,是给他背后的人,他们打点后剩下的利润,未必比太原程家多。 “其他需要打点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是一成不够,各方各面都打点妥当,牵扯到胡人那边,也别落人口舌,昌顺号的五分补到这个地方。” 打点有多重要,两个行商的远比她清楚。 送礼不可怕,送得进去,以后就是一条路子,他们均无意见,甚至十分乐意。 “这样就去掉七成了,我个人只占两成,剩下的一成,我在大同物色了一些本地商户。今后收购羊毛或流通毛衣,必定要过大同。”程丹若道,“他们不参与经营,只出银两,这是我个人的私心,总不能忘了本地的父老乡亲。” 同乡就是莫大的渊源,京城各会馆的商人,愿意免费为乡亲提供住宿酒食,为的就是这一分情意。 宝昌两家商户再好,终究是太原和长治的根基。她若不提携乡亲,反而会被人戳脊梁骨。 让出一成利,既能在宝、昌之间安插一股小型势力,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也能拥有一些“自己人”。 大同的商户斗不过这两家,唯一的出路就是抱她的大腿,分口汤喝。而她也算为家乡做出了贡献,在品德上无可指摘。 此外,也能刺激本地的经济,为谢玄英的政绩添色。 关于这点,两家商号都不太情愿,可程丹若让出的是自己的利润,帮扶乡亲也是应该的,便不好多言。 程丹若喝了口冰镇酸梅汤,平静道:“还有一件事,这份协议只签三年,三年之后,我会卖掉属于我的两成。” 两个久经商海的老狐狸都震惊了,脱口就问:“为何?” 靖海侯府要倒了? 还是,这笔生意做不满三年? “无功不受禄,我只要教会织娘织毛衣,也就没什么需要做的了,收三年的利润很合理。”她慢悠悠道,“三年期满,今后你们每年只需要给我一千两,当做使用技艺的费用即可。” 他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以后还能送钱就行。 当然,口头上还是要劝一劝的。 “没有夫人,就做不成这门生意。”昌顺号东家道,“您收多少都是应该的。” “县官不如现管,外子离任后,你们总要再多打点一二。”程丹若微笑道,“我呢,也想和两位好聚好散,省得查账了。” 二人的眼皮同时抽了抽,再次默契地同步腹诽:何必说那么明白呢?假账不是很正常的嘛,又不是不给你钱。 但话说到这份上,她显然主意已定。 三年后,能再次购入股份,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假惺惺地劝过,也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下来。 程丹若看看表,快到中午的点了:“不留二位吃饭了,三天后,若没有意外,咱们就签契。” “没有问题。” “不打扰夫人了。” 虽各有遗憾,但宝源号占得头筹,昌顺号也不会被半路踢出去,两人七分满意总是有的。 再说,还有三年后呢。 眼下不是争蝇头小利的时候,早一天做起来,早一天挣钱啊。 踏出衙门的侧门时,鲍贤和程正对视一眼,双双笑了。 他们第三次默契地放下成见,亲热地攀起了关系。 & nbsp;“咳,老朽年长,就厚颜称一句世侄吧。”宝源号的鲍贤慈祥地笑了笑。 昌顺号的程正则文质彬彬:“以后还要请世叔多关照。” “放心,以后咱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鲍贤拈须,半真半假地感慨,“可惜啊……” 他摇摇头,很失望的样子。 程正问:“世叔可惜什么?” “可惜,这位不想长久搭咱们的船呐。”鲍贤说,“船太小,载不动真佛。” 程正知道,鲍贤还是在怀疑程夫人的用意,她到底为什么不肯签三年。他当然不清楚,但故意道:“妇人家胆子小,也是人之常情。” 呸! 胆子小? 胆子小能这么强硬,说合作我俩就得合作,说怎么分成就怎么分?鲍贤心里破口大骂,却也摸清了程正的情况。 他也不知道呢。 这位程夫人……确实有点出人预料,是不是应该小心行事,不要贪心呢? 鲍贤颤巍巍地上了马车,心想,我是真的老了,居然被一介妇人唬住。 可他确实非常在意三年的契约,仔细考虑后,还是收起原先激进的计划,决定做得稳妥点,以防不测。 小心驶得万年船,钱可以慢慢赚,路走太快可是会扯到蛋啊。 搞定了宝、昌两家,隔天,程丹若又见了大同本地的商户。 一家做酒的,近年才发家,当家人三十多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娶的妻子是同知女儿,算在衙门里关系过硬。 一家则是做煤炭的,原是本地大户,实力雄厚,可惜因为一年寒冬,鞑靼派兵围守,城中断煤,他家又囤煤自守,结果兵变,乱兵冲进他家中,夺走了存积的煤炭,他家的人也被杀了大半。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后起之秀,一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各掏五百两还是毫无问题的。 程丹若一说合作内容,他们什么也没问,当场答应了下来,拍胸脯表示马上送钱过来。 等到几方签订契书,两家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不是她在要钱,是真的合伙做大生意。于是感激涕零,说了好些忠心的话,隔两日又送了厚礼过来。 至此,毛衣生意算是定下了。 当然也有了新的商号:长宝暖。 长是“昌”的同音,宝是宝源的“宝”,暖是程丹若加进去的,谐音常保暖,朴实无华。 接着,就是收集羊毛,处理羊毛,纺线的工作。 这部分程丹若只要简单说一说,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办,难的是织毛衣的手法。 宝源号派了五名织娘来,跟她学织法。 程丹若自然不可能亲自教,但她早就在研究针法的时候,顺手教会了丫鬟,让她们教就简单多了。 她的工作是把具体的织法画出来,刻印成集。 这就需要丹青的功夫了。 - 这日,又是艳阳天。 屋里光线不好,还有些闷,不适合做活。 程丹若穿了薄纱褂子,在檐下摆开桌椅,铺宣纸,磨好墨,提最细的羊毫,趴在桌上绘图。 笔尖蜿蜒,勾勒出细细的线条,时不时对照旁边的实物,确保针和线都是正确的位置。 画完半幅穿针绕结,背后已微微汗湿。好在她以前也画过血管和手术结,勉强算熟手。 但手势就无能为力了。 手太难画了。 她笔下的手指就好像软软的面条,而且是异形,不是长得像橡皮人,就是关节扭曲,虽然可能也看得懂,但印刷出去也太丢人了。 “啪”,她搁笔,拿起团扇,让自己冷静一下。 谢玄英咬了一口甜瓜:“画完了?” 她吓一跳,扭头看着身边乘凉的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已经换下较为正式的罗,改穿更轻薄的葛纱,领口处露出白皙的肌肤。 “有一会儿了。”他把甜瓜递过去,让她吃,“看你画得认真,就没有打扰你。” 程丹若咬口甜瓜,看看糟糕的图,把手臂搁在了书案上。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要帮忙吗?” “好啊。”她马上让开位置。 谢玄英洗了手,擦干水珠,执笔蘸墨:“我照着什么画?” 程丹若拿起毛衣针,将毛线缠在手指上:“画我的手、针和线。” “梅韵,你过来。”谢玄英努努嘴,“你来摆。” 梅韵应下,对程丹若道:“夫人,还是奴婢来摆样子,您歇会儿吧。” 程丹若本就手酸,不用做模特更好,把道具交给她,自己则凑过去看他画。 谢玄英侧头瞧了她一眼,失笑,张开手臂。 她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他自背后搂住她:“我先给你画一遍,再教你画一遍?” 程丹若点点头。 “看好,这么运笔。” 他做示范,耐心讲解画人物的技法。 她专心地看着,只见没一会儿,宣纸上就出现了一双手,虽然也过于柔软,纤袅如兰花,但极度神似,关节分明,线和针的位置十分明白,完全能照做。 “试试?”他问。 程丹若抱着学习的心态,试着画了两笔。 果不其然。 大脑:你学会了。 手:你说啥?风太大。 谢玄英建议:“不然,明儿七夕,咱们好好过吧。” 程丹若沉默片时,觉得还是可以迷信一下的:“行。”:,, 215 女儿节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七月初七,七夕节。 比起后世铺天盖地的情人节宣传,此时的七夕虽然也有爱□□彩,但更多的是为乞巧,所以,称之为“巧节”无疑更恰当。 清晨,程丹若堪堪起床,就瞧见丫鬟们簪着牵牛花进来了。 喜鹊捧着托盘,里头是水灵灵的牵牛花,抿唇笑道:“夫人快来挑一朵。这都是奴婢仔细挑拣的,花瓣都是好的,也没有虫蛀。” 程丹若笑笑,入乡随俗,挑了朵蓝中带微粉的牵牛花。 谢玄英道:“我给你戴。” 她:“……”只要不照镜子,一切好说。 除了牵牛花,今天也要戴翠羽剪成的花插鬓。 程丹若不想折腾,挑了朵点翠的掩鬓戴上,搭配着盛放的牵牛,也十分好看。 梳妆完,庭院里已经结满彩线,这叫“庆庭”,还供奉了一座织女像。 玛瑙精神奕奕地说:“这是林妈妈专程去庙里请的,夫人既然要做纺织,请织女娘娘保佑才好。” 该迷信的时候,一定要迷信,图个心理安慰。 程丹若道:“辛苦林妈妈了,给我一支香。” 梅韵递了点燃的线香给她。 程丹若领着丫鬟们,一共祭拜织女。 大家都很虔诚,闭眼诚心祈祷。 于是,程丹若也认真起来,心想:但愿毛衣事业顺利,今年冬天,妇人们能有活做,赚钱补贴家用,贫寒人家能穿上粗毛衣服,熬过寒冬。 她拜了拜几拜,将丫鬟们准备好的鲜花水果供奉在案头。 大大小小的姑娘们抿嘴而笑,眼底透出喜色。 程丹若将她们雀跃的表情收入眼底,暗暗一叹:和过去的她一样,丫鬟们有休息的时间,却没有假期,全年无休在工作。 难得天气这么好,岂可辜负呢。 “今天没有别的事,就过节。”程丹若道,“差事都可以放一放,下午准你们玩半日,上街也行,但不准自己去,一块儿去,一块儿回。” 众丫鬟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梅韵率先道:“主子这边怎能缺了人伺候呢?” “下午我去前院,他们不过节。”她笑,“使唤他们就是了,你们松快半日,晚上回来拜月。” 玛瑙最知道她的心意,见她真心如此,拒了反倒不好,便拉住梅韵的袖子,笑盈盈道:“我是个混不吝的,夫人既然这么说,我可当真了。” 程丹若道:“我骗你们做什么?”又对喜鹊道,“你在我的妆匣里挑几件小巧的首饰,晚上穿针做彩头。” 喜鹊面带笑意:“奴婢替大家谢过夫人了。” 程丹若摆摆手,示意她们散了。 吃过早点,她就带上笔墨,去二堂的偏厅画画。 这就耗费了半日功夫。 中午,实在太热,西北的白昼又长,回东花厅歇了个午觉。 冰鉴就在纱帐外头,上风口,细微的凉风吹拂到身上,凉丝丝的,倒是盹着了。 醒过来时,身上压了一条胳膊的重量。 谢玄英也没忍住长昼的困意,过来歇午觉。 蝉鸣聒噪。 再一觉朦胧睡醒,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 庭院的西面已经架好了穿针楼。 这是用三张桌子搭成的,底下一张大四方桌,上面两张桌子一仰一合,四周围上床罩,正面垂下一面卷帘,周围则挂着彩线、流苏和鸟的羽毛。 晚上拜月时,大家会依次登上这座穿针楼,对月穿针。 因放了丫鬟们的假,院子里静悄悄的,程丹若独自欣赏了会儿彩楼,把谢玄英叫醒,让他再帮自己画一幅钩针的。 “我总画不好。”她抱怨,“笔太软了。” 他问:“你要硬的笔?” 程丹若:“你见过?”难道已经有羽毛笔传入了? “唔,以前见过一卷唐时的佛经,是用硬笔抄的。”谢玄英说,“打发人去找找,这里许也有。” 她将信将疑地应下。 今天画的是第二幅,织完一行另起头的内容。 因是打算雕版刻印,图画无须上色,只要轮廓,谢玄英画得很快,赶在晚饭前就替她修改好了。 这时,丫鬟们也赶着回来了。 她们毕竟有数,玩一两个时辰已是主子开恩,不会错过晚膳。 今晚吃的是长丝汤(粉丝汤)、同心脍(煎炒猪心、猪肝、猪腰)、明星酒(泡酪酒)、丝注面(细丝面)。 此外,还有一二时令菜。 饭毕,点上九华灯,准备晚上拜月。 今天没有男人待的地方,包括谢玄英,他被赶到前面,和师爷们讨论公务,把地方留给姑娘们。 他一走,丫鬟们马上活泼起来,叽叽喳喳地在院子里说话。 天色还未暗透,玛瑙就说:“夫人,染染指甲可好?” 程丹若知道,假如她没事在做,她们也放不开,遂笑道:“好啊。” 今天染指甲也有说头,称为巧甲。 燃料依旧是凤仙花,加入白矾,捣烂过夜,据说染巧甲后搔背,不容易生痱子。 不独是手,脚趾也要染。 渐渐的,天就黑了。 月亮升上天幕,柔和皎洁。 丫鬟们你推我我推你,嬉笑着登台穿针。 穿针有几种玩法,今天有彩头,大家也就像模像样比试起来。 一种是比一炷香的时间,谁穿的针更多,这是细线穿细孔,手熟的人不必看,全靠手感就能扎得准。 还有一种用的粗针,比谁穿进的线更多,这比细针更考究功夫,针眼越穿越细,到最后多一根都难如登天。 但今天喜鹊揣度着程丹若的心思,挑的彩头是一支金簪。 虽然分量不重,可胜在是金,丫头们都有些眼热,拿出十二分功夫比斗。 赛了三局,最后,竹篱以微弱的优势胜了喜鹊,拿走了金簪。 喜鹊最后只得了一对金耳环,而第三名的梅韵则一对翡翠坠子。 其他丫头没拿到首饰,程丹若就给她们发了“安慰奖”:些许银锞子。分量也有几钱重,相当于一两个月的月钱了。 所有人都很高兴,喜滋滋地道谢:“多谢夫人。” “时候不早,我去歇了。”程丹若道,“你们要闹,就去西花厅那边,今晚不必留人。” 她们更开心了,这就意味着大家今天能在西花厅喝酒打牌,反正隔了个中院,只要不吵着东边的主子,随她们怎么乐。 倒是玛瑙和梅韵把持得住,没马上跟着去,先服侍主人梳洗铺床,等到程丹若摆摆手,方才压抑着喜色,将门 带上,快步退下了。 室内一片静谧。 谢玄英坐到床边,将她的腿挪到自己膝上:“你也太惯着她们了。” “都是十几岁的姑娘,一年到头没个休息的时候,松快半日不好吗?”她屈起双腿,“你干什么?” “颜色不是很红。”他捉住她的脚踝,端详了会儿才放开,“你肤色白,正红更好看。” 程丹若道:“我不喜欢深红。” “为何?” “正红像血,浅红更显气色。”她如是道。 谢玄英又瞧了两眼,转而赞同:“也对。”一面说,一面自怀中摸出一串五色丝缕,捉住她裸露的手臂,缠绕打结。 程丹若抬抬胳膊,不明所以,却见他又将丝缕的另一头,缠在自己的小臂上。 两人就这样被五色丝线给捆住了。 “这是什么?”她不解。 “‘相怜爱’,不分离。”他认真道,“今夜不能摘下。” 程丹若:“……”古代总有全然没听过的习俗。 她别扭地瞧了会儿,知道他信这个意头,便不说要摘,只是问:“这么紧,如厕怎么办?” 谢玄英愣住,低头看看留出的距离,也不过三寸。 他想想:“把头转过去?” 听声音也很羞耻吧……程丹若默默想着,明智地没有开口。 谢玄英吹灭蜡烛,揽着她躺下。 “又七夕了,我记得三年前的这时候,我们在海上。”他说,“你做了首诗,说自己不过七夕。” 她不由道:“你记得好清楚,我都忘了。” “和你的事,我都记得。”微弱的月光下,他把玩着她的手指,“但后来你进了宫,我们再没有一起过过。” 程丹若只好道:“还有以后。” 他满意了,咬耳朵:“你今天应该作诗的,不然这个月给老师写信,他一定会问你。” 她悚然:“大过节的不要提这个。” “没良心,我提醒你呢。”他亲吻她的唇角,“不过,我替你写了。” “我可以自己写……”程丹若抬起手,想推开他,结果手臂被丝线牵绊,完全抬不起来,“欸,差不多行了,今天不是道德腊?禁、房、事。” 七夕是五腊之一,但凡腊日,一般要修身养性,不行房事。 谢玄英的动作倏地顿住,半晌,灵活变通:“我们过乞巧,不过腊日。” 程丹若故意道:“君子慎独,不要自欺欺人。” 他登时哑然,不知道该不该做。 少顷,过不去心里的坎儿,悻悻躺平:“罢了,明早再说。” 程丹若抿住唇角,竭力不笑出声,心里却莫名安宁,不由轻轻握住他的手。 谢玄英扣住她的五指,望着窗纱外的月色,道:“我们再联次诗,好不好?” 她说:“好。” “你先。” 程丹若随便起了一个头:“重七弦月弯如弓。” “好。”他夸赞,立时接住,“银光照却纱橱中。” 皎皎月光照纱橱,不就是此情此景吗? 她心知肚明,干脆成全他:“巧手织成五色缕。” 他果然不假思索:“牵住芳魂两心同。” 程丹若愣住了。 东花厅已经熄灯,西花厅却灯火通明。 众丫头在厢房拼了两张八仙桌,凑了钱叫了桌席面,请林妈妈坐上首,其他人在下头随意坐了,一面吃酒菜,一面行酒令。 都没读过什么书,自然玩不了风雅,便只划拳,输的喝一杯。 林妈妈年纪大,陪她们闹了会儿便觉得累,也知道自己多留不合适,说:“东边不能一个人也没有,我先回去了。” 玛瑙忙道:“我同妈妈一道。” “不必,夫人专程给的恩典,辜负反倒不美。”林妈妈明事理,也不忘记敲打她们,“你们算是好命,跟了个善心慈和的主子,我们年轻的时候,哪有这过节的福分。” 丫头们赶紧应下:“都记着呢。”“绝不敢放肆的。”“妈妈放心。” 林妈妈这才起身回去。 她一走,丫头们愈发随意,你灌我一杯,我捉弄你两回,闹得累了,各自寻地方坐着说话。 做丫头的,谁没点苦楚,薄酒下肚,也就勾出无限心事来。 竹篱握着金簪,悄悄走到玛瑙的身边,将簪递给她:“这是我孝敬姐姐的。” 玛瑙忙道:“莫要如此,是你赢的就收下,夫人也不喜欢这个。” 见她面色为难,也叹了口气,道:“你放宽心。” 竹篱低头绞着衣襟,不安地问:“姐姐,夫人到底……”她嗫嚅着不敢问。 玛瑙正色道:“我知道,你听那些外头来的说了些有的没的,她们是商户人家出来,最不讲规矩。夫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真要卖了你,哪还用等到今天?” 竹篱都快哭了:“我、我不知道,爷每次看我,都像看脏东西,我真的怕……” “唉。”玛瑙摇摇头,搂着她靠着自己坐下,“依我看,夫人的意思,是想等竹枝她们放出去时,顺带把你也放了。” 竹篱不吭声。 玛瑙问:“你不想出去配人?” 她咬着嘴唇,半晌,实话实说:“我知道,爷是不会收我的,可出去……我、我也怕……” 玛瑙叹了口气,也惆怅起来。 她们这样的丫头,生在内宅,长在内宅,没有见过外男,忽然就要被配给一个小厮管事,以后给他生孩子,生的孩子又继续伺候人,实在是……没个指望。 靠墙的炕角,喜鹊和竹枝也在说悄悄话。 竹枝说:“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喜鹊道:“你想家了?” “我还没离开过侯府这么久呢。”竹枝道,“你呢?” 喜鹊道:“我也是,不过,我爹妈有哥哥弟弟照顾,我倒是不担心。”她十分乐观,“其实,外面也挺有趣的,从前闷在家里,天都是小小的。” 竹枝也笑了:“大同这边穷是穷了些,不过比京里松快。”又中肯道,“夫人脾气好,从前爷不大回院子,我们也不敢出去,一天天地闷着。” 她俩说起针线上的事来,讨论要不要织两件毛衣,送信的时候捎带回去,也好让家里安心。 庭院里,梅韵独自坐在葡萄架下,怔怔地望着天空的月亮。 她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依稀记得家里有个篱笆,也能看见月亮。但想回忆家人的模样,却发现已经记不清了。 一霎间,潸然泪落。:,, 216 毛衣店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几乎整个七月,程丹若都在为毛衣书而奋斗。 谢玄英替她找到了芦苇笔,这是在西北地区才有的硬笔,芦苇所制,笔头削成斜角,中间一道缝,与现代钢笔的笔舌一模一样,储墨很好,书写也流畅。 她靠着这本土化的硬笔,终于顺利画出十几幅教程图。 正式交付刻印前,专程叫了严刑书的孙女来,她十三岁,略识得几个字,懂一些女红。 程丹若让她看着图学,她只研究了一下午,就顺利织出了一段料子。 但严小娘子也说,最好能配有文字,不然光看图还是有些吃力。 程丹若当然也打算配文字,可图样一定要考虑到大多数妇女的文化水平,文字只能辅助,还是要靠图。 不管怎么说,既然一个全未接触过毛衣的人,能照本宣科织出正确的针法,那么姑且可以刊印了。 ——她没有时间再逐一修改,八月份,无论如何都该开始推广,否则就赶不上这个冬天。 若是不好,明年改版就是。 而这本教打毛衣的书,就很质朴地被命名为《毛衣图》。这回,程丹若用了上次谢玄英的建议,署名为程措措。 她自掏腰包,花五十两刻印此书,要求商号在推广时,将此书租赁给购买毛线的妇女。 一天只收一文钱,抄写免费。 最初,鲍、程两人都不太情愿就这么传开,假如垄断一段时间,无疑赚更多。 可转念一想,只要拿到毛衣,心灵手巧的妇人不难拆解,一样传开,且从来没有做丝绸生意的人,怕女人学会织布的,便应承下来,着手推广。 他们收走了程丹若与云金桑布交易的大量羊毛(当然,购买陶器的费用也由他们出了),开始清洗、染色、纺线。 八月,大同府开出了第一家毛线店。 这是稀奇东西,百姓们当然要围观一阵。 小二趁机对人宣传:“这是知府夫人发明的法子,把羊毛织成衣裳,粗毛的相当便宜,两钱银子一件,这可是毛啊。” 虽说程丹若不大上街,可衙门很多本地人,大同的百姓或多或少知道,她其实就是大同人,对她的观感一向不错。 再加上贵妇人的名人效应,难免心动。 家底丰厚的妇人进店,摸了摸料子,却有些嫌弃:“这也太糙了,能穿吗?两钱银子,都够我买只羊羔了。” “羊羔吃了就没了,这可是衣裳。嫌糙的话,试试细毛的,就是贵,五钱到一两银子都有。”小二口齿伶俐,“毕竟是冬天的大衣裳。” 妇人还是不满意:“贵了,一斤棉花才五分银子呢。” “那是棉花,不是棉衣啊。”小二笑道,“你买毛线也便宜,粗毛一斤八分,够织件大人的衣裳了。” 持家的妇人都精明,心头一算,立马惊讶:“线卖八分,成衣要两钱?” 小二道:“会织的人不多,当然贵,看您也是做活麻利的人,不如自己买线回去织。” 妇人道:“我可不会。” “这有图,也是知府夫人印刻的,外头一文一天,咱们大同不要钱,免费看,不过只能借三天,押金二十文,书没坏就照价退给你。” 小二递了《毛衣图》给她,任由她翻阅,顺便对其他围观的妇人姑娘说:“咱们这也收毛衣啊,一斤粗毛八分,织成衣裳一钱八分收,但要称重,缺斤短两可不行。” 大家都会算这笔账,惊讶道:“工钱竟要一钱?” 但还是嫌弃,“不如 棉衣便宜。” 小二耐心道:“棉花一斤五分没错,可你没算布料的钱呐,一匹好棉布也得三十贯,再加上工钱,其实也差不离。再说,这毕竟是毛,今年也是刚出来的,羊毛少,等到明年收到的羊毛多了,价格还能再低些。” 拮据的人立即道:“那我明年买就是了——织衣裳非得买了毛线?这一来一回多麻烦,不能赊账吗?” 虽然毛衣很贵,可一件衣裳一钱银的手工费,不赚白不赚。 “乡里乡亲的,当然能赊,但一户只赊一斤。”小二说,“织得好的,分量没少才行,咱们这是新生意,也经不起折腾。” “放心吧,都是街坊邻居,还能卷了跑了不成?”爽快的邻居大婶一拍大腿,“给我来一斤,对了,册子也给我一本。” “押金二十文。毛衣针五文一对。来,大婶,这里摁手印。” 人家肯赊毛线的钱,大婶也不怕他赖账,掏钱画押,抱了毛线和书回家。 有她做榜样,其他妇人也难免心动,伸长脖子瞧了瞧《毛衣图》的样式,自忖应当不难,便也要了册子和毛线回家去琢磨。 一天飞快过去。 夜里,掌柜和小二盘账,一件毛衣都没卖出去,但毛线赊了几十斤,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手印。 他们已经很满意了,大夏天的,毛衣哪里卖得出去,挂着的两件都是摆设,为的就是卖毛线出去,多叫些人动手织起来。 刚开始,肯定手脚慢,估摸着半个月才能挣到,以后手脚快了,十天就行,也就一天一分银的工钱。 这价格自然不能同绣娘的工钱比,可胜在不费眼又简单得紧,家里老人小孩也能做,能有这进项,一个月能多吃几炖肉。 可惜,这会儿的毛线还是贵,没法子,今年做得仓促,羊毛不够。胡人那里,也要留着羊毛好过冬,不肯多卖。 “今年练个手,明年才是硬仗啊。”掌柜打完算盘,随口道,“羊要涨价了,哎哟,亏得咱们和胡人做生意,不然羊肉都快吃不起了。” 小二心中一动,讨好地问:“您老说,养羊有没有赚头啊?” 掌柜睇他:“怎么,家里要养?” “我老娘有点心动,这不是粗毛也有三分一斤,一 头羊怎么也有斤毛吧,这就是一钱银子的赚头啊。养十头,就是一两银子。” 普通人家精打细算,一两银子听着不多,也能多扯几匹布了。 再说了,这还是纯粹的羊毛,不是羊,今年收过,明年还能再收,羊奶能喝,羊崽子能卖,真不亏什么。 他越想越心动,口气也热切起来:“您老指点指点?” “养可以,甭多养,羊多了啃庄稼。”掌柜警告,“这玩意儿,还是从胡人那边买划算。” 小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就听您的,先养个两三头吧。” 羊毛事业缓慢展开时,谢玄英迎来了八月最重要的工作。 ——主持府试。 考生考完县试变成童生,考完府试就获得了参与院试的资格,考完院试才算是广为人知的秀才。 作为正式科举前的预备考生,府试没有那么正式,出题人就是知府。 现场考,现场批,过程比较简单。 可作为科举的一部分,这也注定会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谢玄英很重视教化工作,对于这场考试,也提前做了准备。 他出了五道大题:孝经一题、四书一题、策论一题、诗赋一题、书律一题。 这本 来没什么,中规中矩,都是按照朝廷规定出的,但他想起当初巡视学校的感慨,想想,把这张考卷拿给了程丹若。 “你试着写写看,说不定能答上来。”他如是道。 程丹若心情复杂,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吐槽,还是感谢他看得起自己。 她才不想考试,可大学生的自尊心不允许她不战而逃,于是,要求他提前给出考试范围,复习两天再考。 谢玄英同意,和她说:“主要是四书五经,四书一题,五经只考孝经。” 程丹若连夜补课。 她《孝经》只在女官考前背过,几年过去都不记得了,只能临时抱佛脚,再翻出来背一遍。 四书重翻了一遍,勉强回忆起七七八八。 点香,开考。 《孝经》是基础题,都是填空和释义,程丹若长舒口气,觉得稳了。 四书考的《孟子》,这篇比较长,她也不太熟,只能凭借文言文的功底写了简答题,填空则填了一个印象里长得差不多的。 策论的题还是孟子里的内容,“交邻国有道乎?”,翻译一下,就是“你认为该怎么和邻国交往呢”? 显而易见,这是专门为鞑靼和大夏的关系出的。 程丹若其实不大记得孟子是怎么说的了,但不要紧,众所周知,孟子的核心思想就是“仁义”,从这两点发挥就不会有错。 她的问题是文章写不工整,没有办法写出对仗的骈文,八股水平太差。 诗赋的题是《秋收》,凑了一首,律法则按照印象里读过的《大夏律》,写了判决。 但做完题,拒绝给他批改。 “我答得不好。”她有点懊悔没好好读书,“还是算了吧。” 谢玄英:“看看。” 程丹若:“答得不好。” 他认真道:“我保证不笑话你。你都没有正经学过八股文章,不会答很正常。” 她问:“那你为什么给我做?” 他犹豫了下,轻声道:“我总觉得,你可能想做。” 程丹若沉默了。 “我现在不看你的。”他提起茶壶,在纸上撒上水,污掉考题,“等这次府试考完,我一起看,好不好?” 她抿抿唇,微微点了点头。 - 八月中旬,府试。 一大早,童生们就陆续进了考场。他们全由当地的廪生担保,确保来历、家世和品性没有问题,才能参加。 考场就在衙门前面的一个院子,备好了桌椅笔墨。 等所有人进入考场,大门便被官兵把守。 考生们不安地交换眼神,心中都有些忐忑。但坐在最前面的白小郎,虽然岁数小些,可看着还算沉稳,没有东张西望。 很快,谢玄英进来了。 方才还聒噪的考场顿时一片寂静。 他习以为常,示意礼书下发答卷纸,然后掏出自己写好的题目:“诸位,记一下题目。” 没人动。 他闭上眼,默默吐出口气:“府试为期两日,今天考四书五经诗赋,明日靠策论和书律。汤师爷,你来念题。” 汤师爷弯腰接过试题。 谢玄英瞟了一圈下头的考生,很有自知之明地起身。 时至今日,还有参加会试的人把落榜的黑锅扣在他头上,府试还是避一避吧,大同的科考已经够差的了。 要是十一月的院试没几个能去,真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念及此处,他又瞧了眼白小郎君,朝他微微笑了笑,权作鼓励,这才离去。 白小郎顿时挺直背脊,浑身直冒热汗。 娘亲!谢大人在看我! 怎么办?! 这府试怎么比县试难这么多?!! 《哀贫者冬》夏·无名氏 寒风吹得百草折,饥儿添冰却黏舌。 至今犹忆措夫人,织得毛衣万年德。:,, 217 秋日游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今年,参加大同府试的考生有八十多位,比起其他府少得可怜,但同理,录取率也高了。 谢玄英和师爷们一起批卷,依次定甲乙丙三等。甲乙可以参加院试,丙就明年再来吧。 结果不出所料,他虽然放宽了标准,不看诗赋书律(这个本来就不重要),策论只要写了就算过(童生的策论根本没眼看),只看四书五经,但最后也只录取了三十多人。 好在还有一个白小郎撑场面。 他的答卷写得不错,虽然律法不通,策论生涩空洞,但基础扎实,四书五经都能答上来,可位列甲等,只与另一位考生不相上下。 出于爱才之心,谢玄英将他挪到了第三名。 自仲永后,但凡少年天才,宁可压一压,也不能叫他轻狂了去,免得少年志得意满,最后泯然众人。 改完他们的卷子,挥退师爷,便偷偷叫来程丹若。 先给她看了其他人的考卷,等她露出“这都行”的震惊之色,才问:“给我看看你的?” 程丹若又翻翻别的,慢吞吞地递出试卷。 谢玄英仔细看过,从数张卷子里挑出一张乙等的:“和这个差不多。” 程丹若对比了一番,居然觉得他说得没错。 “我会录取你的。”谢玄英客观道,“但你过不了院试。” 她:“……”这对比到现代,是不是说她考不上高中? “你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他叹口气,“我也是。” 程丹若:“所以?” 谢玄英道:“我们还是应该每日抽些时间,好生读书。”他说,“每天读半个时辰,唔,我早晨起来读,你呢?” 她:“呃,午觉醒来读吧。” “你先读《孟子》吧。”他说,“我写信给老师,这里都没什么好书。” 程丹若:“……嗯。” 谢玄英却莫名很高兴,又给她看了白小郎的卷子,点评道:“诗还是读少了,这般小的年纪,做出来的诗却暮气沉沉,必是学的山长。” 他思索道:“我记得我带了一卷《王子安集》,改日放了榜,叫他来,将此书赠予他。” 程丹若应和着,心想,在古代,果然只要会读书,非亲非故的,也会有贵人来提携。 她确实应该再多读些书了。 -- 八月中旬,天气逐渐凉爽。 程丹若完成了手头上的毛衣工作,家务事又无须自己多操心,又有了一段空闲时日。 她调整日程,午睡时间缩短到半个时辰,挤出半个时辰的时间读书写字。同时调整了西花厅正间的布置,一半书房,一半实验室。 去年做成了大蒜素,今年,她打算试试青霉素。 从哪里开始呢? 培养霉菌……并不是所有的霉菌里都有青霉素,所以艰难的工作,是在无数霉菌里将它找出来。 正好,现在是秋收的季节,柑橘类的水果已经逐渐上市。 程丹若买了一批柑橘,等待它们发霉长毛,为此不惜做了数个潮湿的木箱,让它们自由生长。 数日后,橘子表面就会长出毛茸茸的绿色霉菌。 揭走部分霉菌,按照箱子编号,她就获得了1-5个不同的霉菌菌落。 制作培养液,大概就是米汤混合其他淀粉类的水,放入菌落,培养一段时间。 等到霉菌茁壮生长,再用一个漏斗垫上棉花,当做过滤的器皿,倒入长有霉菌的培养 液,得到1-5号滤液。 接着,在滤液中倒入菜籽油,搅拌,使其分为三层:水溶性物质、不溶性物质、脂溶性物质。 用自制的不大灵光的分液漏斗,分离出原液(也就是底部水的部分)。 倒入碳粉吸收液体。 理论上,此时的炭会吸收青霉素,所以,将其装入干净的器皿,以蒸馏水洗涤杂质。 洗完,再以醋水洗一遍。 醋水完了是碱水。 用漏斗过滤一遍,最终得到的液体就是成品。可以按照大蒜素时的办法,培养细菌菌落,进行药敏试验,从抑菌效果判断是否成功。 当然了,抑菌不代表提取的真的就是青霉素,也可能是展青霉素…… 等到动物实验的时候,可能直接会把动物给毒死(剂量够的话)。 但判断是药还是毒,得有个前提。 首先,要成功提取出原液吧? 这一步就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第一次实验,5个样品全倒在了最后的清洗上。 根本没有液体出来。 因为用的不是玻璃管,而是瓷,完全看不见里面到底是什么问题,不知道是堵住了,还是碳放得太多,吸干了水分。 程丹若倒推了一遍,猜测是前期没有过滤干净,于是第二回,她不再用棉花,而是试了几种宣纸。 众所周知,好的宣纸都非常贵……青霉素还没出世,成本就往上跳了格。 碳也减少了一半,最终得到了少量溶液。 进行药敏试验,菌落培养如大蒜素时所作。 然后,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这有以下种可能: 1、霉菌里含有青霉素,但提取过程中失活了,没能起效 2、含有青霉素,青霉素有效,但菌落不对(毕竟是靠垃圾显微镜选取的菌落),不对症。 3、失活+菌落不对 4、实验过程出了岔子,某一步错误 5、霉菌里压根就没有青霉素…… 程丹若的实验目的,并不是马上就提取出青霉素,而是靠青霉素的效果筛选出青霉菌,然后培养这部分菌落,考虑怎么样真正提取出有效的青霉素。 考虑到5个样本全部失败,她从概率判断, 5的概率比较大。 所以,她决定换个办法。 先筛选霉菌,找到疑似青霉菌的菌落,再用培养液培养,以此提高成功率。 5个木箱增加到了10个,然后不去管它,先过中秋。 -- 中秋,谢玄英放假,带着程丹若去恒山秋游。 路程有些远,但天气很好,秋高气爽,程丹若仍然选择骑马出行。 马儿慢悠悠地走,他们也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谢玄英道:“我还以为你药不做成,没心思爬山呢。” “要是这样,我这几年都不用做事了。”程丹若眯着眼,享受着微风拂面,心情很好,“这种药非常非常难做,一年内能成功就很好,而且就算做成了,能不能治病也未可知。” 土法制作的青霉素,注定无法大规模生产,也无法保证效用,实际生活中,也许还不如毛衣。 至少毛衣面世后,必然能拯救一些因寒冷生病,或是直接冻死的人。 谢玄英略有稀奇,这可不是她的性子:“那为什么还要做?” “有的病,能赌一赌运气都是一种幸运。”她说,“总比等死好。” 青霉素的提取,她打算当成一件长久的事去做。有空了就做一做,不强求一定要出结果,但也不会放弃。 万一,哪天就成了呢? 只能救一个人,也是一条命,不亏。 谢玄英见她面容舒展,心平气和,才点点头,放下心来。他还记得上回在府里做药,她明明做成了,夜里却黯然落泪,这次能寻常心对待,再好不过。 遂改换话题。 “约莫中午能到县里,下午上山,夜间便宿在北岳庙。”他说,“这两日,我们就在山里游玩,再晚些怕是腾不出功夫登高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交税的季节。 税粮的多寡,关系到今年能不能完成朝廷的任务,也影响百姓冬天的年节,和开春的徭役。 谢玄英道:“要是粮食能多一些,明年开春,就重修水利。” 程丹若也很关心:“都要做些什么?” “疏通河道。山西境内的河流泥沙太多,容易淤塞。”谢玄英认真解释,“桑干河、玉河附近,最好也能修一些灌渠,灌溉农田。假如临近山野,就引泉水,能打井的,要扶持百姓打井。还有,秋雨过后有‘猛水’,须及时组织村民引洪淤田。” 程丹若:“猛水?” “就是山间之水,多枯枝烂叶,可以肥田。”他道,“我也是来了以后,方才听人说的,从前却是不知。” 程丹若也明白了,山里的洪水裹挟着腐殖质,营养丰富,是上好的肥料。 真没想到,不过是山西一地的水利,居然就这么复杂。 她都暗暗记在心里。 后方,李伯武听着他们夫妇俩的对话,和已经十分熟悉的田北交换了个眼神。 瞧瞧他们聊的事,当年在山东,能怪他们没瞧出来吗? 难怪是夫妻,换做别的妻子,换成别的丈夫,谁会秋游时说这些。 不过,也亏得他们如此,跟随这样的主家,他们这些扈从心里亦与有荣焉。 为一方官,造福一地百姓。 他们没跟错人。 -- 程丹若和谢玄英八月十四到的北岳庙,当天早早歇下。 次日十五,便在山上寻秋。 正是天高云淡的好时节,碧空如洗,秋棠、玉簪都开了,娇艳秀丽,碧绿的草丛里绽放着橙色的草菊,如灿阳的碎片,温暖动人,紫色的红蓼弯弯的,有种沉甸甸的可爱。 野桂藏在山间,只有隐约的气息萦绕在鼻端,似有若无,飞鸟掠过头顶,树影婆娑,衣衫上金光点点。 爬到山顶,设下帐幔,果盘里是佛手柑、香橼和木瓜,气味甘甜。 谢玄英席地而坐,焚降真香。 程丹若第一次见到他玩香。 他带了整套的炉瓶三事,不紧不慢地在博山炉里铺上香灰,压到平如镜面。 随后拿起香匙,拧开香粉盒,小心舀出一勺降真香,放到花范的镂空处,再用香铲压平成纂。 拿掉花范,香粉就变成了香纂字。 点燃,香气冉冉升起,一缕悠然的白烟腾空而上。 谢玄英告诉她此举的涵义:“假如能引得鹤降,便是有仙人来了。” 程丹若这才明白“降真”的意思,却道:“不用鹤,我也知道仙人来了。” 谢玄英登时讶然,张望四周:“何处?” 她抬抬下巴:“嗯。” 他怔了怔,倏而明白过来,唇角微扬,却要装得若无其事:“ 胡说八道。” “我也不是吹捧你。”程丹若组织语句,“这是实话。” 他今天穿着青莲色仙鹤纹的直身,翡翠同心结绦钩,白绫袜子,大红鞋履,头戴皂纱大帽。 这样的宽袍大袖,再配上他的脸孔,完全不是在吹彩虹屁。 是实话。 她强调道:“我没有夸你。” “嗯。”谢玄英端起茶盏,假装平静地说,“你不是夸我,你心悦我。” 程丹若张了张口,下意识想否认,可对着他的脸,又撒不了谎,艰难道:“好看的东西,人人都喜欢……” 越描越黑,只好飞快换话题,“那边有鹤。” 他清清嗓子:“是吗?” “真的,那边。”她高声说,“就那里。” 谢玄英弯起唇角,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峦间,白鹤翩跹,雪白的羽翼划过天际,朝这边的山头飞来。 这一刻,他有了玄妙的预感——仙人的恩泽,已经开始降临在他的身上。:,, 218 程家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219 恩威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天才·八六() 程家兄弟又不是自个儿发达了,才起换老婆葶心思,无非是靠姑奶奶变成了知府太太,自觉了不起而已。 这会儿,程丹若摆明车马,告诉他们,想换老婆是吧?可以,和你断绝关系。 他们被捏住三寸,哪里还敢吭声。 程平猛地起身,狠狠扇了自己葶弟弟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脸上顿时出现一个红肿葶巴掌印。 程康屁话不敢说,唯唯诺诺。 程平犹觉不足,又踹了弟弟两脚,这才搓搓手,低声下气地赔罪“姑奶奶消消气,二弟是猪油迷了心窍,一时糊涂。” 又和贺大娘说,“弟妹,之前多有得罪,都是一家人,你别和咱们计较。” 程丹若瞥过眼神,却问贺家人“别葶我也不多说了,程康你们还要不要,若嫌他耽误你们家葶姑娘,今天大家都在,做个见证,让他们和离就是。” 贺老头也有点犹豫。 他知道程康没什么出息,要不然也不会挑他当女婿,这回葶事,虽然把他给气着了,可和离又是另一回事。 大娘岁数不小了,又只生了两个丫头,以后再找女婿也不容易。 再说,虽然程家姑奶奶说得好听,但要离了,岂不白亏了这门亲家?难得程老二有个好亲戚,白养他这些年,舍了肉痛。 “有姑奶奶这句话,还有什么好离葶。”贺大娘却比她爹更爽快,自己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她们贺家五个女儿,在乡里受够了苦楚。 如今有个明事理葶堂姑奶奶,压得住相公和大伯子,今后还要指望她照拂妹妹和女儿,自然要拿捏住。 她逼问丈夫“你说,还离不离了?” 程康哪里还敢离,飞快道“不离了不离了。” “村头那个寡妇家里,还敢不敢去了?”贺大娘咄咄逼人。 程康屈辱道“不敢了——我和她也没什么!” “放屁。” 眼看他们夫妻又要争执,程丹若及时开口“既然是亲家,不如就在家里住些日子。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很多事我们小辈并不清楚,还要您这样积年葶老人家多多指教。” 也朝里长笑了笑,“您也是,少不了多指点我们一二。” 她尊老葶态度如此漂亮,贺老头也好,里长也罢,立马舒坦了“应该葶,只要您不嫌弃。” 至于刚才一闪而过葶“这姑奶奶可真霸道”葶念头,当然飞快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葶是“明事理”葶感慨——这么大葶官儿了,还知道尊敬老人,品德高尚啊! “这么多年,全赖乡亲们葶照顾。”程丹若看向外头挤来挤去葶围观群众,微笑道,“正好迁了新居,该办几桌上梁酒请大家,就请您代为操持,热热闹闹地摆上三天。” 里长笑容满面“没问题。” 程丹若对贺家人说“都是亲戚,劳烦几位给我大堂嫂帮个手。” 大堂嫂马上说“要葶要葶,麻烦弟妹了。” 贺娘子也十分上道“我们姐妹别葶不敢说,个个都能干。” “好。”程丹若笑说,“这事就你们看着,好好谢谢乡亲们葶看顾。” 她们全都答应下来。 程平几次想开口,却都被无视了去,只好推着自家葶两 个儿子,让他们多说话。 可他葶两个儿子也是乡下孩子,平时见着贵人就发憷,原还能借着亲戚葶情分贴上去,见过她逼问二叔葶威风样子,哪里敢开口,唯唯诺诺立着。 程平又气又羞,却无可奈何。 他安静了,程丹若也就满意了。 她吩咐“林妈妈,你代我主持酒席之事,务必办妥。” 林妈妈挺直腰板,毕恭毕敬道“老奴省葶。” 她带着大堂嫂、二堂嫂下去筹备酒席,程丹若则留了里长、程平和贺老头商量事情。 “小河村人口少,荒田也多,这些日子,我叫人买了些田。” 里长连连点头“应该葶。”但凡发家了葶人家,第一时间肯定是回老家买田,这才算是有了根。 程丹若道“地不多,就几十亩,您也知道,我是没有功夫打理这些葶。” 程平伸长脖子,忍住开口葶冲动。但依他想,既然是程家葶田,当然还是会交给他来料理。 “这些田呢,除了十亩祭田,交给大堂兄这房打理,其他葶就当做学田,地租交上来不必给我,办个义学。”程丹若对老家葶事早有盘算,“附近请个夫子,村里葶孩子都能来读书。” 里长大喜过望“当真?这、这可是好事啊!” 程平忍不住“姑奶奶,这是咱们家葶田……” “程家才几个人?”程丹若淡淡道,“专程请夫子来教两个孩子,太浪费了。而且小河村人少,依我说,附近葶村子只要教些束脩,也准他们葶孩子来。” 贺老头激动地站起来“真葶?姑奶奶仁义啊!” 程丹若道“自然是真葶。”和里长摆出商量葶姿态,“我们家人少,贺家是亲戚,他们村子葶孩子,我看也不必收束脩了。” 贺老头愣住了。 假如他家能为村子带来这么一个机会,那么,就算家里只有五个丫头,其他乡亲也绝不敢再欺负他们家。 这……这实在是……贺老头浑浊葶眼里顿时湿润一片。 他颤巍巍起身,朝着程丹若跪下了“姑奶奶葶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啊!” “我都说了,以后就是亲戚,不必这么客气。”程丹若示意柏木把他扶起来。 五十岁葶老人家了,跪来跪去跪出毛病来可怎么好。 “孩子们有地方读书,以后就能考科举,做大官,提携乡里。”她以古代人葶思维强调此事,“务必不能潦草以对。” 里长只知道点头了“对对,您说得再对没有了。” “家里葶宅子建葶不错。”程丹若适时安抚程平,“大堂兄辛苦了,建义学葶事就交给你,请夫子葶事就麻烦里长帮忙。” 里长连连应下“是是。” “村里家中有孩子葶,都可以送来念,不必他们父母出钱。”程丹若反复强调免费,“有谁读出去了,就是小河村葶功劳。” 里长听懂了她葶敲打“老朽知道轻重,一定看紧喽。” “还有一点,家里没有男孩葶,准许长女来读,识几个字也是好葶。”程丹若和贺老头说,“二堂嫂年纪大了,你们家 30340丫头能来读葶,都送来。” 这下,里长却是迟疑起来“丫头片子读书……” 程丹若扬眉“怎么,姑娘家就不能读书,不能光宗耀祖了?” 里长想到她给程家夫妻求来葶追封,立马想通了。 也对,万一家里儿子不争气,丫头能给老子娘求个官做,他也乐意啊。 那可是五品官! 祖坟冒青烟了啊。 “也对,也对。”里长改口应下,“还是您有远见。” “那事情就这么定了。”程丹若端起茶盏,雷厉风行,“今天回去,你们把消息和大家伙说一说,义学葶地方也选一选。正好,明儿大家来吃上梁酒,把村里能读书葶孩子带过来,我瞧瞧。” 里长还沉浸在村子有学校葶惊喜中,没想搞事,老老实实答应了。 贺老头问“那我们槐花村……” “您这来回赶路也太折腾,过两天回去葶时候,顺道说就是了。”程丹若还是分了主次,免得让小河村葶村民不舒坦。 贺老头大字不识一个,却很有生活智慧,想想也懂了,点头应下“欸。” 处理完家务事,程丹若才在正房歇了个午觉。 醒后疲倦,没有马上起身,正在琢磨一些心事,却听见外头有些响动,而后是梅韵不轻不重葶声音“夫人还未起身,晚些再来吧。” “这是我买葶钗,给你。”有人支支吾吾地说。 梅韵“我不要。” “这是我葶一番心意……” 程丹若撑开眼皮“梅韵。” “不必了,夫人叫我。”梅韵干脆利落地回绝,扭头进来,“夫人。” 程丹若“茶。” 她麻利地倒了一盏温茶递过来。 程丹若慢慢喝了口,随意问“程家还有什么我不知道葶事吗?” 梅韵想想,道“大舅老爷说,想买两匹马。” 程丹若心生疑虑“马?”乡下人家,马可没有牛或者骡子好用。 她正奇怪,程平便在门外求见。 “进来吧。” 程丹若请他坐下,上茶上点心。 程平一口气吃了两块糕点,才说出来意“姑奶奶,我们家大郎也到了说亲葶年纪了。” 程丹若懂了“定葶哪户人家?” 程平“以前家里穷,说了几家,都不太愿意。如今姑奶奶回来了,他们全都求着嫁进咱们家。” 程丹若没有接话。 “可我想啊,大郎毕竟是咱们程家长孙,不能随便挑个大字不识葶农妇吧?就想说一说李家葶丫头。李家可是我们方圆十里最大葶地主,家里上百亩田,他家丫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城里葶姑娘差不多,您觉得呢?” “李家肯吗?” 说起这个,程平就来气“李家鼻子朝天,说什么已经定了童生,大郎大字不识一个,还是算了,就是瞧不起我们。明天上梁酒,他们家一定会来人,姑奶奶您看……” “大堂兄是想我帮着侄子强抢民女?”程丹若叹了口气,已经有点累了。 她快刀斩乱麻“看来,我上午说葶话,你是半点没听进耳朵里。” 程平愣住。 “你听不懂,我就再说一遍以后安分守己过日子,我自不会让人欺辱程家,可你想借着 我葶名头,为非作歹,鱼肉乡里,不用别人告你,我先处置了你,你看我敢还是不敢。” 他磕磕巴巴地说“您、您说什么呢?咱们是一家人,都是程家……” “到大郎这辈,也该出五服了。”程丹若冷冷道,“大堂兄,你是不是觉得沾亲带故葶,我就该对你们客客气气、掏心掏肺?” 程平嗫嚅道“咱们是一家人,打折骨头连着筋啊。” “堂兄忘了,我可没忘。当年回老家,寒冬腊月葶,堂伯母要我去河边挑水,水桶太重,我一时手滑,差点掉进冰窟窿里。还有,嫌我是个丫头,不让我上桌吃饭,只给我碗米糠,你们家吃葶却是粗面馒头。” 她一件件数,“我吃吐了,祖母骂我,堂伯母没少煽风点火,说我娇贵,大雪天葶我在外头吹冷风罚站,大堂兄你和其他兄弟,还朝我身上砸雪球,我病了场,差点就死了,你当我忘记了?” 程平傻眼。 他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了。 立在门外探头探脑葶大堂嫂和二堂嫂,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葶脸上看到惊恐。 程丹若还在说“你还有个妹子吧?她抢我葶钗子,把我葶脸抓出几道血痕,你当我忘了?我不找你们算账,拿钱买田,给你们盖大屋,已经仁至义尽,你再得寸进尺,在我面前讨三幺四葶……”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你尽管试试看。” 程平浑身冒冷汗,身上葶棉布衣裳都被汗浸透,像是水里捞出来似葶“姑奶奶饶命,以前我不懂事,多有得罪……” “还敢不敢了?”她喝问。 程平吓破了胆,磕头如捣蒜“不敢了、不敢了。” 他是真葶不敢了。 八六(86),书架与同步:,, 220 尽孝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平彻底老实了。 他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骤然发达,免不了有点发飘,想扬眉吐气,想成为从前高高在上的“老爷们”。 但程丹若一通发作,他忽然发现,自己以为的“靠山”,其实与他毫无感情,血缘已淡,甚至曾经有龃龉,膨胀的信心便倏地漏气,再也无法支撑脊梁。 次日,上梁酒。 小河村的乡亲们都来了,家家户户借出桌椅条凳,帮手的妇女们在灶台忙活,端出一道道重油重盐的大菜。 大人们狼吞虎咽,小孩子双手并用,吃得衣襟上全是菜汁。 程丹若没有过多露面,只在最开始说了两句场面话,就骑马去看坟地了。 风水先生云里雾里地扯了一些,大意是:这是风水宝地,总有贵人提携,能荫蔽子孙后代,将来造化不小。 程丹若看不懂,但见风景秀丽,确实挺好的,便点头首肯。 傍晚,谢玄英来了。 彼时晚霞漫天,知府的仪仗缓缓停下,引得小河村的乡人们纷纷驻足,好奇地观望,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跪迎。 但谢玄英没有体察民情的意思,直接到程家门口下车。 熟悉的死寂。 他目不斜视进门,问明程丹若在屋中,便径直进去。 良久,外头才传来喋喋不休的声音。 “那是知府大人?” “我的老天爷……” “刚才我们是不是该跪下?” “知府大人不会治我们的罪吧?” 吵吵闹闹,屋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上午耽搁了会儿,来迟了。”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事情都顺利吗?” 程丹若把程康的八卦分享给他。 谢玄英大皱眉头:“如此嫌贫爱富……” 念在是她的族人,忍了不说。 程丹若却没有顾忌,不好和丫鬟们说亲人的不是,同他却无所谓:“这还不算自己发迹呢,就要休妻再娶,无耻又无义。” 又道,“贺家五个姑娘都能立住,是门好亲戚。” 谢玄英赞同:“是仁义之家。” 把五个女儿拉扯大,没有送掉溺死,还能保住几亩田产,贺家夫妻不止仁义,还有不俗的智慧和勇气。 “可惜大堂嫂家里没人了,她是当童养媳被卖来的。”程丹若说,“她压不住大堂兄,你明天再吓唬他一下,他就该老实了。” “好。”谢玄英颔首,替她发愁,“你家里没有顶事的人啊,对了,不是还有一个三房的?” 程丹若面无表情:“我问过大堂兄了,传闻是做了逃兵,后面再也没见过。” 谢玄英:“……” “就当他没了吧。”她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他回忆道:“我记得你提起过外祖家,那边如何了?” 程丹若迟疑一刹,道:“我外祖父家就三兄妹,大舅舅很早就没了,只留了个表兄,小舅舅那年也已经没了,原也就剩下外祖母,恐怕……” 他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心。 程丹若也心情沉重:“这就是战争啊。” 所谓“家破人亡”,不是没了爹妈至亲,只能看叔伯脸色,是全家都死得七七八八,可能只剩自己一个。 人世生活,何其之难也! 翌日,迁坟。 程家人一大早起来,由程平领头,吹吹打打地去坟地,把曾祖父这辈开始埋的坟起开,抬出老朽的棺材,重新迁入新坟。 风水先生在旁边念叨,大意是“无意打扰死者的安宁,但你的子孙后代有出息,给你搬了一个风水宝地,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将先人的尸骨重新收敛进好棺材,再由孝子贤孙带领,去新坟入葬。 新坟这里,不止有曾祖、祖父这一辈的,还有新立的三个衣冠冢,分别代表程丹若的大伯、二伯和亲生父母。 下葬后,程丹若和谢玄英来这里,向亲生父母磕头上香。 作为出嫁的女儿,她只需要做这么多了。 谢玄英比她还认真,十分正经地介绍自己的出身来历,最后道:“往后,我会照顾丹娘,请岳父岳母安心。” 非常恭敬地叩拜磕头。 程丹若只好跟着他又磕了两次。 “走了。”她说,“还要去祠堂。” 他这才罢休。 祠堂是新建的,因为人不多,建的也不大,小小的一间,供奉了家人的灵位。 原本女人是不准进祠堂的,可程丹若拿了香站到前面,瞥了眼程平。 程平老老实实地退到她半步开外。 程丹若持香祭拜,而后将族谱放到了祠堂里。 自此,程家就算有了明确的谱系。 她在老家最重要的工作,也算完成了,虽然繁琐,但进一步稳固了她“孝顺”的人设。 祭拜完,还是宴席。 程丹若应付工作,略喝了两杯酒,便假托累了,回屋歇下。 谢玄英很快跟着回来,一面换衣服一面问:“要不要给岳父岳母画两副容像?” “这事不急,回大同再说。”她说。 谢玄英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建议道:“你若不想常回村里,不妨把岳父岳母的牌位带走,平日供在佛堂,也是个念想。” 程丹若怔了怔,顿时笑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迁了坟,立了墓,建好了祠堂,程丹若对程家的责任就尽完了。 隔日,她怀抱着父母的灵位,和谢玄英返回大同。 西花厅的最里间被隔出一个暗室,供奉父母的牌位。她专门将打扫的任务交给了喜鹊,命她日日清扫除尘,供些瓜果鲜花。 而她逢年过节,就会给父母上一炷香,权作孝心。 家里的事解决了,接下来 ,就是催促各县上缴八月的夏税。 府衙上下都开始为税收的事忙碌。 这一日,谢玄英外出,程丹若代他坐班,在二房偏厅看书,忽闻吏书前来求见。 “让他进来。” 吏书熟门熟路进屋,同她问了个安。 程丹若问:“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的法眼。”吏书笑嘻嘻道,“有人托小人传句话。” 她问:“何事?” “以前衙门里的张户书,不知道你你还记不记得。”他道,“他同属下说,从前不知道大胜街道的宅子是您家的,既然知道,没有再占着的道理,还是想物归原主。” 程丹若说:“房屋买卖都是常事,这有什么,让他住着吧。” 吏书道:“夫人,他也是有所求呢。”不等她问,便道,“包户书前些日子不是死了老娘,回家守孝去了么,他就想托属下讨个人情,让他回来做事。” 程丹若挑了挑眉。 吏书道:“当初他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夫人,如今也知道错了。眼下府里忙着税粮,单郑户书一个,着实忙不过来,做生不如做熟,让他再回来顶一段时间也好。” 她合上书页:“给你多少好处,这么替他说话?” “十两。”吏书很老实,“不过属下替他传话也不是图钱,主要是他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岁数不小又考不上秀才,没有糊口的生计。” 程丹若才不信:“自从互市开了,多少商号在找懂做账的人,张爵能写会算,还怕寻不到差事做吗?” 吏书道:“他读过几年书,很有读书人的清高。” 所以看不起商户之家。 程丹若听懂了,沉吟道:“张爵为人如何?” “颇为孝顺,略有些迂腐。”吏书道,“屡试不第,也难免有些介怀。” 她想想,决定给吏书一个面子:“让他回来顶替些时日,至于明年用不用,看他今年做得如何了。” 吏书脸上有光,立即道:“夫人仁善,那大胜街的宅子……” “市价几何?我照价买回来。”程丹若说,“你是知道我的,不喜欢在这些事上弄花头。” “属下明白了。”吏书连连点头,试探道,“若是您还信得过属下……” 她道:“难为你有这心,这事就交给你办。” 吏书笑开花:“欸!” 由他穿针引线,过户的事很快敲定。 张爵搬到了另一处宅子,重新回到衙门上班。此后,他见到程丹若,再也没有说过什么有的没的,老老实实起身问安。 而程丹若也拿回了曾经的家。 一个下午,她坐马车回到了那里。 门换了一扇全新的,院子里的老树还在,树枝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枣子。院子的地砖开裂,长满蓬勃的野草。 正房三间屋,东西厢各有两间,分别是厨房和她以前的屋子。 张家带走了家具,里头空空荡荡的。 她还记得,隔壁就是大伯家,大伯母会做一手好面条,隔墙就能闻到香气。祖母永远是第一个吃饭的,然后是大伯、堂兄……父亲听见堂兄的声音,脸色就会不自觉沉下来。 母亲也不说话了。 “修一修,隔三差五过来住会儿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谢玄英出现在门口。 程丹若沉默片时,摇了摇头,和他说:“我在这里挨过很多顿打,有时候不是巴掌扇肉,是一句句话扇在我的脸上。” “丹娘……”谢玄英担忧地把手放在她肩头。 她道:“其实,他们对我不坏。” 母亲为什么骂她?因为她总想到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母亲看来,却是一种不乖巧。 为什么不做针线,为什么不帮她烧火,为什么不做家事?心那么野,以后怎么说婆家? 但她还是会给自己做衣裳,买头花,做点心。 父亲呢?父亲是因为她偷翻医书,是因为她手被火烫到,不肯涂抹酱油,反倒要花大量水浸泡冲洗,浪费水,故而严加训斥。 可当她背完整本医书的时候,他眼底也会闪过淡淡的温情。 而后说,你是长姐,将来有了弟弟,要好生照顾他。 字字句句,刺得她遍体鳞伤。 “他们只是从来不理解我。” 孩子没有按照他们的预想做事,就是不够乖巧,需要教训,他们不关心她的想法和痛苦,也从来不在意。 “我是一只误入羊群的猴子。”她抚摸着院子的树干,“我们都吃素,但他们觉得,我就该吃草,不吃草,就是不听话。” 格格不入是一种漫长而持久的痛苦,好像凌迟,一刀一刀割着她的灵魂。 她不会死亡,却无法呼救。 “很多时候,我都希望第二天自己不会再醒了。”程丹若说,“因为我怕死,不敢自己死,也总是抱着天真的幻想,以后说不定就会好起来了。” 假如死亡能够回到现代,她肯定就去了。 可她害怕。 害怕这里死了,永远就无法回去,于是劝慰自己活下来,怀抱着哪天可能又穿回去的期冀,日复一日地熬着。 一晃眼,才发现十六年过去了。 杨过等到了小龙女,而她还在这里。 “我不会再回来了。”程丹若深深叹了口气,转身正色道,“这里我打算办成慈幼局,将父母的容像挂在此处,今后逢年过节,让孩子们供奉敬香,如此,也算不断了香火。” 她说着,遥遥看向破败的正屋,仿佛又见到了此生的父母。 他们的面容已经模糊。 “这是我对他们最后的孝心了。” 程氏慈幼局遗址简介: 创办于16世纪中期,是用于收养弃婴的慈善组织,由程丹若所创办。夏末毁于战火。建国后,此地被征用为幼儿园,旧城改造时期,考虑到其历史价值,被列为遗址保存。:,, 221 九月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有人、有钱、有权,做什么都容易。 程丹若拿了十两银子,叫人修缮了大胜街的宅子,挂上“慈幼局”的牌子,让护卫们去街上转了圈,就带回了一群不到十岁的小乞丐。 他们被塞进院子,统一洗澡,剪掉头发,换上旧但干净的衣裳。 有位妇人说:“这里是知府太太办的慈幼局,以后你们不用再去团头那里了。这里每天会供你们两顿饭吃,男娃住前院,女娃住后院,晚上二更就锁门,谁也不许出来。每过三天会有一位先生过来教你们认字打算盘,平时,女娃跟我学打毛衣,男娃分组,去几个地方当跑腿。” 小乞丐们惊呆了。 为首的问:“是不是要把我们卖了?” 有人问,“团头不会来抓我们吧?” “卖你们还要给你们饭吃?给你们屋住?”妇人冷冷道,“放心吧,满了十五岁就不会管你们死活了。至于团头,我说了,你们不用再去那里,他们管不到这个地方。” 乞丐们面面相觑。 但此时,厨房里已经飘来面糊的香味,他们吞了吞口水,嚷嚷道:“管他呢,要死也做个饱死鬼!” 一面说,一面往厨房里冲。 然后被护卫一个个揪起,随手摔地上。 妇人呵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饭,你们要守这里的规矩。第一,我没有说吃饭,谁也不许动,都给我站好。” 她拿起棍子,一个个抽过去。 小乞丐们被抽得哭爹喊娘,不得不老实了。 妇人又给他们定规矩,早晨几点起,错过饭点就没有了,大小便去茅房,不准随地乱拉,不许随便跑出去,敢偷跑的、偷窃的,通通打断腿。 她为人强硬,又有一群护卫看守,小乞丐们哪怕一身坏毛病,也不得不忍住。 消息传到知府衙门,程丹若大为赞叹,和谢玄英说:“你找的人真不错。” 这妇人这般厉害,是什么来历呢? 她是平安镖局的人。 之前,她随口和谢玄英说,想和他一起晨练,他嘴上不提,心里却记着了,替她物色了人选,最后决定聘请镖局的女镖师。 这个时候,镖局被称为标兵,通常为商贾所雇佣,说起来,是商品经济发展的产物。一般被雇佣压货,也有少数保护女眷的。 眼下,镖局的规模并不大,大部分富贵之家,还是以自家养的护卫家丁为主,他们更忠诚。 所以,谢玄英有心找懂拳脚的女师傅,也费了不少力气方才寻到。 而平安镖局听说是知府要人,自然抓住机会,直接派出了自己的家眷。 程丹若收到了两个人选。 一个是镖头的妹妹,今年三十二岁,丈夫是镖师,已经去世,她寡居在家,为补贴家用,有时候会陪同雇主的家眷出行。 但因为寡妇的身份,被嫌弃的时候也不少,因此也帮镖局□□小孩。 另一个是镖头的女儿,今年二十一岁,才成亲没多久。 程丹若正好需要一个管教孩子的人,便让面相更严肃的妇人去了慈幼局,留下岁数相近的大姑娘作为老师。 这位女师傅姓袁,叫袁凤儿,又称她为凤娘,模样生得寻常,却耍着好拳法,打起来虎虎生威。 程丹若便跟着她学了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 没有杀伤力的那种。 不过,程丹若也只是想锻炼一下身体,练练力气,省得每次骑马,回来都累得半死。 她练得很认真,来大同后日渐拖延的起床问题,也得到了很好的解决。 生物钟又调回了六点半。 在此期间,谢玄英算完了今年的夏税。 俗话说,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明年二月,就是指一年两次的税。 夏税是在八月收的,百姓在八月末前上缴,一般是粮食、丝绵或者直接折合成银子。 九月,各县的税粮上报到知府衙门,就可以算账了。 这个帐不是指收上来多少东西或银钱,而是根据税收重理黄册。 按道理,黄册该十年重修一次,可大同的人口变化太厉害,又频繁战乱,衙门里的黄册不知道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而黄册有问题,税一定就有问题。 比如飞诡,就是豪强大户将自己的土地化整为零,分别安排在其他人的名下,假如是查无此人也就罢了,更过分的是,让别人(大多是不知情的贫苦百姓)替自己承担赋税。 这可真的是人在家中坐,赋税天上来。 还有一种叫典卖。 这就是将田寄在他人名下,尤其是官宦士人之家,他们可以免赋税。如此,赋税成为大户人家的收入,光明正大挖国家墙角。 而农户给豪强交了税,不是说田就能一直是自己的了。用不了多久,交的赋税就会变成佃租,田就归大户所有,而自耕农就变成了佃农。 夏税没有秋粮来得要紧,所以,谢玄英想趁此机会,梳理一遍大同的人口。 这是一个大工程,不止户书被关在衙门干活,三个师爷也没逃过,每天睁开眼睛就是数字,看得他们想吐。 见状,程丹若主动承担了一部分工作。 真正的黄册重造工作,是由朝廷统一调度的,谢玄英只是粗略计算,想知道大同目前有多少人口。 黄册上,整个大同府的人口大约是10万左右(这是多年前的黄册记载),但从交税人口来看,大约有15万。 钱师爷按照经验,给出一个数字:“20万总是有的。” 5万逃税的人,大部分是投献的佃农、和尚道士、流民隐户、漏户。 而整个大同府的税粮,才八万石左右,按照“粮二十万石以上为上府,二十万石以下为中府,十万石以下为下府”的划分,毫无疑问是整个大夏的贫穷地区。 任重而道远。 谢玄英和程丹若说:“番薯和土豆都在路上了,明年开春,必须垦荒。” 程丹若道:“这两种都很适合在山西种植,一定会好的。今年你还请求朝廷免税吗?” “肯定不行。”谢玄英道,“再少也得交些。” 今年没有打仗,也没有大的自然灾害,只是夏天雨少了些,算是好年景了。再怎么也得给朝廷交点税。 他有点烦:“我还要写互市的折子。” 程丹若拍拍他的手臂:“统计出来了?如何?” 他道:“得胜堡三千多匹马,六千多牛羊,新平堡七百多匹马,牛羊三千,两地合计交易两万两银。” “税收多少?” “三千左右,不算一千的抚赏费。” “不错了。”程丹若客观道,“只开了两次互市,假如明年能再放开些,商税一定不少。” 谢玄英点点头,磨墨拟折子,顺口问:“毛衣的事也该说了,最好托人送一件过去。” “我已经准备好了。”程丹若拿出自己新织的毛衣,“这是我亲手织的,用的羊毛还算柔软。” 谢玄英认出了这件:“不是说孝敬母亲?” “拿不出手。”其实,那时是逗他玩的,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摸摸,其实仍旧有些粗糙,还是等长宝暖收来更细的羊绒再说。” 谢玄英想想,问:“你写不写?” 程丹若说:“想写,我有一些想法。” 他道:“一起?” 她点头,拿起惯用的羊毫笔,蘸他的砚台,预备拟折子。 一时间,书房里落针可闻。 九月初九,重阳日。 身上佩戴的花变成了茱萸,插在鬓边的也成了菊蕊。 这一天,家家户户晒药,吸药气养生,同时,设糕点酒品,祭祀华佗,传闻这也是华佗的生日。 自七夕后,程丹若多少有点迷信,于是一大早就去实验室,打开培育的木箱,用镊子揭了一片绿色霉菌,放到显微镜下观看。 华佗保佑,虽然倍数有点低,但发现了两种十分肖似青霉菌的菌落。 程丹若记下编号,将它们单独隔出来,然后把霉菌放在淀粉做的培养液里,打算再过几天再做一次实验。 如果失败,就换孙思邈拜。 她想着,回到东花厅,又急着干另一件事。 “菊花买来了吗?”她问玛瑙,现在是做菊花枕的季节了。 玛瑙欲言又止:“买来了,夫人打算今天就做?” “今儿天气好,先晒一晒吧,检查一下有没有虫子。”程丹若道,“重阳还有什么事要做?糕买了吗?” 此时的重阳糕做得颇为精致,且会插上各式各样的彩旗,十分有趣。 玛瑙道:“买了。” 她呈上一碟黄米糕,上面插着五色彩旗,还有酸枣糕、山楂、和蜜饯果干。 “夫人……” 程丹若奇怪地看着她:“怎了?有事就说,谁欺负你们了?” 玛瑙心下微暖,斟酌片时,笑道:“奴婢是想问,今晚上吃什么?” “菊花酒总是要的。”程丹若说,“其他有什么时令的,让厨娘看着做就是。” 玛瑙点点头。 晚间,在庭院摆膳吃饭。 满满一大桌子的菜。 主菜是挂炉肉、红烧鲤鱼、蒸螃蟹、鸭羹、炒羊肚,搭配的素菜是姜醋白菜、糟笋、春不老、和清炒萝卜。 当然,重阳少不了的菊花酒。 原是节日,程丹若倒也没什么想法,可玛瑙随即又端上来一碗蟹黄面。 她惊讶地问:“不是有饭,怎么又做面?” 在谢家确实每顿有不同的主食,但来大同后,她就改了规矩,每顿饭三荤两素一汤,主食只吃一样。 谢玄英捏着筷子,深吸了口气:“你居然真的忘了。” 程丹若看看正厅的供桌,已经换上了菊花清供,再想想,已经拜过华佗,吃过重阳糕,药也晒了。 于是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忘什么了?” 谢玄英:“……” 不止是他,丫鬟们都有点小心翼翼。 最后,还是喜鹊大着胆子说:“夫人,今天是您的生辰啊。” 程丹若下意识道:“我明明是10……” 不对。 她以前过的都是公历生日,是在10月份,但阴历就是9月,只是许久没过,早就忘了。 “也不是什么整岁。”她回神,试图合理化这件事,“吃饭吧。” 挑了一筷蟹黄面,蟹黄香,面条弹,鲜美至极。 风吹过菊花,又一年了。:,, 222 煤和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即是节日,又是生辰,程丹若就吃得多了些。 饭毕,在花园散步消食。 谢玄英问她:“你是不是真忘了?” 程丹若犹豫了下,含混道:“很久不过了。” “以后每年都给你过。”他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匣子,“生辰礼。” 她瞧了两眼,没接,反倒是问:“那把短剑不是吗?” 在得胜堡的时候,他给过她一把红色短剑,从款式和长短看,分明更适合女子使用。当时不觉有异,此时想想,假如没有提前去寻,哪就能立马拿出合适的? 谢玄英承认道:“原是这么想的。” “那我已经收了。”她说,“这个明年再给吧。” 谢玄英:“只是一幅画。” 程丹若这才接了过来,猜测道:“是人像吗?” 谢玄英:“不是。” 咦。她登时升起几分好奇,打开匣子,取出里头的画卷。 画已经裱好,徐徐展开。 一颗工笔技法的心脏跃入眼帘。 程丹若怔住了。 这颗心和她曾经随手画的一模一样,但比她的画更精细,各个部位都被上了深浅不一的红色,更为生动鲜艳。 还有一行题诗。 江水世无休,此情永不已。 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这是改写自李之仪的《卜算子》,比起原文的痴意,少了缠绵,多了坚定。 君心似我心。 她忽然明白了他当初讨要那幅画的深意。 “画得不像吗?”他佯装平淡,“寻不到人心参照,我是照着猪心画的。” 程丹若回神,摇摇头:“画得很好。”她将画收了起来,说,“我很喜欢。” 他的唇角就微微弯了起来。 “天凉了,回去吧。”他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点点头,思维却开始发散:他的生日在十一月份,到时候,她该送他什么呢? -- 重阳过后,天一日凉过一日。 衙门里已经算完了帐,谢玄英便腾出一天空闲,带程丹若去骑马打猎。 当然,她骑马,他打猎。 没有去危险的山林,只是在山脚下猎了野兔、野鸡和狗獾。 程丹若看兔子长得着实不错,忍不住道:“宫里的迎霜麻辣兔还是很好吃的。” 谢玄英:“那我再给你弄两只。” 最后顺理成章的提着十来只兔子回去了。 晚上,餐桌出现了辣椒炒兔丁。 亏得厨娘是侯府里的,用过辣椒,否则换做本地的厨娘,都未必见过辣椒,不要说琢磨怎么炒了。 至于辣椒是哪里来的……和土豆、红薯以及花生一起,从广东运来的。 这多亏了龙县令。 他是广东人,家底厚实,见多识广,还去过澳门,和弗朗机人打过交道,属于见多识广又有心办事的实干家,十分难得。 谢玄英与他保持着不错的往来。前者需要借助龙家的人脉,搜寻海外的各种新鲜东西,后者则更是愿意与一位御前红人保持良好的关系。 毕竟外放是要熬资历的,至少熬十年,才能调往中枢,届时皇帝未必还记得他这个榜眼。 可谢玄英铁板钉钉回京的人,将来能为他说句话,抵过黄金万两。 因此,谢玄英问他能不能收集些农作物,他就送了好些来,还写了整整好几张注意事项。 然而很可惜,在沿海地区秋冬也能种植的土豆番薯,在大同只能等到明春。 珍贵的种子们,被小心藏进地窖,以待来年。 接下来,得先为冬天做准备。 东花厅有炕,但平时不睡,只是用来坐,冬天却不能再睡床,所以,趁着现在天气好,得清扫重整。 炭也需要提前购买储存。 趁此机会,程丹若了解了一下山西的煤炭情况。 时人是怎么理解煤炭的呢? 虽然李时珍还未写出《本草纲目》,但或许,他的手札中已经有了如下记载: “石炭即乌金石,上古以书字,谓之石墨,今俗呼为煤炭,煤墨音相近也。” 因此,此时的煤炭就已经有了后世熟悉的称谓。 并且也做了细分,把大块的坚硬的称为“炭”,细碎如沙的称为“煤”,一般来说,更好用的是炭。 炭分很多种,最好的叫煨炭,无烟而耐烧,埋在炉子里日夜不息。 程丹若专程叫了负责采购的陪房媳妇——虽然与晏家赠予的陪房并不亲近,但该给的好处与器重,她从来不曾少过。 她说,自家买的炭就是煨炭,又道:“肥炭有烟,煤末不耐烧,哪里敢给夫人用呢。” 程丹若想了想,却让他们买些煤来:“我小时候见过煤做的炭,想再瞧瞧。” 洪夫人挑的陪房都老实,虽然心里兴许嘀咕两句“贵人事多”,但口头上从来没有敷衍,赶紧应下了。 隔日,程丹若就看见了煤球。 货真价实的煤球,圆形的,也是放在炉子里烧。 “这是煤末做的?”她好奇地拿在手里,“掺了什么?” 陪房媳妇说:“掺了黄土和水,这种东西比炭容易买卖,就是烧起来烟大,气味不如香炭好闻。” 程丹若心里有了主意,道:“拿炉子来,我烧来瞧瞧。” 既有煤球,自然也有炉子了 。 她在院子里点了,架上锅,准备炖一锅奶茶。 做这个已经轻车驾熟,但拿开以后,炉子里的火焰已经有熄灭的痕迹。 程丹若拿过炭盆边的铁钎,在剩下的煤球上均匀地戳了几个洞。然后,招手叫来竹枝:“有个差事给你。” 竹枝忙道:“夫人尽管吩咐。” “再拿个炉子来,一样烧起来,但用这个煤球。”她嘱咐道,“不必特别照看,和平时一样就行了,我想看看这个煤球能不能烧得更久。” 竹枝仔细记下,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过一夜,明早上来和我说。” 次日,落了些许小雨。 程丹若梳头的时候,竹枝过来回禀:“好的那个煤球,昨晚上睡觉前就熄了,夫人弄过的那个,烧到半夜就都成了煤灰,早晨瞧着也灭了。” 她笑道:“这就够了,有洞眼的更不容易灭。” 沉吟少时,叫住准备走的谢玄英,“等等。” 谢玄英驻足:“嗯?” “衙门里买煤没有?”她说,“没有的话,我想找人定一批。” 谢玄英道:“哪里用得着买,史家早就送来了。” 程丹若愣了愣,无奈道:“够机灵的。” 之前,长宝暖成立时,她专门挑了大同本地的两家人入股分汤,其中做煤炭生意的就姓史。 谢玄英道:“你要买也未尝不可,我自有用处。” 她问:“什么用?” “多了。”他道,“天寒地冻,自要抚恤留养院和育婴堂,米、肉、炭都是不可或缺的,学校也要发一些,还有衙门里的囚犯,如有得多,分给各家寺庙,他们在路边布施,也惠泽贫苦之家。” 程丹若没想到此时的社会抚恤已如此完善,大为放心:“那就再好不过。” 吩咐人,“玛瑙,传话出去,我要见史家的人。” 差役来传话的时候,史数石正在同人喝酒。 这里就有必要介绍一下此人了。 史数石这名字一听就很煤炭,因为时下勘探煤矿,主要就是看地表的石头。青石、砂石都不行,只有数石才可能有煤炭,几百年后,数石有个专业的地质名称,叫页岩。 史家的情况,早前也说过了,曾经富过,但因决策错误,导致大半家业被抢,但如今靠着家传的煤矿,还是撑了过来。 史数石不是史家本来的继承人,长房嫡子一系死绝了,族里的老人才商量着让他当了家主。 理由也很简单,史数石当年是在矿里干活的,熟悉挖煤的大小事,其他活下来的成丁,要么煤炭怎么挖也不知道,要么就一门心思读书,不想再做商贾事。 史数石半推半就上位,心里也不是没野心。 他老觉得以前长房的人没出息,就守着一亩三分地,接任后才发现,或许不是他们不想多找矿,是找不着更多的矿了。 这些年,他在山野行走,只发现一处小矿,但得打竖井才能开采。他觉得此事可为,想多寻些工人,打一个深的竖井,要是能挖到煤炭,至少能有十余年的富贵可享。 可吃一堑长一智,族里并不同意,仍然希望以寻找地表煤矿,开横井。 毕竟,横井开采起来方便,也比竖井安全,若打了竖井却没多少煤,银子就等于打了水漂。 可史数石就觉得,自己发现的那处矿藏煤不少,值得冒险。于是,他千方百计的搭上了太原一处煤矿的管事,以买煤为名,预谋挖人。 “兄弟家业小,光做自家的怕是只能喝汤,冬天眼看就要来了,怎么都得再准备些。”史数石一脸苦相地和对方说,“贵号实力雄厚,拔两根毛给兄弟,大家一起发财可好?” 对方笑呵呵的,心里也没信几分。 他之所以和史数石在这喝酒,其实看上的是史家和知府衙门的人脉。 炭敬炭敬,他们有好炭,可缺送进衙门的门路啊。 “史家兄弟也太妄自菲薄了。”对方打着太极,琢磨该如何开口。 两人正热乎着呢,差役上楼来,砰砰敲门:“史掌柜在不在?” “在。”史数石心中一动,忙不迭迎上,“差爷寻我何事?” 差事道:“程夫人要见你,你何时有空,去衙门一趟。” 史数石心花怒放,连连道:“这就去、这就去。”又笑容满面道,“程夫人的事比我老娘的事还要紧,哪能耽搁。” 悄悄塞一角银子过去,“劳烦差爷跑一趟,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差役给了一个“你很懂事”的眼神,慢悠悠下去了。 酒楼掌柜赶忙迎上来:“差爷,小店备了酒菜……” “不吃不吃。”差役不耐烦说,“当我没瞧见路上的护卫?这是谢大人家的私兵,你请了我一顿饭,回头告我一状,我吃不了兜着走。” 又说,“咱们膳馆现在吃得不差,谁稀罕,滚。” 说完,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太原的管事听见,问:“大同管这般严呐?” “可不是,谢知府是京城来的公子,眼里见不得鱼肉乡里的事儿,自家护卫整天在街上巡逻,乞丐都被抓了几回。”史数石歉疚道,“本来该多喝几杯的,程夫人召见,只能等下回了。” 管事佯装好奇:“是知府太太?” 史数石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可不是,程夫人是咱们大同人,一向照拂乡里,不和你说了,改日再请。” 他抱拳作别,提起袍角,小跑着下楼。 管事心里忖度,看来,这史家走得是知府太太的门路。有传闻说,她联合了宝源号和昌顺号做生意,应该不似作假。 啧,和自家女东家一样,也是个厉害的婆姨啊。:,, 223 写奏折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史数石通报守卫,没过多久,就有丫头过来,把他引到三堂的正厅。 他坐下喝了半碗茶,眼神规规矩矩的,没敢乱瞟,没多久,就看到一截裙角出现在门槛处。 遂立即起身作揖:“见过夫人。” “坐。”程丹若言简意赅,“我叫你过来,是想向你们家定一批煤球。” 史数石诧异地问:“煤球?”他不由解释道,“夫人,煤多烟气,也不好烧,小人家里有一些香炭,正欲献给夫人……” 程丹若摆摆手,阻止他继续孝敬。 “我要定做一批煤球。”她示意竹枝端上刚才处理过的蜂窝煤,道,“全都做成这个样子。” 史数石瞧着都是洞眼的煤球,脑子里就一个想法:莫非,这是新的做账手段? 对啊,这不是至少能省下三分之一的煤吗?量越大,赚越多。 “夫人英明!”他吹捧道,“小人明白了。” 程丹若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但为防止他自作主张,选择把话讲明白:“这么做以后,煤球就能长久燃烧,经夜不息。” 又道,“当然,按照重量算,不是个数算。” 史数石这才发现自己误解了,然而,顾不得道歉,他的心神已经被牵引走:“这样戳几个洞,会更耐烧?” “是,你可以回去自己试试。”程丹若道,“我定一百斤,什么时候能做好?” “煤球做起来容易。”史数石算算开模制作的时间,“十天大约就能成。” 她道:“如此甚好,对了,我再定二十个炉子,下面要有膛门,可清扫炉灰,中间插两根铁条,方便固定这种煤饼,能做到吗?” 做煤球的肯定也会搭着做些煤炉,史家的炉子不多,可帮她做几个不成问题,自然满口应下。 十日后。 史数石带来了做好的蜂窝煤,以及与之匹配的煤炉,同时,将另一家长春号的管事引荐给她。 对方很客气地递上名帖:“小人是文家长春号的管事,见过程夫人。” 程丹若道:“请坐,远道而来,可有要事?” “小人自史家兄弟处,见到了改良后的煤球,确实耐烧节省,便与他商量着合伙做这煤饼的生意。”对方恭敬道,“这是夫人的主意,一来定是要您首肯的,二来也想请您指点一二。” 程丹若很快道:“这是好事啊,我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对方说:“多谢夫人慷慨,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说着,递上一个小布袋。 程丹若猜测,里面不是珍珠就是宝石和玉。 她想想,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不必如此。你们非要谢我,这次的煤球就只收本钱如何?” 史数石哪里敢收钱,立刻道:“原就是孝敬夫人的。” “这是抚恤孤寡所用之物,你们若不收钱,倒是叫我难办。”她道,“就这么说定了。” 史数石和管事对视一眼。 文家管事道:“夫人高义,我们也不能白偏了您的东西去,咱们东家是做煤炭生意的,自家有些好炭,比外头的干净,小人斗胆借花献佛,就当谢过夫人了。” 话说到这份上,不收就是不肯结个善缘了。 程丹若只好道:“有心了。” 果然,对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史数石也松了口气。 没几日,史家的煤炭铺子,挂上了“新煤”的布幡。 新煤日渐传开。 九月底,天气已经十分寒冷。 程丹若想在最后不冻手脚的日子,再做一次青霉素的实验。 这次,她只要三个样品,却是经过筛选的菌落,是青霉菌的概率很高。 流程一如先前,培养液倒入漏斗过滤,加入菜油搅拌,提取原液,然后用碳粉吸附——为了提高成功率,她还奢侈地用了长春号送来的炭,想看看是否有效用。 再加入醋水和碱水中和,得到成品。 宣纸剪成圆片,放入培养皿。 等待结果。 一日后,拆开密封包装,取出三个培养皿。 1号没有抑菌圈,失败。 2号的抑菌圈清晰且完整。 3号好像有,好像没有,药片周围略少些,难以判断。 2号的抑菌圈这么漂亮,程丹若反而有点咯噔,完全不敢高兴起来。 她又取了一部分2号样品的霉菌,放入培养液培养。 两日后,将液体过滤,制作出更多的原液。 然后,叫厨房逮一只老鼠来。 她把老鼠关进木箱,给一碗2号样品的原液。 一天后,老鼠出现呕吐症状,很快死亡。 程丹若:我就知道…… 效果这么好,果然不是青霉素,是展青霉素,抗菌与毒性同在。 因为早就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程丹若也不失望,铁钳夹出老鼠,让人找地方烧了。 谢玄英听说了这事,问她:“你做出了新毒药?” 程丹若居然无法反驳,只好道:“毒性不大。” 他不由担心:“你可要小心些。” “放心吧。”她说,“我做出的新药,都会喂老鼠兔子,试过再给人用。” “我是让你别沾上了。”他没好气,“总不知道爱惜自己。” 程丹若失笑,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小心。” 他这才满意。 -- 青霉素再次失败,朝中却传来好消息。 谢玄英之前递了折子上去,讲了六七月份的互市情况,并回禀金光夫人设宴,要求交易铁锅,被他推拒,转而购买了一些陶釜的事。 同时递上去的当然还有今年的夏税。 数目寒碜了些,可往年大同都是要朝廷免税,甚至赈灾的,今年至少能收上来一笔税,这无疑是巨大的进步。 当然了,这个对比也靠了前几任知府,他们贪得厉害,谢玄英一毛没拿,成绩自然亮眼不少。 总之,皇帝十分高兴。 而他在折子中提到的“臣妻以羊毛为衣之事,因关乎北地民生,欲详禀陛下,望恩准”的恳求,也得到了首肯。 之所以不一块儿递折子,主要还是考虑到流程的问题。 命妇可以递折子,但流程非常慢,一层层上报,就算内阁和司礼监不压,也指不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要知道,全国每天递上去的奏折多了去了,大部分都是“留中”,皇帝根本看不到,最后全拿来垫桌脚。 万一被漏掉,哭都没有地方哭。 甚至谢玄英都不是按照知府的流程递的,直接走的锦衣卫路子,将请安折写成了奏疏,一下就被皇帝瞅见了。 而他的折子先提一嘴,引起皇帝的兴趣。后面折子再递上去,就能较为顺畅地到达皇帝面前。 只不过,程丹若现在的折子要重写了。 长宝暖的数据来了,比起干巴巴的陈述,她准备多加点东西。 奏疏是这么拟的: 开篇吹捧一下皇帝,感谢皇帝的精神指导,让她深刻牢记民生艰苦,在皇帝的庇佑下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主意。 然后是正文。 她详细讲了制作毛衣的过程:收集羊毛,时间以每年春季为佳;夏季多雨,可以清洗羊毛;然后和棉花一样纺成线,但需要多股;然后不依靠机器,仅用毛衣针进行手工编织。 当然,折子里会附上《毛衣图》,说详细点只是为了显得更专业严谨。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毛衣的前景。 首先说一下目前收羊毛的价格,向牧民或者农民收羊毛,一斤粗羊毛的收购价格是五十文铜钱,细毛的价格则是一百五十文铜钱,而最好的绒毛一斤则高达五百文,也就是五钱银。 而粗羊毛经过纺织城的毛线,一斤卖八分银,已经够一件短衣的量。假如普通百姓自己手织,几乎就是八分的价格。 江南的棉花便宜,北地贵,今年的棉花价格就是七分左右,羊毛的竞争力已经十分明显,且如今市面上没有多少羊毛,以后养的羊群多了,或是从鞑靼大量进口羊毛,那么毛线的价格可以再降,最终达到和棉花差不多的水准。 此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家家户户养羊,只需要一个篱笆,些许牧草,孩童即可完成放牧。 不占用耕地的面积,也不用侵占太多的劳动力,这是棉花无法取代的优势。 地里种棉就不能种粮食,在产粮不高的北边地区,羊毛衣比棉花更适合。毕竟棉花需要专门种植,羊反正都要养的,没有额外的劳力成本。 而鞑靼能够通过卖羊毛获利,他们就会多养羊而不是养马,服帛降鲁梁,今后北元便不再是心腹大患了。 还有,毛衣编织在家即可完成,不需要织机,成本低,门槛低,妇人能够通过编织赚取额外的收入。将来会像江南之地,家家生女而不溺,多生女儿也可以养家糊口,间接提高人口数目。 此处必须再强调一遍,北地因为战乱,男丁大量死亡,妇女遭掳掠,人烟稀少,无法完成荒田开垦的工作。 夸完毛衣的优势,还是要上数据。 两个月时间,长宝暖收购的羊毛大概有三千斤,这也就是三千件冬衣。因为今年互市,与鞑靼的牛羊交易有近万头,假设一半是羊的话,也有五千头羊了。 过年的时候宰羊祭祀,应该还能继续收一些过来,因为毛衣织起来很快,普通人半个月到一个月,就能织出一件衣服,而熟练的女工只要十天。 因此,哪怕时间仓促,这个冬天也至少有几千人能够得以活命。 这都是陛下的功劳啊(再次吹捧一段)。 最后总结一下。 陛下,我虽然蒙上天恩赐,灵光一闪,有心为民谋福祉,但毛衣是新鲜事物,第一次做,肯定有许多做不好的地方,现在只能一边摸索一边尝试。 我时常惶恐,要是做不好就辜负了陛下的恩德,可我是如此愚昧的一个人,凭我一人之力,恐怕没有办法做到尽善尽美。 我总是想起在宫里的时候,尚功局的女官们一个个心灵手巧,在陛下的英明指导下有巧夺天工之作。和她们比起来,我就像是笨拙的鸭子,总是十分惭愧自己的女红水平。 为此,虽然我还没有做出什么成就,可还是厚颜想请求陛下开恩,派两个尚功局的女官过来,改进一下技术,更好地为陛下守护这万里河山。 再次叩谢陛下的天恩,我远在九边,也祝愿您万岁安康。 结束。 她把这份奏折给谢玄英看,让他帮忙润色。 但谢玄英道:“你的奉承着实生硬,痕迹太露,不过,这样正好。” 程丹若:“为何?” “你从前就是这样的性子,陛下想必有所了解,倘若改了,岂不叫陛下觉得陌生起来?”他点透关窍,“你在御前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今后都要是什么样。” 她仔细琢磨了下,不由点头道:“说得对,那就不改了。”:,, 224 得诰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十月中旬,折子递到了光明殿。 因知皇帝记得这事,石太监也收到了中秋的孝敬,故而在众多折子中选出了这份奏疏,递到御前。 果不其然,皇帝一看抬头,就记起来了:“是了,三郎说程司宝有奏疏,说什么羊毛衣。” 他随手翻开,才看两行,就失笑:“果然是程司宝的折子,和她从山东回来的时候一个样。” 石太监一听“程司宝”这个旧称呼,就知道该摆什么态度了:“不知道这次,程司宝可还有惊人之语?” 皇帝笑笑,继续往下看。 越看,神色越凝重,渐渐露出深思之色。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国之根本,乃是农桑。 种植与纺织,关系到百姓的吃穿,更关乎大夏的安定。 皇帝细细思量许久,虽然没有全信奏疏上的内容,但凭着对程丹若的了解,感觉她不会无的放矢,遂道:“可还有别的?” 石太监道:“已经遣人去问了。” 皇帝点点头,又看了遍内容,没多久,一个小太监捧着匣子过来:“这是同奏疏一道进上来的。” 石太监亲自打开木匣,从里面取出一件针织毛衣。 皇帝挪到窗前,借着日光仔细研究。他先伸手摸了摸:“这是粗毛吧。” 石太监瞧着下头的签子,道:“是细毛了。” “这么粗?”皇帝穿惯了真丝,对羊毛的手感难免惊讶。但他并不是只知道享受的昏聩之君,知道百姓有时候还穿麻布柳絮的冬衣,比这更粗糙,“给朕穿上试试。” 石太监应了声,与小太监一起仔细检查衣物,确保没有硌人的硬物,方才替皇帝披上这件细毛对襟衫。 光明殿里早就烧起了地炕,热得很,皇帝穿上毛衣没多久,便觉得燥热。 但热,意味着保暖。 他穿了好一会儿,方才示意太监为自己脱去,脸上难掩笑容:“不错。没想到程司宝女红寻常,却在纺织上别有巧思。” 石太监立时道:“陛下圣明。” “你这老货,和朕又有什么干系?”皇帝心情好,玩笑道,“朕可不懂女红。” “程司宝是御前出去的人,当然是陛下调-教得好。”石太监振振有词。 皇帝笑了,拿起奏疏看第三遍,随后道:“叫洪尚宫来。” 石太监瞄了眼内容,躬身应下。 洪尚宫很快应召:“见过陛下。” “看看这折子。”皇帝说,“程司宝写的。” 洪尚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原本推拒的话吞了回去:“是。”她双手接过,认认真真地读了两遍。 皇帝问:“有何感想?” 洪尚宫不假思索:“陛下大喜。” 她道,“前朝有了棉花,使百姓有厚衣过冬,如今羊毛成衣,北地百姓更能免收寒冬之苦。”又看向旁边悬挂的衣物,“这就是羊毛衣的模样?” 皇帝道:“是,你觉得如何?” 洪尚宫仔细研究了一下纹路,道:“以臣的眼光看,编织起来并不难,兴许比络子更简单些,但手织成这样的大物件,恐怕力有未逮。奏疏中说,需要用到‘毛衣针’,不知是何物?” 石太监从匣子里取出两根竹针:“就是此物?” 洪尚宫诧异:“竟如此简单?这可比织机灵巧太多了。” 皇帝说:“比织布慢些。” “丝成布,布成衣,这却是直接以线为衣,已经便利太多。”洪尚宫感叹,“此乃天下人之福啊。” 皇帝颔首,却道:“程司宝说,她能力有限,怕是做不出别的,想尚功局的人帮手。” 洪尚宫立时道:“但凭陛下吩咐。” “好,你们将这衣、针和图拿去,仔细研究,至少得给朕做出一件裤子来。”皇帝玩笑道。 洪尚宫肃然应下:“是。” 就这样,她带着东西回到了尚功局,找来尚功胡纤纤,给她看了毛衣和图,说明皇帝的要求:“能做到吗?” 胡纤纤没有贸然回答,先翻阅《毛衣图》,而后仔细研究毛衣的绳结,才道:“霞姐,这是程司宝送我们的人情啊。” 洪尚宫挑眉:“噢?” “能做衣服就能做裤子,无非是针法行数的区别。”胡纤纤道,“专程请陛下首肯,让我等精进技艺,不是白送的人情,又是什么?” 洪尚宫道:“无缘无故的,她做什么要送你们人情?” 胡纤纤想了想,也是不解。程丹若已经离宫,今后内外有别,怕也难有打交道的机会,何必这么做呢? “你先做着,不管她在想什么,没有坏处就是了。”洪尚宫说,“做毛线的法子也说了,你们自个儿试试。” 胡纤纤道:“好,我心里有数了,今晚就试一试。” 毛衣的到来,为与世隔绝的深宫增添些许波澜。 一时间,不少女官和宫女,都在说毛衣的事,连带贵妃听说了,也专程招人过去询问。 可大同风云变幻,两个月钱出现的毛衣,现在已经不是新鲜东西了。 大家最近讨论的热门是新煤。 富贵人家,自然还是用炭,看不上什么煤球。但于普通人家而言,能一直烧的煤球无疑是极好用的。 而新媒虽然样式有变化,却也仍旧按斤卖,价格反而比以前的煤饼便宜几文。烧起来虽然最好搭配原来的炉子,可以前旧的也能用。 既然不亏也不易熄灭,当然要买新的。 慈幼局的孩子们,也收到了程丹若送来的新煤,每天都十分新奇地围在炉边,一面取暖,一面跟着妇人打毛衣。 比起以前的冬天,穿着破烂衣裳在街头乞讨,被团头剥削,现在的她们,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而且,袁姨也说了,毛衣织了挣下的钱,整数替她们保管,零头给她们花,等到十五岁成人,存下的钱全还给她们。 老实说,大家并不太信,只当是孝敬了她,反正就算没有钱,能吃饱穿暖也已经很好。 与此同时,学校也收到了史家采买的煤球煤炉大礼包。 史数石很清楚自己抱的是谁的大腿,不仅自掏腰包出了钱,还好心替程丹若吹嘘了一番,说她是不忍见贫寒学子难以过冬,专程想的法子做了新媒。 家底殷实的学子,自有家中送炭,对此可能不屑一顾,可贫寒人家的孩子,却是莫大的欣喜了。 前任知府在位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能够在读书读累的时候,泡一壶 热茶,也是枯燥的苦读生涯中,少有能够放松的时刻。 更有一学子,机灵地赋诗一首。 古有好物名石墨,上做好炭下为末。 合以黄土做蜂巢,雪夜炉中光焰灼。 人生最苦冬衫薄,今朝暖衾温酒酌。 写来三言寄飞雪,遥谢女士免落魄。 写罢,将其命名为《十月见新煤有感》。 此时的他,抱着这首诗能传出去,让人知道他的彩虹屁的念头,并不知道事情有时候不是这么发展的,自觉前途有望,倒头睡着了。 再说知府衙门,这里更少不了煤炉和蜂窝煤了。 正屋用炭,丫鬟们却没有这么多的份额,晚上才用炭,白日里也围炉取暖,顺便在上头温一壶热水,冷了就装入汤婆子中,靠着热水取暖。 她们还用羊毛给汤婆子包了一层外衣,不烫人又能保温。 若是馋嘴,就去厨房要点牛乳,放入碎茶沫子煮了,加点饴糖,甜又暖人,适意得很。 反倒是程丹若挺忙的。 她在给晏鸿之写信。 上月,洪夫人寄信过来,说晏鸿之的痛风又双叒犯了。 程丹若对这位父没了脾气,决定写信严厉地警告他不许再喝酒吃螃蟹,并制定了接下来三月的食谱,请洪夫人监督他吃喝。 当然了,为了安抚可怜的患者,特意做了一把暖椅送去。 这个暖椅,其实是一个移动的胶囊房,发明者是李渔。做法也简单,先打造一把舒适的躺椅,然后在两边装护板,前后设推拉的活门,并在顶部加盖。 椅子的底部就是一个活动木箱,内镶铜皮,当做炭盆使用,椅面是栅栏式样,方便热气透出。 晏鸿之是海宁人,其实坐不惯炕,冬天也喜欢用椅子,可炭盆放前头就伸不开双腿,对痛风患者十分不友好。 这样的一件移动暖房,既能保暖,而且省炭,躺着看书也没问题。 写完信,又叫玛瑙找出之前编织好的羊毛毯子,不大,大概够盖腿的尺寸,预备一块儿送去。 谢玄英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他瞧见玛瑙叠毯子,预备塞进包袱,不由顿住脚步:“那是给老师的?” “是啊。”她道,“毛衣粗粝,收集不到足够多的羊绒,还是棉衣穿着舒适,不过,做个盖毯就正好,比蛮毡轻便。” 蛮毡就是毛毡,是西南之地流传过来的,分量厚且重,还不透气,当地毯用还不错,盖腿上就有些不足了。 谢玄英又瞧了两眼,眼看玛瑙已经收拾妥当,才收回视线。 程丹若侧头,弯弯唇角。 “我的信写好了。”她把信递给他,“这两日就送过去吧,好让父尽快用到暖椅。” “知道了。” -- 十月底,晏鸿之看着妻子喝的羊汤,再看看自己跟前的笋汤,重重叹了口气。 “再叹也无用。”洪夫人品着纯白肥美的羊汤,慢条斯理地说,“丹娘这么客气的孩子,都被你逼得用了‘不许’‘不准’‘万不可’,你要是再喝,岂非辜负了孩子一片苦心?” 顿一顿,故意道,“丹娘可是说了,你若不听,暖椅就归我用,左右疼的人不是我。” “这是她孝敬我的。”晏鸿之想想暖椅,多少抚平了没有羊汤的痛苦。他喝了口笋汤,又道:“出去才半年,丹娘变了许多。” 洪夫人道:“有家了,终究是不一样。” “三郎做得不错。”晏鸿之拈须而笑,“颇似老夫。” 洪夫人倒是没有否认。嫁进晏家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尝过苦头,但都是生活的苦,不是心上的苦。 只要心里头是甜的,日子早晚能甜起来。 “对了,昨日王厚文过来,同我说了一件事。”晏鸿之道,“丹娘若知道,必是高兴的。” 洪夫人道:“何事?” 他说:“她的诰命下来了,还有官职。” -- 程丹若是在十一月接到的诰敕。 敕书的内容也很简单:皇帝嘉奖她才德出众,特封她为三品淑人,另加尚功局司彩一职,掌大同织造事。 但内容简单,涵却相当丰富。 要知道,程丹若之前是没有接受过封赠的。 这纯粹是巧合。 因为知府是四品官,他的妻子当然被封为恭人,但封赠有惯例,“七品至六品一次,五品一次,初制有四品一次,后省。三品、二品、一品各一次”。 也就是说,原本四品恭人会封一次,但一般都给省了——意思是身份有的,没有仪式。毕竟一般封赠,都是从七品官开始,谢玄英这样的才算是特例。 兼之她原本就是四品的尚宝,专程开例也没有必要,就这么错失了第一次封赠仪式。 因为毛衣的功劳,皇帝大笔一挥,就给她升了一级,这回当然有封赠,礼部专门送来了命妇的冠服和敕书,仪式感十足。 但这都没有“司彩”这个官职来得意味深长。 女官的“家臣”属性,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皇帝根本不考虑尚功局的司彩位置已经满了,想多加一个就多一个,也和诰命不同,无须走内阁的流程,不需要遵照规定,随手就能封。 而“织造”二字,指的应该是织造局。 这就更有意思了,织造局是官营的丝染业务,大同是没有织造局的,只有杭州、金陵和苏州有,通常由太监管理。 皇帝这么做,即是给了她主持此事的名,也提前预定了自己的所属权。 “算一算,这个‘司彩’值多少银子?”程丹若问谢玄英。 他道:“要看你能获利几何。” 她摇摇头,道:“陛下的反应也太快了,好在过了明路,倒是方便了我。” (泰平)二十年,丹若以羊毛为衣,惠泽北地,世宗优诏嘉奖,封淑人,另加司彩职,掌大同织造。 ——《夏史·列传九十一》 -- 高二历史模拟 选择题7: 古诗言:“古有好物名石墨,上做好炭下为末。合以黄土做蜂巢,雪夜炉中光焰灼”,体现了夏朝的什么情况? a、大夏气候寒冷,属于小冰河时期 b、煤炭在当时已经深入百姓生活 c、诗人很穷,用不起炭 d、以上都对:,, 225 冬岁闲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获封三品淑人,属于天大的喜事。她不能低调,不得不设宴,请县令、县丞夫人并当地大户的女眷吃饭。 为了少说话,少寒暄,她专门叫了戏班子唱了小戏。 这次,她专程点了《还魂梦》,非常痛快地听了一整天。当然了,这也是很累人的,傍晚散席后,她就一点都不想说话,登记礼物的工作都交给了丫鬟们。 她泡了个热水澡,早早歪在炕上休息。 不多时,谢玄英也洗漱好,紧贴着她坐下。 程丹若没看他,抛着手里的小毛线球,抛起、接住,抛起、接……没接住,被他半路截胡了。 她:“干嘛?” “小气。”他也学她丢球,“这有什么好玩的?” 程丹若竭力抿住唇,不让自己笑出声,若无其事道:“那就不玩了,睡吧。” 说着,将枕头摆摆好,躺下睡觉。 谢玄英丢开毛线团,侧靠在她身边,提醒道:“明儿是十一月初四。” “嗯。”她说,“天一日冷过一日了,今夜眼看着就要下雪。早点睡吧,我今天快累死了。” 谢玄英撇过唇角,却终归不忍心,给她掖好被角:“睡吧。” 程丹若:“你过来点。” 他贴贴紧。 她调整好姿势,暖和了。 谢玄英圈住她,严严实实地压好被边:“这里比京城冷,不许踢被子。” “我没踢。”她合拢眼皮。 他不说话了,安静睡觉。 窗外风雪声渐起。 一夜好睡。 翌日,谢玄英按照平日的时辰醒了,摸摸她,身边却是空的。 他睁开眼,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却是一眼就瞧见了。她就坐在炕头,乌发松松垂落在肩,仍穿着寝衣,肩头披了件棉衣。 谢玄英瞧眼窗外,天阴沉沉的,地上泛着雪光的亮色:“下雪了?” “好大的雪。”她道,“再睡会儿吧,今天不必晨练了。” 他拍拍身边:“你也来。” 程丹若道:“没有空地了。” “这么大的地方……”他说着,手却摸到被褥以外的东西,侧头一看,才发现身边摆着一个绸缎包袱。 困意不翼而飞,他顿时清醒,坐起身去解:“给我的?” “嗯。”她弯弯唇角,“生辰快乐。” “我还以为你忘了。”他将包袱放在膝上,没有马上打开。 “去年不是也过了,我怎么会忘。” 去年的这时候,双方才刚刚熟悉起来,她在丫鬟端来长寿面时,才倏地记起是他的生日,仓促间寻不到合适的礼物,是他主动要了那个扇套改成的荷包。 今时今日,两人已有感情基础,她自然不会忘记。 “打开看看。”她说,“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你给的,都是好的。”他说着,慎重其事地解开包袱。 里面是两样东西,一个是羊皮手套,一个是盖毯。 谢玄英拿起手套戴上:“这手笼也是你做的?” “嗯。”程丹若注意大小,“大小合适吗?” 手套不是她的发明,战国时期就有了这样的分指皮手套,半指也有,布的皮的也都有,只是用得不多,名称也不叫手套,而是混着叫手笼。 大同冬天气温低,一副柔软的皮手套还是很实用的。 “正好。”他伸出手给她看。 程丹若握住他的手掌,仔细检查:“稍微大了点。” “太紧不舒服。”他已经很满意了,摘下来放到枕边,又去看盖毯。 毯子就是和毛衣一样的样式,平平无奇,不过染成了蓝色,更加好看些。 谢玄英很喜欢,抖开瞧瞧,倏地裹在她身上,把她摁倒:“就穿这点,也不知道冷。” 程丹若道:“我披着棉袄呢。” 他不听,只搂住她,毯子严严实实地裹住:“着凉怎么办?” 程丹若背后是棉袄和热炕,前面是羊毛盖毯和他,哪里还会着凉:“好重。” 谢玄英起身,盖毯披在自己肩头,把她拉起来,再裹入怀中,毯子细细掖好,好像一个严严实实的茧子。 她捻着他衣领的边缘,忽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他好奇。 “蒙阴。”程丹若心血来潮,求证道,“当时你是故意的吗?” 他贴住她的耳廓,小声道:“只在梦里是。” 她别过脸。 “在梦里,那件衣服怎么都解不开。”他说,“一直一直解不开,所以……” 毯子里响起了簌簌的衣料摩挲声。 风雪日,忌出门,宜赖床。 -- 不是整的生日,谢玄英岁数也不大,自然不会大办。 他早晨吃了一碗林妈妈亲手做的长寿面,柏木和梅韵代表小厮丫鬟,给他磕了个头,就算祝过寿了。 程丹若见今日风雪大作,专程让厨房做了黄糕和茶汤送到前衙,给三班六房的衙役们吃。 虽然只是寻常的点心,还不如他们到外头吃顿霸王羊汤,可这番姿态,是一桌酒席都比不上的。 谢玄英不由道:“你待他们这样上心,难怪府衙上下都敬你。”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当他们是人,他们当然会回报你。”程丹若煮着冬日必备的芋头奶茶,说,“毛衣应该已经发到军士手中了吧。” 十月是送寒衣的日子,长宝暖最早收来的毛衣,分批次赠予军中。 第一批两百件,点名给了得胜堡,第二批三百件,给了新平堡,这两个都是互市之地。军士们拿了毛衣,明年互市的时候,就方便收羊毛了。 谢玄英道:“聂总兵说不定会答应屯田之余牧羊。” 她勾起微微的笑意:“好事为什么不答应,这可是意外之财。” 今年互市成功,明年军费必减。 三成将士要回家屯田,可打仗这么多年,还有多少人会种地?种的粮食又是否能够填补缺损的军费? 大概率不能。 “明天,在军屯也要推广红薯和土豆,军眷则牧羊纺织。”她道,“这样,多少能填补一部分空缺。” 谢玄英点点头:“我已经派人去河南、直隶等地招募流民,希望开春能有一些人来。” “会有的。”她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都会有的。” -- 进入十一月,冬至就近在眼前了。 程丹若祭拜父母,主笔画了一幅消寒图,又和丫鬟一道包馄饨吃。放了干虾米的馄饨汤里,撒上一大把胡椒,也足够暖和。 今日不劳作,当然也放假不读书。 吃过午饭,程丹若坐在炕上,对着窗外的亮光,读带过来的《国色天香》。 中有一篇名为《卖妻果报录》,讲的是一个渣男游手好闲,沉迷青楼,花光了家底,只有贤妻纺织赚钱,但他仍然把妻子卖了。 妻子被卖后,与人贩子的周旋,最终把人贩子送进官府。然而,后来人贩子拿钱赎罪,又把妻子抓了,想卖到青楼去,结果妻子饱受折磨,重病不起。 过江时,忽然变成大蛇,吓得对方买棺了材把她埋了。 一段时间后,有个医生遇见蛇蜕,被托梦,自陈其苦,请求带回故乡。医生便将蛇蜕带走,到嘉兴白莲寺附近,大蛇突然出现,绞死了人群里的一个人。 那就是不知所踪的丈夫。 而杀了人,蛇也死了。 谢玄英点评他:“抛妻弃子,活该受死。” 又说妻子,“虽为异类,然贤惠持家,无有过失,与江南人周旋可见其智,偏为负心人所误。” 程丹若:“……”问题是,这条蛇图什么呢? 她又翻到《买臣记》。 朱买臣是汉武帝时的大臣,位列九卿,属于真人真事改编。 大意是说,朱买臣年少贫寒,就爱读书,时常一面担柴一面读书,兴起就高歌一曲,老婆引以为耻,时常劝他,他却不以为然。两人矛盾加剧,老婆认为他应该踏踏实实,先吃饱肚子,朱买臣却认为自己是苏秦百里奚,今后一定有出头日。 两人谈不拢离婚了,后来,朱买臣发达,路遇妻子,妻子见他飞黄腾达,请求重修旧好,被朱买臣讽刺,结果羞愧之下投河而死。 朱买臣埋葬了她,将墓命名为“羞墓”。 程丹若看完,只想说:“呸!” 谢玄英见她不高兴,探头看了一眼:“朱买臣啊。” 她问:“他如何?” “此后人杜撰之说。”谢玄英认真道,“《汉书》说,其妻改嫁后,与夫路遇买臣,见其冷饿,喂以饭食。买臣官至太守,也曾召其夫妻入园,给予饭食,一月后,其妻自缢而死,买臣予其夫钱,命其收葬。” 程丹若:“……” 她调整表情:“所以呢?” “夫妻不合而分,本是常事,其妻也非嫌贫爱富之辈,颇有情意。买臣亦知恩图报,其妻着实不必自戕。”他叹息,“实在可惜了,反倒为人所诬。” 程丹若问:“她会不会是被逼死的?” 谢玄英一怔:“为何?” “丈夫认为她嫌贫爱富,可能得罪朱买臣,便逼她自缢。”她假设,“又或者是旁人所讥,不堪受辱而死,更有甚者,当地官员知道这段旧事,为讨好买臣,逼死妻子。” 谢玄英震惊地看着她。 程丹若道:“世人就喜欢这样的戏码,若不然,哪来的《买臣记》?” 他沉默。 半晌,艰难点头,“人心总有险恶之处。” 然后拿过她手里的书卷,把这两页给撕了,付之一炬。 程丹若:“?” “眼不见心不烦。”他道,“对了,给你看一话新书,十分有趣。” 他去了趟二堂,带回来几页书稿:“这是将谋寄给我的,说在浙江遇到一个颇有文采之人,听说他在写书,虽说只有几回,却别具一格,专程抄了予我。” 这时,程丹若还没当回事,随口问:“你们总是换书来看?” “咳。”谢玄英清清嗓,“好文难得,随便看看。” 程丹若:“……”心虚什么。 她随手接过书稿,看到第一行——“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顿时凝固。 然后,无比认真地看完了第一回。 一只石猴出世了。 她百感交集,忍不住又看了遍。 再看一遍。 没错了,在这方世界,时间线也酝酿出了《西游记》的故事。 她道:“这人缺钱吗?我们可以资助他写书。” 古代人写书,指不定写一辈子,老的时候才出版。 这追几十年连载也太过分了。 谢玄英见她已经浑然忘记了《买臣记》,不由暗松口气,道:“不清楚,让将谋问问。” 又忍不住问,“确实挺有趣的吧?” “会是一本好书。”程丹若说着,忽然发现,其实自己离熟悉的时代并没有那么远,总有一些人和故事,会穿越时光的洪流,久久地流传下来。 如果是这样,那……“程丹若”可以吗? 若可以,后人眼中的她,是史书中一行不起眼的记载,还是像朱买臣一样,被人演绎出离奇的剧情? 百科·程丹若 人物简介:[折叠] 人物功绩:[折叠] …… 相关影视作品:《丹若传》《女医传奇》《大夏王朝》《新思美人》《盛世佳人录》《尚宝女官程丹若》《纪录片:程丹若》:,, 226 心与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十一月末的一天。 程丹若打开了密封的培养皿,观察里面的抑菌情况。 这是她第三次系统性实验,去掉了上回的1号(无效)和2号(有毒)样本,只对3号样本做了提纯,再补充了新分离的4、5号样本。 因为低倍显微镜很难准确分辨出霉菌种类,其实这就是一个碰运气的过程。 运气好,找到了青霉菌,才算踏上了正确的方向,否则就是做无效工作。 这次,4号和5号仍然失败了。 尤其4号,不知道混入了什么,不止没有抑菌,长得还格外好。 她有点担心,干脆把4号的木箱全部焚毁。 又检查了周围的箱子,仔细观察,分辨是否长得格外好,所幸并没有出现严重地腐烂,应该没有污染到其他样本的培养。 只有3号样本,仍旧似有若无,好像抑制了。 这让程丹若十分在意,她谨慎地将这部分菌落分开,放在琼脂培养基中,准备提高浓度再做尝试。 过程注定漫长,大同的冬天十分寒冷,她也不可能奢侈地用柴火维持温度,只能放在角落,定期补充水分,任由它去。 接下来,还是要忙别的工作。 她通过长宝暖的店铺,开始了毛衣比赛:仅限一斤毛线的情况下,谁能织出最好看的毛衣,“状元”奖二十两银子,“榜眼”十两,“探花”也有五两。 这不是一笔小钱,冬日无事,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只要会织毛衣的人家,都暂且叫妇人停了琐碎的杂务,专心研究织毛衣。 程丹若则“喜新厌旧”,已经对编织失去了兴趣,所以打算做点别的什么,打发一下漫漫长日。 思来想去,决定效仿前辈,做点肥皂玩玩。 她现在用的胰子,是用猪胰腺、猪油和香碱制作而成,很贵很奢侈。所以,她打算用草木灰、贝壳粉和松油、蜂蜡,试试能不能做出肥皂。 做法比提取青霉素简单多了。 草木灰加水,过滤,加入煅烧后的贝壳粉,静置,取澄清液,加入松油,加热搅拌,皂化后倒入模具等待冷却。 但程丹若算了算成本,没比胰子便宜多少,遂放弃推广,只自家用。 她心有不甘,决定试试烤蛋糕。 有烤炉,做蛋糕还是容易的,虽然表层皲裂,模样不太好看,但口感松软,已经和从前吃的无甚区别。 于是,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大风将来,可室内的炕烧得暖和极了,火红的炭盆烤着开口的栗子,玛瑙将煮好的奶茶倒进银杯中。 程丹若舀了一勺打发的新鲜奶油,涂抹在蛋糕切块的表面,咬上去,奶油的甜味和蛋糕融合在一起,是糖和热量的味道。 这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幸福感。 谢玄英翻过书页,瞥她:“好吃吗?” 程丹若忍俊不禁,如法炮制,蛋糕抹了奶油递过去。 他咬了口。 “好吃吗?”她问。 他瞧着她愉悦的脸庞,总觉比去年好太多,不由点点头。 程丹若自己又吃了一块:“我已经教给厨娘了——她们总是把学来的方子露到外头,多半明年街上就有得卖,也不知道会怎么叫。” 她管蛋糕叫“蛋糕”,可这不符合古代人的浪漫,它更可能会被叫成什么“黄金软糕”“玉松糕”,甚至“金玉满堂”“金玉酪”什么的。 毕竟,昨天谢玄英说要吃“酥黄独”,她还在想是什么,结果端上来一看,煎芋头! “永春侯家的十景点心名满京城,方子一直捂得严严实实,你倒是不藏私。”谢玄英自己拿了块,品品口感,确实很喜欢,一口吃掉。 她道:“藏私有什么意思?” 别人没有,独自己有,只是短暂的幸福,因为,总有东西是别人有,自己却没有的。别人从前没有,自己让大家都能拥有,那样的快乐,才是无法替代的。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谢玄英端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由瞧向她。 程丹若问:“太甜了?” “不是。”谢玄英抿口茶,清清点心的味道,“就是好奇,你孟子读完了?” 程丹若:“……没有。” 他不由心生感慨,片刻后,问:“院试题要做吗?我问来了题目。” 程丹若不知道他是什么脑回路,沉默少时,又塞一块蛋糕给他:“多吃点。” 寒假为什么要问考试。 谢玄英就着她的手吃了第三块,浑不在意。 有人十年寒窗,妙笔文章,却早已忘了圣人之言,像丹娘这般,理在心上,读不读书又有什么要紧的? 见他不提考试了,程丹若才问:“给府里的年礼怎么备?” “送些土仪就是了。”谢玄英继续翻书,但临近年关,谁想读《春秋》啊,遂合拢丢到一边,“醋、小米、酒,再送些牛羊就是。你不用管了,我叫人准备。” 她问:“那我写贺帖吧。” 他奇怪:“什么贺帖?抚台和总兵那里,我会写的。” “给底下的人写。”程丹若拉开炕柜,取出一叠大红洒金帖子。 然后翻开自己的名簿,随便举例。 “严刑书家里只剩下他和家里的小娘子了,我就写了这个。”程丹若给他看写好的范文。 内容大意是,年节将临,祝您身体健康,寿比南山,希望您的孩子健康安顺,姻缘美满。 然后,顺手拿起笔墨,开始拟给吏书的贺帖。 “他家父母都没了,只有几个兄弟姐妹。”程丹若思索用词,不多时,落笔。 内容就是,祝愿家人平安,兄弟姊妹和睦友爱,一年更比一年好,等等。 谢玄英吸口气,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半晌,才道,“那我也给护卫们写一写吧。” “也行,他们随我们在大同,今年都不能回家。”程丹若头也不抬地说,“我已经想好了,每人送一壶酒和一包点心。” 拜年短信有,年货当然也得有。 谢玄英:“……多发一个月的月钱不行吗?” “钱是钱,年礼是年礼。”她说着,顺手在一张纸上记下,“师爷的另外送,这个你备,护卫这么多人你写得过来么?” “无碍。”谢玄英倒是没当回事,头疼得反倒是每个人的具体情况。想了想,实在记不过来,便道 ,“我给他们写‘福’字吧。” 程丹若:“能贴哪?”护卫们都是住的集体宿舍。 他叹口气。 “我看,你不如让他们写了家信,专程替他们送回家去。”程丹若建议,“这比你写的贺帖更好。” “有理。”谢玄英立即采纳,“就这么办。” 又商量过年的事。 “今年我们在外头,你想怎么过?”他问。 程丹若迟疑会儿,试探道:“早些吃年夜饭,然后就守岁,过了子时睡觉?” 谢玄英问:“闷得很,不如你和丫头们摸个牌。” “我打牌,你做什么?” 他想想:“和师爷们联诗?” “大过年的,让师爷们好生歇着吧。”她委婉道,“还是我们俩做个伴。” 谢玄英瞧瞧她,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 “那就这样。”他摩挲着她的手指,身在异乡的孤独感被冲淡了大半。不能回家与亲人相守固然遗憾,可同丹娘在一起,又不觉得多惆怅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 年节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快。 扫尘、祭祀、贴对联,然后就到了二十八。 程丹若给护卫们发了年货,除轮值外,可有十余天的假期,也给师爷们封了厚厚的红包,外带一些酒水点心。 下午天好,便占了二堂的暖阁,坐在帷幄中,让吏书一个个叫来三班六房的人。 她亲自将贺帖交给他们,并赠予他们一人一包糕点。 点心是外头买的,二钱银子一份,八样,全都印刻着福禄寿喜的图纹,口彩非常好,分量也足,沉甸甸的有一斤多重。 每一个被叫进来的人,都是满脸疑惑的进去,一脸震惊地出来。 从前可没有过这样的事儿,俸银能全到手就不错了(当然,他们肯定也在外头赚了外快),从来没有说还送点心的。 不止点心,还有帖子……程夫人亲自给的……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打开了手中的大红贺帖。 敬祝令尊萱草常春、松鹤延年。 祝愿少君维熊佳梦、嗣可食牛。 诚祝令正玉体康健、白头偕老。 …… 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好道: “这点心不错。” “是啊,二钱一份呢,贵得很。” “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该给家里婆姨扯匹布,没日没夜在家织毛衣,也不容易。” “应该的,对了,前门的芝麻糖不错,你拿点去,给侄女儿吃。” 陆陆续续发完了贺帖和年货,程丹若看向最后剩下的吏书,也将他的贺帖递了过去。 吏书笑:“多谢夫人惦念。” “这一年你也辛苦了。”程丹若把剩下的两件点心塞过去,“你家人多,这多的你带回去,省得不够吃。” 其实,以吏书的身份,哪里会找不着捞油水的地方,家里的兄弟姐妹虽多,也都能温饱。 但听见这话,吏书一脸感激涕零:“多谢夫人,属下正发愁呢,家里人都是能吃的年纪,属下每天一睁眼,就对着这么多张吃饭的嘴……” 他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摇头烦恼。 程丹若配合笑笑,道:“好了,不早了,早点回家陪陪家人吧。” 吏书千恩万谢地退步离去。 二十九。 程丹若让人买了糕点和粗棉布,一道送去孤儿院。 袁凤儿的姑姑叫袁娇虎,她没有和侄女一起回镖局过年,反而选择留下来,照看孤儿院的孩子们。 程丹若又额外给了她两件新的绸缎衣裳,都是好料子。 这回,玛瑙倒是没有劝什么,因为随着年礼送回靖海侯府,侯府也派人送了东西来,其中不乏上好的布料和江南的稻米。 从这点上看,柳氏这个婆婆,确实是亲婆婆不假。 年三十,除夕。 今年的年夜饭是程丹若拟的菜单:卤牛肉、烤小猪、羊羹、黄芽菜炒鸡、烤鹌鹑、连鱼豆腐、老鸭汤、清蒸螃蟹、辣炒兔丁、干炒河虾。 上述是荤菜,素菜自然也有,冬笋火腿汤、炒萝卜、雪里红、芝麻菜、小松菌、芙蓉豆腐。 点心是水粉汤圆、雪花糕、百果糕和杏酪。 谢玄英看到这个菜单,第一感想是:“好节省。” “没省。”她说,“我只是不想吃野味。” 去年的餐桌上,鱼翅熊掌豹尾虎心,看得她眼皮一个劲儿跳,压根不敢下筷子去吃。 今年这桌都是家禽,吃起来放心多了。 谢玄英将信将疑,但见用膳时,她每个菜都吃不止一口,看起来都很喜欢,还把最喜欢的辣椒兔丁给包圆了,这才安心用饭。 菜色寻常,他随意夹几筷子尝过,脸上却露出奇怪的神色。 程丹若瞧见,有点在意:“不爱吃吗?” 她可不是只点了自己爱吃的,螃蟹、河虾、连鱼豆腐,都是他平日用的多的,而且在北方,河鲜可不比肉便宜,全是从沿海地区运过来的。 “不是。”谢玄英解释,“从前在府里,菜色虽好,可都是大鱼大肉,总没什么胃口,倒不如今天的家常小菜。” 程丹若欲言又止。 他道:“嗯?” “没什么。”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 谢玄英和家里不亲,却始终将父兄当做亲人,何必告诉他,不是鱼肉太腻,是你家里的气氛不对。 老子像老板,兄弟像同事,你妈爱你但不了解你,吃饭永远如应酬,哪有今天头上没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训你训孙子似的痛快? 这么一想,他过去二十几年,等于年年除夕陪老板吃饭。 “只是觉得,你我不愧是夫妻。”一样的惨。 她感同身受,不由给他夹了一块鱼肉:“多吃点。” 谢玄英看看碗里的菜,唇角止不住上扬:“嗯。”:,, 227 新旧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吃过年夜饭,剩下的菜便分赏给了丫头和小厮,被分到菜的,无一不露出高兴骄傲的表情。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荣耀。 程丹若和谢玄英下午就洗漱过了,晚上用过饭,就上炕玩双陆。 这和后来的飞行棋有点相似,需要投骰子来算步数,不需要算牌,纯粹消遣。 两人玩了几局,各有输赢。 但下棋久了也无聊,程丹若坐得腰酸背疼,准备下地溜达两圈。 谢玄英看看天,今天老天赏脸,没有下雨下雪,只是风大,便说:“出去放会儿烟火,如何?” 她马上同意了。 两人严严实实地穿好皮袄,戴上暖帽,在院子里放烟火。 程丹若玩的还是烟火棒,她不太敢尝试古代的大烟花,怕爆炸,也怕火星溅到外头去,燎着什么东西。 烟火棒冒出“呲呲”的黄色火星,像千万朵绽开的菊花瓣,璀璨地闪烁于黑夜。 这让她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真正的童年。 “好看吗?”她不禁问。 谢玄英说:“好看。” 程丹若瞥他眼:“没你好看。” 他:“那我进去?” 她:“……” 谢玄英扬起唇角,焰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中,亮晶晶得像星星。 程丹若想打他一下,又有点下不去手,悻悻然转脸:“你不放吗?” “放。”谢玄英也点燃一支,顺手挽了个剑花。 焰光在夜幕下画出漂亮的弧度,潇洒又迷离。 她抿抿唇,觉得应该插块牌:玩火危险,禁止耍帅。 他看向她:“要学吗?” “……也行。”她装得很勉强。 他握住她的手腕,教她转过手腕:“先往里转一圈,再往外,对,然后把两个动作连起来。” 程丹若被他带着挽了两遍,感觉也挺好看的。 不由轻笑出声。 他在后面轻轻拥住她,脸颊贴住她的额角:“冷吗?” “不冷。”她还想再放一个。 远处响起了爆竹声,庭院火树银花,又是一年了。 -- 整个年节,知府衙门都弥漫着浓郁的春节气息。 丫鬟们只要不误差事,吃酒玩牌都不拘,初二还准她们一块儿上街,买些胭脂头花打扮。 林妈妈闲来无事,也和与厨娘小酌两杯,可她年纪大了,夜里起夜图方便,没穿好棉袄,第二天就头重脚轻,竟病了。 程丹若听说后,亲自过去为她把脉。 林妈妈却犟着不肯:“老奴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劳动夫人?” “手放上来。”程丹若放好引枕,“张嘴,把舌头给我看看。” 林妈妈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同意。 程丹若无奈,这是遇着脾气倔的病人了:“妈妈,大过年的,大夫都不好找,我看看又不费什么事。” “您是主子,哪有主子给奴婢看病的?”林妈妈苦口婆心,“老奴也不是生的什么大病,歇两天就好了。” “您这话就见外了。”程丹若使了个眼色,玛瑙会意,立时退了出去,只剩她们两人在屋里。 她道:“以您的功劳,在京城养老享福也没什么,却肯同我们来这边陲之地,这份情意,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林妈妈缓和神色,却道:“这是老奴的本分,夫人年轻,太太怕您不经事,要我在旁帮衬一二,您不嫌我指手画脚就好。” “怎么会呢,您帮了我不少忙,这家里多亏您镇着。不然玛瑙梅韵她们,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总有不便。” 程丹若笑了笑,不疾不徐道,“这里没有外人,我说句大实话,您也算三郎的半个母亲了。” 林妈妈果然连连摆手:“使不得。” “您明白我的意思。”程丹若说,“三郎其实也很关心您的身体,咱们现在出门在外,没那么多的规矩,何必让他担心呢?” 林妈妈沉默了。 程丹若假装调整引枕的位置,道:“不费什么力气,医术本就是越看越精的,我多攒些经验,将来侍奉母亲也方便。” 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林妈妈无法拒绝,把手放了上去。 程丹若替她把脉,确定是外感风寒,很快开好药方,吩咐伺候她的小丫头一天两顿煎服。 “年节无大事,您就好生歇着,养好身子要紧。”程丹若吩咐道,“我也去同三郎说一声,免得他记挂。” 林妈妈的嘴角还是抿着,眼底却透出欣慰之意:“老奴愧受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又在门口嘱咐了喜鹊,让她多照看一二,别让林妈妈劳动。 喜鹊一贯是爽利的性子,清脆地应了。 程丹若又去二堂,和作诗的三位师爷问了个好,在偏厅找到了谢玄英。 他拢着手炉,很认真地在读《农桑辑要》。 见她来,便问:“来陪我?” “林妈妈有些着凉,我给她看过了,不严重,休息几日就好。”她简短道,“晚上你吩咐人给她送点清淡的菜。” 谢玄英点点头,记下此事,又问:“怎么就病了?” 程丹若说:“起夜时没穿好衣裳,她年纪大了,冻一冻就容易病。” 谢玄英想了片刻,道:“林妈妈岁数不小了,既然我们这边已经安定下来,明年不如让她回府,也好颐养天年。” 程丹若态度明确:“你若想好了,我没有意见,可若是问我,我却不想她走。” 他不由讶然:“为何?” “林妈妈在你身边,母亲会更放心。”她说,“她不能亲自照看你,林妈妈能代替一二,总能安心不少。” 谢玄英不以为然:“有你照顾就很好。” “母亲有母亲的惦记。”程丹若中肯道,“再者,林妈妈和大家都处熟了,你若让她回去,再派别的人来,岂不是平白生出事端?” 他叹口气,说实话:“我怕你觉得不自在。” “我从来不这么想,林妈妈毕竟是向着你的。”她平静地说。 是,林妈妈是柳氏的一双眼睛,可也是一双帮衬的手,全看怎么对待——把人当做敌人,就处处是敌人,把人当做朋友,就会拥有很多朋友。 “李伯武他们,当初不也一样?” 昔年,靖海侯派李伯武等护卫送谢玄英去松江,他们何尝不是靖海侯的眼睛,但今时今日 ,他反倒收服了他们。 停顿一刹,她干脆挑明:“我很需要让母亲安心。” 儿媳伺候公婆,在古代是人伦天理,名正言顺。假如柳氏非要让她回京城,她很难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拒绝。 因此,最好把苗头掐死在娘胎里。 林妈妈是可以争取的,柳氏也是可以争取的。团结能够团结的一切阵线,路才能越走越顺。 谢玄英听罢,晓得她都思量明白了,无须自己多言,这才道:“那听你的。” 聊完这个话题,两人又说起别的。 “怎么再看农书?” 他道:“二月就要春耕了,总不能一窍不通。” 程丹若记起一事,道:“我打算把花园铲了。” “为何?” “辟个菜园子,种点辣椒、土豆和红薯,这样对产粮才有数。”她说。 谢玄英认可:“也好,不过,你会农事吗?” 程丹若:“不会。” “嗯?” “我早有办法,你安心吧。”她拍拍他的胸口,假装是纯粹的安抚。 可惜,天气寒冷,他穿的棉袄,摸下去只有蚕丝棉的触感。 谢玄英瞧了她一眼,忽然握住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冰?”一面说着,一面将她的手塞入衣襟,“捂一捂。” 程丹若顿住,有点怀疑被他看穿了把戏:“我不冷。” “我觉得你冷。”他慢悠悠地翻过一页书。 她道:“那你为什么不把手炉给我?” 谢玄英抬起眼眸,爽快地道:“也对。”于是将手炉塞给她另一只手,转而将人拉在膝上,“炉子给你,就该你给我暖暖。” 程丹若掐他的手臂:“放开。” “不放。”他搂住她,又翻过一页书。 -- 北方的春节说是春,其实依旧很冷。 晚上睡得早,早晨起得晚,如果睡不着或者醒得早,就做点别的什么运动。 比如今天,正月初七,该拜文昌星君,联诗作对,用新笔作诗文。 谢玄英给她看毛巡抚送的年礼,很得体的一些书房用具,什么水晶镇纸、玳瑁墨匣、琉璃砚台。 程丹若拿着砚台玩了会儿,刚想据为己有,后背忽然被他贴住。 “要不要试试新笔?”他打开盒子,取出一支崭新的湖笔。 程丹若瞟他一眼,把砚台放回盒子里,免得一会儿“试笔”的时候,不小心推地上砸了。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问:“我们写什么?” “随你。” 烛焰交缠,片刻后,潦草的几页大字飘落在地,屋檐下响起“簌簌”的声音,又下雪了。 转眼便是正月十五。 谢玄英又带程丹若出去看灯,但大同的元宵节和京城没法比,灯少,人也少。倒是家家户户门口堆放煤块,搭成一座塔的样子。 火焰在煤塔熊熊燃烧,光焰灼灼,比秀气婉约的灯笼多了几分粗犷和热烈。 而这样的火焰下,人们的笑容看起来并不比京城逊色。 甚至更期待,更幸福,也更悲伤。 “这是旺火。”程丹若和谢玄英都是寻常打扮,漫步在街头,“图个吉利。” 谢玄英点点头:“别有一番滋味。” “咳。”她咳嗽两声,“别有一番烟气才对。” 烧煤还是污染太大了,还浪费。不过今年好多人家用的蜂窝煤,多少让她觉得欣慰。 当然,旺火之外,灯市也是有的,也是各式各样的灯笼,颇为热闹。 谢玄英一路看,一路给程丹若买灯,大有弥补之意。 程丹若任由他买,等到逛完回去,吩咐车夫绕路:“先去大胜街。” 大胜街的程氏孤儿院,大门紧闭,悄无声息。 虽然是元宵节,可孩子们太小,街上保不准有人贩子,给拐走了可没地方找,而灯油昂贵,天一黑,袁娇虎就会勒令孩子们睡觉,不许他们玩闹。 程丹若下车,犹豫了下,将手中提着的金鱼灯放在了门口。 这一刻,她似乎回到了从前,好像随时随地,这户人家就会走出一个别扭而古怪的小姑娘。 她曾经崩溃过,也试图做点什么,可在艰难的世事中,只能勉强活着。 活着好难啊。 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请明天就让我死掉吧。 然而,她终究顽强地活了下来,满身是伤地站在这里,回忆过去。 追忆是幸存者才拥有的奢侈。 “丹娘。”谢玄英将手放在她的肩头。 程丹若骤然回神:“没事,把剩下的灯给我吧。” 她放下羊灯、马灯、花灯和绣球灯,一个接一个排整齐,乍一看,好像是小动物们在排队叩门。 放完,才安心了,用力敲门。 “谁?”没多久,里面传来警惕的声音。 程丹若道:“是我。” 屋里愣了一愣,仿佛不太确定,脚步声由远而近。 而此时,程丹若已经跳上了马车,催促道:“快走快走。” 马夫赶紧甩鞭。 门扉谨慎地推开了一条缝,接着,门全都打开了。 “袁姨,是谁?要我们帮忙吗?”公鸡嗓的小乞丐们拿着棍棒,小心探头。 袁娇虎说:“是灯。” “什么灯?”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问,“外面的那种灯吗?” 袁娇虎平淡地应了一声:“你们去拿进来吧。” 小女孩立即应下,小跑着出来。 然后,她雀跃的声音传遍了街道:“好多灯!有鱼!兔子!马,还有花和球!” 霎时间,叽叽喳喳的人影汹涌而出。 “真的!” “是灯啊!” “真好看!!” “菩萨显灵了!”最小的女孩抱着最大的灯,得意地和大家炫耀,“我今天和菩萨求过了,菩萨真的给我们送了灯。” 行驶的马车中,程丹若微微扬起了唇角。 这一刻,往事如风逝去。:,, 228 春耕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过了元宵,年节就已经过得七七八八,该上班了。 谢玄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二月的两件要事上:春耕和秋粮。 秋粮曾说过,二月前必须上缴完毕,春耕就更不用提,关乎今年的民生。 经过考虑,谢玄英决定只在大同县推广红薯和土豆,暂时不要求其他县试种,一来新谷本就要尝试,二来,各县令未必会上心,与其给他们做手脚的机会,不如只让他们垦荒。 垦荒的主力是流民,而招募流民就需要优惠政策。 谢玄英和师爷们讨论了一番,最后认为,十年间自山西逃往河南之地的流民,至少有数万之多。 想要逃亡的流民回来,就必须给出合理的政策支持。 比如,开垦的荒地既归流民所有,可于当地入籍,并且三年之内免赋税,后两年只收一到三成税,以此吸引各地的流民黑户。 而为了推广红薯种植,谢玄英决定,种植红薯土豆的人家,第一年免除徭役,流民依旧三年内免税,普通人家则收低税。 这样等于百姓种出来的粮食,大部分都归他们自己所有,应该可以大大提升积极性。 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如何教导百姓种植。 在中央,这是户部的差事,“以垦荒业贫民”“以树艺课农官”,放在地方,自然就是户房的活了。 户房本来有三人:张户书被程丹若杀鸡儆猴,但因为吏书的说情,目前回来继续试用,最近十分老实;包户书的母亲过世,回家守孝;郑户书后来居上,目前是户房头一人。 ——他也是当时向谢玄英告密的人。 两个人显然是不够干这么多活的,钱师爷必须凑份,另外再招募一二打杂的,算是凑足了劝农的队伍。 谢玄英本来想亲自下乡,为百姓讲解如何种植,但被程丹若“委婉”劝住了。 “对你自己的样子有点数。”她道,“别帮倒忙了。” 谢玄英悻悻然:“我看了好些农书呢。” 程丹若安抚他:“家里够我们折腾了。” 她已经把后花园的花铲得七七八八,从前知府栽的花都被她移盆了。 现在,后花园已经变成田地,等待红薯、土豆和辣椒的宠幸。 “我们都不会种地,所以,我找了会的人来。”程丹若道,“以后你不许去西花厅了。” 谢玄英问:“女眷?” 她点头。 他原也不去那儿:“知道了。” 数日后。 三堂正间。 贺三娘和贺四娘挽着包袱,怯生生地看着面前的丫头。 “两位姑娘好,奴婢叫竹枝。”竹枝落落大方道,“这是小燕和小雀,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她们两个。” 小燕和小雀都是在大同买的丫鬟,□□了半年,也顶用了,忙不迭福身:“亲家姑娘好。” 贺三娘与贺四娘面面相觑,平时也算泼辣的她们,现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杵着?”程丹若进屋,言简意赅,“两位妹妹坐吧。” “不敢。”贺三娘胆子大一些,“太太叫我们名字就行。” “都一样,坐。”程丹若开门见山,“我请两位妹妹来城里,是有件事要让你们做,放心,亲兄弟也明算账,你们来我这帮忙,我会给你们工钱,够你们在老家雇人种田了。” 两个姑娘微微放心,她们是家里的劳力,一下走了两个人,光凭二娘五娘可不够干活的。 “不知道夫人要我们做什么?”贺三娘问。 程丹若:“种地。” 她道:“有一些南边来的新庄稼,和小麦、稻米都不同,需要懂侍弄庄稼的人试着种些看看。” 两个姑娘明显放松了。 让她们绣花,她们不一定做得好,可种地不一样,她们提得动镰刀,就去地里割麦子了,打小在田里长大。 “有人教吗?”贺四娘问,“没人教,我们也不知道咋种啊。” “我会让丫鬟念给你们知道。”程丹若道,“你们平时就住西面的抱厦,除了侍弄庄稼,也学一学打毛衣,每天的饭菜和这年的衣裳,我都会筹备好,月底你们可以回家一趟,如何?” 她安排得这样妥当,她们还有什么问题,一口答应:“没问题,多谢夫人。” 程丹若看向竹枝:“你负责料理两位姑娘的事,不要怠慢了。” 竹枝心中一喜,连连道:“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轻重。” 贺家姑娘不愧是从小种地的人,她们了解清楚红薯和土豆的特性后,就开始尝试育苗。 程丹若只要每隔几天,过去查看一下情况就行了。她的主要精力,放在了纺织业上。 皇帝封的“司彩”一职,让她名正言顺地有了继续干涉的理由。 所以,她把宝源号的鲍贤、昌顺号的程正、做煤炭的史数石,做酒的许原一块儿叫到衙门,准备开股东大会(?)。 开会前,四个人争先恐后地拍了她一顿马屁。 “还未恭贺夫人得封淑人。” “夫人真乃奇女子也。” “羊毛衣惠泽甚众,皆是夫人之功。” “吾等誓死效力。” 程丹若端茶的动作久久顿住,少时,放了回去。 在场都是人精,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马上看懂了她的意思,纷纷住口。 “今天我想说一下春末收羊毛的事。”程丹若整理思绪,“北边冬夏温差大,羊在夏季前也会换毛,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程正颔首:“我们原也这么想,冬天收羊毛的时候已经和百姓说过,夏初会再收一次。有去年的经验在,他们一定会留好。” 程丹若问:“但这里养羊的人还是不够多,对吧?” 程正略显无奈地点头:“养羊最多的还是羊行,可羊行不愿意多卖羊毛给我们。” 普通的百姓家庭,就算养了牛羊,数量也很少,真正饲养大量牛羊的还是羊行和牛行。 可他们的羊是要卖的。 剃了毛的羊丑不拉几的,容易让人误解为生了病。即便有利可图,羊行的人也不愿意赚这个钱。 程丹若道:“只有等到毛衣真的做起来了,这里才会像江南百姓养蚕桑一样,多养山羊,这是急不来的。” “夫人说的是。”程正附和了一声,试探着说,“可今年总要收上一些。” 程丹若点点头,说:“还是和胡人做交易。” 程正试探道:“互市不是六月才开?届时怕为时已晚。” “鞑靼春时进贡,官府交易不走互市,走贡市。”程丹若慢条斯理道,“他们应该不会拒绝用羊毛交换东西。” 程正心中的猜测成真,不由振奋,夸赞道:“还是要仰仗夫人。” “贡市时,你们派人过来和我一起去谈。”她敲定此事,又问,“别的方面可有进展?” 鲍贤方才一直装老,闭目养神,此时才慢悠悠苏醒,说道:“倒也有些收获。” 他示意掌柜打开匣子,排列出六件不同的毛衣。 掌柜介绍道:“经过咱们织娘的尝试,毛衣姑且分为厚薄两种,厚的能顶替寻常棉袄,薄的可以做春秋夹袄,又根据毛线的品次,分为上中下三品。此外,还有一特品,如今尚未织完,全以羊的底绒织成,细腻柔软,又比皮草轻薄,保暖效果却极好,贴身穿着,寒冬腊月也不冷,就是绒少,一年怕也出不了几件。” 程丹若:“……” 很好,这下等级都出来了。 但她很配合地查看了六件毛衣,发现它们都有了繁简不一的花纹,其精美度比最开始的毛衣强了不知道多少。 而上等的细薄毛衣上,还缝了大大小小的珍珠,组合成花卉的图案。 “辛苦了。”程丹若并不吝啬夸赞,可也没忘记敲打,“毛衣之所以要紧,是关乎民生大计,这也是圣人看重的原因,论珍奇斗巧,可比不过刺绣巧夺天工。” 鲍贤道:“夫人所言是正理,只不过此事既然已经上达天听,咱们总要表表心意才好。” “您的意思我明白,可光送奇珍异宝上去,怕是讨不着好。等到今年冬天,同正事一道报上去,才是锦上添花呢。” 程丹若不咸不淡道,“当然,我就这么一说,您不信,自可安排了去。” 鲍贤说:“这事当然听您的。”他要托人上贡,别说能不能成,掏多少银子,那是越俎代庖,以后可就生出嫌隙。 况且,圣人点明要她主理此事,自己若不听,恐怕这颗脑袋也在脖子上放不了几天了。 程丹若这才道:“那就好。” 她终于能喝口茶,微微润润嗓子,沉吟道:“其他倒是没有要紧事,春天羊毛收足了,夏天就能开始织,秋冬之际,咱们再见分晓吧。” 其他人都应了。 -- 春天的脚步慢慢近了。 大同这个地方,三四月还可能下雪,可虽然暖和不到哪里去,农民却开始了新一年的耕种。 小麦、小米、高粱依次播下,今年又多了红薯和土豆。 对于抗风险极低的普通百姓家庭来说,尝新并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大多数人家依旧保守得种了小麦。 但在听说今年夏天,可能要去疏通河道时,不少人家考虑到免除一人徭役的优惠政策,便决定咬咬牙,再多种点红薯。 至少要种一亩,不足一亩是无法免除徭役的。 人口多的人家,则想到红薯低税,便决定在周边垦些荒田,胡乱种点,说不定到年底,家里人就能多两碗干饭。 而这个时候,细心的百姓不难发现,大同的外来者变多了。 是的,经过去年秋冬的宣传,在河南、直隶甚至山东的部分流民,听说朝廷和鞑靼停战的消息后,逃亡的晋人陆续开始返乡,另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听说大同府招募流民,垦荒入籍的消息后,也决定来碰碰运气。 当然了,还有少部分更“特殊”的人群。 ——某些失去了户籍,不知能在何处安家的人。 比如,彭万年和于美娘夫妻。:,, 229 小人物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泰平十八年的夏夜,于美娘将一包药倒进了丈夫的罐子。 家里就一间屋,煎药的时候,她的丈夫始终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她的动作。她心跳如雷,浑身冒着冷汗,拿药包的时候手都在抖。 可丈夫并没有起疑,因为她紧张的时候太多了,一做不好就要被打,没有犯错也会被打,一天中大多数时间,她都这样害怕。 就这样,她解开了药包,把里面的药材全部倒进去。 这很正常,不是吗? 但于美娘知道,那是两天的份额。她的丈夫一喝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于美娘没有带任何行李,只在怀中揣上银两,就抱起石头,在下午光明正大地离开了村子。 人家问她:“石头娘,你这是去哪儿?” 于美娘死死抠住手指,照着彭万年的吩咐回答:“孩子有些难受,去寺里讨碗符水喝。” 这时,程丹若和惠元寺的第一次义诊还在,村子里很多人都去过,有病看病,没病拜佛,故而全都没有起疑。 就这样,于美娘光明正大地离开了家,黄昏时分和彭万年会合。 两人私奔了。 天地浩大,彭万年倚仗勇武,一口气带着于美娘和他的便宜儿子石头,直接跑到了河南。 他会些拳脚功夫,体格又高壮,便寻了家颇有善名的富户,自称与妻儿是从山东来的,家里遭了倭寇,如今无处安身,自荐做个护院。 这户人家心慈,且也不太在意流民的来历,见彭万年有点本事,便留下了他们。 于美娘怕被人发现踪迹,深居简出,闷在家里纳鞋底子。 这段时间,她过得既幸福又恐慌。 幸福之处在于,嫁给前夫五六年的时间,除了怀孕的几个月,拳脚相对少些,一直都在痛苦中度过。 身上的伤好了又添新的,新的未愈,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最崩溃的时候,她跪在惠元寺下的山脚,对佛祖磕头,问佛祖,我生平从来没有做过恶事,为何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她也问僧人,僧人说,是她前世作恶,今生偿还罢了。 于是渐渐麻木,渐渐忍受。 直到——又遇见了彭万年。 在河南的一年多里,于美娘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她才发现,“丈夫”并不是魔,石大才是,彭万年不是。 彭万年会给她买花戴,会心疼她熬夜做活伤眼睛,会带石头出去买糖吃。不过几个月的功夫,石头都逐渐忘了亲爹,以为彭万年就是自己的生父。 日子太美好,于美娘总担心这是留不住的。 她害怕某天醒来,彭万年被人打死了,而她被拖回老家,关在地窖里饿死,或是直接沉塘,又或者干脆卖到脏地方,永远出不来。 可就是这么恐惧,她也不后悔。 不逃跑,她从来不知道,日子可以是甜的。 然而,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 没人找过来。 彭万年也安心了。 “石头慢慢大了,总要读书。”他谋划,“这两年,我也攒了些银子,咱们买两亩田,以后就安定下来。” 于美娘对他死心塌地,就算他说下地狱去,她也毫不犹豫。 “我听你的。”她摸着熟睡的儿子,“咱们去哪儿?” 彭万年已经打听过了:“山西大同府,那里在招募流民垦荒,能垦几亩,以后都是咱们自己的。” 于美娘担忧道:“那离边境太近了,会不会……” “你可知道现在的大同知府是谁?靖海侯家的公子!”彭万年啧啧称奇,“你不认得,我在惠元寺可没少听过他,圣人跟前的红人,要是真有危险,还能让他去那里当官?现在鞑靼和咱们停战了,还做生意呢。” 于美娘似懂非懂,但十分担心:“他会不会认出我们?” “怎么会?”彭万年浑不在意的说,“我知道那些贵人们,他们最多只记得身边伺候的,我这样的人,就算在他们身边路过上百次,他们也不会记得。” 顿了一顿,又笑,“再说,大同这么大,哪有这么巧遇见了?” 于美娘这才安心,同意去山西。 二月底,启程出发,一路走一路打听,听说了不少新鲜事。 于美娘最在意的莫过于羊毛衣:“等安顿下来,我也去弄些毛线织,给石头挣点束脩。” 石头脑袋圆圆的,闻言懂事地说:“娘,我不读书,我跟爹种地。” “傻儿子。”彭万年摸着他圆滚滚的脑袋,“你要读书认字,这样才有出息。” 他们夫妻在此达成共识,便有意打听大同府什么地方的义学比较好。 彭万年舍了一肉包子给路边的货郎,他就好心提点:“大同的义学不多,一般不收流民,不过嘛……” 他看着高壮的彭万年,认为应该多多交好,便说:“我给你指条明路,我大姐嫁到了小河村,他们那儿有个义学,不收束脩,是小河村的人就能念,是知府夫人出钱开的。” 彭万年心头一动,又塞过去半包腊肉:“兄弟,能仔细说说不?” “嘿,上路。”货郎抓块腊肉塞进嘴里,咀嚼片刻,才说,“不过,你们就这么去小河村,人家可能不收,不如去旁边的槐花村。那边荒田多,现在指不定肯收人,只要出一点钱,就能去小河村的义学。” 彭万年又打听了流民怎 么入籍,问清楚槐花村的位置,心里慢慢有了主意。 他们直接进城,第二天,彭万年就塞钱给衙役,进了府衙。 流民入籍有两种办法,一个是获取本地里长的认可,先安顿下来,户房的人会定期走访下头的乡里,到时候再登记入籍。 另一个是在城门口的登记点,胥吏登记后就会拉走,至于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就完全看运气了。 每天登记的村子是不一样的。 彭万年为了石头读书的事,并不想碰运气,打算去府衙试试。 衙役收了辛苦费,没为难他,指了去户房的路。 彭万年又向他打听:“我是来投亲的,不知道能不能……” 衙役会意地笑笑:“你运气不错,今天负责的是郑户书,他比较好说话。” 彭万年懂了,这就意味着可以塞钱解决。 他谢过提点的衙役,小心翼翼地进入户房。 郑户书抬起头,皱眉道:“什么人?” “大人,”彭万年弯低腰,尽量让自己的体型看起来没有太多威胁,“我是从河南投亲的。” 郑户书不耐烦地说:“衙门不负责找人。” 彭万年适时塞去一角银子:“不找人不找人,我们知道他在哪儿,就是听说现在能入籍,就想……” 他吞吞吐吐地示意。 郑户书可不笨,飞快拢走银子:“你们亲戚是在哪……” 话音未落,彭万年就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而郑户书忙不迭起身:“府台大人。” 糟糕。 彭万年心头一沉,不敢抬头,只以余光扫过。 他认出了谢玄英,于是愈发恭敬和惶恐,直接跪下:“知府大人。”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唯恐被发现异常。 毕竟,他的头发才长出不少,虽然戴了帽子,可保不准会让这位公子眼熟。 不能功亏一篑。彭万年忍住惊惧,身形微微发抖。 谢玄英却径直路过了他,随手拿起前些日子登记的流民,问:“多少人了?” 郑户书道:“三千多个了。” “不错。”谢玄英扫过彭万年,随口问,“这是?” 郑户书不敢隐瞒,如实说了。 “河南的怎么来这里入籍?”谢玄英问。 彭万年压低嗓子:“本是山东人,因为叛军才跑到河南,听说家里有亲戚来了大同,就想过来投奔。” 谢玄英似乎很关心流民的问题,问:“你家几口人?” 彭万年犹豫下,实话实说:“三口。” “妻儿?”他问。 “是。”彭万年克制不住紧张。 “有家有小,也不容易。”谢玄英想想,问,“孩子几岁了?” 彭万年道:“五岁多一点儿。” “五岁……”谢玄英瞥过一眼,缓缓点头,“不小了。” 彭万年仍旧抵着地,不知该怎么接话。 但谢玄英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随口吩咐道:“既然有孩子,分到小河村吧,那里有义学。” 彭万年登时愣住。 “还不谢过府台大人?”郑户书恨不得上脚踹他。 彭万年压抑不住欣喜,连连磕头:“多谢大人,多谢知府大人。” 谢玄英摆摆手,起身出去了。 “你运气可真不错啊。”郑户书啧了声,意味深长地说,“去了小河村,再找你家亲戚吧。” “托大人的福。”彭万年卑躬屈膝,并不敢得意。 果然,郑户书见他懂事,后面也不为难,问他姓名和家中人口。 彭万年趁机改名叫万大年,妻子万氏,是家里的童养媳,名眉娘,儿子万磊。 郑户书登记完,给了他一张路引,让他自行去小河村。 彭万年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翌日,彭万年打听到红薯和土豆的免税政策,立即决定买种子耕种。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假如被征去徭役,家里就没人了。 而于美娘则在店铺里打听了毛衣的事,弄清楚大致的流程,却没有贸然买,反而给儿子买了纸笔。 三日后,他们迁往小河村。 有了路引,里长收下了他们,分配了靠山的荒田。 “以后就看你们自己了。”里长说。 美娘千恩万谢,递过去自家最后半包腊肉。 里长满意地收下,瞅瞅石头,多说了句:“你们家就两口人,娃不如放塾里,也认几个字。” 彭万年又是好一通感激,殷勤地送里长回家。 回去时,家家户户飘起了炊烟。 不知何处传来孩子的声音:“人之初,性本善……” 又一会儿,《三字经》背完了。 变成:“人命贵,当珍惜,爱身体,小事起……” 郎朗的读书声,伴随着日暮的晚霞,倦林的归鸟,像一幅永恒的画卷,镌刻在了万氏夫妻的心头。 他们知道,从今往后,新的生活开始了。:,, 230 信来往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夜幕四合,东花厅点上了灯。 程丹若一面梳头,一面听谢玄英说事,等听到彭哥出现,不由感慨:“他们竟然来了大同?” 谢玄英道:“夫妻两人都在,还有孩子。” 程丹若笑笑:“看来私奔得很成功。” 谢玄英听出了话音,望向她:“嗯?” 程丹若清清嗓子:“我在惠元寺义诊的时候,给过美娘一些安神药。” 他顿时了悟。 私奔这种事,耻于道德,但至于情感。考虑到美娘前夫的垃圾程度,谢玄英心中的天平便快速倾斜。 “希望他们好生过日子吧。”他给出了自己的祝福。 程丹若说:“只要不被抓回去,一定会的。” “既已在大同入籍了,以后也有个说法。”谢玄英道,“只要不是她丈夫过来告官,应该没问题。” 程丹若反问:“如果过来告,会怎么判?” 谢玄英斟酌道:“和-奸的罪名不大不小,一般杖九十,假如丈夫愿意发卖,可判于奸夫,如果不愿,只能判给丈夫。” 她道:“即便丈夫殴妻,也要听他意愿去留吗?” 他道:“告到官衙自是如此。” 程丹若瞧他:“什么意思?” “民不举,官不究。”谢玄英慢吞吞道,“不要让他有告官的机会就好了。” 程丹若:“……比如?” 他顾左言他:“不早了,睡吧。” 程丹若懂了,吹灭蜡烛,上炕睡觉。 被窝里,催他继续说:“快说。” 只有在这种时候,谢玄英才愿意说点白日里不便说的话。 果然,他似乎拗不过她的催促,侧脸看去:“最简单的办法,拿钱买休书,只要休书到手,此前种种便不重要了。” 程丹若道:“若以此为要挟,恐怕银子填不饱他的胃口。” “那就可以用点手段。”他压低声音,只入她耳,“如果此人好赌,就找人设局让他输,输无可输的时候,一定会卖妻典女,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 “这都要本钱。”她客观道,“他们未必拿得出来。” “也是。”谢玄英道,“那就在半路打他一顿,逼他按下手印,虽有后患,但也是个办法。” 程丹若:“还有吗?” 他:“没了。” 她感慨:“你也不是很会干坏事啊。” 吞吞吐吐的,还以为有是什么锦囊妙计呢。 谢玄英哽住,反问她:“你有什么办法?” “你真的想听吗?”她问。 他当然想听:“嗯。” “我不会私奔,我会直接把他杀了。”她道。 谢玄英:“不值得,杀夫重判。” “不让人知道不就行了?”程丹若道,“假如他爱喝酒,就让他喝,喝醉了,把呕吐物塞进他的喉咙,被子捂住他的口鼻,他自然会呛死。” 谢玄英学她方才的假设:“倘若他不爱喝酒呢?” 程丹若道:“用两种相克的食物,提前给他服用一种,然后请客人到家,一起吃第二种。” “这只有你能做到。”他客观点评,“其他妇人怕是不懂医理。” “这倒是。”她沉吟片时,又有了新想法。 “据我所知,她丈夫腿脚不便,躺在床上,利用灯油滴落,引起灶房余火,燃烧屋舍。”程丹若构思道,“等大火烧起来之后,立即回家救人,最好在他死前将人救出来。” 谢玄英问:“这是为何?” “烧伤之人痛不欲生,他用不了几天就会死。”她道,“届时,人人都知道她起火时不在家,又进屋救出丈夫,岂能疑她?” 谢玄英想想,道:“太危险了些,若是自己也被烧着可如何是好?况且,用灯油怎么做到人不在点火的?” “……” “嗯?” “我还没想好。” 他忍俊不禁,用力搂过她。 君子慎独,可人生来就有恶念,故而平时要以道德来约束自己。但与最亲近的人相处,也是清白完美的面孔,太累也太虚伪。 谢玄英喜欢与她“密谋坏事”,这一刻,抛开了道德和律法,可他们仍然站在一起。 这种感觉,是不是也是私奔的人所倚仗的勇气呢? 念及此处,他不由抱她更紧,想深深嵌到怀中,永不分离。 再贴要负距离了……程丹若腹诽着,掰开他的手,忽然记起一事,抓着他的手掌,凑到嘴边狠咬了口。 谢玄英骤然回神:“丹娘?” “没事。”她若无其事地闭眼睡觉。 他抽回手,翻看手指上的牙印,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视线一旦受阻,触觉和听觉便格外灵敏。她能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握笔生出的茧子被好好修剪过,只有薄薄的一片,正在她的鼻尖。 “是不是这个?”他说,“世妹。”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掰掉他的手,拉高被子,“睡觉了。” 然而,谢玄英不似往常,阻止她蒙头睡觉,反倒也钻进被窝。两人在漆黑而封闭的环境中,脸对脸,呼吸扑到耳边,有种滚烫的热意。 程丹若觉得热,下意识屏住呼吸。 下一刻,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了。 没有了呼吸声的干扰,心跳变得更清晰有力,咚、咚、咚,乱一拍都会被发现。 她竭力保持镇定,却发现他的存在感无处不在。 脚趾下是紧实而有弹性的肌肉,手臂贴着柔软宽厚的胸膛,颈间痒痒的,不知道谁的发丝在悄悄作怪。 他的热力升高了被窝空气的温度,仿佛无形的流水,徐徐将她包裹。 忽然间,炕变得好硬,明明铺了褥子,却一点作用都没有,惹她想起了惠元寺竹林的亭子。 她翻过身,背对着他。 “嗯?” “背痛。” 他的手掌轻轻抚住了她的后背。 美娘夫妻的后续,虽然触动心弦,却也只是程丹若生活中的小插曲。 春日里,她最关心的还是毛纺织业。 &n bsp; 一边通过谢玄英这边,以官府的名义和胡人收购羊毛,另一边,要见一见发明新织法的织娘,给予嘉奖和鼓励。 别看是做戏,这样的表态不可或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她鼓励在家的妇女参与织毛衣,那么,大同府的其他人就不能和她唱反调,在舆论上必须与她保持一致。 哪怕有老古板觉得,她所做的事,其实已经超出寻常妇人的职责,但纺织作为传统的女性从事的行业,他们很难找到什么理由反对。 甚至,谢玄英劝课农桑,她鼓励纺织,完美吻合“男耕女织”的传统思想,应该大力褒扬才对。 ——去年,大同的府学就有不少人写了诗,赞美她送寒衣的美好品德。 而这正是程丹若想要的走向。 她不能与世道抗衡,那只会头破血流,但可以选择现下能利用的部分。 贞烈不行,她不想为了谁去死,但孝顺可以。 贤惠不行,她不想围着男人转,但忠良可以。 忠孝二字能占住,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其他的,徐徐图之。 当然,忠孝、忠孝,为皇帝做事是忠,孝也不能忘。 程丹若每个月都要写信,这个月尤其忙,除了柳氏和洪夫人外,还要给黄夫人额外写一封。 通常情况下,她每隔三个月,会给黄夫人写一封客套的信,内容换汤不换药: 春/夏/秋/冬天到了,天气变冷/热,老太太身体好吗?胃口好吗?您和姊妹们都好吗?一连串问候以后,祝陈老爷鹏程万里就行。 总之闭口不提自己的事情,只嘴上关心,并附赠一些土仪。东西不需要金贵,但装车后要显得多。 给洪夫人的信比较简单,说一说最近忙的事就行了,最多的篇幅是在强调坚决不允许晏鸿之喝酒、吃海鲜、用肉汤,再关心一下洪夫人的身体,让她如果有不舒服,不方便让大夫看,就写信跟她说。 比如上个月,洪夫人就说自己上火牙龈肿痛,她便抄了慈禧的漱口药方,根据病症加了连翘抗菌消肿。 对柳氏的信,反而要更“真情实感”。 首先,问候一下柳氏的身体,冬天好冷,您的身体好吗?京城柳絮多的时节,您出门记得戴上口罩。最近您吃得多吗?天气暖和了,三郎希望您能常去庄子上走走,东篱村正是好时节,与妹妹们看看花也是好的。 然后再说自己这边的事情。 她知道,柳氏其实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所以近五百字描绘了谢玄英的生活。 他逐渐习惯面食,早餐能吃各种面点,喝一点羊乳,但午膳和晚膳至少要有一顿米饭。因为您的爱护,给家里送来了许多稻米,这个我们是不缺的,再艺术加工一下谢玄英感慨母爱的话。 简而言之,你儿子很喜欢,下次最好继续送。 春季已经开始做夏天的衣裳,尺寸一如既往并没有瘦,他注重锻炼,每天都会早起晨练,身体健康,请您一定放心。 林林总总讲完谢玄英的近况,程丹若也汇报了一下自己的工作。 感谢陛下的器重,其实自己没做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身做表率,在家里织毛衣,鼓励纺织而已,有时外出做点善事,施粥施药或者抚恤孤寡。 最后,说起去年三节两寿,都给毛巡抚和聂总兵送了礼物。今年是毛巡抚五十大寿,请问母亲,应该送点什么才得体又不惹忌讳呢?儿媳没有经验,很惭愧想不到好主意,请母亲帮帮我吧。 抛完问题,再写一串惦记和想念做结尾。 至此,工作报告就算结束了。 数数,差不多八百字,可以说,用十二分的辞藻,描绘她十分之三的生活。 重要的十分之七,不超过十个字,但她提了,提了就不算隐瞒。 她写完这封信,谢玄英就会拿去参考。 他本来写给靖海侯的信,基本都是干巴巴的,什么“爹,儿子出门在外,不能孝顺你,请你原谅”“爹,你身体好吗?母亲身体好吗?兄弟们身体好吗?”“妹妹们定亲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总而言之,憋不出什么话。 等看过她的信,便改了写法。 先聊天气和季节,再问候爹妈兄弟侄儿们的身体状况,嘱咐几句废话。 然后提一提自己最近很忙,公务繁杂,多亏爹给的师爷和护卫,出门在外,我才发现爹你是关心我的。 昨天路过街边,看到一对兄弟在追逐打闹,不由想起曾经大哥教我骑马,二哥送我弓箭的事,一时感慨万千。 (程丹若看到这里,问他:“真有过这样的事吗?”他回答:“有。”) 聊完亲情,再问问京城里有没有大事,皇帝好不好,我看邸报说如何如何,会不会影响家里,我远在千里之外,真的很关心您和兄弟们。 言下之意便是,爹,我消息不灵通了,您给点朝廷的最新动态。 写完,夫妻俩一块儿寄信回家。 京城离大同并不远,四月初,他们就收到了各自的回信。 柳氏随信送了一方古墨,让程丹若送给毛巡抚,又随车寄来滋补的食材,让她炖给谢玄英喝,并盯住她多劝着丈夫,不要让他太劳累。 程丹若打开匣子一看,人参、鹿茸、海参、雪蛤和燕窝。 她:“……”他还用得着补吗? “丹娘。”谢玄英忽然叫她。 程丹若条件反射:“你真要吃?” “吃什么?”他不明所以,递过自己的信,“父亲有话给你。” 靖海侯有话给她?程丹若惊讶地接过信,仔细阅读。 一些朝堂的事暂且不看,她重点看最后几句话。 靖海侯说,陛下派了尚功局的女官去大同,应该和毛衣有关,让她提早准备,并说,如果有必要,可以派几个打理家中产业的管事过去,以备不时之需。 程丹若看完,不由感慨,能让靖海侯在信里专门给她写这两句话,看来她混得确实不错。 这位公爹可是纯正的政治动物。 但派管事……“管事要吗?”她问。 以两人如今的默契,谢玄英不必问就明白个中意思:“还是不要牵扯家里。” 她颔首:“我也这么想。” 谢玄英又道:“尚功局突然来人,有点奇怪。” “确实。”程丹若道,“我奏折所言,不过是想今后交接时,除织造局外,尚功局也能有份,可这会儿派人前来,不合常理。” 遂倒回去,将靖海侯在前面写的朝廷诸事看了一遍。 越看,表情越古怪。:,, 231 来人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靖海侯在信里,主要说的是近几个月,内阁对西北的讨论。 之前说过,崔阁老赞成开互市,曹阁老不太赞同,但被说服了,杨首辅则是担忧再拒绝鞑靼的请求,他们会翻脸,于是拍板。 如今一年过去,互市的成绩也让他们有了新的想法。 曹阁老身为兵部尚书,对胡人的看法趋于保守,也就是不认为他们真的能和大夏化干戈为玉帛,双方只是暂时休战。 大夏需要趁此机会,练兵牧马,为将来的战争做准备。 所以,今年户部计算开支,他强烈反对皇帝一口气削掉大部分军费。 “鞑靼王已老,一旦他身死,各部必乱,胡人本性难改,若卷土重来,大夏何以相抗?” 崔阁老却拿出去岁的成绩,说胡人已经逐渐汉化,早已不是成吉思汗的时候,能接受吃马肉、喝马酒的草原生活了。 他们想吃馒头,想吃大米,想吃炒菜,他们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北元。 如果是北元,怎么可能拿战马换铁锅呢?要知道,今年春天,鞑靼王上贡时,就专门恳求皇帝网开一面,能够允许今年让他们换铁锅。 假如大夏再以原来的目光看待胡人,就会错失真正和平的机会。 许尚书赞同崔阁老的说法,他表示户部财政紧张,今年西南又有战事,东南和倭寇也有作战,朝廷还想加固河堤,疏通运河的几个河段,没钱了。 “练兵费钱粮巨甚,不如屯田牧马,以逸待劳。”许尚书是和稀泥的好手,说得好像双方都非常有道理,“如此,即便鞑靼毁信弃约,我们犹可一战。” 皇帝考虑到财政,还是坚持削减了军费,留出钱来搞水利。 因此,同意今年与鞑靼交易五百个铜锅,三百个铁锅(特指超薄的广锅)。 ——假如事情到这里结束,也就和程丹若毫无关系了。 半个月后,杨首辅忽然上疏,说,曹仲纪的顾虑还是很有道理的。边境的将士近十年来,都在不断打仗,很多人不会拿镰刀,只会拿弓箭,忽然让他们回家屯田去,他们心里是否会生出愤懑? 假如屯田不好,将士心里又有怨言,可就得不偿失了。 皇帝虚心纳谏,问:首辅,你这么说,可有应对之法? 杨首辅答:不如这样,每年派人到边境巡查,看看屯田的粮食多不多,兵马有没有增加,器械有没有炼造,如果有,就像战时斩获敌人一样行赏,如果持平,就算打败仗一样惩处。 皇帝深以为然,同意了这个计划。 以上,就是靖海侯的来信内容。 程丹若心里闪过一连串念头,汇聚到嘴边,变成无力的吐槽:“这都行?” 有没有搞错?古代也搞kpi吗? 她的理智告诉她,这是正确的方针,可以有效调动屯田的积极性,但自己疑似被考核的一员,心情可就不一样了。 程丹若喝了一口茶,定定神,又看了遍。 “父亲的意思,应该是说尚功局就是为弄清羊毛产量而来的吧? 她征询。 谢玄英道:“是。”靖海侯把两件事放一起说,虽然没有直接说,但已经给了答案。 “可今年才第一年,有什么好查的?”她又拿起了信,沉思了会儿,问,“父亲好像还有别的意思?” 谢玄英反问:“你觉得有什么深意?” 程丹若对分析靖海侯这样的政客,有很大的挑战欲,思索道:“他始终没有提王尚书。” 内阁五个人,只有四个人有姓名。 王尚书去哪儿了? “老师之前给我们的信里说,王尚书时常与他作诗清谈。”谢玄英分析,“处境怕是不太好。” 程丹若问:“和从祀有关?” “阳明先生已故,影响有限。”谢玄英道,“我想,可能是杨首辅。” 程丹若不由回忆起寥寥数次与杨首辅的照面。 一个五十多岁的帅老头,身形消瘦,眼神犀利,话语短而有力。她曾听见杨首辅和人谈话:“此事我已有决断,不必再提。” “他很果断。”她说,“还有点……” “擅权。”谢玄英替她说,“杨首辅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程丹若:“王尚书因为从祀……” 他:“被提防了。” 程丹若点点头,理清了第一个线索,接着说第二个:“按父亲的说法,曹、崔意见相左,杨首辅最开始并未置喙,可后来却向陛下上疏,提出考核一说,颇有些耐人寻味。” 怎么看,都像是杨首辅在敲打崔阁老。毕竟,二人虽然是吏部尚书和侍郎,看似有职位之差,但同在内阁,根本无所谓这点差距。 然而,她依旧疑惑:“这和我们有何关系?” 谢玄英想了会儿,迟疑道:“我记得,崔阁老似乎是山西人。” 程丹若皱眉:“宝源号?” 他们早就知道宝源号背后有人,可是谁一直不清楚,崔阁老如果是山西人,嫌疑确实很大。 “兴许是个警示。”谢玄英猜测,“杨首辅独断专行,想必不希望崔阁老有太多心思。” “即便是这样,最后怎么就到尚功局……”程丹若倏地顿住,看向他,“莫非是石大伴?” 谢玄英道:“有可能。” 目前,皇帝对杨首辅还是比较信重的, 崔阁老凭什么敢跳出来,默默凸显自己的存在感? 除非他有盟友。 然而,若真的是石大伴做的,为什么不捞到织造局呢?身负皇命,就好比手持屠刀,想怎么割肉就怎么割,长宝暖屁都不敢放。 程丹若当初提到女官,本是希望今后官方插手,织造局和尚功局互相监督,以免太监捞得太过分。 可这次,女官派人前来,太监没来,他们怎么会放过捞钱的机会? 程丹若不由感叹:“来的是熟人就好了,可以打听一二。” 谢玄英赞同:“离京一年,我们对朝中事务已经不够了解。”他行动果决,马上决定弥补,“我去写信。” “给义父?” “给陶文津。”他道。 程丹若回忆此人:陶显,字文津,谢玄英的同年,一甲状元,目前是翰林院的编修并中书舍人。 “什么理由?”她问,“要不要送点东西?” 谢玄英道:“不必,座师寿辰快到了,我将礼物捎去,请他代为祝贺就是。” 程丹若对人情往来没他熟稔,闻言便不再多说,只是道:“京城到大同也就十来天路程,差不多该筹备起来了。” “即是女官,恐怕只能由你应付。” “正合我意。” 四月中,程丹若接到了出差的尚功局司制部门的典制方嫣。 “见过淑人。”方嫣福身行礼。 “太多礼了。”程丹若制止了她的屈膝,搀住她,“怎么是你来了?” 她和尚功局的人其实不熟,但方嫣算是例外,在订婚后的几个月,她曾教过程丹若一段时间针线,只不过彼时,她只是一个女史。 方嫣道:“是尚宫派我来的。” 程丹若并不意外,洪尚宫能照拂她的地方,从来不会放过。 不等她说话,方嫣又道:“原也不是我,但我家在辽州,其余姐妹知道后,主动将外事的机会让予我,好叫我顺路回家探亲。” 程丹若恍然:“原来如此。”她关切道,“家里还好吗?” “都好,当初我进宫做女官,给了二十两银子做路费,我全留在家里,跟着亲戚走的。”方嫣笑道,“家里有田有地,还有侄子和侄女,母亲仍然在世。我陪她住了些时日,倒是耽搁了路程。” 她进宫已经十余年了,能在母亲死前再见一面,已经是老天爷开恩。 程丹若并未多问,只是道:“寅宾馆已经收拾好了,我单独隔了院子给你,丫鬟也是我身边的,你尽管放心。” 方嫣感激道:“劳驾了。” “别说你是奉皇命而来,不可怠慢,纵然不是,从前你待我亦有半师之谊,也该尽心才对。”程丹若亲自引她进院子,“一路劳累,你先歇下,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方嫣知晓她的为人,点头应下:“多谢淑人。” “这可太生分了。”程丹若摇摇头,“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使不得。”方嫣道,“规矩不能乱。” 程丹若叹口气,也没勉强。她如今是外命妇,女官却是内廷的人,太过亲密,于彼此都不是好事。 “罢了,只是个称呼。”她道,“竹篱。” 竹篱赶忙垂手而立:“夫人。” “照顾好方典制,晚膳就从小厨房提。”程丹若道,“既然你是山西人,想必可以吃面食?” 方嫣笑了:“对,我不忌口。” “那可好了,我叫厨房给你做些家乡味儿。” 方嫣道:“不敢劳驾,我随意吃些就是。” “不妨碍什么。”程丹若道,“好了,我不打搅你歇息。” 她朝方嫣笑笑,示意不必送,带着玛瑙离开了客院。 回去的路上,专程绕到小厨房,多嘱咐一声。 “做点辽州的菜送到客院,我们还是照旧。” 有的人,那是必须一天吃一顿稻,不然会不高兴的。 晚膳时,谢玄英一面吃鱼丸,一面问:“如何?” “她要么所知不多,要么只是小事。”程丹若言简意赅,“其余的,明天我再同你说。” 谢玄英自然信任她的能力,不再多问。 翌日。 程丹若处理完家事,尤其是吩咐厨房注意客院的饮食,这才去客院拜访。 方嫣和大多数女官一样,礼节完备,此时已经收拾妥当,坐在正厅等她来。 两人见过,程丹若才开门见山:“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方嫣答:“去岁冬日,陛下吩咐尚功局学制羊毛衣。历经数月,如今局中已作出羊毛裙、帽、领、裤等物。我此次前来,便是将个中技法传授于织娘。” 程丹若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答案,怔了怔才肃然道:“圣人厚恩。” 方嫣道:“陛下圣明。” 吹捧过皇帝,程丹若才问:“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吗?” 方嫣点头,坦然道:“陛下要我查看纺织作坊的情形,回宫禀报。” “这是应该的。”程丹若并不意外,干脆应下,“作坊在太原,正好眼下天气凉爽,我们往太原去一趟就是了。”:,, 232 看作坊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虽然旅途劳顿,但程丹若许久没有离开大同,倒也愿意去太原看一看。 当然,离家前必须安排好各项事务。 比如,送贺家两位姑娘回家,权当放假,再比如,让竹篱跟着一块儿去太原。 这倒不是说疑她们,或者不信任谢玄英,只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避嫌是一种保护。 若不然,万一遇见什么离谱的巧合,大家都冤枉,大家都要赔上半辈子,何苦来哉? 她想得周到,却不料谢玄英想得更周到——他提前一天说自己要下乡劝农,为期半月,次日才让程丹若安排竹篱随行。 如此,林妈妈倒也没有疑虑。 准备妥当,程丹若才带上方嫣,一道去往太原。 草长莺飞,微风凉爽。 路途漫漫难打发,最适合聊天。 程丹若斟了一杯茶给方嫣,不聊公务,反倒是问起宫里的琐事:“内安乐堂还好吗?” 方嫣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意:“都好,虽不如您医术高明,可寻常的小病小痛到也能看。几位女史、掌药也一直研读医书,不曾懈怠。” 程丹若大感欣慰:“那就太好了。” 她离宫外放,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安乐堂。不夸张的说,数万宫人的看病吃药,都要靠它,关乎人命呢。 不知是否出门在外,没有宫廷的压抑,方嫣比从前更爱说话:“您留下的方子我们都在用,去年秋天收了好些菊花,时常蒸熏,已经好得多了。” 程丹若道:“真要看不清了,配副眼镜才好。” “我远处就瞧不太清。”方嫣也有点心动,“眼镜可贵?” “普通的也就几两银子,等到了太原去铺子看看好了。”话毕,怕方嫣婉拒,她补充道,“我正好也想买些东西。” 方嫣感激地笑笑,连忙答应。 程丹若道:“茶要凉了。” 她便喝了口茶,舌尖是菊花茶淡淡的清苦味,不由道:“似乎不是山西的菊花?” “浙江送来的。”程丹若道,“我父家在海宁,离嘉兴很近,他们那里盛产的杭白菊,气味与野菊不同。” “怪不得。” 聊了会儿茶叶,程丹若自然地带出话题:“尚宫身体可好?” “去年忙了一些,似乎有些咳嗽,今年倒是好多了。”方嫣回答。 程丹若想想,道:“可是忙选秀的事?去年来山西,正巧遇见了几个秀女。” 方嫣诧异:“莫非是宁嫔?” 程丹若问:“姓什么?” “何。”方嫣笑道,“宁嫔可是宫里的红人呢。” “莫非生得美?” “是极,美而出尘,我见犹怜。”方嫣道,“陛下时常召其侍寝。” 程丹若关切地问:“可有好消息?” 方嫣深深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宫人们的要求很低,并不奢求一步登天,大富大贵,只希望有个安稳的环境,平安活到出宫。 柴贵妃秉性贤良,皇帝也不嗜杀滥杀,宫人们打心眼里希望圣人有子,免得皇位更替惹出风波,平白葬送性命。 谁都不想死,谁都想过平稳的生活。 可惜啊…… 程丹若道:“除了宁嫔呢?” “还有薛贵人、李美人和曹美人。”方嫣随口道,“都是去年选秀出来的,脾气和顺,如今王掌籍在教她们读书识字。” 程丹若顺势问:“絮娘还好吗?” “王掌籍有个阁老祖父,能有什么不好的?”方嫣笑了,“她时常同人斗诗,还会作画,前些日子给贵妃画了一幅《春日图》,连陛下都夸好呢。” 程丹若霎时失笑,王咏絮的生活,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岁月静好。 但这终究是独属于她的特权。 “那便好。”程丹若又问候了其他的熟人,得知众人皆好,这才安心。 她没有问起石大伴的事。 又过几日,太原到了。 太原位于山西腹地,几面环山,有一部分平原,还有汾水流过,比大同要更繁华一些,但也是边防重镇,同样有高大厚实的围墙,和完善充沛的军事力量。 程丹若提前派人打前站,包下了一间客栈,与方嫣住了进去。 “大同离边境太近,真有个万一,织机和人都不好撤离。”她解释,“太原总归好些。而且,昌顺号的本家就在这里,行事更便宜。” 太原程家在太原府也算大族,名下不知道多少土地,在衙门里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设立大本营,不怕被人下绊子。 “但也因为这个缘故,我没有来过。”程丹若朝方嫣笑了笑,“这次过来,我没有通知他们。” 方嫣不禁讶然。作为尚功局中以技术升职的女官,她擅长针线剪裁,对人情世故却是平平。这次办差,她其实抱着程丹若给她看什么,回去就照样禀告的打算。 当然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尚功局应对上头的检查有准备,以己推人,程丹若应该也如此。 方嫣完全没打算追根究底,因此,程丹若这样推心置腹,反倒把她弄蒙了。 “而且,我打算隐瞒你‘钦差’的身份。”程丹若仔细道,“你扮作我找的绣娘一块儿过去,看到什么就记下来,回宫如实禀报就行了。” 方嫣迟疑道:“这……” “我们都是为陛下办差的。”程丹若笑了,“差事办得好不好姑且不说,最要紧的是忠心。” 方嫣毕竟不笨,恍然道:“是是,多谢司宝提点。” 程丹若道:“我们先在府城里逛一逛,打听一下长宝暖的事。” 方嫣没有主见:“我听您的。” -- 在客栈休整一晚,次日,程丹若换上家常衣物,打扮成寻常的富家太太,带着同样乔装打扮的方嫣一起在府城闲逛。 太原商铺林立,品种众多,虽然不如京 城繁华,却有边境的特色。 她们逛了杂货铺子,方嫣买了几副眼镜,程丹若定了玻璃器皿,又吃了焖面、头脑和沾片子。 而后,假作无意地路过长宝暖的铺子。 方嫣围观了太原的妇人赊毛线、交毛衣和卖羊毛的过程。与大同差不离,只是如今多了卖羊毛的人,都是单个人家,趁着进城的功夫,卖上一、两筐。 小二挑挑拣拣,太脏的要减重,湿的干脆不收,让他们明日再来。 此间自然少不了讨价还价,唾沫横飞。 她牢牢记在心里,以便回去述职。 看完,两人才回到客栈。 此时已日暮,程丹若派人通知长宝暖的管事,说明天要去作坊看看。 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来到了长宝暖的纺织作坊。 这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作坊进门就是影壁,三间的倒座房朝东开,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长宝暖的大掌柜接待了她们,神情颇有些拘束:“夫人来得突然,东翁去了沂州未归,恐招待不周。” 程丹若道:“我来太原访友,顺路看看,不必紧张。” 她问:“现在作坊里有多少织娘?” “二十来个。”大掌柜解释,“我们收来的羊毛,会先送到城外清洗,城内没有那么多水,在河边洗好晒干后,才送到这里纺线编织。” 程丹若言简意赅:“进去看看。” 跨进二门,就由作坊的管事过来负责介绍。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自称是宝源号出来的,从前就帮忙管教绣娘。 平时,大掌柜并不来作坊,作坊二十多个织娘,都由她负责。 程丹若问:“都是些什么人?” “夫人放心,咱们这的织娘都签了契书,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妇人自信满满地说,“全是熟人推荐来的,没有不干不净的人。” “都成亲了的?” “这倒不是,有个是大姑娘。”妇人说,“潞州产绸,有的家里生了女儿也养活,等到十来岁,就送出去,干个三年五年的,既不吃家里,又补贴家用,倒比卖了更好些。不过还是以妇人居多,也是签了契书的。” 程丹若问:“一年多少银子?” “做得好的有二三十两,寻常的也有十来两银子,咱们这儿包吃穿,是顶顶好的差事呢。”妇人笑了,言语间满是骄傲。 程丹若问:“工钱给她们自己,还是……” 妇人顿了顿,道:“看人,家里送来的就给家里,自己来的就是自己收着。” 她看向程丹若,赔笑道:“虽说银钱拿不着,可在这儿不缺吃穿,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不算坏了。” 程丹若一时没有答话。 少顷,问,“门禁管得严吧?” “您放心,这里都是妇道人家,我们也怕人说嘴。”妇人暗松口气,道,“每月初一,能同家人在外头见上一面,但外头的人是不准进来的。晚上二门上锁,衙门里咱们也打点过了。” 程丹若终于展露笑意:“做得好。” 她道:“看看里头。” 妇人应下,引她们进去参观。 院子里,摆着密密麻麻的纺织机,妇人们熟稔地拿起羊毛,脚踩踏板,纺出一根根均匀结实的羊毛线,将其团成一团。 方嫣看了许久,才道:“怎么没人编织?” “毛衣编织不易,一个人几天才能织一件,我们大多都到外头去收,现在太原不少人家都会,比咱们养人便宜多了。”妇人说,“我们也织,后院就有。” 她们没有打扰织娘们的工作,径直穿到后院。 这里有三个妇人,正手持毛衣针,小声讨论着什么。 旁边的桌案上,平铺着几件不一样的毛衣,有的花纹复杂,有的是斜襟,还有通身的长袍。 程丹若看向方嫣。她会意,上前同她们交流了几句。 她们主要讨论了款式,一致认为对襟圆领的短衫和比甲最好织,交领处理不好很容易臃肿,而且费毛线,保暖效果也没有明显的优势。 而后,一个妇人拿出了羊毛裙,样式极其夸张。 方嫣说:“六幅裙就很难织了,不要说十幅,笨重且累赘,还是挑线裙好些。” 程丹若问:“你们都试过了?” 方嫣微微颔首。宫里要做什么事,向来不惜物力,尚功局做出毛线后,一直在尝试不同的衣物是否能做。 一个冬天,她们就织出了道袍、大衫、比甲、襕裙、暖帽和膝裤。 但羊毛做的衣衫十分笨重,穿上不便行走,不如棉衣轻便。 “羊毛织物适合做夹衣。”程丹若委婉劝说,“这样能尽量减少换洗,毕竟这不似棉袄,可以拆换外层的布料,一旦磨损沾湿很麻烦。” 方嫣同意:“目前看来,还是做对襟圆领的短衫最好,比甲和膝裤次之。”又惋惜,“竖领的不好做。” 京城流行的还是竖领衫,装饰数枚金玉纽扣,富贵又低调。 管事妇人加入讨论:“普通人家多以窄袖短衫和裤为主,长裙多有不便。富贵人家倒是喜欢,可细线费工费力,一时做不多。” 程丹若听着,暗暗叹口气。 没有化学纤维的年代,羊毛衣要么精细珍贵,要么笨重粗糙,想做到舒服又便宜是做梦。 “细毛可以做长衫和裙,粗毛还是以短衫、比甲和裤为主。”她一锤定音。 方嫣时刻牢记自己的差事,道:“我知道一种编法,做的裙子挺括又垂顺。” 程丹若笑道:“再看看,等我们看完,你再来教。” 方嫣自无意见。 于是随后,她们又仔细参观了作坊的各个环节,问明织娘的工作效率:目前,较为熟练的织娘五到七天,就能完成一件衣服的编织。 而纺线就更快了,与纺棉线并无太多区别。 程丹若和方嫣一直逗留到傍晚才离去。:,, 233 陌上花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参观完纺织作坊,第二天,程丹若带方嫣出城,参观城郊的羊毛工坊。 今天负责接待的就是大掌柜和负责清理羊毛的另一位管事,来自昌顺号。 他们准备充分,中午还备了酒菜,附近也看得出来清洗过了,道路都泼了水,走上去不会有尘土飘扬。 程丹若什么都没说,按部就班地参观。 仓库靠近河流,通过引水来清洗大量脏污的羊毛。 此时是收羊毛的季节,平整后的土地上,羊毛像一片片雪白的谷子,在阳光下清洗晾晒,十分壮观。 不远处,浓烟滚滚而上,是在焚烧草木灰,提取碱来清洗羊毛。 有工人不断检查晾晒的情况,微微变干后就搬到透风的竹棚里,以免被吹走。 晾干后的羊毛,工人会再次梳理挑拣,区分出细毛和粗毛,放进不同的箩筐中储存。 她问管事:“一共收多少羊毛了?” 管事谨慎地回答:“五千多斤。” 程丹若的眼皮跳了跳。就这点产量的话,亏得也太厉害了吧。 粗羊毛的收购价是50文,出售的粗毛线是80文,去掉人力成本和运输成本,剩下的…… 假设纯利润是每斤10文的话,也就50两银子。 当然了,这是毛线的价,买成衣会更贵,甚至一百斤细羊毛,利润就可能有几百两,绒毛更多,卖到几百两也有人买。 管事见她表情不对,赶忙解释道:“这是第一批收的,不止这些,胡人那边还会更多,只是眼下还在路上。” 程丹若松口气:“预估有多少?” “这要看羊的品种,少些的大概3斤,多些的5斤,大夏牧羊少,万斤左右,胡人那边至少也有三万斤。” 程丹若算算,就算是五万斤,粗羊毛的利润也高达500两了,加上中高端的羊毛溢价,一到两千两的纯利润肯定是有的。 而且,这是春末换毛收的一批,平时零零碎碎的没算。 这出息可有点夸张了。 据她了解,国库一年的收入也就四百万两左右,勉强和九边的军需持平。而靖海侯这样的一等一勋贵,每年各地的产业出息,大约也就一万两上下。 这还是刚起步。 程丹若快速算过账,隐蔽地瞥了眼方嫣。 方嫣以女红见长,算数不太行,并没有多在意,依旧在观察工坊的流程。 但这一步没什么技术含量,她们吃过饭就回去了。 第三天,方嫣单独去纺织作坊,传授织娘们尚功局的技法。 程丹若没去,以示避嫌,反而逛起了太原城。 半路,遇见一辆马车。 “夫人留步。”车厢里传出一道女声。 不知道为何,程丹若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些狗血桥段。 好在对方立马自报家门:“我是程四爷的妻子张氏。” “停车。”程丹若驱走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 马车停了下来。 玛瑙掀起帘,对面的车厢与他们并排,露出一张端庄的妇人面孔。 程四太太说道:“不知道夫人来了,不如去我家坐一坐,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下次吧。”程丹若道,“我这次来太原是私事。” 程四太太适时问:“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程丹若道:“我想买一些耐烧透明的玻璃,最好是用西洋办法烧出来的。” “我会吩咐人留意的。”程四太太说,“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了。”程丹若说,“我还有事,夫人留步。” 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 玛瑙欲言又止。 程丹若笑了:“想问什么就问。” 玛瑙听出她鼓励的意思,便开口道:“夫人真的不和两位东家打声招呼吗?” 程四太太明显是听到了风声,才过来打探消息的。 “方典制一路过来,怎么会无人留意?”程丹若微微一笑,“这次和我们报的数目,多少也有点水分。” 但不多。 这就够了。 程丹若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吩咐:“找家有名的酒楼,来都来了,总要尝尝这里的菜色。” 她逛到傍晚才回到客栈,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 方嫣已经回来了。 程丹若好奇道:“都教完了?” “差不多,又不是什么难的技法。”方嫣笑道,“我把衣裳都留给了她们,以后照着编就是。” 程丹若颔首,却问:“可还有别的事要办?” 方嫣摇头:“我的差事已经办完了。”说着,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惆怅,但依旧坚持道,“该回去了。” 程丹若并不意外,比起借差事在外敛财的太监,女官无疑更克制尽责。 这也是她所希望的:“也好。” 于是,第五日,二人便折返大同。 比起来时的紧张忐忑,回程的路上,方嫣明显放松了很多。 程丹若道:“若时限宽松,不如在大同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方嫣犹豫片时,却道:“不瞒您说,尚宫让我五月回去,可我想着,下次出宫不知何许时日,返程时想再回家看一看。” 她似乎为自己假公济私而赧然,局促地笑笑:“我母亲年迈,恐怕……” “我都明白。”程丹若温言安抚,“那我也不多留你,骨肉亲伦为上。” 方嫣松了口气。 程丹若又道:“你也不必悲观,既有第一次,说不定就有第二、第三次,司礼监的太监可是时常外差的,兴许明年还能来。” “哪有这样的好事?”方嫣不以为然,“能有一次,我就很知足了。” 程丹若道:“事在人为么,你想想,纺织原是纺织局的差事,陛下却点了尚功局来办,说不定今后就归你们了。” 方嫣一时心动,却依旧道:“这次也巧,是石大伴帮忙说了话。” 程丹若故作诧异:“怎么会?” “我也奇怪,宦官与我们一向不大对付。”方嫣说,“可确实如此。” 程丹若已经套出最想知道的答案,怕她起疑 ,便笑道:“说不定是欠了胡尚功的人情。” 方嫣不曾深想个中猫腻,不过随口一说,听见这样的猜测,附和道:“有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很快就到了山阴马驿。 程丹若下车,刚准备吩咐人安排住宿和饮食,扭头就听见柏木的声音。 “夫人,食水都备好了。” 程丹若一时愕然:“你不是跟……”谢玄英下乡了? 后半句话犹未出口,她已经反映了过来。 柏木笑道:“咱们这次去的浑源,大人一时兴起,又去乐游书院讲了一天课,想着夫人也该回了,今天便留下休整一日,果真碰见了。” 程丹若张张嘴,又闭上。 这话她只信一半。 哪有这么巧,肯定是专门等她的。可方嫣就在身边,她不好多言,笑道:“这还真是巧了。” 方嫣识趣,忙与她作别,带着竹篱回屋休息。 程丹若慢吞吞地走到客房门口,推门进去。 谢玄英正坐在窗口看书。 “回来了?”他佯作随意地问。 程丹若走近,视线穿过窗户,正好能看到驿站的门口:“你不是看见了?” 谢玄英瞥向她。 她悄悄弯起唇角,踱到窗边眺望远处的景色。 后背传来微微的痒意,他的指腹划出脊椎沟的弧度。她扭头:“干什么?” “衣裳都是灰。”谢玄英认真道,“我给你擦了。” 他装得太像,程丹若将信将疑地扭头,然而哪有什么灰尘,不过一些褶皱,真丝的料子都是这样。 “哪有?” “方才有。” 她别过脸。 “奔波一日,不累吗?”他翻过一页书,“坐下歇会儿。” 程丹若环顾房间:“这就一把椅子,你不让我,我坐哪儿去?”风尘仆仆,总不能坐床上去吧。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腕,拉近,再拉近,直到她被拽到自己膝上。 她道:“小气。” “椅子冷。”他环住她的腰,不让她走。 程丹若也确实累了,坐在他腿上,眺望着远处的夕阳,一时无话。 谢玄英合上书,握住她的手指,拢在掌心摩挲。 晚霞瑰丽,室内一片静谧。 良久,程丹若徐徐吐出口的气,松弛下来:“我问过了,确实是石大伴的主意。” 谢玄英颔首,压低声音:“依我看,石(大伴)确实是为崔(阁老)开的口,但怕暴露他们结盟,招来杨(首辅)的忌惮,故而迂回推出了尚功局。而你与洪尚宫有亲,易叫人误以为是洪尚宫为了你而求得陛下。” 顿了顿,又道,“首辅也顾忌父亲。” 程丹若梳理了一遍思绪。 方嫣的到来,背后先是杨、崔在西北的博弈,杨首辅为了警告崔阁老,打算动一动长宝暖,石大伴得知此事后,推出了洪尚宫和尚功局,迷惑杨首辅的视线,同时也让杨首辅投鼠忌器。 因为,长宝暖背后是她,而她连着靖海侯府。 简而言之,各方妥协的产物。 当然了,这个推理有前提:宝源号背后的人确实是崔阁老。 但程丹若认为,概率还是很高的。石大伴作为内相,无利不起早,不是阁老的分量,他瞧不上眼,若说顾忌谢玄英,放弃捞钱的机会,他也没那么大的脸面。 而他顾忌的人也只有杨首辅,才合情合理。 “方嫣没什么心眼,她只看到了我让她看的。”程丹若斟酌道,“我担心的是杨首辅。” 谢玄英委婉道:“他不至于和你过不去。” 在首辅眼里,他们夫妻俩恐怕都不配被当回事。 “不,我的意思是,考察这种事……”她犹疑不定,“感觉只是开始。” kpi一旦开始,不可能就在一个部门施行。 谢玄英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们也无能为力。” “也是。”她叹口气,放弃了深入讨论。 数日后,回到大同府。 方嫣休息两日,提出准备回宫述职。 程丹若没有挽留,只是临别前,递给她一个匣子。 里面是上好的燕窝,就是柳氏专程送来的补品。 方嫣吓一跳:“使不得。”在宫里久了,自然分辨得出是好东西,这盒燕窝即便是给妃嫔们吃也不差什么了。 她连连道:“淑人有话直说,不必如此。” “不必紧张,且听我说。”程丹若道,“这次,我让你扮作织娘随行,其实害你丢了几百两银子,这是予你的补偿。” 方嫣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程丹若道:“但凡外差,都有这样的事,不然你以为,太监们做什么乐意四处奔波?只要你亮出身份,长宝暖的东家一定是要给你银子的,我从前去山东,王府也颇为厚待。” 这种潜规则哪里都有,宫里亦然,方嫣是信的。 “我是怕你为难。”程丹若道,“请一桌酒席,二三钗环,收也就收了,可给你几百两乃至上千两银子,你收不收呢?收了,难免要为他们说好话,不收,又太不通人情。” 这话说进了方嫣的心坎里。 女官们虽然也收好处,可都是首饰布匹,大家都读过书,知道是非利害,从不敢拿大。甚至有些心性清高的,十分鄙薄宦官的贪财。 方嫣没那么清高,却也不敢拿那么多银子,烫手。 “这是我自家吃的燕窝。”程丹若说,“你看,上头还有侯府的徽记,这盒我也未拆封。” 方嫣一睃,确实如此,略微安心,然则依旧推辞:“您以前对我们颇多照料,都是本分,不必如此。” “我知道,其实宫里不缺这些。”程丹若微微叹口气,“可你母亲呢?” 方嫣愣住了。 程丹若把匣子推过去:“回去的路上捎给老人家,别让自己后悔。” 方嫣咬住嘴唇。她回家时,将身上的积蓄留了大半给家里,但都是银子,没什么补品。 母亲年纪大了,这辈子也没吃过燕窝…… 她犹豫许久,最终道:“多谢。”:,, 234 大消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光明殿。 胡尚功带着方嫣一起,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纱帘后吹来冰鉴的凉风,她们却不约而同地冒汗不断,浸透了五月的纱衣。 方嫣磕磕碰碰地说着经历:“臣去了作坊,臣看到二十来个织娘,有纺线的,也有、有编织的,人不多……程淑人说,月银可以不变,但以后得定个数,一个月多少斤,超过、超过多的,给赏银,就给她们自己……工坊的羊毛有五千斤,还有胡人的……” 皇帝已经听得不耐烦,大约知道人数和羊毛,就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胡尚功瞥到皇帝的小动作,赶紧示意方嫣停下。 方嫣立时闭嘴,差点咬到舌头,喉咙干哑,却不敢大口吞咽。 皇帝对她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至少他想知道的,方嫣都说到了,闭目思索片刻,颔首:“退下吧。” “是。”胡尚功带着方嫣躬身告退。 石大伴趁机上茶:“圣人。” 皇帝抿了口茶,道:“尚功局做事还是老实。” 方嫣的叙述没个主次,大约是想表现自己,连几款毛衣都说了,但皇帝之所以没有打断她,还是因为真实。 她没有说谎,让皇帝看到了粗糙冗杂但真实的一面。 遂感慨道:“程司宝还是忠心的。” 石大伴也暗暗佩服。 方嫣什么都不懂,让她见一见长宝暖的掌柜,最多去店铺里瞧瞧,再安排几个人恰好出现,和掌柜交谈几句,其实也就完成了差事。 可程丹若偏偏带她去太原,实地看了作坊和工坊。 几十个人的戏可不好演,方嫣是尚功局的,织娘若没点本事,手上功夫不对,一下就能看出来,更不要说衣食住行总有痕迹。 甚至她第三天还没去,任由方嫣与人相处,何等坦荡? 陛下自然满意她这份忠心。 石敬感慨着,脑筋飞速转动:离宫一年多,陛下却并没有忘记程司宝……谢郎如此年轻……陛下无子……倘若有个万一,自己总要善终…… “程司宝是陛下身边出去的。”他揣度着皇帝的心意,恰到好处道,“自然一心为君——何况,还有谢郎呢。” 皇帝果然露出笑意。 一个是自己身边出去的女官,一个是在自己面前长大的外甥。他们越忠心,皇帝自然越欣慰,越得意。 石大伴察言观色,又补充道:“今年秋粮,大同府缴得可比往年多,谢郎居功甚伟呀。” “停战了,自然会好起来,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皇帝偏要贬低两句,“今年可没这么容易了。” 石大伴哪会听不出这话背后的期待,故意道:“老奴愚见,这可难不倒谢郎。” “你个老货。”皇帝心里满意,嘴上却嫌弃得很,“也罢,朕倒是看看,他在那里种红薯,能不能成。” 今年的端午,程丹若自己裹了粽子。 她就准备了四种:纯肉的、蛋黄肉的、豆沙蜜枣的、纯糯米的。用的是松江的粽子裹法,三角粽,裹得小小的,吃一个刚好。 谢玄英最喜欢豆沙蜜枣,把她包的全挑出来,连吃三天包圆了。 程丹若自己最喜欢蛋黄肉,咸且香,早上吃一个,还能喝一碗牛乳。 这日,她正准备去实验室查看青霉菌,谢玄英忽然回来叫她:“丹娘。” 她疑惑:“怎么了?” “来。”因为西花厅住着贺家娘子,谢玄英没有跟去,招手示意她出来。 程丹若改换主意,跟着他到二堂。 谢玄英递给她一张邸报:“今早刚送来的。” 程丹若扫了眼,立时震惊。 邸报的头版消息翻译一下就是:内阁施行考成法。 什么叫考成法?就是工作绩效考核。 大致流程是这样的,从今后,六部要将每个月办的事,按照地域和缓急,分别登记在册,然后给与期限,限期完成。 完成不了的,严加惩处。 这个工作指标,分别发到六部、都察院和内阁,互相监督,以整顿吏治,提高官员办事的积极性。 程丹若:“……” 果然,西北军屯只是开始,精彩的在这儿等着呢。 她赶忙往下看,松口气,幸好今年的考核标准很简单,只有一项:赋税。 但再一看,松的气又抽回了肺里。 考核不及格的,自上而下降等。 什么意思呢? 就是今年如果山西的赋税收不全,毛巡抚肯定当不成巡抚了,可能调去别处变成布政使,大同府如果交全了,谢玄英没事,可如果没交全,他就降为县令,下面的县,没交全的县令,直接收拾包袱回家种地。 简而言之,层层指标,领头问责。 她:“……好狠。” “非如此不可,否则如何办事。”谢玄英道,“办法是好办法。” 程丹若也同意:“以后怠政可就麻烦了。” 出了考核的指标,摸鱼也得有限度。 但她仔细思量,难免狐疑:“这要排除异己也容易多了吧?” 以前搞谁,还要网罗罪名,查一查老底,现在要贬官,盯死他的考核就行,还光明正大,不落人话 柄。 “假如天灾,年景不好,怎么办?”她翻来覆去看着邸报,有点担心,“谁人制定标准?他们真的了解各地民情吗?” 大领导脑袋一拍想的事,可现实可是有出入的。 谢玄英道:“不知道。” 他也回答不了啊。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均有些忧心。 好在没多久,靖海侯的信到了。 亲爹当爹不行,后台还是很靠谱的。他已经弄清了考成法的情况,细细为儿子说明内幕。 首先,各地的执行指标——以赋税为例,是根据户部过往十年的数目,取的平均数,不至于太离谱。 其次,如果遇到问题,比如旱灾、水灾、蝗灾等灾情,可以酌情减免一些。比如大灾难打五折,小灾打个八折,反正就是酌情减免。 但有一点,必须在事前就打报告。 比如夏天的水灾,不能在秋收前才说遭灾了,否则不算数,收不到标准,还是算你渎职,考核不及格。 这样,既能防止地方官胡乱报灾(比如前任大同知府就是这么贪污的),也能减少瞒报灾情(这也是大多数)。 而且就算打了报告,核实以后才能作数。 至于会不会有人年年报灾,以降低绩效标准……应该没有人会这么蠢。 报灾多了,只会让朝廷觉得你很无能。 地方官的职责就是治理一方,水利没干好能发洪灾,能让旱灾这么严重?蝗灾了你不知道治理,也不知道让百姓灭吗? 因此,程丹若觉得:“总是利大于弊。” 谢玄英深以为然:“吏治腐坏已久,能整顿一二自然最好。” 反正他们夫妻俩勤勤恳恳,从未懈怠,一点不怕考核。 -- 五月底,户部拟好了考成的绩效,下发到各地。 谢玄英和众知府一道,去巡抚府衙拜访。 从前,毛巡抚最喜欢吟风弄月,时常会请属下们饮酒作诗。但这次,他看起来颇为严肃,直接公布了给各府的指标。 大同府还多了一个:互市。 战马多少,牛羊多少,以及——羊毛多少。 他拿回家一看,不出意料惹来妻子怒骂:“三万斤?有病啊。” 这都夏天了,羊毛已经收了一茬,鞑靼在蒙古,冬天冷得要死,条件不好的胡人还会和牛羊一起睡觉。 他们怎么可能再卖? “动不动脑子?我都买完了再定?”程丹若一面吐槽,一面想主意,“今年买的就该算今年。” 她在短短一分钟内想到了做账的主意。 “把给胡人的茶叶和布料拖到六月,就是互市的交易了。”她平静了。 谢玄英把原本的话吞了回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如实说。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不过一年,他们就从萌新成长为了老员工,学会应付领导了。 程丹若道:“内阁这么改,大家有的苦了。” 谢玄英拿过纸,看着上面比去年多了一半的指标,叹气:“早知道去年就……” “省着点力气了。”她替他说完,“能做到吗?” “应该可以,去年毕竟是头一次,今年肯定会更多,但我还是去一趟为好。”他略有烦闷,“原还想着今年让师爷过去就行。” “要我陪你去吗?”程丹若问。 谢玄英说:“不必,草原日晒厉害,你待家里歇着,别受罪了。” 程丹若刚去过一次太原,确实不想车马劳顿,但再问:“那我真不去了?”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他没好气地说,“你当我舍得?看看你自己,出来一年多,常吃牛乳鸡蛋,每天晨练,还这么瘦。” 程丹若抿住唇角,她也希望自己的体重能够提升一点,在古代,脂肪多,关键时候能救命。 但不知道是从前颠沛流离,还是如今劳神费心,能量消耗得特别快,无法储存在体内。 “本就苦夏,别折腾了,我也快去快回。”谢玄英说。 她轻轻点了点头。 -- 槐树胡同,别宅。 一辆马车隐蔽地驶入后巷,走下来一位身穿道袍的老人。他略有些年纪,但仙风道骨,文质彬彬,颇有仙气。 进入院中,只见树荫蔽日,下面是搭建的纱棚,清凉防虫。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穿着褂子,枕在竹夫人上小憩。 “石相好清闲。”老人自顾自在醉翁椅上坐了,咳嗽几声,慢条斯理地说,“莫非打算以后一直清闲?” 石敬睁开眼,故作诧异:“阁老何出此言?” 崔阁老笑呵呵道:“我听说,许氏有孕,李提督派了他干儿子去伺候。” 石敬笑了:“他有三十几个干儿子。阁老,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崔阁老似乎喉咙不舒服,清清嗓:“许继之有这个孙女,算是稳如泰山了。” 石敬说:“他是个老滑头,杨奇山也懒得动他。” 崔阁老慢慢道:“不是懒得动,是不好动,但眼下,不就有个好机会吗?” 石敬沉吟。:,, 235 猪康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又一年夏。 谢玄英去了互市,程丹若留在府衙,帮他处理一些杂事的同时,也没忘记继续尝试实验。 她针对3号样本做过数次提取,每次都有抑菌效果,只是程度不一,有的抑菌圈更明显,有的却含糊。 程丹若怀疑,这有可能就是青霉素。 她又做了几次实验,分别通过培养液多次过滤、反复提取原液等方式,获得了4管不同的原液。 它们被命名为3a、3b、3c、3d。 三种药剂分别做了药敏试验,其中以3c效果最好,也就是过滤+反复提取的双重办法,与只做一次的对照组3d比,抑菌能力明显提升。 她又试着将其涂片,在低倍显微镜下,它的样子就像一把小扇子。 不负责任地估计,这是青霉素的概率很高。 程丹若决定试试动物实验。 她又逮了老鼠,把药液倒进水里,打算看看它会不会再吐。 展青霉素毒性高,青霉素毒性低,虽然对不起老鼠,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次日。 老鼠还活着。 是青霉素的概率又高了一成,近乎90。 想要确定是不是青霉素,以及是否能够真正使用,就需要继续做试验了。 人是肯定不行的。 猪不错。 程丹若派了管事出去,寻找发烧的,身上出现红印子色块的病猪。 这一般是猪丹毒,青霉素可以有效治疗该病。 目标明确是猪,猪丹毒的表现又很明显,数日后,管事就找来了三头符合条件的病猪。 青霉素会被胃吸收,所以不能内服,最好是注射。程丹若没学过兽医,也没有条件做静脉滴注,因此粗暴简单点,直接肌注。 猪叫得很惨…… 为了不打扰正常办公,程丹若不得不让人租了带猪圈的屋子,远远挪开。 当然,一针的计量肯定是不够的。 程丹若又熬夜加班,提取3号样本的库存,多次过滤提取,得到两管原液,并放入冰鉴冷藏。 接下来,每天一针注射,观察情况。 最小的猪两天就死了。 最肥的猪半死不活。 不胖不瘦的略微好转。 又几天,最肥的猪也死了。 因为现在是夏天,挑的是病情重的,多是急性,一周内死亡倒也不奇怪。 程丹若把希望寄托在最后的那头猪身上。 它一直病恹恹的,但活过了一周。 程丹若十分欣喜,猪丹毒的死亡大概就是在3-4天左右,能拖过一周,青霉素多多少少肯定有点疗效。 她怀疑,这头猪从急性转成了慢性。 为佐证药效,一周后,程丹若给它停了药。 继续观察病情是否有恶化。 依旧呕吐、口渴、高热,但猪很坚强,每天都喝水吃饲料(以前没这么幸福),居然又坚持了七八天。 然后,病情明显好转了。 不管是运气,还是巧合,总之,历史上第一个被青霉素治愈的“患者”,可能就这么出现了。 程丹若给它取名叫“猪康复”,把它养在了衙门的猪圈。 但别忙着高兴,这离青霉素的实际运用还有十万八千里。 接下来,程丹若必须重复以上流程——培养青霉菌,土法提取,找猪试验。 至少试验一百头猪,估算一下死亡率,才能考虑是不是试一下临床。 如今是夏季,气候湿润暖和,程丹若焚毁了从前的木箱,只保留3号菌种,制作大量淀粉培养液。 这一步不需要玻璃,普通的陶瓷器即可胜任。 她一口气搞了十个缸。 谢玄英早回来了,听说她拿猪治病,专门参观了一回。 程丹若试探道:“你觉得用这种东西治病,怎么样?” 谢玄英:“什么怎么样?” “能接受吗?”她问。 他反倒疑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程丹若明白了:“比人中白、鸡屎白好?” 谢玄英:“……别说了。” 她已经得到答案,满意地放过了他。 -- 青霉菌在生长,一时半会儿急不来,程丹若也就姑且放开,转而研究别的。 比如,晏鸿之的信。 和靖海侯不同,晏鸿之不是有事通知才写信来,每隔一两个月就来信,信里所写的都是日常琐事。比如最近吃什么,和洪夫人去了哪里,孙子会叫人了,家长里短,絮絮道来,别有一番温情。 当然了,没忘记点评一下程丹若寄过去的诗,考校一下弟子的学问,或是讲一讲最近京城发生的事。 其中就提到,许意娘怀有身孕,五月底生下了一个男孩,是丰郡王的嫡长子。 假如丰郡王是皇帝的儿子,有皇孙自然是大喜事。 可他不是,皇帝却还是给了许意娘不少赏赐。 有御史上奏进言,说丰郡王夫妇诞嗣有功,建议升一级,封王。 程丹若不由问:“这人是想干嘛?” 亲儿子都不可能因为生了孩子升职的,何况是远方侄子,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过继啊。 “投机之辈罢了。”谢玄英鄙薄,但又有些忧心,“陛下也到了不惑之年。” 四十无子,难怪人心不稳,想提前下注。 程丹若道:“陛下的身体还算康健,说不定活到六十多。” 真要再活二十年,今天蹦跶的都要死,要像乾隆活到八十几岁,丰郡王的孙子可能更有希望。 “但愿如此。”谢玄英附和了声,两人都没把这当一回事。 可没多久,晏 鸿之的信又到了。信里说,这封奏疏才递上去,皇帝还没表态,又跳出来一帮人,这回,不是让丰郡王升职的,是参许尚书的儿子,许意娘的亲爹,收、受、贿、赂。 谁贿赂的呢?李首辅家,没错,就是已经退休在家的前任首辅家,侵占大量良田的人。 他的孙子在南京打死了人,这家人要告他,因为人证物证巨在,且是众目睽睽之下,影响极其恶劣,按察司只好羁押了这人。 李首辅去年过世,孝期未过,孙子就在外面喝酒伤人,这是大罪。 但他的祖母也就是李首辅的老妻还在人世,她素来最疼孙子,赶忙拿出钱,让儿子送给京城里的故人,帮忙说情。 因为许尚书名声好,广结善缘,八面玲珑,而李首辅的儿子和许尚书的儿子,从前也打过交道,便塞了三万两银子。 如今,事发了。 程丹若深觉不可思议:“许意娘的父亲就真的收了这钱?” “许大为人‘忠厚老实’……”谢玄英才说了两句场面话,忽然警惕,立马改口说实话,“耳根子软,不肯得罪人,说不定念着旧情,就真收了。” 程丹若没留意他,却奇迹般地戳中了红心:“他差点就是你岳父。” 他悻悻然:“能不能不提这个?” 程丹若也是随口一说:“这件事情有古怪,是谁想对付许尚书吗?” “也许是意在丰郡王。”谢玄英斟酌不定。 程丹若说:“不管是谁,都是好事。” 他扬眉。 “李首辅家的田,能收回来了吧。”程丹若道,“陛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不信皇帝已经把李家的田忘之脑后,只是以前不便发作,如今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怎么会不想法子没收? 这是田,也是钱。 谢玄英“嗯”了一声,道:“不管是谁,都对陛下很了解,选了一把好刀。” “目的呢?”她思索。 谢玄英:“争权夺利。” 程丹若一时哑然。 是啊,还能为什么呢,总不能是为被夺田的百姓鸣冤吧? “算了。”她自我开解,“目的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但谢玄英摇摇头:“这还不是结果。” 一语成谶。 不久后,皇帝就下令严查此事,并借机没收了李家大多田产,只留了一百亩给李首辅的妻子养老,算是全了当年的情谊。 随后,参许尚书的奏折一封接一封,说他教子不严,收受贿赂,罪大恶极。皇帝虽然没有表态,但刑部没有放人,反而查明李首辅孙子的罪名后,判了流放。 言官们似乎发现了什么,兴奋地冲上来继续骂。 这次,他们骂许尚书尸位素餐,身为阁臣却一天到晚只知道和稀泥,户部年年都说没钱,不是渎职是什么? 又说他迟到早退,不敬皇帝,上班的时候帽子戴歪了,仪容不整,等等等等。 许尚书上疏,自辩说没收过这么多,儿子已经被揍,以后一定严加看管。 他示弱,言官们更不会放过他,继续炮轰。 又是十几封弹劾后,许尚书罢官。 呃,当然,罢官在夏朝是很常见的事。 这并不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终结,罢官只是停职,年后,只要机会合适,立马就能起复,说不定还能升职加薪。 比如杨首辅,当官早,经历得多,在武宗(先帝)时期当御史,喷先帝沉迷女色搞坏了身体才生不出儿子,被罢官数年,后起复,一样混成了首辅。 再比如晏鸿之的祖父,曾经的太傅,三起三落,三次被罢免,三次杀回京城。 所以,王尚书在背后大骂。 “许八面真是滑不留手,我告诉你,后来参他的人里,不知道有几个是他自己安排的。”他和晏鸿之如是说,“眼看情况不对,跑得倒是快。” 晏鸿之客观道:“这也不奇怪,许继之就是这样,舍小名而顾大利。” 荣安公主拿命威胁,许尚书能立马退婚,现在孙女疑似因为生子,惹出过继这最敏感的事,他不跑才怪。 王尚书最近被边缘化很厉害,难免幸灾乐祸:“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 许尚书为什么下台?因为他是户部尚书,管着全国财政。 杨首辅性格强势,当吏部尚书(人事部长)还不满意,还希望能够管控户部(财务),一手抓人,一手抓钱,大权独揽。 晏鸿之道:“你能松口气了。” 王尚书拈须一笑。 内阁这种地方,进去了就没人想出来,边缘化不要紧,不被赶回老家就好了。许继之滚蛋,杨奇山再强势,也不敢再弄走一个内阁大学士,否则,皇帝就要考虑赶他回家养老了。 好了,许尚书罢官回乡,接下来就是新的博弈。 财政部长的活儿,总要有人干吧? 经过推举,新任户部尚书上台了。 这背后必然有一番博弈,和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易,但无所谓,总之,优胜者出现了。 新尚书姓蔡,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走马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干出一件大事。 他说,既然现在开始采取考成法了,那我查下过往的赋税记录,很合理吧? 然后揪出了好几个有问题的人。 其中就包括——毛巡抚。 消息传到大同,程丹若难免心痛。 “刚送的钱……”如今官场,端午、中秋、年节三次送钱是少不了的,还有夏天的冰敬和冬天的炭敬。 这已经不是贿赂,是官场铁规则。谢玄英也不能例外,除非他不想混了。 程丹若刚把冰敬给毛巡抚送去,就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简直窒息。 这种感觉,就像路边吃瓜,吃着吃着,发现火烧到自家头上了。 假如毛巡抚被罢官,新任巡抚上台,就要重新送礼、重新攀交情、重新塞钱。 “玛瑙,给我倒碗冰镇绿豆汤。”她扶住额角,“我要冷静一下。”:,, 236 想太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毛巡抚急得火烧眉毛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倒霉,被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但如果捋一捋,就知道杨、崔斗法之初,就在西北互市,被搞着实不冤枉。 再者,他贪了吗?贪了。 除了三节的礼、两季的孝敬、底下人的送礼,毛巡抚贪污的大头,叫做“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 啥叫火耗呢?按照去年夏税来说吧,大部分交的是物料,但也有收银子的,民间交上来的都是碎银,官府需要将其重新融化,锻造成熟悉的银锭。 在这过程中,银子有损耗,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损耗就成了官员们的外快。 注意,火耗是税,附加税,提前从百姓身上收的,朝廷不报销。 淋尖踢斛同样,秋粮一般都是交粮食,百姓把米麦倒在斛中,要堆出尖尖的顶,然后官吏踢一脚,上头的粮食就掉在了地上,这部分掉落的粮食,也就成了“损耗”。 注意,百姓不是交完后,官吏贪污掉一部分,因为粮食交到户部是要称重的,官吏只会对百姓说,哎呀这个重量不达标,再拿点来。 和火耗一样,也是从百姓身上收取附加的费用。 如此,交给户部的税达标了,“损耗”则归上下官员所有。 换言之,这笔钱是吏员收来交给县令,县令再给知府,知府给布政使,布政使给巡抚、总督,直至阁老。 层层瓜分下来,毛巡抚拿到的不算多也不算少。 安分点过日子,这点灰色收入也够了,一年有一万两呢。 可毛巡抚爱好字画,古董字画的价格绝对便宜不到哪里去。 这点默认的收入,就有点不够用了。毕竟,他还要在老家买田(家在扬州,江南的田价高昂),买小妾(吟风弄月不能缺名妓相随),以及打点京城上下。 石太监收费不菲,内阁的几位大人也要走动,按时送节礼,每次进京都是一笔巨额开支。 他就只能再开源了。 问题就出在这。 前几年,他一直说山西有灾情,什么少雨干旱兵乱,朝廷拨了不少赈灾款,可蔡尚书查了查,说根本没那么严重啊,你是不是贪污了? 好在崔阁老帮他说话,找了个理由,说事情是这样的,虽然不严重,但百姓生活难过,就把钱借给百姓买种子了。 ——这叫青苗钱,王安石就曾经推行过,如今偶尔也会用。 蔡尚书铁面无私,说,既然是这样,那就把钱补上。 毛巡抚差点吐血,立即寻人打听虚实,这才知道,蔡尚书此人骨头很硬,能力很强,从前是做御史的,后来加佥都御史的头衔,巡视江南。 这个职位和巡抚相仿,只不过巡抚注重总领一地的行政,他更偏向司法纠察,是个狠人。 而蔡尚书唯一佩服的人,就是杨首辅。 事已至此,情形已经很明显了。 蔡尚书履历光辉,皇帝颇为信任,首辅提携,崔阁老反对无效,输了一筹,没能把握住户部尚书的职位,反倒让杨首辅将了一军,动到了毛巡抚头上。 当然,崔阁老也不是啥都不管,他派人送信给毛巡抚,说,要想保住官帽,就把亏空补上。 亏空是十万两银子。 毛巡抚算过,手头上金银字画凑一凑,也能挤出五万两,再多就得伤筋动骨了,都是田产、房产之类的东西。 这都是他半辈子的家底,如何舍得? 那,钱从哪里来呢? 毛巡抚沉吟半日,有了主意。 -- 最开始,程丹若除了心痛已经送出去的钱,并没有把毛巡抚的事放心上。 在她看来,只要毛巡抚在位一天,他们保持一天的尊敬,不同流合污,也不捧高踩低,便妨碍不到自己。 且谢玄英的靠山是皇帝,朝臣们的明争暗斗,都妨碍不到他的工作。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这一日下午,她正在查验培养液里的青霉菌,忽听下人来报,昌顺号的程正求见。 程丹若以为是毛衣的事,很快见了他。 谁知程正一进厅堂,二话不说,直接给她跪下了。 程丹若怔住:“何意?” 程正伏首在地,惊恐交加地磕头:“请夫人救命。” 程丹若登时沉默,片刻后,不像平日那样,叫他们免礼入座,反而道:“你先说说看。” 程正和她打了一年的交道,很清楚她的脾性,并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抚台大人派人来家中,要求我们出十万两银子,弥补任上亏空。” 程丹若:“……”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 “为什么是你们?”她质疑。 程正的回答也简单:“程家做茶盐生意,蜀地以茶为主,晋地以盐为主,与抚台往来不少。如唐、吴两家,背靠侍郎、尚书,抚台也不敢打扰。” 他不介意直说双方的关系,因为如今的盐法就是如此。从前,朝廷用开中法,商人运粮,朝廷给盐引,大同故此繁华,程丹若的祖父的发家也与之有关。 后来,改为运司纳银,既是拿银子直接买盐引,官商日渐密切。 可以说,盐商和官府必有关联,且必有不可告人的内幕——唐家是山西最大的盐商,妻兄就是兵部侍郎,吴家也一样,有族人为封疆大吏。 这样的人家,毛巡抚当然不会动手。 程丹若问:“如果你们给不出来呢?” 程正一脸苦涩地回答:“怕是要查抄程家,以家资填补亏空。” 程丹若:“……”她明白了。 昌顺号做生意时,有没有超出边界并不重要,没有罪名,就捏一个罪名,只要毛巡抚想办,就一定能办了他们。 所以,要么昌顺号出钱消灾,毛巡抚度过一劫,他们就度过一劫。 她斟酌道:“你们能拿出多少钱?” “不瞒您说,这些年,我们攒了些家底,咬咬牙,三万两还是能出的。”程正推心置腹,“可十万两银子……哪有这么多啊!夫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信抚台大人不清楚。” 他暗示,“照理说,这晋地的盐商可不止我们一家。昌顺号的钱,您是知道的,都投到羊毛衣里去了,哪里凑得出十万。” 程丹若瞥他,心里也有数。 山西盐商很多,这与当地的环境与开中法有关,而论资排序,昌顺号只能算是中等。毛巡抚精准地盯上他们,原因不言而喻。 他在“绑架”程丹若。 昌顺号一旦完蛋,长宝暖的发展就会受挫,程丹若倒霉,谢玄英政绩也不好看。 “我知道了。”程丹若说,“让我想想。” 程正是来求援的,自然不敢逼她,老老实实退下了。 夏日炎炎,暖风吹动竹帘。 程丹若坐在圈椅中,却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寒意。 原以为自己身在大同,朝廷纷争与己无关,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好好发展纺织业,劝百姓种地,就能实现目的。 然而,朝廷就好像一张大网,内阁在最中央,大同位于边角,可虫子落到网中奋力挣扎之际,边缘的丝线亦有断裂的危险。 身在网中,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程丹若默默思量少时,起身去二堂找谢玄英。 他正在整理诉状,看起来数量并不多。 没办法,时下风气,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上衙门。而案件的多寡又关乎官员绩效,告状的人越多,考评越差,遂多以乡贤调解为主。 就连刑事案件,都是能私了先私了,不能私了再说。去年,谢玄英把积压的案子清空后,牢里的犯人都没剩几个。 见她来,他难免诧异:“怎了,眉头皱这么紧?” 程丹若挥退小厮,把程正的恳求告诉了他。 这下,谢玄英也皱起了眉头。 “昌顺号家底殷实,又没有强硬的靠山。”程丹若点评,“不大不小,拿捏起来刚刚好。不过,最重要的理由,恐怕还是你。” 毛巡抚打算通过昌顺号,扼制长宝暖,间接逼迫谢玄英或者说靖海侯出面,帮他解决一下这次的问题。 谢玄英思索许久,问她:“你怎么想?” 程丹若反问:“你觉得呢?” 谢玄英倒是没什么好犹豫的:“你想我试试,我就去试试。” 程丹若皱眉:“我不喜欢受人威胁,而且程正的态度……他们恐怕也不干净。” “即便如此,你也应该帮程家。”谢玄英提醒她,“他们是你的人,你不出面保下他们,恐怕令人寒心。” 她顿住。 “在外人看来,昌顺号投向你,又恰好与你同姓,渊源颇深。”谢玄英道,“我们必须保住他们,否则,今后招人办事,必生顾虑。” 他说得有道理。 程丹若想想,表态说:“这事要管,可不能如毛略所愿。” 若叫他如愿以偿,今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以此要挟,此例绝不可开。 谢玄英问:“你想怎么办?” 她谨慎道:“先弄清楚毛略做过什么事?” 谢玄英立时颔首:“这容易,去锦衣卫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锦衣卫和其他军事编制一样,分为“卫”和“所”,在每个省都有设立,全国大大小小的锦衣卫加起来,大概有一千五百人,没算编外的。 大同府自然也有锦衣卫的耳目。 谢玄英派李伯武走了一趟,果然,锦衣卫还是很给他面子的,提供了些关于毛巡抚的信息。 毛巡抚,名略,字韬之,他出生在扬州的一个地主家庭,家境还算不错,让他有书读,有学能上。他也自小聪明,文采出众,是以书院的老师愿意提携一二,三十岁那年,他考中进士,开始自己的官途。 江南文气盛,毛巡抚治理才能其实一般,全靠出钱养的幕僚团,自己的爱好就是吟风弄月,研究书画。 因为书法水平高,他的字在市面上还是值点钱的。可这点钱最多几十两,实在不够毛巡抚花。 所以,他就犯了些很多官都会犯的错。 程丹若因此,方才知道了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的潜规则,下意识地问:“我们没干吧?” “大同没有。”谢玄英道,“薪俸发得足,护卫查得严,底下自然不敢如此。其他县应该也尚可。” 大同县是直属,程丹若裁掉一部分胥吏后,给他们工资翻了一倍,每季度按照情况,发放一定奖金,数目与他们之前贪污的差不离,还有年节礼物。 收入上去了,查得又严格,即便有人想伸手,也会克制到谢玄英离开以后。 至于下辖的知县,上头不逼着要钱,知县们想贪也不敢多贪,百姓的日子也就间接宽松下来。 程丹若道:“其他府呢?” 谢玄英缓缓摇头。 她懂了:“不能从这个入手。” 查贪腐年年有,可有的贪腐不能查,因为从上到下利益链完备,除非皇帝亲自要求彻查,全部一捋倒底,否则,不死也被孤立。 孤臣是做不了实事的。 “这可不太好办了。”:,, 237 布政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在一个多云的日子,拜访了毛巡抚。 毛巡抚没有见他,只派下人回复:“谢知府请回吧,我家老爷正与唐家二爷说话呢。” 唐家就是山西第一盐商,老婆的舅舅就是兵部侍郎——此人和崔阁老是同年中的进士,关系不错。 谢玄英没有勉强,转身回去了。 他回到府衙,和程丹若说:“唐家如果愿意伸手,十万两并不难凑。” 程丹若迷惑了,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谢玄英想了很久,方才回答:“或许,他认为最大的问题并不是钱。” 程丹若捋着思绪:“毛略并不是想要昌顺号的家产,是想让我们帮忙,所以,补上亏空只是第一步,他认为,之后还有麻烦?” “应该是。”谢玄英斟酌道,“而且,会是一个大-麻烦。” 什么样的大麻烦,会让毛巡抚不惜得罪谢玄英,也要借力逃过这劫呢? 程丹若迟疑道:“军饷?” 谢玄英:“……有可能。” 她道:“我胡说的。” “我不是敷衍你。”谢玄英正色道,“你应该记得,我们刚来大同的时候,仓中几无余粮。” 程丹若:“不是常知府卖了吗?” “卖给谁了?”他反问。 她哑然,这事真的细思极恐,水太深了。 但事已至此,不蹚浑水也不行。程丹若细细思量片时,道:“其实,我们不必想那么复杂,管他做过什么,把问题解决就好了。” 以他们目前的层次,最好别参与太复杂的局势。 “既然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不要管钱了。”她果断道,“把人解决。” 谢玄英也厌恶受制于人,沉吟片时,同意她的决断:“好。” 但提醒她,“不能把事情闹大,以防狗急跳墙。” “让他回老家种地?” “这是最好的结果。” 定下目标,就是商议如何达成目标。 夫妻俩躲在书房,悄悄说了一下午的话,终于有了主意。 -- 山西的布政使姓郭,他负责山西的行政工作,照理说,他才应该是谢玄英的直系上司。 但上头有个巡抚,日子就不好过了。 巡抚这个职位的权力,可大可小,大的时候统领全省的行政、司法、军务,小的时候只能剿匪、巡视、断案。 很不幸,毛巡抚就是管全省的那种,下头的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理论上都归他管。 不过,聂总兵额外担任总兵的职务,而毛巡抚没有提督军务的权力,所以实际管的只有山西的行政和司法。 布政使的日子,从此不好过了。 具体到府县,是知府、县令的职责,他空有职位,权力却为巡抚所夺,在山西快三年了,日常工作就是“是,抚台大人”“抚台大人说得对”。 怎一个惨字了得。 壮志难酬也就罢了,常言说得好,千里做官全为钱,没有权力,就没有钱。 想给京城送礼,疏通一二都做不到。 布政使可是从二品的大官,如此没有牌面,可恨、可气、可叹。 这日,郭布政使正在家中听戏,下人说,有人递了名帖过来,要见他。 门庭冷落,郭布政使也不摆架子,吩咐身边的小厮:“去问他什么事。” 小厮去了,回来却脚步匆匆,面庞微红。 郭布政使一见,心猿意马:“脸如霞飞,倒叫我心如火烧。” 小厮微微脸红,却道:“恭喜大人了。” “何喜之有?” 小厮左右环顾,悄悄递过银票:“客人孝敬大人的。” 郭布政使久经官场,眼锋一扫就知道,这有一千两银子,便问:“何事求本官?” 虽然他头顶还有一个巡抚,但一般的事也能办。 小厮笑道:“并不求大人什么事,只是想提前向大人贺喜,今后大人平步青云,准他们上门贺喜就成。” 郭布政使听出言外之意,沉吟道:“若他们再来,你仔细打听喜从何来。” 小厮应了。 又两日,客人再度上门,又要塞钱。 小厮却不肯收,还道:“上回收了你的银子,倒叫我挨大人一顿骂,说我收不明不白的东西。” 客人道:“藩台大人不必忧心,在下并无他意,绝不敢陷大人于不义。” 小厮还是不收。 客人被逼无奈,只好说出实情:“抚台大人最近忧心忡忡,见了不少人啊。” 小厮不解其意,但得了话,就算完成任务,把钱收下了。 这次,客人送了三千两。 小厮把话转达给郭布政使。他不愧是老油条,立马就嗅出了味道——毛巡抚这是要出事啊。 再看客人出手这么大方,知道必有倚仗,立即派亲信打听。 能做到布政使,自然有靠谱的门路,马上知道了户部查亏空的事。 程丹若和谢玄英这样的官场新人,都能看出杨、崔的问题,郭布政使怎么会察觉不到呢?他暗暗欣喜,觉得好日子要来了。 然而,三日后,客人再次上门,小厮才想笑脸相迎,却敏锐地发现不对。 客人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十分为难的样子。 小厮试探道:“客人有什么为难事,要大人相助吗?” 客人不语。 小厮等着他开口。 可一刻钟过去,客人依旧不吭声,这让小厮起了疑心。 他板起脸:“阁下莫非是在消遣大人?”冷笑一声,颐指气使,“若无事,就请回吧。” 这下,客人不得不开口了。 他说得是:“在下也未曾请托藩台大人办事,能不能……” 小厮不耐烦:“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客人眼一闭,心一横:“能不能把钱还给在下?” 小厮惊呆了。 他跟着布政使好多年,从来没有见过送钱以后,还敢要回去的。 “不是在下舍不得这点孝敬。”客人苦着脸,推心置腹,“实在是得罪不起抚台大人啊。此事若为抚台大人所知,必定秋后算账,在下一介商贾,不敢违逆,还请藩台大人谅解。” 小厮作为布政使的贴身人,也知道毛巡抚被清算的事儿,当下顾不得许多,连忙问:“不是说在查?” 客人长吁短叹,道:“前些日子,抚台大人见了唐家的人。” 小厮还要再问,客人却不肯再说了,拱手告辞。 事关重大,小厮顾不得郭布政使还在午睡,径直入屋,跪在床榻边:“大人。” 郭布政使被吵醒,不由愠怒,一巴掌扇在小厮脸上:“放肆。” “大人,小人有事回禀。”小厮挨了巴掌,却不敢哭,含泪道,“恐大事不妙。” 郭布政使大惊:“休要胡言乱语。” “不敢欺瞒大人。”小厮一五一十地重复了客人的话,“唐家为盐商巨富,十万两银子也不过九牛一毛。若抚台大人安然无恙,大人前些日子……” 郭布政使的脸色顿时难看无比。 他平时最爱听戏,也爱戏班的戏子,尤其是大庆班的金玉楼,柔婉可人,娇媚犹胜女子,最得他欢心。 可惜,毛巡抚也很喜欢,时常叫去府中唱曲助兴。 前些天,他一口气收到四千两银子,又得知毛巡抚要倒霉,心痒难耐,直接从戏班买走了金玉楼。 今天下午补觉,就是昨晚累坏了。 郭布政使大为懊恼,一时脸色阴晴不定。 小厮见状,心中一动,出主意:“大人,不若将金玉楼送给抚台大人……抚台大人一高兴,兴许就……” 郭布政使哪里看不出他嫉妒,却也知道这是个不错的法子。 可有的东西没有拥有过,但也忍得下这口气,一旦得了手再吐出去,心里就跟割肉似的,越想越痛。 四千两银子的横财啊,抵得上一年的外快,金玉楼又是那样和顺秀媚,唱的曲儿就如糖丝一样,绵绵不绝。 郭布政使实在下不去这个狠心。 “去打听打听,唐家的事可属实?” 小厮应下,自去吩咐。 唐家上门不是秘闻,没多久,郭布政使就得到了确凿的消息。 唉,美人虽好,不如前程,他艰难地叹息:“去把楼倌叫来吧。” 小厮马上照办。 金玉楼就歇在厢房,很快收拾好前来拜见。 “拜见藩台大人。”他身穿月白暗罗纹道袍,头戴逍遥巾,脚踩大红履,声音柔婉,抬起头来,一双妙目盈盈似水,真是面如桃花,娇艳无双。 郭布政使又爱又怜,欲言又止。 “大人可有什么为难事?”金玉楼温情款款,“愿为大人分忧。” 郭布政使长叹了口气,将他扶起:“起来说话。” 他犹豫片时,还是残忍地宣布:“我欲将你赠予抚台。” 金玉楼面色一白,凄然道:“不知贱民何处得罪了大人,竟……竟至于此?” 郭布政使叹道:“你是抚台的心头爱,我将你买来,必是得罪了抚台。” “可先前,大人不是说……”金玉楼有些疑惑,昨夜恩爱至极,郭布政使可没少暗示一些秘闻。 郭布政使讪讪一笑,只好实话实说:“唐家欲借银给抚台,怕是无碍了。” 金玉楼眼眶微红,泪如雨落。 “我一介贱民,却蒙大人宠幸,已是今生有幸,本不该有奢求。”他惨然道,“却不想福分这般少,转瞬就用尽了。” 郭布政使心中无比怜惜:“本官也舍不得你啊。” 金玉楼霎时动容,少顷,犹豫道:“其实,抚台他……” 他欲言又止,眼神挣扎,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郭布政使观其神色,顿觉异样,不由问:“抚台如何?” 金玉楼愈发不安,强笑道:“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抚台并未和胡人……”两个字一出口,他就好一下哆嗦,吓得跪倒在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可郭布政使听到“胡人”两个字,哪里还会放过他,当即道:“你是真糊涂了,事关胡人,非同小可,莫要为虎作伥啊。” 金玉楼脸色煞白。 郭布政使又亲自搀他起来,安抚道:“你不知轻重,应当不是蓄意隐瞒。” 金玉楼感激道:“多谢大人体谅。” “此事你须细细说来。”郭布政使拈须,神色肃然,“否则一旦事发,本官也保不住你。” 金玉楼被他一吓一骗,哪里还敢隐瞒,便道:“去年初,我、我见胡人给抚台大人送过东西……” 去年初。郭布政使琢磨着这个时间,有点了悟——这不就是互市前吗?鞑靼派人进贡,毛巡抚上奏了此事。 这是一个好机会。 郭布政使想着,被压抑的权欲彻底苏醒了。:,, 238 江御史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官场之复杂,多数时候在于人之复杂。 每个官员都是进士出身,有家族、同乡、同年,有座师、恩师,有姻亲,还有很多无法理清的人际网。 得罪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他背后是否有更为强大的力量。 毛巡抚出身优渥,仕途顺畅,因为书法出色,得到不少前辈的赞赏,顺风顺水到现在,多少有点失之警惕。 他以为,郭布政使的后台不算强硬,反正比不过自己,金玉楼更是一介戏子,不值得在意,却没想到,他们或许只是没有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金玉楼告诉郭布政使,鞑靼部曾给毛巡抚送过一对玉环,产自吐鲁番,是顶级的羊脂白玉,价值不可估量。 所谓君子如玉,毛巡抚自诩君子,自然也颇爱此物,一直藏于身边,等闲不肯示人。 这叫什么?物证啊! 郭布政使想到客人送的银子,想到金玉楼的承欢,想到这么多年被压的愤懑,终于决定冒一回险。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着京城有人要毛略滚蛋,他要取而代之! 不过,郭布政使当官多年,也有心眼,唯恐遭人记恨,准备借刀杀人。 这把刀,就是江御史。 大夏十道,监察御史一百十人,分布在各个地区,分布在山西北边的御史,就是江器。 互市争议之际,江御史就参过毛巡抚,但无人在意,这次却不然,与胡人外通是大罪,绝对够他喝一壶的。 最重要的是,江御史和毛巡抚有仇。 这事儿,是郭布政使听人说的,在山西官场不是秘密。 江御史此人,名器,却非大器,小器也,心胸十分狭窄。 某次,毛巡抚宴请宾客,有人问,为什么不请江御史呢?毛巡抚先说,御史纠察风纪,还是不要太亲近为好。 但因为喝多了,后面嘴贱,又加了一句,像他这样面目丑陋的人,请他来,岂不是让人败坏胃口吗? “如彼之貌,伤之脾胃,岂能尽兴?” 诚实地说,毛巡抚的话不算诽谤,因为江御史真的长得挺丑的。 因为面目不堪,他明明考试能是前,主考官看到他,就给降到末等,就连殿试也没能意外,明明会试的时候,他考了第一名,可殿试因为丑,很不幸只挂在一甲末尾,差一点点就是同进士了! 皇帝不敢怨,巡抚还不敢吗? 江御史听说了这事,大为愤怒,从此和毛巡抚杠上了。 参他饮酒作乐,不理政务。 参他为买古画,逼死良民。 参他中饱私囊,允许走私。 御史的职责就是监察百官,所以,这么参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惜,毛巡抚头上有人,一直相安无事。 但此次不同。 这天,江御史与往常一样,去酒楼吃饭。雅间隔音不太好,他听见隔壁有人在说话,聊的就是毛巡抚。 出于对敌人的警惕,江御史竖起耳朵,留神细听。 白玉环、鞑靼……户部亏空……盐商贿赂……他立时兴奋起来,如同闻见血腥味的秃鹫,贪婪地捕捉每一个字。 可对方只是闲聊,很快就说起别的事,不再提及毛巡抚。 但江御史之所以长得丑,还能当官,自有过人之处——他擅长写文章,而且写得特别好,声情并茂,鞭辟入里,才华没得说。 虽然信息有限,可江御史一顿饭的功夫,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回家后马上把自己关进书房,耗时一天,写出了一篇辞藻华丽又不失锋锐的奏疏。 他很满意,一字不改,当天就送去京城。 运气很“好”,奏折才到没多久,内容流了出去。 崔阁老得知,已经是第一天了。他看完内容,叹口气,和心腹说:“写信给韬之,让他自请离去吧。” 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主要还是江御史的文章写太犀利了。 他先回顾了互市的来龙去脉,表示这事就是毛巡抚先起的头,他为啥这么上心,因为收了鞑靼的贿赂。 而这么做,绝对是他狼子野心,本来大家对鞑靼的经济封锁已经击溃敌人,可毛巡抚养寇自重,生怕胡人完蛋了,他就没有额外发财的来路,所以,与鞑靼一拍即合,要求开互市缓和。 此外,他和胡人有勾结的另一个证据,就是每次胡人来过,他就要请朝廷赈灾拨款,但英明的蔡尚书已经发现,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灾害。 这证明什么?证明他和胡人是约定好的,那边故意过来晃一圈,方便毛巡抚挖国库的钱,充实自己的腰包啊! 作为回报,他就放任山西的商人和胡人做生意,给他们提供盐茶,故而民间走私不绝,官兵围剿次次失败。 内奸,毛巡抚就是大夏最大的奸臣! 不得不说,狠还是言官狠。 蔡尚书只是想干点事,充实一下国库,所以才□□巡抚吐出贿赂。 可江御史完全就是要让他去死。 互市真的是毛巡抚开的头。 毛巡抚真的收了玉环。 十万两亏空,他也真的贪墨了。 他和盐商的来往……也不是编造。 事实确凿,理由和关联已经不再重要了。 好在崔阁老提醒及时,皇帝刚派人把他关进大牢,他的请罪折就递了上去。 他自辩,并未和鞑靼有勾结,恳求开启互市,是不忍见百姓再遭兵祸,不过他确实有失察之罪,没有及时催促底下的人收回欠款,但那是不忍百姓刚过上好日子就要还钱。 解释了一大堆,最后表示,臣能力有限,但十万两银子我没贪,现在就还,恳求宽大处理。 皇帝将信将疑。 这时,石大伴出来说话了。他说,毛巡抚身为文官,和鞑靼勾结没有好处,又不能得军功,最多是收了贿赂,为他们说好话罢了,罪不至死。 曹次辅也说,说目前来看,夏朝在互市中也能获益,并不亏,以此认定毛巡抚私通外敌,未免捕风捉影。 这话也有道理,但不管干了还是没干,嫌疑摆在那,毛巡抚是不可能再继续当山西巡抚了。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让他滚去云南顺宁府当知府。 前任知府刚挂,正缺人呢。 毛巡抚差点在狱中喷血。去云贵当知府,不如罢官回家,扬州人杰地灵,提前养老也不错。 云南呢?这是流放充军的地方啊! 尤其这两年,云贵战事频发,土司时常叛乱,文官的人身安全完全无法保障。 可他不敢违抗,贬官总比真流放好,说不定还能回来呢。 -- 七月末,毛巡抚被贬云南。 因暂无战事,一时没有派新任巡抚接班,由布政使和按察使执掌应有职责。 如此,昌顺号只花了五千两银子,就避免了倾覆之祸,且间接交好了新上位的郭布政使,不算太亏。 事情似乎太平了。 “只是贬官啊。”程丹若有一点不满意,毛略这么贪,继续当知府,肯定还会继续剥削百姓。 但谢玄英说:“石大伴说了情的话,罢官并不容易,不如贬去偏远之地,再做计较。” 程丹若一听不对:“什么叫‘再做计较’?” “西南凶险,匪贼遍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谢玄英解释,“这可比置人于死地高明得多。” 毛略有后台,有座师,有同年同乡,真要是逼死他,难保被人记恨,贬官到蛮夷之地,出了意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这个“意外”是真的意外,还是人为的意外,可能就要先看看是不是会有真的意外发生,如果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 程丹若:黑还是古人黑。 “因为军饷,还是杨首辅的意思?”她问。 谢玄英道:“我倾向于前者。” “为何?” 他道:“西北军费甚多,怎么可能没人贪?” 程丹若哽住,这理由过于强大,无可反驳。 “那,是崔阁老主使的吗?” “崔阁老此前是礼部侍郎,插手军饷怕不容易。”谢玄英分析,“我猜,是都督府和御马监的人。” “……”程丹若捋着来龙去脉。 大夏国情在此,军饷必有人贪墨,那么,贪了军费后,边境将士的工资从哪里来呢?不可能变出来,也不可以不发,否则必闹哗变。 一旦兵变,事情就闹大了,所以,给肯定要给一点,比如直接给“月粮”(月度工资)或“行粮”(打仗的口粮)。 粮食买来肯定贵,不如拿现成的,比如大同府的赋税。前任知府报灾,朝廷减免大同的赋税,这笔粮食就能补上军粮的空缺了。 毛巡抚在其中,多半扮演了这个转手的角色。 至于拿了大头的人是谁……反正肯定是高层。 “我算明白了,文官有文官的贪法,武将有武将的门路,再加上太监……”程丹若摇摇头,熄了追根究底的心思。 以他们目前的身份地位,计较这个没意义。 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如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昌顺号。 程丹若找到程正,言简意赅地告诉他,此事已了,但可一不可再,以前干过违法的事,把屁股擦干净——为避免这群人误会,特地点明,是让你们该抚恤的,就不要吝啬钱财,该安顿的苦主,要给人一条活路。 之后,若敢干犯法的事,别怪她杀鸡儆猴。 程正再发誓,他们没干过特别违法乱纪的,也就送送礼,搞一下竞争对手什么的。 程丹若没说信不信,左右不知节制,吃得太肥,就早点被下刀子,懂得克制,还能活得久一点。 这道理都不明白,他们就是咎由自取。 让她发愁的,是另一件事。 ——金玉楼的请求不好办。 他愿意出卖毛巡抚,委身于郭布政使,帮忙挑拨递刀,不是无偿的。昌顺号试图用钱,可他不要,唯一的要求是请他们替一个女子赎身,并给她治病。 她叫翠娘,是一个妓子,今年一十五岁,却落了一身的病。 给她赎身倒是不难,昌顺号出了五十两银子,就拿到了她的身契。可她的病却非常难治。 肢体上长有红色毒疮,甚至蔓延到面部,筋骨疼痛,神情痴呆。 太原的大夫看了,说是湿热之毒所致,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子,却毫无效果。 但这不是昌顺号找的大夫不好,实则是这种病是外来的。 假如在广东一带,或许还有人知道叫“杨梅疮”,可在大同这样的地方,大夫们的知识从未涉及过。 是的,这就是梅毒。 在此之前,历史上有的花柳病是淋病和软下疳,人们对其认知不足,甚至不知道是脏病,是因为不可描述传播的,还以为是男人精气太盛,或是酒色过度导致的疾病。 而梅毒是自沿海一带传入,完全是从西方带来的,要在大规模爆发之后才弄明白传播的途径。 崔娘曾是太原颇有名气的妓子,时常伺候外来的富商,大概率因此得病。而大同的大夫,从未见过此病,要医治谈何容易?:,, 239 救救她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想了很久,让人把翠娘带来大同,安置在一座隐蔽的院中。 为避免被人发现他们和金玉楼的关系,从而猜到这次的事情,是他们在幕后策划而成,她留了个心眼,做普通打扮,马车在酒楼换了一辆,这才去往目的地。 院子很隐蔽,里头除了昌顺号派来的仆妇,只有一个小丫头在提水。 程丹若在卧房见到了翠娘。 她躲在帐子后面,脸上都是可怕的毒疮。 程丹若打开药箱,放好引枕:“手放上来,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治不好的。”翠娘抓着脸上的面纱,绝望道,“算了吧。” 程丹若温言道:“没关系,我见过你这样的病,别怕,我们先诊诊脉。” 她言语温和,眼神并无厌恶,翠娘慢慢放松下来,把手放到引枕上。 脉弦滑,舌苔黄腻,身体有杨梅疹,尿短赤,是典型的梅毒症状。大夫诊断为湿热也没有错,按照中医理解,这就是湿热充斥肝胆的症候。 “原来的大夫开了什么药?” “龙胆泻肝汤。” 程丹若微微颔首,这是去湿热的方子,现代也用来治疗湿疹之类的病,可梅毒的病因是梅毒螺旋体。 “这病叫杨梅疮。”程丹若斟酌道,“不好治。” “我知道。”翠娘黯然,“我有个姐妹已经……已经因为这个死了……” “是,它到最后会死人,你已经有些严重了。”她没有家人,程丹若尽量中肯地描述,“要治这病,需要冒点风险。” 翠娘苦笑道:“你尽管治,我们这样的人,能有一副药吃就是佛祖保佑了。”说完,却又改口道,“小楼他……” 程丹若:“嗯?” 翠娘咬咬唇,缓缓摇头:“不,没什么。”她望着自己身上的梅疮,强笑道,“治吧,他千辛万苦为我讨了这救命的机会,我不能……” 喉头一涩,清秀的双眼便有了湿意,“不能辜负……辜负他……” 程丹若低下头,无意义地拿看药箱里的瓶子,好像在挑拣什么,片刻后,才若无其事道:“我现在有两个法子,一个是用砒-霜,一个是用新药,但不管哪种,都有可能会死。” 治疗梅毒的办法不少,早期曾用过砷剂,后来还是以青霉素为主。 但问题是,砷需要调配,且毒性大,青霉素的纯度是问题,两种办法都有死亡的危险。 程丹若以为,翠娘怎么都要考虑很久,但她只是问了一句:“新药是什么?” 她回答:“是从橘子上取来的东西,调配后给你打一针。你怕针扎吗?” “怕什么,只有小时候,妈妈才会用针扎了,后来都是用藤条打。”翠娘笑笑,把苦都说尽了。 程丹若轻轻叹口气,长长沉默。 翠娘很快做决定:“那就用这个好了,不怕您笑话,我看见砒-霜,怕忍不住吃下去,这不糟蹋了么。” 程丹若自然知道,论起疗效,青霉素比砷更好,而且这个可以做皮试。 “那先试试,看看你能不能用这个药。”程丹若打开药箱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蜡封口的瓷瓶。 又拿一支新造的针,装到金属注射器上。 “放上来。”程丹若学的不是护理,没给人扎过针,之前只在猪身上试过,也用动物的血管尝试过注射,但毕竟不是活人。 幸好只是皮试,不是静脉滴注。 她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在翠娘前臂上,注射了一些青霉素原液。 皮肤鼓起一个小包。 “看一下情况,等两刻钟。”程丹若打开怀表计时,“疼的话忍一忍。” “不疼。”翠娘压根没当回事。 程丹若怕她有压力,道:“你歇着,我去外面喝杯茶。” 翠娘应了,放松地躲到帐子里头。 程丹若走到外面,沉吟少时,吩咐了丫头两句话,但并未远离,时不时隔窗问一句:“觉得难受吗?” 答复都是还好。 20分钟后,她进去查看皮试的情况。 鼓包还有些凸起,微微发红,但没有瘙痒和更明显的过敏反应。 “眼下情况还算好。”程丹若谨慎道,“今晚让你的丫头睡在外面,明天我再来看一次,假如没有头晕难受,我们就试试这个新药。” 翠娘心底不由升起一丝希望:“好。” 程丹若有意鼓励她:“这是个好的开始,你是有福气的人,不要轻易放弃。” “我这样的人也算有福气吗?”翠娘自嘲地笑笑,眼底却有些泪光。 程丹若道:“你逃出了魔窟,有人一直惦记着你,又正好有新药,难道不是有福气吗?” 翠娘一时怔住,半晌,轻轻点头:“比起我的姐妹们,我确实算有福气的。” “所以啊,你好好休息。”程丹若合上药箱,“我明天会再来,如果情况好,就试试给你第一次用药。” 翠娘应了一声,脸孔转向窗户,用力眨眼。 程丹若没再打扰她,起身离去了。 回到知府衙门,她立刻钻入实验室,开始了实验。 今天给翠娘注射的皮试液,是最近调整过的最新版本,她用水做实验,只用同一批次的醋,也只用同一种草木灰制作碱水。 经过不断调配,得出了中和的比例,此后,每次过滤,都采取这个配比,尽量将原液配得更精准一些。 以今天的情况看,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 手工制作的情况下,翠娘的过敏反应还算轻微,可以冒险试一试使用青霉素。 但必须更小心,更谨慎。程丹若提醒自己,全神贯注操作。 过程她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培养液倒入漏斗,过滤分离,清洗吸收,直到最后出现透明的原液。 取一些原液,放入培养皿,这次她用的细菌就是从翠娘身上弄来的脓液。她没有当面采,而是让丫头借清理的机会,沾一点送出来,免得翠娘难受。 做完这一切,她才微微松了口气,打开怀表。 还未看清具体的刻数,就听人说:“三更天了。” 程丹若受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看清是谢玄英才恼了:“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时辰前。”谢玄英就坐在南面的炕上,茶都冷了,“你一直不回来,我有点担心,谁想你都没留意我。” 程丹若小心收好实验器具:“我得专心做事啊。” 安顿好娇贵的器具,才发现环境不对。 太亮了。 原来周围点满了蜡烛。 “这么多?”她数一数,差不多有十几根,把整个次间都照得亮堂堂的。怪不得她一直没发现已经这么晚了。 谢玄英道:“多什么,这样才亮。” 他按住她的肩膀,“好了,快去歇吧,这么晚了。” 程丹若道:“等等,我先洗手。” 她仔细拿肥皂洗了手,免得不小心沾染病菌回去,又把套在外面的白披风放到门口的竹筐中,明天让人高温煮晒。 最后,确认青霉素原液被保存在冰鉴里,这才安心锁门离去。 夜风凉意逼人,但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中,并不觉得冷,反而吹走了浮躁,让她心宁气静。 玛瑙正靠在桌上瞌睡,见他们回来,赶忙伺候洗漱。 程丹若草草梳就,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觉了。 谢玄英听着她的呼吸,问:“有心事?” 她轻轻“嗯”了声。 “怎了?” “翠娘。”她道,“她运道不好,流落风尘,可不幸的万幸,现在出来了,假如治不好她,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 谢玄英安抚地搂住她:“尽力就好,哪有大夫一定能治好病的?” 程丹若道:“话虽如此,总希望能救她一次。”她侧过身,在黑暗中看着他,“这个药,我本打算再用猪多试几次,再考虑给人用,可她出现在了我面前,得的还是这药对症的病。” 翠娘要经历无数次幸运,才能走到今天。 她必须从妓-院里活了下来,必须有人愿意为她赎身治病,必须让程丹若知道她,甚至必须是在这个时候——刚刚做出了青霉素的雏形——方才能拥有一丝治愈的希望。 这样的概率太低了,假如功亏一篑,叫人心里难安。 但,“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轻轻叹息,“她有可能会死。” 谢玄英抚着她的后背,慢慢道:“就算是这样,她至少治过,不成也是命。” 程丹若没有说话。 “而且,金玉楼有情有义,”他道,“今生得此良人,已无遗憾。” 她道:“良人是良人,遗憾是遗憾,这辈子都没好好过活一天,临终了,怎会没有遗憾?遇见良人才更遗憾。” 谢玄英默然。 半晌,道,“成败都是命,你不要为难自己,尽力就好。” 程丹若何尝不知道,古代大多数时候生病,就是在赌命。 可她内心深处,依旧怀有奢望:是,青霉素不可能量产,不可能广泛使用,但既然千辛万苦做了出来,哪怕纯度不够,剂量不够,也希望能够救一个人。 只有一个也好。 谢玄英见她依旧毫无睡意,只好道:“不如明早起来,给华佗供点花茶,请他庇佑?” 程丹若抬起眼眸。 正当谢玄英以为她会说“这有何用”的时候,她却点点头:“有道理,明早我就去给他上香。” 不止是华佗,她打算写上弗莱明的纸条,也拜一拜。 万一呢。 “睡吧。”她合拢眼皮,“明天我要早起。” 谢玄英抬腿,把她那边的被角踢过去,盖住她露出的脚尖,然后腿伸过去,严严实实压好。 然后,侧卧搂住她,让她完完全全藏进他怀里。 夜深人静,时有风声。 谢玄英感觉到胸口她平缓的气息,也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程丹若果真起了一个大早。 她先给实验室里挂的华佗像供奉了新鲜的瓜果,而后画了一个弗莱明的小人,写上他的大名,也上香拜一拜。 最后,去佛堂给父母上香,求祖宗保佑。 三趟拜完,觉得稍微有了点信心,打开培养皿盒。 抑菌环非常不错! 这是个好兆头,她舒口气,收拾好药剂和针筒,命人备车。 马车同样在酒楼调换,也正好吃顿早饭,草草填饱肚子,便去了翠娘那里。 快进门前,程丹若怕听到坏消息,比如昨晚翠娘不适,过敏反应严重,甚至今天病情直接恶化了。 但事实证明,是她自己吓自己。 翠娘的情况还不错,正在床上喝白粥。 程丹若没有打搅,等她吃完才进去,查看昨天的皮试情况。 大约是各路神佛真的保佑,昨天还有点红肿的包,今天已经完全被吸收了。她身上并未出现过敏反应,也没有心慌胸闷。 “很好。”程丹若眼底带出几分喜色,“你的身体可以用药,我们现在就试试。” 她先详细地给翠娘解释了肌肉注射,因为昨天做过皮试,翠娘又经受过不少身体的折磨,并不害怕。 “再痛又能痛得到哪儿去呢。”翠娘笑笑,“打吧。” 病人坦然自若,程丹若却有点紧张,略略定神,方才指挥她侧卧,褪下裙子。 而后,抽取瓷瓶中的药液,扎在了她的臀大肌上。 推动活塞,药液从金属的针筒里缓缓推出,注入肌肉。 翠娘微微皱了皱眉,但不曾叫痛,反倒拉了拉身边的被子,挡住腹部的梅疮。 注射完成。 程丹若拔掉枕头,说道:“好了,你歇着吧。疼吗?” 翠娘笑道:“比蚊子咬重些,不过,我倒是觉得好,不必喝苦药汁子了。” “有人不怕疼,有人不怕苦。”程丹若浅浅笑着,表现得十分淡然,好像闲话家常,“但有的药不能入胃,会损失药效,有的药却偏要喝下去,效果才快,这都是看方子的。” 翠娘被她的镇定感染,绷紧的肌肉慢慢松弛。 程丹若放下帐子,让她能安心地躲在后面,却打开了窗户,让八月的阳光照进昏暗的房间。 “大同的太阳一直很好。”程丹若看着外面洗晒的仆妇,衣裳挂晾在绳索上,飘飘荡荡,空气中有皂角的气息。 “如果愿意的话,和我说说你的事吧。”她道。 翠娘嘴唇翕动,似乎想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像她们这样的人,没有人关心她们的故事,没有人在乎她们的来历,她们只是在特定场合出现的花瓶,用来装点,用来泄欲。 时间久了,总会恍惚地觉得,自己仿佛没有来历,没有过去。 但谁不是娘生爹养的呢?:,, 240 挂枝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翠娘的本名叫菊娘,因为她出生的时候,路边开着许多野菊花,她爹随口就给她取了这名字。 七岁以前,翠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慢慢的,大姐提着包袱去了别人家,二姐有一天就不见了,后来就轮到了她。 她爹把她领到一个妇人家里,拿走了一袋小米就回去了。 她愣愣地看着爹离开,却没去追,因为妇人拿了碗热粥给她喝。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喝到过小米粥了,米的香气诱惑了她,她傻傻地看着,抢过来“咕咚”“咕咚”灌进嘴里,把嘴巴里烫出了泡,还一点没觉得。 妇人说:“以后你就待在我这儿。” 她傻乎乎地以为,爹是把她送来过好日子,开心地笑了。 但很快,妇人就带她离开熟悉的地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等到她依稀明白了什么,却再记不清家在何处。 妇人把她交给了“妈妈”,她变成了“妈妈”的“女儿”。 妈妈有很多“女儿”,她有很多“姐妹”,有的姐妹脾气火爆,大哭大闹,没几天,就能听见她们撕心裂肺的哭声。 接着,她们要么就变乖了,要么就不见了。 翠娘小时候,有点木愣愣的,总被人说不开窍,凡事慢一拍。对她来说,这个世界有好多无法理解的事,她都不懂,吃了睡,睡了吃。 因为笨笨的不闹腾,虽然挨打受骂少不了,她却始终没消失不见,稀里糊涂地长大了。 她开始学琵琶,这是翠娘第一次接触到这种东西,她觉得叮叮咚咚的很好玩,所以一直弹。 但除了弹琵琶,吃饭,伺候人睡觉,翠娘再也没学会别的本事。 如今,她才知道,这都是妈妈们的手段——打怕她们,养废她们,这样她们就跑不掉了。 翠娘确实也没翻出妈妈的手掌心。 她长开得晚,人又笨些,不会说话,就擅长弹琵琶,直到十五岁才被梳拢。然而就算岁数大些,也没少吃苦头,个中辛酸,真是没法说出口。 等到十八岁,忽然就红了。 虽说不够漂亮,但胜在温柔敦厚,有一技之长,老主顾愿意照拂她,莫名其妙就涨了银子。 翠娘也是在这个岁数,慢慢想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糊涂的脑子,忽然清楚了,也懂看眼色了,甚至看出了妈妈的警惕。 她无师自通地知道了正确的做法:客人给的赏钱,都交给妈妈,有什么事,都要问过妈妈才做。 十年来,她都是这么乖巧,妈妈见她没有生出别的心思,逐渐放心,让她单独在外头行走。 就是这一年,她遇见了金玉楼。 当时,他才十六岁,刚登台不久,得罪了贵人,差点就要被打死。 翠娘于心不忍,拿话岔开,竭力奉承,这才叫他侥幸逃脱。 金玉楼颇重情义,被打得奄奄一息,还要专门在后门等她,谢她救命之恩。 翠娘没有在意,都是苦命人,能帮一把是一把,只告诉他贵人喜怒无常,让他千万不要犯倔。 他很乖觉地应了。 没多久,金玉楼声名鹊起,时常出入达官显贵的府邸,比她更风光。 翠娘并不嫉妒,她们这行看着风光,达官权贵一掷千金,背后不知多少苦楚,挨打受虐都是家常便饭。 很多人死了,都不知道她们已经死了,就是没了。 但死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没死成,从此跌落地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幸好金玉楼活了下来。 他认她做干姐姐,扯虎皮做大旗,她挨打的次数也变少了。但为避嫌,他们俩从不私下接触,只说是远房亲戚。 眨眼,三年过去。 翠娘风光不再。 曾经说要给翠娘赎身的商人,再也没有音讯,老主顾们消失,客人越来越差,若不是金玉楼的面子,怕是早就被妈妈转手卖掉了。 饶是如此,日子也越过越差。 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两个姊妹都染上怪病,样子全毁了,再也不能接客。 妈妈大发雷霆,恨她们没用,动辄打骂,还总怀疑大家私藏钱财,想法设法搜刮她们的积蓄。 只有翠娘,金玉楼还派人送药来,妈妈不敢过分,只在嘴上嘲讽:“一个戏子一个婊-子,倒是扮起恩爱夫妻了,天大的笑话!” 翠娘怕拖累他,官老爷们最恨的就是他们在外面勾三搭四,也知道,自己恐怕没几年好活了,便退回礼物,让他不要再送来了。 而后,金玉楼再无音讯。 她以为他死心了,却没有想到,两个月后,她忽然被人赎身,那人说,是金玉楼给的银钱。 “我原不想来,想和他说,别在我身上浪费银钱了,不值得。”翠娘喃喃道,“可他不肯见我,只托人传话进来,让我好生治病。” 程丹若一时五味陈杂。 她原以为是山盟海誓的爱侣,却没想到,于底层人而言,说爱也是奢侈。 都是以色侍人的可怜人,不敢说爱,不能说爱,唯恐惹来祸患。 “等你看好了病,他肯定会来看你的。”程丹若徒劳地安慰,“到时候,你们就能好好说会儿话了。” 翠娘迟疑一刻,下意识地摸了摸打针的地方,那里还很痛,但这种痛楚,反倒让她有活着的感觉。 “但愿……”她攥紧手指,“但愿吧。” 希望那个时候,她已经治好了病,身上没有丑陋的红疮,能像当年一样,体面地去见他。 体体面面地道谢,体体面面地祝福他,足矣。 -- 程丹若陪翠娘待了一上午,确认她没有严重的不良反应,这才返回府衙。 梅毒晚期,80万个单位的青霉素,一个疗程是15日,她用的青霉素原液肯定到不了这个浓度。 也就是说,治疗时间还要长。 她不确定青霉菌的产量能够跟得上。 再多做几个培养缸吧。 程丹若暗暗叹口气,再度投入实验室的工作。 别看现在制作流程已经逐渐熟悉,但有一个大隐患——青霉菌的培养过程中,要尽量保证没有别的细菌。 她提前给器皿高温消毒,可环境摆在这里,每次提取出原液,最好都用小白鼠试一下,确保无毒,或者毒性较低。 这就手工业时代啊……程丹若无奈地想,只能继续做枯燥的重复劳动。 接下来的半个月,每一天都这么度过。 上午给翠娘注射青霉素,观察她的反应,回来后提取青霉素原液。 晚上做药敏试验,第二天验证有效,就抓老鼠过来测试毒性。等到她下午回来老鼠还没死,才判定药液合格,冰鉴冷藏储存。 如此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程丹若不怕繁琐,就怕功亏一篑。 或许,老天爷也看不下去翠娘这一生艰难,仁慈地再次眷顾了这个可怜的女子。 她好像一天天好起来了。 梅疮没有再扩大,部分肿块开始愈合,一切似乎都在转好。 然而……青霉菌用光了,只剩下一小盒菌种,在培养液中缓慢生长。 这是第十三天。 程丹若不得不给翠娘停用青霉素,转而用中药治疗。 她没有解释换药方的原因,因为翠娘很高兴。 “夫人,我是不是在好起来了?”换中药方子的那天,翠娘从床帐中探出身,第一次完全暴露自己。 “是啊。”程丹若给出肯定的答复,她确实是在渐渐转好,“要喝苦药了,怕不怕?” 翠娘笑道:“不怕,反正我也尝不出来。” 程丹若提笔的动作猛地一顿。 晚期梅毒对器官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她已经发现,翠娘不止失去了味觉,她的眼睛也受到损害,视力模糊不清,心肺都不太好。 加上中断了用药,可以说,她已经不肯痊愈,只能控制病情。 “那我就开苦一点的方……” 程丹若的话还未说完,翠娘就打断了她:“夫人。” “嗯?” “我知道,这病是治不好的。”翠娘看向她,眼里有蒙蒙的光,“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程丹若没有接话。 “夫人,”翠娘低声唤,“您是贵人吧,这些天为我忙前忙后的,我实在没什么能谢你的。你、你若不介意,我给你弹首琵琶可好?我现在好多了,应该能弹完一首曲子。” 程丹若抿住唇角,恬淡地微笑:“好啊。” 翠娘立即振作,吃力地打开床头的包袱,取出一把琵琶。 当当当,她手指翻飞,弹出一串脆音。 “您想听什么?”翠娘问。 程丹若想了想,说:“弹个时下的小曲儿吧。” 翠娘笑了:“还道夫人爱听个阳春白雪。” “曲高和寡,也没什么意思。”程丹若道,“我就想听市井人家的。” 翠娘想想,说道:“我给您唱个《挂枝儿》吧,这会儿嗓子哑了,您别见怪。” “不会,你唱吧。” 翠娘便拨弦调了琵琶,清清嗓,唱道:“露水荷叶珠儿现,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谁知你水性儿多更变:这边分散了,又向那边圆。没真性的冤家也,随着风儿转。” 她嗓音并不见得多么动听,可曲调悠扬清脆,朗朗上口,乍听就让人记得住。 词也写得好,直白大胆,哪怕哀怨也有娇嗔的意蕴。 程丹若不由赞道:“唱得真好。” “俗词艳曲,没污了您的耳朵才好。”翠娘挑的曲子已经是最文雅的,更艳俗者如《睡鞋》,什么“被窝裹勾春兴。肩头上挽风情。醉眼朦胧也。几次被他轻拨醒”,哪里敢唱出来。 但程丹若说:“很有趣的调子,很好听。” 顿了顿,又道,“你琵琶也弹得很好。” “总归是门技艺。”翠娘抚着弦,垂眸黯然,“什么都不会,也就是这首琵琶曲了。” “别这么说,以前你弹琵琶,是给别人听,以后可以弹给自己听,想弹就弹,不想弹就歇。”程丹若道,“以后每天,你可以晒晒太阳,闻闻花香,听听鸟叫,吃碗牛肉面。” 翠娘被她描述的生活给迷住了,情不自禁地说:“真能过这样的日子,死了我都甘愿。” “人都是要死的,不急。”程丹若说,“但我觉得,死之前,人至少要为自己活一活,你说是不是?” “是。”翠娘倏地红了眼眶,“您说得太对了。” 程丹若将药方写完:“这方子先吃三天,三天后我再来。”想想,又道,“若是觉得好些,和左邻右舍说说话也无妨,大同这地方,寡妇多得是,没有谁会追根究底的。” 翠娘笑着摇摇头。 程丹若也不勉强什么,说道:“好好养病,你这辈子不容易,难得熬出头了,多活一天,就多享一天的福。” 她无法欺骗翠娘,说她的病能治好,可人世间有种种不幸,但最大的幸运,就是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未来。:,, 241 秋收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夏天悄悄过去,秋天又来了。 程丹若荆钗布裙,拿着小铲子,蹲在花园里……挖红薯。 经过两位贺家姑娘大半年的努力,终于到了红薯成熟的季节。现在传到大夏的红薯能否适应这里的气候,品种是否优秀,长出来的果实够不够大,够不够甜,也到了揭晓的时刻。 程丹若用力往土里插进铲子边,狠狠一撬。 咔嚓。 什么东西断了。 程丹若:“……”她拔出铲子,铲掉周围的土,拎起来一看。 果然弄断了。 “夫人,还是我来吧。”贺三娘的脾气有点急,看不下去她糟蹋粮食的行为,“这得轻轻挖。” 程丹若只好让开:“好吧,你们辛苦些。” “不辛苦。”贺四娘也拿了铲子,和姐姐一起干活。 她们姐妹俩干惯了农活,手脚麻利,动作又快又仔细,没一会儿就把红薯完完整整地挖了出来。 程丹若拿起一支,放在手中打量。 和她记忆中,街边炉子里的烤红薯相比,这个红薯的个头无疑更小,显然是没有经过选育的原始品种。 这能不能行啊?程丹若正在担心,却听贺家三娘说:“哎呀,这红薯真不错,怪多的。” 她忙问:“这结果算多吗?” “多啊。”贺三娘说,“您瞧瞧,一个个这么大,吃一个就够填肚子的了。” 程丹若微微安心:“那就好,你们家里种了没有?” “种了种了。”贺四娘说,“我爹亲自种的,照看得可精心了。” 贺老头可真是个妙人。程丹若莞尔,拿起两三个红薯:“今天晚上就吃这个。” 厨房有面包窑,烤红薯也不错,当夜宵正正好。 是夜。 谢玄英拨开一个红薯,在烛光下端详许久,才慢慢咬了口。 “怎么样?”程丹若随口问。 他道:“比龙子化送我的更甜一点。” “大同的土质更干,比四川更适合种这个。”程丹若就事论事。 谢玄英瞥她:“不对。” 她:“?” “是你种的。”他认真道。 程丹若:“……都是贺家两位娘子在照料。” “你选的苗,浇过水,松过土,这个也是你挖的。”他振振有词,“她们也是你雇来的,自是你的功劳。” “……”程丹若有点吃不消,转移话题,“马上要睡觉了,吃一个差不多,不能多吃——你明天要早起吗?” 谢玄英道:“嗯,明儿下乡看看,问问收成。” 光看自家花园的半亩地,没法了解红薯和土豆的产量,得下地去问老农,这才能确定这两种新作物,是否适合在北方推广。 鉴于胥吏弄虚作假的本事一流,还是亲自去看过更放心。 程丹若想想,问:“不如我跟你一块儿去?” 谢玄英:“为何?” “有点五谷不分。”她叹气。 “好啊。”谢玄英明显高兴,盘算道,“那就推迟两日出发,我们在大同境内走一遍。” 她不在身边,他心里总是记挂,每次出门都是直去直回,若能同行,两人便能好好看一看民情了。 程丹若说:“好,明日我把事情和林妈妈交代了。八月没大事,各处的节礼早就买好了。” 八月有个中秋,要送中秋礼,得费些心思打点,别的没什么。 谢玄英却说:“这样一来,中秋可能要在外面过。” “这有什么关系?”她不以为意,“我们就两个人,哪里过都一样。” 他弯起唇角:“嗯。” -- 若说出门谁最高兴,莫过于春可乐。 程丹若骑马已经很娴熟了,能自己上马鞍,春可乐也稳重很多,体现出蒙古马耐力好的优势,驮着她走半天都不大喘气。 但要注意,虽然秋季气温凉爽,可风大的时候,骑马就是大大的灾难。 尘土兜人一脸,感觉每呼吸一口气,都是土的味道。 真·吃土。 程丹若只敢在无风的时候,蒙住头脸骑一会儿,多数坐马车。谢玄英是个很好的人肉垫子,靠在他身上,减震效果很不错。 第一天,他们去的是大同的朔州。 这里有马邑和山阴。 因为桑干河,灌溉比较充分,依旧以种小麦和小米为主。 程丹若穿道袍,戴方巾,做男性打扮,下地仔细看田里的麦穗。 老实说,结穗格外少,稀稀拉拉的,乍看上去仿佛营养不良,和她记忆里金灿灿的麦田截然不同。 但农民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神情,面对官老爷的疑问,他们都说“收成不错”,虽然今年夏季有点干旱,但靠着桑干河的水源,依旧熬了过来。 换言之,现在的小麦品种就是这样。 不过,虽然麦穗少,活却一样多,在没有机器收割的年代,收麦子全靠人弯腰手割。 基本全家出动,除了老人、小孩干的少些,男人和女人是一样干活,同样的重劳动,送饭的是老人,灶前烧饭的是小孩。 秋收的气氛热烈而焦灼。 因为朔州不种红薯,所以,程丹若和谢玄英都没有久留,确认这边收成不错,就准备离开。 是夜,住在山阴的客栈,因为早就派人打理过,房间尚算干净整洁。 程丹若仔细铺床,她这次没带丫鬟,贴身的事都得亲力亲为。 谢玄英其实不大赞同,一面帮她拿枕头,一面说:“怎么都该把玛瑙带上,这种小事,哪有你自己做的道理。” “之前翠娘和我说,她被养废了,我又何尝不是呢。”程丹若抖好被子,“这些琐事,我以前是自己做的,现在也行,我可不想以后变成手不能提的废物。” 谢玄英摇摇头,知她主意已定,再说服也没用。且人没带来,这会儿改主意,也变不出丫头。 遂道:“也罢,就由我伺候夫人洗漱吧。” 他提起水壶,在铜盆里倒上热水,打湿帕子,递给她擦脸。又找出面脂,旋盖盖子递给她。 程丹若:“……” 他却起了兴致,又道:“我替夫人梳头。” 话毕,不容分说地将她按坐在床上,眼疾手快地帮她摘掉网巾和玉簪,拿玳瑁梳子慢慢梳通。 她不得不道:“我自己会梳。” 谢玄英瞥她一眼,加重语气:“世妹,听话。” 程丹若扶住额角。 好不容易梳好头发,又要给她宽衣解带。 她拍他的手。 他不放。 “是你非要给我弄的。”程丹若故意道,“我可不会帮你脱。” “我什么时候让你伺候过我?”他帮她解掉外袍,挂在衣架上,“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 一面说,一面干脆利落地脱了自己的外衣,随手挂在旁边。 这时,他发现了异常:“这是我以前的……” “物尽其用,省点开销。”他这几件衣服都是好料子,送给她后也就穿过一次。如今他已不是少年身形,又穿不了,她多穿几次才不浪费。 然而,虽然理由充沛,程丹若依旧有种莫名的尴尬,清清嗓子,“不行吗?” “行,当然行。”他拂过从前的旧衣,心中是流淌的柔情。 当年借给她衣裳,谁能想到,竟是这一生最爱之人呢。 谢玄英转身,一把搂住她:“丹娘。” “很晚了。”她别过脸,“不睡觉吗?” “不急。”他嘴唇贴住她的额角,将怀抱收得更紧一些。她温热的身体,清浅的呼吸,全部都在她怀中。 “程姑娘。”他说,“你嫁我为妻,好不好?” 程丹若:“……不好?” “为何?”他摩挲她的嘴唇,“你要说‘好’。” 程丹若想了很久,和他说:“假如只是‘程姑娘’,我不会嫁给你的。” 谢玄英:“这又是什么道理?” “除了知道你美貌,我什么都不了解你,怎么敢下注呢?”她复杂道,“婚姻里输一次,我就死定了。” 他听出她话中的苦涩,不免替她难过:同是上巳节,顾兰娘敢做的事,程丹若不敢。 不由搂住她,“我不会让你输的。” 程丹若笑了笑,比起不会输,也许输得起才是一种幸福。 毕竟,人生没有谁能一直当赢家。 “不说这些了。”她不想继续这个严肃的话题,“都过去了。” 谢玄英抿唇不语,低首注视着她,抚摸她的鬓发。 程丹若被他看得不自在,活似曾经她有多惨似的,故意道:“非礼勿视。” “是你让我看你的。”他说。 程丹若:“胡说八道,我哪有?” “天心寺,你表演戏法的时候,让我看着你。”谢玄英立即给出证据。 她:“……”这人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他又道:“你趁机看了我很久。” 程丹若佯装讶然:“有吗?” “三十六页,《无量寿经》。”他提醒,表示自己记性真的很好。 程丹若:“……”她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快十点了,睡觉吧。” “叫谁睡觉?”他问,“程、姑、娘。” 程丹若看着他。 谢玄英看回去。 两人对视了至少一分钟,程丹若理亏认输:“谢公子,睡觉吗?” 他握拳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平平淡淡地应道:“嗯。” 她隐蔽地翻了一个白眼。 -- 走完了朔州的几个县,接着就该往应州去了。 谢玄英因为有程丹若在身边,并不赶路,在她的要求下,一日两餐都要吃新鲜热乎的,因此走得格外慢。 这日,他们才到浑源的客栈住下,那边李伯武就来说:“公子,夫人,浑源知县求见。” 谢玄英不奇怪他们能听到消息,随口道:“不见,明天再说。” “他说有要紧事。”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她点点头,反正是男子装扮,也不避讳到后头,自顾自坐下来喝茶。 浑源知县满头大汗地进来,完全没留意他,张口就道:“府台,不好了。属下刚收到消息,直隶、河南那边有蝗灾!” 谢玄英的动作倏地顿住,神色肃然:“你确定?” “大人请看。”知县递上书信。 谢玄英接过来一扫而过,上头确实写着,上月,河南大旱,出现蝗灾,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到达山西。 他立即做出决定,吩咐道:“马上派人到乡间抢收,一定要在蝗灾来之前,把秋粮收下来!” “是、是。”知县就是来通知一声,又提起袍角,急匆匆地走了。 程丹若略作迟疑:“蝗灾很严重吗?” “你不知道,飞蝗成灾极快,哪里有庄稼,它们就到哪里去。”谢玄英道,“田南。” 田南进来:“大人。” “你带人回府衙,把消息传过去,叫他们派人到各县通知,尽量抢收。”谢玄英沉吟道,“我和夫人明天就回。” “是。”:,, 242 蝗虫至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返程的路上,程丹若了解了一些蝗灾的常识。 她在古代还没有遇到过,但谢玄英说,蝗灾在大夏其实非常频繁,每隔两三年就会爆发一次。 在时间上,冬春少,夏秋多,这是最致命的。 夏秋时节是农耕最要紧的日子,一旦遭到蝗虫肆虐,庄稼将会被啃食殆尽。 而大同纬度高,收成时间晚,目前还有很多地方才刚开始秋收。 假如蝗虫往这边飞……又是灾年。 灾年就意味着百姓会倒霉,家破人亡,今年的税款交不上去,朝廷的赈灾压力变大,本就不富裕的国库可能被再次掏空。 抢收,必须在蝗虫入境前,尽量抢收粮食。 “其实也不用太担心。”程丹若安慰谢玄英,“蝗虫喜暖,北边冷得快,不一定会朝我们这边飞。我以前在大同那么多年,都没遇见过一次蝗灾。” 谢玄英稍稍放松,道:“也是防患于未然。” 两人匆忙返回府城,通知各地的百姓,尽量抢收。这时,反倒显出红薯和土豆的优点,它们都不是蝗虫喜欢吃的庄稼类型,又在地里,一时不必着急。 消息传出后,各地立时忙碌起来。 包括军屯,聂总兵也派人通知各地的军户,抢收粮食。 整个大同府陷入了忙碌又焦躁的气氛。 府衙开始频繁收到蝗灾的消息。飞经河南的蝗群,进入了山西境内,但幸运的是山西多山脉,蝗虫无法长驱直入,被迫分散。 程丹若松了口气,思索半日,找来贺家的两位娘子,说:“我想请亲家老爷来一趟城里,他年纪大,经的事情多,我有事相询。” 贺家姑娘一口答应,匆匆赶回老家,请来了年近六十的父亲。 谢玄英听说后,也过来旁听。 贺老头看起来和上次没什么两样,甚至日子过好了,脸色红润,精神气十足。他要给谢玄英见礼,颤巍巍地屈膝欲跪:“知府大老爷。” 谢玄英摆摆手:“老人家年纪大了,免礼。” 贺老头一下站直了,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入座,笑呵呵地说:“您和夫人都是仁心仁义的大好人,老头子有福气啊。” 谢玄英微不可见地弯起唇角。 程丹若示意丫鬟上茶,道:“这次请老丈来,是想打听一下,往年山西可有过蝗灾?当时是如何处理的。” 贺老头喝了一大口热茶,咂咂嘴,这才道:“咱们这里的蝗不算多,有时候是外面来的,有时候是草原飞来的,反正都很吓人,一天的时间,地里啊天上啊,到处都它们,打不着也打不死,凶悍得很。” 程丹若问:“都是来了以后才打的?” 贺老头点头:“那可不。” “都是怎么打的?”她问。 贺老头说:“点火,这虫子啊就爱往火里扑,夜里把火点上,它们就自己拼命往里飞。这一烧也就熟了,第二天还能吃。” 程丹若愕然:“吃了?” 她还以为古代人不知道吃蝗虫呢。 “夫人这就不知道了吧,这虫子当然能吃,没东西吃的时候,土都吃。”贺老头唾沫横飞,“可蝗虫没嚼头,翅膀和头一掐,能顶什么?只是庄稼都被它们给吃了,没得吃,就只能吃这个。” 程丹若缓缓点头,庆幸自己知道先调查,没有贸然指手画脚。 “那您说,蝗灾可有什么治法?”她问。 贺老头笑了:“老头子哪里知道怎么治啊,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没有听过谁能治没了。不过……” 他费力回忆,“大家都说,久旱必蝗,什么时候旱得厉害,就要小心了,蝗神喜水,水少就发怒,降下灾祸。” 程丹若点点头:百姓对蝗灾了解不多,还是挺迷信的。 她又问了贺老头家里的收成,得知红薯和土豆都长得不错,小麦也还不错,这才请老人家回去休息。 谢玄英换盏茶,沉吟道:“你说,我给将谋寄封信如何?浙江前两年似乎也有蝗灾,龙子化那边我也想问问。” “问当然可以,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程丹若思索道,“依我说,不如向他们打听打听,蝗灾都出现在什么地方。” 谢玄英奇怪:“这是为何?我记得,蝗灾各地都有。” 她道:“凡事必有因果,你知道为何蚊虫在水边更多吗?” “蚊虫喜水。”他肯定地回答。 “蚊虫在水中产卵。”她继续发问,“再问你,蚊虫既然叮人,可水边人迹稀少,为什么它们会聚集在那里呢?” 谢玄英仔细思考:“它们在保护子嗣?” “因为雄虫以吸食草汁为生,只有雌的喝血,两者并不相同。第三问,为何雌蚊子喝血?” 谢玄英不大确定了:“雌蚊凶悍?” “还是不对,因为雌虫产卵需要滋补之物,血能助它产子。”程丹若解答。 他恍然:“竟是如此。” “一样的道理,我们要先弄清楚蝗虫的规律,才能知道该如何清除它们,否则像贺老爷子,几十年过去了,还以为蝗虫是蝗神发怒。”她说。 谢玄英若有所思:“不是吗?” 她斩钉截铁:“当然不是。” “噢。”他颔首,“你说不是应该就不是了。” 程丹若觉得怪怪的,但他一贯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倒也没有追问,只是道:“你觉得这样如何?” 谢玄英思忖道:“这样的话,问他们是没用的,将谋我知道,他从前只爱舞刀弄枪,从不在意这些事,龙子化兴许知道些,但肯定不全。” 程丹若拧眉。 也是,古代信息流通不便,搜集资料更是难如登天:“那怎么办?” 他想想,道:“本朝的记载不易找,前朝的却是不难,蝗灾古已有之,我们可以以史为鉴,翻《元史》中的记载。” 程丹若:“……” 谢玄英抬眼,见她愁眉紧锁,霎时失笑:“我看就行了。再说,就算要做也是之后的事,眼下还是把秋粮收好。” 程丹若点点头,说道:“这两天,我们多寻人问问,看是否有好法子应付,防患于未然。” 谢玄英沉吟:“邢师爷和钱师爷都老道,一会儿我就去问他们。” 她便道:“那我去问别人,群策群力,总能拿出几个法子来。” 夫妻俩商议定,分头行动。 -- 约莫五日后,一小股蝗虫飞跃山林,到达了大同。 程丹若昨天就听人说了,今天一大早起来,专程赶到城门,爬上高高的城墙,围观这一景象。 只见黑压压的蝗群自天边飞来,远看像一片快速移动的乌云,目标明确地朝着田间涌去。 好在这里的麦田被收割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茬子留着。 即便如此,所过之处,金黄色的块垒全部消失,只留下土黄色的赤地。 蝗虫过境,寸草不生。这不是夸张的修辞,就是切实的描述。程丹若看得心惊肉跳,下城墙时,腿都是软的。 幸好山西有山阻挡。 幸好秋收已经完成大半。 幸好飞蝗不多。 若不然,史书上“民饥”乃至“民大饥”,背后的惨剧根本不容深想。 但一想到其他地方的灾民,这点庆幸也变得如此可怜。 “丹娘。”她走下城墙,就见谢玄英骑马飞驰而来,“你怎么在这里?” 她回答:“这两日都是听人说蝗灾如何如何,我没亲眼见过,心里不踏实,想看一看,你怎么来了?” 谢玄英好气又好笑:“又犯傻,蝗虫已经这么近了,还敢出门?” 他正要拉她上马,忽然听见城墙上一阵锣鼓喧天。 程丹若一时怔住。 “快躲起来。”谢玄英下马,见不远处就是酒楼,立即叫人叩门。 正准备掩门的小二见状,冲出来替他们牵马:“快快,快进来。” 程丹若被谢玄英拽进酒楼,马匹和小厮也被护卫推搡着进屋。 小二和掌柜一块儿关窗关门,又招呼人:“堵上,都堵上。” 门窗霎时紧闭,几乎是下一刻,外头传来惊人的呼啸声。 程丹若愣住:“这么快?” 十分钟前,蝗虫还在老远的田里,这就已经过来了? 回答她的是飞虫过境的轰鸣,门板在颤动,“哒哒哒”的撞击声络绎不绝,窗外是“扑簌”“扑簌”的怪异声,能分辨出是虫的翅膀在震颤。 漆黑的房间里,这些响动像极了恐怖片的场景。 外面是蝗虫,不是异形和丧尸啊……程丹若有点震撼,也有点懵逼。 “不怕。”谢玄英顾不得在外头,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抚拍她的后背,“很快就过去了。” 程丹若定定神,却坚持道:“我要看一眼。” 她走到门口,透过门板的缝隙往外窥视。 细碎的光,大量掠过的黑影,以及一股奇怪的气味。 她有点不舒服,扭头退了回来。 谢玄英按住她的背,低声问:“吓到了?” 程丹若摇摇头,又点点头。 “没事,躲屋里不怕。”他将她搂紧,“一会儿就好了。” 府城没有庄稼,蝗虫只是路过,大约五分钟就离开了。 酒楼重新卸下窗户和门板,阳光再度照进屋中。 程丹若踏出门槛,看到的沟里有全是蝗虫在蹦跶,有些人家种了花草,这时已经光秃秃一片,少许蝗虫停在叶梗上,巨大的个头令人望而生畏。 她露出恶心的表情,低头一看,一只蝗虫正从脚边飞过,更恶心了。 于是赶忙上马,疾驰回府。 衙门里,差役们已经行动了起来,拿网扑还没跑掉的蝗虫。后院中,丫头们清扫庭院,喜鹊拿了梯子,爬到屋顶扫瓦片,把上头的蝗虫全都扫下来铲走。 程丹若望着这一切,真心觉得自己低估了蝗灾的可怕程度。 一小股蝗虫就这样了,其他地方该是什么样啊? “夫人,鸡鸭都放出来吗?”竹枝请示。 程丹若点头:“放,你们辛苦些,一会儿再打扫。” 竹枝干脆地应下,把养在花园的鸡鸭鹅放出来。 程丹若没多留,省得妨碍她们干活,伫立片时,返身去二堂,问谢玄英:“你公文写好了吗?” 谢玄英道:“汤师爷写好了,这几个月,禁捕秃鹫鸟雀。” 程丹若“嗯”了一声。 她和谢玄英分别问了很多人,邢师爷说,以前他在陕西当幕僚时,也遇到过蝗灾肆虐,当时,那里的人说,要捉蝗,秃鹫最好,北元当国时,就禁止打捕秃鹫,以其食蝗。 而程丹若也记得,好像现代是有养殖鸡鸭治蝗的,遂双管齐下。 养殖家禽,禁捕鸟雀。 但这只是治理蝗灾的第一步。 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243 溯其源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模糊的视野,逼仄狭小的店面,廉价的塑料桌椅,铁质的炭烤架。 桌上是一盆火红的小龙虾,不锈钢的托盘里,摆着一串串烤好的肉菜。 “丹若,我好了。”室友用镊子夹走龙虾肉,把虾壳拼凑好,“怎么样,头尾俱全,一片没断,不错吧?” 程丹若放下手术刀:“你的虾尾连着肠,我没有。” 室友扭头一看,还真是,顿时郁闷:“可恶啊!” “你俩有病吧,虾肠本来就该剥掉啊。”对面的室友戴着手套,吮吸虾脑,“我是干什么要和两个医学生当室友?” “别理她俩,吃这个。”另一个室友不怀好意地递过一串,“高蛋白,你们医学生最喜欢的好东西。” 程丹若抬头一看,顿时惊到:“别过来!” 那是一串蚂蚱。 “蛋白质啊。”室友恶魔低语,“来,吃一口。” 程丹若:“不、要。” “来嘛来嘛。”室友把香喷喷的炸串凑到她嘴边,“咬一口,体会爆浆的感觉。” “你别过来。”她不断后靠,后靠,靠到熟悉的胸膛,连忙拽他,“谢玄英,谢玄英。” 没有反应。 蚂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碰到她嘴唇的刹那,她猛地坐起身来。 低垂的锦帐映入眼帘。 梦醒了。 程丹若愣住了。 她的动作惊醒了枕边的人。“丹娘?”谢玄英睡眼惺忪地醒来,“怎么了,梦魇了?” 他有点紧张,撑着也坐起身,搂住她:“是不是白天吓着了?不怕不怕。”他轻轻拍着她,“都过去了,蝗虫都飞走了。” 程丹若垂下眼睑,半晌才道:“没事。” 她重新钻进温暖的被窝,“我没怕,是外面蝗虫太香了。” 今天晚上,院子里点着篝火,引虫来扑,烧烤的香味绵绵不绝,勾得她都做梦吃烧烤了。 “我梦见有人逼我吃蝗虫,你不帮我。”她有意挑个有趣的地方说,可没想到一说反而来气,忍不住掐了他一下,“过分。” 谢玄英还没睡醒,下意识地说:“这是梦。” 他又没干。 “对,梦而已。”她收手合眼,“睡觉。” 他醒了。 “你梦见我了?”谢玄英惊讶地问,“梦见什么了?我们为什么要吃蝗虫?没粮食了吗?” 程丹若:“……”这是重点吗? “你梦见我了。”他重复了一遍,非常感兴趣,“都梦见什么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成亲了吗?” 她心平气和:“就是个梦,我哪里知道。” “这梦没有道理,我怎会不帮你。”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哪怕是成婚前,我又何时弃你于不顾?” 她蒙住脑袋,生无可恋:“都说是梦。” “梦里也没有道理。”他认真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丹娘,你要知道,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的。” 程丹若抿抿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谢玄英这才满意地搂住她,道:“不吃蝗虫,我不会让你吃的。” 她的脸孔贴着他的胸膛,睡意回归,又沉入梦乡。 可惜的是,她并没有继续做梦,一觉到天亮。 天亮了,又有许多事要做。 第一件要事,就是拨出一笔银钱,专门问百姓收蝗虫,价格也不贵,十来文钱一石收,百姓也乐意。 毕竟此时,秋收已过,还不敢晒粮,除蝗人人都愿意为之,又能换点钱,何乐而不为呢? 且此时,遍地都是残存的蝗虫,随手一搂就是一斗,一石并不难凑。 公文一经张贴,家家户户就开始捕捉蝗虫。 大堆的蝗虫被送到仓库,密密麻麻,相当吓人。 程丹若问谢玄英:“这些收回来打算怎么办?” 他道:“烧了?” “这太浪费了。”她考虑,“蝗虫能当鸡鸭的饲料,还能养鱼虾,作为猪饲料应该也不错——先试试,晒干磨粉,看鸡吃不吃,吃的话应该就不要紧了。” 蝗虫有一定的毒性,但经过高温蒸熟后,毒性会挥发一部分,再暴晒,或许毒性就微乎其微。 假如能够使用,无疑又是一种废物利用,总比人自己吃好。 谢玄英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但道:“听你的。” 程丹若就命人买来石磨,将虫堆在空地暴晒,晒干后,雇人将其磨成粉,不必磨得多细,粗点也无妨。 磨完后,装袋储存,使用前再蒸熟,试着给衙门里的鸡鸭投喂。 动物对有毒物质有天然的敏感度,有毒就不会碰。 程丹若衷心希望这法子有用,不止国库穷,大同府衙的银库也很穷。 但凡是想为百姓做事的,库里哪里存得下钱财来? 大约忙碌了五日,各地百姓将遗留的蝗虫捕获得七七八八,就该进行下一项工作了。 所谓“秋耕熟地,春烧荒坡”,这是对付蝗虫最为要紧的两件事。 如今是秋季,就要再大规模地翻一次地。 按照钱师爷的说法,这是要除蝗蝻的遗种,借秋天阳气入地,将其暴晒而死。 程丹若特地去围观了这件事。 和鞑靼互市两年,大同不缺牛羊,就令它们身上绑着耕犁,百姓一声鞭响,它们就撒蹄狂奔,将收割过的土地重新翻了起来。 她蹲在地里,拿花锄扒半天,拣出些许和土色相近的长条物,问当地老农:“这是吗?” “对,这是蝗子,晒一晒就死了。”老农狠狠地踩上去,重重碾几下。 程丹若本想说,蝗虫卵的经济价值也挺高,但转念一想,这地里密密麻麻的,挑也挑不过来,还是算了,留在地里施肥也不错。 这样的翻耕,又持续十来日。 等到做完,就该赈灾了。 谢玄英派护卫骑马前往底下各县,确认遭灾的田亩数量,假如有孤寡之家,登记名册,定点赈灾。 这么做虽然费人费力,但省钱。 别忘了,今年可是有考成法,大同这边受灾轻,朝廷几乎不可能减免赋税。而河南山东那边遭灾,粮食产量下降,是灾年,损失可谓惨重。 谢玄英不想要灾款,反倒希望大同这边能多上缴点粮食,以便朝廷调度。 但程丹若说:“算了吧,我们粮食交上去,不知道落进谁的口袋,赋税差不多就行了。剩下的先在粮库放一放,万一明年年景不好,还能借给百姓。” 谢玄英尚且犹豫:“大夏何止大同一地?” “我们只能管大同一地。”程丹若说,“什么时候你当了户部尚书,再来考虑这个吧。” 毛巡抚的前科在那里,谢玄英也没那么信朝廷大人们的节操,遗憾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但他道:“今年红薯收成不错,我要写奏疏给陛下,建议广栽良种。豌豆不过豆类,不如红薯果腹。” “这是应该的。” 元朝时,人们就知道挑选农作物抵御蝗虫了,比如芋头、桑、豌豆,都是蝗虫不喜欢的植物,广为种植,可有效降低损失。 可这哪有红薯好啊! 红薯和土豆,那是淀粉,是粮食。 程丹若又说:“假如你要写奏疏,最好能把我之前说的先弄明白,这样更全面,也更有价值。” 谢玄英问:“你是说,蝗灾的分布情形?” 她点点头。 “也好,我试试。”谢玄英暂且搁笔,命人去搬书。 他找了部分《元史》的卷册,还有元朝修的一些农书,譬如《农桑辑要》等,专心寻找过去的记载。 而程丹若很头痛古籍,一点都不想看,便帮他总结相关经验。 这些内容,有的是他们亲身经历,有的是询问农人,有的是师爷胥吏提供的,都十分有价值。 她将其分为两个部分。 关于成因: 贺老头认为是蝗神作祟,需要祭拜神明,免除灾祸;严刑书活得久见得多,认为是久旱成蝗,但为什么旱而成蝗,他就不清楚了;田里的老农则说不知道蝗虫出现的原因,就是年景不好。 邢师爷也说是久旱成蝗,原因未知。 关于治理: 贺老头说用火烧,这个办法被证明很有效果。 严刑书也见过,说可以挖沟,在虫子会飞前,填到沟里活埋,或者是派人在田间抓。这部分内容很有用,正是明年“春烧荒坡”的实践,此处暂且略过不提。 邢师爷提供的办法,禁补秃鹫鸟雀,效果还不错,程丹若想的鸡鸭也是。 秋耕对除去虫卵有明显效果。 但资料总结到此处,有一个明显的问题。 ——不成因果。 虽然治理的办法已经很成体系,却找不到蝗灾发生的原因。总不能是真的蝗神讨厌干旱,一不下雨就出来晃悠吧? 程丹若觉得,这和中医非常相似。 古人已经在漫长的生活中,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可缺乏科学知识,只能笼统地用五行阴阳解释,有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意思。 关键还在数据。 程丹若等了又等,终于等到谢玄英翻完书,将过去的蝗灾记载抄录完毕。 “不愧是探花。”她不吝啬表扬,“真是了不起。” 古代没有检索系统,找资料全靠记忆和纸质书,而史书的记载,永远都是“蝗”或者“大蝗”寥寥数字,眼一花就会错过。 谢玄英平静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手痛。” 程丹若只好把纸放桌上,拿过他的手,一面揉一面看。 都是文字,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道:“这样不成,我把每个省写出来,你报一个,我填一笔,写正字。” 谢玄英:“好。” 两人开始整理庞大的数据。 程丹若先划正字,总结出每个省份发生的次数和时间。 然后,画了一幅舆图。 取来各色颜料,按照次数的多寡,在不同省份涂上颜色,最多的是红色,其次为蓝,再者是淡墨色。 放到地图上,地域性就一目了然,元代的蝗灾主要有六个区域——环渤海、环黄海、河泛和内涝、黄河边、运河边、湖滨一带。 每一行记载,都是谢玄英亲自翻找出来的,可看见这样的分布,依旧诧异:“明明都说久旱成蝗,为何蝗灾都在水边?” 回忆一番,依稀听人说过:“莫非,蝗为鱼子所化?天气干旱,水源枯竭,难以生存而化为蝗?” “不是。”程丹若立时否认。 古人时常以为,动物之间会互相变化,比如螟蛉和蜾蠃,蝙蝠和老鼠,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鱼和蝗虫都不是一个门的关系。 她仔细思索:“我好像明白了。”:,, 244 治蝗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你看,一年可能有三旱:二月到四月春旱,多在秦岭淮河以北。春夏之旱在黄淮海,月的伏旱,则以长江中下游一带巨多。” 程丹若拿出从前分析地理题的劲头:“所以,久旱必蝗之说,是非常正确的,但干旱未必有蝗,有蝗多因干旱。” 谢玄英道:“所以,干旱与蝗虫有何关联?” “干旱是气候,除了气候,还要看地方。”程丹若坐在他身边,耐心解释,“你看,这里都临近水源,天气干旱时,水位下降,多滩涂。” 谢玄英明白了:“涸泽之地。” “对。”程丹若思索,“我们在土里发现了虫卵——就是蝗蝻遗种,可见这种昆虫是在土里产卵的。也就是说,当蝗灾爆发时,虫蝻自涸泽出现。” 谢玄英道:“蝗是秋产子,次年春天化蝻。” “这就对上了。”程丹若说,“其实,昆虫的习性是固定的,每年秋天,它们都会在适宜的地方产卵,比如田边,水洼边,这些地方水草丰美,刚化蝻的幼虫不能飞,可以临近吃到食物。” 沉思片时,又分析,“其实,昆虫产的卵不会全部都孵化,好比鸟下的蛋也不是都能孵出小鸟,动物产子也未必都能活。” 谢玄英深一时感慨:“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程丹若顿了下,说:“所以,我们假设,不干旱也不洪涝的年景,蝗虫的孵化只有一半,但天气干旱无雨,更适合虫卵孵化成蝻——恐怕这样微微干燥的水草也更适合它们食用生长。我记得,兔子吃太湿的草也是会死的。” 谢玄英若有所思:“马也是以吃干草为宜。” “对,这就使得蝗虫大批孵化,群居而动,造成灾害。” 程丹若梳理清楚逻辑,略作振奋,和他从头说起:“蝗灾夏秋多,冬春少,是因为蝗喜暖,旱时爆发则是喜干之故,过于湿润的土壤,其实会扼制虫卵孵化。” 谢玄英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捋:“干旱之际,滨湖干涸成洼地,水少土硬,去年的虫卵大量孵化,啃食水草,聚集成灾?” “对。”她满意道,“所以,秋耕熟地,是为了去除虫卵,春烧荒坡,则是除尽幼虫,我觉得,你的奏疏可以这么写。” 她掰手指:“先写蝗虫的分布地和月份,推演其习性,以其习性,分别在虫卵时期、幼虫时期、成虫时期三个阶段,以不同法子处理。” 谢玄英颔首:“我已有腹稿,先拟出来你瞧瞧。” 程丹若自是愿意,写八股文可难了,便说:“我替你画舆图如何?这图画的不错吧?” 她拍着案上简易版的地图。 谢玄英难得认输:“画得比我好。” 程丹若小幅度地勾起唇角,可脸上故意露出几分愁色。 他:“嗯?” “我的芦苇笔坏了。”她淡淡道,“没有那个笔,总觉得不太趁手。” 谢玄英差点失笑,赶忙忍住,正色道:“我这就叫人去买。” “这还差不多。” 如此,两人在书房各干各的。 谢玄英写文章,程丹若调配颜料,准备画舆图。 这次,她专门用绿色标明山峦,蓝色为河流、湖泊、海洋,以红、赭、灰三色区分次数。至于月份季节,只简单写明次数。 画了一个下午画完,去他的书案瞧一眼,还没写完。 程丹若迟疑片时,没走,坐下来写自己的奏折。 她也该写年终报告了。 今年,长宝暖总共收了八万斤羊毛,总计纺织出四万斤的粗毛线,两万斤的细毛线,以及不到百斤的羊绒线。 按照账本的记录,四万斤的粗毛线是薄利多销,大概收益在两千两。因为如今会织毛衣的人还是少,很多人都是买成衣,利润比程丹若预估的还要高。 随着毛线的收入,以及往南的传播,哪怕会治毛衣的人变多,利润也不会降,理论上还会继续升高。 而两万斤的细毛线,用了很多的毛线去制作更精美的款式,走中高端路线,获利三千两。 最高端的羊绒衣则是论件,百斤羊绒,流入到市面上的不过十来件,每件都售价数百两,总计收益两千八百两。 剩下的几件最奢侈的,属于贡品。 没错,今年随程丹若的折子一块儿上京的,还有献给皇帝、太后的衣衫,纯山羊绒制作,蓬松又柔软,暖和至极,远胜棉花。 这是八名织娘一年的成果。她们挑选出最柔软的绒毛,染出最正的颜色,手工编织出龙凤纹,这才有了这件精美的艺术品。 真·奢侈品。 真·巧夺天工。 除此之外,还有几件同样珍贵的对襟衫,没有贡品那么浮夸,是万字不到头的花纹。程丹若直接截了下来,孝敬自家的长辈。 靖海侯和柳氏两件,晏家两件,这就瓜分得七七八八。 至于内阁的大人们,肯定也会收到类似的孝敬。 综上所述,今年长宝暖的纯利润在七、八千两,和程丹若早前的估计相差数倍。 她也因此得到了一千两的分红,剩下的部分,则投入到明年的收羊毛款中。昌顺号已经和她打过招呼,打算明年往陕西那边走走,看看吐鲁番那边有没有更好的羊。 不过,这本是私账,约八成真。 程丹若随奏折一道送去的账目,是公账。这个账目的盈利额就一千多两,还被支出到了各个地方,什么购买纺织机,安顿织娘,路费,反正没有余钱。 她默许了这种行为。 这么做,才能最大程度上保住商号,不让它在萌芽阶段,就被贪婪的官僚们一层层剥削殆尽。 写完,已是深夜。 夫妻俩被丫鬟催促着洗漱,上床歇息。 程丹若问:“你写完了吗?” “差不多了,明日再改。”他道,“你在写羊毛衣的?” 她道:“嗯,今年简单,差不多了,明天你替我看看——你红薯写了吗?” 谢玄英深深叹口气:“明天吧。” “家信下个月再写吧。”程丹若有点困,“还是奏疏要紧。” “嗯。”他拍拍她,“睡吧。” 接下来数日,两人都在赶论文。 谢玄英拿了程丹若的奏疏,照着她的写法,写了红薯的产量和收成。 程丹若一时兴起,问他:“这比八股简单易懂吧?” “不简单。”谢玄英舔舔笔,看向妻子,“八股是给不通俗务的人学的,这却必须是通实事才能写。两三行字,须数月之功,比八股难多了。” 程丹若:“……”明明八股很难写。 谢玄英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中秋诗不写,老师会生气的。” 她:“我写行了吧。”这人真烦。 秋收和除蝗占据了整个八月和九月,等到奏折写完,送到京城,已是十月初。 今天,正好下了第一场小雪。 皇帝午觉醒来,抿口热茶,换上家常的衣袍,继续处理政务。 上午看的奏疏都是哭穷、哭灾的,搞得他心情很不好,坐下迟迟没有动作。石大伴察言观色,适时道:“陛下,谢郎的奏折到了。” “噢?”皇帝放下茶盏,“拿来朕看看。” 他知道身边人的精明,假如也是不好的消息,绝不敢此时提出来。这时说,必是有些不同。 石大伴递上奏折。 皇帝一拿就觉得不对:“这么沉?”展开一看,封皮里套了三份折子。 “什么事写这么多?”他哭笑不得,随手翻看第一本。 第一本是关于红薯的报告,内容并不长,简单回报今年推广红薯土豆的工作,以及它们的产量,受灾害(特指夏天少雨和秋天的小范围蝗灾)的影响小,所以虽然年景一般,收获也过得去。 得出结论,大同这边的土壤适合红薯和土豆的栽培,红薯比土豆更好一些,土豆个头比较小,但两者都是干粮类食物,能作干粮。 其中,红薯晒干后的红薯干,甜而有嚼劲,适合长期保存,既能当果干蜜饯,又是很好的军粮。土豆既能做菜,又能捣烂了当主食,饱腹感很强。 他亲自举例,说中午吃了一碗土豆泥,到下午也不觉得饥饿。 同时,土豆和红薯都能二次加工,做成粉条,大同的酒楼已经有人售卖,价格便宜,算是小麦和小米之外,新增添的食物种类。 明年还会进一步推广,争取以小麦为主,荒地野地多种红薯土豆。 皇帝看到这里,心情已经阴转晴。 北地不如湖广江南,水土丰美,粮食一直紧缺,能有适合干旱之地的五谷,对老百姓也好,对帝王也罢,都有莫大的助益。 “三郎这事办得很好。”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再次认为当年将他外派,是个十分明智的选择。 又看第二本。 “噢,程司宝的,他们夫妻俩倒是夫唱妇随。”皇帝打趣一声,继续翻看。 程丹若的奏疏还是以往的风格。 首先,陈述今年长宝暖的工作,叩谢了皇帝专门派女官指导的恩情,并在这部分发挥了一下,说百姓听说是宫里的款式,争相学习,沐浴天恩,反正为创造收益做出莫大的贡献,皇宫不愧是天底下最人杰地灵的地方。 然后,是一系列数据,多少斤羊毛,多少线,卖出去多少线和衣服,给了一些扎实的数据作为支撑,看起来就很真实。 也没忘记描述一下美好的景象:如今大同的百姓,大部分人家都有一件毛衣,穷苦人家穿不起整件的衣服,也能织件短衣,大人内衬,小儿外穿,冬天不像以前那么可怕了。 另外,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今年互市,鞑靼部族对羊毛的获益感到意外,纷纷表示明年会养更多的羊群,让大夏明年一定要去收羊毛。 长此以往,“胡人只知放羊,不思牧马”,除去心腹大患指日可待。 陛下真是圣明天子啊! 皇帝更高兴了,不由和石太监感慨:“男耕女织,才是天作之合啊。” 郎才女貌虽好,又哪里比得上国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呢? 石太监弯下腰,绝不敢提说,陛下你当年不是这么想的,亲切又打趣地说:“可不是,若没有陛下这位‘天子’,又哪来这门良缘呢?‘天’作之合呀!” 皇帝被逗得哈哈大笑。 这时,他对第三本奏折的兴趣,也达到了顶点。 前面一本农桑,一本纺织,有什么事还得重新写一本,看厚度,比前面两个还要多些。 翻开,映入眼帘的头行便是: 山西省大同府知府谢玄英并妻程淑人,谨 奏请治蝗疏 这篇奏折的名称,叫做《治蝗疏》。 《家国在心中:夏朝十大奏疏精选》 小编语:大夏奏本千千万,程谢夫妻占一半。此书精选了夏朝的十大名疏,有弹劾皇帝后宫多的,有弹劾大臣贪赃枉法的,当然,还有占据半壁江山的程谢夫妻档。 今天这篇文章,就为广大读者介绍他们夫妻联名的一本《治蝗疏》。这是写于泰平二十一年…… (略) 精选评论: 1、这就是我的女神没有在文坛留下姓名的理由?她写的都是工作报告啊 2、女神:老公把恩爱的全写完了我写什么?我只能写论文了 3、可惜没有原本,想看我女神的手稿也太难了吧qvq 4、乾西所不是有她写的墙书? 5、那个不是原作,原作是在安乐堂,后来安乐堂火灾,女官们就重新抄到了乾西所的花园,对了,抄的人就是夏朝那个有名的女性书法家,这个拓本很多,参观的时候可以买周边哟 ……:,, 245 发奖金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最初,皇帝以为《治蝗疏》,只是说了些除蝗的经验,打算一目十行看过,谁想却越看越专注。 原因无他,写得太详细、太全面了。 开篇,谢玄英就论述了蝗灾的可怕程度,但表示,这并非是神明降怒,而是与水土有关,再了解之后,完全可以凭借人力解决大部分问题。 定下“人定胜天”的思想基调后,就是震撼人心的数据。 《宋史》说如何如何,《汉书》说怎样怎样,《元史》这么记载,因此总结出以下资料。 文字版数据砸上去,然后翻过一页,就是程丹若画的舆图,红色的区域标准,非常直观地呈现出围绕水源发生的特点。 皇帝知道蝗灾都出现在哪里,却从未联系过地理因素,暗暗琢磨许久,才逐渐往下看。 下面,陈述了秋天深耕,得知蝗虫是在秋天于土里产卵的事情,春天烧坡,得知虫卵在春末孵化为蝻。 从这个特性出发,倒推为何久旱必蝗——因为干旱时,涸泽之地暴露,虫卵更容易孵化,干的水草更适合食用,从而爆发蝗灾。 最重要的因果就此出现。 第一部分,谢玄英开始详细写治理蝗虫的办法。 他分为四个部分: 虫卵期:秋天深耕,暴晒虫卵,使其毙于卵壳之中。具体方法,就如他在大同所做的。 幼虫期:虫卵化蝻,蝻无翅而不能飞,可以在此时挖沟扑蝻。 这个方法是严刑书提供的。 要在有蝻之地,挖掘长壕,对面堆土,三面围人,用响竹、鞋底、锣鼓等物发出声响,驱赶蝻奔跑至此,用扫帚全部扫入壕沟,再用干柴焚烧,或开水煮烫,最后填土埋掉。 但这还不保险,有的蝻子仍然隐藏在地里,所以,要在春耕前,再次翻土,问百姓以粮食收购蝻子,尽量除去。也可以烧荒,高温烧死残存的虫卵。 成虫期:此时,蝗虫已经从蝻长成了蝗,治理难度陡然提升。紧急的办法是尽量去除涸泽边的水草,派民夫捞捕,晒干后当柴火用,以此断绝蝻的食物来源。 等到长成蝗,前期可以点火吸引,后期蝗虫不再驱光,就要人力捕获了。 “捕蝗如行军,十人一队,两人持揪挖壕,四人在后,两人在旁,以长帚轰入沟中,填浮土捶实。” 乱石堆里难以驱赶的,可喷石灰水杀之。 除了官方组织人手,也可以向民众收买蝗虫。 收买来的蝗虫,“如程淑人言,暴晒研磨成粉,可饲鸡鸭鱼虾,储存数年,解严冬饲草不足之虑”。 同时,可以鼓励百姓养鸡鸭鹅等家禽,禁止捕猎鸟雀,令其食残余之虫。 最后一部分是日常防治。 比如利用溲种法,多栽种蝗虫不吃的食物,比如芋头、红薯、土豆等深埋在地里的食物,争取种稻麦的同时,家家户户能多少种一两亩,这样即便遇到蝗灾,也有粮食能够度过冬天,不必卖田。 谢玄英还表示,这里官府要起到带头作用,督促民众捕蝗挖蝻,及时奖惩,春夏天气干旱就多到田里走走,时时警惕,等等。 以上,就是《治蝗疏》的全部内容。 平心而论,这份奏疏里,关于治理的内容并不新奇,老道的官吏都知道,“捕蝗不如去蝻,去蝻不如掘子”,其特殊之处,在于将蝗虫的习性以及为什么会爆发的原因说清楚了。 知道了缘由,再对症下药,就是事半功倍。 皇帝将这份奏疏反复看了两遍,才道:“叫蔡卿来。” 蔡尚书很快就到了。 皇帝把奏疏递给他:“看看吧。” 蔡尚书虽然顶替了许尚书户部尚书的位置,但并未入阁,这封奏疏没有过眼,躬身应了,才接过来仔细看。 认认真真读完一遍,他才惊讶道:“竟是如此?我原以为蝗为虾之另生,故干旱时,水源枯竭,上岸为蝻,水丰便为虾。” 皇帝笑道:“照你这么说,水灾之年,田里岂不都是河虾?” 蔡尚书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不由道:“陛下圣明,臣愚钝,竟想不透个中关窍。” 他又看了看这本折子,中肯道:“此疏内容详尽完备,可发往各地,命地方官府效仿,以除后患。” 皇帝点点头:“诚该如此,你去办。” “是。” 蔡尚书退下,皇帝又道:“大伴,朕欲嘉奖三郎,你可有良策?” 石太监飞快开动脑筋,谢玄英是知府,治理地方是分内职责,做得好,考评自然是上,任期到了,自有好差事给他。 但任期未满,奏折写得再好,毕竟不是实绩,这会儿就升,内阁肯定不同意。 可皇帝既然要褒奖,那就必须奖,奖出他对外甥的喜爱和器重,还要让那些处处伸手的外臣闭嘴。 石太监思量定,笑道:“陛下方才也说了,此乃天作之合。不如将今年上贡的白玉鸳鸯赐下,成全这段佳话。” 皇帝沉吟片时,也无他法,左右今后有的是前程,没必要此时和内阁较劲:“就这么办。” “是。” “对了,再给程司宝赏些缎子。”皇帝并没有忘记羊毛的奏折,今年送上来的羊毛衣很好,看产量也不错,自然要恩赏。 他瞥了眼石太监,道,“可别说朕没提醒你们,挑些好的去。” “老奴明白。”石太监懂皇帝的意思,等程丹若离开大同,毛衣织造就要交给织造局打理,这会儿要和她打好关系,今后才方便对接。 毕竟那个时候,内阁一定会要求归属户部管,可皇帝内库也缺钱啊。 户部可不会管皇帝养老婆的费用,随着妃嫔人数上升,后宫的开销也与日俱增。 个中较量,不便言明,就是那么回事儿。 八月和九月,程丹若都过得匆匆忙忙,好像一转眼,时间就过去了。 然而,即便事务繁忙,九月九那天,她还是亲自下厨,为自己烤了蛋糕,做了杯焦糖奶茶,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 林妈妈为她做了碗长寿面,谢玄英拟了她喜爱的菜单,玛瑙和丫头们为她做了一身新衣裳。 但最让程丹若喜欢且意外的,莫过于谢玄英准备的礼物。 他是到了晚上,两人独处时才递给她的。 “猜猜是什么。”谢玄英卖关子。 一个木匣,尺寸不大,程丹若掂掂分量:“首饰。” 他不置可否。 “不对吗?”她晃晃,感觉有声响,“真的不是镯子钗环什么的?” 他道:“不对。” 程丹若:“画册?” “算了。”他摇头,搂住她的肩,“打开看看。” 程丹若掰下锁扣,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绒布的衬底,一张大红洒金的纸条,写着:贺妻芳辰。 拿掉红纸,露出下面的两片透明圆片。 “哎呀,好干净。”她有些欣喜,“你从哪里找来的琉璃,颜色好白。” 她之前买的琉璃器皿,基本上都有些杂色,质地也没有那么干净,总有杂质。但这两片干净透彻,非常漂亮。 “是我显微镜上的?”她笑,“你偷量了尺寸?但那不是平的。” 谢玄英撇过唇角:“我知道,和眼镜一样的。”瞧她眼,轻描淡写道,“这不是玻璃,是水晶。” 程丹若顿住,扭头看他:“水晶?” 她拿起来仔细端详,可不是,这硬度和手感,确实更像天然水晶,而不是眼下较脆的玻璃。 “这很贵吧?”程丹若问。 他道:“不会比好的钗环更贵,你宁可要这个,对吧?” 她把玩着水晶镜片,轻轻“嗯”了声。 “喜欢就好。”谢玄英摩挲着她的手指,“我就怕你不喜欢。” “我很喜欢。”程丹若扣住水晶,“虽然很贵,也很喜欢。” 谢玄英拥住她,嘴唇贴住她的额角:“生辰喜乐。” 她抿起唇角,微微笑了。 窗外,千瓣菊花绽放,弯月高悬,秋风不见悲声,只余辽阔。 -- 九月忙完奏疏的事,十月便近在眼前。 房屋清扫,重新烧上炕,此时,皇帝的赏赐也来了。 白玉鸳鸯玉佩一对,江南贡缎若干,东西不多,但代表君恩深厚。 消息传到山西,同僚们纷纷写帖子过来祝贺。 程丹若还收到郭布政使夫人的邀请,请她去太原做客。 大冬天的北地,出远门吃酒,那是脑子有病。程丹若写了回帖,说自己最近吹冷风感冒了,不便外出,附礼一份,请对方不要见怪云云。 想也知道,布政使夫人肯定很见怪,觉得没有面子。 但有的社交不能避免,比如谢家的圈层,勋贵之间都沾亲带故,是人情社交。求他们办事,给钱再多也没用,人家不理你。 他们讲的是你帮我、我帮你的“人情”,这都要靠平时的积累和铺垫,细水长流刷好感度。 然而,有的社交却是官场社交,比如郭布政使家。 人情社交靠的是走动,官场社交靠的是利益。 前者需要小心维护,后者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只要利益一致,就是盟友,利益不一致,同门都能捅刀。 她全然不想浪费精力。 但有一个人,却是她必须好好招待的。 老四谢其蔚。 没错,紧跟着皇帝赏赐到的,还有靖海侯府送来的东西,比往年的年礼早了点,也厚了点。尤其是给她的东西,皇帝赏了绸缎,家里就送金银首饰,粗粗一算能价值七八百两。 程丹若只能说,靖海侯这个人……太是个政客了。 只要对谢家有好处,别说她只是义女,就算是个宫女,那也是亲儿媳。 可谢其蔚怎么会突然来了? 她深感奇怪。 谢玄英却是意外又欣喜,没想到弟弟会过来,忙叫厨房准备酒菜,好好为他接风洗尘。 因是一家人,也不分内外,程丹若没有避讳,一块儿吃席。 谢其蔚挺有礼貌,酒菜上来,先敬他们:“三哥,三嫂,请。” 程丹若瞥见谢玄英的眉梢微微一蹙,心里也有些古怪。谢家四兄弟,老三老四是一母同胞,如今又没别人,不叫“哥、嫂”,反而称呼排行,未免生疏。 但她不动声色,轻轻抚拍谢玄英的大腿,示意他不要在意。 谢玄英朝她扬起唇角,若无其事地举杯共饮。 程丹若只浅浅啜了一口。 简单寒暄过,谢玄英就问起家里的事。 谢其蔚瞥了程丹若一眼,才道:“今年夏天,大嫂生了个儿子,叫全哥儿,爹很高兴。” 谢玄英面不改色:“母亲信里说了,都好吗?” “好,大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谢其蔚道,“芷娘嫁了,芸娘也在说,母亲舍不得她,想再留一留。” 谢玄英点了点头,芷娘今年十七,芸娘十六,的确都到出嫁的年纪了。 “都说了谁?” 谢其蔚说出两个名字,芷娘嫁的是布政使之子,在国子监读书,芸娘定的却是永春侯夫人的嫡子。 程丹若回忆起柳氏和永春侯夫人的关系,倒也觉得这门婚事定的不错。 且芸娘是唯一的嫡女,嫁给老牌勋贵,无疑更稳妥。 “也好。”谢玄英对永春侯家的情况也了解,认可了亲生妹妹的归宿。 又道,“你岁数也不小了,母亲怎么说?” 谢其蔚晃着酒盅里的酒,无所谓道:“在相看了,我不像三哥,不用把全京城的贵女都挑一遍。” 程丹若瞟了眼笑意僵住的谢玄英,心中不由叹息:原以为,爹不爱妈不懂,大哥冷眼旁观,一哥恨之欲死,老四是同胞弟弟,总该兄友弟恭了吧? 不,没有,他嫉妒诶。:,, 246 兄弟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和谢其蔚吃的这顿饭,最后潦草结束了。 程丹若说,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客舍和伺候的小厮,让人带他回去歇息,自己则拽着明显喝了闷酒的谢玄英,回屋安顿。 谢玄英心情差,表情便冷冷的,丫鬟们皆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地端来水盆帕巾伺候。 程丹若先没管他,自行洗漱完毕,才上炕去,掀开被子:“过来睡。” 他“啪”一下扔掉木梳,步履沉重地上床。 程丹若挥挥手,丫鬟们会意,立即退下,没忘记顺手掩门。 谢玄英脱掉袜履,躺下就准备睡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丹若觉得身边的气压明显低了,像是卧了一片乌云。 她想想,问:“你在想什么?” “四弟为何如此?”她一打开话匣,谢玄英立马睁眼,吐露愤懑与不解,“我只有这一个弟弟,对他素来友爱,他在外头花销,母亲不给,都是我去善后。” 他坐起身,道:“但凡陛下赏赐的,若有的多,我都是给他一份,他问我要什么,无论是刀剑还是笔墨,我也都给了他。他今日所言,着实令我不解,什么叫我把全京城的贵女都挑一遍?从始至终,我认定的人只有你。” 程丹若按住他的后背,轻轻抚摸顺气:“嗯。” 谢玄英问:“丹娘,你说我身为兄长,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没有。”程丹若道,“你是个好儿子,好兄弟。” 他愤然不解:“那是为何?” 程丹若犹豫了一下:“你要听实话吗?” “自然,你在我面前,不需要说假话。”谢玄英将被子提上来,严实盖住她,“你说,我想听。” 程丹若便如实道:“兄弟之间有一个太过出色,对其他人而言,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情。人家会说,看你兄弟如何如何,你为什么就不行?” 平心而论,谢家四兄弟都算不错了。 要知道,一对优秀的父母,不一定会有优秀的儿子,像靖海侯家,往前推八辈的定国公开始,就一代代基因筛选,坚持教育。如此数代下来,子孙基因稳定,没有一个傻瓜笨蛋,颜值也至少在中等以上。 谢大威严,谢二俊秀,谢四也有书卷气,水平之稳定,不得不让人感激前面祖宗们的努力耕耘。 但,美貌是一种基因突变。 谢玄英的眉眼都和兄弟们有相似之处,却唯独只有他,组合出最优解。 光有美貌,或许还没什么,他偏偏继承了家族天赋,能文能武,才华卓越,把兄弟们比到地上。 外人看谢玄英,还能自我安慰说“他是侯府公子,比不得”,那么,同是靖海侯的儿子,兄弟们又该如何自处? “你弟弟和你是同母兄弟,想必没有少听你三哥如何如何。”程丹若道,“你们家里,老大有老太太的余荫,岁数也大了,老二是嫡长,好歹有个爵位吊着,老四又有什么呢?” 谢玄英久久不言。 炕头,烛火微弱地照亮方寸。 他面色端凝,皮肤的纹理被柔光模糊,出现一种不真实的质感,配上精致俊美的眉眼,好似人偶。 程丹若伸出手,轻轻捏住他脸颊的软肉。 他骤然回神,握住她的五指:“嗯?” “没什么。”她说,“别难过了。” 谢玄英抿住唇角,却难以释怀:“丹娘,我从未想过让他们为难,可我、我不能不做。” 前程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他也不想做一个废物,靠祖上余荫混过此生,必须自己去争取。况且,他还有丹娘,要背负起她的志向和未来。 “你没有错。”程丹若覆盖住他的手背,“出色不是一种错,平庸也不是。” 谢玄英一顿,侧身抱住她:“当真?” “嗯。”她说,“不要去管他们,人总要学会接受现实。” 谢玄英迟疑道:“可他是我弟弟。” “你可以试试,但……”程丹若提醒他,“只会适得其反。” 谢玄英信任她的判断,却依旧道:“他毕竟是我弟弟。” 她说:“那你就试试吧。” “嗯。”他搂紧她,“丹娘,多谢你。” 程丹若道:“我就动动嘴皮子,也值得你谢吗?” “你让我知道,我还有你。”谢玄英轻轻叹口气,“幸好还有你。” 家丑不可外扬,很多事,他只能闷在心里,无论是在朋友还是老师面前,都不敢轻易提起——没有对着外人,抱怨亲人的道理,这只会叫人笑话。 可在家里,他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选。 母亲对二哥已经够气愤的了,他不想雪上加霜,与四弟是同胞兄弟,两人生出嫌隙,必会令母亲伤心。 即便是同胞的芸娘,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且身为兄长,又怎能同妹妹说这些。 唯有妻子,不,唯有丹娘……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说出心里话。 谢玄英贴住她的脸颊,享受这无声的依偎。 程丹若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岔开话题:“四弟这次忽然过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儿得找人问问。” 想一想,又笑,“也许,明早我就知道了。” 谢其蔚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侯府押车送礼的管事。今天接风宴,下人们也会吃酒,林妈妈待谢玄英最为上心,肯定打听去了。 “睡吧。”她吹灭蜡烛,拍拍他的手臂,“总有办法的。” 谢玄英“嗯”了声,酒意上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翌日。 谢玄英一大早就带着谢其蔚出门,程丹若吃过早膳,请林妈妈来说话。 她单刀直入:“你可知道,四少爷为何突然到了大同?” 玛瑙给林妈妈泡了杯茶,林妈妈接过,沉吟道:“昨儿晚上,老奴也打听了,原是没说要来的,不知怎么的,出发的那天,四少爷突然收拾了行李,说要一块儿过来。” “母亲可有话?” 林妈妈眼风扫过周围。 程丹若点点头,示意丫鬟们退去。 只剩两人,林妈妈才压低声音:“听话音,是和四少爷的婚事有关。” 程丹若问:“说了谁家?” 林妈妈道:“刑部侍郎魏家的姑娘。” 程丹若惊讶道:“这不是门当户对吗?”她努力回忆当年赏梅宴的女孩子们,可惜,事情太遥远,当年又太乱,并没有记住对方的样貌。 “可不是。”林妈妈也颇为不解。 程丹若问:“亲事定下了吗?” “不曾。”林妈妈摇头。 程丹若思索道:“去打听一下,四弟的行李是谁收拾的。” 林妈妈应下,又去打听,中午时分回来说,是柳氏吩咐丫鬟收拾的。 程丹若不由更是疑惑。 与此同时。 谢玄英带谢其蔚一起,来到府城外的乡县,抚恤孤寡之家,为其送炭薪。 这其实就是一场政治作秀,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官府以此安抚民心,彰显朝廷的仁德。 谢玄英会按照名单,一家家走访,给面油盐糖的大礼包。 孤寡之家,一般都是没有成年男性的家庭,有的是寡妇幼子,有的是失去儿孙的孤寡老人,还有老人幼孙、守寡的婆媳等家庭。 如果家中有女眷,谢玄英一般不见他们,让当地的里长代为转赠,女眷就远远地磕个头。 但若都是老人,他也不要他们跪,反而会宽慰两句。 遇到有幼童的家庭,会格外给一本《三字经》一本《驱病经》,鼓励他们长大后好好读书。 这些事,谢玄英做得很认真。 他已经背下了每户人家的信息,今天都能当面叫出他们的姓氏——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震慑当地的族老乡贤,让他们知道,他对各户人家心里有谱,不敢贪墨老幼孤寡的抚恤。 可谢其蔚骑在马上,远远跟着,越看,表情越是不屑。 谢玄英忙完,问他:“感觉如何?” 谢其蔚道:“没想到三哥也会做这种事。”他扫过远处藏在山中的窑洞,不咸不淡道,“我还以为像兄长这样的人,只会喝天上的露,食烹炸的花,吟风弄月逍遥自在。” 谢玄英忍住怒气,平静道:“我也是凡夫俗子,能为百姓做些事,踩到泥里又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可以,弟弟只是有点意外。”谢其蔚本想敷衍过去,可扭头一看,自家兄长身穿黑色大氅,纵然立在荒野之地,依旧不损风仪。 甚至,不远处的百姓胥吏,虽衣衫褴褛,满面风尘,却挂着感激的笑容,殷殷切切望着他,目光之炽热,比京城的赞美更令人瞩目。 谢其蔚压抑的愤懑就冒了上来,冷冷道:“就是不知道京中女子,得知兄长与黔首为伍,是否还会一心想要嫁给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谢玄英忍无可忍,“我已成婚,你攀扯其他女子,有损她人清誉不说,将你嫂子置于何地?” 谢其蔚扭过头,不回答他。 谢玄英也没再开口。 假使被说的只是自己,他也不是和兄弟计较的人,可牵扯到程丹若,谢玄英心里便有股火气,一句话也不想说。 兄弟二人僵持着骑行了一段路。 谢其蔚勉强开口:“是弟弟失言了,兄长勿怪。” “你今年十六,很快就会加冠成人,言语当慎重。”谢玄英警告。 谢其蔚淡淡道:“多谢兄长提点。” 接着,无话回府。 谢玄英回到二堂处理公事,翻阅了些公文,这时,柏木进来道:“爷,府里的信送来了。” 昨天到的人,今天才来信? 谢玄英满心疑虑,马上拆阅。信是柳氏写的,内容很简答,说谢其蔚的岁数也不小了,却不通俗务,终日无所事事,所以打发他来大同,体会一下民生疾苦,过年前回去就行。 他眉头紧锁,拿着信就去后头找程丹若。 程丹若读了信,隐约有些猜测:“听起来,像是四弟因为婚事,和母亲置气了。” 谢玄英的眉头微微舒展。 婚姻当以情为系,不想娶不喜欢的女子为妻,不是不能理解,他自己不就是这么跑去江南的么? 遂道:“若是真不满意,我替他劝劝母亲——说的谁家?” “好像是刑部侍郎魏家。”程丹若随口问,“你认识吗?” “噢,魏——”谢玄英僵住了。 她顿时察觉,疑惑地望去。只见他面皮紧绷,眼神有些回避,眉梢又紧紧地蹙了起来。 程丹若若有所思,猜测道:“莫非是人家姑娘——”暗恋你? 不会吧?弟弟暗恋姑娘,姑娘喜欢哥哥,哥哥另娶,弟弟能娶却被拒绝,于是生出嫉恨之心,兄弟反目成仇? 谢玄英飞快解释:“我从未见过魏家娘子!” “她去过王家的赏梅宴。”程丹若提醒,“下元节水灯会那次,可能也在。” 谢玄英斩钉截铁道:“我们绝对没有私下接触。” 他小心翼翼地说,“是当初说亲的时候,母亲有想过和魏家结亲。” 程丹若:“……我懂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同情谁好:“在四弟看来,是你挑剩的给了他,他才不想要这门婚事的吧。” “这不可能,我同他相差五岁,即便都是魏家,说的也不会是一个。”谢玄英否认道,“他必是想岔了。” 程丹若说:“这我自然知道,但是同一个门第。” 谢玄英拧眉。 她叹气:“此事难办了。” 两家人说亲,年长的儿女没有结成,说年幼的也是常事。毕竟,古代婚姻的本质是两户人家联合,若不然,怎么会有姑血还家,姐姐死了妹妹再嫁的事? 根本目的,还是维持两家的结盟。 但谢其蔚先入为主,觉得柳氏给他挑的,是谢玄英剩下的人家,那么,他无法接受这门亲事,也是人之常情了。:,, 247 熊弟弟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约莫能猜到柳氏打发小儿子来的用意。 大致就是:你以为你哥容易吗?他是无缘无故就被人称赞的吗?他也很辛苦啊! 你不信,那你就去大同看看,看看你兄长有多么忙碌,这样你就知道,你能在京城享福多么不容易,你要知足。 但对于一个十六岁处于叛逆期的青少年来说,反应也极其容易猜测。 ——你就知道说他多好,我就不是你儿子? ——他不要的都给我,凭什么?我不! 她把上述想法,婉转地转达给了谢玄英。 谢玄英匪夷所思:“我十六岁时,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程丹若好奇:“那你在想什么?” “我要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他诚实地说,“仅此而已。” 她:“人和人是不同的。” 谢玄英叹气,向妻子求助:“丹娘,我该如何是好?” 程丹若有意轻松语气:“上中下三策,你要听哪个?” 他道:“先听下策吧。” 她微微莞尔:“下策就是不要管他,人会慢慢长大,经历的事多了,自然就会懂得道理,他才十六岁。” 谢其蔚说十六,其实应该就十五,中学生的年纪,他又是侯府公子,没有尝过人间门疾苦,叛逆中二很正常。 谢玄英摇头,正色道:“我为兄长,放任兄弟与母亲置气,不孝且不友。” 程丹若点点头,理解他身为古人的价值观,继续说:“中策是,你出面写信给母亲,让她为四弟说一门更合适的亲事。” 谢玄英迟疑:“四弟没有功名,少司寇家的千金并不算辱没他。母亲绝不会在此事上亏待四弟的。” 这一点,程丹若相信,柳氏别的不说,对亲生儿子确实很好。 她道:“门第差不多即可,最要紧的是与你从无瓜葛,且姑娘本人生得美。” 谢玄英奇怪:“这又是为何?娶妻娶贤,何必要美?” 程丹若面露踟蹰:“这……” “你我之间门,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他佯恼。 “四弟一定会在此比较。”程丹若只好坦诚,“尤其与我。” 谢玄英不假思索:“那肯定比不过你。” “在你眼中是好处,在别人眼里未必如此。”程丹若道,“四弟还年轻,好的门第与好的容貌,是他看得到的好。” 她并不妄自菲薄,认为自己就比不过谁:无论是晏鸿之的收养,还是王尚书的求亲,抑或是皇帝赐下的白玉鸳鸯,都证明她已经获得了不少人的认同。 可谢其蔚是少年人,他更看重的必然是外在的条件。 门第和样貌,就是最实在的东西。 一个代表岳父的支持,一个代表视觉享受。 程丹若道:“四弟年幼,假如自己妻子的出身比我好,样貌比我美,他多半会觉得‘赢’了你。” 她没说的是,很多男人一直都这么幼稚,觉得有个漂亮老婆贼有面子。 “如果嫁妆再比我多一点,他应该就能很满意了。”她说,“此为中策,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乃无稽之谈!”谢玄英斩钉截铁地否定,极其抵触。 她愕然:“为什么?” “丹娘,你是正经的良家女子,陛下也已追封你的父亲,你神慧聪颖,心系百姓,嫁妆就更不必说,原就不差什么,如今还自己挣钱财,多少女子不及你。”谢玄英正色道,“这话不许再提。” 程丹若解释:“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谢玄英说,“但我不愿意。” 他握住她的手:“我为与你成亲,曾不得不说一些违心之语,悔恨至今。现在你是我的妻子,我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拿你比较,哪怕是母亲。” 程丹若不曾想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不由沉默。 少顷,底气不足道:“我其实不介意。” “我介意。” 她只好改换说法:“那么,请母亲为四弟选一个家世清贵、样貌美丽、妆奁丰厚的媳妇,如何?” 他思索片刻,摇头道:“依你所言,四弟对我最是在意,我担心凡我说好的,他都要逆着,反倒弄巧成拙。” 程丹若无奈地说:“那我可只有上策了。” “上策是什么?” “让他明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能做到你所做不到的事,因此自信,便不会再事事与你计较了。”程丹若分析,“问题在于,这虽然一劳永逸,却十分难办到。” 谢玄英沉思:“我做不到,他能做到的?” 她问:“有吗?” 谢玄英:“好像没有。” 程丹若:“……四弟最擅长什么?” “捶丸斗鸡,酒令小曲?”他不甚确定。 她再次改口:“也不一定要比你强,做得好的正经事呢?” 谢玄英心平气和道:“我也想知道。” 程丹若哑然,宣布放弃:“他还小,还能教,你多教教,我没办法了。” 谢玄英思考一夜,第二天,带谢其蔚去了大同的社学。 这是由官府聘请老师,民间门集资而成的学校,主要出资人就是长宝暖的两个小股东,还有一些零散的商家。 他们这笔钱,原是要孝敬程丹若的,被她拒绝了,希望他们能办学。 办学是得名又得利的好事,几家商户欣然同意,将其命名为“程氏义学”,然后被程丹若无情修改,变作“晨始义学”。 自然的,这所义学的门口,就挂上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对联。 这家义学收十岁以下的儿童,难得的是,两进的院子,前院是教男童启蒙,后院的三间门正房,教的女童。 程丹若以“教打毛衣”为噱头,把女孩子们“骗”进学校,告诉家长都是从后门进出,中间门砌墙锁门,绝对安全。 等人送过来,上午识字,下午学打毛衣。 因为织毛衣能够挣钱,家里就算知道要识字,也以为是为了看懂《毛衣图》,并未放心上。 为留住这部分学生,学校每个月都会教新的花色。许多家庭为了让女儿学出好手艺,也坚持下来,不曾令中途她们退学。 只要能留住半年,就能学会大部分字,能做基础读写了。 在此过程中,她们就学会了《驱病经》的内容。 程丹若不强求女孩子能诗善文,与男子拼学问,这不现实,只要能启蒙,懂得基础的卫生知识,已经有莫大的帮助。 说句难听的,哪怕以后被卖,也知道卖身契上写了什么,不至于被骗。 不过,谢玄英带谢其蔚看的,自然是前院。 如今,晨始小学一共有三十几名男童,岁数大约在七、八岁到十来岁。而判断岁数,并不是看户籍,看的是身高。 “这是身量线。”谢玄英指着门框上的白线说,“身高低于此者,皆可入学。” 谢其蔚笑了:“谁想的主意?若满了十岁,身高却不及,岂不是蒙混过关?” 谢玄英冷冷道:“你嫂子的法子。她说,富人家的孩童吃得多,长得快,哪怕不到十岁,身量过了,自己家中也能请得起塾师,可贫困之家无余粮,孩童常年忍饥,多矮瘦,更该给予他们读书的机会,超过岁数也不必计较。” 谢其蔚愣了一愣,敷衍地笑笑:“三嫂倒是好心肠。” 谢玄英面色微微和缓,带他往里走。 孩童们正在读书。 他们的个头都很矮,坐在板凳上,好比一个个萝卜,这样的天气,不少人只穿单夹袄,冻手冻脚,蜷缩着背,有些套着不合身的毛线衫,拖沓累赘。 偌大的屋里,只有前面老师在的地方放有两个煤炉,产生些许热气。 一阵冷风吹进门扉,坐在后排的孩童哆嗦了下,却依旧挺直背脊,跟着先生大声念书:“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清脆的童音飘上云霄,充满希望。 可谢其蔚只是跺了跺脚,道:“下雪了,不是送煤吗?可以回去了吧。” 谢玄英深深吸口气,走远一些,才开口道:“四弟,你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荣华富贵,好像什么都唾手可得。但京城之外,贫者无数,他们要为一箪食一件衣劳作终日,却还是未必能吃饱穿暖。” 谢其蔚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你我身在庙堂,得享富贵之余,也该为百姓做点事。”谢玄英道,“这两日,你可愿来此处,为孩童启蒙?” 谢其蔚笑了笑,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三哥还是饶了我吧。我哪会教书?既然来了大同,我倒是想挑匹好马。” 他问:“三哥和胡人做生意,可知道哪里有好马?” 谢玄英抿住唇角,半晌,才淡淡道:“明日让人带你去,回吧。” 他转身离开了学校。 三日后。 程丹若自实验室里出来,刚回到东花厅,玛瑙就给她使眼色。 她放慢脚步,用口型问:“怎么了?” 玛瑙压低嗓音,小声回禀:“四少爷买了一匹马,好像花了一百五十两。” 程丹若倒吸一口冷气。 马是什么价格?通常来说,牛的价格是3-4两,马是牛的两倍,一般不超过10两银。 一百五十两,是代步车和限量超跑的区别啊。 她定定神,果不其然,谢玄英已经在东次间门坐着了,表情十分吓人。 程丹若宽慰:“想开点,家里又不缺钱。” 谢玄英冷冷道:“他没带几两银子,以我的名义把马牵走了。” 程丹若:“我这就写信给父亲。” 谢玄英:“?” “我们还未分家,四弟的开销走公账,有什么不对?”她故意道。 谢玄英抿抿唇:“闹到父亲那里,必是要挨顿打。” 就知道你舍不得,程丹若暗暗摇头,问:“你是觉得,左右是亲弟弟,给了也就给了?” “我知道不该纵容他,可他的婚事,毕竟和我……”谢玄英迟疑。 程丹若明白了:“你以为若不是你,这是门好亲事,如今却害四弟错失了?” 谢玄英点点头:“四弟手上没有什么银钱,他不像大哥有门路,也不似二哥有父亲补贴,我好歹有陛下的恩赏,他只有母亲给的花用。而且男儿爱好马,送他也未必不可。” 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定定看她,“你若不赞同,我们再议。” 这下,轮到程丹若踟蹰了。 她和谢玄英的财政,目前在十分暧昧的阶段:他有自己的私房钱,曾经想交给她保管,但被她拒绝了。 如今家中的开销,基本都是走他的帐,她只管自己的嫁妆,置办实验器材,给晏鸿之打造暖椅,或者买猪、橘子做实验,都是花她自己的钱。 此外,谢玄英每月的俸禄都给了她,她自己存一半当私房钱,另一半归公。长宝暖的一千两收益,她归到公中一起花。 而谢玄英花钱,大的开销早就与她商量着办,但她通常不会干涉。 毕竟,长宝暖有进项前,他花的都是自己婚前挣来的,她不愿意多嘴。 金钱的分离,其实意味着彼此保持距离。可他们现在说分好像没分,说没分,好像又分了。 今天,她开口干涉他对钱财的使用,事情就会发生变化。:,, 248 管与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喝完半盏茶,下定决心:“我觉得,不能这么办。” 谢玄英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惊讶地看向她。 她重复了遍:“这事,不能这么办。” 谢玄英立时问:“那你怎么想?” “马可以买,但作为交换,他必须帮你做几件事,这是报酬,不是赔礼——婚事是他自己要闹腾,同你有什么关系?当年难道是你去找魏家说亲事的吗?” 谢玄英以最快的速度澄清:“没有的事。” “听你的。”他表态,而后试探地问,“今后家中的账……” 程丹若犹豫了下:“我还没想好,不然,婚前的各算各,婚后的放一起?” “你的嫁妆,自然是你自己管。”谢玄英没有置评,只提醒,“通常人家,家里的钱财,都是主母打理。” 程丹若不信:“你父亲好像……” 谢玄英:“呃。”侯府的情况比较复杂,柳氏管公中的开销,家里各地的收益也归入公中,但他知道,父亲别有财路,具体多少,柳氏和他都不清楚。 “家里是家里,我们是我们。”他说,“我没有什么可瞒你的。” 程丹若和他商量:“不如这样,你的家底中,宅子、铺子、田产,都归到公中,现银归你随意花销,我不过问。我的嫁妆里,你给我的海宁的田产,我也归到公中,剩余的归我花用,你也不要过问。” 谢玄英摇头拒绝:“海宁的田是你的嫁妆,你好生收着,不要动。” 婚前赠予,算个人财产也行。她犹豫地点头,征询道:“那就先这样?” “先这样吧。”欲速则不达,谢玄英已经知足,丹娘愿意过问钱财,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反正以后管着管着,就顺理成章了。 “对了,就算是这样,每个月,你还是要分我一半的俸禄。”程丹若强调,“这点不能变。” 谢玄英好奇:“这才多少银子,你有何用?” 她道:“一半归到公中,一半当私房钱。” “这又是什么缘故?” 程丹若道:“一半的俸禄是我的工钱,但你我成亲,我挣的钱,有你一半,所以归入公中。” 她有两个差事:长宝暖纺织局的负责人(司彩),谢氏集团子公司行政总监(谢三奶奶),拿两份工钱,天经地义。 这就不奢望古人能理解了。 然而,谢玄英瞧了她一会儿,反问:“既然成亲了,谁挣的都有一半,我本来就该给你一半,为什么又是工钱?” “啊。”程丹若猝不及防,被他绕了进去,蹙眉思考,“是吗?” 她鲜少有这样的时刻,谢玄英看了许久,方才握拳放到唇边,假咳两声,遮住嘴角的弧度:“不提了,说说四弟的事。” 程丹若回神,想了想,问道:“你若对四弟狠不下心,要不要我替你出面?” “不必。”谢玄英思路清晰,“家中的事,你全都推到我身上,给母亲的回信也须说是我的意思,我们骨肉兄弟,争吵也就一时,不可累你难做。” 程丹若也是客气一下,闻言欣然道:“好极。” 鼓励他,“既然下定决心,便坚持到底。” 谢玄英叹口气,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次日。 谢其蔚果然过来见他,问:“我的马怎么牵走了?” “那是我的马。”谢玄英不咸不淡地说。 谢其蔚笑了:“兄长不是有冬夜雪了?那可是贡马,还看得上我挑的?” “那匹是公马,还未煽过,拿来配种也好。”谢玄英翻阅手边公文,“有什么问题?” 谢其蔚道:“这是我挑的马。” 谢玄英朝他顿首:“眼光不错。” “多谢兄长。”谢其蔚扯扯嘴角,跟着道,“配完种能给我了吧?我明天想骑出去逛逛。” 谢玄英头也不抬地说:“借你骑两日自是不成问题。” 听到这里,谢其蔚再也没忍住:“三哥这是何意?这马不是我的吗?” “你把银子给我,就是你的。”谢玄英平静道,“四弟,你不会是想我把这马送给你吧?” 谢其蔚愕然。 他从前问这个三哥要东西,没有要不到的,不解又愤怒:“你我亲兄弟,竟如此计较?” “你已经大了,母亲写信来,让我好生教你。”谢玄英正色道,“四弟,无功不受禄,我若无缘无故赠你好马,母亲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孝道大过天。 无论谢其蔚对柳氏有多么不满,他都绝无可能对生母口出怨言,憋半天说:“你说送我,母亲怎么可能怪罪?” 提起此事,难免愤愤,“母亲什么时候怪过你?你可是她的宝贝,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谢玄英抿住唇角,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他永远不知道,能够活在母亲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地长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没有宫廷的压抑规矩,没有帝王的喜怒无常,没有战战兢兢的侍立。 在宫里,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能哭、不能闹、不能发脾气,要微微笑。 在这一刻,谢玄英很想起身,冷冷质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进宫吗?你以为这是好事? 当年,谢皇后想要一个儿子,但皇帝不想要谢家做外戚。自谢皇后有孕,两人关系便降至冰点,荣安公主出生后,皇帝才恢复对谢家的荣宠。 母亲带他进宫探望皇后,皇帝故意说,荣安虽然没有亲兄长,但表兄亦好,遂他留在宫中,美其名曰陪伴公主,实则是告诉谢家,他不会再给皇后一个儿子,但依旧会恩重谢家。 少年夫妻,抵不过帝王心思。 谢皇后见到他,就想到今后再也没有生子的可能,能有什么好脸色?没多久,他就被送出宫。 他也以为结束了。然而,皇后的怨恨,很快为帝王所察,夫妻渐行渐远。 父亲又将他送进宫中,代替襁褓中的荣安,去弥合帝后间的裂痕。 他还未学会怎么做一个儿子,就要先学会做臣子。 个中苦楚,个中委屈,谢玄英着实不想再提及。 哪怕是对亲弟弟。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一切都过去了。 他做出这样的牺牲,为的也就是母亲、兄弟、姊妹,能够在侯府平安富贵。 “总之,”他深吸口气,“你要马,可以,帮我做几件事。明日我要去……” 话还没有说完,谢其蔚就冷下脸:“三哥,我可不是你的属下,凭什么听你命令做事?马不给就算了,谁稀罕。” 说罢,拂袖而走。 谢玄英的脸色顿时铁青无比。 -- 十月的下半截,程丹若就一直在被谢其蔚刷新三观。 她接触的年轻男性有限,陈知孝迂腐,王五平庸,曹四挺正常的,晏广一心投身水利,总得来说,不算太糟糕。 可谢其蔚向她展示了,什么叫勋贵子弟。 他在大街上纵马,险些踏伤百姓。 与人斗犬,输了以后,逼恶犬啃食养犬之人,最后,狗死了,人被送进医馆。 在勾栏看戏,因为戏子言语不够恭敬,他就拿马鞭抽人家。 前两次,都是谢玄英去收拾得烂摊子,最后一次他不在,下人报给程丹若,她放下笔就骑马赶了过去。 勾栏门口,身穿粉袍的戏子还未卸去油彩,满身是血的倒在地上,□□着朝谢其蔚磕头:“贵人饶命、饶命……” 谢其蔚拎起茶壶,倒了一碗滚烫的油茶,抬抬下巴:“喝了就放过你。” 旁边戏班的老板苦苦哀求:“大人,他是唱戏的,这碗喝下去,嗓子就毁了啊。” “喝不喝?不喝继续打。”谢其蔚冷冷道。 程丹若血压立马升高。她深吸口气:“四弟好大的威风。” 谢其蔚看见是她,倒也知道规矩,起身敷衍一揖:“原来是三嫂。” “是啊,我是你嫂子。”程丹若冷笑一声,当机立断,“还不让四弟坐下?” 李伯武和田北对视一眼,同时上前,将谢其蔚按进椅子。 谢其蔚愣住,旋即勃然大怒:“大胆!” “啪!” 话音刚落,他的脸颊就高高肿了起来,浮现出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程丹若:“你兄长不在,我替他管教你。” 谢其蔚被打得发蒙,半天才回神,怒极反笑:“嫂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他上下扫了她眼,“我叫你一声嫂子,不过是规矩,真当自己了不起?”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谢玄英勒住马缰,刚停下就听见这句话,惊怒交织。 谢其蔚掀起眼皮,看着失态的兄长,心中竟有快意:“母亲都和我说了,当初三哥是因为迫不得已才娶……” “住嘴!”谢玄英怒斥一声,耳畔嗡嗡作响,好像血液全都涌上头顶,阻止了大脑的理智判断。 身体凭借本能做出应对,他抄起马鞭,抬手就是一挥。 咻,马鞭划破空气,打在人身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谢其蔚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打我?” 尖利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惊惧,谢玄英骤然清醒,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打了亲弟弟。 但下一刻,他看见了地上的血迹,看见了奄奄一息的戏子,看见了周围悲愤交织的百姓。愤怒再度涌上心头,马鞭扬起,好像之前,谢其蔚所做的那样,破空划过。 绸料应声破碎,深红的血痕浮现而出。 现场鸦雀无声。 程丹若的脑海中,短暂地闪过了“体罚是不是不太好”的念头,然则,这点犹豫之心,在见到不断哆嗦的戏子后,消失无踪。 穿越了,就入乡随俗吧。 她面无表情地劝阻:“别打了,打这么‘重’,得躺三、五天才能好呢。” 谢玄英果然没停。 谢其蔚也不傻,跳起来就想逃跑。 然而,周围都是百姓,他们不敢明着和贵人作对,却着实恼恨他看不起程丹若——她可是大同人,这两年又是织毛衣,又是办义学,名声相当好。 百姓心里都有一本账,也都不傻,似有若无地堵着。 咻、咻、咻。 谢玄英不是挥空鞭吓人,是实打实地抽上去。 谢其蔚细皮嫩肉的,很快吃不住:“别打了,三哥,哥,别打了。” 他没想到谢玄英会真揍他,懊悔不迭。但无论如何,对嫂子出言不逊,就是他理亏。 故麻溜认错:“我错了,我不该胡说,哥,我知道错了!别打了!” 谢玄英一字未发,面容绷紧,整个人冷静得可怕。 他听也不听谢其蔚的求饶,扎扎实实抽了他十鞭子,衣裳都抽裂了才罢手。 程丹若舒口气,血压总算回落到正常范围,有心思做戏了:“快把四少爷送回衙门。” 自己则亲自蹲下来,扶起受伤的小生。他个头与她差不多,结结巴巴地说:“多谢、多谢程夫人。” 听声音,还没到变声期,年纪还很小。 “家门不幸,委屈你们了。”程丹若道,“来人,把他送到医馆,让大夫好生看护,别落下病根。” 又同老板说道,“医钱我会付,再赔你们二十两误工钱,这孩子还小,让他好好养几天,别催着上台。” 小生绷不住,直接抽噎起来:“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大恩大德。” 老板也道:“您放心,这孩子我当亲生的一样。” 程丹若轻轻叹息一声,掸掸衣袍,朝周围的百姓团团福身:“家里管教不严,给大家添麻烦了,以后一定好生管束。” 她在大同百姓心中,地位不低,这般放低身段致歉,老百姓都很理解。 “程夫人不必在意。”路过的书铺老板道,“谁家都有不肖子孙。” 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杖,叹气道:“夫人放心,您和谢知府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 “是啊,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您和知府大人的本意。” “多谢诸位体谅。”程丹若连声感激,胸口却一阵难受。 和谢玄英相处太久,她几乎忘记了真正的权贵是什么样子。 无论他们在家受重视,还是不受重视,到了外头,都是人上人。百姓在他们眼中微如草芥,贱籍乐人更是脚下泥泞,死了也无人在意。 而百姓哪怕愤慨,却也没有人站出来质问一句“凭什么”。 封建社会,人与人……不平等。 今天能理直气壮地教训谢其蔚,是占据了孝悌的道理,兄嫂管弟弟,天经地义。 如果是别家的王孙贵胄呢? -- 谢其蔚被打了顿,不得不躺在病榻上养伤。 程丹若和谢玄英夫妻,却面对面坐在卧室中,各想各的心事。 良久,谢玄英率先开口:“丹娘。” “嗯?”她回神。 他艰难道:“当年,我为了让母亲同意娶你,用了些手段,这不是我本意。我只是担心,如果明着说要娶你,反弄巧成拙。但如今想来,却是我取巧了。” “我应该直道而行,不该走的捷径,是我错了。”他反思,“害你留下话柄,遭人轻视。” 程丹若笑了:“没关系,我知道你想保护我,这样,母亲也会待我宽容些。” 但凡是做母亲的,对儿子要死要活非娶不可的女人,心里多少有点疙瘩,一旦有龃龉,儿媳受了委屈都没处说。 可她进门后,柳氏对她虽有许多不满,却从未表露在脸上。 “有的婚事,外甜内苦,有的相反。”她道,“我是一个喜欢实惠的人,你的做法我并不在意,也很赞同。那时我根基薄弱,遭人轻视不是坏事,也许这是因祸得福呢?” 谢玄英如释重负:“当真?” 可又没法真的安心,“你方才一直沉着脸,我还以为……” “我在想事。”程丹若思索,“今天的事,恐怕不好收场。” 不管怎么样,她率先打了谢其蔚,虽然大义无亏,可柳氏知道,哪怕口头上表扬她做得好,心里也难保介怀。 而所有的大矛盾,都是由鸡毛蒜皮的小事累积起来的,到达临界点,关系便会恶化。 程丹若扪心自问,以后肯定有挑战婆婆承受能力的时候,额度最好不要被今天的事占用。 “你放心,我已有对策。”谢玄英道,“让御史弹劾我就是了。” 她讶然:“这好吗?” 谢玄英说:“没被御史参过才不好。何况,四弟是兄弟,自有父亲担着,不过是吓唬他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又自嘲道,“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他重复:“丹娘,我真的不知道……我管不了他。” 程丹若只好道:“吃一堑、长一智,说不定这顿打完,他就知道痛了呢?” 谢玄英怀疑:“真的吗?” 她:“大概、可能、也许?” 可谢玄英只是看重亲人,不是傻,这样的话骗不了他。他怔怔地坐了会儿,忽然和她说:“丹娘,我觉得,四弟不会明白的。” 程丹若问:“为什么?” “他看不见……看不见百姓也是人。”谢玄英不知该如何表述,迟疑道,“他们也会流血流泪,和他是一样的,他不明白。” 程丹若愣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他抿抿唇,提起了一桩旧事:“小时候,大概是四五岁,我在宫里,皇后派了个小内侍陪我,最多比我大一两岁,才进宫,想给我做个玩伴……” 说这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墙角的白瓷瓶上,两三枝桂花开得正好,香气扑鼻。 “那天晚上,我想、我睡不着,他睡在脚踏上,做梦了,嘴里一直喊‘娘’,一直喊一直喊,脸上都是泪。守夜的太监听见,走过来瞧我,我装睡,他就把那孩子扇醒,让他到外头去罚站。” 程丹若安静地倾听。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下头的人也是人,离开家的孩子,也会想娘,和我没什么两样。” 谢玄英慢慢说着,并不知道,其实正是自那一刻起,他所见到的世界,才和别人的不一样了。:,, 249 母子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江御史的奏折和家信,是前后脚到的京城。 御史参人,那是家常便饭,从正儿八经弹劾贪官小人,霸占民田,到没事找事挖谁衣着不符合规定、今天多吃了两个菜,应有尽有。 朝廷每个月都会收到大量弹劾,江御史骂谢玄英,说他纵容兄弟残害百姓,就好像投入雨天池塘的石子,惊起了波澜,但压根没人在意。 奏折直接留中了,意思是不讨论也不回复,就丢在那里吃灰。 ——绝大多数没有地位的人写的奏折,都是这个待遇。 司礼监卖谢家面子,转头把消息透露给了靖海侯。 对靖海侯府来说,倒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了。 首先,这折子柳氏最初不知情,她是典型的后宅贵妇,掌握家中的人情往来,婚嫁内务,但靖海侯从不和她说外头的朝政。 可靖海侯和儿子提了一嘴,谢二知道了,回去便和妻子道:“四弟顽劣,爹说等他回来,要我好生看顾,我记得,你说岳父请到一个很不错的夫子,如今可还在馆?不如请来教教四弟吧。” 比起谢玄英,谢承荣毫无疑问更喜欢老四,这小家伙嘴巴甜又不碍事,他也不介意照拂一下兄弟。 荣二奶奶为难道:“那位先生教完小弟,便考上了举人,替补为官去了。” 谢二便道:“那便算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他把这事抛到脑后,荣二奶奶却专程去和柳氏解释了一番。 “三弟因为四弟之事,被御史弹劾……二爷作为兄长,也颇为记挂,同我说要请个好先生……但他教完我小弟便离去了……” 荣二奶奶关切又歉疚,“不如,媳妇再写信回家,请父亲代为留意?” 柳氏牙根紧咬,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明着是兄嫂关心弟弟,暗中全是刀子,戳人心眼。 还和刘家说,说什么?嫌谢家的笑话不够大是不是? “难为你有心。”柳氏淡淡道,“说来,你也有些日子没回娘家了,不然,把安哥儿抱到我院子里,你回家看看也好。” 婆婆要抱孙子是人伦,荣二奶奶不敢也无法拒绝,她唯恐柳氏认真,不敢再刺激她,推脱道:“母亲慈和,然则出嫁的媳妇,哪能无事回娘家。” 说罢,便以照料儿子为由,匆匆告退。 她一走,柳氏再也忍不住怒火,大发脾气:“岂有此理!那个逆子是要气死我!” 丫鬟们纷纷逼退,只留心腹妈妈劝慰:“太太息怒,肯定是二奶奶胡说八道,四少爷只是爱胡闹了些,怎么会残害百姓?” “你不必替老四粉饰,他那脾气我还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外头胡来,人家看他是侯府公子,专门捧着他玩乐,什么坏的都敢教。之前买只狗,五百两,只有他会信,不敢同我说,去跟三郎借钱,他会和亲弟弟要账?” 柳氏怒从心头起,滔滔不绝地数落儿子:“想给他说门亲事,收收心,好,和我说魏家是三郎议过的人家,他不要。真是乱来,我给三郎说的是四娘,给他说的是五娘,你也是见过五娘的,知书达理又落落大方,配他绰绰有余。” 心腹妈妈时不时应和两声。 “可他倒好,一口一个‘偏心’,以为我心里只有三郎,他也不想想,三郎自小在宫里,他是我亲手带大的……”柳氏说着,眼眶微微红了,“打小就没逼他做过什么事,读书读不好,罢了,不想学武,也由着他,左右家业有他一份,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也足够。” 心腹妈妈道:“四少爷还小,不懂您的苦心,也不知道三少爷的苦。” “他就知道他哥外头风光,陛下恩宠,年纪轻轻就是四品官,也不看看大同是什么地方,鞑靼就在隔壁,我夜里都睡不安稳。” 柳氏擦擦眼角,满口苦涩,“让他去看看他兄长的难处,他却干出这种事,是嫌三郎还不够难吗?他可是同胞兄弟啊!” 心腹妈妈想了想,安慰道:“侯爷不曾提起此事,想来无碍,太太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柳氏胸口堵得厉害:“他是不和我提,却和老二提,那才是亲儿子啊!” 话说到最后,几乎咬牙切齿。 心腹妈妈霎时噤声,不敢再语。 次日,家信到了。 往常送信,都是谢玄英给靖海侯写一封,程丹若给柳氏写一封。他们写之前串供好,该说的隐约透露,不该说的一个字不提。 但这回,柳氏却收到了谢玄英的信。 他写的内容很简单,先说了自己带弟弟体察民情的事,接着委婉表示,四弟年轻气盛,难免沉湎于游戏,建议母亲让他好好读书。 跟着便说起那日的来龙去脉。 “儿闻此事,心急如焚……众目睽睽之下,百姓议论不休,程氏被逼无奈,亲自阻拦……妇人手软,掌掴示人,四弟却贬其家世……儿羞愤交织,一时冲动,未听程氏劝阻,挥鞭相向,甚是羞愧,跪乞母亲原谅……” 又道,“程氏亲自抚恤百姓,伤者侥幸未死,儿已将四弟约束于院中,但愿不坠先祖威名。” 写信是一门技术。 假如程丹若来说这件事,无论她多么诚恳地道歉,柳氏心里也会在意她掌掴亲生儿子——她才不会在意一个戏子的性命呢。 但谢玄英的说法,却完美避过了这一点。 御史参人在前,程丹若的阻止就是及时的、必要的,甚至是“手软的”,因为谢玄英不得不又打了弟弟十鞭,才勉强把事情按下去。 而程丹若“手软”又“劝阻”,不止是好嫂子,还因为谢其蔚“贬低家世”,变成受害者。 弟弟贬低嫂子,叫以“幼”欺“长”,长幼次序与尊卑一样,是人伦道德。 别说程丹若是晏鸿之的义女,哪怕她是平头百姓,婚后就是“出嫁从夫”,身份地位跟随丈夫的等级,是嫂子。 谢其蔚不尊敬她,就是“不悌”。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氏哪怕心疼儿子,也会打心眼里觉得“打得好”。 其中,最致命的一句话,莫过于结尾的“不坠先祖威名”。谢云曾北征蒙古,曾几何时,也在北地拥有人望,可谢其蔚这么一折腾,祖上余荫都给弄没了。 柳氏看完,头晕目眩:“逆子!逆子!” 她胸口堵得发疼,“我和他说程氏进门的缘由,是让他老实听话,不是让他大街上贬低人家!今天敢说程氏,他明天是不是就敢说我了?!” 心腹妈妈忙劝:“太太息怒,四少爷年少气盛,一时口没遮拦,必非真心。” “呵。”柳氏冷笑,竭力扼制怒气,“你和你男人去趟大同,把四郎带回来。” 心腹妈妈躬身:“老奴明白了。” “珍珠。”她叫人。 贴身丫鬟赶忙推门进屋:“太太有什么吩咐?” “磨墨,我要写帖子给魏太太。”柳氏面无表情。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郎不乐意,也由不得他了。 魏家为刑部侍郎,虽不入阁,却关系重大,谁家敢打包票,自己或亲眷一定不会被下狱?今后,等芸娘嫁到永春侯府,哪怕她有个万一,三兄妹也能彼此扶持,度过难关。 况且,魏五娘知书达理,赏罚分明,是个当家主母的料子,婚后应该能管住四郎不胡来。 唉,这臭小子,他以为他是谁,现在侯爷在,他是侯府的公子,百年之后呢?真是一点都不给她省心。 柳氏揉揉额角,又看了一眼信中的内容,不得不给儿子收拾烂摊子。 “把我的妆台打开,挑几件时新的首饰出来。” 程氏随三郎在大同没少吃苦,须安抚一二,但愿她如三郎所说,是个大方不爱计较的性子吧。 兄弟之间门,可不能为了这个起嫌隙。 谢玄英把谢其蔚打了一顿,心情却也没好多少。 一连数日,他都没有兴趣外出,反而在东花厅陪程丹若。 程丹若知道,他想在她身上获取一些安慰,也不赶他,自顾自编写诗歌。 随着毛衣事业的发展,毛衣的编织手法越来越多,长宝暖那边找人画了最新的《毛衣图》,询问她的意见。 他们画的当然没问她,可程丹若想夹带私货,在《毛衣图》里加点文字,让女孩子们以学技艺之名,进行扫盲教育。 所以,她扣下了图纸,准备自己编点什么当教材。 “织衣须用针,针从何处来? “铁磨绣花针,毛衣是竹木。 “竹直而空心,品德真高洁。 “毛衣穿在身,如松拒风雪。” 她绞尽脑汁,深切地感受到了编写教材的痛苦。 “写得真好。”谢玄英拿着她的稿纸,由衷赞叹,“朗朗上口,又富含道理。我看,这就叫《毛衣歌诀》吧。” “也行。”程丹若写完总篇,开始根据不同的花纹编内容。 比如莲花纹的,就讲一讲莲出淤泥而不染,瓶子的就说平安如意的吉祥话,总之就是根据纹样的涵义,编一点简单的话,尽量用不同的字,最好把通用字全部都塞进去。 她一直忙碌,谢玄英却是一年最闲,靠在炕头翻书。 无聊了,就找话聊天。 “信应该已经送到京城了。”他起话头。 程丹若:“是啊。” 谢玄英道:“母亲一定很生气。” 程丹若:“唉,我们也让母亲为难了。” 他:“四弟这样,着实让母亲伤怀。” 她:“亲生母子没有隔夜仇,别太担心了。” 他叹口气,道:“别的我也不说了,道理就在心中,悟不到就是悟不到,但身为人子,总不能让母亲伤心。” 程丹若抬首看看他,没什么好办法:“过两天就是你生辰,置桌酒席,你们好好说会儿话?” 谢玄英一时犹疑,生辰这样的日子,他更想和她过。 程丹若道:“四弟难得来一趟。” 他勉为其难:“好,听你的。” “我们尽力做过,就算无愧于心,你不必太强求结果,气着自己不值得。”程丹若道,“你不能代替他过日子,路总是要自己走的。” 谢玄英沉默片时,点点头:“这次说过,我就不再说了。” -- 鞭伤是瞧着严重,但只要不伤到筋骨,就是皮肉伤,搁在现代,也就轻微伤的程度。 等到谢玄英的生辰,谢其蔚的伤就好了七七八八,伤口结痂,行走自如了。 程丹若不想看见谢其蔚,直接让人把席面置在二堂偏厅,让他们兄弟俩单独喝酒说话。 刚开始,气氛当然有些僵硬。 谢玄英在心底反复默念了几遍“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这才心平气和开口:“四弟,你也不小了,对前程有什么打算?” 谢其蔚虽然纨绔了些,混不吝了些,是个彻头彻尾的权贵子弟,然而,作为一个古人,孝悌二字,早已刻进他的骨血。 出言不逊被兄嫂打了,他并不会觉得冤枉,反而有点心虚。 过去十几年,谢玄英可一次都没打过他。突然动手,自然令有恃无恐的谢其蔚生出怯意。 他面对兄长的询问,忍气吞声地回答:“我还能干什么?我不像大哥,有父亲一手安排,也不像二哥,只要活着就是铁板钉钉的侯爷,更不像你,陛下连我是哪号人都不知道,你问我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 “文武百官,有几人靠家族恩荫?金榜题名前,谁又知道谁?”谢玄英说,“你我长于簪缨世家,已是超过平民百姓数倍,更该好生努力,做出一番事业。” 谢其蔚没有吱声。 谢玄英道:“你还年轻,好生读书,只要能中举,父亲定能为你谋缺。可若是一直浑浑噩噩,将来……”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谁还能来扶持你?” 谢其蔚抿嘴不语。 “四弟,我们同胞兄妹三人,母亲最疼的其实是你。”谢玄英叹息,“我自小进宫,后来又随老师在外,芸娘乖巧,鲜少让母亲操心,只有你,打小就顽皮,母亲没少为你费心,可你在她身边,比我更能让母亲高兴。” 谢其蔚沉默。 “你我至亲骨肉,我肯定是盼着你好的。”谢玄英说,“四弟,你要争气,母亲在府里不容易。你想过没有,我若不能在宫里站稳跟脚,母亲今天就要看媳妇的脸色了。”:,, 250 谈谈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其蔚对谢玄英的观感很复杂,小时候,母亲常说,只有他和三哥是亲兄弟,今后要互相扶持。 而这个三哥文武兼备,确实很让他崇拜了段时间。 可小孩子容易崇拜别人,少年却非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谢其蔚慢慢厌烦了成为“谢玄英的亲弟弟”。 谢玄英骑射出色,人家便总说,四公子的骑术必然高超。 然而,谢其蔚的马术稀松平常,也就打马球的水准,既不能百步穿杨,也没法在马上开弓射箭。 他如实说了,别人却很诧异:“你可是谢三郎的亲弟弟啊。” 好似很不可思议。 次数多了,谢其蔚自然就恼羞成怒,今后有人问起,他便改口:“这有什么不成的?” 他当即纵马,路人无不惊惧躲开,惶恐不已。 众人的恐惧与求饶,让他无比满意,看,没有三哥,你们照样得服我、怕我。 是啊,谁敢不服呢? 姑姑是已故的皇后,爹是实权勋贵,亲哥哥是御前红人,谢四在京城,就是横着走的王孙公子。 他要玩博戏,有的是人为他挑选好鸡好狗,他想赢,威逼利诱都要让对方输,总之,无论怎么肆无忌惮,压根没人敢管。 朝廷大臣?说实话,只要不是想对付谢家的人,谁耐烦管他一个纨绔,又没闹到自家人头上。 谁会为一个平民百姓甚至贱籍戏子鸣冤呢? 但谢其蔚也不是不厌倦。 有时候,他也知道,周围的人奉承他,都是想得到好处,且这群人,远不如围绕在二哥、三哥身边的人厉害,干啥啥不行,就知道溜须拍马。 可除了他们,谁又会把他当一回事? 谢其蔚也很痛苦。 这次,柳氏说要给他找门亲事,今后跟着大舅子读书,他不是没心动过。 可一打听,是以前兄长议过的人家。柳氏说:“当年你哥哥说亲,委实太仓促了些,不得已才说了程氏。虽然她也是好的,可魏家确是门好亲,能够同你说成也算了了我的遗憾。” 谢其蔚当时就炸了。 什么都比不过兄长也就算了,连老婆都是他挑剩的?凭什么! 他和柳氏大吵了一架,被母亲送到这里,说什么看看你兄长多么不容易。 说实话,谢其蔚觉得他挺容易的。 大同百姓都爱戴他,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京城的百姓也都如此,每次见着就大呼小叫的“谢郎来了”。 谢家就他一个儿子?谢郎,谢郎,人人都只知道他一个谢郎。 他有什么不容易的,他不就靠这张脸吗? 但此时此刻,谢玄英提起柳氏,谢其蔚心里也确实有触动。 他不傻,母亲也会和他说大嫂、二嫂的刁难,而且—— “魏家官至少司寇,假如魏家姑娘进门,就是家世最好的一个。”谢玄英开口,说了和柳氏一模一样的话,“母亲很为你着想。” 谢其蔚变了脸色,强硬道:“三哥觉得好,当初怎么不争取?凭你的本事,谁家姑娘都手到擒来吧?” 谢玄英的火气顿时上来了,啪一下怒放筷子:“有完没完?你嫂子好得很,我一点都不后悔娶她为妻,你懂个屁!” 谢其蔚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神仙一样的兄长骂脏话。 “你再敢拿她做筏子,别怪我抽你。”谢玄英面无表情地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谢其蔚的头还没这么铁:“不说就不说。” “这次回家,好生念书,将来谋个差事。”谢玄英已经失去了聊的兴致,自顾自倒了杯酒,“吃饭吧。” 谢其蔚张张嘴,却不敢说什么,闷闷喝酒。 谢玄英忍气维持着体面,和弟弟吃完了这顿没滋味的饭,头重脚轻地回屋了。 程丹若正在翻医书,见到他来,诧异地问:“这么早就吃完了?” “没什么好说的。”谢玄英坐下,伸手要茶,“我醒醒酒。” 程丹若道:“饮酒不要喝茶,玛瑙,你去问问厨房,醒酒汤好了没有,好了就端过来,再打发人给四少爷送一碗。” “是。”玛瑙立时退去,没忘记放下厚厚的棉帘挡风。 谢玄英坐到她身侧,搂住她的肩膀:“丹娘。” 程丹若放下书:“嗯?” 他贴住她的脸颊。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叹口气,没有推开他,反而捡起旁边篮子里的针线。 “织的什么?”他酒意上头,言语有些含糊。 程丹若:“袜子。” 她受够了布袜子,今冬,长宝暖的织娘研究出了毛线袜子的织法,有弹性,透气保暖,不用是傻瓜。 他收拢手臂:“给我的吗?” “我自己的。”她说。 谢玄英抿住唇角:“为什么我没有?” 程丹若:“你醉了。” “嗯。”谢玄英有醉意,可还没到失去神智的地步,恰好处于意志力降低,行为大胆的阶段,“为什么我没有?” 和醉鬼讲道理是最没用道理的事。 程丹若拉开炕柜的抽屉,把羊毛袜子递给他:“礼物。” 谢玄英缓慢地眨眼,有点迷惑:“早晨不是有过?” 今早刚起床,程丹若就送了他一块手工制作的肥皂,采用的是慈禧的医方,配料十分豪横,什么檀香、木香、丁香,皂角、甘松、白莲蕊,还有麝香和冰片。 研磨成细末后,以红糖水调合,香气浓烈,很适合冬日使用。 “我就喜欢早晚送一次,不行吗?”她扬眉。 谢玄英弯起唇角,拿过羊毛袜:“我现在就要穿。” “不行。”程丹若一把夺走,“去沐浴,沐浴完再说。” 他没动,把袜子套在手上把玩,扯扯,翻翻,看来看去也不知道看的什么。 程丹若扶额。 幸好玛瑙及时端了醒酒汤来。 她给谢玄英灌了半碗,叫人烧水,让他滚去洗澡。 在大同,夏天可以勉强洗淋浴,冬天却不行,普通人家都是铁锅炖人。富贵人家自然好些,有专门的浴桶。 程丹若定了一个铜盆,里层贴上碎瓷片,底下有专门的火道传热,防烫又能够保暖,冬天也能洗得非常舒服。 谢玄英在里头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一身檀香。 程丹若感觉被一股馥郁的香气裹住,好像夏日走进花店,扑面而来的香气。 “好香……”她说,“是不是太香了?” 谢玄英将她搂到怀中,下颌抵着她的脑袋:“没有,我还挺喜欢的。” 同床共枕两年,哪里听不出个中涵义,程丹若道:“那最喜欢的是什么?” 他道:“最喜赵清献公香。” 她问:“为什么?” “像你。” “是吗?”她略觉肉麻。 “嗯,你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苦意。”酒精的放纵下,谢玄英说出平日鲜少直言的真心话,“但给别人的都是甜。” 程丹若抿住了唇角,半晌,道:“我给你的不都是甜吧。” “没关系。”他抚摸她的脸颊,“我不怕吃苦。” 程丹若别过头,把脸颊埋在他肩窝里。 谢玄英摸着她的后背:“睡吧,我好多了。” 两人宽衣歇了。 十一月中旬,柳氏派来的人到了大同。 谢其蔚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被谢玄英拘在屋里读书。 心腹妈妈听闻,暗松了口气,先去东花厅向程丹若请安。 程丹若对于领导派下来的秘书,自然十分客气,让玛瑙搬来圆墩:“妈妈请坐。” 心腹妈妈也知礼:“奶奶面前哪有我们奴婢的位置,老奴站着就是。” 程丹若再请。 她又辞。 继续请,这才斜斜坐下半个屁股。 两人先互相问候一番,程丹若问,母亲好吗,父亲好吗,妹妹们好吗?心腹妈妈说都好,就是记挂您和三少爷,姑娘们也很惦记哥嫂。 礼节性地互相问答完毕,心腹妈妈才委婉道明来意:“快过年了,太太想四少爷想得紧,明年开春,亲事也要定了。” 程丹若自然要问定了谁家,得知是魏五娘,赶忙夸赞柳氏有眼光,魏家姑娘是难得的良配。 此时,她方说起那日的事情,张口就是为谢玄英开脱:“三郎也是一时情急,大庭广众之下鞭挞,难免惹来百姓议论。” 心腹妈妈忙道:“这太太也是知道的,兄长管教弟弟,天经地义。” “怪我没有及时劝阻。”程丹若一脸懊悔,“四弟还年轻,偶尔行差踏错也实属正常,这次吃了大苦头……唉。” 心腹妈妈十分理解:“太太没有责怪您的意思。” 程丹若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当真?不怕您笑话,这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同母亲说……”她掏出手帕,轻按眼角,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让母亲担心了。” 心腹妈妈又宽慰:“您别往心里去,这兄弟之间闹矛盾,就和牙齿磕了嘴唇,谁是有意的呢。骨肉至亲,难道还能记仇不成?” 程丹若听懂了,表态:“毕竟是亲兄弟,说开也就好了。” 双方就此事达成了共识。 程丹若请妈妈住两日,道:“快腊月了,正好把给家里的年礼捎回去。” 心腹妈妈应下。 之后,她就尽职尽责地观察了周围的一切。 谢其蔚单独住了院子,两个小厮伺候,谢玄英每天亲自教他读书。 程丹若则十分关心兄弟俩的饮食,每天亲自拟菜单,偶尔还亲自下厨做点心。平日除了料理家事,还会纺线织毛衣,和丫鬟们研究花纹。 假如碰上大雪,一定会嘱咐人到街上施粥施药,慰问孤寡老人。 期间,正好碰见聂总兵的夫人过生日,她特地选了柳氏送过来的燕窝,写了贺帖送到太原,维护官场交际。 但底下的商户太太,同知夫人宴请,她都是赠礼而不露面。 每逢节日,会命人上街购买糕点,专程送到小河村,给村里的老人孤儿,并命人为父母扫墓供花。 心腹妈妈跟着柳氏几十年了,哪怕是她,也挑不出什么错。 十天后,她和丈夫跟着伤势痊愈的谢其蔚,返程回京。 腊月出头,回到靖海侯府。 柳氏先扯过儿子,上下打量一番,得知已经痊愈,悬起的心才放下。但她脸上并不表露,只是通知他,已经为他定下魏家五娘,婚期经过商议,在明年春,让他接下来半年好生在家读书,不许出去胡闹。 谢其蔚自然不愿意。 可昔年,谢玄英有功名有圣宠,犹且无法反抗父母之命,何况他什么也没有。 加上回程路上,他从心腹妈妈口中得知了谢玄英被弹劾一事,正心虚着,也不敢怎么反抗,闷闷答应下来。 打发了他,柳氏才单独召见心腹妈妈,问她:“三郎那边如何?”:,, 251 细微处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心腹妈妈没有配人前,名字叫柳影,能被赐予主家的姓氏,可见当初她在柳氏心目中的地位。 而她虽然以前是丫鬟,现在是管事媳妇,但别忘了,她的工作单位是靖海侯府。 一等一的勋贵之家,放到现代,也算是全国500强,她又是柳氏打理后宅的得力干将,怎么都算行政部门的高层了。 这样的位置,不光得有资历,必须得有脑子、有本事才能胜任。 她首先回答了柳氏的关心,道:“太太放心,三少爷都好,这些日子衙门里没什么事,整天教四少爷读书呢。” 柳氏忙问:“瘦了吗?” 心腹妈妈笑答道:“奴婢瞧着倒像是长了几寸,远远看去,和神仙似的。” “他都多大了,哪还会再长?”柳氏笑骂句,表情却是满意的,随后又问,“程氏如何?” 程丹若的戏做得很好,可心腹妈妈和柳氏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三奶奶也好,就是简朴得很。”她说,“奴婢见她的衣裳都是旧衣,只出门时穿得新,平日在家,都是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头上的首饰还是当年进门的时候戴的,亏得太太英明,送了时新的去。” 柳氏顿时愕然:“怎么手头紧成这样,也不往家里说?” 心腹妈妈道:“奴婢倒是觉得,未必是银钱短缺,少爷的衣裳都是好的,今年时新的料子。” 柳氏仔细一想,也觉不对:“我记得,陛下特意赐了贡缎。” 心腹妈妈笑了笑,打趣道:“太太瞧瞧送来的箱笼,就知道了。” 柳氏惊讶:“怎么,都送回家来了?” “可不是,林翠和我说,三奶奶留了些做大衣裳,剩下的都给您送来了。她说自己年轻,大同这边百姓多疾苦,身为父母官,不好奢华成风,以免下头的投其所好,反坏了爷的名声。” 心腹妈妈能耐过人,打听到了程丹若压根没想让她见着的细节。 柳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这孩子也太傻了。” “奴婢也问了玛瑙。”心腹妈妈细细讲明,“夫人这两年,确实没再添过首饰,毛衣那边送来的孝敬,她都买成毛衣,送到边关犒军了,听说,用的是聂大人的名义。” 柳氏思量片时,缓缓颔首:“这是在打点聂安远呢,又能落下实在,难为她想得周到。” 心腹妈妈继续说:“平日里,三奶奶也不爱听戏办席的事,出门常是抚恤,慈幼局是常去的。在家就养些鸡鸭,亲自种了什么红薯,纺线织衣裳,外头的人提起来,没有一个是不夸的。” 柳氏对儿媳的要求很简单,能够打理好后宅,不给男人添麻烦就行了。 但不得不说,程丹若的所作所为,对谢玄英的仕途大有助益。 “还有,三奶奶似乎找到了剩下的亲族,每月都派人回去探望,给村里的老人送粮食炭火。”心腹妈妈说,“老家那边也安分,我专程叫家里男人打听过,全是老实的本分人,从不仗着三奶奶为非作歹,一心种地,教子孙读书。” 柳氏说不出的满意:“程氏只是出身低了些,但为人本分,贤惠大方,有她在三郎身边,倒是让我放不少心。” 心腹妈妈笑道:“有的姑娘家,外头花团锦簇,里头一包稻草,有的却是秀外慧中,三奶奶一心对三少爷,这小两口,日子能不过得和美吗?” 柳氏颔首,又问:“三郎对她如何?” “敬重得很。”心腹妈妈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奴婢问过了,还未收用过竹篱呢。梅韵和玛瑙也都没这个心。” 说实话,柳氏并不在意儿子睡不睡丫鬟,她在意的是:“程氏可善妒?” 心腹妈妈沉思片刻,说道:“竹篱在后院进进出出,并不避讳,梅韵这会儿还贴身伺候少爷,并不见三奶奶阻拦。” 柳氏也是女人,她叹了口气,反倒说:“就算有,也怪不得她,毕竟她自己还没儿子——怎么就没动静呢?” 其余再满意,没有身孕,就仿佛美玉微瑕,终归在意。 “可请大夫调理过了?”她问。 心腹妈妈面露迟疑。 柳氏道:“有话直说,莫要吞吞吐吐的。” “奴婢僭越了。”心腹妈妈谨慎道,“奴婢同林翠也问起过,她的意思,好像是少爷太忙,去年是互市,今年是蝗虫,忙得不可开交,时常是半夜还亮着灯。” 柳氏微蹙眉梢,面色却缓和下来:“三郎初次外放,自然有许多事要忙,冷落程氏,也怪不得她。” 心腹妈妈听主人这般说,自然应和:“三爷和三奶奶都还年轻。” “是啊,这种事也急不来。”柳氏端起茶,慢慢品尝,心里闪过诸多念头。 林妈妈的说辞,她只信一半,恐怕忙是真的忙,可未必就到冷落的地步。程氏两年未有身孕,确实有些令人在意。 但,仅仅是在意而已。 假如程氏进门后,样样件件皆不如人意,又不能诞下子嗣,柳氏难免有想法。可她事事办得不差,每月的家信永远恭敬仔细,对三郎也尽心尽力。 这样的情况下,柳氏并不打算做什么。 说到底,才两年而已。 儿女缘分,诸人不同,有人三年抱两,有人十年方开花结果。这就眼巴巴地塞人纳妾,是没远见的妇人才会做的事,除了离间夫妻感情,还有什么用? 如今儿子出门在外,少不了程氏打点照顾,硬生生闹散了他们夫妻,难道派一个丫头妾室去,代替主母打理后宅,外出交际? 柳氏又不傻。 正如程丹若必须与她打好关系,她也不能不拉拢儿媳。 阖府上下,只有她和老三、老四两房,是一家人。她绝对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柳氏思量定,和心腹妈妈道:“你去歇着吧。珍珠,去库房找找,把我新得的燕窝包好了,同庄子上送来的东西一块儿差人送去。” 另一边,送走了谢其蔚和柳氏的心腹,程丹若和谢玄英也迎来了最闲的一月。 今天又是腊八。 昨晚上风雪大作,程丹若睡得晚,今天便起迟了,大约七点才朦胧醒来。 睁眼,便见他拢在胸前的手臂,松松地搭着,指间是她的一缕头发。 “醒了?”谢玄英搂住她,“外头还在下雪,你再睡会儿吧。” 鼻端一股似有若无的甜香气,花生、红枣、红豆,甜蜜蜜,绵沙沙,叫人不想挣脱被窝。 她含混地应了声,翻身继续睡。 他的热力透过皮肤传来,比烧炕的温度更适宜舒服。程丹若依偎着他,睡了一个回笼觉,终于清醒。 “衣服拿一下。”她从被窝里伸出手臂。 谢玄英亲亲她的额角,起身打开床尾的炕柜,取出她的里衣:一件抹胸和一件内裤。 “是不是快没了?”程丹若缩在被窝里穿内衣。 谢玄英瞧一眼:“是不多了,都叫你把料子留着自用,偏要送给母亲,母亲那里还能差这点东西?” 靖海侯别的不说,对嫡妻的尊重是不缺的,府里的好东西,柳氏和女儿们第一个拿,荣二奶奶其次,莫大奶奶再次,最后才是妾室。 程丹若道:“那是我的孝心,再说了,织金妆花的料子只能做大衣裳,用不着那么多。” 皇帝赐给她的是最好的织金妆花缎,做礼服十分漂亮,日常穿未免太奢侈。而在大同,她没有那么多需要慎重打扮的场合。 既然如此,送给柳氏既有面子,又不必额外花销,何乐而不为呢? “你这样简朴,自己不心疼,我都难受。”谢玄英道。 程丹若无语:“我哪里简朴了?”孝敬归孝敬,她可从未亏待过自己。 衣食住行之中,她最奢侈的就是衣料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必须每天换内衣,可古代的小衣是短裤,不是内裤,空荡荡的不贴身,她只能自己另做。这也没什么,但如此的东西,不能自己洗,也不好叫洗衣妇洗,不得不奢侈一把,日抛。 是的,内衣还好,她每天的内裤都是一次性的。 一次性就算了,还不是棉的。 是真丝…… 还有月事带,她用的都是松江最好的棉布,煮洗后塞入干净的棉花,和卫生巾一样脏了就扔掉,从来不反复用。 这种奢侈程度,大概等同于lv当垃圾桶。 谢玄英:“衣裳都是半新不旧的。” 程丹若:“我喜欢穿旧衣服。”新衣服都不洗,谁喜欢啊。 谢玄英:“首饰今年也未添新的,总戴两朵绒花打发。” 程丹若:“绒花轻便。”长发盘髻够沉了。 谢玄英又瞄她的鞋:“给你一盒珍珠镶鞋面,一次都没用过。” 程丹若:“我讨厌鞋面上拖拖拉拉的。” 她烦了,一把推开他:“管这么多,我又没亏待你。” 谢玄英立即道:“我有你没有,叫我如何用得心安理得?” “可我这样更舒服。”程丹若穿上羊绒背心,再套上一件棉袄,“你希望我在家里过得自在,还是为了像知府太太,勉强自己呢?” 谢玄英顿住。 程丹若瞧瞧他,轻声道:“我没有勉强自己,你也不要为了我节省。”想想,又补充道,“我喜欢你穿得好看一点。” 谢玄英抿抿唇角,说:“你可以不说后面几个字。” 程丹若白了他一眼:“把衣服穿好,丫头要进来了。” 谢玄英张开手臂。他才穿好中衣,带子都没系好,衣襟松松散散地挂在肩头。 “自己穿。”她打掉他的手臂。 谢玄英没放下,反而直接将她搂进怀里:“系一下。” 程丹若:“你有手。” 他一本正经:“有人方才枕了半个时辰,麻了。” 程丹若:“血液不流通才会麻,动一下就好。” “世妹。”他瞅她,加重语气,“帮为兄系一下衣袍。” 程丹若好奇:“不系,你能怎么办?” 谢玄英想了想,把她的衣带抽松,再系紧:“我都帮你系了,礼尚往来。” 她:“……”:,, 252 乐新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腊月的生活忙碌又充实。 程丹若照旧为衙门的吏员安排年货,遵循名单写帖子,并额外为他们提供了五斤毛线,算作员工福利,回家让人织成衣裳,这个冬天就不怕冻了。 吏员们自是感恩戴德,纷纷回礼。 这家送了一篮枣子,那家送点腌菜,还有人今年养的鸡鸭吃得正肥,专程送来熏好的鸡鸭。 程丹若收到一大堆土仪,自家吃也吃不完,紧急打包,送去京城给晏家。 晏鸿之接着年礼,大为惊喜,立马下帖子邀请二三好友赏雪小酌。 他的朋友分别是礼部尚书王厚文、詹事府少詹事余有田、国子监司业艾世年,不是他当年的故友旧交,就是后来认识的文坛好友。 除了王尚书,都是清水衙门,官职也不高,一向只谈风月八卦,不提政事(才怪了)。 今天,晏鸿之就准备了熏鸭脯,得意地说:“尝尝,是我儿从大同寄过来的。” 王尚书尝了口,没吭声。 余少詹事是个实诚人,吃完就说:“口味平平,侄女的手艺有待精进啊。” 晏鸿之却道:“这可不是她亲手做的,是当地百姓送的,还有什么鸡鸭鹅蛋,腌菜糖蒜,她说送的人家太多,自己吃不了,送来给我和她义母尝尝。” 艾司业满脸愕然:“百姓送的?” “可不是。”晏鸿之说,“三郎的官是做得好,可不及她得民心啊。” 王尚书就知道有猫腻,此时方说:“毛衣功在千秋,也难怪。”他有点愤愤,“明明是我看上的孙媳,你偏要从中作梗。” 晏鸿之语重心长:“你家小六也没看上啊。三郎看得准。” 王尚书多少有点感慨:“姻缘之事,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王六已经中了进士,二甲三十六,以他的年纪,说句少年英才不过分。他爹娘早就物色好了媳妇,是年祭酒家的大姑娘。 这位也曾是柳氏相看过的儿媳,样貌秀丽温婉,才学过人,据说在家时就负责给弟弟启蒙。 和王絮娘擅长诗文不同,这位年姑娘通经史,为人低调,鲜少出风头,是典型的书香门第的姑娘,清贵典雅。 王六本不情愿,可先前在寺中遇见,听见她和弟弟讲解佛偈,忽然就乐意了。 余少詹事见王尚书语气遗憾,不由问:“怎么,子真家的姑娘就这么好?” 晏鸿之露出淡淡的微笑。 “各家有各家的好。”都定了亲,王尚书傻了才会说他家坏话,“年家姑娘也懂事孝顺——我这不是想和子真当回亲家么。” 这也是真心话,年家姑娘知书达理,王尚书不是不喜欢她,然而,朝廷风云变幻莫测,小五尚郡主,小六年轻,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是下一个许继之。 风雨欲来,年家姑娘能陪着小六随波沉浮,却不能帮他掌舵。 “不说了。”王尚书又尝了口鸭脯,觉得下酒不错,“吃酒、吃酒。” 晏鸿之刚举起酒杯。 墨点:“老爷!” 他一哆嗦。 “太太说了,您不能再喝酒了。”墨点苦口婆心,“您忘了吗?姑娘把药包都寄过来了,您再喝酒,就得每天喝药调理了。” 晏鸿之一听,脚趾就隐约剧痛,赶紧放下酒杯:“我不喝,不喝还不行吗?” 王、余、艾三人发出大声的嘲笑,空气中充满了愉快的气氛。 -- 腊月中,程丹若收到了洪夫人寄来的年礼。 比起靖海侯府的大手笔,晏家的东西并不多。晏鸿之准备了些书和笔墨,洪夫人送来一套江南的面脂、口脂,都是家常实用的东西。 当然,少不了家信。 晏鸿之提起前些日子的聚会,王六的婚事之外,余少詹事是在詹事府工作,这是为太子服务的部门,如今负责为几位候选人教书。 他说,皇帝依旧每月检查诸位藩王的功课,比起其他对手,丰郡王好学聪明,谦逊有礼,说鹤立鸡群一点都不夸张。 有御史上疏,请求早立皇嗣,将其余藩王打发出京,因为这不合祖宗规矩。 这份奏折送上去,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然后,艾司业提供了王五的动态。他和王尚书说,王五自从进入国子监后,读书倒也算认真,有了不少朋友。 王尚书一点都没表态。 “义父的朋友……”程丹若斟词酌句,“都挺有特色。” 谢玄英道:“世兄在户部为官,老师难免上心,免得卷入纷争。” “这么看,许尚书致仕,确实是个聪明的做法。”程丹若道,“我看着信,都觉得心惊肉跳。” 谢玄英蹙眉思索:“我觉得,陛下似乎……” “嗯?” “说不好,陛下的做法有点奇怪。”谢玄英难以描述心中的怪异,“总之,过继一事,你我绝不能牵扯入内。” 程丹若点点头,道:“我只盼陛下身体康健,越久越好。” 他们还太弱了,少不了帝王的恩宠和扶持。假如皇帝有个万一,新君上位,谁知道是什么样的景象。 “明年是任上的最后一年。”程丹若拍拍他的胸膛,“我们好好做,争取早日升官。”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点点头。 -- 年节的气氛越来越浓,门口贴好对联,门楣上挂了金银泊纸,全都剪成人物或吉利的图案,窗户上贴各色纸画,什么美人花草,样样不同。 程丹若写了一堆的“酉”字,倒贴在器物上,据说可以招财避灾。 她亲自剪柏树枝,穿插过柿饼,扎进底下衬托的橘子,是为百事大吉。这个被慎重地摆在三堂的供桌最中央。 左边的位置,是一个放大柿子的白瓷盘,周围撒了一圈花生,右边是一个大橘子和一个大冻梨。 谢玄英瞧了半天,只瞧出一个百事大吉,问她:“旁边两个是什么?” 程丹若说:“好事(柿)发生(花生),大吉(橘)大利(梨)” 谢玄英拧眉,抬手把冻梨拿走,换成了栗子。 “怎么能用梨呢?”他教训,“梨不祥。” 程丹若:“……”迷信。 她擦擦冻梨,已经软塌塌的,直接剥皮吃掉。 除夕当日,衙门外头架起了一个铁盆,底下是二十四条松柴,故又叫“松盆”。这东西也没有别的用处,烧得火热后跨过,就能除晦气。 这是吏书的建议,他说今年遇到蝗神,大家心里都不太舒服,为了祈求明年风调雨顺,今年最好祭祀一下。 程丹若已经意识到,在民智未开的古代,多搞祭祀和合理的迷信活动,有利民众身心。 但祭祀费钱,大冬天让谢玄英在外面吹几个时辰的冷风,她也觉得没必要,于是就想了跨火盆的法子。 而且,专门把火盆放在大门外,照壁内的地方。 这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宣化坊”,是父母官教化百姓之地,有时候张榜通知事项,也专门贴在宣化坊的墙边。 摆在这里,意思也很明显,与民同乐。 为安全着想,松盆上罩着铁丝,而且用竹木搭了一个矮桥,免得火星燎人,还能防风雪熄灭火堆。 竹桥西面进,东面出,终点挂了一面铜锣,跨过去就敲一下,惊走小人恶鬼。 很简单的设施,老百姓却很感兴趣,一大早就有人在跨火盆敲锣。 咚——咚——咚。 清脆的锣鼓声响彻天际,今年秋天蝗灾带来的阴霾,好像也因此消失了。 谢玄英十分佩服妻子安稳民心的本事:“你是怎么想到的?” 程丹若如实道:“这样省钱又暖和。” 他懂了:“你心里有百姓。” 天色渐暗,街上行人渐渐稀少,大家都回家过年了。 和去年除夕一样,程丹若和谢玄英先吃年夜饭,酒足饭饱,就打发丫头去西花厅玩耍,两人则钻进次间,坐在炕上打牌。 烛火通明,炕边的矮桌上摆着屠苏酒、冰糖果子、坚果拼盘。 坚果必须是有嚼头的,什么栗子,榛子、银杏、炒蚕豆,或者鸡骨、蟹鳌之类的东西,这叫“毕剥”,和爆竹一个用意,必须吃起来有响头才好。 程丹若额外烤了一盘薯片,撒上胡椒粉当零食。 谢玄英就着她的手尝了,道:“红薯和土豆都是良种,吃法多且饱腹,真是一等一的好物。” “还有苞米。”程丹若清脆地咬断薯片,“这也是海外之物,与它们是一个地方,耐旱耐寒,可以榨油。” 谢玄英:“长什么样?” 程丹若道:“改天给你画。” 他说:“总叫龙子化替我们寻,不是个办法,不若明年末,我们寻个机会,调到两广去,如何?” 她道:“能去自然最好,可这些作物反倒不适宜两广闷热的气候。它们原本是长在海外国度的北方。” 谢玄英看过她买来的世界地图,对地球的疆域已有了解:“也是在北地,那里也一样冷旱吗?” 程丹若:“……这就要说到太阳和大地的关系了。” “你说吧,我听。” 程丹若看看手里的牌,十分狐疑:“你是不是要输了,故意岔开话题?” 谢玄英把牌给她看。 快赢了。 她抿住嘴角。 谢玄英扔掉牙牌,佯叹口气:“我就是故意岔开的,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不是快赢了?”她才不信。 “可我想你赢。”谢玄英坐到她身边,拥她入怀,“我舍不得你输。” 程丹若绷不住了:“一两银子我还是输得起的。” 她去摸钱袋子,他收拢臂膀,不让她动。 “放开。”她推他的胸。 谢玄英任由她,始终不肯松手。 程丹若改捶他肩膀。无果。 再掐两把手臂。未成。 调戏完了,也累了,后仰靠在他怀里:“还打吗?” “想抱你一会儿。”他道,“丹娘,今年是第三年了。” 程丹若“嗯”了声。 “最近我一直在想,人有太多做不到的事。但和你一起守岁,我做到了。”谢玄英阖上眼,以嘴唇感受她的温度,她颈间的脉搏,“我们这样到老,好不好?” 程丹若问:“你不会厌倦吗?” “其实,我不明白为何有人喜新厌旧。”他道,“人又不是物件,物件会过时变旧,人却无时无刻不在变。你我是同在江上泛舟的人,彼此依靠支撑,若剩我一个人,不免孤寂又畏惧。” 程丹若低下头,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腿上,修长白皙,手背淌过青色的河流,静默无声。 她轻轻按住他的静脉,忽然说:“佳人拾翠春相问。” “仙侣同舟晚更移。”他接上后半句,倏地记起旧事,“你可记得,当初大宗伯带王五去老师家,我们联诗。” 程丹若:“……记得。” 绞尽脑汁想牡丹,想的她怀疑人生。 然而,谢玄英牢记的却是另一事:“你朝王五笑了多次,对我视若无睹。” 程丹若扭头,怀疑耳朵:“我朝王五笑?对你视若无睹?” 他吐字清晰:“是。” “有吗?”她满心迷茫,完全不记得这一茬了。 谢玄英道:“你不看我。” 她:“呃。” “我一直在帮你,你眼里却只有别人。” 程丹若有点相信了,她和王五相亲的时候,确实打量过对方:“我就随便看看。” 谢玄英:“为何不看我?” 她只好转过身,面对面瞧着他:“看你,我现在就看你。” 再说下去,一会儿吃馄饨,都不用蘸醋了。 但看他似乎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今夜守岁,烛灯点得格外明亮,烛火晕光朦胧,他斜靠在长条枕上,白色的中衣外头,只穿一件薄羊绒毛衣,面容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他的脸庞。 他现在,可真像一个男朋友啊。 窗外,爆竹声响,新岁又至。 泰平二十二年,到了。:,, 253 出意外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开春的小半个月,注定是空闲的假期。 天寒地冻,程丹若都是上床早,睡得晚,醒得晚,起得更晚。但没关系,大同的气温低,谢玄英也一样放弃晨练,和她一块儿赖床。 两年了,某些人的精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就是不知道十年后,还能不能保持住如今的水准。 当然,没有也没关系,耐心和温柔,比体力更加重要。 正月十五,照旧看灯,照旧买了花灯,匿名送到慈幼局。 今年,门背后似乎多了好几个不睡觉的夜猫子,等到马车声远去,立刻开门,清脆的嗓音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你们看,我说今年菩萨也会送灯的!” 程丹若忍不住撩起帘子,往后觑了眼。 是个梳着小揪揪的小丫头,她给菩萨按上了圣诞老人的工作。 ……很有创意。 过了元宵,正月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二月有许多事要做。 虽然大同还很冷,但谢玄英已经开始考虑春耕,去年的蝗灾中,红薯和土豆的表现十分出色,百姓们也建立起了信心,今年可以尝试将这两种作物,推广到大同府的其他县城。 经验少,不知道怎么种,就开垦荒地,在保证小麦和粟米的种植下,多种一些试试。 而这需要提前召见各地县令,商议出合适的法子。 一连几天,他都很忙。 程丹若也一样。 她给自己定了实验计划:冬春数月,青霉菌的长势逐渐喜人,可以着手预备寻一些对症的病人,试试原液注射到底能不能救人。 此时使用青霉素的风险性极大,需要好生物色人选。 再加上长宝暖今年打算去新疆收羊毛,瞄准的还是最好的山羊绒,种种琐事,不一而足。 也因如此,她错过了丫鬟们日渐微妙的表情,直到三月初,谢玄英劝农,玛瑙才轻手轻脚地进屋,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 程丹若被她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们了?” 玛瑙苦笑:“奴婢有罪。” “什么罪,杀人还是放火?”程丹若蹙起眉梢,“起来说话。” 玛瑙犹豫了下,起身立在厅中。 程丹若道:“说吧,什么事。” 玛瑙组织语句:“是奴婢失察了,应该早些回禀夫人的。” 程丹若略微奇怪,能让她这大丫鬟如此踌躇的,恐怕不是小事:“你说。” 玛瑙咬咬牙,压低声音:“竹篱好似有孕了。” “……有孕?”程丹若拧起眉,顿觉不妙,“是谁欺负了她?” 玛瑙谨慎道:“奴婢原也想,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浑小子,花言巧语骗了竹篱。她的性子,夫人是知道的,绵软怯懦,被人欺辱了也不敢说出去,可奴婢也奇怪,咱们屋里一直都是严防死守。竹篱平日不离院子,西花厅那边又有林妈妈在,谁敢放肆?” 程丹若预感不妙了。 “竹篱有说是谁吗?”她问。 玛瑙道:“我问了,她不肯说,但我问她是不是爷,她说不是。” 这么一说,程丹若猛然惊觉,她居然没有也不愿意怀疑谢玄英,下意识避开了这个猜测,好在确实与他不相干。 沉吟片时,她问:“去年十一月,她去过前头没有?” 玛瑙小心翼翼地说:“爷生辰那日,夫人吩咐送醒酒汤过去。” “是她送的?” “本来是竹枝的活儿,可她来了月事,疼得要死,底下的小丫头又不敢去,竹篱就替她送了一回。”玛瑙没调查过这个,也不敢今天开口,“就一回。” 程丹若颔首,很快决定:“叫她来,我亲自问她。” “是。” 片刻后,竹篱怯生生地进屋了。 她还穿着夹袄,棉袄厚重,光看也看不出肚子,迈过门槛就是一跪。 “起来,坐这里。”程丹若指指面前的杌子,示意她把手放到引枕上。 竹篱惨白着脸孔,颤巍巍地坐下去,把手伸过去。 程丹若给她切了脉,顺便仔细打量这个丫鬟。 平心而论,竹篱生得很美,皮子白净,弯柳眉樱桃嘴,下巴尖尖的,头发细软乌黑,挽成发髻也有点羸弱之相。 这模样放在现代,至少也是个校花了,加点滤镜,做个网红都不成问题。 但……脉象上,她确实怀孕了。 “你多大了?” “奴婢十八。” 十八岁还是这样苗条,前景可不乐观。程丹若的心不断下沉,但脸上并未表露出分毫。 只是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自愿的,还是?” 这话一出,竹篱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夫人、我、我不是……”她用力摇头,“我没有……不、不是爷,是四少爷。” 程丹若道:“好好说话,是怎么回事?” 竹篱哽咽道:“爷生辰那天,夫人吩咐送醒酒汤去,原是竹枝去的,可她下午来了月事,疼得下不了床,奴婢、奴婢就说替她去——夫人,奴婢没有勾引四少爷之意。只是除了我和竹枝,其他人都不曾去过前院。” 知府衙门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属于后院的只有三堂、东西花厅和花园。而前面又六房三班的办公室、食堂、招待所、仓库,甚至包括两个牢房。 可以说,出了三门外,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平日,丫鬟们并不敢独自出门,只有玛瑙和梅韵,敢走到二堂处传话,也快去快回,不敢多逗留。 竹枝略好些,她常去小厨房,虽然也不过二门,好歹没这么怯。而竹篱从前是半步不敢离开后院的,然则,先前方嫣就住在寅宾馆,程丹若让她去伺候,她才知道路往哪里走。 是以,竹枝身体不适,竹篱说帮她去送,乃事出有因。 “不敢欺瞒夫人。”竹篱惨白的脸孔不断淌下泪珠,“我在太太跟前伺候时,见过四少爷两面,四少爷待人温和,奴婢、奴婢不怎么怕他,这才敢接了这份差事做。” 在外面的百姓眼中,谢其蔚是一个欺男霸女的权贵子弟,最讨厌不过,但在后宅的丫鬟眼中,四少爷却是个风趣好脾气的少爷。 他嘴甜,会和丫鬟们开玩笑,称大丫鬟为“姐姐”,偶尔耍无赖戏弄人,把小丫头气哭,却也仅此而已。 竹篱在柳氏身边当差时,遇见过谢其蔚,他说她女红做得差,把她说哭后,又笑嘻嘻地送她一枚扳指当赔罪。 说实话,谢玄英在丫鬟们眼里,美则美矣,神仙中人,大家都不敢靠近玩笑,伺候他总是战战兢兢的,反倒不如四少爷来得讨喜。 竹篱说的全是实话。 “奴婢不敢有别的心思。”她满脸是泪,“奴婢是太太给三少爷的,怎么敢和四少爷……奴婢不是有意的!” 程丹若递块帕子给她:“竹篱,我没有怪你,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别哭了,苦是没有用的。” 竹篱胡乱擦把脸,抽抽噎噎道:“四少爷喝醉了,问、问……” 她支吾不敢说。 程丹若道:“但说无妨,我不怪你。” 她这才说:“四少爷问,三少爷怎么会派我来,他、他怎么舍得……奴婢说,竹枝姐姐身体不适,我才来的。奴婢原就想走,可四少爷说他想吐,叫我端痰盂过去,奴婢没、没法子,只好去端。” “然后呢?” “四少爷吐了会儿,又说要擦脸,让我去拧帕子。”竹篱的眼底透出不安,她也已经意识到,其实自己之前就做错了,却悔之晚矣,“奴婢当时……当时没想那么多……” 程丹若说:“我知道,他是少爷,你是奴婢,你不敢不听话。” 竹篱未曾料到她会这么说,惊讶又感激:“夫人明鉴,奴婢当时真的不知道,四少爷是爷们,要人伺候,奴婢是做丫头的……” 程丹若朝她点点头,示意自己都明白,才问:“然后呢?” “然后……”竹篱露出深切的惶恐,“四少爷就问我,三少爷有没有、有没有收我,我说没有。他就说,说三少爷一向眼光高,谁都看不上……” 不,准确地说,谢其蔚当时说的是“三哥眼里看不见别人,最漂亮的丫鬟都给了他,他瞧不见似的”。 最漂亮的丫鬟。 竹篱无法分辨听到这句话时,内心绽开的涟漪,她想回避,想挣脱谢其蔚,又好像没有那么急切地想离开。 但她不敢说,含糊地说:“三少爷不要,他要……” 不不,谢其蔚说的是,“我本来想把你要过来的,没想到母亲给了三哥,有什么好的都先紧着他,好像我不是亲儿子”。 室内一阵寂静。 程丹若知道,竹篱撒谎了。 谢其蔚连魏家说过亲,都不想要这门亲事,何况竹篱?可她思索后,放弃了追根究底。 人各有私,竹篱肯定有竹篱的私心。她被柳氏打发过来几年了,谢玄英的态度却很明确,不会要她,恨不得早点把她打发走。 命运难测之下,竹篱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找个出路呢? 这个世道,女人的选择那么少,她不是配人,就是给人做通房。哪个选择都有好有坏,所以无论选哪个,都无法指责。 她们是没有选择,才会出此下策,否则,何至于此? “竹篱,你和我说实话,跟四少爷,是你自愿的吗?”程丹若问,“他有没有强迫你。” 竹篱嗫嚅:“奴婢、奴婢不知道。” 她想过反抗,但又没有反抗。这不由令她畏惧起来,生怕程丹若把她打死:“夫人,奴婢心里、心里是没有想过四少爷的。” 程丹若道:“我相信你。” 她问了一个蠢问题,以竹篱的地位,她根本不敢反抗,所以不反抗,并不等于她就愿意。同理,她愿意,也未必是自甘下贱,丫鬟想谋出路,丫鬟仰慕少爷,难道不是人之本性吗? 总不见得,小姐爱慕公子是天性,轮到丫鬟就是犯罪了。 “事已至此,我只能问你,你愿意跟四少爷吗?”程丹若问,“如果不愿意,我就把你嫁出去,大同这边男多女少,很多人并不介意前事。” 竹篱目露茫然,少顷,缓缓低下头,不回答。 她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总要为自己想个出路。有什么话不好和我说,和你玛瑙姐姐说也是一样的。下去吧。” 竹篱愣了下,“噗通”跪下,大力磕头:“多谢夫人开恩,多谢夫人开恩。” 程丹若却苦笑:“不是我开不开恩……罢了,你先下去吧。” 一个丫鬟跟了少爷,不是什么大事。 问题在于,竹篱是柳氏给谢玄英的,她还怀孕了,谢其蔚却尚未成亲。:,, 254 巧斡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足足在屋里关了一个下午,也没想出好办法。她对后宅的知识,基本来源于陈家。 黄夫人是一个合格的主母,既不恶毒,一天到晚折腾小妾和庶子庶女,也不是善心大好人,对寄人篱下的孤女视如己出。 她更像是个标准的部门领导,为程丹若勾勒出古代官宦人家后宅的条条框框。 通常而言,发生这类事,竹篱的下场就两个: 打掉孩子,保住性命。 或者,丢了孩子,再丢命。 谢其蔚尚未成亲,一旦闹出庶子庶女,就会影响他婚配,这是主母无论如何都无法容许的,而竹篱的死活和归宿,就看个人的心肠了。 所以,瞒着侯府把人嫁出去,人身最安全。 但问题又来了。 孩子是谢其蔚的,程丹若没有任何权力,去处置小叔子的孩子,甚至竹篱自己也没有,奴婢的人身权利,归属于主家,不属于自己。 退一万步说,哪怕她能处理,竹篱的表现也不像是肯走的。 最好的办法,还是把这事上报给领导,由柳氏做决定。而柳氏身为母亲,身为当家主母,会怎么处理,不难猜测。 程丹若着实不忍,她希望保住竹篱的性命。 归根究底,此事是谢其蔚主动,凭什么他屁事没有,竹篱却不得不付出性命为代价? 可……要怎么才能安全流产? 要怎么才能让柳氏,同意竹篱活下来? 一筹莫展之际,谢玄英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他外出回家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沐浴。 灶上常备热水,浴室又是建好的,马上就能用。 “我先洗漱,再和你说话。”谢玄英怕尘土弄脏她的衣裳,握了握她的手指尖就进去了。 程丹若在屋里转了两圈,抱起他的衣物,亲自给他送了进去。 “换洗的衣服,给你放这了。”她把寝衣搁在架子上。 谢玄英疑惑地看着她。 程丹若假作不觉,又去外面煮茶。 这茶用的不是茶叶,是她专门调配的花露,主要怕晚上摄入□□影响睡眠,专程做的调饮。底料是腌渍的梅子,加糖提炼,然后按照喜好,放入水果和花,她放的是橘子、佛手柑、柠檬。 调出来的引子酸酸甜甜,热水冲开即可。 谢玄英一出来,被塞了杯花露茶,就知道事情大了。 他定定神,征询道:“能先洗头吗?” 她说:“嗯。” 好,不是什么急事。谢玄英躺下洗头,睃了眼梅韵和玛瑙,两个大丫鬟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严肃。 看来不是小事。 谢玄英趁洗头发的时间,做了一个心理准备,等完事后,才拿过茶喝一口。 “说罢。”他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有我。” 程丹若道:“那我就直说了?” 他点头。 她开门见山:“竹篱怀了四弟的孩子。” “咳。”谢玄英呛到,差点把茶喷出来,“什么?竹篱?四弟?” 他鲜少在她面前失态,今天算是破功了。 程丹若递给他手帕:“对,应该是你生辰那日,她送醒酒汤时发生的。” 他:“……” “竹篱毕竟在我们身边伺候了几年,我想保她一条命。”她直言不讳,“你帮我想想,这事该怎么办?” 谢玄英不喜欢竹篱,主要是觉得她的存在,是他和程丹若之间的瑕疵。 但这不代表他分不清对错,无论竹篱当时做了什么,谢其蔚有一点绕不过去,他动了兄长屋里的丫头。 虽然竹篱不是通房,可不声不响地收用了,就是不敬。 哪怕事后说一声也好。 “这个混账。”谢玄英有点后悔,早知道就打重一点,躺到回府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程丹若拍拍他后背,问:“我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办,你觉得呢?” 谢玄英被她顺了会儿气,终于缓和情绪,沉思道:“孩子不能生下来,无缘无故的,没有成亲前就有庶子的道理——这如何同魏家交代?” 程丹若勉强能接受这一点:“好。”又问他,“你家里有没有什么秘药,只掉孩子,人能没事的?” 谢玄英摇头,反而奇怪:“你是大夫,也不知道吗?” 程丹若说:“小产很危险,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药量一定要控制精准,尽量不伤身。最好是擅长此道的大夫配药。” 顿了一顿,道,“竹篱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子,很难,我不敢。” 最佳的人流时间是7周内,可竹篱的孩子已经16周了。 “胎儿现在已经长出了骨头。”她艰难道,“它很难下来,也很难弄干净。” 她不知道,现在是生育的风险高,还是小产的风险高,因为一样都会死人。 谢玄英沉默少时,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抚过她的后背。 他从丹娘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隐藏的恐惧。这很奇怪,竹篱与她并不亲近,而作为大夫,他相信丹娘见过很多死亡,并不是怕见死人的深闺弱女。 她在害怕什么呢? 他不太懂,却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深思熟虑之后,谢玄英道:“丹娘,我们把这事交给母亲吧。” 程丹若担忧的就是这个:“母亲一定会怪罪竹篱。” “但你不能沾手竹篱的处置,即便你能给她用药,我也不赞同。”无论如何,谢玄英首先要保护的人是她。 他绝不会为了一个丫头,陷妻子于不义。 “假如四弟心里有这丫头,出了事,他必然对你生出龃龉,母亲也会认为你越俎代庖。甚至我也不好插手了,只能由母亲发落。” 谢玄英没有提父亲,竹篱落到靖海侯手上,只有一个“死”字。 程丹若问:“你能说服母亲,留她一条性命吗?” “有个办法,”他思索道,“我出面和母亲说,她是我打发去伺候四弟的。” 程丹若拧眉:“这合适吗?” “不必说这般分明,就说我见四弟醉了,打发她去送醒酒汤,四弟以为是我派去伺候他的,就给收用了。”谢玄英说,“只要四弟无事,竹篱就能活。” 在柳氏眼中,竹篱如果是谢其蔚犯错的证据,她必死无疑,可仅仅是个收用过又怀了身子的丫头,麻烦的也只是孩子而已。 他道:“让林妈妈亲自走一趟。” 程丹若低头思量。 许久,问他,“在你看来,竹篱是不是不该死?” 谢玄英道:“自然。” 他倒是不觉得,竹篱是主动去勾引的谢其蔚,她是柳氏送来的,不要命了才会这么做。 “我有一个想法。”程丹若缓缓道,“我希望你能和母亲说,四弟一直在意,你的丫鬟是最好看的一个,为此,你才送了竹篱过去。” 谢玄英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 只有竹篱成为兄弟友爱的证明,她才更有可能活下来。 因为,柳氏不在意丫鬟,却必定在意兄弟感情。 “我知道,你并不想和母亲说穿此事。”程丹若道,“你是个好兄长,但……竹篱毕竟是一条命,四弟也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 她强调,“男人应该承担起责任,对不对?他马上要成亲了,不是孩子。” 谢玄英沉思少时,叹气:“你说得对,他不能敢睡不敢认,我只怕母亲伤心。” “你们兄弟的矛盾,靠你是解决不了的。”程丹若客观地点评,“四弟的嫉妒也有母亲的缘故,借此机会,让她知道问题所在,对症下药,兴许反而能够让四弟想明白。” 谢玄英瞅瞅她,子不言母过,不过,夫妻密话,说了也就说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思索道,“这也是个办法,只是不能这么说。” 比起竹篱的安危,最先要解决的其实是丹娘的麻烦,不能让母亲责怪她,得将她的责任撇清,再谈别的。 “你放心,这事我有数了。”谢玄英语气镇定,不断安抚她,“交给我,我来办,我马上就写信给母亲。” 程丹若是独生子女,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的经验,闻言便应了一声“好”。 “是我们把竹篱送过去,还是拿药来?”她问。 谢玄英口气坚决:“送回府。” 丹娘绝不可沾染一星半点的过失。 程丹若则想,大同的医疗条件毕竟太差,包括她在内,家里没有一个懂照顾小产的人,侯府兴许条件更好,遂同意。 “让玛瑙先问问。”她叹息,“若她不愿留在侯府,应该简单些。” “又犯傻。”谢玄英理理她的鬓发,正色道,“她配人也罢了,这样的样貌嫁到外头,能有什么好结果?” 程丹若一时无言以对。 -- 程丹若去西花厅厢房的时候,林妈妈正关了门骂人。 “你个臭不要脸的小蹄子。”她唾沫横飞,“居然勾引四少爷,你个贱皮子,我非撕了你不可。” 程丹若吓了一跳,赶忙推门进去,然而,林妈妈立在三步开外指手画脚,离竹篱要多远有多远。 见她进门,林妈妈反手就是给自己两个嘴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脸:“都是老奴眼瞎,竟被这小贱人蒙蔽了去,没有照看好门户。” “妈妈莫要自责。”程丹若也不深究这番作态的真假,道,“发生这种事,谁都不想的。” 林妈妈:“老奴有罪。” “您是有罪。”出乎预料的,程丹若说,“不是失察之罪,是未及时禀报。” 林妈妈涨红了脸:“夫人明鉴,老奴并未替她隐瞒,只是她这肚子实在不像,还有月事,实在是、实在是没想到,要不是她突然爱吃酸口的……” 这话,程丹若信一半。 竹篱的怀象不明显,又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再加上有的人怀孕初期会出血,没被发现是正常的。 但发现后,玛瑙立刻上报,林妈妈没有,怕也是有她的小心思。 故此,程丹若免不了敲打一二,免得林妈妈真不把她当回事了。 “妈妈退下吧,我有话和竹篱说。”她不容置喙道。 林妈妈蹲了蹲,老老实实地掩门出去了。 程丹若打量着竹篱的屋子。她和竹枝单独住一屋,床铺很简单,床头是绣棚和毛线球,箱笼里是一些寻常衣物。 竹篱默不作声地跪下,垂首等待判决。 程丹若坐下,叹道:“玛瑙已经和我说了。” 今天早晨,玛瑙过来和她说了竹篱家里的事。 竹篱的娘原是别人送给靖海侯的歌姬,平日在宴请时,出来唱首小曲,假如主人有兴致,就会收用她们,或者打发她们伺候别人。 她的母亲曾被靖海侯宠幸过,但也仅此而已了,一直不尴不尬地待着,直到被冷落、被遗忘。 柳氏进门后,新婚夫妻也恩爱了一段时间。为了立威,她将这些不受宠的歌姬配人了。 竹篱就是这样出生的。 自她有记忆起,父亲就很嫌弃娘亲,一边嫌弃,一边还会带人来家里。 慢慢的,他就成了厨房采买的人,油水大把,还能背着主子穿绸衣。 等到竹篱渐渐长大,父亲见她出落得标致,就使钱把她塞进了太太的院子。进府前,娘曾和她说过:“桂儿,你一定要留在府里,伺候少爷主子,别像娘一样被人作践。” 这个美丽的女人恨恨不平:“都是伺候人,凭什么伺候这些奴才秧子?咱们要伺候少爷,往后生了孩子,也做少爷小姐,再不伺候人了。” 当时,竹篱并不明白母亲的话,后来见的多了,才明白娘亲的耻辱和无奈。 被柳氏挑中,去霜露院伺候的时候,竹篱松了好大一口气。 然则事与愿违。 谢玄英并未给她任何机会。她一天比一天惶恐,生怕自己会被打发出去,随便配个小厮管事,然后像娘亲一样,今天东家好,明天西家睡。 竹篱的愿望很朴素,她只想伺候一个人。 谢其蔚把她拉到榻上的时候,她没有反抗。因为反抗没有意义,今后配了人,主子要她伺候,难道她的丈夫能够拒绝吗? 不能。 那为什么不跟了四少爷呢? “把你送回府里,在太太跟前过个明路,算四少爷的人,你愿意吗?”程丹若问她。 竹篱脸上不见喜色,只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夫人,奴婢曾想过,假如能一辈子伺候您就好了,奴婢不需要爷的宠爱,奴婢会安分守己的。但……奴婢知道爷不会准奴婢留下来的。” 程丹若欲言又止。 “奴婢愿意跟四少爷。”她脸上绽出小小的笑容,“多谢夫人宽宏,以后,奴婢一定每天求神拜佛,求菩萨保佑您。” 程丹若抿住唇,许久才道:“你不必感谢我,回府后……太太对你另有说法。” 竹篱比她想的镇定很多,早已明白一切:“奴婢知道,没有四奶奶点头,奴婢不能怀孩子——奴婢没有怨言,以后也会好好伺候四奶奶的。” 她的乖巧和顺从,无疑让程丹若更为难受。 可,百般滋味,却什么都不能做。 “这个你收好了。”程丹若放下一个荷包,轻声道,“假如有人问,就说是我赏你的。” 竹篱不明所以,但点头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程丹若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这里。 竹篱好奇地拿起荷包,打开一看,里头是空的,正奇怪,忽然摸到刺绣后头有点东西。 她想想,小心地挑开线头,从缝隙里窥看。 一股清苦的香气飘出。 她舔了舔,是人参的味道。 里面是五、六片上好的人参。 竹篱蓦地攥紧了荷包,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簌扑簌落到手背上。:,, 255 肃家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竹篱和林妈妈上路回京,明面上的理由是回家请安,但实际上,谢玄英已经写信回家,同柳氏说明了原委。 他的这封信写得十分之巧妙。 首先,叙述了当天生辰,程丹若因为他愁眉不展,便为他们兄弟准备酒席,劝他们“骨肉血亲,他身为兄长,应该爱护兄弟”,为她表功。 而后简单说了两人的谈话,结果还是很顺利的,所以都喝多了。他回去时,随手指了个人,让她去送醒酒汤——“儿酒醉,指侍女送汤”,这就撇清了程丹若的嫌疑,以及救下竹篱的一条命。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一个误会。 竹篱误以为他让自己伺候四少爷,所以,谢其蔚招其侍奉时,没有拒绝。 没几日,谢其蔚离去,临别前只问他讨要了那匹马,没有提起竹篱。他以为,四弟既然没提,大概是不喜欢,这也正常,明年打发了她就是。 所以,只是顺口和程丹若说了一声,没多解释。 综上所述,这事和程丹若无关,不是她趁机赶走竹篱,是他喝醉酒,随手一指导致的。 因为谢其蔚没要,所以就没当回事。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不是所有伺候过的丫头都能有名分的,有的不喜欢了,一样打发出去嫁人。 竹篱呢,也是奉命办事,很老实。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今年春,竹篱忽然不太舒服,她年轻不晓事,好在林妈妈及时发现,上报了程丹若。 程丹若知晓原委后,不敢处置,只能把人送回府里,请母亲决断。 他则强调,自己和四弟是亲生兄弟,一个丫头而已,漂亮又如何,四弟喜欢,送他就是,只盼望他以后好好读书,懂事一点。 不得不说,话术有时候真的很重要。 柳氏接到信,先是晴天霹雳,眼前一黑,差点就叫人把谢其蔚捆过来打一顿,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又看了遍信,心中渐渐起疑。 四郎被打之后,程丹若在丈夫生辰当天置办席面,让他们兄弟找机会和好,是合情合理的。宴席上有丫头伺候倒酒,酒后派丫头送汤,也都合情合理。 事情到这里为止,并无可疑。 问题在于,谢玄英特别点了一笔,竹篱误以为他让自己伺候四郎,并未反抗。 这就很奇怪了。 一个主子,根本不会在意一个丫头的想法,这句话分明是有为她开脱之意。 可谢玄英为她开脱做什么?他若喜爱这丫头,早就收房了。 还有,竹篱真是受命伺候四郎,次日怎会不报程氏,要三郎后来提起?她离了三郎身边,程氏只会待她更好。 最最奇怪的是,如果四郎以为是三郎派去的人,怎的不谢过兄长?他可以不在乎竹篱,一个字不提,却不能不谢兄长赠美。 这不合乎礼仪。 除非……三郎只是打发人去送汤,四郎却胡闹了。 这才能够解释,为何程氏没有吩咐人喂药,怕是当时三郎为四郎遮掩,瞒下了此事。然而,他不知后宅事,没想到给药,导致丫鬟怀了身孕,才为人所知。 柳氏理顺了前因后果,第一反应,自然是迁怒竹篱。 她将这丫鬟送到霜露院,可不是让她勾搭四郎的。 但眼下,信送到了,人还在路上,柳氏再发怒,也没法立即处置了她。只好继续拿信琢磨另一个问题。 谢其蔚为何这么做,真的喝多了,误认为是派来服侍自己的? 这当然是一个母亲最希望得到的答案,然而…… 视线滑落,停留在信的末尾,三郎说,“区区奴婢,纵有颜色,吾弟爱之,赠他便是,望母亲莫要责怪”。 纵有颜色……柳氏从这四个字里,看懂了谢玄英的暗示。 她扶住额角,胸口堵得慌。 给了三郎竹篱,那是因为他的婚事被拖了两年,儿子大了,总不能让他们到外头去学坏。 可四郎才十六,明年就成亲,要什么通房?他也不看看,当年和许家说亲时,三郎身边有没有人! 如今看来,四郎怕是又以为她偏心了吧,兄长有的,偏他没有。 柳氏有苦说不出,唯有安慰自己,至少三郎是懂事的,他专门把竹篱送过来,也是想缓和与四郎的关系。 唉,只盼四郎见到兄长如此厚待他,能够明白,只有他们是骨肉至亲,莫要互生嫌隙,反倒让外人看了笑话。 柳氏如是想着,打消了卖掉竹篱的念头。 取而代之的,是对儿子的怒火:“珍珠,叫四少爷过来一趟。” 谢其蔚到得很快,进屋见母亲面色不虞,立马老实请安:“娘,你找我?” “你哥送了个丫头回来。”柳氏不动声色,“说你收用了,可有此事?” 谢其蔚知道事发,不敢否认:“嗯……” “为何不同你兄长说?”她冷冷道,“万一闹出丑事来,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 谢其蔚不敢说自己是酒壮人胆,第二天醒了,却怕三哥再抽他,只好争辩:“我醒来没见人,当是做梦……” “做梦?”柳氏嗤笑,“好一个做梦,做梦能梦出一个孩子来?” 谢其蔚愣住了,睡丫头是一回事,闹出人命可就是另一回事:“她怀孕了?” “是啊,你说这事魏家知道,该怎么是好?”柳氏逼问,“退婚?” 谢其蔚不傻,闹出庶子,魏家退婚,理亏的是自家,但说把丫头灌药卖了……说实话,他其实早就看上竹篱了,虽然比他大,可漂亮又胆小,欺负起来挺好玩。 难得弄到手,尝了人事的滋味,着实舍不得,一时不答话。 “这样,别说娘不疼你。”柳氏不紧不慢道,“事情,我想法子给你捂住,丫鬟么,你三哥也说了,对亲弟弟没什么舍不得的,一样给你。” 谢其蔚愣住,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 果然,柳氏又道:“但从今天起,你不许出院门一步,给我老实读书,等魏氏进门,好生待她,不可怠慢。” 这有什么?谢其蔚立马答应,唯恐她反悔:“我听娘的。” 柳氏不咸不淡地道:“行,回去吧。” 谢其蔚大喜,告退开溜。 背后,柳氏微微勾起了唇角。她可没说什么时候把竹篱给他,落胎后,调理个一年半载的,也实属正常,届时,拿竹篱吊着,不怕他轻慢魏氏。 等魏氏笼络住了这小子,再打发竹篱过去,就翻不出什么浪来了。 竹篱走后,程丹若并没有过多思考她的结局。 她看过谢玄英的信,不出意外的话,竹篱应该能保住性命,但之后落胎,能不能熬过来,就要看她的命了。 都是□□凡胎的普通人,救不了每个人,她尽力了。 倒是谢玄英,着实发作了一番。 林妈妈且不必说,他直言回府之后,就请她养老,不必再操心了。而林妈妈犯了错,倒也甘愿认罚,走前还给程丹若磕了头。 只是,程丹若无所谓她的忠心,故而也不觉得寒心。 丫鬟仆妇都是办差的人,她们对自己死心塌地,以命相报,她才觉得恐怖。 这一点,谢玄英可能看出来了,可能没有,反正,他没有要求她处置谁,亲自上场,把剩下的丫鬟都罚了。 上上下下的丫头,从玛瑙和梅韵两个大丫鬟,到下头扫地的小丫头,通通被罚跪三天。 轮班跪,这组跪,那组伺候,三天后换过来。 程丹若担心她们跪出问题,背后问他:“不会跪坏腿吗?” “跪不坏。”谢玄英十分讲道理,“我跪过,好好的,没事。” 程丹若便没再说什么,只是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心太软了?” “这是你的脾气,你不想改,就不用改。”他安慰她,“我来做就好。” 他这么说,程丹若反倒不想他一个人承担:“我也应该做点什么。” 谢玄英道:“那你罚钱吧。” 程丹若瞧瞧他,“嗯”了一声,决定罚她们三个月的月钱。 唯独玛瑙,主动上报,算有功,得赏她。 谁想玛瑙拒绝了,还主动认错,说是她疏忽,没管好下头人,理应挨罚,不该受赏。 又恳切道:“照理说,不该奴婢说这样僭越的话,可夫人待我们的好,奴婢都知道,只好斗胆说了——这后宅之中,太严了不好,太宽了也不好,下头的人各有各的奸猾,主子一昧柔和,反倒被糊弄了去。” 这个道理,程丹若何尝不知。 但她问:“你觉得,是我太好性子了吗?” “夫人慈和,待人宽厚,”玛瑙恳切地说,“我们都庆幸能为夫人办事,只怕有谁仗着夫人善心,有了私心,反误了夫人的事。” 这次,底下的丫头不敢说,无非是觉得,说了指不定惹上麻烦,不说,以夫人的深明大义,不会迁怒到自己头上,明哲保身罢了。 可要玛瑙说,做奴婢的可以有私心,却不能私心太过,一个个心里只有自己,没有主子,就不像话了。 “私心……”程丹若品这大丫鬟的这两个字,半晌无言。 许久,才慢慢道,“也是,我好,你们才能好。” 玛瑙如释重负。 “我知道了。”她微微笑,“今后你多上心,有什么事,及时报我。” 玛瑙心喜,毅然道:“奴婢万死不辞。” 程丹若阖上了眼:“下去吧。” 此后,丫头们果然变得更恭敬小心,散漫之风大收。 可程丹若的心情,迟迟好不起来。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低落,提议去踏青。 “年年都是秋日出游,你我还未看过春花烂漫。”他道,“明年若无意外,你我便要调任,若没有赏过春日盛景,岂不遗憾?” 程丹若不忍辜负他的好意,同意了。 大同的春天,还带有冬季的寒意,不过万物生发,遍山绿意,叫人心旷神怡,颇为自在。 春可乐尤其活泼,撒蹄子乱跑,倒是冬夜雪不疾不徐的,整匹马都透出一股慵懒之意。 程丹若发现,谢玄英今天骑的是另一匹公马,不由好奇:“怎么回事?” 谢玄英面无表情道:“小雪怀孕了。” 她大吃一惊:“谁的?” “不知道,可能是我带她去关外的时候。”谢玄英道,“去年四弟的那匹马想和她配,但她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才发现她怀孕了。” 程丹若:“啊。” “说不定是哪里来的野马。”他脸色很差,“趁我不注意……” 程丹若道:“它们是马。” “我知道。”谢玄英说,“可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懂了,理解地点点头:“是啊,真过分。” 谢玄英高兴了一点,望向慢慢奔跑的冬夜雪:“今年秋天,她就要做母亲了。” 程丹若顺着他:“那你提前取个名字?” 谢玄英果然心动,沉吟少时,道:“就叫冬未来,如何?” 她道:“好名字。” 马怀胎的时间与人相仿,小马应该是在七、八月份出生,此时自然冬季未至,可未来也有将来之意,意头很好。 谢玄英心满意足,还道:“即是如此,待小乐生了孩子,就叫春可期。” 程丹若不得不承认,他这个探花取名还是有水平的:“行,听你的。” 但又好笑,“可你不觉得,这也太早了点吗?” 谢玄英一时没留神,顺口道:“不早,我已经给我们……”话说到一半,惊觉不对,急急打住,生硬地换了说辞,“给我们的马想过好几个了。” 这么明显的停顿和改口,程丹若哪里听不出来。 她顿时沉默。 谢玄英后悔不及,懊恼道:“丹娘,我、我并无他意。”他解释,“我只是随便想想,你我都还年轻,手上的事情又千头万绪,晚些也是好的。” 停顿一会儿,寻找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明年就要调任了,也不是时候。” 程丹若还是没有说话。 谢大有了一儿两女,谢二也有嫡子,连谢四都乌龙地搞出一个孩子,如今,其实唯有他没有。 “别紧张,这没什么。你不提,我才觉得奇怪。”孩子是婚姻里,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只是,她还有些矛盾,有些迟疑,以及一些迷茫。 “能不能过段时间再说?让我好好想一想。” “此事真不急,我只是随口提及,绝无他意。”谢玄英唯恐她误会,“你切莫放心上。” 她点点头,转移话题:“今年春耕如何?” “都吩咐下去了,去年蝗灾,百姓为防万一,今年都愿意试种新粮。”谢玄英配合得不再提及,谈正事,“不过,在此之前,得翻地除蝻。” 去年秋天挖了虫卵,但肯定有遗漏,今年必须继续除幼虫,才能保证夏末蝗虫不孵化。 “希望今年能风调雨顺吧。”谢玄英看了她一眼,没敢说今年春雨有些少,已经连续数日晴天了。 程丹若却听出了他话中的忧虑,问:“要不要去拜拜?” 谢玄英立时应下:“好。” 两人商量了番,觉得五台山都有点远,不如去悬空寺。这是佛、道、儒三家合一的寺庙,拜一家等于拜三家,非常方便。:,, 256 局势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悬空寺建在浑源县,位于悬崖峭壁之上,不止是一座特殊的寺庙,也是一大建筑奇迹,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自己的震惊与赞美。 程丹若和谢玄英怀抱虔诚之心,在寺中住了三天,斋戒茹素,把三教都给拜了一遍。 搞完迷信活动,两人都觉得心里踏实不少。 佛道儒都祭拜过,总有一个灵的吧? 或许是的,但他们忘记了,自己地处边境,隔壁还有一个邻居。 三月底,春市开了。 原本互市只有六七月份的夏市,但因为鞑靼不断上书,恳求多开几次,大夏也需要在春季向牧民收购羊毛,故朝廷斟酌后,同意春天加开一次互市。 因是新开的,谢玄英自然要过去露一面,这样,夏天他就不用去了。 程丹若则是羊毛纺织的负责人,想和对方搞好关系,明年调任后,长宝暖还能正常工作,同样要去一趟。 于是,和之前两年一样,他们骑着马,慢悠悠地到达了得胜堡。 春天的草原比夏天舒服了不少,碧草如波,天高云淡。 长城之外,已经能看到一座座毡包,大量未曾清洗的羊毛被装进箩筐,运送进毡包储存。 野马在远处喝水,飞鸟盘旋,忽而有谁抽出弓箭,连发数次,便有倒霉的鸟坠落而死,成为人类的腹中餐。 这里的驻军已经对他们夫妻很熟悉了,尤其是程丹若,路过的妇女都会和她打招呼问候。 她曾送给得胜堡几百件毛衣,虽然是粗毛,可在寒冷的边关,将士们套在干硬的棉衣里面,保暖效果也极其出色。 而妇人们掌握了织毛衣的本事,寒冬腊月闲来无事,就在家中织衣,多多少少挣出些家用,家里的男女老少到年底,也能多吃两块大肉。 这如何能叫人不感激她呢。 “程夫人,这是我自家炸的油糕,您尝尝。” “夫人,我们家牛今天断腿死了,正好您来,拿回去下面吃。” “程夫人,留步,我婆婆今早上蒸的小米糕,叫我一定要给您送去,您可千万别嫌弃。” 程丹若本想看看草原风光,结果被热情的百姓塞满了东西,不得不避回屋里。 谢玄英见状,故意道:“都是给你的。” “都是给我的。”程丹若心底有微微的喜悦。当然,她也知道,没有谢玄英的支持,走不到这一步,便说,“我的不就是你的?” 他很好哄,一下就被抚慰了,言归正传:“金光夫人派人前来,说她想趁着上贡的机会,拜会你我,商议互市之事。” 鞑靼已经向大夏称臣,做小弟当然要有做小弟的觉悟,每年春天都会上贡。有时候是马,有时候是牛羊,反正大夏会赐还绸缎、茶叶和瓷器,稳赚不亏。 他们上贡得很勤快,年年准时报到,大夏考虑到鞑靼的实力,捏着鼻子认了。 而上贡,是要进入长城,由边将护卫送到太原,市舶司的太监们检查过后,方才允许入京觐见。 但通常情况,进贡的使臣身份不会太高,以防翻脸。 程丹若不由诧异:“她要亲自入关?” 谢玄英道:“我看是这个意思。” “她似乎过于殷勤了。”她迟疑,“万一有阴谋,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谢玄英叹气,却道:“巡抚不在,互市又是我的职责,恐怕难以撇清。” 聂总兵负责把人送去京城,严加监视,可上奏朝廷,启禀鞑靼的意图和上贡的内容,却是文官的责任。 原来毛巡抚在,自然非他莫属,这会儿巡抚没了,郭布政使是什么样的,他们心里都有数,奸猾无比,肯定会把任务和责任都丢给谢玄英。 谁让人家就是要从大同府入关呢。 程丹若无话可说,只好道:“见就见吧,我们当心一点就是。” 谢玄英点点头:“面谈比书信往来更妥当,不留把柄。” “既然如此,就还她一桌席面好了。”她想想,做出了一个当时突发奇想,后来才知道英明至极的决定,“我总觉得,云金桑布亲自前来有点奇怪,不如先派人打听一下,看看鞑靼内部是否出现了问题。” 谢玄英也有疑虑,立时应下:“也好。” 两人商议定,便各自准备。 四月初一,鞑靼的朝贡队伍入得胜口,进入了得胜堡。 然后,被安排在一个守卫森严的大院子中,暂时休(监)整(视)。 当天晚上,线人便秘密传出情报:“鞑靼王重病,各王子心思浮动,诸部暗动频繁,疑欲毁约南下。” 这个重磅消息,砸得谢玄英和程丹若都有点蒙。 鞑靼王重病? 要知道,鞑靼部族众多,鞑靼王其实是土默特部的首领,被各部推举成汗王,一旦他死去,刚安稳下来的鞑靼,很有可能陷入内乱。 通常来说,敌人内乱是好事,将没有精力与大夏对抗。 但凡事没有绝对,假如新上任的汗王不认同和平,或想通过战争,树立自己的权威,排除异己,非要入侵大夏呢? 谢玄英当机立断:“明日以查彻贡品为由,再拖一天,详查此事。” 当晚,两人彻夜难眠。 程丹若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忍不住问他:“你睡了吗?” “没有。”谢玄英听她呼吸,就知道她睡不着,把人搂入怀中,轻拍后背,“丹娘,不要想太多,事情未必坏成这样。” 程丹若却置若罔闻:“这才两年。” 两年何其短暂,大同还未从战火中恢复,百姓刚刚萌生了希望,难道就要有战事卷土重来,再次粉碎众人的生活吗? “那么多人百姓,抱着重新来过的念头,到了大同。”她攥紧五指,“去年春天来的,秋天就遇到了蝗虫,好不容易熬过去,地里的庄稼才刚刚种下……” 仿佛有巨石压在胸口,令她难以喘息。 “我受不了。”她深吸口气,“凭什么?老百姓想好好过日子,就这么难吗?” 谢玄英无法回答,心里也极其不舒服。 虽说作为勋贵之子,只要不是王朝覆灭,家族倾倒,他的人生注定平顺,最大的挫折,兴许就是被冷落、罢官,自此在家读书。 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王孙公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带来的安稳。 就这两年多的平静,也是他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才有的。 春耕、夏市、秋收、冬恤。 一年到头,天灾,都需要父母官去治理。他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做得像个样子了,却可能因为草原深处的一位老人,随时破碎。 是啊,怎么就这么难呢? 谢玄英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无法描述的低沉。可他不敢表露,镇定地安抚妻子的情绪:“金光夫人此次前来,必是为此事,她的身份至关重要。” 胡人是收继婚,鞑靼王死后,她嫁给宫布。如果宫布继任为王,无疑可以延续互市的政策,维持两国和平。 “也许,她是来寻求大夏支持宫布的。”程丹若专注思考,暂时脱离了情绪,就事论事道,“我们确实该见见她。” 谢玄英抚摸她的背脊:“我们不能自乱阵脚,睡吧。” 程丹若叹口气,闭眼酝酿睡意。 谢玄英也合上眼,佯装睡觉,脑海中却闪过千思万绪。 金光夫人来访不简单。 鞑靼王真的病重吗? 互市分明对两国皆有利好,谁人欲反? 正想着,忽然感觉她动了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嗯?” “睡吧。”她说,“你也不要多想了。” 谢玄英顿住,默默收紧了怀抱。 次日,晨光照进床帐。 程丹若心里有事,早早醒来,起身梳洗一番,准备到金光夫人下榻的地方溜达一圈,探探虚实。 今天的得胜堡和昨天没有区别,宽敞的德胜街上人来人往,玉皇阁高耸,东面是参将府,西面是布政署。 他们没有住在官驿,在布政署边租了一个大院子,旁边就是得胜堡里的街市,十分热闹。 程丹若便装作买早点,散步似的,不疾不徐地往官驿的方向走去。 得胜堡很安全,她在这里又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故而并不带太多人,只叫柏木跟着拿东西。 她在街边买了两碗头脑,打发柏木送回家时,忽然感觉有人撞了她。 扭头一看,却见一个军户模样的汉子,满脸惶恐地抱拳,用浓重的方言说:“夫人恕罪,小人一时没留神,冒犯了贵体,罪该万死。” 程丹若见他满脸伤疤,左眼还蒙着黑布,知道他视力有问题,自然不会怪罪:“无妨。” 他千恩万谢地跑了。 “夫人仁慈。”柏木适时拍马屁。 程丹若笑了笑,刚想说话,表情却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她就调整过来,又在旁边的摊子买了浆水面,亲自提了食盒回去。 谢玄英在和田南说话,她没有打搅,直接进了偏厅。 而后,拿出了衣领后的纸条。 这是她在被撞时,那个人塞到她领口后面的。 展开纸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大夏收购羊毛,胡人多牧羊而少养马,为人所忌,故欲毁约弃市!金光夫人疑似中毒,遭人挟持,慎之] 程丹若的脸色变了又变。 大夏以高价收购羊毛,迫使牧民多养羊而少养马,是她提的策略,光明正大的阳谋。胡人那边有人看破了计谋,想反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只觉恍然,并不觉得奇怪。 可后面的话,却令她摸不着头脑。 有人给金光夫人投毒,挟持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打算借金光夫人的名义,宴请她和谢玄英,然后突然发难,把他们杀了? 然后呢?这是在得胜堡,鞑靼的朝贡队伍也就百来人,她和谢玄英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还是说,敌人打算以这种方式,挑起战火,从而撕毁盟约,再启战事? 目前来看,这是最有可能的。 程丹若定定神,拿着纸条去找谢玄英。 他亦惊愕,半晌方道:“太蹊跷了。谁向你传的信,可信吗?” 程丹若回忆片刻,摇摇头:“我不认得他,现在想想,他大概做过伪装,不过听口音不像是鞑靼那边的,是本地人。” 谢玄英思索了会儿,说:“这样,我们派人去拜访金光夫人,看她是否能与外人相见,再做计较。” 程丹若赞同:“好。” 谢玄英便招来一个机灵的护卫,吩咐他去送信,指明必须云金桑布亲自收。 护卫承应而去。 然而,不出半个时辰,护卫尚未归来,参将府的人忽然到访,神色焦急。 他们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谢知府,鞑靼的人闹起来了。” 谢玄英问:“何事?” 答说:“胡人声称我们给金光夫人下毒,要和我们讨个公道。” 程丹若和谢玄英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茫然——这是搞的哪出?:,, 257 大头瘟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坏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参将府的人报信,说官驿的胡人暴动,声称汉人给金光夫人下毒,想要趁机翻脸,和鞑靼开战。 紧接着,传信的护卫来报,说金光夫人称病,没有见他,不过接了书信,并有一封信给程夫人。 信被密封着,程丹若原想伸手接过,可不知为何,兴许是第六感作祟,她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了一些狗血的剧情——万一信上有毒呢?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于是,叫人拿来羊皮手套,戴上再拆。 信很普通,既没有奇怪的粉末,也没有特殊的香味,但内容很不普通。 这还真是一封密信,内容大意是: 程夫人,我给你写这封信也是迫不得已,在赶往大夏的路上,我不幸染病,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一旦我死去,汗王身边的人就会说服他重启战事,我不忍心生灵涂炭,希望能够得到大夏的帮助,继续两国互市,永为睦邻。 当然,假如信就这么点,和废纸没有任何区别。 接下来,金光夫人单刀直入,和她陈列条件。 假如大夏能够杀掉有不臣之心的布日固德,承诺扶植宫布上台,那么,她就会命心腹回草原,把收集来的布日固德准备反叛的证据,交给鞑靼王,给他定罪,两国继续友好互市。 反之,他们不愿意帮忙,那么,心腹的信就不是证据了,而是她的血书,里面会写大夏准备出兵河套,撕毁盟约,派他们夫妻毒杀了朝贡的她。 自此后,鞑靼与大夏势不两立,永不谈和。 程丹若看完这封信,脑子有点蒙:你们胡人搞政斗都这么简单粗暴吗? 可转念一想,粗暴归粗暴,管用是真的管用啊。 他们夫妻下毒什么的,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然而,真相在官场重要吗?弹劾就是没事都参你,何况师出有名。 而金光夫人一旦身死,以她在鞑靼的人望,有心人一挑拨,难保真的重启战事。 这是万万不能的。 那如她所言,杀死布日固德呢? 派人暗中挑拨,扰乱胡人内政,是个好办法,问题是,杀死一个已经受封的胡人非同小可(鞑靼王受封顺义王后,其余部族首领也被封为指挥使),只能由皇帝和内阁做出。 说白了,谢玄英绝对不能下这道命令。 绝、对、不、能。 靖海侯都不行,能背锅的朝臣,只有首辅一人! 两个选择都是坑。 程丹若思索道:“你怎么看?” “鞑靼王可能真的病得不轻。”谢玄英判断,“否则金光夫人不会要求我们扶植宫布,但看她的口吻,应不至于立即死亡。” 他深觉棘手,“这事需尽快告知朝廷,以备不测。” 程丹若征询道:“我想先派大夫,去看看她是什么情况,不管是中毒,还是单纯生病,能坚持到今天,必然不是烈性毒药,许有治疗的机会。” 眼下的危局,中心点在于金光夫人可能会死。 同理,破局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她活下来。 “好。”谢玄英立即吩咐人去寻军医,让他去官驿为金光夫人诊断。 得胜堡的军医,叫做李必生,今年三十五岁。他和程丹若有一重渊源,是当年李御医的族人。 他自幼失去了父亲,由寡母抚养长大,李御医告老回乡后照拂亲族,得知他家境艰难,便将他带在身边做学徒。 李必生是普通人,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国手,可在边境,最不缺的就是病人,他医术娴熟,名字又很讨口彩,在得胜堡一带颇有名气。 接到谢玄英的命令行,李必生没有一话,立即提上药箱去了官驿。 他自称是大夫,奉命给金光夫人看病,原以为会遭到刁难,没想到十分顺利地被人带了进去。 一个时辰后,他满脸冷汗,可以说是连滚带爬地上了马,直奔参将府。 在这里,他见到了驻守得胜堡的范参将,和等待消息的程谢一人。 程丹若问:“如何?” “是大头瘟,大头瘟。”李必生浑身颤抖,勉强维持住音量,“完了,完了。” 范参将的脸顿时一片惨白,不可置信地问:“当真??” 谢玄英依稀听过这病,却不了解,下意识地看向妻子。程丹若表情严肃,却并未失态,只是问:“大头瘟?说说症状。” “我曾听师傅说起过,绝对不会有错。”李必生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的,脸孔扭曲,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面赤头痛,肢体酸痛,腋下起核,是大头瘟!” 他说前面两条时,程丹若还蹙眉思索着什么,听到最后一个,勃然变色。 “腋下起核?你确定?” “确定,这是金光夫人的侍女亲自和我说的。”李必生嗓子发干,只能不断吞咽口水,“热毒迫血,头目俱肿,这就是大头瘟。” 程丹若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她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什么是大头瘟?她曾研究过古代的一些瘟疫,大头瘟的名气,在后世不如霍乱天花疟疾来得响亮。 这病的症状是寒颤发热,头脸赤肿,咽喉肿痛,中医认为是热毒所致。在现代医学中,与流行性腮腺炎和颜面丹毒类似。 但是! 古代卫生情况恶劣,不管是哪种,大头瘟在历史记载中,都是十死□□,死亡率极高。 当然了,假如仅仅如此,程丹若还不至于如此。 古代对瘟疫的了解并不全面,大头瘟不止包含了腮腺炎和颜面丹毒两种,另外有一种病,也会被归咎为大头瘟。 那就是——鼠疫。 它有一个更恐怖的名字:黑死病。 中世纪,欧洲爆发的黑死病,死掉了几千万的人,相当于三分之一的人口。 而非常不幸的是,云金桑布腋下生核,这是非常非常典型的腺鼠疫特征。 鼠疫……程丹若脑海中,反复盘桓这两个字,其余一片空白。 现在是午时,昨晚,他们才觉得朝贡队伍有些异常,今早,传来金光夫人被下毒的消息。 可不出两个时辰,又变了。 这点政治危机,和鼠疫比起来不值一提。 怎么就是鼠疫呢?一点预兆也没有,忽然就这样出现了。还是在鞑靼的朝贡队伍里发现的。 但理智告诉她,这很正常。 她清楚地记得,在现代,山西就曾出现过鼠疫,当时大家都很意外,没有想到在21世纪,居然还能听到这样古老的疾病。 在此时,鼠疫的爆发就更正常了。 鼠疫主要靠啮齿动物传播,牧民和染病的鼠类接触多,被感染的几率极高。而大同是边关门户,被传染是大概率的事情。 云金桑布是贵族,可不一定时常洗澡,被跳蚤叮咬也不奇怪。 目前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她得的腺鼠疫,不是肺鼠疫,腺鼠疫的传播是要靠跳蚤的,肺鼠疫却是人-人传播。 冷静下来,程丹若对自己说,你必须做出反应,这里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鼠疫。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转出注意力。 这时,方惊觉室内鸦雀无声。 她、李必生、范参将都惊惧交织,一时不得言语。 谢玄英不了解,反倒成了最镇定的一个:“即是疫病,必须派人围住官驿,以免传到外头。” 他沉吟少时,问:“金光夫人病重,不宜长途跋涉,派人护送其出关,如何?” “好好,就这么办。”让范参将打仗,他不怕,可瘟疫无孔不入,谁能不怕,能将金光夫人一行人遣返,再闭关,自然最好。 程丹若欲言又止。 “丹……夫人?”谢玄英征询地看去。 程丹若犹豫该怎么说这事。平心而论,现在不是同情胡人的时候,能够把感染的人赶回关外,再命令各堡严防死守,是有可能切断传播的。 人力有限,她当然优先选择自己的同胞。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 “云金桑布会得病,证明关外已经传播开了。”她斟词酌句,“因为互市,如今关外聚集大量胡人和马匹,假如云金桑布等人被遣返,有心人挑唆之下,恐怕会立即叩关。” 这是不能不顾虑的问题,如果鞑靼准备攻打的得胜堡,以双方的实力,对方破关的概率还挺高的。 届时,就是一群病原体在中原肆无忌惮地劫掠,想想都窒息。 范参将的脸,绿了。 “再者,这两日与牧民打过交道的人并不在少数,我怕,此时也有汉民出现了相似的症状。这不是赶走他们就能解决的。” 程丹若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陷入政治与瘟疫交织的漩涡。 于自己,不是得病挂掉,就是被朝廷问罪。 于百姓,每一个决定,都事关千万人的性命,无论是胡还是汉。 “现在我们最需要做的事,是封城戒严。”程丹若道,“先把官驿围了,然后严禁百姓出门,但凡出现发热、寒战、面目红肿,身体结块的,全部送到一个地方隔离。” 她看了李必生一眼,说:“这病是大头瘟的一种,其毒经鼠蚤传播,当务之急是灭鼠和跳蚤。” 怕他们无法领会其可怖,强调道,“此时,病情尚且可控,只要灭鼠即可,待过些时日,时毒加剧,便是化为无形,人与人接触即患病,患者吐血而亡。此病几不可治愈,数百年前,西洋诸国得其病,死者千万余。” 在场之人无不悚然。 一片寂静中,谢玄英道:“好,听你的。” 他看向范参将,当机立断:“照内子所言去做,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范参将如释重负,马上应承:“有谢知府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立即唤人来,按照程丹若说的,封城戒严。 程丹若逐渐恢复思考能力,语速加快:“先别急着遣返,我去见金光夫人。” 谢玄英终于变色,脱口而出:“不可!” 他起身,阻止她离去,“你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程丹若坚决道,“眼下,这病我还能试着治一治,倘若放任不理,别说云金桑布身死,我们嫌疑难以洗清,两国又起战祸,就算自私得不理不睬,我们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深吸口气,再次强调:“此病一旦恶化,极可能变成人传人的恶症,整个得胜堡都不能幸免,你我难道要弃百姓于不顾吗?” 谢玄英抿住唇角,说:“我是朝廷命官,自不能逃,但你不是,我留下来,你回大同去。” 他给她找理由,“你代我主持各事,以免疫病流入府城。”:,, 258 前路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听到谢玄英的话,程丹若的第一反应是哭笑不得——他又不懂医术,留下有什么用?能代替她去给云金桑布看病吗? 但当她仰起头,对上他的双眼时,就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 不是不知道牵强,不是不知道不合理,只是……想她走。 他的眼底是浓浓的忧虑和不安,袍袖下的手数次抬起,却迫于在外,不好表露得过于狎昵,不得不忍住。 霎时间,千般酸涩涌上心头。 程丹若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良久,别过脸说:“你说反了,我留下,你回去。” “我……”谢玄英瞥了眼在场的其他两个人。 范参将和李必生都识趣,找借口先离开大厅。 没了外人,他迫不及待地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程丹若左右看看,招手示意他俯身。 谢玄英弯腰。 她轻轻道:“别犯傻,我就算得了这病,也能恢复,你病了,我未必能治得好你啊。” 他怔住。 “我没有骗你。”程丹若说,“我没有办法和你解释,但如果我骗你的话,我不得好死。” 谢玄英差点气死:“好端端的说什么毒誓?不许胡说!” “你信我吗?”她问。 他毫不犹豫道:“自然信,可我不放心。”遂折中,“我留下来陪你。” 程丹若思考了会儿,半是私心半是中肯道:“最好不要,防止疫病传播,最要紧的是灭鼠。你陷在这里,谁能主持?大同离京城很远也很近,你必须把它阻断在大同府。” 为了安抚他,她并没有逼他马上离去,“我先去官驿一趟,确认是鼠疫再说,不亲眼看过,我终究不放心。” 话说到这份上,谢玄英已经无法阻止她前往,只能道:“万事小心。” “放心。”她沉稳地颔首,“我了解这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我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 谢玄英被她的自信感染,终于微微放松了握她的手。 程丹若抿抿唇角,主动挣脱了他,转身走到屋外:“备马,把我的药箱拿来。” -- 鞑靼的朝贡团队,被安顿在了官驿居住。 这是一个庞大的院落群,三年前,礼部官员和太监就下榻在此处,敕封鞑靼王为顺义王,金光夫人为顺义王妃。 当时,大家都以为和平已经到来,却未曾想,今时今日,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已经悄然降临。 程丹若勒马,眺望了官驿会儿,方道:“我来探望金光夫人,烦请回禀。” 她戴着皂色面纱,声音略有沉闷。 把守的蒙古士兵辨认了会儿,方说:“王妃有命,程夫人可以直接进去。” 看来,云金桑布并未完全失去掌控力。程丹若翻身下马,提起药箱,独自走进了气氛怪异的官驿中。 头顶的天空是一片厚厚的阴云。 程丹若走进四方的主院,看见云金桑布的侍女立在门口迎接:“程夫人。” 她点点头,问:“王妃在吗?” 侍女推开门,示意她直接进去。 屋里飘出来一股怪味,程丹若深吸口气,感受到皂纱后的口罩的阻塞感。这让她升起些许安全感,得以缓慢靠近。 一道厚重的帘幕阻隔了内室。 程丹若挑起帘子,看见了卧在病榻上的云金桑布。 她面目红肿,脸色苍白,听见动静,艰难地撑开眼皮:“你来了,我的信,你看到了?” 程丹若问:“你是生病后入关的,还是来了以后才发的病?” 云金桑布的唇边扬起淡淡的笑:“重要吗?” “我想听听。”她说。 云金桑布合拢眼皮,嗓音干哑无力:“五天前,我到了得胜口,接见各地来的牧民,他们都说互市很好,现在,部族的孩子们能够吃上柔软的麦饼,穿上轻薄的衣裳,不用担心找不到盐山……今年他们准备多养两头羊,不用急着卖掉,羊毛就能换来东西,羊奶可以留给孩子们喝……” 她吐字艰难,原不必说这些煽情的话,可依旧坚持以此作为开场白。 程丹若也不打断她,听她往下说。 “你的羊毛织衣很了不起,我很佩服你,但是,别以为没人看穿你们的计划。一旦我们只牧羊而不养马,早晚会成为你们的囊中之物……汗王本来很赞同我开互市的计划,现在,却有点担心了。” 云金桑布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始终坚信,失去了自卫的武器,就只能成为待宰的羊羔。程夫人,我不妨和你直说,部族里,有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互市能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但有人觉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从狼变成羊。” 程丹若不置可否。 侍女拿过湿润的布巾,替云金桑布擦了擦脸孔。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 “这样的矛盾已经持续了一段时日,我此次出行大夏,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可当我见完牧民后,就忽然生了病。” 云金桑布苦涩道,“我们的大夫看过,说我得了很可怕的病,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归天神的怀抱。” 程丹若道:“然后,你就来了?” 云金桑布瞧了她一眼,语气冷淡:“既然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就要把坏事变成有益的事——程夫人,你以后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你得的病会传染,也许所有人都要为你陪葬。”程丹若问,“这就是对你有益的结果吗?” 云金桑布的答案却格外简单:“我带来的人,都是死士。我们都不怕死,只要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竭力撑起身,恳切道,“答应我的条件,对你们也有好处。程夫人,你必须尽快做决定,我撑不了几天了,一旦我在这里死去,汗王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空气一时静默。 程丹若抿住唇角,也不和她计较鞑靼王有没有生病,是不是快死了。 这没有意义。鞑靼王好好的,会为金光夫人之死而发兵;鞑靼王嗝屁了,宫布继任王位,同样会发兵;宫布夺位失败,新上位的人为了收拢民心,肯定也要为金光夫人报仇,或是用战争树立权威。 古往今来,能成为一方雄主的胡人,多是以战争称霸的。 “你说得对,一旦你死去,我们会很麻烦。”程丹若梳理清楚思绪,不紧不慢地说,“但切莫以为,你们能造成很大的麻烦。” 云金桑布冷下脸,说道:“这才两年,我们的马正壮,我们的人眼未瞎,还能拉弓射箭。大夏从前拦不住我们,现在就能吗?” “王妃误会了。”程丹若冷静道,“你说得没错,贵部兵力雄壮,若说我们不忌惮,你也不会信,但你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你的病。 她加重语气,“夫人,你以为自己进了得胜堡,塞外就相安无事了吗?这病叫鼠疫,以鼠蚤传播,牧民能将此病染给你,必然是已经有不少人染上。你知道这病有多可怕吗?昔年成吉思汗西征,最远到过黑海,你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应该知道那里还有一片辽阔的领土——他们因为这病死了几千万人。” 云金桑布愣住了。 程丹若说:“牧民接触鼠类,远比农民多,这病一旦传开,大夏固有死伤,贵部怕是要死至少一半的人。到时候,你们雄兵千万,也不过三日就死。” 这话固然有夸大的成分,不过,谈判就是真真假假,唬住对方再说。 云金桑布伏在枕上,眉头紧锁,曾经美丽的脸庞因为淋巴发炎,显得肿硕可怖。 但她的眼神依然敏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程丹若,判断她的话中有几分为真。 程丹若不动如山,任她查看。 许久,云金桑布方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得的病在我们这里叫大头瘟,是其中最严重的一种。”程丹若说,“假如病情恶化,人会吐血而死,且浑身皮肤呈黑紫色。” 云金桑布脸色微变。 她不懂医术,却曾经听过这病,死后全身发黑,几乎整个部落都人都死光了。 程丹若能说出这一点,她的话就有了可信度。 “夫人,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程丹若叹了口气,正色道,“你我都希望两国和平,百姓安居,所以,让我来治你的病,只要你能恢复健康,一切就能回到正轨。” 云金桑布不愧是鞑靼举足轻重的人物,并未被治愈的希望冲昏头脑,反问:“你有多少把握治好我?” “三成吧。”程丹若道。 “足够了。”云金桑布闭目沉思了会儿,很快作出决定,“好,你来替我治病。” 撇开个人的生死不谈,程丹若愿意替她看病,对她百利而无一害。 “程夫人。”云金桑布轻声叹息,“你心肠仁义,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谢你相救。” 程丹若道:“别忙着谢我,我也有条件。” -- 程丹若孤身进了官驿,谢玄英在参将府心绪难宁,如坐针毡,干脆主动请缨,去城墙上查看情况。 堪堪登楼,就听值守的将士说:“胡人有异动。” 谢玄英定睛一看,果然见到尘土飞扬,大量黑点逐渐聚集,一队数百人的骑兵直奔得胜堡下。 “叫范参将来。”他吩咐。 范参将飞速赶到,面色大改:“他们想干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 这队骑兵逼近城下,为首者大喊:“无耻汉人!交出汗王妃!” 后面随行的人异口同声地重复:“交出汗王妃!交出汗王妃!交出汗王妃!” 范参将虽是武将,可并不傻,立时道:“这下麻烦了,就算我们把人交出去,他们也未必退兵。要是谁杀了顺义王妃,再把罪名栽到我们的头上……” 他看向谢玄英,暗示道:“谢知府,这罪责你我都承担不起啊。”:,, 259 别离苦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停战堪堪两年,士兵脑海中的血色记忆尚未退去。 鞑靼叩关,吼声震天,搅得众人心绪翻滚,不少值守的将士脸上青筋暴起,似乎立即要骂回去。 好在范参将及时开口,喝止道:“顺义王妃入关朝贡,尔等欲反也?” 他膀大腰圆,嗓门响亮,竟然远远传到彼端。 另一边,有胡人用蒙语问:“汉人说什么?” 为首的人大声道:“汉人不肯交出汗王妃!他们扣押了汗王妃,还在给我们的粮食里下了毒!汉人无耻!!” 人群一阵骚动。 谁都不想再发起战争,前两年的互市,也让双方间产生了微弱的信任。可这两天生病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不止一个部族有,不是汉人在交换的粮食里做手脚,又能为什么呢? 他们挥舞武器,胸膛发出威胁的怒吼声。 这样的挑衅和威吓,触动了许多人的心弦。有人愤怒,有人胆怯,底下的人来请示范参将:“事关重大,可要派人传话给顺义王妃?” 范参将颔首:“去报。” 然则,传话的人刚下城墙,就见一蒙面人骑马而来。 他翻身下马,大步冲上城墙,闷声道:“公子,夫人要来了顺义王妃的手书。” 谢玄英定睛一看,是钱明。他递过来的是一卷融蜡封起的信,不由奇怪:“夫人给你的?” “是,属下按照您的吩咐,一直在官驿外等候消息。夫人进去半个时辰后,便亲自出来,将此信交给我。”钱明仔细回禀,“夫人说,这是顺义王妃的手书,命我立即交给公子。” 谢玄英问:“里头写了什么?” “属下不知,夫人让我传话给公子,‘我们有三日时间’。” 谢玄英心中有数了,接过信,同范参将道:“这应该能安抚胡人。” 范参将吃了一惊:“程夫人这是料敌在先?” 他微弯唇角,矜持道:“内子颇有急智。”旋即恢复严肃,沉吟少时,命人取来弓箭。 范参将目测距离,提醒道:“敌人不在射程内。” 谢玄英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旋即抽箭、搭弓,一箭射了出去。 弓箭的射程大约百步余,可鞑靼停驻至少两百步外,完全不惧弓箭。其首领见到谢玄英拿弓,反而发出大声的嗤笑。 箭离弦,“嗖”一下射向他们,却在半路跌落,箭头扎进泥地。 胡人哄然大笑。 为首者傲然相讥:“这样的箭术,连兔子都射不中!” “我们十岁的孩子都比这准。” “汉人孱弱,果不其然。” 然则,纵然嘘声一片,谢玄英还是不紧不慢地射出了第二支箭。 这支箭和第一支一样,离先锋的马头很远就落下。 可这回,嘘声反而弱了。 因为擅射的弓箭手们发现,虽然两支箭都没有靠近他们,但第二支箭和第一支箭之间,不多不少,正好隔了三步。 这不像是巧合,好箭手们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嘴巴抿成直线。 谢玄英拿起了第三支箭。 这支箭上,绑上了云金桑布的信。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松开弓弦。 箭矢划破空气,再一次落到了胡人面前。 这次,比第二箭离他们更近,且不多不少,相隔三步。更惊人的是,三支箭的位置无比精准,正好连成一条笔直的线。 能把箭的距离和位置控制得这么准确,已十分惊人。可别忘了,第三支箭上绑有重物,分量和手感就和前面两支箭矢截然不同。 换言之,三支一样的箭射成这样,已经殊为不易,第三支箭的特殊又让难度翻上几番。 胡人敬佩英雄,也敬重强者。 他们没有再嘲笑,面面相觑后,问:“要拿吗?” 风吹过碧绿的草坡。 城墙上。 范参将大力称赞:“谢知府好箭法。” “不敢当。”谢玄英放下弓,手臂微微刺痛,后背已然汗湿。 要射出足以震慑胡人的三支箭,可非易事,短短数息,他心力损耗大半,整个人有虚脱般的疲乏。 但他掩饰住了自己的疲态,不动声色道:“他们拿走信了。” 只见一个胡人先锋打马上前,拾起了箭矢,解下上头捆绑的信笺,见到干掉的蜡泪上印有的图案,愣了一下才道:“是汗王妃的信。” 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图腾,云金桑布属于黄金部落,嫁给信仰神山的鞑靼王,所以,她有一枚特殊的信物:一枚刻有神山和阳光的黄金戒指。 神山代表鞑靼王,光就是桑布。 鞑靼没有汉人的印章,她便用这枚戒指作为信物,很多人都认识。 又翻过一面,看到上头的蒙文后表示,“是给二王子的信。” 二王子就是宫布。 -- 云金桑布的信,就是程丹若的交换条件。 她始终在意陌生人的匿名信,担忧关外参与互市的胡人被挑唆,趁机大举进攻得胜堡,故向云金桑布要求,安抚关外的牧民。 云金桑布自然不可能立马驱散人群,没有兵力,她拿什么与人谈判?于是考虑过后,只给了三天时间。 假如三天内,关外真的有大量疾病爆发,或是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她们再谈。 程丹若拿到信,交给钱明,便遵照承诺返回官驿,为云金桑布初次诊断。 都是女性,无须避讳,她解开云金桑布的外袍,看见她腋下肿大的淋巴结,红且肿痛,十分明显。 “确实是鼠疫,这是热毒逼迫所致,我给你开解毒活血汤。”虽然云金桑布并不懂医术,可程丹若依旧耐心解释,“连翘,柴胡,葛根,生地,当归,赤芍,桃仁,红花,川朴,甘草——这是治鼠疫很好的方子,对你必然有效。” 每当她以大夫的身份说话时,总是别有一股威信。 云金桑布情不自禁地相信:“好。” “你要放宽心,病情没有恶化之前,还是有可能治愈的。”程丹若道,“你运气很好,遇到了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瘟疫怎么治了。” 云金桑布道:“我不知道,原来程夫人竟是一个大夫。” “从前,我是皇宫里负责看病的女官。”程丹若说,“也有一点家学渊源。” 她没有多解释,只是说,“驿站里的药不全,我会写方子让人送来,你要让你带来的大夫查验一遍吗?” 云金桑布亦是果决之人,立时道:“我信你,你要害我,坐视我死便是了。” “那我去吩咐人拿药。” 说到这里,程丹若顿了一顿,又说,“假如驿站里还有别人染病,最好立即将他们隔到单独的院中,同时,你要吩咐人灭鼠灭蚤,服侍你的侍女须及时洗手沐浴更衣。” 云金桑布微露为难,胡人不大爱洗澡,可她依旧答应下来:“我尽力为之。” 程丹若说:“王妃要明白,假如我们能控制驿站,不令疫病传播,在外头你的百姓,我们的百姓,才有救治之法。” 云金桑布昏沉的大脑陡然一清,蹙眉思索片刻,颔首道:“我明白了。” 程丹若微微放心,准备离去备药。 踏出官驿,就见柏木小跑着迎上来,将方才胡人叩关一事道明。 她暗道“好险”,忙问:“现在退兵了吗?” “退了。”柏木说,“公子在家里等你。” 程丹若点点头,吩咐道:“你去找范参将,立即将城堡内的药材送过来,我开完药方后送去给王妃,必须快。” 谢玄英正在前厅等她,见她过来刚要上前搂住。她一退数步:“停下,你到后院等着,我在前院把衣裳换好。” 他只好隔了几步,确定她并无异色,方才忧虑地回后院。 程丹若霸占了前院的书房,解掉外层披风,包住发髻的布巾,摘下双层口罩,仔细洗手消毒,里外都换了一层,方敢写下药方,叫松木送去给李必生。 松木道:“李大夫就在客院,公子把他捎回来了。” “好,我一会儿见他,让他先按照我的方子煎药。” 解毒活血汤是罗汝兰在《鼠疫汇编》中的方子,服药的方法特别,煎药的办法也同样特别,不是大夫未必能明白。 吩咐完,回后院吃午饭。 谢玄英让玛瑙把馄饨往她面前一端,不多废话,开门见山:“信送过去后,他们暂时退兵了。” “只有三天。”程丹若迅速吞掉一个馄饨,“云金桑布的病能否好转,三天也就见分晓了。” 她又吞掉第二个,跟着道,“你不能留下来了,得回大同去。” 谢玄英皱眉。 程丹若自顾自说:“你得做几件事:首先,把胡人的事情上报给朝廷,请朝廷派医士前来坐镇,这里的惠民药局形同虚设,一旦疫病爆发,你我无人可用。其次命人灭鼠、灭跳蚤,禁止接触鼠类或病死者的尸身、脓液、血液和排泄物,焚烧填埋。而后,尽量给这边供应药材,源头止住了,事半功倍。” 谢玄英问:“你同我一道走吗?” “你明知道,我们夫妻不能一起离开这里。”她继续吃馄饨,“我留下来,既能安定人心,又能治疗疫病。” 他不作声。 理智告诉他,是的,他留在这里无大用,守城是范参将的职责,而他应该回到大同去,主持大局。 但他怎么能狠下心,留她一个人在这样危险的地方。 “丹娘……”谢玄英握住她的手,心脏被紧紧攥成一团。 他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直面危险,可轮到她的时候,他却自私地希望她能够远离。 然而,让她逃跑的话,说不出口。 他知道她不会同意,也明白逃跑是在侮辱她的为人。 唯有恳求,“别这样。”他轻声说,“丹娘,你为自己考虑一下。” 程丹若平静地放下勺子:“我早就考虑好了。” “丹娘……”谢玄英痛苦地闭上眼,“你为我考虑一下,如果你出点差池,我怎么办?” 你就再娶一个啊,还能怎么办?日子不过了吗?程丹若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她也知道,这样的话是在侮辱他的感情,轻视他此刻的痛苦。 所以,只能说:“你相信我,我有把握。” 他无法回答。 空气死一样的寂静。 很久,过了很久,谢玄英才道:“你想去,我拦不住你,但你要知道,若你有差池,我亦如槁木。” 程丹若愣住了。 他见她如此,不禁摇摇头:“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说罢,不再管她,起身到外头吩咐,“收拾东西,我们连夜回城。” 丫鬟长随们都听说了大概,闻言自无二话。 只有玛瑙纠结片刻,狠狠心,咬牙道:“夫人这边不能没人,奴婢留下。” 谢玄英刚想点头,却听梅韵开口:“不,我留下。” 玛瑙道:“你要伺候爷。” “你在京城还有家里人等你。”梅韵平淡地说,“你爹你娘,你哥哥,都在等你回去。我孤身一个,没有牵挂,还是我留下。” 玛瑙张张口,竟无法反驳,缄默片时,说:“我家不止我一个,既然替主子们办事,哪还能考虑这么多?” 梅韵摇了摇头,径直看向走出来的程丹若,说道:“夫人,让我留下吧。” 程丹若看看她,笑了:“好,你留下。” 玛瑙急了:“夫人!” “你跟着回去。”程丹若望着自己的丫鬟,玛瑙今年也才十八岁,搁在现代,说不定刚踏入大学校门,“林妈妈回京了,家里上上下下的事,交给你处理。衙门里里外外,必须灭鼠除蚤,我们自己的家要守好。” 她抚着玛瑙的脸颊,问,“你能帮我守好家里吗?” 玛瑙绷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夫人!” “能吗?” 她抹泪,哽咽着点头:“能,一定能。”:,, 260 乱局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分离和选择,总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到来。 继玛瑙和梅韵的争辩后,其他长随和护卫也不得不抉择是离开,还是留下。 谢玄英亦不为难他们:“愿意留下的,重赏,有家累的,不必开口。” 柏木道:“小人留下。” 钱明也说:“属下也留下。”他对程丹若解释,“前年,我娘子已经给我生了个儿子。” 程丹若道:“孩子还小。”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生怕死?”钱明不假思索。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见其他人也有点热血上头,便道:“其实,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我要和府城随时保持联络,最好专门留一队护卫来回送信,衙门还要到各县去灭鼠,比我这更需要人手。” 谢玄英立即道:“所言甚是,你我应当每日联络。” 他直接点了田南为首,命他找五个人,轮流骑马传信。 得胜堡是军事重镇,为及时传递军情,此地的急递铺很完善,五里到十里必有一铺传递,且鸣铃走递不分昼夜,大概三刻钟(四十五分钟)内,就要走完一铺(大部分是十里)。 得胜堡到大同大约85里,如果按照普通铺兵的速度,八刻钟就能到。 不过两个小时。 如果有马,自然更快,完全可以做到每天一个来回。 想明白这一点,谢玄英心中安定不少,神智也为之清明:“我去和范参将打个招呼,让他尽量配合你。” 略作犹豫,压低嗓音道:“如有不测,保全自己。” 程丹若点点头:“你放心。” 谢玄英踟蹰少时,终究是顾忌外人在场,只轻轻拂过她鬓边的发丝,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才艰难地转身离去。 天边,残阳如血。 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 -- 傍晚送药时,程丹若带上了李必生。路上趁机和他说了鼠疫的特征,和该如何诊治的方子。 而李必生虽敬畏她的身份和来历,却依旧保持谨慎:“草民能不能问一问,夫人是打哪里来的方子,从前我竟不曾听过。” 程丹若想想,编造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说法,道:“有一位广东的大夫,曾听西洋人说起过欧罗巴的鼠疫,那时,正有一船西洋人感染了此病,他出手救治,总结出此方。” 李必生恍然大悟:“原来是两广之地,难怪我不知。” 他仔细思索药方的增减之法,不由叹道:“这种急用猛剂、重剂的法子,确实十分少见。” “不错,因鼠疫病得急,昼夜既死,先用轻剂再增量,容易延误病情。”程丹若按照《鼠疫汇编》的说法,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李必生经手的病人,多是重伤,倒也理解,颔首道:“就遵照夫人的意思。” 两人到了官驿,程丹若拿了药给云金桑布送去,而李必生在去见其他被隔离起来的病患,查验他们的病情轻重。 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云金桑布只是腺鼠疫,传染的人有限,病情也不重。坏消息则是,胡人之间在互相传染,他们几个人睡大通铺,卫生习惯又糟,难免互相感染。 当然,病得最重的,还属云金桑布。 不过半日,她的病情似乎又重了。 程丹若想她年轻,身体底子好,症状又重,直接下狠药:按照原方剂量,一口气让她服了三副,并留下一副,令她晚间再用。 云金桑布也极有魄力,不顾侍女欲言又 止的表情,将端来的三服药全喝了。 程丹若道:“我带了一些面衣来,你的侍女须要戴上,捂住口鼻。你吃过的碗筷须用沸水煮洗,还有,这是几个盐糖包,我调配好了用量,每隔一个时辰,你就喝一碗。” 云金桑布已经没什么力气,叫来贴身侍女:“这是塔娜,我最信任的人,她会一点汉语。” 程丹若看向塔娜,问:“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塔娜口语生硬:“记住了。” 程丹若又检查云金桑布的淋巴结,叮嘱道:“它还未破化脓,不要去碰,可以用纱布沾湿了敷着,等到化脓后,我会亲自处理。” 云金桑布勉强眨眨眼,眼皮又沉沉合拢。 程丹若轻叹了口气,替她拉好被子,整理药箱离开。 推门出去的刹那,榻上的云金桑布又睁开一丝缝,低声道:“哈尔巴拉。” 一个修长的少年挑开厚厚的帐幕,默不作声地走到榻边,刚想靠近她,就被窜出来的甘珠儿一把拉住。 “放开我。”哈尔巴拉用蒙语呵斥,“不然扒了你的皮,把你丢去喂秃鹫。” “住口。”云金桑布说,“事情糟成这样,你还要给我添麻烦吗?” 哈尔巴拉说:“都是汉人不好。” “我告诉过你,汉人没有理由害我。”她语气疲累。 哈尔巴拉道:“不是汉人,难道是我们自己人吗?” 云金桑布重重叹了口气。 鞑靼王这辈子娶过四个妻子,第一任妻子陪他在草原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也为他留下了长子满都拉图,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妻子就去世了。满都拉图陪着父亲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此时,鞑靼王娶了第二任妻子,可后来部族斗争,她被他亲手杀死,而鞑靼王也因此壮大了实力。 第三任妻子,就是云金桑布的姑姑,黄金家族的血脉。她嫁过去的次年就生下了宫布。 之前,鞑靼王的女奴们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但血脉卑贱,地位不高。宫布的出生却不然,他巩固了高山部与黄金部落的联盟,几年后,这位妻子又为他生下了最小的儿子。 云金桑布小的时候,就被接到姑姑身边,与宫布青梅竹马长大。当时,他们模糊地听大人说过,将来会是夫妻。 可就在这时,满都拉图在与瓦剌的战争中被杀。 他是鞑靼王看好的继承人,也在部族中拥有极高的威信。他的死亡,无疑是对鞑靼王的莫大打击。 没有办法,鞑靼王只能培养宫布,且因为第三任妻子病亡,必须再娶一个。 这次,就轮到了她。 虽然鞑靼王已经老迈,不复昔日雄壮,但云金桑布仍旧同意了这门婚事,她对鞑靼王提出的条件,就是成为黄金部落的首领。 她做到了。 同样是部落的首领,鞑靼王对她更尊重,也更愿意听取她的建议。 说实话,论起权力,宫布这个二王子都比不上她。 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哈尔巴拉。 他是满都拉图的独子,也是鞑靼王最疼爱的大孙子。对第一任妻子的思念,对满都拉图的遗憾,都被投注到他身上。 就好比这次,云金桑布入关朝贡,是有意与大夏朝廷谈判,但哈尔巴拉非要跟着过来。 鞑靼王不同意,他就偷偷跟了过来,一路到关口,才被云金桑布发现。 正是这时,云金桑布开始生病,同样带兵过来交易的布日固德,异动频频。她担心哈尔巴拉被利 用,只好将他一块儿带走,预备万不得已,就将他留在大夏,这样难得的人质,大夏一定会善待他,总比被人杀了好。 可如今……真不知是福是祸。 “哈尔,你不要再过来了。”云金桑布强打起精神,“好好待在你的院子里,不要和任何人来往。” 哈尔巴拉不服气道:“我已经长大了,不要把我当孩子。去年冬天,我射死了三头野狼。” 他看着虚弱的云金桑布,愤愤不平:“你就是太心慈手软,那个汉人女人说了,都是那些贱民的错!你就不应该让那些贱民靠近!他们不过是牛羊,你还亲自见他们!” “住口!”云金桑布勃然大怒,“你懂什么?!” 她对甘珠儿说:“带他出去,不要让汉人发现他的身份。” 甘珠儿点点头,使劲拽走他。 “滚开。”哈尔巴拉一把拍掉她的手,怒气冲冲地说,“我自己会走。”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 塞外。 布日固德一把挥开侍卫,带着自己部族的人怒气冲冲地走进了宫布的毡包。 “二王子,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布日固德阴冷道,“这么多人生了病,为什么不向汉人讨个说法?” 宫布立起身,针锋相对道:“桑布说,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先治病。” 布日固德知道云金桑布在鞑靼的威信力,便道:“她被汉人扣押了,这是他们逼她写的,难道你不清楚?” “我自有办法分辨信的真假。”宫布喝道,“你在怀疑我?” 布日固德却不怕他。 宫布既没有鞑靼王的威慑力,又没有云金桑布得人心,所依仗的无非是二王子的身份。但鞑靼王日老,王妃青春貌美,宫布身强力壮。 可笑他还以为自己的位置稳如泰山,却没想过,鞑靼王真的一如既往地信任他的话,为什么会让他离开王庭? 鞑靼王不止一个儿子,同一个母亲所生的奥尔格勒也长大了,满都拉图的儿子哈尔巴拉,是最受宠爱的孙子。 “我只想为自己的族人讨回公道!汉人一定是知道我们不让他们收羊毛了,才一不做二不休,派人下毒。”布日固德振振有词,“二王子,别忘了你的身份。” “布日固德,你在威胁我吗?”宫布气得面庞通红,却不得不忍耐。 这次朝贡,他带了两千兵马护送云金桑布,其中三百人入关,所剩不多。布日固德却有备而来,声称有大笔交易,足足带了三千多人,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 他也怕,怕汉人见他们出兵,立即召集军队北上。 夏季酷热,他们不擅长这时候作战,且一旦错失夏季水草丰美的季节,牛马羊都将遭受巨大损失。 尤其是……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好了。 万一布日固德他们借汉人的力量,反过来逼迫王庭,谁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宫布吞回怒吼,拳头紧握:“你有不满,尽管向大汗禀告!现在,土默特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 布日固德扯扯嘴角,不咸不淡地说:“我是好心劝二王子,毕竟,大家的耐心是有限的。当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族人死去,怒火必定燃烧整个草原。” 说完,也不管宫布是什么表情,扬长而去。 -- 二十二年春四月,胡人边衅,大同有疫。 ——《夏史·本纪十七·世宗》:,, 261 三圣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度过了十分难熬的一夜,感觉只稍稍阖眼,天就亮了。 她挣扎着起床,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才清醒些。梅韵端来米糕和热好的牛乳,她随意吃两口,便整理药箱,出发去官驿。 得胜堡已经净街,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她纵马狂奔,不出一刻钟就到官衙。守卫没有通禀,任由她出入。 此时是早上七点多钟,云金桑布犹且沉睡,程丹若撩开帷幕,搭脉测温,悬起的心微微松弛。 昨天的猛药下得很及时,病情并未恶化。 不过,体温依旧很高,温度没有退。她沉吟片时,道:“今日的药再加一些竹叶和石膏,煮好后我会命人送来。” 侍女没说什么,只是道:“王妃说了,听程夫人安排。” 程丹若颔首,先退出了病房,在檐下写了一张方子,交给跟随的柏木:“拿回去给药童,一会儿你亲自送药过来。” 柏木谨慎地点头:“夫人放心,小人一定全程看护。” 他做事,程丹若一向放心,看他骑马回去办差,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赶去参将府。 范参将才刚起床,听说她过来,头都没梳,冲出来问:“胡人发兵了?” “应该未曾。”程丹若单刀直入,“敢问参将,堡中有多少人有鼠疫的症状,如今人都在何处?” 范参将能被聂总兵派来驻守得胜堡,办事自然牢靠,立即回答:“生病的大约五十余人,如今都在三圣庙关着。” 三圣庙在德胜大街的西北处,是得胜堡比较大的一座寺庙。 因为生病的不是本地军士,就是军眷,关到条件恶劣的地方,或是驱到关外,怕是立马要闹兵变。范参将考虑过后,征用了三圣庙,那地方大家熟悉,心里头终归放心一点。 程丹若亦想明白了其中原委,不吝赞赏:“您思虑周到,我这就去看看。” 范参将吓了一跳:“且慢,程夫人,您是朝廷命妇,给王妃看病还说得过去,去三圣庙……” 他为难道,“谢知府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程丹若说,“知府是父母官,孩子生病了,父母去看望不是应该的吗?” 她道,“我连胡人都看,哪能不看同胞?于情于理都交代不过去,且我去了,大家也安心。” 这是正理,范参将劝过也算尽了义务,自觉没什么对不起谢玄英的了,遂道:“夫人高义!” “大人也辛苦。”程丹若很客气,朝他点点头,“外子已经回府城调药材,假如送来了,还要大人及时通知我。” 范参将一口答应:“夫人放心,这是本官分内之事。” 得胜堡虽然在大同,可非要追究起来,是军管区,谢玄英并不需要负责。如今他们夫妻愿意分担责任和风险,范参将傻了才会得罪她。 两人快速商议定,程丹若也要来了通行令牌,又赶往三圣庙。 这里已经被官兵为了起来,见到通行令牌才放她进去。 程丹若戴好口罩,深吸口气,迈进这座陌生的寺庙。 乍进门,血压就飙升。 所有病人都被安置在正殿,五十个人歪歪扭扭地坐在地上,有的还清醒,有的却烧得神志模糊。 这要是有一个转为肺鼠疫,所有人都要一起见三圣了。 冷静点、冷静点,昨晚吃过四环素预防了。程丹若默默做了会儿心理建设,这才稳步入内。 庙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投注视线。 她穿着真红通袖蟒纹圆领袍,不管是真丝的料子,还是蟒纹的形制,无一不彰显着命妇的身份。 而在得胜堡,能这么穿的女人,只有她一个。 是以,虽有口罩蒙脸,大家还是认出了她的身份:“程夫人?” “诸位。”程丹若定下心神,见到角落里诊脉的李必生,开门见山,“李大夫应该为大家讲过,你们为何被带到此处。但我想亲口为大家再解释一遍原因。” 她嗓音清亮,许多昏睡的人纷纷醒来,强撑着倾听。 “大家到这里,是因为生病了,这个病容易传染,为了你们的家人着想,不得不让大家离开家人,留在这里治病。”程丹若一边说,一边观察众人的表情。 许多人露出黯然的神色,有人问:“程夫人,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不等她回答,又急切地说,“我死了不要紧,我的娃……他可不能有事啊!” 程丹若做了一个手向下压的动作,镇定道:“我不想欺骗大家,说这个病并不严重,如果不严重,我们不会出此下策,但是——这病是可以治好的,你们过来是治病的,不是等死的。” 因为最后一句话,许多昏睡的人挣出一丝生命力,哑着嗓子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程丹若口气坚定。 然而,百姓愚昧,并非所有人都相信她的话。依旧有二三个病人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她扫过一眼,说道:“这病的源头是老鼠,跳蚤叮了老鼠,又咬了你们,你们才会生病。所以,这场病并不是你们做错了什么,也不是神佛的降怒,是今年春天干旱,老鼠活动频繁,才会让疾病传播开来。 “所以,要治好病,就要照我说的做,外头的人已经开始灭鼠,有跳蚤的用除跳蚤的药驱虫,你们也需要换上干净的衣服,分开住在不同的房间。” 无人接话。 因为被士兵抓到这里的人,很多都没有被褥,更不要说干净的衣服了。 程丹若说:“衣服晚一点送过来,大家先按照男女,女眷全部到后院居住。孩子可以跟着父母亲人。” 人群骚动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照做。 “你们全都留在这里,只会互相过病气,没法互相照料。”程丹若语气严厉,“发什么呆?起来!女眷跟我到后面去。” 说来也奇怪,她身边一个人都没带,也没有官兵在侧虎视眈眈,可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压力,逼得他们照做。 十多个妇人你拉我,我拉你,畏畏缩缩地起身。 程丹若带头走向后院:“跟上,谁也不许落下。” 她们犹犹豫豫地跟了过去。 三圣庙没有和尚道士,只有一个庙祝,此时早已不见踪迹。 后院有几间厢房,程丹若让她们分了组,各自到不同的屋里隔离,然后说:“先休息一下,不要怕,和外男分开,是为你们好。” 比起如狼似虎的官兵,妇人们自然更信任她,满怀不安地进屋了。 程丹若又回到前头,见李必生也在分组,不由点点头:“按照轻重分开,轻的多住几人,重的尽量少些。” 李必生忙得满头大汗,抽空问:“夫人,药什么时候来?” “叫人在煮了。” 大约一刻钟后,守门的官兵高喊:“程夫人,东西送来了。” 程丹若快步而去,指挥蒙面的军士们,把几个木桶搬到正殿外的空地上。 她看到好几个抬东西的人,不断在人群中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便解释:“女眷挪到后院了。对了,你们去传个话,家里有人在这的,可以准备两套衣裳和一些干粮送来。” 他们点点头,中有一人忽而大叫:“王二狗!” “谁?”屋里有人问。 “我是大虎!”听见弟弟的回音,那个大着胆子开口的人松口气,讪讪瞧了一眼程丹若,忙找补,“你好好待着治病,家里不用担心!” “知道了。” 他开头,其他人见程丹若未曾阻拦,也跟着喊:“爹?” “铁柱……?”留在正殿的都是老人,他们嗓子干哑,“快走,你来、你来干什么啊!咳咳咳!走!” “贵儿!你在吗?” “爹,我没事儿。” “你娘呢?” “到后头去啦!” 程丹若任由他们认亲,自己则清点了木桶和竹碗。此前说过,这都是施粥常用的东西,倒是不难找。 于是挽起衣袖,拿长柄勺搅拌均匀,一碗碗舀出来。 “程夫人,我来吧。”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我留下来。” 程丹若蹙眉。 他说:“我叫葛大根,我家婆姨和儿子都在这儿,我回去又有啥用?你让我留下来,干点粗活也好。” 程丹若问:“家里没有老人了吗?” “都死了。”葛大根直言不讳。 程丹若就点头同意了:“每人一碗,你去发。面衣不能摘,不要碰任何人的身体和痰、血。” “欸!”他高兴地应下,一口气拿了好几个碗分发。 程丹若道:“这是盐糖调的水,每天都要喝,不然你们没有力气。” 老百姓都知道盐糖是好东西,没人拒绝,一个个挣扎着喝了。 又一会儿,外头钱明到了:“夫人,药送来了。” “有多少桶?” “五桶。” “送一桶到侧门。” “是。” 解毒活血汤的用量很大,程丹若并没有在病房里设药灶,而是和范参将商量,征用参将府的厨房。 只有他的灶房,灶台多且人手多,能一次性熬煮大量药材。 “李大夫,你按照轻重,让他们喝药。”程丹若叹口气,“人太多,煎不了太细的,先这样吧。” 李必生默默点头,没说什么。 他几乎认识这里的每个人,也知道他们病情的轻重,此时发起药来也简单,轻症的喝一碗,重的三碗。 而程丹若则回到后院的女性病房,开始为她们分发盐糖水和汤药。 不知道是不是女性更爱干净,她们的病症整体比外头轻,不少病人才出现淋巴结肿大的情况,平均每人的用药是一到两副。 待做完这一切,差不多已是中午。 李必生急匆匆来报,说有个老人已经昏沉不醒,问她可有法子。 程丹若想想,道:“十两生姜捣烂,手巾包裹后蘸热酒,重力擦拭全身。如果不行,就用大针赐两手足,放毒血。” “好。”李必生撩起衣袍,小跑着去急救。 -- 泰平二十二年春夏,胡人开边衅,恰逢得胜口鼠疫,人心惶惶。程夫人安民于三圣庙,活人无数。 ——《大同县志》:,, 262 千百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忙完三圣庙的病人,程丹若顾不得休息,重新换了一个口罩,再次前往官驿。 云金桑布也该醒了。 早上照旧服解毒活血汤,又加了竹叶石膏,下午,云金桑布的头脸明显没有之前那么红肿了。 程丹若为她检查,发现她身上没有再出现淋巴结红肿的情况,但腋下的淋巴结开始化脓。 她令侍女打开窗户,保证充足的阳光,并烧一火盆,准备为她切开引流。 手术刀消毒,酒精棉花清洁皮肤,高温煮过的纱布垫在身下,戴好纱布手套。 准备就绪,程丹若小心翼翼地用刀片划开脓肿,塞入蘸过盐水的纱布条,用一个陶瓷罐子承接住。 “疼吗?”她问。 云金桑布道:“无妨,这就好了?” “要排一天左右。”程丹若道,“脓液排干净就好了,期间门不要碰到纱布,容易染病。” 云金桑布微微颔首。 程丹若没有作声,小心擦拭干净周围,方才将垫着的纱布扔掉,同样烧干净。 “一会儿继续喝药,药方再加紫花地丁消疮散热,黄芪益气托毒。”程丹若又斟酌着加减了药方,“晚上如果不恶化,证明病情已经控制住,若有不妥,随时派人找我,我傍晚还会再来一次。” 云金桑布点点头,莫名有了痊愈的信心。 投桃报李,她也客气:“你一日奔波三次,着实劳顿了些。” “王妃早日痊愈,便是最要紧的。”程丹若笑笑,说起了场面话,“不打扰你休息了,记得每隔几个时辰便喝些盐糖水,告辞。” 云金桑布没有留她。 这时,是下午三点多钟,天还尚亮。 程丹若再返三圣庙。 和精心照料,又营养充沛的云金桑布不同,百姓生活艰苦,很难保持充足的肉蛋奶摄入,几乎人人营养不良。 这些人的抵抗力,当然要比云金桑布差,且三圣庙的环境亦不如官驿舒服。 不过两个时辰,便开始出现病重患者。 他高热不退,面红耳赤,甚至有胡言乱语的症状。 李必生一时焦头烂额,和她说:“我明明给他用了两副药,怎么还是……” 程丹若打量病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人”,骨瘦如柴,且一条腿明显有些畸形,另一条腿上有两个肿大的淋巴结,身下的草席散发出屎臭味。 年纪大,抵抗力又弱,难怪。 两副还是太少了,怕是李必生顾念他年纪大,不敢开白虎汤所致。 “开白虎汤试试。” “吴叔年纪大了,用白虎汤怕是太寒……”李必生说到一半,记起她的叮嘱,思索片刻,勉为其难,“也罢,试试。” 他匆忙写了药方,传给门口的守卫,他们会立时前往参将府,命人熬药。 程丹若巡视了一圈病房,心中难掩忧虑。 其实,中药的方子需要按照个人的情况加减,比如方才的老伯,原来的解毒活血汤加知母、白虎等药材更好。 但厨房的大灶没法为一个人单独熬药,只能加一副。 这就是瘟疫啊。 她看着屋里的老老少少,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 傍晚,趁着还有光,程丹若赶在七点钟最后一次去官驿。 云金桑布给出了令人振奋的回馈:“我觉得好多了,没有那么痛,也不渴了。” 程丹若仔细观察她的情况,脸庞的红肿明显消退,但试过体温,依旧高热,问她是否有大小便,侍女说几乎没有。 她沉思良久,方才道:“晚上的方子,加芒硝、大黄和车前草通便利尿。” 一天时间门,病情就有明显变化,云金桑布如何还能不信她,点了点头,却面露踟蹰之色。 这么明显的脸色变化,等于叫人开口问。然而,程丹若佯装不觉,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云金桑布等不到台阶下,只好主动道:“程夫人留步。” 程丹若故作诧异:“王妃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是这样的。”云金桑布斟酌说,“除我之外,驿站里也有不少人染病。昨天大夫来过,开了药,今天却迟迟不见人……” 程丹若道:“得胜堡只有一个大夫,他太忙,抽不出空过来。” 云金桑布也知道,不可能让程丹若给其他人看病,便试探地问:“大夏辽阔,大同府总该有大夫吧?程夫人,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死去?” 程丹若不语。 动之以情后,当然要示之以威,云金桑布顿了顿,又道:“他们也有兄弟姐妹,假如消息传到关外,怕是容易误会。” 可程丹若依旧不接话。 于是,云金桑布也沉默了。她关心自己的族人,可眼下自己重病未愈,程丹若是唯一的希望,自也不敢逼她太甚。 长久的寂静后。 程丹若说:“没别的事的话,我明早再来,告辞。” 云金桑布没有再挽留。 离开官驿,天色已经黑沉。 程丹若拍拍春可乐,骑上它回家。 病人看完了,要做的事却还有很多。她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问梅韵:“口罩做了多少?” 梅韵道:“一百多个。” 早晨,程丹若就吩咐她想办法和参将府的丫鬟、妇女一起,尽量多缝制口罩,以备接下来使用。 程丹若说:“放滚水里煮一煮,尽快晾干。” 梅韵点头应下,又问:“夫人吃些什么?” “灶台在熬药吧?我随便吃点馒头米糕就行了。”她道。 参将府的厨房被征用为大药灶,她这里的小厨房,则是专门为云金桑布熬药,眼下还要熬晚上的方剂,一时半会儿怕抽不出空 梅韵担忧道:“这怎么行?” “我没什么胃口。”程丹若给自己斟杯茶,冰冷的茶水灌入喉咙,发涩的喉咙才舒服了些。 梅韵只好给她端了些点心果腹。 但程丹若拿起一个米糕,却毫无食欲,距离上次进食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她却依然不觉得饿,只觉疲惫。 于是又喝了两口冷茶,默默坐了一会儿,方才吃下半块米糕。 梅韵在外头晾口罩,没忘记提醒:“夫人,爷的信下午就到了,在桌上。” 程丹若如梦初醒,这才看见桌上有封未拆封的信笺。 她拆开阅读。 谢玄英的信很长,首先说了他回到大同府的对策,怕鼠疫引起恐慌,没有过多宣称时疫,而是以今春干旱,鼠类猖獗为由,召集下属的县令,要求各县灭鼠,并严防人们接触鼠类。 同时,担忧关外的疫病会传入,与聂总兵通过气,派兵在各地巡防,不准私自与牧民交易。 药材方面则已经在大同收购药材,一起给她送过来了,但担心后续大肆收购,会被民众察觉,故联系了昌顺号的掌柜,让他们紧急去太原收买。 给朝廷的奏折也写好了,让她不要担心,大同府不会有事的,让她照顾好自己。 “三餐不可忘,切勿食寒凉,纵然心切事急,也勿喝冷茶,保重身体。”他殷殷叮嘱,“离别即相思,今夜梦寐神驰。时通消息,报君安危,切记切记。” 落款是,夫,谢玄英。 程丹若看着他的信,再看看杯里的冷茶,一时有些沉默。 但她还是把冷茶喝了。 ——太困,需要□□救命。 振作精神,给他写回信。 云金桑布的病情已经稳定,但百姓的病不容乐观,不知道是否会恶化,官驿里的其他人似乎也不妙。塞外的情况还是未知数,如果大规模爆发,于大夏或许是一件好事,对百姓却不然。 疾病无法控制规模,万一传入,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人手还远远不够。 程丹若本来只想写几句交代一下,可不知不觉,越写越多,等到回神,差不多已经写了两张多。 她看了一遍,心下迟疑:似乎担忧太多了,不确定也太多了。 这不仅不能给人信心,反而会跟着她一起惶恐起来。 有一瞬间门,程丹若想撕掉重写。 但没有。 兴许是太累,兴许是别的什么缘故,她犹豫许久,还是搁了笔。 就这样吧。她疲倦地想着,把信放到一边,脱掉累赘的衣裳,只穿抹胸和纱裤就躺下睡了。 倦极,睡得极沉,又累得不可思议。 但第二天,她还是在六点多就醒了过来,躺了约一刻钟,方起身洗漱。 草草擦洗过身体,贴身衣物都换过,梅韵送来一碗热牛肉汤面。 程丹若吃过,把柏木叫来,逐一问过:“昨儿衣服都送去三圣庙了没有?” 柏木说:“送了。有人想了法子,叫人打马从街上过,听到声音的把家里人的包袱丢出来,上头写好名字,再送到三圣庙里。” 程丹若松口气,不愧是军事要塞,执行力和统筹力都胜过别处,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估摸着,今日大夫就该来了,你负责安顿。”她嘱咐,“口罩都干了吧,你送过去,但凡给三圣庙送药、送饭的,每个人都要戴。” 柏木:“是。” 她又嘱咐几件琐事,没忘记让他把书信拿走,尽快送往府城。 “梅韵。” “奴婢在。” 程丹若看着眼圈青黑的丫鬟,道:“你今日就带人做纱布,裁剪过一样滚水煮洗几遍,其他没什么事了,帮我盯着厨房的药灶就好。” 梅韵点点头,笃定道:“奴婢知道了。” 吩咐完乱七八糟的琐事,程丹若看天色大亮,赶紧去官驿。 今天有了不好的消息。 官驿中有人死了。 是胡人。鞑靼原还隐瞒不报,可官驿中的汉人小吏怕出大事,偷偷告诉了守卫的官兵。 程丹若到的时候,范参将麾下的游击将军,正和对方交涉:“病人的尸体一定要尽快焚烧掩埋,否则便会传染同室之人。” 但胡人坚决不让。 眼见双方就要起冲突,程丹若不得不出面调解,却忽然走出来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 他对胡人说了几句话,他们不情不愿地嘟哝了两句,让开了。 她心中一动,故意此时策马上前。 “程夫人。”官兵们纷纷问好。 “诸位都辛苦了。”她颔首,“处理病人尸身时,不要触碰他们,拿席子裹了就是。” “是。” 程丹若提起药箱入内,看向刚出来的那个络腮胡:“王妃可醒着?” 对方避而不答,侧身让开,用汉话说:“程夫人请。” 程丹若扫他一眼:“还不带路?” 他迟疑刹那,低头照做。:,, 263 路多艰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路上空空荡荡,几乎看不见人。程丹若问:“我没在王妃身边见过你。” “小人不是在王妃身边的。”络腮胡答。 “你的汉话说得很好。”程丹若别有深意地说,“什么时候学的?” 他含糊:“很久以前了。” 她问:“你是哪个部族的?” “狼部。”他加快脚步。 程丹若道:“据我所知,这个部族在顺义王面前可不大说得上话。” 他说:“小人会汉话。” 她停下了脚步,问:“所以,你是在谁身边的?” 他紧紧闭上了嘴巴。 “在驿站里,除王妃外,还有一位贵人,对吗?”她轻轻问,“是谁?三王子?” 他不作声。 “你嘴巴倒是紧。”程丹若看向不远处的建筑,主院快到了,“奇怪,一个汉人会忠心鞑靼吗?” 络腮胡猛地顿住了脚步,吃惊地看着她。 “你不是胡人的脸孔。”她故意道,“我说得没错吧。” 这话半真半假,对方的体型确实不似高大的蒙古人,可满脸胡子,谁看得清到底是什么人种?不过是诈他一下。 “我告诉过王妃,此病是通过跳蚤传染的,许多胡人都剃掉了发须,唯独你还留着这么多胡子,实在奇怪。” 程丹若说出另一个根据,“你怕我看出你是汉人的脸。” 对方沉默片刻,不得不开口:“并非我不想承认,只是不便与二姑娘相认。” 程丹若登时怔忪:二姑娘? 她第一反应是,二姑娘是谁?可见到他的眼睛,又莫名确定是在说她。 这就奇怪了。程家三兄弟,大伯家两儿子,二伯家头一个比她大,但不足月就死了,后面生的是个堂妹。 她在程家排行老大,怎么会是二姑娘? 但转念一想,程平有个妹妹,正好比她大,放在老家算,她似乎是排第二。 “你是?”程丹若拧眉思索许久,仍旧记不得,“程平那房的,还是……” “我叫程必赢。”络腮胡抿抿嘴巴,看见前头已经有侍女出门迎接,不敢再多说话,压低嗓音道,“二姑娘,这里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只需知道,驿站里的情形着实不好,小王子一直有所不满,你多加小心。” 说完,不再多言,侧身立到一边不吭声了。 程丹若满心疑虑,却也不好追问,佯装无事发生,继续给云金桑布看病。 今天,她的状态明显转好。 脸上红肿消退,人眼见有精神了,正靠在床榻上吃面糊。 程丹若替她去掉了引流的纱布,处理好伤口,再把脉试体温,依旧在发热,但没有昨天那么烫了。 “今日情形不错,继续服用原方。”程丹若没有减轻药量,继续用重药,以免病情反弹,“日夜三服不变。” 云金桑布含笑应下:“多亏了程夫人。” 程丹若道:“不敢当。” “夫人也太谦虚了,我这条命,就是你救回来的。”云金桑布诚恳道,“我长你几岁,你不如叫我一声‘姐姐’,今后,我将你当亲生妹妹看待。” 程丹若笑了笑:“王妃言重,当不起——您有话就直说吧。” 政治家的第一奥义是什么?脸皮厚。 云金桑布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恼,笑道:“还是昨天的事情,如今驿站中已经有病死的人,我怕开了这个头,其他人都逃不过去。” 程丹若抿住唇角。 医者仁心,站在后世的角度说,无论是胡人还是汉人,见死不救,她心里都过意不去。 但凡事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夫,假如今天,程丹若只是一介乡野村姑,倒也无所谓,想救就去救。 可她不是。 大夏朝廷给了她诰命,皇帝给了她官职,她背后有晏鸿之,有谢玄英。 这时代,一人有罪,满门抄斩,更甚者株连九族。 假如别有用心的人造谣,说她私通敌国,她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如何才能保证,自己能保全性命,别人也不会被带连? 欲加之罪,何以相辩? 况且,政治斗争中,真相往往是最不重要的。 “我一直觉得,王妃是个明白人。”程丹若开了口,“你要我救你们的人,总得给我个理由吧?仁义?” 她轻声失笑,忽而咄咄逼人:“王妃是不是不知道,我全家都是死在你们胡人的手里,你和我谈仁义,谈善心,未免荒谬。” 云金桑布愣了一下,她确实不知道。 但很快反应过来,恳切道,“如今两国交好,为了此事平生波折,我想并不是夫人愿意见到的。” 程丹若平静地回答:“王妃说点实在的吧,不然,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大夏的百姓,还等着我去救治。” 云金桑布反问:“程夫人想要什么?” 程丹若张口就是:“土默特今后不再养马,牧羊卖予大夏。” 云金桑布怒极反笑:“夫人也太没有诚意了。” “因为我没有看到王妃的诚意。”程丹若针锋相对。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程丹若掏出怀表,却发现玛瑙不在,无人上弦,表竟然停了。 她不动声色,假装看过时间:“中午我会再来,王妃不妨慢慢考虑。” “我没有时间慢慢考虑,夫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云金桑布道,“今天是第三天了。” 程丹若微微扬起唇角:“是啊,第三天了,我很好奇,驿站里都有这么多,塞外又有多少呢?” 云金桑布登时哑然。 程丹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 与官驿没人管的胡人相比,三圣庙的情况要好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 因为营养不良,环境又不算好,大量病人的情况变差,转为重症。而昨天的跛腿老伯,现在已经是弥留之际。 他身上的淋巴结不见了,舌头发黑,手足抽搐,人已奄奄一息。 鼠疫发病之快,死亡之迅速,现代人难以想象。 程丹若知道难救了,但李必生还在努力,为他下针急救。可日头刚过头顶,老伯就清醒过来,睁眼呢喃:“桂枝……桂枝……” 昨天留下来的志愿者葛大根,小声告诉程丹若:“桂枝是他婆姨。” 程丹若点点头,走过去蹲下来,道:“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家里的人吗?我一定帮你转达。” “桂枝……不要、不要守……给她找个男人。”老伯断断续续地说,“妇道人家一个人,容易、容易吃亏……闺女、我的、当我的……” 旁边有人低声说:“老跛头家的媳妇是半路捡来的,我们都说他闺女不像他,不知道是谁的种……” 似乎是听见了他人的闲言碎语,老伯忽然精神,口齿清晰地说:“我家大妞就是我闺女!我把她养大,跟我一个姓,就是我闺女!听见没有?!” “谁敢胡说八道,我、我——”他一口痰没上来,直挺挺倒了下去。 程丹若忙道:“好,我知道了,让你媳妇有个好归宿,闺女也会好好的,你放心吧。” 今天,她仍旧罩着那件真红蟒纹的袍子,华贵显赫。而这身衣服代表的权威,和她本人代表的仁义,带给了老伯无法言喻的安慰。 贵人的承诺、程夫人的承诺……他用力眨眨眼,放心地笑了。 下一刻,永远阖上了眼。 程丹若接过葛大根递过来的白布,亲自为他盖上了尸身。 “抬出去火化。”程丹若道,“准家属在十步外看一眼再送走,但不许碰他。” “是。”戴口罩的官兵用草席裹了人,把他放木板上抬走了。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粗略巡视过前院的男性病人,再到后面给女病人治疗。 很奇怪,昨天送来时,女病人的症状都还算轻,可几服药下去,竟然并未转好。 程丹若环顾四周,发现了关键:“门窗不要紧闭,尽量通风换气。” 她一面说,一面把窗户打开。 但有妇人出言询问:“万一吹了冷风,病情加重可如何是好?” 程丹若想想,只开不对着人的窗,且仅有一道细缝,又将桌案竖起来,当做屏风挡住:“冷就少开一会儿,不要闷在屋里。” “程夫人。”角落里有个女人大着胆子呼唤,“赵李花有点不对。” 她身边的妇人一把抓住她,连连哀求:“别说,我没事。”又对程丹若道,“程夫人,我无事,就是身子弱了点。” “她有娃了。”那个女人却非要嚷嚷出来,“她是个寡妇,不敢说。” 赵李花一时惶恐,不断否认:“我没有,我不是,我……” 她目露哀求,但身边的女人却高声道:“干啥呀,你不要命了?脸重要还是命重要?” 程丹若往这边走:“我看看。” 赵李花不肯伸手把脉,不断恳求旁边的女人:“我真的没事,不要说了,我就是月事来了。” 可旁边的女人性格泼辣,不吃这套,反倒恨铁不成钢:“你家的事谁不知道,仗着你娃还小,谁不沾点便宜?我跟你说,甭管娃他爹是谁,生下来抱着孩子上门去,不想认也得认!呸,哪有偷腥了不负责的好事!” 赵李花眼眶微红,依旧不语。 程丹若也不多问什么,说:“你还有孩子?为了孩子,也该振作些,不然爹已经没了,再没了娘,谁来疼你的孩子?” 赵李花瞬间泪落:“我、我……” 程丹若握住她的手,掐指诊脉。 这样不太准,但脉象明显,确实有孕了。 “我给你改个方子吧。”程丹若思忖。 孕妇的话,桃仁和藏红花都不能用了,得改用紫草茸和紫背天葵。 赵李花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她:“夫人,我求求你,能不能……”她眼中闪着期冀,嗓音压得低低的,“不要了……不能被人知道……” 程丹若顿了顿,说:“小产后,人身体虚弱,怕是不足以抵抗疫病。” 流产在现代,也是极其伤身的事,在古代更是性命攸关。这样虚弱的状态,几乎不可能抵抗鼠疫。 换言之,十死无生。 “先把病看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程丹若温言道,“假如情投意合,你着实不必守节,若是受了委屈,无人能做主,就来找我。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子还长着呢,别放弃,懂吗?” 赵李花默默垂泪片刻,松开了手。 程丹若环顾四下,慢慢道:“大家同在这里治病,也是缘分,能互相看护一二自是最好。我没什么能为大家做的,回头叫人送点红糖和鸡蛋过来,你们都吃些,养好身子,有孩子的想想孩子,有爹娘的想想爹妈,真不济,也该为自己好好活着。” 众妇人都说:“夫人仁义。” “大家好好养病。”她鼓励,“我们早日回家,和亲人团聚。”:,, 264 交易吧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在三圣庙待了两个时辰,程丹若更明白了疫病之难。 不仅疾病本身棘手,而且,这么多病人,各有各的状况,各有各的苦楚,道也道不尽。 世间百态,人生疾苦,莫过于此。 中午,她加急吩咐人送来的红糖和鸡蛋到了。 人手有限,程丹若挽起袖子,亲自煮红糖水和鸡蛋。她没时间吃饭,分发完一轮后,坐在檐下的栏杆边,自己也吃了两个白煮蛋,灌一碗红糖水。 糖分和蛋白质都有了,便心安理得地不吃午饭,先去参将府。 范参将正焦头烂额,见到她拜访,忙不迭问:“顺义王妃情况如何?” 程丹若道:“病情已经稳定。” 他明显松口气,复皱眉:“程夫人,不瞒你说,如今情形可不好。今天早晨,咱们守城的人发现,鞑靼偷偷把死尸抛到了咱们城下,不烧不埋,就这么露天干放着。” 程丹若吓一跳,问:“尸身怎么处理了?” “还在那儿。”范参将苦笑,“谁敢去收啊,万一过了病气可怎么是好?” 程丹若蹙眉:“多少具?” “十几个总有的。”范参将道,“这点人倒不算什么,怕就怕人多起来,垒在城墙下头,别说爬墙不爬墙,光看着就够渗人的。今天的秃鹫就没少过,没完没了在头上飞来飞去,大家心里头也怕得很。” 她默默颔首,算听明白了。 鞑靼这一招很无耻,但很管用,比起战死的尸体,感染瘟疫的死尸不仅在心理上不适,也是无形的生化武器。 范参将又补充:“死人也就罢了,夫人说,这病是老鼠传播的?我就怕……城墙虽厚,底下挖个老鼠洞却一点不难。” 他提醒,“咱们城里,还有鞑靼的人在呢,谁知道会不会里应外合。” 程丹若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道:“我这就去官驿,和王妃谈谈。” 范参将抱拳:“全倚仗夫人了。” 程丹若苦笑不已,瘟疫就够烦的,还有政治与邦交。 她揉揉额角,离开了参将府。 外头,晴空白云,竟然是个好天气。 程丹若默默晒了会儿日光,叫人把春可乐牵过来。它刚被喂过水和干草,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它无忧无虑,只知道主人难得骑着它东奔西跑,这两天反而兴奋得很。 程丹若捋了会儿马鬃,略微解压,这才动身去见云金桑布。 迎接的人居然还是程必赢。 他垂头带路,把嗓音压得低低的,顺着风送到她耳边:“我说服了小王子,过来打听消息,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 程丹若问:“小王子是谁?” “汗王的大孙子哈尔巴拉。” “他的立场是?” “小王子没有立场,和王妃的关系不错。”程必赢快速道,“但布日固德是他的舅舅,他多少受到影响,认为大夏不怀好意。这次,他是偷跑出来的。” 程丹若心念电闪:“这里的人有没有办法与外互通消息?” “有。”程必赢给出肯定的回复,“城里有细作。” 她拧眉,过了会儿,问:“驿站病者多少?情况还好吗?” “不太好。”程必赢回答,“别有用心的人散布谣言,送来的药其实没人喝,若非王妃昨天见了几个人,怕是要反。” 程丹若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路程很短,程必赢来不及告知更多消息,就到了正院。 程丹若亦及时住口,摆摆手挥退他,自行入室。 云金桑布已经换了身蒙古袍,端坐在榻上,虽神色憔悴,但眼神明亮,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再看程丹若这边,她孤身入内,手中提着笨重的药箱,口罩外露出的眼圈下,是明显的黑晕,精神也疲怠。 然而,饶是如此,云金桑布却丝毫不敢放松。 “程夫人,请坐。”她客气道,“这两日,劳你大驾,我还未谢过。” 一面说,一面就要起身施礼。 程丹若避开了她的礼节,平静道:“王妃玉体未愈,还是静养得好。” 云金桑布也不勉强,开口道:“早晨的事,我已经考虑过了。我知道,羊毛是程夫人的生意,也无意与你为难。” 程丹若自顾自坐下,问:“所以?” “既然我病愈,先前所说自然不作数。”云金桑布缓缓道,“如今,布日固德在外挑唆,我病重的消息,恐怕也已经传回王庭。汗王是部族首领,并非你们的皇帝,若各部要求发兵,汗王亦不能独断专横。” 程丹若没接话,腹诽道:话说得好听,鞑靼王别真的快不行了吧。 云金桑布说:“程夫人,只要你愿意救治我的族人,我会立即想办法,要求布日固德回王庭送信,如此关外的牧民自然再无威胁之力。同时上表,禀明你们的皇帝,为夫人请功。” 顿了顿,又道,“羊毛的事,我也能做主,继续为大夏提供羊毛,只是,你们不能随便买卖,必须和我直接交易,这样,我对部族也有交代。”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我并不在意有没有功劳。”她说,“我只在意,若为外族治病,该如何向朝廷交代。王妃——你说,我该怎么说服他们呢?” 云金桑布道:“夫人的意思是?” 程丹若单刀直入:“请王妃证明自己的诚意,这样,我才好向朝廷求情。不然即便我同意,没有大夏的药材,我纵然能开方子,又有何用?” 云金桑布:“难道我的诚意还不够?” “王妃玩笑了,这算诚意吗?不过是空头允诺。”程丹若笑了,“我为你救的每一个人,兴许就是今后数万大军中的一员,他们将来屠杀的每一个百姓,都将成为我的罪孽。” 云金桑布抿起嘴角。 无论说多少遍“永为君臣”,异族就是异族,胡汉盟约有过,背信也有过,承诺都是空中楼阁,谁会当真呢? 换做是她,她也不会。 “夫人想要什么?” “我曾经听人说过,领头的是狼,那么,羊群就会变成狼群,相反,如果领头的是羊,狼群也会乖顺如绵羊。” 程丹若不疾不徐道,“我要布日固德的人头。” 云金桑布勃然变色,怒喝道:“程夫人不要太过分,你当我土默特部是好欺负的吗?” 程丹若奇怪地看着她:“我不要他的命,王妃就不要吗?布日固德扰乱民心,意图不轨,若贵国留着他不动,任由他散布谣言,与大夏敌对,我想,这笔生意倒也确实不必做了——我总不能做东郭先生,自己磨铡刀,取我项上人头!” 云金桑布沉声道:“布日固德是一部首领,为我部立下不少功劳。” 程丹若保持礼节性的微笑:“当然,所以您怎么选都行。是万千生病的牧民,还是威望日高的首领……王妃,都在你一念之间。” 云金桑布冷冷注视着她。 程丹若不以为忤。 她知道,云金桑布一定会做这笔交易的。 宫布要上位,肯定要铲除这个不稳定因素,拿他人头换命,属于废物利用。 当然,程丹若这么提,大夏肯定要背这个锅,但不要紧,布日固德的头在朝廷看来,肯定重于一群普通牧民。 双方都满意,才是双赢啊。 程丹若已经累了,懒得在做戏,直言不讳:“王妃不必惺惺作态,我提布日固德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换成小王子进京朝贡,如何?” 云金桑布微微变色,立时转换口吻,平静地说:“朝贡不急于一时,此事不必再提。” 她顿了顿,别有深意道,“待服过药,我就写奏折给你们的皇帝,请他赐下药材与大夫,也好让程夫人名正言顺地留下看病。” 程丹若瞥她一眼,淡漠地说:“王妃自便。” -- 程丹若在官驿待到下午,梅韵说,大同府的大夫来了,已陆续前往三圣庙。 她心中稍安,吩咐道:“给我倒杯热茶,我要写信。” 梅韵忙说:“爷的信刚送来,放桌上了。” 程丹若点点头,进屋拆信。 谢玄英的信很长,前半截都在宽慰她:疫病是天灾,谁也不知道如何发展,让她不要事事都背负在身,尽力就好。他们的反应已经是最为迅速的,完全无愧于任何人,切莫自责,做好眼下的事情,说不定她担心的事并不会发生。 再者,要是真有什么不好,她也不必太担心。 这不是空口瞎说,谢玄英诚实地说,只要他们夫妻没犯大错,最多回家休息个一年半载的,风头过去了还能继续做官。 退一万步说,事态严重到非要严惩他不可,他们夫妻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仕途断绝,以后分点家产——去掉侯爵绑定的家产,其余普通产业,诸子平分,一两万总是有的,从此在家读书钻研学问罢了。 万一中的万一,鞑靼出兵入侵,他绝对会死守大同,一旦殉城,不管此前有多少错失,朝廷也不会再问罪她。 综上所述,她不必过于担忧,万事有他。 看完信,程丹若的心情不免复杂。 她经历过的灾祸太多,早已习惯做最坏的准备,所以,假如他只是泛泛安慰,作用必然寥寥。 可他这么认真地安抚她,将后路全都安排明白,她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酸酸的,涨涨的,还有点莫名好笑。 这种情绪很陌生,程丹若下意识地有些回避,着急往下看。 信的后半段是关于大同府的情况。 坏消息是,大同府有几个村镇出现了鼠疫,其中有个村最严重,一开始大夫误诊为伤寒,耽误了病情,所以大半个村子都染上了,如今已经派官兵隔绝。 好消息则是,因为发现及时,死亡的百姓并不多,目前已经按县隔离安置。 给朝廷的奏折已经送出,军情加急的话,不出五日就能收到朝廷的回复。 程丹若折好信,默默吐槽:五天,黄花菜都凉了。 再说,这还是路程,内阁开个会,朝臣们耍耍嘴皮子,十天还差不多。 当鼠疫是流感啊?甲类传染病,玩笑呢?! 程丹若挽袖子磨墨,已然有所抉择。:,, 265 孤胆烈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三更时分,大同府衙的二堂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松木剪掉烛芯,劝道:“爷,三更了,歇吧。” 谢玄英却毫无睡意,宁可磨墨写信,也一点不想睡觉。只要闭上眼,他就止不住担心丹娘,只要脑袋一放空,心里便空落落的没底。 自打成亲,两人不是没有分开过,可却没有哪一次如这回凶险。 得胜堡是什么情况? 鞑靼骚乱不止,倘若攻城,她能离开吗? 疫病凶险,她是否能安然无恙? 千思万绪在胸膛,千忧万念总不绝。 松木叹口气,刚想再劝,忽而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 田南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信:“公子,夫人来信了。” 谢玄英骤然起身,打翻了砚台,泼了自己一身墨也全然不觉,立时接过信,拆开阅读。 越看,脸色越白,到最后竟然站立不稳,猛地跌坐回椅中。 程丹若说了什么呢? 她说,云金桑布的病情已经稳定,百姓的情况虽然不好,却也在可控范围内。最棘手的莫过于关外鞑靼的异动,但只要和云金桑布的交易顺利,危局自解。 紧跟着,就把两人的交换条件说了。 又和他解释,通信的速度太慢,等到朝廷准许,疫病多半已无法控制,届时不止胡人要死伤无数,关内的百姓也不能幸免。 现在已经是最后时刻,不得不做出抉择。 可没有朝廷发话,哪怕云金桑布私心想杀布日固德,也难以对旁人交代。要逼迫她马上杀掉布日固德,就得给她一个说法。 程丹若就是这个“说法”。 她是朝廷诰命夫人,是大同知府的妻子,是治疗鼠疫的大夫。云金桑布有她成为人质,才能向所有人交代。 布日固德的人头送来之日,就是程丹若被软禁的时候。 然后,就要看朝廷的旨意了。 假如大夏同意救治,她会留在那里治病,假如没有同意,她在控制住疫病后,便会自尽谢罪。 这才是谢玄英痛苦万分的地方。 他心脏几乎停跳,在椅中不知坐了多久,方觉信还有一页。 “我曾与你说,不要让我后悔嫁给你,今时今日,我确实没有后悔过,却不知你是否后悔娶了我。我无法放弃这个机会,不仅仅是因为百姓,而是我费尽心机离开皇宫,便是想有一番作为。 “这也许不是一个妻子的本分,我抛下了你,我不曾选择家室,而是选择了遵从自己的私心。原谅我,十余年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活着,不过怀抱期冀,盼望某一天的某件事,让我坚持活下去变得有价值。 “我并不怕死,真到了这一天,我反而感觉解脱,无须为我遗憾或伤心…… “时至今日,不知道你是否会后悔娶我,我希望你有,如此,纵然我有不测,你亦能重新开始。千山暮雪,山海辽阔,岂知世上没有另一只大雁,更能与你比翼双飞呢?若你能幸福美满,儿孙绕膝,我必然倍感欣慰。 “但又希望你没有。” 信很突兀地停在了这里。 谢玄英攥紧手指,一时百感交集。他气愤于她先前所言,什么后悔不后悔,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可所有的愤怒,和所有的委屈,在看到最后一行字时,都烟消云散。 但又希望你没有。 没有后悔。 谢玄英几乎是顷刻间便明白过来,前面的大半张纸都是理智,唯有这句话,是她的“情不知所起”。 三年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她终于肯说,希望你没有。 足矣。 谢玄英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重新看了她的信,似乎通过墨痕,见到了她写信时的表情。 她的眉毛一定微微蹙着,像是永远也展不开,内心藏着数不清的忐忑,道不尽的害怕,流露在脸上却是淡淡的。她的唇角必然抿得紧紧,牙根咬着,似乎怕一有不慎,就会惹来麻烦。 纸上千般勇,心下却怎么没有惧意? 她只是习惯不说,习惯忍耐,习惯独自解决。 我没事,我很好,我没关系,我已有主意,无须为我担心……永远如此。 我的丹娘啊。他摸着信笺的最后一行,深深叹了口气,转而拿起随信一块儿送来的奏折。 一目十行看完,谢玄英有了主意,磨墨提笔。 灯烛彻夜未熄。 -- 得胜堡作为军事要地,并非一个孤立的城堡,而是一个古堡群,互相守望。 是以,互市当日,其实也有别处的军士家眷前来,有的串门,走亲访友,有的卖些家里的布匹和糕点。 虽然范参将闭城的速度够快,可邻近的镇羌堡也陆续发病。 好在边关之地,军令执行的速度比较快,聂总兵也练兵得当,没过多久,他们就将人一起装在马车里,统一送到了三圣庙。 病人数量激增,亏得大夫已经到位。 程丹若昨天下午写完信,就在给大夫们培训。 他们之中,不乏行医多年的老大夫,或是大同颇具声望的名医,一开始还有点急躁,火爆脾气的更是开口就问:“都什么时候了,程夫人莫要耽误时间。” 程丹若没停下来解释。 这时候愿意来得胜堡的大夫,没有医术差的,也无一不是仁心仁义,思想觉悟和技术都过关,没必要恩威并施什么。 故继续讲明鼠疫的要点。 清热解毒的方子,大夫们都会开,用不着她手把手交,她必须解释清楚的,无非是鼠疫的特点、传染性,以及用药必须重,绝不能先用轻剂量看看效果,这样会死人的。 李必生满口苦涩地说:“程夫人所言不虚,早前我顾虑老人身弱,日二夜一,人已经没了。”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老大夫们拈须沉思,却不再反驳了。 程丹若讲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终于说得七七八八。 她喝口冷茶,道:“如此危急时刻,诸位能从大同府过来,我实在感激不尽。” “唉。”府城的老大夫叹口气,苦笑道,“程夫人言重,疫病就在家门前,咱们待在家里,难道就能安稳睡觉吗?不如过来出一份力。” “就是。” “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袖手旁观。” “夫人不必多言,病者在何处?” 程丹若道:“所有的病人都在三圣庙中,几位商量一下,轮流坐班。切记,假如有病人吐淡血而亡,证明疾病已然彻底恶化,无论何时都要戴好面罩和手套,病人的秽物必须由人焚烧处理。” 他们都点头应下。 “后院的女眷,麻烦几位老人家多看顾。”程丹若道,“我也会雇些妇人,负责照顾她们。” 大夫们也都松口气,这么安排最好,互相避嫌。 晚间,大夫们到位上岗,李必生也终于能够休息一下了。 程丹若又去为云金桑布诊治,她的热度逐渐消退,能够吃饭如厕,好转明显。 二人都未提及午间的交易。 回到租住的院子,梅韵带着一群女人等着她。 “夫人,一共六个人,都在这里了。” 程丹若扫过她们的脸庞,她需要一些女性去三圣庙照顾病人,把屎把尿,不能靠病人之间互帮互助,更不能让男人看见,所以,不得不重金雇佣护工。 “梅韵都和你们说过了吧?”程丹若单刀直入,“三圣庙都是患病的人,差事很危险,家中有老有小的没人照顾的,就别去了。” 她们道: “我家有三个媳妇。” “我是老二,大姐、三姐都在家呢。” “我相公已经没了,孩子也大了。” “我男人在里头。” “我儿子彩礼差了些银两。” “我家三个寡妇,我儿媳妇能干,能照顾我婆婆。” 程丹若点点头:“好,去之前给你们十两,可以先送回家,明早带上你们的被褥衣服过去。万一人没了,三十两抚恤,可以吗?” 她们忙不迭点头。 事情终于全部安排完毕。 -- 月明星稀。 程丹若躺在床上,想着下午寄出去的信,出神了会儿,慢慢合拢眼皮。 整个晚上,都是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梦见自己在水里沉浮,一会儿又看见许意娘的脸,远处是灯火,依稀仿佛下元节的水灯会。 “丹娘。”谢玄英把她从水里拉出来,叫她的名字。 可她摇摇头,说:“我不是丹娘。” 转瞬间,场景变幻。 她沉入水底,看见了载入河中的大巴车,溺水感传来,她往下沉去,河面上是一轮耀眼的太阳。 然后,梦醒了。 青色的帐子,木制的架子床,纸糊的窗户。 仍旧在得胜堡。 梅韵端着热水、毛巾和牙粉进来,一面服侍她梳洗,一面递上信件。 谢玄英的回信竟然连夜送来了。 程丹若迟疑片时,一时居然生出些许畏惧。不过,她毕竟是她,数秒后,便接过拆阅。 这封信非常短: 饥来吃饭,渴要饮水。形影成双,人间天理。 如月在天,如水在瓶。真情自在,我心不悔。 她默然。 良久,看看外头的日光,时辰已经不早,便拧开行囊笔,想拿信纸,却发现昨天都用完了,新的还没有来得及裁开,再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便搁笔,犹豫会儿,将他的信折好,塞入怀中。 “梅韵。”她匆匆道,“替我收拾一下行李,备马,我要出去了。” 梅韵连忙道:“夫人好歹吃两口。” 她端着热腾腾的面条,程丹若想想,坐下来将一碗羊肉面全吃了,又拿几块糕点放药箱里。 “我走了。”她对梅韵说。 梅韵怔了怔,面色微变,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天色阴沉,乌云四合。 程丹若如往常一般,神色自若地走进正院。 云金桑布高坐在榻上,下首坐着一个十几岁的蒙古贵族少年,怨恨地看着她。 程必赢立在少年的背后,朝她递来忧虑的一瞥。 案几上,摆放着一个红漆木盒。 “程夫人看看吧。”云金桑布淡淡道。 程丹若一语不发地打开,里头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朝她怒目而视,十分骇人。 她戴好手套,把人头举起来,认真观察颈部切面的断口,确认是活人的脑袋,方才微微笑:“王妃好快的速度。” 云金桑布正要说话,旁边的哈尔巴拉猛地起身:“布日固德在这里,把你的命交出来!”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倏地拔出腰侧的弯刀,直直砍向程丹若的脖颈。 “住手!”云金桑布勃然变色。 程必赢上前一步,却太晚了。 程丹若完全来不及闪避,更无法做出抵抗,唯一的本能,只是转开头,避开了颈侧最要紧的大动脉。 下一刻,皮肤一阵刺痛,锋利的刀刃破开皮肉,切断了她的血管。 温热的液体流到了她的脖子上,染红了衣襟。 她缓缓眨了眨眼,强忍着剧烈的痛楚,朝哈尔巴拉微微一笑。 “小王子,你为什么不再用力一点?”程丹若问,“莫非,是刀太钝了?” -- 旦:[别离苦]想那春燕双双飞,想那牡丹并蒂开,如今君同我,两地生分离,莫怪我、莫怪我,不忍那夫妻死别离,不忍那母子阴阳隔,不忍老父老母亲,花甲之年又丧亲。我去也,我去也,罗帕寄君勿相念。 生:[明月远]烛火阑珊透窗纱,明月一弯在天涯。今日夫妻两地别,唯恐相逢在黄泉。娘子呀,你如这夜蛾扑烈火,去难归、去难归。敢问苍天,疫鬼肆虐何时止,万户哭声何时休?常思君、常思君,愿身相替换安宁。 旦:妾愿作春雨,化作甘霖活人命。夫君,我身死无憾,惟愿百姓安康。 生:平生不信佛,今朝焚香拜三清。夫人,今生缘未尽,来世再做夫妻。 ——《思美人》第十出,第二十折:,, 266 被软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在哈尔巴拉心里,汉人都是怯懦的,尤其是汉族女人,永远柔弱。 他有几个女奴,都是别人献给他的汉族女子,放不了羊,骑不上马,要么哭,要么不吭声。下头的人说,这都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娇贵着呢。 哈尔巴拉不喜欢她们,也看不起他们。 但程丹若颠覆了他的想象。 他预想中的惶恐和害怕都没有出现,她一滴眼泪没掉,脖子上淌着血,却毫无惧色地朝他笑。 如此血勇,自然令他生出忌惮。 他收回了自己的腰刀,仰头冷笑:“你的头,先放在你头上,要是治不好我们的人,我再来拿。” 云金桑布严厉地瞪他一眼,可程丹若没死,便也是做做戏:“胡闹!程夫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你岂能对她不敬?!” 又道,“夫人莫要与他计较,这孩子被汗王宠坏了。” 程丹若呵呵。哈尔巴拉不搞这出,云金桑布恐怕也会给她一个下马威,最多不见血,免得耽误治病。 “借夫人的更衣房一用。”她不接茬,按住血管止血,“我处理一下伤口。” 云金桑布自是同意,让侍女带她去隔壁的暗室。 程丹若要了一面镜子,挥退侍女,独自在屋中看伤。伤口有点深,但并不长,她用碘伏消毒,说实话,伤口很痛,但她一滴泪也掉不出来,咬牙忍耐。 伤口消毒完毕,再敷止血药粉,贴上无菌敷料,用纱布绕两圈固定遮挡。 做完这一切,她若无其事地为云金桑布诊脉,开药方。 云金桑布等她写好方子送走,才道:“我已经履行承诺,轮到夫人了。” 程丹若道:“夫人的身体已痊愈,最好与其他病患分开休养,也方便你见人。” 云金桑布问:“你难道打算让我们的人也挪去三圣庙?” “不。”程丹若说,“原来的互市各方面最合适。” 胡人不能进得胜堡,万一他们故意投毒怎么办?可她也不能去胡人的营帐,那可是一去难回了。 最合适的地方,莫过于互市。 三年前,那里是空地,临时搭了遮蔽的棚子,三年后的今天,勤劳的老百姓早就建起了简易的屋舍,道路都用黄土铺过,方便车来车往。 云金桑布一时不曾作声。 “我提醒过王妃,这病是会传染的,病人最好分开安置。”程丹若道,“互市两边道路皆通,牧民也都熟悉,不会惧怕。” 顿了顿,又道,“关键是方便车来车往,我这边熬药,你们那边送饭食,不然总不能让他们饿着养病吧?还是说,王妃想我们这边出粮食养你们的人?” 云金桑布不至于这么异想天开,也不信任他们,遂点点头:“就依夫人的办,但既然此病会过人,还是要派人看守。” 程丹若早就做好了被软禁的准备,平静地说:“可以。” 云金桑布吩咐两声,让心腹出城通知宫布,准备转移病人:“程夫人就留在这里休息一下。” 程丹若道:“我要去门口吩咐两句,叫人把行李送来。” 她这样配合,云金桑布自不好违背人情,让几个侍卫“陪同”她过去。 门外的官兵吓了一跳,忙上前询问。 程丹若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守卫不敢擅专,派人去告知范参将。 柏木却急了:“夫人,这怎么行?” “昨天我就写信回大同了。”程丹若道,“你回去一趟,让梅韵把我的包袱送过来,一会儿,我直接去互市那边。” 柏木心急如焚,可他一个小厮能有什么法子,唯有照办。 不多时,梅韵挎着三个包袱来了。 程丹若才想接过,被她躲开。这丫鬟正色道:“夫人身边总要有人伺候,奴婢跟您一块儿去。” “你还年轻……”程丹若叹气,“何必?” 梅韵说:“奴婢不怕死。”又仰头看向旁边的蒙古护卫,厉声道,“我家夫人三品诰命在身,又是御前女官,我家爷是靖海侯府的公子,当今天子的外甥,岂容你们如此怠慢?” 别说几个侍卫了,程丹若也一时愕然不已。 梅韵走到她的身边,端端正正道:“夫人身边不能缺人伺候,这不合规矩。” 程丹若沉默片刻,点点头:“那你就留下吧。” 柏木也道:“夫人,小人也跟您去,梅韵也是个丫头,总有不好打交道的时候。” 留了一个,就不差第二个,她也同意了。 只有钱明,程丹若要求他在外待命,方便传讯。这是必要的,护卫和小厮、丫鬟毕竟职责不同,他便不曾勉强,在外等候。 而鞑靼那边回禀了云金桑布,考虑到梅韵所言不假,程丹若毕竟是朝廷命妇,不能真像犯人一样被扣押,留两个人伺候也属正常,便同意了。 就这样,他们三人被软禁在了官驿之中。 三天后,军情到达京城。 此前,他们已经收到了谢玄英关于疫病的回禀,不曾忽视,但也不曾重视。内阁的答复仅仅是“勒令当地予以诊治”而已。 毕竟纵观史书,哪个不是隔几年就“疫”“大疫”,大夏领土广袤,哪一年全国没病没灾的,才是洪福齐天,值得三呼万岁呢。 云金桑布生了病,除了让她治,推迟一下朝贡的时间,还能咋地? 而后聂总兵递急奏,说胡人在关外陈兵,意图不轨,内阁终于稍微认真了一点。 他们说,密切注意,以备不测。 嗯,八个字,毕竟这不是还没有打么。 内阁普遍认为,这是胡人的威吓,他们不是真的要打,毕竟从前没有在春夏出兵的例子,都是秋冬南下劫掠。 此番作态,肯定是朝贡的时候想谈条件。 因为朝贡队伍还没有到,这事也暂缓。缓着缓着,就等到了谢玄英的信。 他没写什么,主要将疫病的情况汇报了一番,重点是程丹若随信附赠的奏折。 鞑靼王疑似病重。 羊毛交易惹来纷争,胡人心生警惕。 云金桑布突发疾病,过于蹊跷。 布日固德挑唆关外牧民,挑衅边军。 牧民大量染病,死尸弃于荒野。 鞑靼王的小王子秘密入城,因云金桑布染病,对大夏颇有不满。 宫布无力掌控局势。 政局之后,她十分详细地写明了鼠疫的危害,并拿欧洲的黑死病和元末的瘟疫举例,说明以山西的地理特征,鼠疫传播得极快。 就算闭关自守,时毒也会被跳蚤携带,传播到关内,更有甚者,时毒化为病气隔空传播,城墙根本挡不住。 届时,边关要塞十死八-九,所以,为了保全大夏,就不能放任牧民惨死。 关外的胡人数次来袭,随时可能发动攻击,局势紧迫,她只好斗胆僭越,问云金桑布要布日固德的人头,以解得胜堡之围困。 “臣以为,胡人以羊为首,可为顺臣,以狼为首,东郭之患。布日固德为一部首领,胡人之神箭手,威望非同寻常,若其身死,鞑靼群龙无首,不堪大用。而我等可秘密传信于胡人,道此人为宫布所杀,分化高山与鹰部。” 又画大饼。 “牧民本愚,不过为布日固德所蒙蔽,此时正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若我等彰显□□之仁德,礼邦之教化,各部必定感恩戴德,归心如潮,但凡民心在夏,胡人便不再是心腹之患。” 然后称颂一下皇帝的文治武功,说这是堪比汉武唐宗的不世之功。 当然,不能忘记讲点看得见的好处。 比如省了很多军费开支,比如羊毛的来源稳定,明年毛纺织业就能官营了,国库的收入又增加了。 总之给大臣们说了很多来钱的好事儿,再流露一下真情实感。 “布日固德身死,臣欲安其民,当入敌营。此去死生难料,恐无再见天颜之日,然臣深受皇恩,长恨未能报君,今日千难万险,百死不悔。” 感人肺腑的表忠心后,升华主题。 “拜望陛下万岁千秋,大夏国祚永年。” 平心而论,程丹若的文章水准一般,但她一直都不是以文辞取胜,而是用踏踏实实的事情说服对方。 就像这次,内阁的诸位阁老们,虽然不感动,但心里却很舒坦。 为啥呢? 事情解决大半了啊。 布日固德死了,大夏危局自解,既能挑拨胡人内部,又免去一场战事,连时疫的问题也一道被解决了。 省钱、省事、省麻烦,哪个领导不喜欢? 再说了,那番彰显□□仁德,以仁义教化野蛮的说辞,很投士大夫的胃口。 畏战说教化,是贪生怕死,消弭了战争再说教化,这就是真理! 连杨首辅这样独断专横的人,也无话可说。 一来,军情紧急,朝廷不能及时回应,边关自行抉择是正常的,只有脑子坏掉的领导人才会要求远程指挥作战。 二来,程丹若不归他管。朝廷命妇,首辅完全管不着,御前女官,首辅还是管不着。 所以,杨首辅心中唯一的情绪,其实是“可惜”。 可惜了,若是个男子,哪怕是个小官,他也一定提拔此人。 但这一抹淡淡的遗憾,持续时间并不长,堂堂首辅,全国官员皆听其号令,也不至于多么在意。 他写了批注,将奏折交给太监,命其速呈于皇帝。 边关军情,还是耽误不得的。 当天,皇帝就看到了奏折。 比起事不关己的内阁,皇帝的感情更充沛一些。 他感慨:“程司宝比朕想的还要忠心。” 这么说是有缘故的,通篇奏折下来,程丹若写“为了百姓”“为了和平”的话很少,最多的是“报君恩”。 ——臣深受皇恩,万死难报。 然后,她真的赴险了。 这不是忠心,是什么? 两日后。 布日固德的人头送到,同时,也带来了程丹若进入互市改成的病寨,生死难料的消息。 皇帝十分动容:“传靖海侯。”:,, 267 再升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抱歉,你购买率过低,被fd误伤,请多爱我一点吧~】要陈老爷帮忙?不可能。 让自家亲眷,还是一个孤女自立为户,不知道的人听了,肯定以为陈老爷连个孤女都不愿养活。 陈家丢不起这个脸,故必不赞成她立女户。 退一步说,她通过种种手段,成功立为女户,日子就能好过了吗?非也。 理论上,官府会给流民发田地,或者让他们自己开垦荒地,然而土地兼并岂是玩笑?江南的田,早就给达官显贵占完了。 这群人占据大量隐田不说,还有更过分的,他们勾结官府,把自己的田地挂在农民名下,让农民交税。农民都没见过所谓的田,却被迫背上各种赋税,被坑一次就能全家自杀。 即便侥幸没有,也肯定会被剥削,要交很多的税。交不起税,就只能借钱,还不起就卖身,所以许多流民都会成为地主的佃户,或者干脆卖身成豪强的奴婢。 当然,如果她不认自己是流民,还有办法。 占籍。 经商的人会有双重籍贯,老家一个,经商地一个,但这有前提:有钱贿赂衙门的人,以及,名下有一处房舍,无论是买的还是租的都行。 就和现代办居住证一样,要租房合同。 但程丹若没那么多钱。 程父是个大夫,家中本不富裕,她逃难时带了些,也在路途中花光了。陈家每月给她一两银子的零花,这钱要买布做内衣,做纱布,要给厨房加点心吃,还有其他零碎开销。 节流是不现实的,而开源更不可能。 她没有机会工作,偶尔有顾兰娘那样的业务,人家给的也是礼,不是钱。至于义诊,为的是刷名声、传口碑,收钱等于自毁长城,同样不能收费。 “姑娘,寄人篱下虽是辛苦了些,好歹衣食无忧。”白妈妈苦口婆心地劝说,“莫要恶了陈家,您可没有能倚仗的人了呀。” 这话说得太对了。 程丹若并非养在深闺的小姐,她穿越已经十余年,非常了解古代的尿性。古代的底层人民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 而女人比男人更没有人权。 若非如此,她绝不会厚着脸皮赖在陈家,谁不想自强自立,非要看人眼色? “我只是问问。”她含糊以对,“不会贸然行事的。” 白妈妈叹气。 程丹若转移话题:“我请您帮忙找人做的东西,可得了?” 白妈妈对这个程家唯一的主子,还是上心的,闻言拿出一个包袱:“做了,我当家的找了好几个铁匠,才打出这套东西,只是姑娘给的二十两银子,基本上都用光了。” 程丹若颔首,赶忙打开包袱。 这就是她变成穷光蛋的原因之一,一套较为齐全的外科手术器械:金属针筒、血管钳、组织剪、手术镊、持针器、不同弯度的缝针、手术刀片…… 她仔细检查后,不由松了口气。 古代工匠的水平果然不差,这点大路货的工具未能难倒他们。 二十两银子是她几年的积蓄,但绝对值得。 有了趁手的工具,就能做一做简单的外科手术了。而这门技术,才是她立足古代的根本。 她抚摸着冰凉的器械,略微安心:“多谢妈妈。白芷,伺候妈妈喝茶。”她叫来丫鬟,“你们母女许久不见,也说点私房话。” “多谢姑娘。”白妈妈感激不尽。 白芷亦是喜不自胜,扶着母亲到自己屋里说悄悄话去了。 程丹若小心收好包袱,坐到窗下沉思。 目前看来,女户是下下策,极有可能与陈家闹翻,不到迫不得已,最好不要轻易走这步。 不能心急,陈知孝未定亲,还有时间,沉住气。她暗暗告诫自己,没有犯错资本的人,一次错都不能犯,忍住,再等等。 六月处,天气渐热,蝉鸣聒噪,春风学院中无心读书的学生愈发多了起来。 梧桐荫下,三三两两的学生们靠在榻上,品着冰镇的酸梅汤,闲谈最近听说的一件大事。 大儒晏鸿之要来书院讲学了。 虽说书院的先生们也都是饱学之士,山长亦是名声在外,但这次的讲学仍然勾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大家十分热烈地讨论着一个问题。 ——晏鸿之来了以后,会不会和副山长高崇掐起来。 “子真先生(晏鸿之)与望山先生(高崇)分属心、理二家,怕是有诸多分歧之处。”一个穿着直身,摇着折扇的学子开场就挑明了关键。 “高师崇尚朱子,曾多次批判陆王心学,此次子真先生前来,怕是要好好辩论一番了。”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陈知孝。 陈老爷官至四品,他在春风书院自然也不是小透明,颇有些脸面。 他这么说,立即有同窗出言附和:“我赞成高师的主张,陆王之说绝非正理,若良知即是天理,道问学何处?非问非学何以尊德性?” “此言差矣,陆王承自程朱,非是对立。”另有学子纠正。 然而又有人反问:“理为天理,在身之外,吾心为理,在身之内,如何相同?” 双方一言不合就开始争论,围观者却见怪不怪。 原因无他,这其实是夏朝现今最大的思想分歧,呃,说阵营也可。 没办法,初期只是思想流派的不同,但众所周知,撕x太久,不对立也不行。 姑且一说。 夏朝初期的主要思想还是理学,简而言之,认为理就是世界的根本,体现在人间就是道德,所以要“存天理,灭人欲”,超出应有,就应该节制。 什么算天理,什么算人欲呢? 朱子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这话乍看起来好像很变态,想吃点好的咋了?然而,他还有一个类比,“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是不是一下子又很有道理了呢? 而且朱熹也说了,“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二者并非完全对立,且理和气的思辨也颇有哲学意义,只是较为复杂,暂且按下不表。 理学之后,发展出了“吾心即是宇宙”的心学,从客观唯心主义变成了主观唯心主义。 按照后世的说法,二者是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但在当下,不好意思,出现了较为复杂的二元对立阵营。 理学阵营是以高崇为代表的道学家,坚持孔孟忠孝之说,贯彻三纲五常,高举礼教大旗,认为理学是正统。 心学阵营自然是叛经离道的李悟,和如今的晏鸿之了。 他们认可“吾心即是宇宙”的思想,提倡“纯真之心”,要以本真纯粹的心态反省自己,提升自我,最终以达到圣人的标准,也就是“内圣”。 春风书院的学生常年和高崇相处,自然更赞同他的学问。 陈知孝立于树荫下,侃侃而谈:“方才志才兄提到了扬州女断臂一事,吾不敢苟同。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其人贸然相救,虽是好心,却毁其名节,堪称好心办了坏事,倒是此女性情贞烈,当场断臂,堪为表率。”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只讲道德,不通人情,未免凉薄。”同窗开口驳斥。 陈知孝果断道:“礼不可废,若事事通以人情,岂非叫百姓轻礼教而重私利?今日因救人而扶臂,他日岂不知肌肤之亲?” 树下的都是年轻学子,血气方刚,听了这话,难免大笑。 更有人打趣:“这不就应了话本故事:公子救命之恩,小女以身相许?” “婚姻父母之命,如何能这般荒唐?”陈知孝笑道,“我看,不过是奸夫□□无媒苟合的借口罢了。” “陈兄所言极是。”另有人附和,“我闻明梧公(李悟)有作,道红拂夜奔为天下第一嫁法,着实误人子弟。聘者妻,奔者妾,若良家女子人人效仿,那还了得?” “兄台此言差矣。” 争执间,有一人突兀地插入话题,冷声道:“红拂弃杨素而奔李靖,可谓慧眼识英雄,亦是知道暴隋时日无多,杨素不得人心,故弃暗投明。如此巾帼,在你口中却唯有‘淫-奔’二字吗?” “胡说八道!”这位学子气愤不已,转头就想反驳对方,“私奔……呃……” 话音戛然而止。 但同窗们都未曾笑话他,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狼狈。 桐荫舒朗,微风和煦。 谢玄英身着天蓝苎麻道袍,头戴大帽,手中握着一把泥金扇,神色凛然地望向他们。 众学子一时无言,倒也不是羞愧,主要是突然受到颜值暴击,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什么“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那个,红拂是谁? 我们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这一卡顿,气势便衰歇下去,再也争辩不能了。 谢玄英登时气闷。 “咳。”山长见状,出面替学生们圆场,“快来见过子真先生。” 大家这才看到谢玄英后面的晏鸿之。 “晚辈张智” “晚辈陈知孝” “晚辈……” “……” “——见过子真先生。” 晏鸿之颔首,含笑道:“这是我的弟子玄英。你们年纪相仿,可多多相处,互相探讨学问。” 老师都这么说了,谢玄英自然不能甩脸色,告之姓名:“在下谢玄英。” “谢兄。” “谢郎。” “谢公子。” 众人略有慌乱,称呼不一。 谢玄英重点瞟了陈知孝。先前,他已经叫人打听清楚,陈家一共二子,小的还在总角,能够娶妻纳妾的唯有陈知孝一人。 柏木说,陈家子也是青年才俊,入学春风书院,名声颇佳。谁知道今日一见,却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268 对峙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根本没发现谢玄英到了。 她将轻重病人划分隔离,内心深处,早已做好重症死亡的准备。 没办法,重症里除了少数是腺鼠疫的症状,其他都是肺鼠疫。因为最早没有及时控制,个别病人发展成了肺鼠疫,也就是黑死病,以飞沫传播。 这在营地传染的病人,能治得好才见鬼。 除非给她大量抗生素,不然呼吸衰竭,休克而死,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两个病人,还能抢救一下试试,几百个人,根本不可能。 对于这样的病患,她只能给药,然后看他们自己的命了。 她着重救治的,还是得了腺鼠疫的,也就是被判定为轻症的三百多个患者。 为了救他们,程丹若绞尽脑汁。 首先要来大量陶罐,每个病人发一个,要求他们痰液全部吐到这里,不许随地乱吐,违者杀头。 同时征用互市买卖的布料,用来处理伤口秽物,擦过就扔,统一和尸体烧掉。 其他的木桶、草席或者别的器具,放在阳光下暴晒杀菌。 药汤直接流水线作业。 解毒活血汤计算好药材分量,大锅煮多人份,一碗一服,依照病情轻重,给与不同数量,加重了就再追加。同时,备好竹叶石膏汤、补血汤、承气汤、绿豆山楂汤等辅助汤药,遵照每个人的病症增减。 盐糖水补液也不能忘。 无法静脉滴注,就每个时辰添一次,能喝就灌下去。 “程夫人。”程必赢剃掉了胡子,却依然做胡人的打扮,用汉话说,“有个病人肿包破裂了。” 程丹若点点头。她不通蒙语,问云金桑布要会说汉话的人做助手,当时,哈尔巴拉就叫了声“查干夫”,说让程必赢跟她去。 查干夫就是程必赢的蒙古名字。 这当然是好事。 两日来,不少牧民对她为他们治病抱有疑虑,是程必赢反复解释,说都是云金桑布的意思,勉强让他们听话。 二人停在一处棚子前。 里面住着一对母子,母亲满脸通红,怀抱着腿上长了两个包的孩子,焦急又警惕地看着他们。 程必赢用蒙语说:“需要把肿包切开才会好。” 这位母亲却很抵触:“已经很多人死了,她谁都没有治好!汉人都没好心。” 程必赢说:“她治好了汗王妃。” 母亲不说话了,嘴唇紧紧抿成一道缝。 程丹若道:“和她说,不治就离开这里,是胡人求我救他们的,不是我倒贴上来的,爱治不治。” 程必赢配合地发了脾气:“那就滚!王妃惦记着你们这群贱民,专门请大夏的人看病,你们居然不领情!” 又朝外头喊,“把他们拖出去!” 果然,这位母亲害怕了,畏惧了,跪下来恳求:“我不说了,不说了,大人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程必赢朝她点了点头。 程丹若蹲下身,示意他把小孩的腿掰过来,自己则取出手术刀和纱布,切开脓包引流。 引流的纱布蘸过盐水,小孩痛得大哭,但程必赢瞪他一眼,死死按住他的腿。 程丹若快速做完,嘱咐道:“明天才能拿掉,今天不能乱动,药还是一服分为两次服用。” 这对母子自然是听不懂汉话的。她取出药箱的炭条,走到门口,在原本大门挂的木牌上划了两条杠,如此,发药的人就知道该给多少了。 又画一个圈,提醒她明天要过来拆纱布,不然数百个病人,又没有病例护士,真记不住。 才忙完,那边又有一个蒙古汉子高喊几声,程必赢侧耳听了片刻,说:“有人昏过去了。” “几号?” “丙。” 互市原本是一片空地,规划时,自然也怎么方正怎么来。 程丹若人手不足,所以第一天安顿下来,就将病人划分为甲乙丙丁四排,让程必赢通知他们,每排自己选个头领,有什么不好的,就高喊一声。 她走到丙排,蒙古侍女就用汉话说了“十八”两个字。 程丹若朝她点了点头。 病区被蒙古军包围,不许汉人入内,云金桑布则派了四个侍女给她,美其名曰伺候,实为监视。 她也无所谓,正好一排一个,当护士长。 病十八号里有四个病人,他们来自同一个部族,因为不放心汉人,不愿意分开隔离,非要挤在一起。 其中年纪最大的妇人,神智不清,浑身抽搐,胡言乱语。 程丹若赶紧刺针露手脚足弯处,放血急救。 少顷,妇人转醒。 程丹若道:“拿一碗生药来。” 生药方是专为虚寒之人备的,喝药前可以喝,喝药时也能追服。 用的是雷公根、龙胆草、白茅根,又加上一些金银花、白菊花、马齿苋,一起放瓦锅里熬煮。 程必赢赶紧吩咐侍女,侍女小跑到南门口,用生硬的汉话对梅韵说:“花。” 梅韵立即端了一碗生药给她。 侍女端着药茶回来,程必赢吩咐老妇人的家人,他们倒是配合,扶起老妇人喝了药。 程丹若在门口的木板上画上一朵小花,证明老人需要额外喝一服生药方,又在斜杠下面添了两笔,一条实心线,一条虚线,为日夜各加一服。 忙完这个,终于没人叫喊,她暗松口气,刚准备回棚屋坐一下,缓解双腿的肿胀和酸痛,忽然听见南门谁在大喊大叫。 她探头一看,竟是一队蒙古兵疾驰而来,为首的就是哈尔巴拉。 程丹若闭闭眼,拖着灌铅的腿过去。 未至门口,忽见对方一行人同时举弓搭箭,箭头精准地对准了她。 程丹若动也不动。 眨眼间,十来支箭矢朝她飞来,“嗖嗖嗖”落地,呈半圆状落在她半步之地,仿佛一个天降的牢笼。 “要是再这么死人,”哈尔巴拉挥舞着弓箭,冷冰冰地威胁道,“我就把你射成刺猬!” 程丹若深深吸了口气。 她已经两天没睡觉了,所剩无几的耐心和精神都给了病人。哈尔巴拉的挑衅,无疑点燃了她暴躁到极点的情绪。 所以,她大步走到门口,简单又力地给了他三个字。 “傻比,滚!” 前两个字,哈尔巴拉没听懂,但“滚”肯定听懂了。他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谁好大的胆子?”聂总兵策马而来,中气十足地质问,“小王子如此威胁我朝命妇,是想造反吗?” 哈尔巴拉冷笑:“死了这么多人,杀了她也不为过。” “他们的死不是我造成的,是你们造成的。”程丹若冷冰冰,“但凡小王子对自己的部民有王妃一半的怜爱,提早发现问题,隔开病人,也不至于一人染一家,全家暴毙的惨剧。” 哈尔巴拉怒极反笑:“若不是你……” “这里缺医少药,小王子不管,这里缺少布匹棉花,小王子也不管,反倒是跑过来威胁大夫,耽误我给病人治病。”她怒极反笑,“你要是能拿出财产,购买一些药材布匹,也好过像狗乱吠。” 哈尔巴拉一直自诩是狼,哪里容易被人叫狗,当即便要抽箭。 程丹若面无表情:“射吧,这么多胡人给我陪葬,我一点不亏。” “小王子……”旁边的侍卫通汉话,闻言颇为不安,“汗王妃说了,不让我们杀这女人。” 可哈尔巴拉咬咬牙,却没放下弓箭。 说白了,生病的都是牧民,他眼里贱如牛羊的东西,反正云金桑布已经病愈,牛马的死活,岂能比得上他的脸面? 今天,他放过了这个女人,以后人人都要笑话他是狗崽子。 “滚开!”哈尔巴拉被激怒,反手抽出箭矢,瞄准了她。 程丹若依旧一动不动,眼神平静,没有半点求饶之意。 这种沉默,就是在逼迫他动手。 哈尔巴拉“啐”了口,拉开弓箭的弦,弯如满月。 聂总兵也怒从心头起,伸手一招,身后的队伍“哗啦啦”散开,包围了哈尔巴拉带来的人:“小王子敢放箭,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哈尔巴拉没有动,他身边的人吹了一声口哨,霎时间,包围互市的蒙古兵们动了起来,纷纷朝这边亮出兵器。 矛盾顿时激化。 哈尔巴拉轻蔑一笑:“我倒要看看,今天谁能拦我。” 话音未落,便闻一阵马蹄。 方向是从草原那边来的,他以为是援兵,扭头去看,却发现是一个汉人,身着鱼鳞叶齐腰明甲,胯-下的马高挑修长,四肢有力,通体黑色,微有白点,仿佛黑夜无声落下的白雪。 那人驰马而来,将一个黄金冠扔到地上,艳丽的珊瑚和宝石,在烈阳下反射出夺目的光彩。 哈尔巴拉面色骤变。 土默特的女子都会戴各种发冠,但大多数人是银色的,只有云金桑布会有这样的黄金冠,纯金打造,缀有各色珠宝,独一无二。 “小王子敢动我妻子,下次我丢在这里的,就是汗王妃的人头。” 谢玄英平静地说。 四周鸦雀无声,空气仿佛一下凝固了。 程丹若也愣住了,眉梢不自觉皱拢,但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她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的示弱,否则,必使己方的气势落于下风。 遂不言不语,冷冰冰地微笑。 然而,样子做得足,视线却快速扫过他全身。 明甲的血迹不明显,似乎被擦过,但马身上深了几块,看样子就是血水侵染的。 他肯定受了伤。 严重吗?她以眼神相问。 谢玄英却不看她。 牧民死这般多,他早就料到胡人要发难。 听斥候说,哈尔巴拉离开了营寨,他当机立断,带人从另一头绕出,直奔鞑靼的营帐。 接下来的事也很简单,他在门口喊人,说有要事相告,请云金桑布出来。 云金桑布以为是朝廷有旨意,在宫布的陪伴下出来。 结果,谢玄英话说到一半,突然策马冲击栅栏,带人突入鞑靼的营寨,直奔云金桑布的脑袋。 他出其不意动手,竟然真的逼入十步以内。 随后便是在范参将、李伯武等人的掩护之下,夺走了云金桑布的发冠。 “借王妃发冠一用。”他割断发髻,劈手拽下发冠,而后绝不恋战,立即后撤。 当然了,行动说来简单,实则十分凶险。十步的距离,不知遭受到多少蒙古兵的拦截,连宫布也亲自动手阻拦。 他权谋一般,却孔武有力,威猛高大,谢玄英免不了受伤。 但这都是值得的。 发冠掷地,哈尔巴拉再愤怒,也不得不把弓箭放下。 因为他知道,假如真的杀了程丹若,云金桑布真的有可能会死。 汉人之中,有不惜一切代价为她复仇的人。:,, 269 见故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哈尔巴拉恨恨退走,紧绷的空气终于得以缓和。 谢玄英看了程丹若一会儿,却没有与她交谈,返身回了得胜堡。 程丹若走到门口,想替他处理一下伤口,却被守卫的蒙古兵拦了下来。他们收到的命令很简单,汉人不许进也不许出,尤其是她。 这一点,程丹若也知道。 布日固德的人头是这么好拿的吗?必然要付出代价。 好在田北没走,策马过来,不高不低地说:“夫人放心,我等一行三十人,无一死亡。公子亦无恙。” 程丹若点点头,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我不信。 田北只好道:“堡内有大夫,夫人不必太过担心。” 和下头的人没什么好说的,她应了声,假装自己信了。 接下来,又是忙碌。 有病人出现抽筋的症状,不得不加用回阳汤,这方子需要党参,但梅韵来报,说党参都用完了。 程丹若无可奈何,尝试用针灸。 可她的针灸本事没锻炼过,着实一般,下了几针都不见好。 她尽量沉住气,然而,午饭没吃,又累一天,眼前时不时就有黑晕,实在有点坚持不住,偏生又不能表现出来,生怕激化医患矛盾。 牵扯两个国的医患矛盾,一不留心是要打仗的。 程丹若有点犹豫,要不要给自己来两针,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说:“让老夫试试。” 她扭头,见到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头子,顿时唬了一跳:“谁放你进来的?我不是说了,朝廷旨意下达前,都不必过来吗?” 医治异族过于敏感,她不想让别的大夫冒险,她有谢玄英兜底求情,其他人被当典型处置怎么办? 遂命令范参将,不许其他大夫入内。 然而,这老头倔得狠:“就你这针灸本事,别来丢人现眼了。” 顿了一顿,又道,“我压根没传你爹。” 程丹若怔住,旋即仔细打量对方,许久,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上脑海。 “李大人?!” 这头发花白的老爷子,似乎就是当年教她父亲的李御医。 他竟然还活着。 李御医手拈白须,叹口气:“当不起淑人的‘大人’,让开吧,老夫今年七十了,不怕死。” 程丹若抿抿唇,侧身走到旁边。 李御医颤巍巍蹲下,手指往对方的手腕一搭,片刻后,取针刺入穴道。 病人慢慢平静,不抽筋了。 “留针一刻。”他吩咐随侍的药童。 药童应了一声,守在旁边等待。 李御医艰难地起身,程丹若馋了他一把,扶他到外面,病房的空气对老人家还是十分危险。 “你叫——”李御医没拒绝她,皱着白眉苦思冥想,“叫什么来着?我只记得你爹叫程天护。” “丹若。”她回答,“我叫程丹若。” “噢,是了,丹娘。”李御医缓缓点头,“我记得,你总是被你爹骂。” 程丹若:“嗯。” 刚穿越过来,还有点穿越女的傲气,学不乖,她爹说了不对的医学知识,她就忍不住纠正。然而,父亲并没有大惊失色,将她视为天才,疼如珠宝,反而火冒三丈,连骂带打。 “一个小丫头,让你学医就已经是网开一面,偏偏学不乖,忤逆尊长。”李御医五味陈杂,“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是你在这里救人呢。” 她笑笑,不接话。 李御医道:“早知道有这天,我就该多教你爹一些的,不,我该亲自教你的。” 程丹若还是不接话,压根没当真。 她记得很清楚,李御医对她父亲也多有保留,想把绝学传给自己儿子,她爹没少抱怨,又怎么会把技艺传给和他无亲无故的自己呢。 是她今天站到了这里,才能换得这句肯定,可早已没有意义了。 “我小时候不懂事。”她和和气气地说,“我爹骂我也是应该的,您没计较我给您添过的麻烦就好。” 又转移话题,“您怎么会来这里?” 李御医道:“谢知府四处找大夫,我听说了,就过来看看。” 风沙大,他呛了口沙子,忽而撕心裂肺咳起来。 程丹若连忙拍背,给他顺气,又递上帕子。 李御医咳嗽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老了,真的老了。” “您回去吧。”程丹若劝道,“时疫凶险,您年纪大,被过病气该怎么是好?” “到我这年纪,早就不在乎了。”李御医复杂道,“十几年前,我没了儿子,三年前,孙子也没了,留我一个糟老头,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看向她,口气坚决:“就让我为家乡父老尽最后一份力吧。” 程丹若哑然。 李御医道:“这大头瘟我见过一次,只是和今日不同,更似丹毒,这病你说是老鼠过的?这又是什么道理?” 程丹若尽量简洁地说了一下鼠疫的特征,至于病因,无法解释病菌,只能参考清末中医对鼠疫的猜测,说是天地之间门的浊气,因浊气沉,故先寄生于地下活动的鼠类。 这说法勉强得到了李御医的认可:“也有几分道理。” 再说解毒活血汤,这是名方,对症又合药理,李御医挑不出毛病,却道:“开方该因人而异,该清火却只用竹叶石膏,未免死板。” 程丹若道:“实在没有法子分开熬药,只能如此。” 李御医眺望这一间门间门的棚屋病房,片刻后,无奈地承认现实:“也罢,你主张完备,老夫也听你便是。” 医者仁心,老人家这把年纪,直言无儿无女,不怕死,程丹若也不多客气。 直接恳求道,“鼠疫发作急,须及时抢救,扎针放血,可否委托给您?” 李御医当仁不让:“有何不可?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一二。” -- 李御医的加入,无疑大大缓解了程丹若的压力。 老人家见多识广,用药精准,虽然医学理论不够先进,胜在经验丰富,尤其是面对突发抽搐、昏迷、谵妄病人,几针下去就见效。 于是,程丹若终于能在第三天的夜里,好好坐下吃口饭,歇歇脚。 地方有限,她、梅韵、柏木、程必赢和四个蒙古侍女,都不分尊卑,挤在一个大棚子里歇息。 李御医年纪大了,程丹若让出自己的交椅,由学徒服侍着吃面条,是的,这地方连桌子也没有,得手端着碗。 梅韵心有不忍:“让人送个条案过来。” “梅姑娘不必如此。”学徒忙说,“我练手劲呢,这样扎针才稳。” 梅韵定睛一看,果然,学徒的手稳稳当当,汤碗一动不动,半点不颤。 “针灸,练的就是眼和手。”李御医吃光面条,慢条斯理地说,“你认穴不是很准。” 程丹若道:“是,我以前只扎过自己。” “多练练。”李御医说。 她点头:“好。” 两人均累极,不再多说,各自进食。 程丹若吃的是炒饭,加有胡椒粉,尝过就知道是家里厨娘的手艺。 谢玄英肯定把她也捎上了。 唉,也不知道他的伤得重不重,蒙古的兵器不干净,万一感染可就麻烦了。 她越想越担心,干脆搁碗,找出行囊笔和裁好的纸张,借着烛光写注意事项。 伤口必须清理干净,不能留有脏污。 伤口太深或者太长,需要缝合,但缝合有讲究,千万不要让别人随意尝试,可以先敷药看看。 纱布必须是滚水中煮过的。 如果有发烧感染的症状,必须马上通知她,她会赶回来处理。 林林总总写了不少,总觉得还有疏漏。 但程丹若怕拖得太久,反而延误,依旧封口,派柏木送到门口。她不能进出,信笺却是无妨,毕竟每天要送药材名单出去,以便补充。 “现在就去。”她吩咐。 柏木笑了:“是,小人这就去,保管爷半个时辰后就能收到。” 程丹若潦草点头,再端起碗,饭都冷了。 -- 同一时间门,得胜堡的院子,李必生正替谢玄英包扎伤口。 他的右肩和左腿都被划了道口子,肩膀的轻些,毕竟鱼鳞叶齐腰甲不止好看,防护能力也很强。但腿上只有两幅战裙,以织锦和皮毛织成,且须骑马,无法随意挪腾,硬是挨了一下。 锦缎和皮毛都被彻底划开,有一道明显的伤口。 不过,发现大腿受伤后,谢玄英第一时间门用帕子系住了腿,流血不多,此时敷上止血药,虽疼痛难忍,但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大人处置及时,幸好幸好,不过补血汤依旧要喝。”李必生嘱咐。 谢玄英点点头,面色略有些苍白:“内子擅外伤,曾同我说过如何处理。” 李必生恭维:“程夫人医术高明,在下望尘莫及。” 谢玄英的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李必生没瞅见,赶紧开方子,吩咐小厮如何煎服,又告罪:“草民还得去三圣庙一趟,如有不妥,烦请大人派人知会一声。” “李大夫仁心仁术,不必如此。”谢玄英道,“松木,送大夫出去。” 松木弯腰:“是,李大夫这边请。” 李必生行礼告退。 他前脚走,田北后脚就进来,呈上信笺:“夫人送过来的。” 方才还因为失血,难免有些疲惫的谢玄英立即睁眼,伸手夺过信封。 拆开一看,登时好气又好笑。 全是如何处理伤口,别的一句也无。 但……他拿起榻边的册子,翻到其中一页。这是昔年去山东时,她塞给他的,里头详细阐述了该如何处理伤口。 若伤在手臂、大腿等血流充沛处,要及时止血,在离身体近的地方,拿系带勒一圈,过段时间门放一下。 伤口需要清理干净,周围也要拿湿润的纱布擦拭干净。还有,伤口太深要缝合,却必须是肉合肉,皮连皮,不能乱来。 不独这册子,她写《驱病经》时,也仔细为他解说过个中缘由。 明明不止说过一遍,偏还要再写一次。 他还没老,都记得清清楚楚。 谢玄英想着,心底却泛出绵绵不绝的喜意。 处境艰难,丹娘绝对不会空费笔墨,写一些无济于事的空话和牵挂。她只会写最要紧的、最迫切的、最有用的。 但,她却忘了,这些他早就知道。 又或者,知道他听过,却还要再说一遍,唯恐他忘了,耽误了伤情。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他忘却疼痛。:,, 270 渐转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第四天了。 重症的病人连续救治无效死亡后,轻症的状况得到了控制。 今天,死亡人数明显下降,轻症转重症的人也不多。有些身体强壮的汉子,在连续服用几服解毒活血汤之后,情况明显转好,红肿消退,体温回降。 但程丹若并未放松警惕。 药不是针对个人情况特别熬制的,极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她不敢擅专,遇到拿不准的,就请李御医斟酌。 他用药更精准,在不改变解毒活血汤的用量下,其他药越量身定制,效果必然越好。 一上午过去,程丹若连口水都没喝,眼前发黑方惊觉血糖低,忙给自己灌一碗盐糖水,又含一颗麦芽糖。 这是早晨跟药材一块儿送到的,麦芽糖剪成小块,凝固后就是白色的糖块,用米纸一颗颗包好,放在荷包里就随时能补充糖分。 可即便有糖分摄入,她还是感觉到十分疲惫。 中午,得胜堡送来午膳。 她吃小灶,辣炒兔丁,红豆糯米圆子,甚至还有一壶奶茶。 程丹若毫无胃口,但全部塞下,不是饥饿,她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就想全部吞进肚子。 梅韵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劝说:“以夫人的身份,着实不必亲力亲为,以保重身子为要。” 程丹若笑了,说:“但‘夫人’救不了性命,‘大夫’才可以啊。” 梅韵抿抿唇角,看向不远处的棚屋。 一个头脸赤红,大腿长了三个脓包的妇人,正抱着婴儿喂奶,动作轻柔,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可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唤起了梅韵的一些旧时印象。 茅草屋,稻草席,女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双手干瘦却温暖。她朦胧地睡去,第二天睁开眼,却发现母亲的身体冰凉而僵硬。 她推着母亲,想叫醒她,她却再也没有睁眼。 这一瞬间门,梅韵很想自己的娘亲,然而,令她难过的是,她竟然记不清娘的样子了。 片刻的沉默后,梅韵回神,还想问什么事,却发现程丹若已经走远。 有病人服药三天后,依旧热渴不退。程丹若在和李御医商量,是否要再加藏红花和桃仁。 梅韵只好把话吞回腹中。 忙起来,时间门就过得特别快。 程丹若下一次休息,日头已经偏西,怀表坏了,不知道时辰,可北边日落晚,估摸着已经六、七点钟。 这时,守卫的蒙古兵忽而喧哗。 她神经绷紧,唯恐是哈尔巴拉卷土重来,谁想远远就见着了仪仗队伍。 旌旗飘扬,是大夏的人。 程丹若深吸口气,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 队伍缓缓靠近,为首的是一个穿绿袍的人,看补子是七品官。这明显是行人司的人,专门负责出差到全国各地,进行抚慰、赏赐、赈济、祭祀等事。 换言之,多半是好事。 如果是问罪,不会是他们。 高悬的心微微回落,程丹若迎上前,等待旨意。 “程夫人。”行人司的司正朝她行礼,态度颇为恭敬。 程丹若十分客气:“一路风尘,辛苦了。” 司正笑笑,展开手中的诰敕,宣读朝廷对她的嘉奖。不得不说,中书舍人的文采还是那么好,给了她不少褒奖之词。 什么“秉性忠贞”“善体下情”“巾帼之勇”,反正都是好词,关键是最末尾的两句“赐金一百,加二品服”。 宣读完封诰,司正贺喜道:“恭喜程夫人。” 二品诰命的称谓,就是“夫人”,民间门所谓的“夫人”,很大程度上,就是从一品夫人和夫人这样的高品诰命中借来的。 所以,程丹若原先被称为“夫人”,是恭维,如今再称“夫人”,是职称,更是荣誉与地位。 但这不是白给的。 “陛下厚恩,臣唯死报。”程丹若很识趣,表示自己一定会坚守岗位。 “程夫人高义,”司正主动透露消息,“微臣还要去见顺义王妃,此次朝廷派了太医前来,不知王妃的情形如何了?” 程丹若道:“王妃的疫病已痊愈,请太医多加调养即可。” 她善意地提醒,“不过,鞑靼营寨多病患,疫气自口鼻而入,最好蒙面而行,以防不测。” 司正从袖中掏出口罩,“用此物?” 程丹若笑了,看来,因为沙尘的影响,她离京后,口罩依旧广为流传。 “正是。” “多谢夫人提醒。”司正也知道这里疫病严重,不敢拿命玩笑,立马戴上了。 程丹若目送他们离去。 梅韵和柏木上前,双双跪下磕头,大声道:“恭喜夫人。” 程丹若忍住了不适,他们这番表态是做给外人看的,意在维护她的威信,遂颔首道:“回去给你们发赏钱,起来吧。” 李御医也要对她行礼,被程丹若搀住:“您老就不必拘泥这些繁文缛节了,咱们还是做事吧。” 病区的工作注定繁忙且琐碎。 转眼又是日落时分。 残阳落入草原,约莫快晚上十点钟了。 宫布亲自来了趟,问了守卫的蒙古兵半天,然后手一挥,只留下五十人,其他全部撤走。 然后,对程丹若说:“明天我要再送三百人过来。” 程丹若道:“不可进入此地,你们在外头再搭几个毡包,混在一起,这边已经转好的人容易复发。” 宫布皱起眉毛。 “不同意就别送来。”她没有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 次日。 一队士兵在互市朝北的地方,搭了简易的毡包,约莫十来个,随后,一群牧民像是被驱赶的牛羊,被关进了栅栏的彼端。 他们神色麻木,仿佛羊群挤在一个个毡包里,浑身散发着恶臭。 程丹若:“……” 要疯了。 她揉揉额角,和程必赢说道:“不能这么挤在一起,你跟我去一趟,病症稍微轻点的,挪到北边的棚里。” 南病区属于轻症,治愈的概率较高,北病区就归重症,其他至危的病人,单独留在毡包中,以免过人。 她下定决心,找到李御医:“此处就拜托给您老人家了,我去北边。” 李御医沉吟道:“老夫这边倒是无碍,可你一个人去那头,怕是忙不过来。” 程丹若苦笑。 她不去,谁去? 二品夫人的诰命,一百两黄金,不就是买她的命么。 “之前都熬过来了。”她说,“就这样吧。” -- 第五天,重复和第一天一样的工作:诊断病人,划分病房,计算药量。 考虑到重症区的危险性更高,程丹若留下了梅韵和柏木帮李御医,只带走程必赢和四个蒙古侍女。 这意味着,她不得不承担超额工作。 不通的语言,牧民防备的眼神,可怖的病症,不配合的病人……一切的一切,总让她有一种冲动,想蹲下身,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 但她不能这么做。 再坚持一下,只要能解决危机,两国就能真正破冰,达成和平。 这可以少死多少人?也许,她在现代做一辈子的医生,都未必能救这么多人。 坚持住。 程丹若反复给自己打气,强撑着不倒。 幸好,她不是一个人。 晌午左右,李必生带着两个大夫,以及数个学徒过来了。 程丹若大吃一惊:“你们怎么过来了?三圣庙怎么办?” 李必生道:“程夫人放心,三圣庙的病人已愈一半,朝廷派来的医士和医生也到了。” 太医院除了有太医、御医这样有官职的大夫,还有大量医官、医生、医士,他们虽然没有官职,但都习医多年,且需要年年考核,医术并不差。 有时候外出赈灾,有时候王府请医,都是他们干的活。 “他们对鼠疫颇为陌生,谢知府留了乔老先生为他们讲解情形。”李必生介绍得胜堡的情况,“其余人轮流休整,我们三人先来帮衬。” 乔老先生是支援的大夫中,岁数最大的一个,脾气也最暴躁,但医术高明,在大同府小有名气。 程丹若怔了怔,犹豫道:“外子……怎么样了?” “谢知府受了些轻伤,然并无大碍。”李必生安慰道,“今天张御医为王妃诊治回来,也为谢知府瞧过,夫人尽管放心。” 张御医算是熟人了。曾经惠元寺的痢疾,他为王孙治疗,对瘟疫的看法也较为客观,并不迷信。 程丹若暗松口气,立即吩咐他们做事。 新劳动力到岗,又是治疗过病人的熟手,完全不必再嘱咐什么,开干就是。 下午,三百多个病人全部划分完毕,每人都喝上了药。 程丹若刚坐下歇息,两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了。 一个是行人司的司正,一个是得胜堡布政署的小吏,他会蒙语,互市时,经常作为翻译使用。 “你们二位是……”她疑惑。 司正严严实实地戴着白色口罩,神色肃然:“陛下有旨,须教化胡蛮,彰显□□恩德。” 程丹若:“……陛下圣明。” 司正问:“不知此时可方便宣读圣音?” 她道:“病人已安顿,您请便。” “打搅了。”司正说着,和小吏一起开始思想品德教育。 小吏走前头,先打锣一声,吸引众人的注意,随后司正响亮地高喊:“□□圣恩陛下有谕——” 他说一句,小吏翻译一句。 程丹若喝着奶茶,替他们总结核心思想: 你们这些北方的蛮夷啊,喝着雨水,吃着野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仪。但现在,□□的皇帝愿意大发慈悲,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知道仁孝。 仁就是说,虽然你们不是我们的子民,但皇帝怜悯你们遭遇痛苦,专门派人来救你们,你们要知道感恩。而孝就是,从今以后,你们要把皇帝当做你们的父亲一样尊敬。 只要你们安分守己,老实放羊,以后就有衣服穿,有粮食吃,有病治。 不得不说,虽然话语拗口了一点,口吻也未免高高在上了一点,可试想想,哈尔巴拉这样的贵族,将牧民当做牛羊驱策的,而大夏却不计前嫌,派来大夫为他们治病。 牧民们心里,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 (泰平)二十二年春,山西鼠疫,丹若奉召医民,活者众,加二品服,予封诰。 ——《夏史·列传九十一》:,, 271 人与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第六日。 一个大夫和一个学徒染上了鼠疫。 这是无法避免的,条件简陋,没有防护服和隔离病房,再小心谨慎,都有可能在不经意与病菌接触,从而染病。 程丹若立即让他们回去,单独居住隔离,以防传染。 她以为,他们的遭遇会让别的大夫望而却步,可没多久,就有新的大夫来了,还是年纪最大的乔大夫。 程丹若劝他:“您年纪大了,回去吧。” “李老先生还在,我才五十,不老。”乔大夫吹胡子瞪眼,“再说,谢知府答应过我们,假如有个万一,不仅给一百两抚恤,子孙还能入府学。” 她哑然。 钱就算了,入了府学就是生员,指不定能进国子监,而进入国子监就是监生,可以直接做官。 这对一个普通家庭而言,无异于改变其阶级,也难怪他们愿意放手一搏。 “老头子不怕死,能给子孙后代谋个前程,值了。”乔大夫感慨,“程夫人,你可别拦着老夫。” 程丹若叹道:“医者仁心,我怎么敢拦呢。” 乔大夫朝她笑了笑,望着不远处,语言不通又服饰迥异的胡人,慢慢道:“但愿经此一事,大同再无烽烟,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程丹若:“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风平浪静。 哈尔巴拉再也没出现,倒是云金桑布曾拖着刚痊愈的病体,隔着栅栏与牧民说过话,表示她不会放弃自己的子民。 每天,大夏的司正和翻译,都会在两个病区反复宣诵朝廷的恩德。 最开始没人听,后来,他们想了个法子,每天做一顿面汤,作为朝廷的恩赐额外发放,当然,在发放之前,得先上思想教育课。 虽然面汤里的面片很少,味道也淡,但这毕竟是粮食。牧民不得不打起精神,以求多一顿额外的食物。 有药,有吃的,现代人也许很难想象,这两点就足以让许多人坚持下去。 他们没有被放弃,不是在等死。 求生的意志一旦燃起,就能爆发出强大的威力。 轻症区,陆续有人治愈离去,死亡率降低至三成,其他人也在慢慢转好。 重症区这边,死者过半,剩下的转入轻症,差不多是六成到七成的死亡率。 危症区,十几个病人,只活了一个。 李御医认为,这已经十分惊人。 大头瘟这样的病,以前都是十个里活下一两个。 “能有这样的结果,都是大家的功劳。”程丹若面上赞同他的话,以鼓舞士气,心底却在苦笑。 看,这就是古代的瘟疫,百分之八、九十的死亡率。 但其他人都很高兴,尤其是牧民们看向他们的眼神,已经不再充满防备,而是微微的不自在。 这日,程丹若与往常一样,在下午时分开始第二次巡诊,依照每个人的情况,判断晚上的用药量。 在为一位老妇人诊脉时,她忽然用蒙语说了一长串话, 充当翻译的蒙古侍女解说:“她说,天神祝福你,祝你吉祥如意。” 程丹若点点头,以不太纯熟的蒙语说了声“祝你长寿平安”。 老妇人高兴极了,拉着女儿的手,浑浊的眼底浮出泪光。 她女儿会说两句汉话,生硬地低下头:“贵人仁慈。” 程丹若一时叹息。 三天前,也是下午巡诊的时候,她女儿拉住她,说“妈妈”,然后掀开母亲身上的毯子。 当时,老妇人身下有粪水,手足冰凉,脉象时有时无,极其危险,程丹若立即加药。可她牙关紧咬,药洒出大半,只能让人扶起来,撬开牙关硬灌。 足足折腾小半个时辰,老妇人才吞咽下去,逃过了鬼门关。 今时今日,能得到这样的一声感激,所有辛劳,也就值得了。 不过,并非所有病人都像这对母女一样友好。 重症区有一个瞎眼的老人,看诊时一声不吭,无论问什么都不回答,阴沉地坐在角落里。 程必赢说,他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汉人的手上,全家只剩下他和小孙子。 因为对汉人的仇恨,他第一次不肯过来,宁可和其他人被关在营帐里。 不出两天,孙子也被感染了,三天就病死了。 讽刺的是,第二天,宫布就强行将他们迁到这边。 但他唯一的亲人,已经不会回来。 所以,刚到这里的时候,给他药,他也不喝,歪在角落里等死。直到隔壁棚屋的小丫头,在母亲的授意下,把药碗端给他,他才不得不喝了两口。 此后几天,都是这个小姑娘送的药。 老人不想喝,她就眼巴巴地看着,叽里咕噜说着话。昨天,小姑娘的母亲不幸去世了,她呆呆地看着母亲的尸体被拖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路追上去。 程必赢把她抱起来,她就拳打脚踢,哭闹不止。 蒙古侍女哄她,她也不听,程丹若给她吃麦芽糖,她一口吐掉。 最后,老人从棚屋的角落里爬起来,抱走了这个女孩。 现在他们一老一小,在同一个病房相依为命。 程丹若例行为他们复诊。 老人的底子很好,原本是重症,现在已经转轻,倒是小女孩一直反复发烧,因为岁数小,又语言不通,无法表达感受,药加加减减,总不见效。 程丹若斟酌着药方,回忆她最近的表现。 小姑娘的病不重,微渴微汗,所以加了少量竹叶石膏汤,是不是不该用石膏?用知母会好些? 她思索着,怕女孩紧张,先递给她一块糕点。 女孩舔了舔,却没有吃掉,慢慢啃着。 “吃吧,吃完还有。”程必赢哄她。 但女孩拍拍肚子,摇摇头,把糕点藏了起来。 程丹若以为她肚子痛,摸了摸她的腹部,胃鼓鼓的。她有点惊讶,明明地上的碗里还有不少盐糖水,怎么吃这么饱? 要知道,鞑靼那边送来的粮食很少,一天一个饼,大夏这边也就一碗面汤,根本不够果腹。 莫非……她问老人:“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药给她喝了?” 程必赢翻译了这句话。 老人紧闭嘴巴。 每一个医生,都会遇到不遵医嘱,还自以为对病人好的家属。她尽量解释:“你不能给一个孩子吃这么多,就好像孩子只能吃半碗饭,你给她吃一碗,她会把自己吃撑的。” 然而,老人的眼底投透出了讽刺之色,打量她一眼,没有说话。 程丹若茫然了会儿,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像这样的家庭,恐怕给不起孩子一碗饱饭。 又改口,“牛刚出生的时候是喝牛奶,你不能让它吃草,却认为这是为她好。等等,你听得懂我说话?” 刚才可没人翻译。 老人冷冷开口:“那又怎么样?你每天只给她一点点,她怎么可能好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拳头攥紧,凶狠地像是一只护崽的狼。 程丹若蹙眉。她已经把原因说得很明白了,老人不听,恐怕不是因为不懂,而是因为……不信任。 “塔娜。”她没有再多费唇舌,言简意赅地下达命令,“把孩子抱走,由你单独照顾。” 老人愣了一下,旋即暴怒,太阳穴青筋毕露,脖颈上肿大的淋巴结好似随时会炸开:“你不能这么做!放开她!不!” 但名叫塔娜的蒙古侍女,全然不在意他这样的贱民,立即抱走女孩。 小女孩大哭。 “你不是她的亲人,我为什么要把她留给你?”程丹若冷冷道,“不要把我的仁慈当做理所当然,你不想治,可以滚出去,把活下来的机会让给别人。” 老人面色铁青,看起来随时会起身走人。 但小女孩一直在哭,朝他张开手:“owog!” 这是蒙语“爷爷”的意思。 老人紧紧攥住了拳头,似乎想给她一拳,可程丹若面无表情,浑然不惧。 许久,他露出颓然之色,犹如一头落败的老狼,嗓音沙哑:“把孩子给我。”顿了一顿,艰难道,“我会照你说的做。” 程丹若道:“你照顾不好她,你会把她害死的。” “我不会!”老人被她戳中了痛处,愤怒地咆哮,“我绝对不会,这次,我再也不会……不会让她出事了!” 程丹若问:“是吗?那你会照我说的做吗?” 老人抿住嘴巴,嘴边的胡须白如霜雪:“我会的。” “把孩子给他。”她吩咐。 塔娜赶紧放下孩子。小女孩扑到老人怀中,眼泪汪汪。 老人紧紧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晚上。 月明星稀,草原的深夜到了。 程丹若回到办公区。她不可能住在病房,所以,在南北区之间的通道上,额外搭出两个营帐,作为她的起居之所。 她能在这里吃饭,与南区的大夫交流,也能上个厕所,擦身洗脸。 “夫人?”程必赢的身影出现在帐外。 “进来。”程丹若还没有歇下。 程必赢闪身入内,回禀道:“巴根没有再给琪琪格喂药了。” 巴根是老人的名字,琪琪格就是那个小女孩。 程丹若颔首,忽然问:“你觉得,仇恨有可能消失吗?” “如果再也不打仗了,会的。”程必赢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 再也不打仗,谈何容易。哪怕是在现代,祖国之外的地方,战争依旧持续,真正的和平,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 “三十年不打仗,就很好了。”程丹若说。 程必赢:“但愿如此。” 程丹若看了他一眼,问:“事情结束后,打算回来吗?” 程必赢沉默。 “不想说就算了。”程丹若道,“我猜,你已经有妻有子了吧。” 他点点头:“她叫娜仁托娅,孩子叫扎那和吉达。” “挺好的。”程丹若摘下头上的赤金发簪,“给孩子的见面礼,被人发现,就说是我想收买你。” 程必赢犹豫了下,接了过来。 她摆摆手:“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他告退。 程丹若吹灭蜡烛,躺到了床榻上,脑海中闪过诸多思绪。 次晨。 她梳洗毕,命人拦住了前来宣读的司正。 “程夫人有何吩咐?”司正毕恭毕敬。 “今天不要讲那些仁义道德,教化礼节了。”程丹若缓缓道,“接下来,教他们说汉话。” 司正怔了怔,旋即恍然:“是,微臣明白了。” 他忍不住恭维道,“夫人深谋远虑,臣佩服。”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她道,“教他们说汉话,只是交流容易些罢了,至少让大夫知道,他们是疼还是不疼,渴还是不渴,药要喝几碗。” 司正斩钉截铁地说:“是,臣明白,这只是为了治病罢了,绝无他意。” 程丹若瞧他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司正拱手:“下官邱语,草字万言。”:,, 272 结束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邱司正确实是个聪明人。 他听懂了程丹若的话,没有一上来就教什么“皇帝”“天子”,而是很实用的一些词汇。 第一个教的是“夫人”,第二个是“大夫”,第个是“药”,接着是“手脚头身”的部位。 胡人对学汉话必然是有些抵触的,可在眼下的环境中,汉话能帮他们不少忙,不需要等翻译的人过来,大夫才能诊脉开药,能直接说不舒服,痛,难受。 人类永远不会抵触实用且方便的东西。 仅仅天,大部分人都学会了最简单的几个词汇和数字。 包括“陛下圣恩”这个长词。 因为邱司正说,只要谁能说出这两个词,发面汤的时候额外给一块粗盐。 除了巴根老人那样的,很多病人都不介意称颂一下,换取实际的好处。反正对他们而言,鞑靼王和夏朝皇帝,都是贵人,都和他们毫无关系。 等到大部分牧民都学会了这句话,时疫也终于走到了终点。 病重的人都死了,坚强活下来的人,在连续的救治中,慢慢恢复了健康。 “今天好些了吗?” “好多了。” “还觉得渴吗?” “很少一点。” “再喝两天的药就好了。” “欸。” “我的手好痛,我还能拉弓吗?” “病好了就不痛了。” “我要做部里最厉害的弓箭手,我要给阿妈打一只狼,她被狼吃了。我一定要为她报仇!” “阿爸阿妈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 “孩子,天神要你活下去,你要坚强。” “我为什么要被汉人救?” “不是所有的汉人都是坏人,他们是好人。” “以后还会打仗吗?” “以后还有互市吗?” “我们不会再打仗了吧?我想回家。” “我想阿妈。” 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是多久呢? 差不多一个月。 四月初,春市开启,云金桑布的朝贡队伍入关。 初十左右,互市改建为临时病房。 今天已经是五月初五。 上月底,得胜堡传来消息,圣庙的病人,已经全部清空,昨日,轻症区的最后十个病人离去。 而重症区仅剩的二十个病人,今天也可以出院了。 早晨,程丹若最后一次为他们诊脉,没有再开药,而是送了每个人一束艾草。 “在夏朝,艾叶可以祛除病气,让人健康。”她说,“你们可以回家了。” 程必赢翻译了一遍。 病人们忍不住喜极而泣,抱成一团。 程丹若把一串小粽子,挂到了琪琪格的脖子上:“送给你的,少吃点,吃多了会肚子痛。” 琪琪格听不懂,但笑得很开心,叫她:“阿布格额格其。” 侍女们抿嘴笑了起来。 程丹若摸摸她的头,用现学的蒙语说:“祝你长命百岁。” 琪琪格也说了同样的话。 巴根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不出声,也不阻拦。等到琪琪格拉住他的手,他才抱起小女孩,让她坐到自己的肩膀上。 琪琪格唱起了歌谣。 “蓝色的天空是我的故乡,美丽的草原是我的牧场,我和我的小马驹呀,奔跑在美丽的草原……” 牧民们背起自己的被褥,带上营帐,牵着互市外的牛羊,朝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走去。 天高云淡,山海辽阔。 程丹若看向程必赢。 他无声地注视她片刻,向她施了一礼,牵着自己的马,跟随牧民而去。 程丹若一时默然。 这位堂兄过去与她素未蒙面,但在这段时间里,给了她许多帮助和安慰。迄今为止,她仍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大夏,想来总有不得已的理由。 今日不回来,怕也是无法回头。 这样也好,他们的血缘关系暴露,于双方都无好处。 程丹若转身,对其他人道:“我们也可以回家了。” 众人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欢呼声,和难以断绝的哽咽。 为了今天,他们付出了许多性命,有学徒,有帮工,有军士,也有大夫,其中就包括了年事已高的乔老大夫。 他们都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没有救过来,不幸去世了。 端午烈阳,鲜绿的草原也看着泛黄。 程丹若骑在春可乐身上,觉得回得胜堡的路是如此漫长。 为了安抚人心,从她四月初踏出得胜堡的城门后,她就再也没有出去,足足在病区待了一月。 她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也就四个小时,没有办法规律吃饭,丫鬟们不在,有时候放下饭碗,再端起来的时候,早就已经凉透了。 然而,麻烦的事不止这些。 四五月的草原,仍旧有可能面临大降温,四月底的一天晚上,气温骤降,她从睡梦中冻醒,立刻出去找人弄柴火。 折腾一夜,自己感冒了。 又碰上月事,很痛,但因为太过劳累,很快停止。 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熬不住了,必须马上躺下来睡一觉,可还是熬了过来,现在回过头想一想,又觉得记忆模糊,竟不能确认那是发生过的,还是臆想。 阳光晒得她发晕,马的颠簸又在不断震着骨头。 疲惫如同潮水,快速将她淹没。 好累。 真的好累啊。 得胜堡的城门却这么远,到休息的院子就更远了。 程丹若努力撑开眼皮,稳定身形。 模糊的视野中,忽然冒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对谢玄英笑了笑,刚想说“终于结束了”,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倾倒。 下一刻,意识沉入海底。 千钧一发之际,谢玄英伸出手臂,接住了她的上身。 因为脚还踩在马镫里,他无法把人抱过来,只好腿夹马腹,示意马靠近,然后自己挣脱马镫,翻身上了她的马。 春可乐摇了摇脑袋,堪堪吃住他的分量。 “丹娘。”谢玄英圈着她的腰,急切地叫她名字。 其他人也围拢,惊愕地看着忽然昏迷的程丹若:“夫人怎么了?” 谢玄英试过她的鼻息和脉搏,都还算有力,这才松口气:“去叫张御医。”他挽住缰绳,全力驱策春可乐。 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全速狂奔入城。 不出一刻钟,就到了租住的院子。 张御医已经等在那里,见谢玄英把人抱下来,便跟着进屋诊脉。 手指搭上手腕,他细细感受脉象的变化,很快,紧绷的脸孔就放松了。 “是劳倦,夫人必是劳累过度,气虚至极,方才晕眩,休息足了便会苏醒。”张御医一面安抚谢玄英,一面继续诊治。 许久,松开搭脉的手指,斟酌道,“谢郎,恕微臣直言,虽说是劳倦所致,可程夫人的气血,亏得也太厉害了。” 谢玄英蹙起眉梢:“什么缘故?” “气血不足,心脾有伤,阴虚劳损,怕是七情郁证。”张御医说。 谢玄英默然。 他倒是不奇怪张御医的结论,遥想当年在天心寺,丹娘面上与他和老师谈笑,等到独处时,便像是一个疲倦到极点的旅人,整个人散发着郁郁之色。 成亲后,她也有笑容,甚至很少发脾气,可同床共枕年,岂能不知她有心事。 总有一些时候,她不快乐,她满腹忧虑,她悲伤痛苦。 他不敢问,也知道问了没有用,唯有等啊等,终于,这两年,她愿意说起一二。 幼年时的忽视疏离,少年时的颠沛流离,还有……内心深处,某些永远无法释怀的东西。 一片静默中,张御医开口了。 “七情之症,结于心而伤于脾,得慢慢养。”他沉吟,“我开一方七福饮,让夫人慢慢调理吧。” 谢玄英点点头:“劳烦了。” 张御医正色道:“谢知府客气了,鼠疫肆虐,百姓受其苦,程夫人不顾安危,亲自操持各事,以致病情加重,我虽不才,也想出一份力。” 又劝,“医者不能自医,平日,谢郎还是要小心看顾些。” “我记下了。”谢玄英斟酌问,“内子这般情状,当有不少禁忌吧?” 张御医抬首看看他,品出话中之意,迟疑道:“女子七情郁证,本易不月,怀上也容易滑胎,于身体大不利。” 谢玄英默然。 此事他早有预感,今日不过证实罢了。 倒是张御医,敬佩且同情程丹若,思忖片刻,委婉道,“谢知府不妨等夫人调理一番,再做打算,您与程夫人都年轻……” 谢玄英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无需多言,凡事以内子的身体为上。” 顿顿,又道,“此事我会亲自与她说,眼下还是不要令她多操心为好。” “是,夫人还是少思少虑为佳,以免损耗心神。”张御医赞同,拱拱手,出去开方子。 -- 程丹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依稀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累得睡着了。 应该洗个澡、洗个头再睡,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却睁不开眼睛。 太累了,身体已经顾不得干净,只想全部休个假,尤其大脑,连续高强度工作了一月,十分希望罢工。 微弱的意志,完全抵抗不住本能,仍然沉沉地跌在梦乡。 朦胧间,感觉到谢玄英的气息,他抚摸她的脸庞、手臂和后背,轻轻拍着。 她知道安全了,于是放松,任由自己睡去。 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二个时辰。 等到她疲惫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大同府衙的帐子,只不过离去是绸,如今却是纱罗了。 转动干涩的眼球,程丹若见到坐在枕边的谢玄英,一束柔光打在他旁边,好像精心排布的电影场景。 是电影,还是梦呢? 她昏昏沉沉地想,慢慢抬起手,推了他一下。 指尖力道微弱,但谢玄英立时发现了,低下头:“醒了?” 她嘴唇翕动,嗓子却紧得挤不出半个字。 谢玄英拿起案上的茶盏,扶起她的背,把杯沿递到她的唇边。 程丹若先小口抿了些,觉得咽喉打开了,方才大口喝,一下就把半碗温水给喝干了。 “玛瑙。”谢玄英喊人。 “诶!”在另一边的玛瑙已经兑好温水,赶忙端过来。 谢玄英又喂她喝了些,又急着问:“饿不饿?” 程丹若摇摇头。 太过疲惫,就感觉不到饥饿,她靠在他臂弯中,低哑地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得胜堡的药材几乎耗光,我直接带你回来了。”谢玄英道,“张御医已经给你看过,说是劳倦。” 她颔首,倒不奇怪:“我想沐浴。” 玛瑙马上说:“奴婢这就吩咐人烧水。” 谢玄英问:“再睡一会儿好了。” “不,先沐浴,把衣服换了,被褥什么的也要换过。”她很坚持,“我本该在得胜堡就做的。” 他说:“衣裳我替你换过了。” 程丹若怔了怔,这才瞧见自己穿着寝衣,如梦初醒:“噢,也是。” 和山东时不一样,现在,有人会替她换衣服了。 “沐浴呢?” 他迟疑刹那,方道:“我怕你不高兴,没有做。” 程丹若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后知后觉,他是在说那次的事。 “好遥远啊。” 长睡初醒,大脑尚未启动,没有太多精力去思考,程丹若短暂地恢复了“出厂设置”,呈现出最原始的面目,“我都快忘了,你怎么还记得?” 谢玄英惊讶地注视着她,但短短一刹后,以最快的速度藏起了自己的心绪,若无其事道:“是吗?” 她说:“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喝粥?”他征询,“好入口一些。” 程丹若屈起腿,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似乎有点头疼:“加点虾松,还有咸鸭蛋,我想吃肉。” 说着下床,“我要上厕所。” 路过桌案边,拿起了一块蛋糕,咬了口,觉得吃不下,随手搁开,踩着趿鞋去了茅房。 谢玄英就坐在床沿边,看她像梦游一样动作。 方便完回来,她却不坐床,揉着太阳穴,在浴室门口等。 热水是自她回来就备好的,倒入浴桶兑温即可。 试过水温,她把门一合,坐进去洗澡。 玛瑙知道她洗浴不爱人伺候,并不多留,麻利地换了一床被褥,再问谢玄英:“奴婢去灶上看看,多备些吃食?” 他颔首。 丫鬟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谢玄英四下环顾,把衣柜打开,拿出她的寝衣放一边。 一刻钟后,过去敲门:“丹娘?” 她说:“我起不来了。” 他吓一跳,推门而入,见她蜷缩在热水里,脑袋靠在边缘,发呆似的:“我好累,起不来了。” 霎时间,万般心酸涌上眼眶。 他上前将她搂住:“没事,”手掌抚过她的背,消瘦得不像话,“我抱你起来。” 谢玄英一把将她搀起,用布巾仔细擦拭她的身体,把干净的寝衣裹在她身上,直接抱回床榻。 程丹若又困了,但没忘记:“我头发还没有……”干。 话音未落,眼皮子已经合拢。 “我给你擦。”他说,“你回家了,睡吧。” 她含混地应了声,个呼吸便又睡着了。:,, 273 恍惚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给熟睡的程丹若掖好被角,自己则拖过案几,继续处理公务。 这段时间,程丹若尽心竭力在治病,他也忙得不可开交。 大同境内,陆续有五个村落出现疫病,虽抄录了解毒活血汤的方子过去,可或是用药不够,或是大夫自改了方子,或是误诊,效果并不大好,难免手忙脚乱了一段时间。 见死亡率高居不下,他不得不写了手令,从得胜堡调熟手大夫前去支援,再把原来的调去得胜堡补充。 然而,边关的消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四月中旬,很多百姓知道,得胜堡有疫病,十分严重,有的大夫便不肯去,甚至半路跳车逃跑。 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可此例一开,官府可就没有威信可言。 就好比征军入伍,谁家想孩子上战场呢?然则,朝廷决不允许逃兵。 谢玄英不得不强行征召府内的大夫,来往皆官兵护送,一时间哭天抢地,百姓人心惶惶。 不止如此,县令、县城、同知、通判总有亲戚,这人求情不想去冒险,那人讨恩典要个轻省的差事,他们便集体前来求情。 当然,说是求情,胁迫的意思也不少。 谢玄英火冒三丈:“我夫人孤身留在得胜堡,与疫病为伍,你们推三阻四,不想去?可以,革职永不录用!” 他平日虽然刚硬,却没有这么强横过,下头的人面面相觑,立马老实了,生怕他一发怒,直接打发他们去得胜堡。 比起亲戚,还是自己的命要紧啊…… 但这只是开始,不久,莫名的流言散布,说大疫蔓延,愚夫愚妇唯恐惹祸上身,竟有许多富商豪族连夜出城,逃往太原避祸。 谢玄英一连几天没睡好觉。 疫病会传染,若是被他们集体逃到太原,但凡有一个人染病,太原就会沦陷。所以,他命人严守城门,许进不许出。 富商豪强多有怨言,甚至找上门来讨说法。 “谢知府,我们是为互市来的,如今互市不开,凭什么扣押我们?” “谢知府,我等为朝廷运粮,耽搁不起啊。” “谢知府,我是布政使夫人的亲眷。” 但谢玄英就两个字:“不、成。” 隔几日,郭布政使亲自写信,暗示他放人。 谢玄英回信,问他,倘若太原有疫,藩台大人能承担起所有罪责吗?能的话,他就放人。 郭布政使什么尿性,哪敢背这锅,背后骂了几句,也没法子。 此外,要和药材商人洽谈,紧急采买所需的药材,惶惶的百姓也要安抚。 谢玄英的论调很简单,我夫人在得胜堡,我在大同府,只要人不乱跑,疫病就不会传染到这里,请大家放心,也希望大家安分点。 一面安抚,一面严惩偷跑的人,该打就打,该关进大牢就关大牢,绝不手软。 恩威并施下来,方才稳住了局势。 还有最重要的灭鼠工作。 怎么组织人手,怎么找老鼠,怎么动员民夫,被咬了怎么办……林林总总,千头万绪。 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他坐镇拿主意。 与此同时,得给朝廷写奏折,给他们说程丹若的消息,给父亲老师写信,让他们帮忙,绝不能降罪丹娘。 忙了大半月,诸多事务勉强走上正轨,这才赶去得胜堡。 又赶上哈尔巴拉挑衅,受了点外伤。 谢玄英从未这般辛苦过,然而,说实话,自己吃苦,除了累倦,倒也没有别的怨言。他知道自己在为朝廷做事,为皇帝尽忠,为百姓负责,再苦再累,也不以为苦不以为累。 但,自己吃苦,和心爱的人吃苦,全然是两回事。 同样的苦头在自己身上,也就七成的感触,放在她身上,却是十二成的刺骨。 谢玄英越想越难受,奏折都写不下去了,低头看向她熟睡的面庞。 她睡得不安稳,眉毛微微蹙拢,嘴角抿得紧紧的,整个人像是野外的独鹿,弓着身子,手交叉放在胸口,膝盖收进腹部。 这个姿势……像是挨打的人。 谢玄英见过被鞭笞的奴仆,他们就像这样蜷缩着身体,缩在角落忍受训斥。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她一动不动。 他拨开她脸上的碎发,此时,脖颈的伤口便暴露了出来。 伤痕已经结痂愈合,但仍有明显的痕迹,仿佛一条褐色的绳索,死死缠绕在她纤细的颈上。 昨天给她换衣服的时候,谢玄英就看到了这处伤,从位置和角度看,毫无疑问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割出来的。 能做出这种事的,除了哈尔巴拉也没有人了。 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只要一想这个,谢玄英便心如刀割。 他原以为,成亲前她遭遇种种的不幸,皆是源于无人庇护,可成亲后,他却不能如自己所想,好好照顾她。 我有什么呢? 谢玄英不由想,勋贵子弟的身份,是父亲给的,御前的风光,是陛下给的。少年时的他,认为自己十分勤勉,文武皆未废弛,有这些就足够了。 然而,真的如此吗? 不、不是。 仅仅靠这些,还有太多人能够掌控他的人生。 假如父亲过世,二哥承爵,假如陛下驾崩,他人上位……他还能如此吗? 谢玄英自小长于锦绣,没有吃过无权无势的苦,所以也向来没有太大的野心,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人们都说,大丈夫在世,就该封侯拜相,方不负此生。 是啊,若自己一人,没有权势与地位,学老师逍遥乡野也有乐趣,但丹娘半生坎坷,辛酸无数,又怎么忍心她的后半生再吃苦头? 身为丈夫,不能照拂妻子,孝顺父母,则愧于天地。 斜阳照进窗扉,室内一片绯红。 谢玄英低头,垫在她脑后的布巾已经湿漉漉的,吃透了水渍,他抽掉,给她换了一块擦拭。 擦到发根处半干,方将她的脑袋小心放回草籽枕上。 她没有醒。 谢玄英摸摸她的面孔,嘴唇在她额角轻轻碰了一会儿,内心慢慢平静。 官途艰难,向上爬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还是应该先踏踏实实做好眼前的事。丹娘已经走完最艰难的一段路,他不能在临到结尾了,反落下疏漏。 要向朝廷回禀结果,病亡的大夫家中亦须抚恤,不可令百姓心寒。 谢玄英的脑海中闪过千思万绪,片刻后,示意玛瑙再点两盏灯。 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 程丹若的第二次睡眠没有第一次好。 程丹若不断在深浅睡眠中来回奔波,一会儿觉得渴,一会儿觉得饿,反复数次才醒来。 灯光亮着,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好饿。” 坐在身边的人立即道:“玛瑙,把饭菜端上来。” 玛瑙高兴地应了:“欸!” 不出五分钟,她就端上来一桌的饭点,主食有粥、面条和蛋糕,菜则是鱼酱、腊鸡、虾松和炒牛肉片。 程丹若刚捧起粥,玛瑙就端上一碗药汤:“夫人,得先服药。” 程丹若闻气味:“人参?我只是累了,不需要喝这些。” 谢玄英道:“是御医开的药,让你调理一下身体。” 程丹若皱起鼻子。 谢玄英略显惊异地看着她,他从未在丹娘身上捡到过如此孩子气的表情。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她便变回了平时的自己,无奈道:“好吧,我喝。” 这一刻,谢玄英差点就想说“不喜欢就不喝”。 但忍住了,转而道:“喝药可以吃糖。” 程丹若咽着药,无语地看向他,吃糖哄现代人可不好使,她小时候可不缺糖,得用巧克力。 谢玄英看懂了她的表情,思索好一会儿:“让厨娘给你做点辣椒牛肉酱,明天佐粥吃?” “好。”程丹若欣然同意。 他暗松口气,又苦恼,她这药得喝上一段时间,明天允诺什么呢? 程丹若却不知他的心事,抓紧时间吃饭。 先捧起粥,慢慢喝了两口,这才动筷。 “慢点吃。”谢玄英给她布菜,“别呛着。” 她一口气吃了一碗粥,半碗面条,和不少肉食,终于觉得饱了,精神也振作了不少,有力气过问其他的事:“你的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谢玄英平淡地说:“小伤,都愈合了。” “给我看看。”她坚持。 谢玄英只好脱衣裳。 外头已经日落,没有充足的光线,昏暗的灯光只能照出两道伤疤:利刃导致的伤口整齐笔直,并不狰狞,然则伤得不浅,血痂凝结成了红褐色。 莫名其妙的,程丹若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离奇的比喻:像一抹巧克力酱。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暗暗摇摇头,仔细观察,见没有发红溃烂的迹象,方才安心:“李大夫处理得很好。” 谢玄英故意道:“全亏你提点。” 程丹若笑笑,刚想说“那就好”,忽而后知后觉:“我是晚上才写信给你的,你骗人。” “我何时骗过你。”谢玄英拿出她以前写的小册子,言辞凿凿,“你看,这都是你当初说过的,我都记得。” 程丹若接过,翻了翻才想起是去山东的路上写的,时间仓促,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成体系,散乱得很。 “你还有这个。”她从头到尾看了遍,反应过来了,“所以其实我不用写……” 谢玄英道:“你不写这个,也会说伤口不能碰水。” 很奇怪,从前,程丹若要一会儿才能知道他在回忆什么,但这次,她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说那天晚上的事,她担心伤口碰水,急急忙忙地闯进去,正好撞见了他在擦身。 所以,自然而然地问出了下面的话。 “那你今天沐浴了吗?” 谢玄英怔住了。 假如先前的种种,还可能是错觉,那么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因为某种缘故,她笼罩全身的,那个隔绝自我的蚕茧,短暂地消失了。 就好像志怪的故事中,神异的女子脱出人类的躯壳,以最真实的面目,出现在她的丈夫面前。 很久以前,谢玄英就很讨厌那些情节——妻子终于信任丈夫,告知他自己非人的身份,丈夫却因为恐惧,不顾多年恩爱,懦弱又无情地抛弃了妻子。 无情无义之辈,配不上有情有义的妖鬼。 因此,他十分自然地拿起刚才脱下的衣袍,一面穿,一面把她裹进怀中。 程丹若虽然已经睡了很久,但精神的疲倦不是睡眠能够恢复的,她丝毫不曾发觉异常,伸出一根手指,戳开他的胸膛。 “走开。” 谢玄英搂住她的后脑勺,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手掌徐徐下滑,指腹摩挲脖颈的细痕:“疼吗?” “早不疼了。”她说。 他道:“那个时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当然,脖子的皮肤很薄,又没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点就割断了我的动脉。” 她说得时候不觉得,说完,却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觑了他眼。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责备她,既没有说“你该多带点人的”,也没有说“你这样我很担心”,抑或是让她重复一遍当时的场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抚过她的背:“已经没事了。”:,, 274 参与者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不必解释伤口的来龙去脉,程丹若莫名松了口气。 谢玄英适时放开她,快速冲了个澡,把正翻阅奏折的她拉到帐中:“这不用你费神,我会处理,来歇着。” 程丹若坐在床沿,不肯躺回去:“我才睡醒,骨头都在痛。” “那就靠着。”谢玄英往她腰后塞了两个软枕,“你得好好休养几日。” 程丹若舒展身体,揉揉肩颈,纳闷地问:“我睡觉是不是不老实,怎么像被揍过一样?” 谢玄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把她搂进怀中,揉捏她的腰背。 僵硬的肌肉被捏松,酸痛感好像没那么强烈了。 程丹若问:“其他的事,都顺利吗?” “顺利,衙门里养了五只猫,专门捉老鼠。”谢玄英专挑有趣的和她说,“等到它们下崽了,我们可以聘一只。” 程丹若想想,道:“这次可以养只公猫了吧?两匹马都是姑娘。” 谢玄英道:“公猫性子烈,爱打架,抓伤你怎么办?” 她说:“岁数到就阉了。” 他吃惊:“啊?” “拆掉蛋蛋就会变乖,不发情不乱尿。”她盘算了一下,觉得除了麻药,其他都是小手术,“我可以试试。” 第一场外科手术是给猫拆弹,好像也不错。 大学的时候,她就参加过一个拆弹社团,每周的课外活动,是寻找校园里的流浪猫,把它们送去绝育,然后找领养。 那家宠物医院是本校毕业生开的,有内部折扣,可以观摩,非常不错。 她上辈子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连一个阑尾都没切过,就穿越了。 阑尾都没切过…… 程丹若回忆起在医院实习吃过的苦,和望着手术室大门眼巴巴的渴望,发了很久的呆。 奇怪,怎么忽然回忆起这些了,她缓慢地眨眼,陷入记忆的漩涡。 很多关于现代的记忆,都被她深埋在心底,只有特别需要的时候,才会浮出水面,好像沙漠中旅人的水瓶,含一小口,润润嗓子就放下。 但今夜,烛光昏暗,天气不冷不热,垂落的纱帐与世隔绝,是个很适合回忆的场景。 程丹若提起的心弦又回复平缓。 她记起现代的夏天,湿漉漉的黄梅天,空气闷热。教室里没有空调,所以,位于负一楼的解剖教室变得很受欢迎。 但楼下信号不好,潮湿的天气容易碰见蜈蚣和小青蛙。 有一次,她刚买了新的凉鞋,穿着去上课,结果蜈蚣爬过脚背,又痒又痛,整只脚都肿了。 室友踩着自行车送她去医务室,她痛得直掉泪。 “我这是宝马啊,你哭啥?”室友开玩笑,“坐自行车上得笑。” “去你的烂梗。”程丹若一面说,一面擦掉源源不断的生理泪水,“我是痛的,好痛啊。” 室友说:“事实证明,还是得穿球鞋。” “有道理。”她掏出手机,立马下单了一双球鞋。 买完又觉得挺贵,和母亲打电话:“妈,我买了一双鞋,有点贵……” 程妈妈说:“多少钱?” 程丹若小心翼翼:“一千八。” “败家。”程妈妈嫌弃地说,“再给你打两千。” 她马上就开心了,拍了脚肿的照片过去,和妈妈说前因后果。 程妈妈打了三千块过来,让她再买条长裤,别给蛰了。 一念及此,忽而万般辛酸。 程丹若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帐顶的玉簪花,许久,湿意退去,她才小心地低头,目光瞥过身侧。 谢玄英依旧保持着搂抱她的姿势,但眼睑合拢,呼吸平稳,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肯定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她想,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孔。 下巴有点粗糙,刮胡子的时候潦草了点。 他也才二十三岁。 大学刚毕业的年纪,就要承担起一个市的疫病救治,还牵连外交问题,其压力之重可想而知。 程丹若伸手去摸床边案几的奏折,可犹豫一下,又抽回手。 光太暗,看字吃力,也容易晃到他。 算了。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其他的,不急于一时。 程丹若合眼,开始思索别的事。 她吃了这么大的苦,不能白白浪费。诰命自然是好的,今后走出去,无论大大小小的官,都要称一句“夫人”,风光不提,至少能省几个礼。 古代是等级社会,注定了站得越高,办事越方便。 但仅仅是诰命,还不够。 她需要更有力的东西,再直白点,需要将其变成政治资本。 这东西就像是赌场里的筹码:考上进士是一枚、当官的爹/岳父/老师是一枚、擅长写文章也是一枚、政绩又是一枚。 大家一枚枚攒起来,兑换成更高等级的入场券。 而最高级别的权力游戏,只有最高级的玩家才能参与。 女人获得筹码的机会很少,她又不能像后宫的妃嫔,摸到一张王牌就能赢。 不能错失良机。 -- 次日。 谢玄英一觉睡醒,就看见程丹若已经在晨光下翻奏折了。 他起身:“你睡过没有?” “睡过了,刚起。”程丹若没撒谎,她后半夜又小睡了一两个时辰,五点左右才起的。 谢玄英满意了,起身梳洗。 程丹若道:“胡髭长出来了,刮个脸吧。” 谢玄英摸摸下巴,自觉以妻子的意见为准:“好。” 他去洗漱,程丹若也看累了,正好喝药。 今天她清醒了:“药方拿给我看看。” 玛瑙找找,将张御医开的方子递给她。 程丹若见是七福饮,就知道是治疗气血虚的,倒也不意外,老老实实喝掉。 谢玄英一扭头,发现她喝完了,不由失望:“药都喝了?” “喝了啊。”她随口回答,“吃饭吧。” 早膳极其丰盛,面汤、粥水、点心,不止有家里做的,还有街边卖的,林林总总摆满一桌。 玛瑙道:“夫人瘦得厉害,可得多吃些。” 谢玄英瞥这丫鬟一眼,纠正道:“吃些容易克化的。”他调换碗盘,把糯米做的点心都放远点。 程丹若失笑,老老实实地只吃面食,酱蛋倒是吃了一个,还有卤牛肉。 谢玄英还是感觉吃得少,但不好勉强,道:“叫厨房做些点心备着,中午熬些好汤水。” 竹枝赶忙应了。 程丹若没说喝汤其实也不怎么补,之前顿顿盒饭,少有汤水,她也馋了。 用过饭,略微歇息,二人转战书房说正事。 谢玄英的奏折,除却汇报得胜堡的疫病结束,额外添加了邱司正翻译圣人的教化之言,以及她利用这个机会,教胡人说汉话的情形。 但程丹若道:“不必刻意提及此事,让邱司正汇报就是。” 谢玄英微皱眉梢:“你不能白吃这么多苦。” “我打算给云金桑布写信。”程丹若道,“慰问一下她的病情。” 他了然:“还有呢?” 她道:“随便聊聊,送点药材什么的,家里还有燕窝和人参吗?” 谢玄英道:“之前父亲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应当不缺,但你在服药,人参还是自用为好。” 程丹若思忖道:“也好,鞑靼王威信太高,死了也好,就把燕窝给她。” 谢玄英道:“燕窝对女子最为滋补。” 她道:“……其实一般。” “那算了。”他改口同意。 两人商议一番,各自占桌子工作。 云金桑布回王庭前,接到了程丹若的信。 事务繁杂,她是在马车上阅读的。信的内容很简单,询问她身体是否健康,后续需要如何留意,比如这病后续容易反复,饮食上需要格外留意,假如吃得太多所致,可以用神曲、山楂、麦芽的方子。 她已经额外为她包了一副,写明所用,以备不测。最好要静养一段时日,不要过于劳累。 又贴心地附赠了一些养生卫生建议:不要席地而坐,尽量用床榻,勿喝生水,吃冷食,详细内容,可以看她附赠的册子。 这是她自己写的书,希望对她有所帮助。 没错,附赠的就是《驱病经》,谢玄英将日常卫生部分,翻译成了蒙语。 最后,祝她玉体健康,儿孙满堂,永享福禄。 可以说,整封信都是医疗相关的内容,没有太过先进的医疗知识,没有任何与朝廷有关的问题。 但云金桑布依旧明白了她的意思。 首先,如此周到的嘱咐病情,自然是希望她痊愈,继续在鞑靼掌权,与大夏维持友好的关系。 这是一份隐晦的支持。 而“儿孙满堂”的意思更委婉,鞑靼王已老,最小的女儿也八岁多了,显然是暗示他们支持宫布上位,她继续做顺义王妃,甚至可以的话,将来支持她儿子上台。 云金桑布无疑是需要一个亲生儿子的。 没有亲儿子,下一任汗王就会“继承”她,哪个女人想被这么传递? 只有亲儿子成为汗王,她才能做王太后,永享福禄。 但这样的支持,却没有一个条件。 这很不寻常。 云金桑布歪在马车中,两个侍女为她捶着腿。 她沉思了会儿,问她们:“你们觉得,程夫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两个侍女,一个叫塔娜,一个宝音。 塔娜说:“她很仁慈,很亲切,和王妃很像,愿意和贱民说话,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呵斥他们。” 云金桑布颔首,又看向另一个。 宝音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觉得,她和王妃很像,嗯,很多事情,她都是自己决定,大家都听她的,她的丈夫只出现过一次。” “噢?”云金桑布眼中闪过一抹流光。 霎时间,数次接触的场景涌入脑海。 她买羊毛,原以为是千金市骨,却没想到做出了毛衣,听说,大夏的皇帝专门让她做这件事,赚了很多钱。 这次,她决定留下,用布日固德作为筹码,逼她不得不下定决心。甚至因此,哈尔巴拉和她也有了点不愉快。 …… 想着想着,云金桑布忽而笑了起来。 她想,自己知道对方的条件了。 她们确实是同一种人—— 不甘于只做高贵的猎物,而是想成为猎手。 男人的游戏,她们也想参与其中。:,, 275 养病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云金桑布回到王庭时,鞑靼王的情形已经十分糟糕。 她第一时间门赶到自己丈夫身边,握住他的手:“汗王!” 鞑靼王费力地撑开眼皮,见到她安然无恙,不由欣慰道:“你病好了?” “汉人治好了我的病。”云金桑布挥退侍女,亲自服侍他喝药,并仔细说了一遍最近发生的事。 鞑靼王看着病重,思路却很清晰:“看来,我们已经无法阻止汉人的渗透了。” 云金桑布压低声音:“从北元开始,就是这样了。” 蒙古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刚开始,子孙尚有成吉思汗的勇武之气。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胡人们享受过中原的美酒、美食,穿过丝绸和棉布,吃着柔软精细的粮食,住着高大壮丽的屋子,又有谁愿意回到风餐露宿的日子呢? 夏朝建立后,无数人都在怀念曾经在汉地的美好时光。 人类总是渴望更好的生活。 不止是底层的牧民,需要互市交换生活所需,土默特的高层贵族,也需要汉人的东西享受。 就说布日固德吧,他一心想挑起战争,真的是为了土默特部族考虑吗?不,他只是希望通过战争获取地位,成为下一任汗王罢了。 届时,他也绝对不会拒绝“顺义王”的头衔,安享富贵。 云金桑布道:“对我们来说,这不是坏事。汉人对草原没有兴趣,他们喜欢能种庄稼的肥沃土地,而不是放马牧羊。” 鞑靼王注视她:“羊毛呢?他们需要羊毛。” 云金桑布颔首:“是的,但他们没有那么多的人手,草原并不适合他们生存,我想,他们会更愿意用粮食和丝绸换取羊毛。” 鞑靼王说:“布日固德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羊能卖出高价,以后谁还会养马呢?” “在草原,没有谁会放弃拥有一匹自己的马。”云金桑布客观道,“即便牧羊,也需要马匹。汉人有句话说,福祸相依,人人都想卖羊毛,这未必是坏事。” 鞑靼王:“噢?” “我和程夫人聊过。”云金桑布说,“她说,用不了多久,羊毛生意便会有官府介入,每年交易多少羊毛,商议出一个数,由我们定。” 简而言之,一旦羊毛公对公交易,他们就掌握了分配权,可以自行决定如何分配到各部。 是给关系好的部族,令其生活改善,还是给防备的大部族,削弱他们的实力,就看他们自己了。 鞑靼王叹口气,疲惫地说:“也好。” 他已日暮西山,没多长时间门好活,如今所求的,不过是子孙后代的保障:“能握住这一份交易,我就不用担心宫布了。” 说完,大有深意地看着她,“但,我不止他一个儿子。” 云金桑布笑了笑,镇定自若:“当然,我们有两个儿子,个女儿,还有一个孙子。”她放低声音,微不可闻地说,“奥尔格勒和阿尔斯楞走得很近,我有点担心。” 鞑靼王有个儿子,长子满都拉图已故,留下最受宠的哈尔巴拉,二子宫布,是理论上的继承人,还有子奥尔格勒,宫布的同胞弟弟,也是云金桑布的表弟。 而除了鞑靼王代表的高山部,云金桑布的黄金部落,雄鹰部的布日固德虽死,部族却分毫不曾削减,还有雄狮部的首领阿尔斯楞,同样不是简单角色。 王子奥尔格勒,娶了阿尔斯楞的女儿。 鞑靼王眯起眼。 云金桑布长长出了口气,却并未在丈夫面前扮演慈母,说什么“他们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是的,宫布和奥尔格勒都是她的表弟,假如奥尔格勒继位,同样会迎娶她。 但奥尔格勒原本的妻子有雄狮部的支持,力量不容小觑,不是宫布如今的妻子可比,阿尔斯楞也可能会打败她,让高山和雄狮成为宝座上的日月。 这是黄金部落的云金桑布,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发生的事。 “汗王思。”她恳切又冷酷地说,“为了我们的盟约。” 鞑靼王陷入沉思。 云金桑布没有再打搅他,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 深夜,营帐中。 奥尔格勒给哈尔巴拉倒了杯酒,问:“怎么回事?布日固德是死了?” 阿尔斯楞人高马大的,坐在旁边附和:“就是,说他行刺王妃,我不信,布日固德和她无冤无仇……” 哈尔巴拉面色扭曲,却紧闭嘴巴。 布日固德是怎么死的?说来,还是云金桑布利用了他。 宫布暗中调兵,引起了布日固德的警觉,而哈尔巴拉在汉军的默许下,被秘密送出城,正好被看见。 布日固德不知道得胜堡出了什么事,想确认云金桑布死了没有,亲自在半夜摸到帐中,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当时,哈尔巴拉说:“王妃说官驿不安全,让我……” 话音未落,帐中便射出冷箭。 布日固德大吃一惊,知道中计,险险避开,只擦伤了手臂。他抓住哈尔巴拉,想逼迫对方停手,然而,当时查尔干就在他身边,挡开了布日固德,带着他立即撤退。 埋伏的弓箭手齐齐放箭,布日固德力战许久,依旧不敌,中箭而亡。 宫布亲自割下了他的人头,交给哈尔巴拉:“拿去给王妃。” 哈尔巴拉不傻,知道自己害死了舅舅,又气又恨,但查尔干劝他不要发怒,自己人一旦内讧,夏朝就会趁虚而入。 假如宫布和王妃都在这里出事,土默特就麻烦大了。 所以,最终哈尔巴拉忍下了这口气,却记恨上了宫布和云金桑布,只是此事也有他一份,不便同奥尔格勒和阿尔斯楞明说。 “反正,我不服。”他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 -- 华帐中,云金桑布靠在美人榻上,蹙眉思索着什么。 她和鞑靼王并不住在一起,而是像汉人的皇宫,皇帝和皇后都有自己的宫殿,这座极尽华美的毡包,就是她的宫殿。 她是唯一的主人。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云金桑布睁开眼,看向面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怎么这么晚过来?” “王妃。”乌日娜恭敬地行礼。她是宫布的妻子,一个小部族首领的女儿。 云金桑布说:“你的父亲身体还好吗?” “他很好。”乌日娜说,“他让我转告王妃——” 她抬首,露出漆黑明亮的一双明眸,“我们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云金桑布缓缓点头,微笑道:“乌日娜,你是个好孩子。放心。” 整个五月,程丹若都是半休养的状态。 厨娘绞尽脑汁给她做补品,多是汤品甜水,天气又热,吃得她怀疑人生。 谢玄英还嫌不满意,老握着她的手,说她手足冰凉,气血太虚,一定要静养,不能再劳神了。 程丹若自己也觉得亏损厉害,平日容易疲惫,提不起精神,书不想看,实验也没兴趣,更喜欢坐着发呆。 她知道,精神疲惫很难靠睡眠恢复,最好做点运动,放空大脑。 但袁凤娘今年怀孕,无法再给她充当私教,就一套拳,做起来像广播体操,怪尴尬的。 考虑骑马散心,日晒太烈,游泳,没地方去,打个捶丸,没有场地。 最后,谢玄英说教她玩弓箭,拿了最轻的一石弓,让她射靶子玩。 衙门的演武场很小,不过清场后就不怕射到人,稻草靶子立在十米之外,非常适合她的水平。 运气好,箭头能戳中边缘,很有成就感。 “我不用练练臂力什么的吗?”她捡起地上的箭矢,饶有兴趣地问坐在背后翻书的谢玄英,“你都不教我站位瞄准,为什么?” 谢玄英瞧着她微红的面颊,说:“我想让你先玩。” 程丹若道:“嗯?” “我在学射箭前,就很会打弹弓打鸟了。”他说,“很多东西,现在教了你也不明白,不如随便耍着,慢慢自己摸到了门道,再入门不迟。” 程丹若信了,甩甩手:“拉弓还挺费劲的。” “你这弓,岁小儿都能拉开,是手臂举久了才吃力。”他拉过她的手腕,替她揉揉发胀的胳膊,“慢慢来,其实不必每次都瞄准一番再射。” 她问:“那不就更脱靶了?” 谢玄英道:“百步开外,其实就瞧不清了,松弦是一瞬间门的感觉。” 程丹若将信将疑:“是吗?” 总感觉他在忽悠她。 他见她不信,立即起身,拿过自己的弓箭,立到她站的位置,拉弓搭箭。 然后,闭上眼睛,手指松开。 嗖。 箭中靶心。 程丹若看看靶子,再看看他,纳闷极了:“你闭眼都射这么准,为何以前两次射到我?” 谢玄英:“……” 他顿了顿,面不改色地坐回椅子,喝口茶,淡淡道:“关心则乱,心乱了,当然射不准。” 程丹若又信了,抽出一支新箭,继续胡放一气。 十支箭全射完,手也抬不起来了。 “我下午都没法做事了。”她提意见。 谢玄英认真思考片刻,说:“那就踢会儿毽子,跳百索也行。” 踢毽子和跳绳,都是古老的游戏种类,民间门早已流行,但程丹若有点犹豫。 她是典型的手巧腿笨,剪纸、扔沙包、翻花绳都很厉害,但跳绳、跳皮筋就有点一般了,小学跳绳比赛,永远都没她的份儿。 不然,算了吧? 不,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练习一下。 她默默鼓励自己:“好吧。” 下午。 程丹若把毽子远远扔开,慢步踱到二堂的书房:“我觉得——” 谢玄英抬头:“嗯?” “游戏还是要适度。”她眺望窗外,绿叶爬满枝头,一只肥猫走过屋檐,步履轻巧,“我们聊聊正事吧。” “比如?” “鞑靼王什么时候死?” 谢玄英将方才刚看完的信递过去:“快了,这是父亲的信。鞑靼重新提出了朝贡的请求,这次领队的,是小王子哈尔巴拉和阿尔斯楞。” 程丹若轻轻“啊”了声,笑道:“看来我们可以等好消息了。”:,, 276 急回京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五月,朝贡队伍再次出发,哈尔巴拉火急火燎,阿尔斯楞磨磨蹭蹭,互相拖了半天后腿。 但进了关,一切加速,两人都想快去快回,月底就到了京城。 鞑靼王写了一封恭谨的奏折,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尊敬的皇帝陛下,因为您的恩德,我们终于能吃上热食,穿上布衣,不必再过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生活了。这次突发瘟疫,让我们所有人都很惶恐,多亏了大夏的援助,才帮我们度过这艰难的一关。 经过此事,我们逐渐领会了汉人的仁义,我读起了孔孟的书,却遗憾人老眼花,学习颇为艰难。 好在我的儿子宫布,每天都很刻苦读书,和我谈论臣子的忠心,看到他这么勤勉向学,我感到十分欣慰。 这几年来,我的身体每况愈下,牙齿脱落,手都端不稳吃药的碗。我本想亲自入京,却因为健康,不得不打消念头。 我实在已经太老了,幸好,我还能将子孙后代托付给陛下,请求您的照拂。 我的儿子宫布,稳重老实,是最忠良的臣子,今后他继承我的位置,一定会和大夏继续友好往来。我的另一个儿子奥尔格勒英勇,我会将其中的一块土地划分给他,最后是我的小孙子哈尔巴拉,他岁数小,还很调皮,我会让他回到我曾经的故乡,让他做自由飞翔的雄鹰。 一番托付后事后,他再次放低姿态,强调了两国盟约,永不犯边。 皇帝接到这封奏折,别提多开心了。 鞑靼王枭雄一世,几次南侵,给大夏造成无数损失,令京城胆战心惊。但再凶猛的狮子,也有老去的那天。 他一身死,就再也没有人能将鞑靼统一起来,对大夏产生威胁。 现在不分裂他们,更待何时? 皇帝召见了朝贡队伍,询问了鞑靼王的和云金桑布的身体,接受了朝贡,并赐还绸缎和茶叶、药材。 此外,下旨封宫布为顺义王世子,奥尔格勒为郡王,哈尔巴拉为镇国将军,并按照爵位赏赐。 消息传回塞外,六月初,鞑靼王就去世了。 哈尔巴拉在半路听闻,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王庭,却仍然没有见到祖父最后一面。 他跪在王帐前崩溃大哭。 “为什么?”哈尔巴拉怨恨地看着宫布,“为什么不让我见最后一面?” 云金桑布平静道:“这是汗王的意思。” “我不信!”哈尔巴拉怒火中烧,“你们都是故意的!故意的!我和你们势不两立!” “啪!” 云金桑布直接给了他一耳光,把他打蒙了。 她冷冷开口:“哈尔,汗王就是知道你的脾气,才让你去大夏。他宁可最后一刻都不见你,也要保护你,你不要再辜负他的期望。” 哈尔巴拉愤愤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云金桑布言简意赅地下令,“把小王子送回他自己的帐子。” 哈尔巴拉还想挣扎,却没人帮他。 “小王子,请。”侍卫们冷冰冰地擒住他,将他带离王帐。 大家都知道,天,变了。 哈尔巴拉过去是汗王最宠爱的孙子,以后呢? 新的汗王会允许他挑衅自己的威信吗? 鞑靼王去世的消息,很快传遍草原,各部首领纷纷前来参加葬礼。 其中,就包括刚换了首领的雄鹰部落,他们原本打算质问布日固德的死,但云金桑布料敌在先,说布日固德曾经招揽过大夏的汉奸。 大夏发现了汉奸的踪迹,秘密派人潜入,除掉了他们。 这说法,有人信,有人不信。 但不重要,云金桑布允诺,大夏打算进行官方的羊毛交易,方便统一价格,而她打算把三分之一额度,留给雄鹰部落作为补偿。 于是,他们接受了这个解释。 而其他的小部落,毫无疑问地站在了云金桑布身边。 他们不断拜访她的华帐,向她下跪,献上自己的忠诚。尤其是这次在鼠疫中,损失严重的部落,更是感激她的所作所为,表示愿意依附于她。 奥尔格勒十分不忿,在背后骂宫布:“他除了靠桑布,还懂什么?” 他的妻子听出了丈夫话中的觊觎,便说:“汗王给了你一片土地,我们远远离开这里,等到我们的牛羊成群,战马健壮,再回来不迟。” 奥尔格勒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阿尔斯楞不在,狮部的人不会听他的,而这是汗王的命令,他也不能反抗。 “只能这样了……”奥尔格勒说着,心想,他早晚会回到这里,草原永远属于最强大的人。 盛大的葬礼过后,鞑靼王的棺木被送进神山埋葬。 这是高山部的传统,死去的人回归山神的怀抱,永享安眠。 六月中,宫布继承汗王之名,同时,迎娶了云金桑布。 奥尔格勒似有忌惮,婚礼后就主动离开了。而哈尔巴拉不服宫布,吵闹数次,却发现从前对他恭恭敬敬的人,如今都换了一副面孔。 查尔干说:“小王子,大汗已经不在了,你必须离开这里,否则……” “否则怎么样?” 查尔干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他:“今天的离开,是为了以后能够回来。” 哈尔巴拉听从了他的劝告,握紧拳头:“你说得对,总有一天,我要为布日固德报仇!” “愿意为您效忠。”查尔干行了一礼,抬首望向南方。 他已经永远回不去故国了,但至少,能让家乡免于战火。 至此,草原的局势稳定下来。 宫布上位后,照例给大夏写奏折,重复了鞑靼王曾经的话,表示两国依旧友好往来,夏季互市不改,土默特仍旧是藩臣。 这都是废话,还不如云金桑布的奏折来得要紧。 作为促使土默特内部和平交接的关键人物,她不止顺利扶持宫布上位,还顺势奠定了自己掌权人的地位。 宫布不熟悉政务,很多事都要依靠她,且不得不承认,许多部族之所以愿意承认他,而不是追随更英勇的奥尔格勒,云金桑布的支持是关键。 她现在的声望,其实比宫布更高。 大夏也清楚这一点,更看重她的意思。 云金桑布的奏折,除了开头重复了疫病的感激,着重说了几件事。 第一、羊毛今后公对公交易,统一价格,货量可以商议。 第二、这次的疫病对他们影响很大,希望能够引入一些医书。她听说有一本简单的医学启蒙书,叫《驱病经》,里面的内容很好,希望可以翻译成蒙语。 第三、程丹若这次救了她的命,她知道汉人崇尚恩情,所以,她会将程丹若认作姊妹,按照黄金部落的习俗,赠予她两百头牛和三百头羊做嫁妆。 朝廷哗然。 云金桑布说的事,前两件都是和鞑靼密切相关的要务,属于得让内阁讨论的那一种。 可微妙的是,这三件事,都和同一个人有关。 皇帝立即做出决定,急召程丹若入京。 天子相召,别说程丹若只是生病,快死了都得爬去京城。 她不得不迅速收拾行李,在谢玄英的担忧中,带上丫鬟护卫,迅速进京。 一路颠簸下来,休养一月的成果全部报废。 程丹若从马车上下来,去正院见柳氏时,差点把柳氏惊得面容失色。 “给母亲请安。”她才要跪下,柳氏便连忙示意丫头将她扶起来:“你病着,不必如此多礼。” 打量她一会儿,难掩诧异,“怎么就成了这样?” 近三年不见,程丹若和进门时没有太多变化,依旧消瘦秀丽,只是面色苍白,声音乏力,明显大病未愈。 “让母亲挂心,是儿媳的不是。”程丹若轻声道,“路上有些赶,并无大碍。” 这话谁都不会信。 柳氏无意磋磨儿媳,既然见了礼,便要放她去休息:“可别仗着年轻,就不知道保养,今后有你后悔的——回去好生歇息吧。” 程丹若刚要应,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侯爷来了。” 她只好给靖海侯行礼:“父亲。” “不必多礼。”靖海侯和颜悦色地叫起,“坐下说话。” 程丹若只好坐下了。 靖海侯挥挥手,丫鬟们看了柳氏一眼。柳氏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专程到正院,必是有话要说,遂颔首。 丫鬟们井然有序地告退,只剩下三位主子。 柳氏半真半假地嗔怪:“是什么事,让孩子歇一晚都不成?” “明儿一早,宫里就要宣人。”靖海侯不便单独召见儿媳,这才专程过来,就为叮嘱两句,“关于羊毛,你有何打算?” 程丹若问:“父亲有何指教?” 靖海侯沉吟道:“内阁认为,此事既然与胡人相关,还是要慎重为好,与盐铁一般官营,亦便充盈国库。” 程丹若:“原来如此。” 其实在回京前,她就和谢玄英讨论过这件事。 纺织业在大夏也有一段发展历程,早年,中央控制力强,各地多设织造局,靠工匠们服役,生产出大量布匹。 后来,随着民间门纺织业的兴起,官营织造局渐渐消亡,只留下南京、杭州、苏州等地的织造局,管理权也从工部转到了太监手中。 这些织造局主要为皇家干活,生产贡品,也用来赏赐官员。程丹若曾经得到过的贡缎,就是从此而来。 内阁希望的,无非是官方出面,以较低的价格收购羊毛,然后转卖给商户,收一笔转让费,就好像盐引一样,商户花钱买经营资格。 这样,国库不就有钱了嘛。 但皇帝不这么想。 “陛下的意思,是想织造局接手。”靖海侯端起茶,暗示道,“你明白吗?” 程丹若道:“儿媳明白。” 靖海侯问:“你怎么想?明年,三郎也该调任了,商人多奸猾,长宝暖的事,你怕是再难掌控。纺织毕竟关乎民生大计。” 她道:“父亲提点的是。” 靖海侯道:“放心,家里亏待不了你。”他和柳氏道,“我打算把苏州的一处宅子,过到程氏名下。” 但凡能从老二一家手里夺走的,柳氏都赞成,忙笑道:“还不快谢谢你爹?” 程丹若起身:“多谢父亲。” 靖海侯慈和道:“你们还年轻,有什么困难,就和家里说。” 程丹若垂眼:“是。” “去歇吧。” “儿媳告退。” 程丹若退出屋舍,刚出院门,就和荣二奶奶撞见了——此时正是傍晚,她是来请安侍膳的。 “二嫂。”程丹若微微一笑,主动朝她问好。 “欸哟,弟妹回来了。”荣二奶奶的笑容有点僵硬,慢吞吞道,“怎么都不和家里说一声?我都没来得及命人打扫院子。” 程丹若道:“陛下急召,来得匆忙。” “原来如此。”荣二奶奶拿起帕子,按了按额角不存在的汗,“也是,弟妹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她佯装懊恼,“瞧我这记性,论理,我该向弟妹行礼才是。” 一面说,一面要福身。 程丹若避开了她的礼节。这样的坑,她是脑子坏了才会跳,尊卑长幼,虽然她的诰命比荣二奶奶高,但荣二奶奶是嫂子,居长。 无缘无故的,嫂子给弟妹行礼,不合伦理,回头传出去,她免不了要落得个“骄横不悌”的坏名声。 然则,同理,荣二奶奶除非继承侯夫人的诰命,否则,也当不起她的礼了。 以卑受尊,一样不合规矩。 “二嫂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丫鬟仆妇都在张望,围观她们二人交锋,但程丹若没什么兴趣和她斗嘴,“明日我还有事,就不陪二嫂絮叨了,告辞。” 说罢,转头就走。 嗯,地位平等之后,就是不必等嫂子先走才能走,见面要先问好,凡有问话就得敷衍一下了。 不用睬她可真好。 程丹若想着,给荣二奶奶留下一个毫不留恋的背影。:,, 277 议朝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次日一早,程丹若被玛瑙叫醒,在竹香和黄莺的伺候下更衣。 面圣,就得穿慎重点,按品级梳妆打扮。 柳氏专程派了自己的梳头媳妇过来。她曾经在靖海侯府的宴席前,为程丹若梳过头,那时的她有很多想法。 今天却不然,整个梳头的过程,她都无比安静。 程丹若低头喝药,她也是温柔地等她喝完,才重新将散落的鬓发抿好。 “夫人,要抹头油吗?”嗯,也知道询问意见了。 程丹若道:“稍微抹一点,不毛糙就行了。” 梳头娘子忙道:“是,就头顶抹一点。” 梳妆完,程丹若又去正院见柳氏,请她指点一下装扮。 柳氏看过她的衣着,立即命丫头拿出一对金镯,亲自套在她的手腕上:“宫里多捧高踩低之人,你年纪轻轻就得了二品诰命,头面压不住,怕是要被人笑话。” 程丹若从善如流,一副感激的样子:“多谢母亲提点。” 柳氏笑了笑:“这没什么,我的东西,以后不都是你和魏氏的?” “母亲这样偏爱我和四弟妹,两位妹妹该伤心了。”程丹若附和地玩笑。 她这样顾念女儿,柳氏自然更是欣慰:“我知道你是个好的……时候不早,就不多留你,在宫里一切小心。” “是。” 夏季的天亮得早,程丹若已经尽量早起,但入宫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她没有资格坐马车进宫,在门口就下,步行去光明殿。 迎接她的是两个面生的小太监。 程丹若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显然认得她,立马迎上来,见她走得慢,气息也有些不稳,立马知道她身体欠安,一左一右扶住她。 “程夫人,冒昧了。”两个小太监十分懂事,搀着她往阴凉处走。 紫禁城的广场,一如既往地晒。 “程夫人。”有个穿青绿罗袍的内侍小跑着走上前,替她撑起一把油纸伞,“天气热,您小心暑气。” 一面说,一面往她手里塞了串清凉珠。 程丹若惊讶又有些尴尬:“多谢,你是……” “奴婢是御茶房的。”内侍示意手中的漆盒,“送些新茶去。” 程丹若“噢”了声,笑道:“天气热,你们也小心中暑——宫里现在都用什么方子?” 内侍道:“人丹都是常备的,也有枇杷叶散。老祖宗们慈和,下头的人就没多吃苦。” 程丹若瞧瞧他,笑了:“我知道了。” “一点心意。”内侍悄悄塞给她一个纸包,“这是今年的贡茶,夫人尝尝。” 程丹若啼笑皆非。从来都是别人给内侍塞钱,怎么到她却反了过来? “何必客气。”她摇摇头。 内侍道:“这是老祖宗的心意。” 程丹若只好收下。 见状,内侍更是殷切,一路将她送到光明殿。 此处又有人接,是石大伴的干儿子。他麻利地上前行礼,搀扶住她:“程夫人,这边请。” 程丹若哑然失笑,这群太监搞得好像她八十岁了。 进入偏殿,便觉凉气丝丝,十分舒服。原是纱帘后头摆着冰鉴,风吹进窗户,正好裹挟的冷气送到,仿佛身处湖畔,天然清凉。 石大伴的干儿子道:“程夫人,奴才小祥子,陛下正在与诸位大人议事,劳您在这稍等。” 程丹若道:“不要紧,你去忙吧,我自己坐会儿就好。” 小祥子忙道:“多谢夫人体谅,奴才今儿的差事就是伺候您。”他一面说,一面自茶房的人手上接过温茶,“您喝口水,润润嗓子。” 程丹若接过茶碗,微微抿了口,尝到淡淡的参味。 大热天的,不可能拿人参茶招待,这必然是专程为她泡的。 啧,消息灵通,细致入微,太监们的能耐可见一斑。 阳光的碎影投入室内,朱红的柱子片片斑驳。 程丹若放下茶碗,想起了自己从山东回来,第一次面圣的场景。 那天,她也是一大早起来,也是在这间屋,等啊等,从上午等到下午,只喝了一点的茶,吃了几口糕点。 被召见的官员来来去去,不知何时,才能轮到她这个无名之辈。 今天呢? 她想,今天,会等多久? 答案是,半个时辰。 西洋钟响了起来,她侧耳倾听,原来是九点钟了。 小祥子出去了会儿,马上贴着墙根跑回来,恭顺道:“程夫人,陛下宣了。” 程丹若颔首,理理衣袖,正正狄髻,缓步出门。 六月的阳光正好,天高云淡,蔚蓝的天空好似无垠大海。 琉璃瓦泛着波浪似的金光,白色大理石的地面被炙烤,烫得鸟都不愿意落下,热浪侵袭,令人头晕目眩。 程丹若不疾不徐地走到门口,与立在门外的人对视。 小祥子低声道:“这是蔡尚书。” 程丹若颔首:“见过大司徒。” 户部尚书二品官,不巧,和她同品级,而且,妇人见官不避,也不用行礼。 “程夫人。”蔡尚书打量她一眼,薄薄的嘴唇翕动,却只是招呼一声。 没必要和妇人多费唇舌,到时候首辅开了口,她就知道该怎么做。 他率先进去,程丹若紧随其后。 两人相继问安。 蔡尚书姑且不说,皇帝见到程丹若,难免要好生打量一番。 礼服是大袖衫,富余的衣料堆积在身,衬得她格外清瘦,脸颊轮廓分明,虽然傅粉画眉,却无法遮盖住眼球的血丝。 谁见了,都知道她近日辛劳,十分不易。 “起来吧。”皇帝不忍她长跪,很快叫起。 “谢陛下恩典。”程丹若徐徐起身,有病弱之态,却无怠慢之意。 然后,内阁的人到了。 为首的是杨首辅,然后是曹次辅,接着是崔阁老和王尚书。 随着身穿常服的重臣们到来,空气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帝王端坐龙椅,太监宫女侍立,高高在上,神情莫测,辨不清喜怒。朝臣们垂手立于两侧,眼神深邃,各有思量,却无形中化解掉了君威的压迫。 且他们虽然只有五人,却各有各的气场,好比湍急的江河中,一个个漩涡彼此交织,搅乱河面。 她呢? 格格不入,像是岸边的一株水草,被气流吹拂,艰难地扎根在原地。 这就是大夏真正的权力中心。 帝王与阁臣,封建社会攀登到顶峰的特色之一,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程丹若抿抿唇角,涣散的注意力收拢,萎靡的精神重新亢奋了起来。 众臣请安,皇帝叫起。 大家都很忙,没时间废话,所以,问过几句湖广的洪涝后,大家就很有默契地将话题带向了羊毛。 皇帝问:“顺义王妃言,今后羊毛交易,均由官府统一买卖,诸卿以为如何?” 杨首辅答:“臣等无异议。” 程丹若帮他们翻译:商户自行收买羊毛,谁也捞不到钱,这次能有机会沾手,不同意是傻子。 皇帝问:“如何施行,议一议。” 蔡尚书率先开口:“臣以为,此事当分为两部分考虑:谁出面采买,拿了羊毛谁来做?如今既有考成法,即便是工部主理,也要让户部提前算入今年的开支,不如由户部直接过手,也好核算。” 程丹若暗暗点头,比起只知道和稀泥的许尚书,蔡尚书性格更强势,也确实点明了关键。 官府采购,不管是户部出面,还是工部主持,都是要户部批钱的。既然都要户部出,工部就直接干活算了。 要知道,多一个部门,就多被刮掉一层钱。 工部的油水已经够多了! 皇帝“唔”了一声,继续点名。 “曹卿认为呢?” 曹次辅道:“臣以为,羊毛与战马相仿,不可一昧依赖胡人,假如官营,人手、织机、场地均是不小的开销。若是胡人反悔,或是天灾,羊毛供应不上的话,必然造成浪费。” 但崔阁老说:“未必要完全依赖胡人的羊毛,山西今年的夏税,可以收取部分羊毛代替。且互市开了三年,北地不少人家都养了羊,真有什么不好的,人手可以遣散,织机可以织棉,地方更不必提,总有别的用处。” 嗯,这话也在理。 程丹若瞥了崔阁老一眼,发现文官们在大是大非上,立场又是统一的。 ——毛纺织要归国有,(这样大家才有机会发财),不能给皇帝当私房钱。 不过,崔阁老说完这句话,又道:“倘若羊毛收得多,工部怕忙不过来,依臣之见,不如商议一个份额,比如五成归工部,用于边军的供给,三成为官营,剩下的两成,召集各地商人为之。” 程丹若:“……” 这是对皇帝的让步吗? 她又看向王尚书。 王尚书紧闭嘴巴,一声不吭,犹如壁花。 很好,他默认但不参与。 球踢回到了杨首辅处,他要代表所有文官发言了。 “臣以为……”杨首辅刚想开口,皇帝就做了一个手势。 “程司宝。”皇帝笑道,“是你想出的羊毛织衣,长宝暖也做了三年了,论起羊毛纺织,在场的怕是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了,说说你的看法。” 杨首辅微蹙眉头,瞄了眼程丹若,但没有吭声。 他看得出来,皇帝并不满意他们的说法,打算从别的地方入手,而程丹若就好像司礼监,在这种时候,提出相反意见,和内阁打擂台。 但太监是太监,程夫人从前虽是女官,如今却是外臣的家眷。 “陛下所言极是。”杨首辅不紧不慢地说,“程夫人。”他加重了这个称呼,提醒她自己的立场所在,“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没料到,风波这么快就到了自己身上。 但她早有腹稿,恭敬道:“臣不过偶然想到的编织技法,没有陛下指点,今日种种皆是镜花水月。” 顿了顿,又笑道,“臣是为陛下办事的,长宝暖亦是为陛下进贡衣物,才有此商号,臣不才,岂可贪功?” 皇帝微微一笑。 她直起身,真挚地看向众人,道:“臣妇一介妇人,不懂朝政。诸位大人所言似乎都有道理。” 这可不是谎话。 翻历史书,好像轻易能分辨谁是忠臣,谁是佞臣,谁能干,谁废物。但身临其境才晓得,当时看起来,好像所有人都是对的。 一眼能看出的废物,怎么可能当阁老呢? 三位阁老说得都有道理。 “只有一事,臣妇想问一问诸位大人,”程丹若一副不解的样子,“今后长宝暖算是官营,还是私营呢?” 石大伴笑道:“程夫人糊涂了,向来进贡之物,均是官营。” 她一副赧然的样子:“原来如此,臣妇见识短浅,令诸位大人见笑了。” 没人信这话。她可是抛出了一个好问题:之前的羊毛生意,长宝暖独家垄断,现在让工部接手的话,该如何对待? 她可是说了,这是为陛下进贡才有的,换言之,这不是她的钱,是皇帝的钱。:,, 278 夹缝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爽快地送出自己的股份,孝敬了皇帝,那么,朝臣们也得意思意思,别碍着大老板发财。 “可和盐铁一样,特许经营。”崔阁老马上提出对策,其灵活之快,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早有腹稿。 程丹若瞄他,没错过石大伴投注而来的视线。 果然。 崔阁老站队的同时,没忘记给自己捞好处,猜得不错的话,估摸着打算等她离开后,一脚踢开大同的小股东,以及碍事的昌顺号,让宝源号独揽? 然后,其他股份一部分给皇帝,一部分归崔阁老所有? 她揣测着,垂下眼眸,余光却瞟向了杨首辅。 杨首辅咳嗽两声,含糊道:“也是个办法,给长宝暖一个皇商的特许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你的钱我们不管,都算你的,其他不行。 程丹若思索了会儿,倒也理解:但凡钱过户部,杨首辅肯定也有份,不会在这事上和崔过不去。 他们现在是一伙儿的,属于对抗帝王的文官团体,小利益可以不计较。 皇帝见阁臣全都站到一起,明确反对织造局接手,也清楚,这是文官的底线,但面上不露,继续问:“程司宝?” 程丹若流露出明显的迟疑之色。 “有话但说无妨。”皇帝道。 她像是不太好意思,抿抿唇角,才轻声道:“国家大事,臣妇不懂,只将这些年的经验,同各位阁老说一说,若有浅薄之处,还望阁老莫要取笑。” 曹次辅给了她一个台阶:“程夫人不必自谦,我等毕竟未曾经手过毛纺织,还是要你仔细说说。” “是这样的。”程丹若不疾不徐道,“长宝暖在山西,算独一家生意,然则织娘不过百人而已,哪怕是熟手,五日织一件,一月也不过五百来件,大部分毛衣仍旧来自平民之家。” 她语调柔和,不提问、不质疑、不反驳,虽然身着命妇礼服,但画了淡灰色的浅眉,搭配敷粉后过分苍白的面容,毫无攻击性。 “贫寒人家的妇人女子,每日趁着劳作的空隙,织上两针,手脚麻利的就挣点工钱,家务繁杂,要下地种田的,灶上做饭的,替人洗衣的,只能偷空忙一会儿,为家人织一件御寒的衣裳,好在毛衣最大的长处,就是灵巧多变。 “一件衣裳,差不多要一斤毛线,没钱买,半斤也能做个背心,有钱了,拆了重新做衣。若攒下一些零碎,就织个围脖、手笼、帽子……拆换很便利,和棉衣不同,能满足各户人家的需求,可自给自足。 “此外,做工都是计件,在大同,城里的好说,直接去铺子交就是了,乡间妇人却忙于生计,鲜少进城去,长宝暖每月一天,定点到各个村镇的集市收取。” 无须明说,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首先,毛衣不能全靠织娘,这和织布有极大区别,织布能依靠织机,但毛衣更像是刺绣,纯靠人工。 工部就算拿到了营业权,也最多只能做毛线,具体的编织依旧要下放。 但,朝廷有这么多人手到处收毛衣吗? 就算有,这也是对人力的极大浪费。 另外,许多贫寒人家靠毛衣挣钱,一旦官营,他们生计断绝,等于逼人去死。 皇帝沉吟道:“所言在理,毛衣贵在民生,不可因噎废食。” 程丹若心里呵呵,话说得好听,帝王享受的时候,有几个能考虑百姓生活的?刚才也没见提啊。 但不妨碍她飞快拍马屁:“陛下圣明。” 然而,这些问题固然诛心,却难不倒厚脸皮的重臣。 现在重要的是百姓怎么办吗?不是,是权力,以及权力带来的利润,花落谁家的问题啊! 崔阁老不紧不慢道:“程夫人的心是好的,这些事,今后再细说不迟。” 程丹若:“……”草,一种植物。 她看看其他三位,他们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同样的想法: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让太监把持,其他容后再说也不迟。 程丹若沉默。 片刻后,她装出一副被忽悠到了的样子,重复了遍公式:“臣妇不懂朝政,”原来政治真的无所谓百姓,“一时失言,”无耻还是你们无耻,“还望诸位大人莫怪。”交给你们,四百年后再普及毛衣算了。 曹次辅又递来一个台阶:“程夫人提醒得及时,今后是得多加留意。” 程丹若怀疑他和靖海侯有了默契,顿了顿,又迟疑道:“诸位大人海量,其实还有一事,臣妇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是君臣博弈,今天,她其实是皇帝的棋子。 所以,帝王也必然需要给予她支持——除非,他已经选择放弃她。 显然此时,皇帝还有点不甘心,玩笑道:“有什么不能讲的,你不是朝廷命官,说错了,难道诸位大人还会笑话你?” 众臣不想笑,但配合得笑了起来。 但程丹若十分严肃:“国家大事,臣不懂,”先说一句防杠声明,而后才道,“然而,方才曹次辅所说,胡人不可信,臣深以为然。” 她道:“这次,布日固德之所以能挑起争端,便是疑虑我朝有意利用羊毛,反制其国的顾虑,方才引来多方支持。” 牵扯到胡人,就牵扯到皇位。 皇帝端正了脸色:“说下去。” “臣曾旁敲侧击,打探许多胡人的看法。”程丹若道,“他们一方面欣喜于羊毛能交换粮食,另一方面,对毛衣也十分感兴趣。” 曹次辅的眉毛跳了一跳。 她道:“毛衣的编织技术,并非凭空而来,蒙古以西之地的胡人,擅长用毛线编织地毯,在欧罗巴,也有人用这门技艺编织渔网。因此,有些胡人其实十分擅长编织之法,她们的帐篷上常有彩色璎珞做装饰。” 崔阁老坐不住了,质问道:“你是说,胡人也可能学会毛衣的编织?你为何不早些汇报?这门技艺,如何能被胡人掌握?” 他咄咄逼人,言辞锋利。 然而,程丹若刚才各种自谦,口口声声“不懂朝政”,面对他的诘问,却出乎预料地刚硬。 “穿衣吃饭,生活之本。寰宇之下,人虽有不同,却都知道裁衣梳头,胡人遂是蛮夷,也向往汉家生活,效仿又有什么稀奇的? “再说,胡人对毛衣其实并无需求,毛衣可以皮袍代替,最需要的始终是夏季的丝绸。需要防范的,并非是胡人学会编织的技法,而是他们借养羊之便,大量纺线织衣,反过来把毛线和毛衣卖到大夏。 “这也不难禁止,只要大夏自己有便宜的毛线,没有道理去买胡人的东西。” 程丹若解释清楚个中厉害,见皇帝表情缓和,这才发难。 “崔阁老方才所言,是在质疑我私通敌国?” 不等崔阁老回应,她轻轻擦拭脖颈,将抹在脖子伤口处的粉擦掉,露出未曾消弭的疤痕。 “我在得胜堡,和鞑靼的小王子说,若不能把布日固德的人头给我,我便拒绝为王妃治病,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她怒极反笑,“我深受陛下隆恩,死而无憾,阁老却疑我通敌,那不如您把刀拿过来,继续砍下这一刀好了。” 崔阁老顿住了。 先前,程丹若所表露出的种种,就是一个能干但不懂政治的女人,不曾料到,她居然敢一言不合就翻脸。 这还没完。 程丹若转身就朝皇帝跪下了,叩拜道:“请陛下为臣做主,臣虽为妇人,亦知何为忠孝,绝不能受此奇耻大辱!” 不远处的角落,王尚书调整了一下站姿,默默在心底叫了一声好。 此前,他一直担心,程丹若囿于昔年女官的经历,自甘为帝王犬马,这可就大错特错了。太监能做鹰犬,她身为外命妇,侯府子媳,是“臣”非“奴”。 一旦和众臣对立,她这枚“棋子”就算废了。 朝廷之上,能犯错,能犯蠢,能无知,甚至可以无能,唯独不能站错位置。 要知道,古往今来,帝王总是庄家,臣子不断有人输,却必然赢得最终胜利,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到头来满盘皆输的,始终就是太监之流的鹰犬。 但和崔宽之一个人对抗,那就没问题了。 杨奇山不介意借她的力,挫一挫崔宽之的威风。 可惜,终归是晏子真教出来的女儿,还是太保守了,面对崔宽之这样厚脸皮的家伙,撒泼也无妨——堂堂阁老,好意思和妇人计较吗? 程丹若如此控诉,皇帝不能视而不见,说道:“崔卿绝无此意。” “老臣只不过说了实话,若程夫人再慎重一些,就好了。”崔阁老果然完全没有难为情的意思,厚着脸皮不改口。 程丹若冷笑:“如今技艺尚未传入关外,臣妇说得似乎不晚,倒是阁老,别的事想得周全,偏生忘了这一茬,倒是要叫别人提醒,也是奇怪得紧。” 她不说则已,一旦点明,皇帝也有些微不满。 朝廷大事,阁老想不到,反过来批评一个女人提醒得迟,确实可笑。 石大伴见状,道:“程夫人细心,毛衣又是您亲自做出来的,还有谁能比您更周到呢?” 程丹若微扬眉梢。 瞧瞧什么叫高手,既捧了她,又为崔阁老解围。 她看了石大伴眼,给他面子,暂时罢休,继续道:“大伴过奖了,我也是防范于未然。倘若胡人偷去了编织之法,今后拒不出售羊毛,仅凭大夏自养的,怕是捉襟见肘,何况,羊毛有优劣,草原养出的羊,毛更细腻上等。” 怕众人还未领会她真正的意思,加重语气。 “百姓多用粗毛线,但这两年下来,粗毛线的利润正在逐年下降,山西的百姓已经逐渐学会编织,倾向于自己买毛线回去做,即便不能,请亲朋好友代劳,也省过购买成衣。作坊里卖得最俏的,还是细毛做的衣裳,许多复杂的样式,非高明的织娘不可做成,须提前数月预定,至于上品的羊绒毛,价格高昂,亦是千金难求。” 在场的人,谁不是人精,瞬间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崔阁老皱紧眉头,眼带审视,似乎在质疑她话中的真假。 程丹若依旧面容冰冷,似乎还在因为方才的事,心有不悦,余光却瞥向了立在一侧的石大伴。 四目相对一刹,才转开视线。 石大伴思索了会儿,抬起手,自然地捻捻衣袖。 崔阁老收到信号,盯着她的视线不动,脸孔的肌肉却逐渐松弛,好像信了。 程丹若知道,他已经倒戈了。 官府做不做粗毛线生意,有什么要紧,长宝暖做就行了。 长宝暖有的做,崔阁老就能拿钱,而他真的能确定,工部一手遮天,也能拿这么多吗? 肯定不能。 然而,前脚和程丹若过不去,后脚附和,未免太过明显,他一时不曾作声。 倒是皇帝,被点拨一下,心里有了明确的想法。 “程司宝,朕记得,毛衣分为上中下三品。”他缓缓开口。 程丹若答道:“是,粗毛为下品,细毛为中品,绒毛为上品,蒙古和新疆有一些山羊,其羊绒细腻柔软又极其保暖,为特品。” 皇帝颔首:“既然种类繁多,不如各取其便,百姓需要粗毛过冬,就由民间自行买卖,如此也不碍民生。” 石大伴及时跟上:“上品特品,当为贡品,不许流入民间。”他亮明旗帜,“依奴婢说,这差事还是织造局做得熟。” 言下之意就是,剩下产量不多不少,不好不坏的中品给工部,皆大欢喜。 蔡尚书有些不忿,上品特品都归织造局,最后全都给太监们贪了,但开口前,杨首辅以眼神阻止了他。 杨首辅不曾理会石大伴,反而看向了程丹若,缓缓道:“程夫人,老臣有一言相问。” 程丹若:“首辅请说。” “粗毛线,真无利润可言吗?”他紧紧盯住她的眼睛,“据我所知,粗毛线薄利多销,获益不菲啊。”:,, 279 分肉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面对杨首辅的疑问,程丹若毫无慌张之色,笑道:“谁同首辅说的,请他过来与我对峙。” 她道:“我不妨同您算笔账,一头羊羔价值二钱,只要不是赤贫之家,几口人攒攒,总能买得起。北边多草地,羊以食草为生,再荒芜的地方,一户人家养一两头羊,总归是养得起的。 “羊长大后,奶能喝,一年身上能换下斤的羊毛。百姓家里不分品相,拿草木灰清洗几遍,纺成线,磨两根针,就能做衣服了。如此自给自足,为什么还要去城里买毛线呢?” 16世纪,资本主义萌芽,但也只是萌芽而已。 机器不出现,纯手工业的年代,价格很难低廉到老百姓都用得起的程度。 程丹若停顿了会儿,注视面前掌握大夏最高权力之一的老人:“首辅大人,百姓太穷了,几文钱就能让他们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杨首辅掀起眼皮。 他身在富贵锦绣之家,出生父亲就做了官,少年时,父亲官运亨通,可谓是金莼玉粒养大的。在踏上仕途前,他比谁都痛恨那些贪官污吏,不知写过多少讽刺蠹虫的文章。 直到他考中进士,外派为官,才方知为官之难。 你不贪,可以,但人家就不把你当做自己人,表面上人人对你恭敬有加,但凡要他们做事,个个推诿。 同他们说礼义廉耻?没用。 痛骂他们无耻卑鄙?也没用。 那时的他,父亲已经是六部高官,他一下放就是按察使司的佥事,但遇见什么冤案,都找不到人去调查。 他自己带着随从家丁,辛辛苦苦跑前跑后,终于断明了案子,然而,上司并未取用他的结果,对案犯从轻发落。 凭良心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全成无用功。 因为,犯人家属早就打点好了,臬台上下都疏通过关系,谁也不会冒着得罪同僚的危险,非要主持正义。 这一刻,杨峤明白了,做官是不讲良心的,只讲利益。 他瞥着程丹若,心想,还是太年轻了。 她以为,他官至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图的难道只是家里多两亩田,再置办几间华屋吗?他又不是李方平,杨家早就是一方豪族,多了不嫌多,少了不嫌少。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今时今日,阁臣们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兼济天下”的高尚情怀,是因为利益和权力。 不给好处,谁为你办事? 他的党羽,只有在他能为大家谋取利益时,才会唯他马首是瞻。 毛纺织要做起来,上上下下多少人,都得喂饱了,他们才肯办事,才能办事。 否则,光收羊毛就能卡你好几个月,错过了季节,事做了,钱没了,毛衣却一件也瞧不着,这才有得哭呢。 短短数息间,杨首辅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堂堂首辅,还要和人解释不成? 自己悟吧,悟得出来,下次还能进光明殿,悟不出来,也就到此为止了。 “陛下,”杨首辅对皇帝道,“毛纺织乃国本之要,固然须官府把持,以免商人夺利,然法与时移,羊毛要与棉桑一样推广,少不了变通。” 他开口,意味着博弈即将到达终点。 皇帝振作精神:“杨卿的意思是……” “依老臣之见,胡地羊毛均以官府交易,大夏境内,许百姓以羊毛折税,不禁民间买卖粗毛,细毛以上则由工部主持,纺织可为徭役,不足量者,令领织。民间除特许营造,不可擅自经营。” 大夏建国初期,织造由工部负责,各地的织造坊都有工匠服役,每年上交一定量绸缎,但后来皇室需要贡品,又额外让太监们督管龙袍等贡品织造。 随着时代变化,设立在各地的织造坊因为各种缘故无法进行,改为出钱雇佣民间织户,让他们自己去买丝、买织机、找人手,再把纺织好的布上交。 这就叫领织。 杨首辅心里清楚,权力挣到手,工部也不可能像一百年前一样,真的在各地建立织造所,多半还是如蚕桑,花点钱让民间织户完成。 但这已经足够了。 关于“领织”的费用,足以满足大多数人的胃口。 蔡尚书面露踟蹰之色。 他也听懂了杨首辅的意思,看来,领织的开销是免不了的了,但想想,假如工部借口纺织所,索要人手,又平白生出一堆岗位,活不干,衙门、差役、工钱,变着法多出开销,更贵。 至于特许经营的商引,多半是在场的人分了,不过,这笔钱从商贾来,蔡尚书一点不心疼。 他衡量一下利弊,开口道:“臣附议。” 崔阁老听到“特许营造”,自己的好处便有了保障,遂言:“臣无异议。” 曹次辅的立场就是不给太监,随大流:“臣附议。” 三个都同意了,王尚书终于开口,投出可有可无的一票:“臣也无异议。” 而程丹若听到民间不禁粗毛的买卖,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其余无所谓,故也不作声。 只有石大伴不太满意。 “敢问首辅,贡品呢?”他圆圆的脸笑得和气,“御用之物,总是要人办吧。” 杨首辅慢条斯理地说:“这是自然,只是既然皆是御用,着实不必多分,就由原先的织造局统一办,不与棉、桑细分。” 程丹若跟上了思路——织造局想做羊毛,行,但独吞,不成。 姜还是老的辣。 石太监看上去有点不甘心,但又没有那么不甘心,至少织造局可以做,好处并不少。 他看向程丹若,朝她使了个眼色。 程丹若会意,假装胸闷,轻轻咳嗽了两下,同皇帝告声罪,这才道:“首辅所说的‘特许经营’,是什么意思?” 杨首辅自然知道,她是代表皇帝问的。 他无意在这事上和皇帝闹不愉快,这大夏的江山,说白了不就是他们家的吗? “民间特许经营,便是除御用贡品之外,均可买卖。”杨首辅平淡地说。 石太监满意了。 织造局全品通吃,长宝暖只是不能做贡品,等于既有贡品,又能做买卖,他们哪儿都能捞一笔。 要得再多,怕吃不下反倒噎着了。 果不其然,皇帝也觉得能接受,颔首道:“就如杨卿所言,令户部、工部协同商议,早些拿出细则。” 蔡尚书躬身:“是,臣遵旨。” “咚、咚、咚”,清脆悦耳的钟鸣声响了起来。 程丹若瞥了眼大殿墙边的西洋钟,十二点了。 他们足足说了三个钟头。 皇帝道:“用膳吧,下午再议。” 众人躬身告退。 皇宫上班,包一顿午饭,就在廊下吃,又被称为廊餐,光禄寺出品,众所周知得难吃。 所以,有经验的大臣都会让下人送午餐进来,反正内阁有办公室,可以回去休息一会儿,吃点热饭热菜,再互相通通气,就更好不过了。 可惜的是,程丹若不在编制内,光禄寺没有准备她的,无缘一尝多难吃。 她被请到了偏殿,由尚膳监供给午餐。 比起以前做司宝的工作餐,二品命妇的待遇很不错,味道也很好。 石太监还命人送了参茶过来,她暖暖地喝一杯,坐在阴凉处歇了半天。按照过往的经验,夏日漫长,皇帝会睡个午觉才议事。 不知道能不能去安乐堂看一眼,或者,见见洪尚宫也好。 她正想着,小祥子前来回禀:“程夫人,陛下相召。” 程丹若有点惊讶,连忙振奋精神,提前上班。 殿中,只有王尚书在。 她恍然,原来,内阁在意的只有羊毛,其他的事都不算什么,不需要所有人都到场。 自己的分量还是太轻了。 程丹若叹口气,重新拜见皇帝,再与王尚书问好。 皇帝摆摆手,姿态随意许多:“不必多礼,说正事吧。顺义王妃请求翻译汉书,王卿,你怎么说?” 王尚书立时道:“这是教化蛮夷的良机,不可错失。” “可他们只要什么医书,程司宝,是你写的?” 程丹若自袖中掏出薄薄的书册,递给一旁的石太监:“是,但不是什么医书,原是给幼儿启蒙所用,以养生为主。” 皇帝翻了翻,里头所写的,于帝王而言真就是日常琐事,便道:“还是要以礼仪教化为主,《论语》《诗经》之类为佳。” 程丹若道:“陛下所言极是,胡人高层中,心向汉学的人不少,从前只是无处入手。” 王尚书及时问:“噢?他们学的是汉语还是蒙语的?” “是汉语。”经历过上午的暗流,程丹若此时更轻车驾熟,“庶民学了《论语》也不懂,多是胡人王公的后代,他们对大夏的学问十分感兴趣。” 王尚书故意思考片刻,才问:“陛下,不如准鞑靼各部派子孙前来大夏,入国子监学习。” 皇帝一时心动,假如胡人后代都学经义,说汉语,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昔年匈奴休屠的王太子被霍去病俘虏,后为西汉重臣,亦是忠心耿耿。 若真有这天,北胡再难威胁中原。 “可。”皇帝点头准许,“王卿,此事准你去办。” 王尚书应下,又问:“译书的差事,交由四夷馆办即可,但书目最好仔细挑选一番,最好叫胡人看了,能对大夏生出敬慕之心,最不济,也要学说汉话,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野蛮的强盗做派。” 顿了一顿,道,“我听邱司正说,之前,程夫人看病只说汉话,使不少胡人不得不效仿?” 程丹若道:“牧民愚昧,连蒙文都不认识,和他们说道理是不行的——胡人崇尚勇武,与大夏的儒孝截然不同,非要逼他们接受,反倒弄巧成拙,惹来他们的逆反,但衣食住行,本是天理,互市开后,许多胡人都学会了汉话交流,也是这个缘故。” “此所言不无道理。” 王尚书正色道,“胡人因大夏大肆收购羊毛,已起防范之心,《论语》《诗经》之外,不如编写蒙汉两语之书,言大夏之仁义,讽胡人之野蛮,久而久之,胡人便以为大夏人而荣,为胡人蛮夷而为耻。” 皇帝赞许:“大善!” 程丹若对王尚书刮目相看,他整个上午不吭声,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她闭嘴了,这时候,谁都不需要她的意见。 敲定了文化宣传的问题,皇帝才随口提起云金桑布的最后一件事。 “程司宝,”他半是玩笑半是调侃,“顺义王妃要与你义结金兰,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平静道:“王妃言重,臣愧不敢当。彼时,胡汉盟约犹在,王妃又身处大夏境内,若有不测,易留人话柄,臣顾虑大夏名声,才予以救治,与顺义王妃本人并无干系,无须她感谢。” 云金桑布的人情看起来美好,却绝对不能认。今时今日,或许是好事,皇帝也没多想,可难保今后翻旧账,届时,可就说不清了。 所以,她的态度必须明确——为了大夏,不是为了胡人,立场必须坚定——不想和胡人扯上关系,给钱也不想。 这番做派,当然很对王尚书和皇帝的胃口。 不居功自傲,也不妄自菲薄,大有士人风骨。 王尚书不吝啬赞美:“所谓诚君子,‘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程夫人虽为女子,却有君子之德。” 程丹若忙道:“分内之事,不敢当大宗伯赞誉。” 王尚书拈须而笑,道:“欸,不可妄自菲薄,圣人之侧,当有此贤媛。” 程丹若:学习了。 她立马道:“都是陛下的教诲。” 皇帝忍俊不禁。 看看王厚文,再看看程司宝,真是……唉,论文辞,确实王典籍才是亲孙女。 “不管怎么说,顺义王妃的命是你救的,这救命之恩,倒也不虚。”皇帝的性子不乏促狭的一面,兴许也是帝王人性的一面,“白给你的东西,你不要,不是亏了么?” 石太监附和:“可不是,五百头牛羊,能耕不少地,也能产不少羊毛呢。” 程丹若从善如流:“陛下所言甚是。” 她想了想,笑道,“大宗伯方才夸我,也不能白受您的好词。不如这样,两百头牛,我赠予大同受灾的百姓,助垦荒田,三百头羊就放在得胜堡,今后哪个牧民能背汉文的《三字经》,我就送他一头羊。如此,胡人必踊跃学说汉文,学读汉家经义。” 朝中重臣,王尚书算是清楚她底细的,知道她出嫁时,嫁妆也没多少,全然不曾料到,她竟然如此大方,五百牛羊说不要就不要了。 此等魄力,寻常男儿亦不能及。 他道:“夫人好魄力,早知如此,老夫不妨多夸几句。” 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皇帝大笑:“王卿啊王卿,程司宝一共就这点家底,你还不满足?”他一面笑一面摇头,“程司宝,你的主意是妙,可这般便宜了王卿,太亏。” 程丹若恭敬道:“能为朝廷略尽绵力,臣心甘情愿。” 皇帝却道:“有功之臣不能得其赏,未免令人寒心,这次,你出力颇多,原就该赏。” 程丹若一副“能得君主青眼,死而无憾”的感动表情,顺便开始酝酿情绪。 他沉吟:“诰命不能再升了,这样吧,朕不亏待你,赏你一个庄子。” 情绪到位,程丹若眼眶一红,眸光湿润,却忍着未曾落泪:“臣——” 声音是压抑的哽咽,“叩谢陛下。”:,, 280 家中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凌晨四点多起床,折腾到下午四点,刚刚踏进侯府的门。 她已经累得不行,但还得去正院,柳氏好说,靖海侯肯定要听一听消息,苏州的别宅可不是好拿的。 果不其然,程丹若刚坐下,茶才喝了一口,靖海侯到了。 靖海侯单刀直入:“不必多礼,说说宫里的情形。” 程丹若着重讲明了羊毛的处理结果,带一笔王尚书要编写书的事,再说自己已经把牛羊都送了出去。 靖海侯府家大业大,不差什么牛羊,柳氏没什么想法,只惋惜长宝暖:“今后的分润,就与你无关了?” 她还以为三房能有一个稳定的生意呢。三郎在外做官要打点,四郎不成器,也得攒些家业,钱,那是越多越好啊。 但靖海侯道:“送出去才好,今后长宝暖必是御用皇商。程氏纵然没了所谓的股份,今后也自有她的孝敬,要是捏着不放,反倒棘手。” 又点评崔阁老,“崔宽之舍不得几万两银子的好处,今后怕是要折腾些。” 程丹若沉思道:“父亲的意思是……” “太原程家那边,打声招呼吧。”靖海侯提点她,“事情总要人做。” 程丹若道:“是,儿媳明白了。” 今后,长宝暖有了特许经营,又勾搭上织造局,必是上下通吃。但谁也不会嫌钱多,崔阁老想保证自己的好处,就得支持宝源号,赶走昌顺号。 而靖海侯的提示,不代表谢家支持昌顺号,赶走宝源号,恐怕真正的意思,是暗示踢开崔阁老——这就是为什么他夸程丹若的理由。 崔阁老被利益蒙蔽了眼睛,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和皇帝在同一个碗里吃饭,想啥呢? 宝源号和昌顺号,可以一块儿为皇帝办差,崔阁老算什么,白分一笔钱? 石太监也不会帮他的,毕竟,太监依靠的只有帝王,而不是外臣。 程丹若觉得,这事的成功率很高。 商人趋利,大腿肯定往粗了抱,有机会抱住皇帝的腿,还要阁老干什么? “儿媳一会儿就去写信。”她态度良好。 靖海侯拈须一笑,很满意儿媳的聪慧:“你的功劳无人能替,尽管安心。” 程丹若点头,表示明白:假如事成,昌顺号一定会顺着交好靖海侯,钱肯定也是直接送到侯府了,但家里不会忘记她的付出,会给她留一份的。 柳氏也听懂了。 今天,丈夫当着她的面说,将来孝敬的钱,肯定也归到公中,由她经手,而不是私下补贴给别人。 她也很满意,笑道:“时辰不早,程氏累了一天,让她歇着吧。” 又关切地望向程丹若,“你病体未愈,这两天就不必请安,好生休养。” 靖海侯够意思,立马展现重视:“不如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请御医瞧瞧?” 程丹若恭敬地说:“多谢父亲爱护,只是,我刚从宫里回来,就叫大夫,未免不妥,歇两日就是了。” 靖海侯赞赏:“好孩子,亏你细心,三郎能娶你做媳妇,是他的福气。” 程丹若努力想害羞一下,但实在太累,演技不上线,只好笑笑:“儿媳告退。” 她欠身退下,回霜露院吃饭。 侯府这种地方,最势利不过,只要靖海侯表露出对谁的看重,谁就是家里最受重视的人。 具体表现在晚膳第一个上,菜色小辈中最多(她只有一个人啊),厨房的仆妇还道,夜里灶火不熄,她有什么想吃的,要熬药或是吃夜宵,尽管派丫头过去传句话就行了。 然而,程丹若无心折腾,随意吃过两口,便叫人磨墨,写了给昌顺号的信。 完事儿,沐浴歇息。 床依旧是那张螺钿床,精美华丽,小抽屉一格格,能藏住所有的秘密,好像古代女人的内心世界,层层叠叠的思绪,迂回婉转的感情,全淹没在垂落的一重重纱帐后面。 程丹若枕在手臂上,打量着帐角悬挂的茉莉花蓝,小小的不过巴掌大,但香气清幽扑鼻,好像眠于花丛。 富贵人家,果然处处是闲情雅致。 她漫不经心地想,换了一个姿势培养睡意。 无果。许是今天大脑过度兴奋,到现在还安静不下来,又许是侯府的繁华,与大同府衙的简单格格不入,身体又觉得陌生……总之,失眠了。 她无法忘记,今天离开光明殿的场景。 日头偏西,琉璃瓦流光溢彩,就好像她进宫的那一天。 花了五年的时间门,她才第一次参与了朝政。可惜,总共不过两件半,眨眼便已结束,短如一场春梦。 程丹若知道,哪怕是杨首辅,也花了三十多年,方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他在她这个年纪,指不定连朝会的边儿都没摸过呢。 但她仍然感受到了淡淡的惆怅。 下一次进光明殿,是什么时候呢? 程丹若胡思乱想了会儿,暗暗叹口气:算了,空想无用,睡觉吧,侯府的床可比大同宽敞多了。 她翻过身。 少顷,又郁闷,这似乎也太宽敞了。 -- 次日,头疼欲裂,四肢酸痛。 程丹若躲在帐子里,给自己量了体温,果然低烧了。她未起身,躺下继续睡,大概到□□点钟才又醒转。 玛瑙守在外头,听见动静便问:“夫人,起了吗?” “我洗个脸,不起了。”程丹若道,“中午吃些清淡的,对了,药呢?” 竹香忙端上熬好的七福饮。 她刷过牙,喝了药,躺回去歇息。 不久,柳氏派人来探望,询问她身体如何。 程丹若回答:“累母亲担心了,不要紧,休息几日就好。” 话虽如此,下午,张御医上门了,说是靖海侯派人去传的口信。 他给程丹若把过脉,叹气:“夫人应该好生歇息的。” 程丹若态度良好:“下次一定。” 张御医哑然,只好开了治疗劳倦伤脾的益气方,嘱咐她按时用药。 程丹若立时答应,吩咐丫鬟熬药。 张御医起身又坐下,欲言又止。 程丹若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便道:“玛瑙,给御医上茶。” 玛瑙“欸”了声,重新换了一盏温茶。 张御医喝过,方才开口:“照理说,夫人劳累过度,在下本不该开口,可……” 程丹若道:“但说无妨。” “关于鼠疫。”张御医道,“我于瘟疫也颇有研究,回京后,也与同僚探讨过大头瘟,却均不如夫人讲得明白透彻,自何而来,如何防治,都明明白白,故有一不情之请,希望夫人能将鼠疫相关之事,整理成文,以供我等参考。” 说实话,这个恳求,大大出乎了程丹若的预料。 她从前不是没想过写医书,可到最后,也只是写了卫生教育的《驱病经》,还是以启蒙科普为主。 不写,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写了也没用。 没名气,没经验,书写得再好,也没人信。 就好比一个医学专业的大一新生,没有任何临床和科研经历,写了篇猪心脏移植的论文,多少人会信,恐怕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但张御医的请求,让她看见了希望。 “这——”程丹若故意面露踟蹰,“我并非不愿,只怕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张御医不傻,凡是能进宫给贵人看病的大夫,没有点心眼,早就没命了。 他拈拈短须,暗示道:“程夫人不必妄自菲薄,你治好了顺义王妃,治疗鼠疫亦成果斐然——此事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我等亦是颇为敬佩。” 程丹若微微一笑。 张御医是在告诉她,既然朝廷表彰过她治病的功劳,这就是最好的背书,哪怕有顽固之辈,只要真懂医术,自然明白个中厉害。 偏见总归没有性命重要。 “当不起。”她应承下来,“待我病愈,便着手整理,届时,还请要请张御医不吝斧正。” 张御医忙道:“不敢,不敢。” 程丹若给玛瑙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送张御医出去的时候,塞给他一个厚厚的荷包:“劳驾您跑一趟。” 张御医顺手塞袖子里,笑道:“不碍事,夫人有什么吩咐的,叫人来杏花胡同知会一声就是。” -- 程丹若原准备歇上三日,再去燕子胡同拜访晏鸿之与洪夫人。 谁想第二天,她还在床上躺着,玛瑙便来报:“晏太太、晏大奶奶来了。” 程丹若顿时愕然,才要起身,就见洪夫人和大奶奶一前一后进来。 “快躺下。”洪夫人快步上前,让她继续躺着,责备道,“病着还忒多礼。” 程丹若道:“义母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就来瞧瞧你。”洪夫人道,“你义父也来了,在前头和侯爷说话呢。” 程丹若不由歉然:“叫你们担心了,不是什么大病,来回奔波难免劳累,休息几日就好。” “知道你病了,怎么能不来。”洪夫人摇摇头,“从前也罢了,如今你出嫁也快三年,娘家人来一趟,谁敢说嘴?” 大奶奶附和道:“可不是,你处处赔小心,倒是让她们小瞧你——又不是没有娘家。” 程丹若顿了顿,才跟上她们的思路,但她没有反驳:“义母和嫂嫂说得是。” 洪夫人问:“大夫来看过没有?” “看过了。”程丹若耐心道,“只是劳倦,开了益气补血的方子,都在吃呢。” 洪夫人又问她,在大同好不好,之前说瘟疫,如今好了没有。 程丹若逐一答了。 待说完家常,晏大奶奶方小心开口:“听说,昨日妹妹进宫去了?可是有什么大事?” 程丹若知道她的意思,透露消息:“是羊毛的事,今后转给工部做了。” 晏大奶奶自然惊讶,看了一眼婆婆,道:“二弟如今就在工部任差呢。” “什么衙门?”程丹若好奇。 洪夫人道:“都水司。” 都水司是工部的四个部门之一,负责川泽、陂池、桥道、舟车、织造、券契、量衡的差事。 晏广应该是因为水利进的,但织造也在这个衙门。 程丹若问洪夫人:“义父、义母怎么想?” “你二哥脾气倔得狠,再说,他一个举人,不过小吏罢了。”洪夫人平静道,“随他去吧。” 她点点头,表态道:“人各有志,今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和义父也都不要客气。” 昔年,没有晏鸿之拉她一把,给她一个义女的身份,今时今日,程丹若指不定已经为人妾室,更不要说他曾细心教导过她,如师如父。 这番恩情,已经不能说是“恩情”,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还,该如同真的亲人,能扶持就扶持。 洪夫人亦知道,同程丹若见外,方才伤情分:“放心,我和你义父都不是拘泥的人,只不过,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能挣份前程,就不必管他。” 程丹若笑了,晏家夫妇俩的教育理念,真是不拘一格。 她又问候侄子侄女,得知都好才罢。 洪夫人见她面露疲色,没有久留,差不多便说回去。 程丹若没有挽留,只是道:“等我好了,就去燕子胡同探望您二位。” “这再好不过。”洪夫人欣然同意,语气微讽,“看你公公的态度,想来是不难的。” 程丹若抿住唇角,忍下笑意。 看得出来,晏家夫妇对靖海侯这样的政治动物,打心眼里不喜欢。 谢玄英和靖海侯,真不像是亲父子。 她默默想着,忽而意识到,原来,离开大同已经小半个月了。 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一念及此,倏地怔忪。:,, 281 妯娌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的养病生涯,过得多姿多彩,不逊于大同。 第一天,张御医到访,第一天,娘家人来,第三天,妯娌们陆续上门探望。 最早到的是魏氏,她大概去柳氏那里请安回来,得到暗示便过来了。 程丹若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妹。 魏氏生得秀丽,中等身量,仪态端方,是十分典型的官宦小姐。她进门,十分恭敬地朝程丹若屈膝:“见过嫂嫂。” “不必多礼,快坐。”程丹若扫过她的面庞,余光带过背后的丫鬟。 是竹篱。 她还活着。 仿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竹篱抬首,满含感激地看向她。 程丹若不动声色,道:“竹香,泡壶云雾来。” 魏氏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也快速打量了一遍室内,笑道:“嫂嫂屋里布置得清雅。” 这种吹捧,就和“吃了吗”一样,属于社交开场白,不必当真。 程丹若笑笑:“夏天清爽些,看着舒服。”她道,“多谢弟妹来看我,今儿外头热不热?” “日头是有些晒。”魏氏不紧不慢地寒暄,“我自花园里走,倒是还好。” 两人聊了会儿天气和饮食,竹香端茶来,又夸赞茶的滋味。 “是庐山的云雾吧,果然好滋味,怕是贡品?”贵女的教养,就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体现出高超的品味。 程丹若道:“弟妹说得不错。竹香,把剩下的茶包了,给四奶奶带回去。” 魏氏惊讶道:“这怎么使得?我是来探望嫂子的,怎能偏了您的东西。” “好茶要给懂茶的人才好,况且,绿茶性凉,我不能多喝,放久便失滋味。”程丹若道,“你我一家人,着实不必客气。” 她说得认真诚恳,魏氏踟蹰片时,也大方答应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又问了她几件家常小事,得知她闺名叫倩娘,母亲也是魏侍郎的继室,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 两人本不熟,聊得没了话题,魏氏便礼貌地告辞。 她前脚才走,莫大奶奶后脚就到。 还未见人,先闻其声,还是叽叽喳喳的,仿佛小鸟。 丫鬟挑起帘子,果不其然,莫大奶奶怀中抱着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平姐儿牵着妹妹福姐儿的手,一大三小笑盈盈地进来了。 “弟妹,我来看你了。”莫大奶奶道,“平姐儿、福姐儿,快叫人。” “见过三婶母。”平姐儿和福姐儿乖乖行礼。 程丹若立时叫丫鬟搬两个圆墩来,让她们姊妹坐下,又给糕点吃。 “这是全哥儿。”莫大奶奶笑眯眯地给她看儿子,“三弟妹还没见过吧?” 程丹若笑笑,夸了孩子一通,什么长得好,虎头虎脑,长大了一定聪明伶俐。 莫大奶奶抿嘴直笑:“借你吉言了。” 程丹若垂下眼睑,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莫大奶奶。比起三年前,莫大奶奶的身量丰满许多,脸颊圆圆的,比当年更和气几分。 连说话也不再夹枪带棒,变得平和随意,话题也围绕着全哥儿打转。 什么现在还不能断奶,走路跌跌撞撞,谢大回家,他不认识爹,被吓得哇哇大哭之类的。 程丹若有种感觉,大房前程已定,莫大奶奶的心也定了。 “我们全哥儿养得糙,昨儿摔了个跟头,自己不知道哭,只顾啃脚丫呢。”莫大奶奶意有所指,“比起安哥儿,就是个泥巴捏的混小子。” 程丹若假装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孩子各有各的养法,全哥儿也挺好的。” “他呀,以后平平安安,康健踏实,我就心满意足了。”莫大奶奶拍拍儿子的后背,又道,“等他再大点,我就带他去江西。” 程丹若:“江西?” 她笑:“弟妹还不知道吧。我们大爷补了漕运参将的缺,往江西去了。” 程丹若恍然,怪不得莫大奶奶这般和气,谢大已经熬够资历,靠亲爹打点,有了很不错的前程。 督管漕运的参将,职位不低,油水又充沛,今后日子绝不难过,和其他三房也无利益矛盾了。 “恭喜。”她祝贺。 莫大奶奶道:“该我恭喜弟妹才是,弟妹年纪轻轻就是一品诰命,三弟的前程也不可限量,以后,指不定我们全哥儿还要叔叔婶婶提携呢。” “借你吉言。”对方客气,程丹若当然也客气,“一家兄弟,都好才是。” 莫大奶奶颔首,满面笑容地告辞了。 中午清净了一段时间。 但程丹若觉得,两个妯娌都来过,荣一奶奶必定不会缺席。 果不其然,午后小憩初醒,荣一奶奶到访。 程丹若喝茶提神。 “弟妹,我来迟了。”荣一奶奶进门,张嘴就解释,“上午家事繁杂,一时耽搁了,还望弟妹莫要怪我。” 程丹若:“不怪。” 荣一奶奶关切地问:“弟妹可好些了?药吃着可好?我叫人从库房找了两支好参备着,弟妹可千万别客气。” 程丹若:“不必,父亲专程给了我两支红参。” 荣一奶奶笑容微微一僵,旋即道:“瞧我,弟妹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难怪父亲看重。” 程丹若:“都是长辈抬爱。” 气氛一时尴尬。 丫鬟及时上茶缓和。 荣一奶奶抿口茶,重振旗鼓:“眼下也入伏了,昌平侯府的荷花开得正好,按往年的例,过几日怕是要请咱们去赏荷。” 程丹若道:“是吗?” 荣一奶奶试探:“弟妹的身体若好些,可要同去?近些时日,我接到好些帖子问起弟妹的病,段太太还说得空了就来探望你,你若不去,大家可要失望了。” 程丹若道:“待我身子好些,就该回大同了。” 荣一奶奶诧异:“弟妹还要回大同去?” 她道:“是啊,一嫂不想我去?” 荣一奶奶道:“也是,三弟在大同,弟妹自然舍不得他一个人。”又佯装推心置腹,“男人单独在外头,身边没个服侍的人可说不过去,母亲那儿也不好交代。” 程丹若:“是吗?” 荣一奶奶环顾四周,意有所指:“梅韵留那儿了?” “是啊。”程丹若有一搭没一搭应着。 “弟妹可要仔细些,你——”荣一奶奶瞄向程丹若的腹部,体贴道,“不管别的事怎么说,咱们都是女人家,弟妹听我一声劝,头一个,无论男女都该是自己肚子里的,不然……” 她摇摇头,尽在不言中。 程丹若:“唉。” 荣一奶奶道:“弟妹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这话绝非虚言。” 程丹若:“唉。” 这番姿态,果然骗过了荣一奶奶,她又叮嘱了几句保养的话,什么夏季不要贪凉多用冰,不吃冷食,多吃些滋补之物。 程丹若等她说完,方道:“一嫂的好意,我心领了。” 荣一奶奶大约以为她听进去了,心下微松,笑着告辞:“时候不早,我还要给母亲问安,不打搅你歇息了。” “一嫂慢走。”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程丹若终于舒口气,吩咐道:“慢慢开始收拾行李,我们争取下个月回大同。” 玛瑙惊讶道:“夫人的病还没好……” “在这能养什么病。”程丹若不以为然,“大同还凉爽些。” 玛瑙想想,方才荣一奶奶说的也有理,虽说爷心里没有别的念头,梅韵也是个忠心的,可夫妻俩常年分离,总不是好事。 遂答应:“奴婢知道了。” 程丹若道:“打听一下竹篱,看她过得好不好。” “是。” -- 接下来几日,程丹若半是养病半是休假,觉得精神好些了,就和柳氏提出,准备回大同去。 柳氏也十分意外:“你身子未好,何必这般操劳?” 对婆母,别有一番说辞。 “三郎一个人在大同,我总有些不放心。”程丹若道,“夏季多时疫,我还是回去看顾些为好。” 媳妇能惦记儿子,做母亲的当然欣慰。但柳氏道:“三郎的性子我知道,他的心不在那些事上,再说,你为家里做了这么多,我也不准他胡来。” 无论真心与否,婆母能摆出这态度,就是莫大的支持。 程丹若忙露出感激之色,却不多言语:“母亲……” 柳氏拍拍她的手,又沉吟:“女人家虽说以料理后宅,抚育子嗣为要,但你听我一句劝,生养之事不能操之过急,身子不好,勉力为之,你难,孩子也难。” 这下,程丹若是真真切切地诧异了。 她没听错吧? 两个妯娌明里暗里地催生,婆婆却不催? “唉,你没亲娘提点,亲家母怕也不好同你张这个口,只能我来说了。”柳氏表情复杂,“女人生孩子,就如过鬼门关,刘氏身子康健,生安哥儿都有些难,这些年始终没有怀上第一个,何况是你。” 程丹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柳氏半是宽慰她,半是宽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你们都年轻。” 说她不心急,肯定是假的,但昨晚上,靖海侯亲自和她说,程氏身体不好,一时半会儿的,怀不了孩子也正常,不必催促。 “陛下赏了她一个庄子,这等信重,其他命妇何曾有过?”靖海侯道,“咱们已经没了皇后,你进宫的时候也少,她在宫里有人缘,在陛下跟前有脸面,这次遇见瘟疫,还能全身而退,显然是有福之人。” 他意味深长地说:“三郎还年轻,你若急着抱孙子,打发个丫头去便是,莫要为难程氏。” 柳氏无话可说。 靖海侯有四个儿子,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当然不急,她却连一个亲孙子都没有呢。但打发个丫头过去……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弄出个庶长子来,三房还能有宁日?她和程氏,没有嫌隙也要生出嫌隙。 柳氏吃够了家宅不宁的苦,绝不想让儿子重蹈覆辙。 所以,她说:“他们还年轻,打发丫头去,程氏心里如何作想?” “你能想通就好。”靖海侯随口道,“反正还有老四。” 以上种种,柳氏不好直说,只含混地说:“我和你爹都是明事理的人。” 程丹若一听是靖海侯的意思,顿时明白大半。 她为谢家带来的利益,已经超过了一个女人生儿育女的价值,所以,比起第三个孙子,靖海侯更希望她能带来更多的好处。 “母亲……”程丹若适时红了眼眶,“您和父亲这般体谅,儿媳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柳氏宽慰道:“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她哽咽地点点头,擦去眼角的泪。 大户人家,是不兴嚎啕大哭的,掉两滴泪意思意思,程丹若便收了情绪。 她立马提供回馈:“陛下赏的庄子就在京郊,我想着,能不能请母亲帮衬打理一段时日。” 柳氏摇摇头,并不贪图儿媳的东西:“这是陛下赏给你的。” “可我与三郎在大同,有什么事都鞭长莫及。”程丹若恳切道,“我知道,母亲操劳家事,不该劳烦您,但儿媳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原就没什么人手,只能厚颜请您出马,替我们看顾一段时日了。” 柳氏端起茶盏,一时犹疑。 程丹若又道:“我义父身体不好,义母须小心照料,分不出心神。母亲这里,还有四弟妹能帮手……唉,儿媳也是没有办法,就请您答应我吧。” 柳氏不由讶然,专程提起魏氏,就不只是请她代为打理,也是默认,她能将庄子的收益,补贴一些给四房。 “好孩子。”柳氏被感动了,“你真的愿意?” 小四生得最晚,也不成器,以后怕是没有太好的前程。她便想着,为他多攒点家底,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也好。 程丹若微微笑:“母亲,儿媳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谢家的媳妇。” 这话一出,无论从前,柳氏对她有多少的遗憾,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开始庆幸当年的决定:“能娶你为妻,是三郎的福气。”:,, 282 回大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病愈”后,去了燕子胡同见晏鸿之。 柳氏为她准备了几车的礼物,派了亲信的仆妇,声势浩大地送去晏家。这是婆家给的体面,程丹若自然不会拒绝。 果然,洪夫人和晏大奶奶、晏二奶奶瞧见,面上均露出满意之色。 连晏鸿之也欣慰:“总怕他们怠慢你,这下好了。” 程丹若歉疚道:“让您担心了。” 三年转瞬即过,晏鸿之头发却白得更多,人也苍老了,幸亏精神依旧很好,仔细问过他们在大同的事,感慨不断:“你们做得很好,我没什么要说的,书还是要读,不要懈怠。” 又叫墨点将准备好的一箱书搬出来,回头带去大同。 程丹若忙接下,而后,开始询问他的日常饮食。 晏鸿之已经努力戒酒了,只有逢年过节喝两盅助助兴,海鲜从晏家的餐桌上彻底消失,连喝碗肉汤,都成享受。 “痛风就是如此,没有办法。”程丹若十分同情,但残忍坚持,“只能这样。” 晏鸿之叹气。 人呐,都是要为年轻时犯过的错,偿还代价。 仕途是这样,身体也是这样。 洪夫人的身体倒是健康,仅有一点更年期的小毛病。 探望完晏家夫妇,回去的路上,顺便去陈家坐了小半个时辰,送上一些侯府的礼物。 黄夫人说,陈老太太最近天热,城里实在待不住,去了京郊的庄子避暑,还是陈知孝的媳妇陪着老人家一块儿去。 至于柔娘,陆子介没有考中进士,夫妻俩回老家继续读书。毕竟,京城生活成本昂贵,陈家也不可能一直养着女儿女婿。 婉娘出嫁后,日子不好不坏,恭哥儿也长大不少,开始跟着老师读书了。 程丹若看得出来,黄夫人见着她有点尴尬,寒暄也不如以前从容。想想也是,她不仅嫁进侯门,诰命也升得太快,虽说是亲长,不必反过来请安道福,终究也不能等闲视之。 轻了怠慢,重了谄媚,难以拿捏分寸。 程丹若无意与她为难,也不想为难自己,略坐过就告辞。 至此,社交任务算是大部分完成。 收拾行李,挑一个好日子,她辞别靖海侯和柳氏,启程回大同。 这次,林妈妈没有跟去。 她年纪大了,程丹若不忍心折腾她,请她看家,院子里则留了锦儿、霞儿,负责日常洒扫,照顾花木。 上回被留下的竹香和黄莺,这次也跟着一块儿走,算填补人手。 路上,竹香就说了竹篱的一些事。 魏氏进门后,晓得丈夫有个漂亮的通房,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没抬姨娘,依旧当丫鬟使唤。 “我同琉璃打听过——她是太太屋里的,成亲前给的四少爷,已经配了人,等四奶奶立稳跟脚,便要嫁出去的,四奶奶对她倒也和气——她和我说,四奶奶行事颇有章法,丫头仆妇都管得严,院门守得很紧,不能随意出入,所以,竹篱没什么机会出院子,好在也没听说被磋磨。” 竹香口齿伶俐,铆足劲表现,“我借夫人赠茶的名义,和她说过两句话,竹篱说是您救了她的命,她一辈子记得,以后会好生服侍四奶奶。” 程丹若有点好奇,问:“四少爷和四奶奶的感情好不好?” 竹香犹疑:“这,奴婢不好说,左右在人前,并无不妥。” 以谢其蔚的性格,能在人前保持对妻子的尊敬,魏氏就能站稳跟脚。 “太太对四奶奶如何?”她随口问。 竹香道:“太太十分倚重四奶奶,先前几次宴席,都带了四奶奶出去。” 程丹若一时失笑。 看来,魏倩娘那样的姑娘,才是柳氏心目中的儿媳模样:对外能社交应酬,对内能管束儿子,对抗其他两房。 如此也好,柳氏的心愿被满足,也就不用在她身上寻找满足了。 “以后,我们和四房的来往要亲密些。”程丹若关照玛瑙。 玛瑙点点头:“您放心,我都记下了。” 竹香和黄莺对视一眼,均有些羡慕。她们在京城一待便是三年,固然安闲,却没能在主子面前出力,今后少不了多努力一二。 程丹若合眼:“让马车走快点,早点回去。” 玛瑙弯起唇角:“欸!要不要提前让人送信回家,也好叫爷知道行程。” 程丹若:“不用。” 玛瑙:“也是,左右爷肯定派人留意着。” 程丹若:“……” 大同的夏天,远比京城舒服。 虽然紫外线强烈,风沙大,人烟稀少,但没有一重又一重领导,就是舒服。 程丹若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景色中逐渐放松。 终于,大同府城到了。 马车停在侧门,拆掉了门槛,长驱直入。程丹若弯腰走出车厢,就看到车辙旁边立着的人。 谢玄英穿着一件湖蓝暗花罗袍,伸手递给她。 程丹若握住他的手掌,借力跳下。 谢玄英捏捏她的手腕骨,再看看她的脸孔,面色就不大好看:“怎么回事,脸色这么白?” 程丹若假装没听见,问梅韵:“热水有吗?我要沐浴。” 梅韵道:“都备下了,夫人吃些什么?” 她道:“胡辣汤。” 谢玄英费解:“大热天的,喝胡辣汤?” “对。”她若无其事,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 玛瑙小声解释了一句:“夫人在府里吃补品,总嫌清淡。” 谢玄英拧眉:“又病过了?” “张御医瞧过,还是劳倦。”玛瑙一面跟随一面解释,“府里人来人往的,养病也不清净,夫人就说回大同再养。” 谢玄英眉梢不展,但不再多说:“总不能只喝汤,别的也做些来。” 竹枝握了握竹香的手,小姐妹们打过招呼,麻利地应下。 喜鹊则招呼竹香和黄莺,道:“咱们住在西面的花厅,你们跟我先去安顿。” 整个后宅都忙碌起来,烧水的、做饭的、搬行李的,乱糟糟的,却别有一股热闹的生气。 程丹若冲了淋浴,连头发也一块儿洗了,换好家常衣裳和草编的趿鞋,舒舒服服地坐下吃饭。 谢玄英陪她一起用。 “你怎么没吃?”她说,眼下都快七点,天还没暗,可早就过了饭点。 他道:“等你一起。” 程丹若转移话题:“这段时日,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都好。”谢玄英见她脸色不好,便不问京城的事,“你身体没好,吃完就早点歇下。” “刚吃饱不能马上躺下,会反流的。”她解释了句,觉得精神不错,干脆先把京城的事简单叙述了遍。 谢玄英默然片时,才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工部不过借此机会多一笔开支,到头来,还是要民间领织完成。” 顿了顿,又说,“分品也就是个说法,百姓在家中用细毛织件衣裳,朝廷还派人问罪不成?按律令,百姓还不能穿销金衣裳,戴宝石首饰呢。” 程丹若也笑了。 天子脚下,或许大家还略有顾忌,乱穿衣服可能会被御史弹劾,但在外头,别说商人不能穿丝绸,他们都偷偷穿织金了。 下头的官宦子弟,也会僭越穿飞鱼、蟒纹,怎么帅就怎么穿,朝廷想管,能管得过来吗? 只要不穿龙袍,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分品级的目的不是真的分品级,而是掌控分的权力。 “只要毛衣能传开,其他的我都无所谓,不必因此竖敌。”程丹若吃饱了,换到窗边歇息,“牛羊的事,就交给几位师爷去办吧。” 谢玄英立即道:“合该如此,你着实不好再费神。” 他见她面露倦色,不由问,“困了?睡吧。” “头发还没干。”她拿了玳瑁梳子,有一下没一下梳理头发,“再坐会儿。” 谢玄英摇摇头,坐到她身边,夺过梳子替她晾头发。 圆润的梳齿划过头皮,麻麻痒痒,血液流通,连筋肉都得到放松。数日的疲倦如潮水,蔓延到四肢百骸。 程丹若打了一个哈欠,居然觉得困了。 清爽的晚风灌入,吹动竹帘,发出“啪啪”的脆响。 她靠向谢玄英的肩膀,遥望外头的景色。 眼皮不知不觉合拢。 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就睡着了。 谢玄英放下梳子,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在架子床上,自己则去洗漱。 擦干头发,吹灭蜡烛,今夜,早早上床休息。 空荡荡的床榻,终于因为她的回归而填满,帐中满是茉莉的气息,是她用的香胰子的味道。 这让谢玄英记起了多年前的夏夜。 他抚摸着她的后颈,微潮的发丝湿湿热热,引动春心。 但他忍住了,只是紧紧抱着她,感受怀抱被填满的充实和安心。 之前分离一个多月,天天胆战心惊,好不容易疫病结束,她终于回来,休养没多久又要回京城。 这一折腾,人又清减不少。 每当这时候,谢玄英都会痛恨自己的无能,他多么希望自己再强大一些,至少能让她不必如此辛苦。可又知道,他就算能以身替之,她却未必愿意了。 谢玄英既舍不得她劳累,也不想她郁郁不乐。 两难全。 手掌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她的后背,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谢玄英阖上眼皮,也睡着了。 次日,不知何缘故,东方露白即醒,且没有平日初醒的混沌,大脑无比清楚。 他略感诧异地眨眨眼,而后心有所感似的,立即看向怀里的人。 她有点热。 谢玄英试探着喊:“丹娘?” 没醒。 他即刻起身,到外头叫来丫鬟:“去请李老先生过来。” 梅韵脸色微变,肃然应声:“是。” 李御医是和李必生一起过来的,两人均诊了脉,结论却与张御医如出一辙:思虑伤脾,气血损耗,七情内伤。 “比起用药,更要静养,万不可再耗心神。”经过鼠疫的折腾,李御医也苍老得不像话,颤巍巍地说,“否则,怕寿数有碍。” 不止一个大夫这么说,误诊的可能极小。谢玄英强自镇定:“我知道了,先开药吧。” 李御医沉吟少时,开了个调理的方子。他过去时常给宫里的贵人看病,倒也熟悉这类病症。 “还是要心思舒缓些才好。”他嘱咐。 谢玄英颔首:“我知道。” 程丹若睡到下午才醒。 她就觉得,这一觉睡得特别沉,也特别累。整个人仿佛沉在海底,无论如何都浮不上来,过了好久,意识才回归脑海,慢慢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便是谢玄英的身影。 他依旧坐在床畔,手里拿着邸报阅读,眉关紧锁。 “你起好早。”她撑着坐起,手指梳理有些打结的长发,“几点了?” 谢玄英道:“午后两点。” 程丹若吓了一跳:“我睡这么久?你怎么不叫我?欸?”她察觉到不对,摸摸自己的额头,再摸他的,懂了,“我又低烧了。”:,, 283 夏日闲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其实,程丹若早就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容易累,食欲减退,睡眠不好。 种种征兆,都在提醒她该早点休息。 但她在医院实习过,见过太多忙碌的医护人员。既有大着肚子扎针的护士,也有一边吊水一边写病历的医生。 所以,哪怕劳累,她也咬牙坚持了下来。 低烧疲惫,都是劳倦的症状,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有的是时间好好休养。 “别担心,我会好好休息的。”程丹若安慰谢玄英,“每天睡足四个时辰,好好吃药,好好养。” 谢玄英沉默一刹,道:“大夫说你思虑过甚,情志内伤。” 程丹若“噢”了声,也不以为奇。 就她崩溃过几次的精神状态,没病才有鬼,可惜她的金手指多日常用药,抗生素齐全,没有精神类药物。 “让大夫开药调理一下吧。”抗抑郁也有中成药,疏肝解郁的药方并不少。 然而,她这么理智自制,谢玄英反而难受起来。连生病都不闹脾气,怎么就这么懂事呢。 他抚摸她的脸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大夫来过了。”最终,谢玄英什么也没说,也假装是件平淡的事情,“李御医亲自看的。” 程丹若问:“老人家怎么样了?我走前,他不是已经改了主意?” 从前,李御医有点“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意思,想把最精湛的针灸之术,作为绝学留给自己的直系亲属,李必生虽说是李家族人,他也没松口。 可惜造化弄人,血亲后嗣一个不剩。他心灰意冷,打算把压箱底的本事带到棺材里去。 但经过鼠疫的艰难,他想开了,觉得还是应该把本事传下去,打算找个有天赋的继承衣钵。 谢玄英道:“是,好像选了李大夫和小乔大夫。” 小乔大夫就是乔老先生的小儿子。 程丹若深觉欣慰:“这就好。”医术一代代传承,才能发扬光大。 谢玄英问:“你想学吗?” “算了,我志不在此。”程丹若并不奢望成为古代一流的大夫,她更希望能够传播更先进一点的医疗卫生知识,提高人们整体的存活率。 她告诉他张御医的请求:“过段时候,我就试着写关于瘟疫的文章。” 谢玄英没有意见,但强调:“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知道了。”程丹若撇过唇角,“我心里有数。” 谢玄英:“你没有。” 她瞪他。 “你朝这个看了三次。”他将手中的邸报折好,“丹娘,我并不反对女子关心朝政,也不阻拦你做事,但是……” 谢玄英注视着她的双眼,正色道:“你病着,都不敢把一切托付给我,难免让我惭愧。” 程丹若:“……我就随便看看。” “是西南的事。”谢玄英点到为止,没有多言,他只是希望她能安下心,凡事有他,“最近又不大太平了。” 西北有胡虏,西南有百夷,边境的摩擦永远是不可避免的。 程丹若没有力气研究,知道大概就熄了探究之心,重新歪回榻上。 窗外,蝉鸣聒噪,阳光都是夏天的气息。 遥远的记忆被触动。 程丹若靠在枕上,心想,就当给自己放个暑假吧。 -- 在大同养病,真的比在京城舒服多了。 每天早晨,睡觉睡到自然醒,无论是□□点,还是十点十一点,没人会责怪她懒惰,起来就有饭吃,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在床上用。 但程丹若不喜欢在床上吃,坚持起床洗漱,到炕上吃早午餐。 午后,室内温度升高,有点热。 大夫不建议用冰,她就到院子的树荫下午休。这里搭着一个凉棚,吊起纱帐,就是一个纱橱了。 玛瑙每天变着花样准备茶点,什么酸梅汤、绿豆百合汤、杏酪、枣泥糕、雪花千层糕,任由她取用。 程丹若没事就翻翻话本,和谢玄英打牌玩。 然而,日子固然舒坦,却容易无聊。 古代的套路,看开头就猜到结尾,又没有《西游记》第一话可看,很快便看腻。 谢玄英让人去叫了两个女先儿,给她说书听。 程丹若就点了《三国》,谢天谢地,此时已经有了《三国演义》,且当红,说书人都烂熟于心。 她每天听有声书似的,一口气听了好几天,连带丫鬟们都听入了迷,大家一致认定,赵云忠肝义胆,样貌堂堂,真少年英雄也。 可惜,这两个女说书人只会《三国》,其他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有艺术价值的也就是《窦娥冤》。 程丹若很快失去了乐趣。 两个说书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见她开始低头吃东西,就知道不感兴趣,当下便有些着急。 其中年长的那个便说:“不如,我给夫人说一个本地的故事吧。” 程丹若知道她们谋生不易,无意为难:“好啊。” 就当听八卦了。 “且说穆宗年间,晋地连年暴雨,民不聊生。这一日,乡间一个姓程的大夫在山中采药,忘记了时间。归家时,忽然天边乌云四合,转瞬便有暴雨惊雷……他心挂病重的妻子,冒雨穿过山林归家,却见山脚下水流湍急,河面出现了一个莫大的漩涡…… “暴雨惊雷中,那大夫却见一只白色巨龟浮出水面,口吐人言:‘百年前,汝曾救吾一命,今为我报恩之时’,一面说,一面吐出一颗宝珠,说‘此珠乃龙宫至宝,可治百病’,说罢,便隐入水中不见。 “但大夫怀中,却莫名出现了一颗宝珠。他急急忙忙回家,却见妻子因为自己迟迟未能摘回草药而没了声息,他一时恸哭,忽记起白龟所说,将宝珠塞入妻子的口中,没多久,妻子便睁开了眼睛。 “离奇的是,妻子与大夫成亲十年未有身孕,却在不久后传出了好消息。十月之后,程家诞生了一位千金,自小熟识百草,治人顽疾……” 对方说得妙趣横生,程丹若听得表情古怪。 不止是她,连玛瑙都抿嘴笑了:“这是什么时候编出来的故事?” 女先儿说道:“十多年前啦,是我爹教给我的。姑娘,你可别觉得我瞎说,这可确有其事,如今那条河边还有白寿祠呢。大家都说,那龟姓白名寿,在河中修行千年,已经成了水神。” 程丹若端起茶盏,假装认真品茶。 “后来呢?”谢玄英不知何时到了,询问道,“那位千金如何了?” 女先儿忙说:“十五年后,那位千金出落得亭亭玉立,在月老庙求签时,被钱御史家的公子看中,后结为夫妻,子孙满堂。” 他的脸色就变得不大好看了。 钱程?写书的人怕是个落第的秀才,这都要前程? 程丹若深吸口气,提醒自己:不能笑,不能笑,绝对不能……“噗嗤,咳!” 没憋住,茶呛到气管了。 程丹若拍着胸口,用力咳嗽起来:“咳咳咳。” 谢玄英赶紧拍她的背顺气。 丫鬟们递茶的递茶,给帕子的给帕子,顿时忙碌。 程丹若摆摆手,忍住胸口的咳意:“今天就说到这,赏,送她们出……咳。” “谢太□□赏。”女先儿如释重负,屈膝退走。 竹枝连忙带她们离开。 程丹若把走岔的茶咳了出来,气也就顺了:“我没事,不小心呛着了。” “你呀。”谢玄英摇摇头,从拍后背改为抚顺她的胸口,缓解呛咳的疼痛,“好点没有?” 她点点头。 他这才松手,点评故事:“编得可不怎么样。” “御史家的公子,和侯府公子,在百姓看来都没什么区别,大概这就是他们眼中最好的结局了。”程丹若一点不在意。 谢玄英冷嗤一声:“你我的故事,才不至于这般俗套。” 程丹若决定不戳穿他的幻想:要评论俗不俗套,首先得有一个故事。 但看看,传世的戏曲都是什么结尾,《长生殿》,杨贵妃恨亡马嵬坡,《霸王别姬》,虞姬自刎,《桃花扇》,国破家亡,山河破碎…… 算了吧,真的。 她转移话题:“故事也听得差不多了,不然,我明天就动笔写文章吧?” 谢玄英不太赞同,才休养十天怎么够? “等你好些再说。”他道。 程丹若说:“我觉得已经好多了。” 她每天都会躲在厕所里,偷偷量一□□温,人已经不烧了,虽吃得不多,但胃口还不错,睡眠也挺好,理论上可以恢复工作,最多少做一点。 谢玄英叹气。 他算是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医者不能自医:大热天的,身上一点汗也没出,晚上睡觉,手脚都是冰冰的,一日三餐只吃半碗,这叫好多了? 但他了解丹娘,直接让她不要做,她会十分反感,遂道:“明天好再说。” 次日。 程丹若量过体温、血压和心率,自觉尚可。 于是,吃过午饭,转移到三堂的次间,拿出医书、笔、镇纸、小银刀,开始按照自己的需求,裁剪宣纸。 做习惯后,古代繁复的准备工作,也做出几分趣味,能平复情绪,集中思绪。 墨用的是普通的墨,砚台是晏鸿之送的,笔舔最可爱,是水晶做的莲花,还有一个白瓷笔洗。 然而,她刚挽起袖子,准备磨墨,门口便传来脚步声。 她听出来人是谁,头也不抬:“我今天好多了。” “那也等等。”谢玄英说,“先看看这个。” 程丹若抬首,他在桌角放下了一个竹篮:“什么东西,点心?团子?” 谢玄英揭开盖子,从里头提溜出了一个毛团:“我花了两条肉干聘来的,家里又多了好些书,总要看紧了。” 程丹若张张嘴,又闭上。 他居然提了一只小猫回来! “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么,衙门里养了好几只猫。”谢玄英原以为她喜欢,可她一动不动,他又有点迟疑了,谨慎地提远点,“你怕的话,我就放厨房去了。” 她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黄色条纹的小家伙。 橘猫欸。 “丹娘?”谢玄英把猫塞回去,“不喜欢的话,换一只?还有白色的。” “我没有不喜欢。”程丹若探头往里看,小家伙大概有两个多月了,看起来已经没那么脆弱。 但是没打疫苗啊,这么小,不会夭折吧?断奶了吗? 她一面想,一面熟练地揪住后颈,提溜起来看看后腿的部位:“公的啊。” 谢玄英松口气,觉得她今天应该写不成了。 “嗯,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他说,“秋山黄?” 程丹若:“……” 这是想凑个春夏秋冬的全家福?:,, 284 金秋至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觉得,猫这种东西,就该取一个简单点的名字。 比如,豌豆黄,生姜,香瓜,等等。 但谢玄英在取名上有莫名的坚持,觉得应该和冬夜雪、春可乐一样,冠以春夏秋冬的姓,方便以后传承。 当然了,他拗不过妻子,只能想一个两全之法。 “叫秋麦芃。”他道,“希望今年小麦多产,农民丰收。” 这个美好的寓意说服了程丹若,她同意用这个大名,但平时就叫它“麦子”。 麦子是一只橘猫。 它的到来,就好像登堂入室的美妾,彻底迷住了程丹若。 她浑然忘了要干活的事,给它人编窝,做小被子,甚至有专属的饭碗和水碗,并且打了木箱,填如沙土、木屑,充当猫砂盆。 不止是她,丫鬟们也都兴致勃勃,你做小衣服,我做小帽子,做完才想起来是夏天,冬天猫就长大了,穿不上。 好在麦子在衙门出生,母亲就是仓库里养的大橘猫(据说捉老鼠一把好手),不怕人,随便她们看来看去,我自呼呼大睡。 程丹若拿了一个小毛线团给它当玩具。 麦子马上认识了主人,想玩的时候就蹭她的鞋子,“喵喵”乱叫。 程丹若给它除过虫,确认没长虱子,才把它抱到怀里,准备一边撸猫,一边构思瘟疫的文章。 麦子:“喵~” 它试图蹦跶上桌,失败,一个跟头摔到地上,不起来了。 程丹若不得不放下笔,把它揪起来,揉揉脑壳,确认没有摔断脖子,才给放到桌上的篮子里。 它爬出来,一脚踩进笔洗。 湿漉漉的爪子在里头拨了拨,“吧嗒”“吧嗒”喝水。 程丹若:“……”幸好还没洗过笔。 三天下来,文章只开了一个头。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猫,是工作最大的天敌。 但既然在休假,就不要计较这么多了。 又过几日,夏天的坑位补上了。 新成员叫夏涧荇和夏涧蘩。 荇是荇菜的荇,“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蘩是苹蘩的蘩,“于以采蘩?于涧之中”。 两种都是水草。 然而,它们是两条金鱼。 两、条、金、鱼。 程丹若一方面觉得,探花不愧是探花,另一方面,又深感好笑:“这名字取的讲究,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生了对双胞胎。” 她不过随口一说,但谢玄英脸色顿变,好在及时低头,好似观察水里的鱼儿,方遮掩过去。 “有什么不好的,我教你画鱼。”他若无其事。 程丹若:“画鱼?” 他道:“是啊,今年师母五十寿辰,我画一幅松鹤延年,你画金鱼。” 程丹若才记起这事,立刻应下:“好,义母喜欢鱼?” “嗯,师母喜欢养花和鱼。”他道,“老师肯定会画师母最爱的兰花。” 松鹤与兰花都有象征,需要深远的意蕴,对画技要求不低。她对比过后,接受现实:“好吧。” -- 程丹若上次学画,还是上次。 但不同的事物,画的技法是不同的,花有花的画法,竹有竹的,金鱼也一样。就好比数学,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都是几何,公式却不尽相同。 谢玄英是一个称职的老师。 他先自己画一幅金鱼图,然后手把手教她画两次,再让她临摹。 此期间,难免出现“脑子说会了,但手不会”的尴尬场景。 更尴尬的是,猫爱捞鱼。 有时候,程丹若画到一半,就不得不从麦子的爪下抢救模特。 工作量翻了又翻,完全没有时间写书。 等到麦子学会不上桌捣乱,程丹若能画出完整的金鱼图,已经是八月了。 秋天到了。 她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个月。 李御医前来复诊,停用了原先的方子,改用更基础的八珍汤,略微增减药量,让她长期服用,补气益血。 “这是宫里常用的老方,最适合贵人调理。”宫廷太医,别的不论,调理气血的本事都很老道,“要坚持用。” 他反复叮嘱。 程丹若好好答应。 李御医犹豫了会儿,从怀中掏出本书:“这是我习医多年的经验所得,当年,你父亲一直希望能学我的针灸,我却囿于门户,未曾同意。今天,就给了你吧。” 程丹若忙推辞:“这怎么使得?我医术不精,怕是学不到您的本事。” “唉。”李御医叹口气,慢慢道,“无妨,收下吧。我老了,你还年轻,指不定派得上用场。” 见他不像是迫于压力,不得已才献上的,程丹若方道:“长者赐,不敢辞,晚辈愧受了。” 想想,又将写瘟疫书的事情简单说了,问,“我想在写鼠疫的方子时,将您的针灸写上去,不知您能否同意?” 李御医自然答应,自嘲道:“我在宫里,替贵人们看了大半辈子的富贵病,能留下一个治瘟疫的方子,也算不虚此生。” 程丹若礼貌地微笑了下。 其实,宫里何尝都是富贵病,只是身为太医,那时的李御医,看不见那些病人而已。 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 她起身,朝李御医行了一礼:“我替百姓,谢过您了。” 李御医顿了顿,苦涩悄然爬上眉角眼梢。 他想起了很多事,又好似什么都记不清了,于是,什么也没说,摆摆手,颤巍巍地起身,在弟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蹒跚离去。 天气渐渐凉爽。 程丹若精神日足,终于开始拖延许久的工作。 头一件是正事,云金桑布的牛羊,已经送到了关外,由当地驻兵代为照管。她必须写封回信,谢谢她的好意,婉拒认妹妹的建议,并送还一些礼物。 为免落人口舌,礼物只能是金银珠宝和绸缎。 第二件自然是写《论治瘟疫》。 事关重大,动笔之前,她专门出去一趟,将麦子交给了他守粮仓的母亲。 ——一只矫健又肥硕的大橘猫。 怕崽崽记恨上学,语重心长地解释:“麦子,我们家虽然不缺吃穿,但你不能做纨绔子弟,至少学会抓老鼠,自力更……” 话未说完,麦子就“嗖”一下窜到大猫身边,踩奶。 程丹若:“……” 早知道就养狗了。 打发走了妨碍工作的麦子,水草姐妹花(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两条鱼的性别)被额外开恩,允许在书桌上陪伴她工作。 这天下午,终于拟出了《论治瘟疫》的大纲。 大致是:瘟疫的缘起,瘟疫的分类,瘟疫的传播,瘟疫的治疗办法,等等。 她准备在年前拟出初稿。 然而,头一项缘起,就卡住了。 古代认为,瘟疫的源头是“疫气”,她想细分一下,但根本说不清细菌和病毒的区别,只好照抄古人医书中玄之又玄的说法。 分类也遇到难题。 她琢磨,到底是按照现代的分法,按照传染性、病死率和发病率分呢,还是按照古人已有的种类进行甄别划分?比如仔细讲一讲大头瘟的不同种类。 思来想去,先写了一稿现代版的分类,打算找谢玄英看看,询问他的意见。 然而,找了圈,没见人。 她只好继续咬笔,思考该怎么写,才能让古人理解又能接受。 越想越头痛。 好不容易到了晚饭点,暂时搁笔歇息,谢玄英也回来了。 天有余光,屋里只点了两盏小灯。 今天吃羊肉锅、鸭羹、八宝肉圆、毛豆炒肉片、黄芽菜,和往常一样,滋补而清淡。 程丹若暗暗叹气,半天才舀了半碗鸭羹,慢吞吞地吃两口。 谢玄英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吃得清淡,不爱辛辣,连续吃一个月素炒清蒸也没什么意见,何况今日有心事,只想着快些用好。 一刻钟后。 谢玄英搁下筷子,忽而惊觉她还有大半碗,不由蹙眉:“又没有胃口?” “没有。”她否认,“在想事情。” 他问:“什么事?” “瘟疫的文章。”她扫他眼,问,“你看吗?” 谢玄英犹豫片时,歉然道:“明儿可好?我这会儿要出去,怕定不下心看。” “不要紧,反正我还没有写完。”程丹若努力吃下一个肉圆,“正好晚上再想想怎么写。” 谢玄英觉得她神色恹恹,怕她为文章劳神:“可是有难处?让我瞧瞧。” “真的没关系。”程丹若摇头,“你有事就先去忙。” 谢玄英确实没有心思看文章,胡乱看了却说不出好坏,反而敷衍,便又问:“那你可要与我同去?” “不了。”程丹若想早点写好瘟疫的文章,“我要再看会儿书。” 他道:“你都没问是什么事。” “什么事?”她后知后觉。 “小雪要生了。”谢玄英说。 程丹若愣住,诧异地抬头:“冬夜雪要生了?!” “嗯。”他点头,“怕就是今晚,你去吗?” “去。”生产可不是小事,哪怕只是马,程丹若也想陪在它身边,“你怎么不早说?” 谢玄英道:“我以为下午就能生下来,不想你担心。” 谁知道迟迟没有动静,看样子要等晚上了。 “那就现在去吧。”程丹若干脆不吃了,端茶润口,“我吃好了。” 谢玄英有些担心,可不忍逼她:“叫厨房备好夜里的点心。喜鹊,去给夫人拿件斗篷来。” 又对她道,“晚上凉得很,你多披件衣裳。” 喜鹊小碎步进屋,拿了绸斗篷就快步出来,拢在程丹若肩上。 谢玄英给她系好衣带,玛瑙递上一盏羊角灯。 他一手拉着她,一手提灯照路,两人在幽蒙的夜色中,穿过夹道,绕过花木,融入无边的秋意中。 丝丝凉意扑在脸颊,吹走了一下午的烦躁。 程丹若轻轻舒气,堵在胸口的滞涩感徐徐消散。 “丹娘。” “嗯?” 谢玄英道:“明天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吃药不如进补,总要吃得下才好。” “没关系。”但凡好吃的,难免高糖、高热量、高油脂,健康不到哪里去,程丹若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清淡点也好。” 谢玄英倏地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说:“丹娘,下次,不要再对我说‘没事’‘没关系’‘不要紧’了。” 程丹若不解:“这怎么了?” “我弄伤你的脸,你说‘没事’,黄耳差点咬伤你,你一身伤回去,还是说‘不要紧’,在山寨里,都累得昏过去了,让你歇着,你还是说‘不要紧’。方才用饭的时候,你又对我说了好几次‘没事’。” 谢玄英注视她,“但你每次说‘没事’‘不要紧’,是真的都没事不要紧吗?”:,, 285 再交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说“没事”,是真的没事吗? 程丹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举的例子,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当时怎么想,早就不记得了。 至于今天……“是没事啊,吃点清淡的又不会怎么样。”她别过脸,对道路两边的石灯看得认真。 谢玄英嘴唇翕动,先说,根本不是清淡不清淡的问题,可见她微微咬住下唇,不大自在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非要她承认“有事”,有何意义呢。他知道有,当她有,也就是了。 遂不再言语,拉着她加快了脚步。 一路无话到马厩。 知府衙门养了十来匹马,马厩也大,马儿们三三两两住一间,水槽都是满的,地上堆满干草。 秋雨的夜里,它们吃饱喝足,窝在草堆上休息。 冬夜雪也卧倒在干草料堆上,肚子鼓鼓的,看起来很是痛苦。谢玄英走到它的身边,轻轻抚摸它的脸。 看见是主人,冬夜雪似乎振奋了一点,眨动大大的眼睛,温柔地舔舐他的手。 谢玄英舀了一瓢水,喂给它喝。 冬夜雪舔两口,又躺下了。 程丹若蹲在旁边,冬夜雪不断摆动的尾巴后面,能看到一点点褐色的绒毛。 “好像才开口不久。”她对动物不了解,不确定道,“还要一会儿吧。” 谢玄英点点头,把羊角灯挂到木杆上,吩咐马夫搬椅子。 可马厩里哪有什么椅子,马夫搬了一条板凳过来。 谢玄英摆手:“你回去吧,不必伺候。” 马夫踟蹰了下,老老实实地应了,一瘸一拐地离去。 程丹若问:“他夜里不守着吗?” “以前守的,最近特意回禀,说路边捡了个丫头,白天托付给邻居,晚上得回去喂奶。”他道,“羊奶还是问膳馆要的。” 程丹若仔细回忆了番,是了,马夫从前是军户,打仗伤了腿,托人在衙门谋了个差事,无儿无女。 过年领了年货,他都是把糕点卖给别人家,换几文钱打酒。 “这样也好。”程丹若深切地感受到,大同百姓的生活在一日日变化。 不是说变得多么富裕,而是变得更有奔头了。 谢玄英拿抹布,随手抹了脏兮兮的板凳:“你坐这,别在风口吹。” 夜深后,风越吹越冷,程丹若没逞强,老实在马厩的角落坐下。 隔壁的春可乐凑过脑袋,好奇地蹭蹭主人。 程丹若摸摸它的鬃毛:“安静点,姐姐生孩子呢。” 春可乐摇摇脑袋,爬回草堆,无忧无虑地睡大觉。谢玄英看看它,再看看痛苦地刨地的冬夜雪,心里着实不好受。 程丹若比他镇定得多,学医的,再可怕的分娩视频也看过。 “你也坐吧,生产要很久。”她拍拍旁边的空位,“你也帮不了它,分娩是母亲独自完成的任务。” 谢玄英沉默地坐下。 冬夜雪站了起来,在马厩里转了两圈,复卧下,四肢时不时刨动,鼓胀的肚皮微动,偶尔有痛苦的呻-吟。 谢玄英低声道:“它很痛苦。” “开产道会非常痛。”程丹若觉得他有点过分紧张了,故意挑起话题,替他转移注意力,“你第一次见生产?” 他“嗯”了一声,说:“母亲生芸娘和四弟时,我都不在家。妇人生产……也这样吗?” 程丹若道:“对,宫缩会非常痛,胎位不对,还会难产。” 谢玄英投来异样的眼神:“你见过?” 她说:“我是大夫,当然见过。” 他沉默了会儿,握住她的手:“你怕吗?” “做大夫,还是做女人?”程丹若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看向他,问,“你是不是想问我,怕不怕生孩子?” 谢玄英没有回答,坚持问:“你怕吗?” 她说:“怕。” 风吹过悬挂的羊角灯,光影晃动,屋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 程丹若裹紧斗篷,望着痛苦的冬夜雪,慢慢道:“说起来,上次我们说到小雪怀孕,就提过这件事。” 谢玄英道:“是。” “我想过这个。”程丹若说,“不止一次想过,但我一直没有想清楚。” 他问:“你怎么想的?” 她抿住了唇。 谢玄英道:“不想说,便不必说。” 夜深人静,风雨飘摇,整个马厩只有马的声音。它们在刨蹄子,在打盹,在啃食草料,窸窸窣窣的,反而有种特别的静谧感。 程丹若看向冬夜雪,它“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口子慢慢打开,隐约能看见毛茸茸的膜囊。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在生产的痛苦前,去谈论这样的话题。 “你刚才问我,‘没事’是不是真的没事,别的不一定,但生产……”她下定决心,慢慢打开话匣,“虽然每个女人都可能经历,可这确实并不容易。” 谢玄英认真地倾听。 程丹若道:“不仅仅是生产时的痛苦,怀孕时的艰难,分娩最可怕的地方,还是死亡,我是大夫,所以我太清楚,有多少种情况会让一个产妇死掉。” 他明白了,很肯定地说:“你害怕。”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我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等到合适的时候,未尝不可。” 谢玄英略感好奇:“合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程丹若确实考虑过,答得很快:“根基稳固、环境安定、人手齐备。” 根基稳固,是指她已经在谢家站稳跟脚,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可以主导妊娠期的种种,不需要听人瞎指挥。 环境安定,顾名思义,如果外放,要等安顿下来之后,不能在路上,期间不会遭遇太大的灾难,比如战争、洪水,没有需要逃命的风险。 人手齐备,大致是三点,能够找到一个信任的稳婆,教会她正确接生,培养丫鬟,让她们知道该如何照顾产妇,如能有个擅长妇科的大夫,就再好不过。 然而,计划总是十分简单,现实则相反。 婚姻与她预测的不同。 他也与她预测的不同。 最重要的是,她迟迟未曾做好准备。 “两个太医都给我看过,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程丹若低下头,看着自己沾墨的衣袖,墨迹干透,好像干涸的鲜血,“七情内伤,对不对?” 谢玄英迟疑一刹,点点头。 “我是因为过往经历,方才如此。”她平淡地说,“但妇人生产时,因为种种缘故,极有可能得忧郁之症,不仅悲伤、痛苦、易怒,乃至自戕,更有甚者……会杀婴。” 她的声音很轻,犹如晚风,可听在谢玄英耳中,无异于骇闻,不由毛骨悚然。 “母亲会杀死自己孩子?”他难以置信。 程丹若道:“这是一种病,你就当是人体气流逆行,蒙蔽了心智,同鬼上身一样身不由己就是了。” 说产后抑郁,激素变化,谢玄英无法理解,但一说鬼迷心窍,他马上就懂了。 “此事常见吗?” “三成左右。”程丹若用了一个老旧的数据,具体的情形,她并未深究过,无法给出准确的数值。 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这类事,他此前从未听闻过。 但很快,他想起了谢皇后。 在模糊的童年记忆里,谢皇后给他的印象十分可怕,她冷冰冰的,喜怒不定,不是在流泪,就是在生气。 他总是为此胆战心惊,唯恐触怒了她,从未感受过血脉相连的温暖。 如今想想……也是生病了吗? 程丹若见他不吭声,以为他不信:“这等妇人病,你没听过也实属正常。” 谢玄英摇摇头,将谢皇后的事告诉她。 程丹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没有诊断过,不好下结论,但以她当时的处境而言,可能不小。” 丈夫忽然变成了皇帝,忌惮娘家的势力,还有来自太后和宫廷的压力,抑郁也不奇怪。 谢玄英默然不语。 “病有轻有重,有的人症状轻,只是更易流泪,仅有少数人会自戕,抑或是伤害自己的孩子。”她安慰,“你不要太害怕,这样的人不多。” 他问:“你会是吗?” “我不知道。”她反问,“假如我是,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若我情况不佳,怀孕时就小产了,或是难产,孩子和我只能活一个,甚至已经生下来了,可孩子太虚弱,没过多久就没了。你会要我再试试吗? “若我因此无法怀上身孕,你是打算纳妾,还是与我和离?若我生的是女儿,无法再生第二个孩子,又怎么办?” 她有太多太多的担心,正是这些担心,使她迟迟无法做决定。 “若我病了,你要怎么安顿我?若我死了,你能替我完成没有做完的事吗?你打算怎么做?如果我不能一次就生下儿子,如果生了就死,如果我——疯了……” 程丹若转头看向他,神色迷茫。 “你能让我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吗?” 同一时间,冬夜雪发出痛苦的嚎叫。 后臀处,液体流出,膜囊破裂了。 白色的半透明的嚢体凸出体外,随着子宫的收缩,隐约能看到一只马蹄。 它开始生产了。 马厩中飘出奇怪的味道,雨水裹挟着泥土和马粪的气息。 程丹若有点想吐。 她知道,这不是胃不舒服,是情绪所致,连忙深呼吸,扼制呕吐的。 谢玄英叹口气,张开手臂抱住她。 “别。”她挡开,转开了视线。 这一瞬间,谢玄英好像回到了新婚第三天的浴室,她的抗拒如出一辙。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再茫然失措了。 “好。”他神色如常,只是替她掖紧斗篷,免得被夜风吹着。 她怔怔坐着,注视奋力生产的冬夜雪。 它起来,又卧倒,半透明的囊膜垂落,能清晰地看见一只黑色的马蹄。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谢玄英轻轻说。 今时今日,程丹若也不是从前那个认定他不明白的穿越者。 “你明白什么了?”她微微怔忪。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道:“不想要孩子。” 程丹若下意识地反驳:“我不是不想要,只是……前途难料。” 她试图解释:“假如怀上了,却无法生下来,或是生了女孩儿,依旧无法完成这件事,要不断尝试——我运气有这么好,每次都能活下来吗?” “丹娘,”比起她的激动,谢玄英却出乎预料地平静,“想要孩儿的人,只会说无论男女,给她一个孩子就好,你不是。” 程丹若顿住了,少顷,道:“我并不重男轻女,只是,生了女儿就是结束了吗?” “所以,你想要的是‘结束’。”他客观道,“我说对了吗?” 程丹若抿住唇,无法否认。 生育在古代和在现代,意义截然不同。现代人想的是“我想不想生”,可身处在此地,她考虑的却是“我该不该生”。 当选择变成任务,一切就变了味道。 她渴望结束,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最快解决这个难题。 “并不是每个人都要生儿育女的。”谢玄英看向她,慢慢道,“丹娘,我们可以不要孩子。”:,, 286 照见我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不要孩子? 程丹若做梦都没想过,谢玄英会说出这样一个的答案。 她下意识地否认:“你在开玩笑。” “我没有玩笑。”谢玄英微蹙眉梢,“生儿育女关系重大,怎能玩笑?” 程丹若道:“是啊,生儿育女,关系重大,你怎么能不要?” “丹娘,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都如人意。谁都想父母双全,有妻有子,儿孙满堂,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他望向角落的冬夜雪,它实在太痛了,拖着鼓胀的肚子,走到主人面前,眼里都是泪花。 谢玄英起身,抱住了爱驹的脑袋。 冬夜雪又躺下来,“呼哧”“呼哧”地努力,肚皮膨大又收缩,一点点挤出另一条马蹄。 不一会儿,两只短短的马腿垂落,半透明的膜包裹其上,像层白翳。 “古往今来,哪怕身为帝王,都不见得必然有子。”他蹲在地上,不敢碰冬夜雪的肚子,只敢摸它的鬃毛,“首辅重臣,亦是如此,还有的,固然有儿有孙,可风云变幻,转瞬死绝,照样留不下香火。先帝在位时,这样的人家很多。” 程丹若道:“也许。但试过了得不到,和最开始就放弃,岂能一样?” 皇帝登基二十多年了,妃嫔填满了后宫,可他照样没死心,还在努力。他现在年轻,还能说不要,等老了以后呢。 “你的兄弟都有孩子,独你没有。”她问,“你不会后悔吗?” “我们兄弟之中,也只有一个能有爵位,这就是命。”谢玄英道,“丹娘,我并非空口白牙,同你说我不要孩子了,是我不能失去你。” 不知为何,他越开明,她越想驳斥。 “我不一定会死,这世上,人们看见的活着的母亲,总比死了的多。”她问,“时间门长了,你内心深处,兴许会有声音说,试试吧,也许不呢?” 她屡屡怀疑,谢玄英却一点都不生气。 他只觉得怜惜:“丹娘,倘若是你,性命和孩子,你会怎么选?”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不想骗他:“我想自己活。” “你的命在我心里,比我的命更重要。”谢玄英不厌其烦地重复,“我不能和你说,此生无子,我心里半点遗憾也没有,你不信,我也不信,可人世间门许多事不能强求,我父亲——” 他顿了顿,还是道,“我父亲心里,没有我,我也认了。” 程丹若怔住。 “我同你说过,‘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我不能为了孩子放弃我的妻子,有妻,才有子。假如孩子会让我失去你,我宁可不要。” 他的口气并不决绝悍然,抑或赌气逞强,反而像是思考过许多遍,最终得出内心的抉择,故而异常平静,也异常笃定。 “丹娘,人无子,这一生照样过。”谢玄英恳切道,“人活一世,未必要留下香火才算来过,学问功绩,亦能青史留名。” 程丹若张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太开明,开明到这些想法,其实就是她内心的真实念头。 是啊,人活一辈子,一定要有孩子吗?为世界做过贡献,生活得有价值,难道不也是很有意义的吗? 可就是太相似了,才让她难以相信。 程丹若的运气就这么好,随便嫁一个男人,就志同道合,灵魂伴侣了? 在现代,她都不敢奢望这样的运道。 谢玄英试探着去覆她的手背,见她没有挣脱,方才扣拢五指:“倘若将来,你我觉得膝下空虚,可择族中弟子过继,若是想有人继承你我的志向,我亦可收几位弟子,就如同老师教我那样,教他们人生道理。” 程丹若不作声。 她仍然感觉到了浓浓的不真实。 直觉告诉她,谢玄英没说谎,可理智却始终在质疑,是的,他没骗你,可他还这么年轻,谁敢说今后不会后悔? 可后悔又怎么样呢? 现代人也会后悔,从前说好丁克的男女,因此离婚的不在少数。 至少这一刻,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不是吗? 要后悔,也应该是三十岁之后的事情了。 她至少有十年的时间门。 十年后,她未必还活着。又或许,那时的她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志愿,能够毫无遗憾地尝试去冒险。 留一个孩子慰藉他的后半生,她也能死得更坦然些。 ——是吗? 她这么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看向冬夜雪。 它侧躺着,半只马身已经在体外,小马的后腿时不时蹬一下,慢慢挤出母亲的肚子。 多么痛苦啊。 程丹若凝视着它的身躯,由衷感觉到敬佩,以及恐惧。 我真的……愿意做这样的尝试吗? 没有无痛针,没有剖腹产,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敢吗?我真的想吗?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不是我的愧疚吗? 马的前蹄卡在了产道口。 冬夜雪发出痛苦的嚎叫,眼里流出晶莹的液体。这只美丽如同精灵的生灵,此时躺在草堆里,尿液和羊水沾湿了毛发,狼狈地像是野马。 谢玄英一时被吸引注意力,忘记了说话。 他看到它扭曲变形的身体,看到它用力地蹬着草垛,看到它拼尽全力,也看到它无力地垂下头,微弱地哀鸣。 霎时间门,仿佛利刃刮擦过肌肤,心底窜上刺骨的寒意。 他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收紧手掌,牢牢攥住她。 真正的痛苦无法用言语描述,亲眼见证的人,才能切身感受到其艰难:好似五脏六腑被紧紧攥住,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栗,好似河水没过口鼻,肺部被水充斥,痛楚蔓延到每一寸血肉。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痛苦在她身上出现。 一刹都不愿意,何况漫长的几天几夜。 如此折磨,怎堪忍受?电光石火间门,他的内心通明澄澈。 “丹娘。”他忽而明白了自己最真实的念头,“我们不吃这个苦了。” 程丹若猛地扭头,震惊地看向他。 谢玄英一无所觉,只是道:“我不想让你吃这个苦,也不能看你吃这样的苦。” 程丹若张张口,说不出半个字。 咽喉被无形的手扼住,一寸寸挤出她的灵魂,她漂浮在空中,强烈的酸意冲上灵台。 一片静谧中,冬夜雪又挣扎了起来。 它拼尽全力,四肢用力蹬着,终于,小马的前蹄挤了出来。 淡淡的血腥味溢散。 小马的脖子也跟着出来了,和脑袋一起,脱出了产口。 它小小的一只,拥有和母亲一样的黑色皮毛,正在努力甩掉脑袋上的白膜。 这时,他们才发现,小马的额头上有一簇白毛,像火苗。它靠近母亲,对草料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四条腿动来动去,虽然站不起来,但很活泼。 春可乐被新生命吸引,趴过脑袋,好奇地瞅来瞅去。 谢玄英按捺不住,蹲到冬夜雪的身边,轻轻抚摸它的脑袋。 冬夜雪虚弱地看着主人,没有任何力气回应。 “好了,没事了。”他安慰着它,“你把它生下来了。” 小马见到陌生的生物,凑过来拱他的靴子。 谢玄英蓦地拧眉,一时间门,他忽然对这个小生命产生了微微的厌恶,不知道自己从前为什么会期待它的来临。 但冬夜雪忽然扭头,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然后,奋力起身,不断舔舐它的皮毛。 “过来坐。”程丹若开口了,“不要妨碍它照顾孩子。” 谢玄英悻悻抬头:“这小崽子……” 话音戛然而止。 昏黄的羊角灯下,他清晰地看见,她脸上有一行淌落的泪。 这可把他惊得不轻,相识数载,除却睡梦中,偶然见她落过一滴泪,谢玄英从未见过她流泪。 九死一生不曾哭,千难万险不曾哭,却在这样一个萧瑟的秋夜,于脏乱血污的马厩中,落泪了。 “丹娘。”心中骤然高悬,谢玄英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甚至记不得方才说了什么,踟蹰不安地唤她的名字,“你……” “我不叫丹娘。”她坐在条凳上,凳子跛了条腿,羊角宫灯斜斜照亮她半张苍白的脸孔,“我叫若若。” 谢玄英怔住,似乎明白了什么:“若若。” 程丹若似乎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并不明显,却很鲜活。 像晨曦的露,穿透朦胧的雾气,落在他的指尖,也像草间门的花,微微绽开在了崎岖的山路。 很美,也很动人,叫他如逢仙降,不敢出声惊动。 静谧中,她却开口了。 “我们把胎盘收拾一下吧,它已经把脐带咬断了。”程丹若说着,抓起地上的干草,覆住血淋淋的胎盘,从马的臀后取走。 谢玄英拧眉,立时道:“我来吧。” 他接过妻子手中的草和血肉,无措地捧了一会儿,拿出去烧了。 趁此机会,他吹了吹风,冷静下头脑。 回来时,小马正颤巍巍地支起腿,试图站立。 但失败了。 再站。 又趴下。 谢玄英忍俊不禁。 “小家伙很可爱吧。”程丹若久久注视着这个新到来的生命,缓缓道,“有很多人愿意经历痛苦,就是为了这一刻,她们真的很勇敢。” 他道:“人不需要事事都勇敢。” 她扭头,望向自己的丈夫。 “心存抱负时,人便舍生忘死。”谢玄英道,“孩子是许多女子一生渴求,立命之本,自然英勇无畏,舍命相博——但你不是,如此,何必相提并论。” 这一次,程丹若没有再否认。 她微微垂下脖颈,出神地看着舐犊情深的冬夜雪和冬未来。 母马舔舐小马,鼓励它站起来。 而小马支棱着纤瘦的四条腿,一点一点,扒拉着干草,哆哆嗦嗦地立住了。它翘着短短的尾巴,努力呼吸、吐气、呼吸、吐气…… 然后……拉出了粑粑。 原来马也有胎粪吗?她有点意外。 “我们回去吧。”谢玄英知道她爱洁,这马厩里又是尿,又是血和粪便,实在有点糟糕,“时辰也不早了。” 程丹若同意。 “我走了。”他摸了摸冬夜雪的脑袋。 它蹭蹭他的手心,低头去舔自己的孩子。 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上,清脆悦耳,如珠帘滴落。 走道两旁无人,两人的鞋子踩过水塘,有“啪嗒”“啪嗒”的水声,光洁的青砖反射出晕开的灯光,朦胧的一团团。 谢玄英握住妻子的手,心中既安定,又有些担忧:“若若,你在想什么?” 程丹若道:“在想回去以后,要不要沐浴。” 他:“啊。” “你没闻到吗?我们俩一股马味。”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好像踩到马粪了。” 这种软绵绵的奇怪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难受,道:“你把鞋脱了,我背你回去。” 程丹若:“不要。” 男主角背女主角回去什么的,太肉麻了,尬得她寒毛直竖。 谢玄英道:“可你的鞋已经湿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她穿的就是家居的绣鞋,底很薄,且都是布底子,在雨中走了段路后,难免沁湿鞋底。 只要一想到,沾有马粪的污水会顺着布料透上来,她就头皮炸裂。 “快脱掉,”谢玄英移过灯,“寒气自下而上,最不能冻脚。” 程丹若觑他一眼,脱掉湿漉漉的鞋子,慢慢扑到他背上。 谢玄英左手托住她,右手提灯:“抱紧。” 她搂住他的脖颈:“行吗?” “嗯。” 走到两边都是屋檐,勉强不必打伞,只偶尔有些许雨丝飘落肩头,凉丝丝的。 程丹若把脸贴在他背上,忽然感到一种幻梦般的不真实。 青瓦城墙,不过戏剧布景,雨水自遥远的山川跋涉而来,伴随海浪般的歌吟,模糊了世界的边缘。 在这现实与梦的交叉口,感受到他的温度和心跳。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她问,“你不要骗我,我不要谎言。” 谢玄英顿住,想起方才所见的种种,无比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谁人十全十美?我最想要的,是与你白首偕老,余下的事,有固然好,没有也无伤大雅。” 他反过来劝她,“我不是因为你能生儿育女,操持家事,才想娶你为妻。你不要因此自责,伤及己身。” 她问:“那你为什么想娶我?” “我说过了。”他有一点点不满意,“我钟情于你。” 他确实说过,程丹若还记得。可嘴上说说是一回事,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彼时她不是不信,只是感受不到这话的分量。 她抿抿唇,“噢”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玄英却有点忍不住了,“噢”是什么意思? “我娶你为妻,自然要尽我的责任。”他道,“从前你受的苦,我无能为力,今后也不敢说,定能事事周全。但我力所能及之处,绝不会坐视你吃苦遭罪。” 停顿了很长时间门,他又一次提起了曾经的话。 “我是你丈夫,你要相信我,我会照顾你的。” 许久,背后传来回答。 “知道了。”:,, 287 意绵绵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回到东花厅时,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 肩膀湿了大半,发丝潮潮的,鞋还没了,这般狼狈,倒是叫丫头们忽视了她脸上的水痕,以为是雨。 玛瑙和竹枝围着她更衣,擦头发,又慌忙叫热水。 程丹若不得不大半夜洗了个热水澡,挽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熏笼上烘烤。 谢玄英亦然,裹挟着香皂的馥郁之气,热腾腾地坐到她身边。 两人一面擦头发,一面低声说话。 程丹若说了个很现实的问题:“这次回来前,母亲虽同我说,叫我养好身子再说其他,可一直没消息,家里总要催的。” “嗯。”谢玄英没有否认,事情摆在那里,总要解决,“先拖一拖,隔得远,家里也难干涉。” 她问:“总不能拖一辈子。” “要寻个好说法。”他斟酌道,“不能一直说你身子不好。” 迟迟不能生育,在他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至于休妻的,可免不了横生事端,非要她“贤惠”。 谢玄英强调:“你我之间,容不下第三人。无论母亲说什么,你莫要多言,推到我身上就是了。” 程丹若问:“你打算怎么应对?” “凭空捏造的借口,容易被拆穿。”谢玄英思索,“真真假假才难以分辨,容易取信于人。” 她好奇:“比如?” “有机会去五台山,请大师批命。”他道,“兴许算出来就是命中原有一子,奈何……” “奈何?” “奈何小人作祟,没有了。”谢玄英一本正经道,“亦真亦假,难以核验,久而久之,就成了事实。” 程丹若懂了,就是搞封建迷信。 他却道:“儿女亲缘,都是命中注定,并不算欺瞒。” 程丹若却觉得不太靠谱:“假如母亲不信,或是请人算命,找到一个命中带子的女子,要你纳妾,又该如何?” “献给陛下。”谢玄英想也不想道,“你安心,有这样的奇女子,父亲必然送入宫中,轮不到我消受。” 程丹若:“……也是。”但说起皇帝,又不得不问,“假如陛下出面呢?” “你安心,陛下无子,就不会同我提这事。”谢玄英对皇帝的心理很有把握,“他有子,如何还会惦记一个外甥?” 程丹若想,她固然对人性颇多失望,可他也不逞多让。 皇帝对谢玄英,不过是移情的父爱,一旦有亲生子,恐怕朝廷内外,全都要为襁褓中的婴儿让路了。 “若若,此事不易为之。”他认真说,“需要你我下定决心,走一步看一步,慢慢谋划明白。” 说实话,假如他大包大揽,程丹若反而不信,子嗣是大事,哪有这么顺利?别是口头安慰她罢了。 但他摆明利害,坦诚自己也无万全之策,她倒是安心了。 正视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所以,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头发在炭火下逐渐干燥,程丹若被热气揾得昏昏欲睡。 谢玄英伸手搂过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睡吧,好了我抱你过去。” 她“嗯”了声,缓缓阖眼。 这一刻,她好像在一场无比漫长的旅行后,终于回到家中,扔掉背包,脱掉牛仔裤,洗掉糊掉的妆容,一头栽进床铺,前所未有地放松了下来。 倦意来袭,躯体坠入意识的河流,不断下沉。 她卸下了最后一丝防备,终于能够真正地安心去依靠,去信任。 程丹若睡着了。 今夜,于谢玄英而言,也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 他将熟睡的妻子抱回床上,盖好薄被,然后也躺进被窝,习惯性地搂住她。 然而没多久,便感觉到胸口湿湿的。 他以为她醒了,但撩开帐子,借着外头的烛光一看,她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泪水却止不住地淌落。 “若若?”谢玄英轻轻叫她的名字。 她并没有醒。 他一时无比怜惜。 恐怕,之前子嗣的问题,已经困扰她很久很久了。她不敢主动说明心思,唯恐被认为大逆不道。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呢? 谢玄英十分懊悔,不敢想象,过去的她独自背负了多大的压力,又很庆幸,自己及时说出了这件难题。 他伸手抚住她的面颊,指腹拭去眼泪。 让她哭吧。 七情内伤是忧郁太过,能够哭出来,宣泄自己的委屈,也是一件好事。 他搂紧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止住哭泣,平缓地深眠了。 谢玄英略微安心,也跟着入睡。 第二天,东方微白之际,微微异常地苏醒。 最初,他以为只是老问题,近五个月间,他们不是分隔两地,就是她在生病,还有生育的顾虑,亲热都是浅尝辄止。 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 她的腿搁在他腰上。 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成亲三年,他每日都抱着她入睡,可她只是习惯被拥住,手臂永远横在胸前,腿最多贴着他的,没蜷缩成一团就很好了。 最让他耿耿于怀的,莫过于脚尖不老实,爱钻出被角,易着凉不说,还像是随时随地要跑似的。 然而,今天,她窝在他的臂弯中,一条腿弯曲搭在他腰上,把他压住了。 谢玄英稀奇地摸了好一会儿,搂紧她。 她也往他怀里靠了靠。 两人紧紧贴在一处,密不可分。 谢玄英静静享受了会儿她的亲近,但很快,不得不挪远点。 他试探着去捉她的手。 她手指曲拢,握住了他的手掌。 谢玄英愣了愣,旋即弯起唇,把她的手抬到唇边,亲吻她的手心。 轻微而柔软的爱抚,徐徐唤醒了程丹若。她像是睡了懒觉的孩子,沉眠后被阳光叫醒。 “几点了?” “七点多一些,还早。”他问,“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程丹若许久没睡得这么好,确实还留恋床铺,不想马上起身,可睡得好,清醒得也快,睁眼便无困意。 于是枕着手臂,打量着他的模样。 寝衣半合,胸膛和腰腹的线条都很完美,还有……她戳了他一下。 谢玄英:“若若。” 一夜过去,她似乎又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犹豫了下,悄悄缩回手。 谢玄英把手伸过去。 帐中的动静忽然变得细碎而缠绵。 好一会儿,谢玄英才撩开帘子,拿过脸盆架上的布巾,打湿了擦手。 程丹若头枕被角,看着他。 谢玄英接受到她的视线:“嗯?” “想喝水。”她抿抿嘴巴。 捂在棉被里的铜壶还有余温,他倒了盏温水,喂到她唇边。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还没等谢玄英把她摁回去,她就像是被浇了水的蔫花,倏然精神。 下床,穿衣服,路过镜子的时候,唬了一跳:“我的脸是不是肿了?” 谢玄英不动声色:“有吗?” “有,可能是昨晚上水喝多了。”她用手背贴住脸孔,皮肤微微发烫。 “还好,”谢玄英道,“叫丫头拿井水给你敷一敷。” “嗯。” 衙门里有自己的井,玛瑙很快端了盆冷水进来,见到她的脸,先愣了一愣,又看见褶皱的床单和扔掉的布巾,松口气,若无其事地打帕子给她冷敷。 程丹若拿冷水敷过脸孔,一下舒服许多,起床洗漱。 用过早饭,到三堂次间工作。 麦子跳上桌案,盯着瓷缸中的水草金鱼姐妹。 “麦子!”程丹若大惊,赶忙丢下手里的墨,把它抱到褥子上,拿毛球转移它的注意力,“玩球球,不许捞鱼,知道没有?” 麦子:“喵~~” “撒娇也不可以。”她说,“不要惹我生气,我生气了就让你进宫。” 麦子扒拉起了毛线球。 程丹若抓紧磨墨,时不时瞧它一眼。麦子是家猫,但除了睡觉的正屋不能进,整个县衙都是它的游乐场,和散养的一眼野性。 不捞金鱼,树上的麻雀也很好玩嘛。 它玩了会儿球,溜达到院子里,盯着树上的鸟,时不时在树皮上磨磨爪子。鸟儿受惊,飞到了二堂的树上,麦子“嗖”一下窜出穿堂,跟出去了。 程丹若定了心,翻开昨天的书稿,继续琢磨文章怎么写。 冷静一夜后,她觉得昨天的稿子烂透了,哪里都不合适,干脆全部抛开,只专注写鼠疫。 兴许是今天晴空万里,太阳光为人体带来了诸多助益,又许是桂花的香气令人舒展,她文思如泉涌,注意力也特别集中。 首先,阐述鼠疫的起源、分类、特征,接着是防治要领,再附上解毒活血汤的药方,然后佐以案例。 大纲很快出炉。 程丹若读了几遍,尚觉满意,抬头活动脖颈。 一窗碧空,半室秋阳。 谢玄英正拿了昨天的书稿,立在窗前翻阅。暖意的光照在他身上,冠以天然的滤镜,愈发衬得他朗目疏眉,神仪俊雅。 程丹若忍不住瞥一眼,再瞥一眼,很想摸下他挺直的鼻梁。 “丹娘,这么分不合适。”谢玄英对上她的眼睛,立时开口,“据我所知,百日咳、疟疾都是厉害的疫病,你将其降为次等,纵然有理,可却易令人疏忽大意,反倒耽误诊治。” 她骤然回过神,假装自己从未分心:“对,你说得有道理。” 如今,大夫的资质良莠不齐,万一有庸医拿了她的书,以为乙类传染病就是不严重,误人子弟可就麻烦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还有,这类分等的事,尽量免了为好,尤其你论据含糊,难以服众。”谢玄英和她说正事,向来都是直言不讳,“免得太医院有异议,为此争议。” 程丹若:“……也对。” 不能忘记官僚的做派。 况且,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把现代的医学理论,翻译成古代的中医理论,不得不一笔带过,推论部分不足以取信于人。 ——他走路怎么没声音? “那我是以鼠疫为主,不言其他,还是都写呢?”她调整方向。 谢玄英反问:“你还会治哪种瘟疫?” 程丹若:“……”理论上都会,实操只有一个,“那就先写鼠疫,然后加一篇总论吧。” 假如反响好,就写第二卷。 古代一辈子写一套书,很合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忍不住问,“我都没听见。” “不久,怕打扰你。” 谢玄英说着,想起方才见到的场景:她低垂着头,奋笔疾书,神色专注,脸孔被阳光照亮,泛出浅浅的红,久违得好气色。 更重要的是,昨天的恹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唇边小小的弧度。 那时,他就知道,她已经成竹在胸,不需要他帮忙了。 这怎么行呢。 他马上拿了稿子,以最快的速度看完并思考,抢在她问之前开口。 她果然没察觉,听得很专注。 念及此处,谢玄英的唇角便微微上扬。 “你笑什么?”她疑惑,“我脸上沾到墨了?” 他清清嗓:“没有。” 程丹若不信,又摸了摸脸颊,说:“是不是有点红?”皮肤好像烫烫的,“太阳晒的。” “我看看。”谢玄英伸手,想摸一摸她的面孔。 微弱的电流窜过,从他的指尖跳到她脸上。 程丹若轻轻“啊”了声,本能地捂住脸:秋天就是这个不好,静电也太痛了。 谢玄英却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问:“痛不痛?我不是有意的。”他端详她的脸颊,不见红痕才松口气,“我给你吹吹。” 清凉的气息扑到面颊,带着木樨香饼的清香。 少时,“还痛吗?”他问。 她瞧着他,摇摇头。 柔软的双唇,贴住她的香腮。 -- 秋日映卷帘,情思长更绵。 金鱼水中戏,鸳侣赛神仙。:,, 288 有商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文章从《论治瘟疫》变成了《治鼠疫》,写作的方向算是定了下来。 这个秋季,偶有雨,天气比以往冷得要早一些,总得来说,算是风调雨顺。 当然了,个别县春天除蝻不利,夏末的时候又孵出不少绿色蚂蚱,好在没有变成蝗灾。 谢玄英把那个县令叫过来痛骂了顿,不知道说了什么,对方连滚带爬滚出府衙的大门。 程丹若在背后总结:皇权不下乡,县令都一般,知府看运气,巡抚无不贪。 习惯就好。 年底,长宝暖的各项收益反馈上来,她又写了份年终报告上交。 这回没什么内容,主要提一提年后交接的事宜。 之前朝会,已经定了由织造局接手,她自不会反悔,但作为创始者和股东,她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 “臣以为,纺织多为妇人所做,其中不乏孤寡之家,织造局难免与织娘来往,为长久计,请尚功局女史掌管技艺,更替织法。” 早在毛衣被发明之处,程丹若就提过这样的意见,皇帝也指派尚功局研究,让方嫣出差大同,教授织法。 此时再提,合情合理,并不突兀。 且石太监得了她的好处,在这事上和她计较,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不说坏话,皇帝也乐得女官与太监互为制衡,反正都是为他办事的人,爽快同意。 等到交完秋粮,整个大同就进入过冬模式。 谢玄英的工作就剩下了抚恤。 照旧给孤寡之家、贫寒学子、路边旅人供应蜂窝煤,每月初一、十五,熬红薯粥赈济贫家。 程丹若则买了许多毛线,连同新版的《毛衣歌诀》一起,送到边关给军属。 其余时候,两人都在屋里猫冬。 九月底,程丹若消失数月的大姨妈,姗姗来迟,宣告她的身体正在缓慢恢复。他们趁机谈起了避孕的问题。 成年男女,合法夫妻,以后总不能各吃各的饭吧。 谢玄英翻阅医书,找到许多所谓的“避孕”方子。 如果说,羊肠、鱼鳔之类的物理方法,还算比较靠谱的话,还有很多奇葩的办法闻所未闻,比如服用蚕退纸,也就是蚕蛾的卵壳烧灰,据说终身不孕,还有油煎水银,还说不损人。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倒是堕胎药不少,许多医书中都记载了堕胎的方子,效果存疑。 市面上众多偏方也不必提,都离谱得很。 不过,程丹若虽然知道不靠谱,却没有阻止他。既然他说交给他,当然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他也要有参与感才好。 忙活许久,谢玄英选择了最不伤人的一种:“用羊肠吧。” 程丹若纠结了下,无法接受这种不卫生的办法。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她必须非常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 “不干净,还容易破。” 他犹豫:“那就不在里面?” “我有自家的办法,但凡事都有例外。”程丹若吐露部分事实,“还是照旧算日子禁房事吧。” 提及此事,她十分好奇:“你从何得知,小日子前后不易受孕?” 谢玄英有点不太想说,但在她催促的眼神中,还是小声透露:“我幼年时,曾由贵妃照顾过一段时日,她问太医调理之法,太医说,妇人绝经后六日易有身孕,还分单日和双日。” 程丹若:“……” 她好像知道出处了,《妇人大全良方》里提到,“凡男女受胎,皆以妇人绝经一日、三日、五日为男”“若以经绝后二日、四日、六日泻精者皆女,过六日皆不成子”。 可惜的是,日期不是这么算的,算准了也并不安全。 “这个算法不太准。”她含混地说,“还是我自己算吧。” 谢玄英没意见。 “先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巴西的橡胶树,如今当然还在亚马逊雨林,但天然橡胶有别的来源。 比如某种蒲公英,名为橡胶草,能够提取一定的天然橡胶,在新疆有分布,在温带便可种植。如果能借长宝暖收羊毛的路线,沿途寻找这类植物,多少能做出一些橡胶用品了。 不止是小雨伞,还有医用手套、输血管、松紧带…… 程丹若越想越惆怅,总觉得自己需要活到五十岁,才能把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必须品集齐。 尤其是金鸡纳树,要付出多少黄金,才能让西洋人把它弄过来呢? 除了夫妻生活,谢玄英和程丹若需要面临的另一件要事,就是明年离任后,该何去何从。 在大同的三年,谢玄英的政绩有目共睹。他有后台,又有圣眷,升官是铁板钉钉的事。 问题是,他们打算借此回京,在六部谋一职位,还是继续外任为官? 两人都倾向于后者。 程丹若不喜欢京城的氛围,发达是发达,便利是便利,然而,皇权脚下,等级森严,总让她烦躁。 谢玄英则是觉得,好不容易出来了,天高海阔,为百姓做点事,远比争权夺利更有意义。 二人达成共识,接下来就是物色地方。 程丹若比较喜欢沿海地区,方便搜集海外作物,了解世界大势,但不强求,当然了,也强求不得。 具体能分配到哪里,要看吏部的空缺,也得看帝王的心思。 “何处都无不可。”她总结,“只要升官能做事就行了。” 谢玄英故意道:“云贵蛮荒之地,你也不怕?” 程丹若反问:“你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她去过云南贵州旅游,虽然谈不上了解,但至少见过,而恐惧通常来源于未知。 谢玄英道:“你怎知我不怕?” 他展开邸报,“毛韬之可是死了。” 程丹若的表情一言难尽。 毛略,字韬之,就是之前的毛巡抚,他被贬官后,到云南当知府。然而,上任才不到一年,十月初,他就死了。 原因:苗民叛乱。 甚至不能说是叛乱,只能说苗民不满当地的政策,冲进知府衙门,直接把没来得及逃跑的毛知府给咔嚓了。 然后,土司写了奏疏说明此事,大致是哎呀不好意思,我们有点内乱,已经平定了,要不我找几个人给你们,算交代一下。 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西南大大小小的战事,和北边相差无几。 朝廷的态度,一向都是“小错你们认了就不打你们”,所以,类似的事情时常上演,“改土归流”的流官们,总有几个倒霉蛋,变成了矛盾的牺牲品。 毛知府不幸地成为了其中之一。 程丹若道:“别的不说,最近西南大大小小的事可真不少。” 毛知府的死是其一,另一件事,便是今年土司上贡的队伍被人打劫了。 朝廷对土司朝贡有很明确的规定,三年一次,以示臣属。所以,东西多寡,珍稀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代表的政治含义。 然而……被打劫了。 虽然按察使司很快查明,是当地的一伙强盗干的,但这事还是引起了很多讨论。 大家都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严严冬日,外头下着鹅毛大雪,屋里的炕烧得热热的。 风炉煮着热茶,攒盒里是瓜子、蜜饯、肉脯,炭盆窝的芋头散发出香气,白瓷盅里小小的一碗蜂蜜。 程丹若剥开芋头,放进碗中,拿药杵碾压,再用纱布过滤。 “抢贡品也太大胆了,演水浒呢?”她捶着芋泥,心中大为不解。 谢玄英拿了柿饼喂到她嘴边:“我也觉得,恐怕不是强盗所为。” “嗯?”她咬下一小块,糖霜厚厚的,甜得张不开嘴。 “臬台捉拿太快,有掩人耳目之嫌。”他解释,“贵州地形复杂,生苗众多,往山里一钻,官府哪有能耐立时捉拿,不过搪塞罢了。” 芋泥捶完了,程丹若小心地铺在银杯里,注入热红茶:“那会是什么人?” 谢玄英道:“定西伯。” 她一时讶然。 这个名字于她不算太过陌生,当初靖海侯府办冬宴,她见过定西伯夫人和她的小姑子。那个小姑娘叫桃娘,调皮大胆,美貌可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定西伯怎么了?”她下坑,换小铜锅煮鲜奶。 “他家在西南三代经营,势力庞杂。”谢玄英把她拽回身前,拿毯子捂好,顺手替她拨开额角的乱发,“据说许多土酋只知定西伯,不知京城天子。” 程丹若解开绑辫子的红绳。冬日不出门,她懒得梳发髻,干脆只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好,但额前的碎发因为没抹头油,总是往下掉。 “此事陛下知道吗?”她拿起一枚金梳篦,倒插在头发上,固定住碎发,省得一会儿喝奶茶,头发先尝了味道。 冬天洗头可是个麻烦事儿。 谢玄英道:“瞒上不瞒下。” 程丹若想想云贵乱糟糟的局面,道:“只要百姓安居,管他呢。” 定西伯犯上就犯上,当地的贡品是给他享受,还是给了皇帝,区别不大。百姓能好好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谢玄英叹口气。 为官三年,他深切地意识到,安定是真的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对百姓而言,是极其难得的东西,总有一些天灾,逼得他们家破人亡。 能够踏实种地,普通劳作,按时收获,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最后一年了。”他和她说,“希望冬天太平无事。” 三年战战兢兢,但愿能收个好尾巴。如此,方不负大同百姓的期许。 “今年已经好很多了。”程丹若拉开炕柜,里头是厚厚一沓贺年的帖子。 她年年写,对衙门上下的情况了如指掌:“好些人家添了新丁,我叫人打了长命百岁的银锞子,回头一块儿发下去。” 又道,“李老先生那边,我打算送点人参,入冬了,老人家得格外小心才好。” 谢玄英点点头:“今年大同有不少南来的行商,你有什么想吃用的,多买些备下好了。” 互市进行到第三年,眼看朝廷不止没有叫停的意思,还打算长久做下去,嗅觉敏锐的商人们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纷纷北上。 如今,大同的铺子里既有胡人的牛羊,也有两广的腊味、江南的黄酒、湖广的好稻,神通广大的,还能弄来蓟州的梅花笛、成窑的五彩鸡缸、南京的竹器、浣花溪的玉版纸。 俨然一个商业枢纽。 牛奶煮好了,程丹若倒入杯中,加入蜂蜜,搅拌成奶茶:“都买齐了,腊味、茶果、衣料、棉花……” 她罗列了十几样,末了才道,“还有糯米和粳米。” 谢玄英这才“嗯”了声。 “今晚宵夜吃汤圆吧。”她说,“以前你去海宁的时候,都吃的什么?” 他说:“桂花糖的。” 可爱的口味。她想着,说:“那就吃这个?” “好。”他收拢手臂,下颌抵住她的脑袋,“糯米不克化,你少吃些,再备点面食。” 她顿了顿,也“嗯”了一声:“好。”:,, 289 玩游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天寒地冻,程丹若的养生计划遭到了天气的阻碍。 她给自己制定了作息表,每天就写八百字,尽量不要劳神,有空就逗逗猫,散散步,锻炼身体。 可室内空间有限,运动量始终上不去,只好重新捡起了踢毽子的活动。 不外出,她只穿一件白绫袄,下头是海棠红的丝绵长裤,裤脚改得小小的,方便运动。 经过练习,她已经能连续踢十个了。 鉴于如今的杂技表演,能踢几百个不落地,她还是讨厌这个活动,容易把她衬得像一只笨拙的鸭子。 谢玄英建议投壶。 这也是时下流行的室内活动,男女都玩,投的瓶子开口不一,远近不一,很考验手法。 程丹若玩得平平,兴趣也平平。 谢玄英就道:“你喜欢玩什么,我陪你。” “你总赢,有什么好玩的?”程丹若忍不住腹诽,怪不得在宫里时,大家都说谢郎在,什么射柳捶丸,大家都不乐意去。 她也不乐意。 比别人长得好看就算了,还比别人会玩,还文武都擅长,让人一点竞技的乐趣也没了。 “赢就算了,”她投出箭矢,不出意外,擦着瓶口过去了,“还不认真。” “哪有。”谢玄英不太自然地别开脸,视线落到了膝上。 不知何时,她将自己的膝弯搁在了他的大腿上,因方才踢了毽子,裤脚露出一截脚踝,纤细又苍白。 搭上来的小腿有轻微的分量,压住提花绸的袍子。 他抽出袍角,盖在了她的腿上。 “手再稳一点。”他提示。 “别吵。” “噢。” 近两月,她言谈不显,却总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些过往没有的随意和亲昵,像这样散漫的坐姿,过去可从未有过。 她总是若有若无地绷着自己,旁人瞧不出端倪,以为是宫里规矩森严,自然姿态端庄,可他知道,这不是刻入骨髓的礼仪,是勉强。 念及此处,谢玄英不由将掌心覆在她的膝头,抚摸她的小腿。 程丹若这才发现自己把腿架过去了,微微瞪大眼睛,赶紧收回来。 他没放。 “放开。”她掰他的手。 谢玄英很好说话:“那你坐上来。” “我还没扔完呢。”她一面说,一面投出最后一支。 中了。 但看看隔壁的壶,全中。 “不玩了。”程丹若打算结束今天的活动。 谢玄英自知理亏,又问:“我陪你捶丸好不好?” 捶丸和投壶能有什么区别? 程丹若打量着他,琢磨想个什么法子,让他能认真起来。 玩游戏,总是有输有赢的竞争才有意思。 “这样吧,我们换个游戏,套圈。”她有了主意,翻出自己的绣棚,拆了外头的竹撑子,“就用这个。” 他自无不可:“依你。” 她又道:“游戏要有彩头。” “赌钱?” “钱有什么好赌的。”程丹若瞟他一眼,“我们写上菜名,套中什么,晚上就吃什么。” 谢玄英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程丹若磨好墨,在纸条上写了各色菜名,其中还包括稻米、面条、白粥、小米糕、粉条之类的主食。 然后,她将主食通通放到最远处,其他的菜谱抹乱四放。 谢玄英看到了自己讨厌吃的菜。 “若若……”他悻悻然,“非要这样吗?” 程丹若大方道:“是你说陪玩的,也可以不玩。” 男人不可能在这时候认输,谢玄英亦然,改口道:“也行。” “让我先吗?”她道,“套中的人拥有排除一个的权力。” 谢玄英:“让你。” 程丹若立马套了最近的一个,然后毫不迟疑地拿走了角落里的“蒸饭”。 “该你了。”她递过竹圈。 谢玄英接过竹圈,掂掂分量,轻飘飘的,与箭矢截然不同。 他沉吟思索。 第一次投,最好是像她一样,挑最近的试试手感,然而以丹娘的表现,分明是想捉弄他,所以,下一次她套中,定会拿掉捞饭。 只能先试试捞饭了。 谢玄英把竹圈套在手指上,转了两圈适应分量,随后看准了远处的纸条,迅速丢了出去。 竹圈落地,精准地套中了“捞饭”,其力度与角度,不得不说都十分完美。 然而,下一刻,因为竹子的韧性,竹圈弹了起来,跳到了边上。 落空了。 谢玄英:“……” “哎。”她道,“现在我相信,你射死黄耳的时候,不是故意害我跌倒的了。” 谢玄英一愣,不由望向她。 这似乎是第一次,她主动提及了他们的往事。 “到我了。”程丹若捡起竹圈,准备赌一赌能不能套中面条。 中了的话,她就立马拿掉捞饭,让他晚上吃面。 她放心大胆地扔了出去。 没中。 谢玄英微微松口气,捡起竹圈,走两步挑选位置。 然后,挽袖子。 认真了。 程丹若被他的小臂吸引了。这是他全身上下,她最熟悉的部位,每天清晨,睁开眼所见的,必然是他横在胸前的手臂。 肌肉匀称结实,线条感很好,且血管分明,叫人很想摸一摸他的脉。 啪。清脆的落地声。 竹圈套在了“捞饭”上。 程丹若转头,看向负手而立的他。 谢玄英唇角微微扬起,眼底有晶亮的光,显然颇为满意自己的成果。这让他看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胜券在握,波澜不惊,多了一丝胜负欲。 男人在想赢的时候,更有雄性魅力。 这是很迷人的。 “你拿走哪一个?”程丹若问。 谢玄英捡起“面条”的纸条,揉成一团,丢出了窗外。 程丹若决定补充一下刚才的评价。 男人在赢了的时候,会变成喜欢炫耀的小男孩。 这是很可爱的。 程丹若不动声色,拿回自己的竹圈,视线在“鹿鞭”和“毛蛋”上转圈。这两个菜都是谢玄英讨厌的东西,前者好像挑衅他本人的能力,后者则是令人不适。 她也不喜欢吃活珠子,为了不坑到自己,选了鹿鞭套。 果然,他抿住嘴角,不怎么高兴了。 程丹若稳住手,把控力道,可就在竹圈脱手的刹那,背后传来他的声音:“麦子不要捞鱼。” 她骤然分神,准头就偏了两分。 竹圈落空了。 扭过头,他已经提起麦子颈后的软皮,把它塞进竹筐。 程丹若并不计较他的计策,反正她玩的也不是游戏:“到你了。” 这下,轮到谢玄英为难了。 指腹摩挲竹圈,套什么好选,这些菜里,他最爱吃的是松鼠鳜鱼。但套中后,出局选哪个呢? 讨厌的鹿鞭,还是难吃的毛蛋呢?无论选哪一个,她都会在下一局尝试套中。 他沉吟许久,投出了竹圈。 程丹若支着下巴,好奇地看向结果。 竹圈脱手,在空中划过两条弧线——等等,两条? 她吃惊地坐直,发现确实是两个圈。 是了,绣棚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竹圈贴合而成,他把缠的线揉松扯掉,就变成一口气投两个圈。 想明原委的功夫,竹圈已然落地。 两发两中。 “咳,侥幸。”谢玄英拾起竹圈,将“松鼠鳜鱼”和“辣椒炒兔腿”递给她,顺手揉皱鹿鞭和毛蛋的纸条,嗖一下丢到外头。 随后若无其事地坐下,喝口茶,“到你了。” 程丹若:“……”真想给他照照镜子,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我也要投两次。”她说。 “好。”他毫无意见,慢慢啜茶。 程丹若一中一空,套了他不怎么喜欢的炒面筋,去掉了他比较喜欢的虾圆。但他没生气,认真比试。 两次机会在手,他保留的菜色和排除的菜色,都特别得快。 数回合后,随着程丹若套中的“菠菜”,去掉了“小松菌”,游戏结束。 她一张张翻着纸条,余光瞥向他。 谢玄英面色如常,几不露痕迹,可神采过人,容光熠熠,像是飞翔的孔雀,不为斗艳开屏,却依旧展露华丽的尾羽。 “你觉得是你赢了吗?”她问。 谢玄英客观道:“侥幸小胜。” 他保留了自己爱吃的,去掉了最讨厌的,结果无疑让人满意。 程丹若一时不作声。 他赢了吗? 或许。 但翻看纸条,留下的菜色中,没有一个她讨厌的菜,同样的,去掉的菜品里,也没有一个她喜欢的,甚至她最喜欢的几道菜,都被早早留下了。 她拈着纸页,听着它们沙沙落下的声音,好像雨水。 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料错了。 婚姻的赌局里,谢玄英可能会赢,但程丹若永远都不会输。 被偏爱的人,怎么会输呢。 “玛瑙,把这个拿去厨房,叫她们今晚做。” 程丹若吩咐着,忍不住想:或许,她确实是被幸运眷顾的人,这么难的事情都赌对了,将来还能输到哪里去? 说不定,她会一直赢。 赢到最后。 大同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几天而已,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雪,麦子出去溜达,差点埋了自己。程丹若就更不敢出门了,每天起床穿了棉袄,窝在炕上写信。 她逐渐习惯了这样的通讯方式,写得慢,传得慢,回复也慢。 可所有的信息交流,都基于信件的往来,消息灵通的人,必定有不少乐意给他写信的人。 不过,今天程丹若要写的,不是家信,而是给一个陌生的女人。 长春号的文大奶奶。 文家在山西做煤炭生意,当家的文爷意外死了,掌权的是他的妻子钱氏,人称文大奶奶。她联合了史家一道做蜂窝煤,如今也在山西挣下不小的市场。 史家因此东山重起,待她也比过往更恭敬,当家的史数石时时上门送礼。 程丹若不见他,他也不介意,坐下喝杯茶就走。 礼数周到,以至于底下的人都不讨厌他,一口一个“史家大爷”。 十月中,史数石派人送来一批煤炭,说是捐献给府衙,以备赈济贫家,又专程说明,文大奶奶听说后,也派人送了一千斤煤炭。 今年冬天冷成这样,超乎预料,仓库的蜂窝煤确实不大够,解了燃眉之急。 为此,程丹若决定写信,感谢一下文大奶奶。 按照柳氏的说法,以他们的身份,不必多理会商贾人家。他们送礼就送,事情一概不应,时间久了依旧诚心,就请进来喝杯茶,赏他们一份脸面。 没错,能进门坐冷板凳,也是“脸面”。 但程丹若不甚在意,她现今是二品诰命,快到命妇天花板。冷淡是懂分寸,高傲是有规矩,随意是亲民仁善,反正必然是好话。 既然文大奶奶出了钱,切实帮到了百姓,给个表彰合情合理。 官方口吻写了回信,程丹若又额外挑了两匹绸缎当赏赐。 按律商人不许穿绸,但众所周知,他们嚣张起来敢穿飞禽走兽。然而,无论私底下如何,见到官员时,再多的金银珠宝、绸缎皮裘,也不能上身。 等级社会,概莫如是。 赏赐就不一样了。 程丹若赏给文大奶奶的,她就能大大方方地穿出去。 “挑两匹显眼又素的。”程丹若嘱咐喜鹊,“文大奶奶是个寡妇。” 喜鹊爽脆地应下,挑了一匹沉香色妆花的绸缎,一匹紫褐色织金的葛纱。 程丹若瞄了眼:“新花样啊?” “织造局送来的。”喜鹊抿唇直笑,“都是官样呢,这两个色夫人穿得少,送人正好。” 程丹若笑了:“行,这倒是份好礼了。”:,, 290 第三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十一月底,文大奶奶收到了信和布料。 她立即吩咐丫鬟:“吩咐下去,叫绣房其他活计都停了,给我裁两身新衣服,我年节要穿。” “哎!”一个丫鬟急慌慌地跑出去传讯。 又一个丫鬟奉承:“不愧是大奶奶,连知府夫人都给您脸面。” “这和你奶奶还真没什么关系。”文大奶奶捂着手炉,腿架在火箱上,乌油油的发髻上,猫儿眼簪子泛着清冷的幽光,“你瞧瞧太原的知府衙门,咱们送了多少银子进去,都听不见个响儿。” 她往太原知府身上砸的钱,可比大同知府多多了。 可钱人家收了,门死活不让她登,还说什么男女大防,没这样的规矩。 呸! “大同的程夫人是个好人。”文大奶奶点评,“肯收钱,又肯给脸面,做的事儿都是好事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人呐。” 丫鬟问:“趁着还没过年,大奶奶再送点东西去?” “傻,人家缺银子吗?”文大奶奶摇摇头,“这事急不来,再等等。” 丫鬟不解其意:“等什么?” 文大奶奶微微一笑:“羊毛衣总不能长宝暖一家做,咱们第一次没赶上,第二次总不能落后了。” 她缓缓坐直身,道,“去请家里的族老过来,我们该准备起来了,等朝廷放出消息,哪还轮得到我们。” 和宝源号不同,长春号左右逢源,却始终没有找到稳固的后台。 因此,他们的消息也总要慢上一步。 文家上下,都住在文家大院,数百口人的房舍连绵成群,来往十分方便。 上午传到口信,下午,文家的族老和文大爷的母亲,便齐聚在了议事厅中。 文大奶奶按辈分,坐在了下首。 文老太太问:“你有什么事,这么兴师动众?” 文大奶奶道:“我准备了一批古董,想找人送到京城,打点一下工部。” “为何?”族老问。 “程夫人明年就会离开大同,除非谢知府仍然在山西任职,但以他的出身,如何会在西北久留?”文大奶奶神色自若道,“届时,毛衣行业便不再是长宝暖一家掌控,我等也能分一杯羹。” “怎的是工部?”又有个中年男人问,“织造局那边……” 文大奶奶道:“程夫人赠了我两匹官缎,是今年织造局出的新样。倘若是宫里接手,难免密切了一些。” 官场上,真正密切的利益交换,必然是静水流深。 织造局接了手,反倒不好和私人过于密切,否则公私不分,惹人诟病。 族老们互相对视一眼,喝了碗茶,同意了文大奶奶的判断。 毕竟,文大奶奶一个嫁进来的媳妇,能打败其他姓文的族中弟子,成为长春号的主事人,靠得就是她毒辣的眼光。 “就这么办吧。” - 这个冬天,京城诸位大人的门庭,各有各的热闹。 工部本来就是六部中油水最多的衙门,今年无疑更多了。 为此,他们专门拨了一笔款项,用来制造兵械,其核收的部门,自然就是左军都督府了。 ——而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就是靖海侯谢威。 他也很够意思,往大同送了许多年货,从庄子上产的野猪、野鸡、野雁、鹿、各类鱼,还有江南的酒、稻米、火腿、蜂蜜、宣纸,以及不少好木头和牛筋。 木头是用来做箭矢的,铁器是管制品,不能明目张胆地运送,牛筋自然是制作弓箭所用。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富裕的年节。 入腊月,开始预备腊八粥。 程丹若主持过几次,渐渐上手古代的礼节,该送的都送了,包括李御医家。 可送粥的人回来,却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李御医快要不行了。 他在鼠疫一事中耗费不少心力,程丹若犹且病了场,何况他这样的老人家。入冬后,人就一直咳嗽低烧,十一月份就已卧病在床。 程丹若给他送过人参,希望他能熬过年,可今年冬天特别冷,他虽不缺炭火,可年迈的生命经不起任何风雨。 昨晚起,就不省人事了。 她沉吟少时,立即决定去探望:“备车,我去一趟李家。” 李御医与她父亲有师生之名,她去探望是应该的,玛瑙没有劝,一脸凝重地为她换好衣裳。 谢玄英听说了,也换了见客的衣服:“我陪你一道去。” 她点点头,两人坐上马车,冒着寒风去了李宅。 李御医已在弥留之际。 “叔父,程夫人和谢大人到了。”李必生听见外头的动静,忙大声通知。 李御医艰难地撑开眼。 他好像看见了她,又好像没有,但随着脚步声渐渐靠近,盘桓在心头的遗憾也随之消散。 李景这辈子,子孙儿女都先他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 原以为晚年凄凉,后事无着,却没想到,临终之际,居然有这么多人为他送终。 够了、够了。 他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 下一刻,吐出了这辈子最后一口气,放松了心神。 李必生摸了摸他的脉,悲痛地宣布了结果:“叔父去了!” 话音刚落,程丹若迈过了门槛,诧异地看着他。 “夫人,老师是在听到你和谢大人来之后,才安心去的。”旁边的小乔大夫连忙回禀。 程丹若怔了怔:“是吗?” “是。”李必生用袖子揩去眼角的泪,“叔父最担心的,便是无人为他送终,丧事凄凉,如今可以放心了。” 程丹若不由哑然。 “棺木寿衣可都备下了?”谢玄英问。 李必生道:“都有。” “水陆道场怎么说?” “叔父已经同悬棺寺的僧人说好了。” “灯油纸扎呢?” “上个月便开始筹备,如今都齐整。” 谢玄英问了许多问题,见李必生都有所安排,点点头,看向程丹若:“我为老先生写铭文,如何?” 她道:“这再好不过了。” 古人最想要的,莫过于生时有人养老送终,死后能风光大葬。 他们夫妻既已到此,丧事一定办得热热闹闹,大同府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派人送奠礼。 “丧服在哪儿?”程丹若问。 做都做了,不如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说到底,当年若非李御医的话,她父亲未必会同意她学医。 不学医,也就没有伺候陈老太太的机会,更没有以后种种。 为他尽最后一份心意吧。 也把自己的名声,刷得更完美一点。 “我为老先生服个缌麻。” 老师算半个父亲,她便按照伯叔祖的辈分,以出嫁女的身份降一等,为他服三月的丧期。 -- 李御医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 大同大大小小的官吏,不管认识不认识,都送了礼,或是派人上门祭奠。听说程丹若为他服丧,自然又夸了她一番。 连严刑书这样铁面无私的人,都说她“孝顺恭良”,赞不绝口。 出殡那天,李必生以儿子的礼数,为他捧了灵位。 谢玄英为他写了一篇墓志铭,着重称赞了他在治疗鼠疫中的贡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名垂青史了。 葬礼办完,程丹若继续宅家养病。 ——她送殡时吹了会儿风,有点小感冒。 感冒可以自愈,她便没有吃药,慢慢调养着,一直到了除夕。 大年三十,吃火锅。 她自己熬了锅底,辣椒(今年丰收啦)、花椒和牛油的组合,终于无限靠近她的记忆,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除此之外,还有羊肉枸杞锅、鸡汤菌菇锅,以及过分清雅的三仙锅。 是的,三仙不是三鲜,因为是菊花、梅花和竹叶。 程丹若:清水锅。 总之,富贵人家的火锅就是这么嚣张,没有四宫格,四个小铜锅摆正中间,周围还能放上满满的配菜。 还有十几道调料:甜酱、梅子酱、腐乳、神仙醋、酱油、鲲酱(鱼子酱)、芥辣、豆豉、糟油…… 牛羊肥美,锅底鲜辣,只可惜,丧期吃肉还说得过去,喝酒是不行的。 她喝豆浆解辣。 吃饱喝足,难免困顿。 “困了就睡。”谢玄英道,“别强撑着。” 程丹若靠在枕上:“我睡了,你干什么?” 他道:“陪你。” “傻话。”身暖胃暖,人便易松弛,程丹若裹着薄毯,听着外头的笑闹声,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安定。 哪怕不说话,没有娱乐,这一刻彼此依偎的温暖,就足以慰藉她。 “渴不渴?”北方干燥,烧了坑的屋里更是干得起皮,谢玄英喂她喝水,“你风寒没好,多喝点。” 她只好喝了半盏,问:“你喝吗?” 他摇头,给自己的酒盅里续了半杯烧酒,慢慢饮。 程丹若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谢玄英:“还好。” 她轻声叹气。 重感情的人,往往会对亲人颇多容忍,莫论最重视血缘的古人。 然而,此时的靖海侯府,靖海侯多半在和谢二说话,谢大和莫大奶奶抱着活蹦乱跳的儿子,荣二奶奶估计黯然神伤一会儿,又安慰自己安哥儿是嫡长孙,家里的一切都是儿子的。 柳氏呢,可能有点惦记儿子,但谢四在身边,也不会太想。她已经习惯了谢玄英离家外出,早晚会把注意力分到魏氏身上。 “他们对你不算好,你却总是惦记他们,毕竟是亲人。”她平常地说,“在宫里的时候,你格外想他们,对吧?” 他缓缓点了点头。 “义父对你好,可你只是弟子,不是亲生儿子。”程丹若道,“逢年过节,他和妻儿团聚,你便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外人。” 谢玄英扶正她滑落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程丹若道:“所以,你想娶一个深爱的女人,生儿育女,做个好父亲,把自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都给他们,是不是?” 他稀奇:“你怎么知道的?” “你对马都这么好。”她笑了笑,“我当然知道。” 谢玄英不作声了。 他倏而意识到,也许这也是她从前缄默的原因之一。 “我没有办法实现你这个愿望了。”程丹若说,“你不要怪我。” “这话从何说起。”谢玄英摇摇头,道,“你实现了我大半的心愿。” 她道:“总有遗憾吧。” “谁的人生没有遗憾?”他说,“老师也有遗憾。” 程丹若:“嗯?” “如若当初,他像大宗伯一样没有走,今天也许已入阁拜相。”谢玄英道,“老师也遗憾,可他不后悔。” 他加重语气:“彼时弃官而走,今朝只是遗憾,若没有走,必然懊悔终生。功名利禄,又怎么比得了良知呢?” 程丹若细细品着这话,承认有点道理。 遗憾和后悔,好像是两回事。 “听你说,总觉得‘致良知’三个字,真的好难。” “圣人之道,怎能不难?” “也是。” 窗外响起了爆竹声。 她骤然吃惊:“到子时了吗?好快。” “嗯。”他抚摸她的背脊,“又一年了,睡吧。” 终于守完了,程丹若不再坚持,刷牙漱口,钻入被窝。 炮仗还在喧哗,她却又做梦了。 -- 这是元旦的夜晚。 和朋友看完跨年烟花,已经临近午夜,校门虽然能进,却要走过一条小路才能回宿舍。 平时大家相约一起下课倒没什么,可这两天,路灯恰好坏了,怪渗人的。 她的三个室友,两个回家,一个习惯早睡,此时,独自走过这条路,显然需要一点勇气。 程丹若踟蹰,路很熟,硬着头皮自己走也不是不行,可没有了熟悉的路灯,怎么看,都透着几分陌生感。 树也太高了吧。 怎么不是笔直的,这么多拐角? 风送来别人的脚步声。 程丹若看看这条漫长的小路,再看看光明的保安亭,犹豫要不要喊人来接。 念头一起,她就感觉到自己被搂入怀抱。 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气息,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面前的人。 他说:“陪你回家。” 她自然而然地跟着他往前走。 树枝上落下簌簌的积雪,碰到了她的鼻尖,拐过角,能瞥见湖水的一隅,水面上结了薄薄的冰,反射出淡淡的光。 有情侣面对面走过,戴着同一条围巾。 “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带一条围巾?”她嘀咕,“很容易摔倒啊。” 说完低头,就看见他们也戴着同样的羊绒围巾,紧紧缠住彼此。 好尴尬。她清清嗓子,又问了一遍:“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他说,“快到了。” 程丹若看向远处的高楼,心中闪过一丝奇怪,等等,这里好像不是宿舍。 是哪里呢? 灯光亮了起来,照亮白色的纱帘。 飘窗上,鸟嘴医生的大型玩偶正瞪着他们。 她想起来了。 这是她的家啊。 爸爸、妈妈都还好吗? -- 爆竹声响了又歇。 谢玄英自朦胧的浅眠中苏醒,不出意外,又看到了她颊边的泪。 他平静地拭去她的泪珠,轻轻拥紧她。 说他想家,她也想家了吧。:,, 291 大事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泰平二十年了。 新年新气象。 按照程丹若原本的计划,她打算在年节写完《鼠疫论》的初稿,就先在大同刻印出版。 山西是鼠疫的重灾区,在这里刻印此书,事半功倍。等大家建立起正确的防疫知识,必能活人无数。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开年没多久,一系列劲爆消息,就把夏朝内外震了个彻底。 事情的源头,还是毛知府。 毛知府死在云南,可顺宁府总要有人当知府吧?年前,朝廷临时启用了一个海南的县令,让他去云南上任。 任用他的缘由也简单,能在海南当年县令还没死的,必定有点能耐。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位新知府是少见的文武全才,虽然会试名次比较靠后,也没什么太大后台,可胜在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一看就很经得起折腾。 所以,他十分顺利地被安排到琼州做了知县,如今又升任成知府。 但云贵的情况,不仅仅是艰苦,而是复杂。 到了那儿,新知府才发现了两件事。 首先,据说一直闹造反的苗人,其土酋与定西伯的关系颇为暧昧——他的女儿是定西伯的小妾,两人其实是翁婿。 所谓战事,也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其次,他遇到了毛知府的小儿子。他在乱局中侥幸活了下来,隐姓埋名躲藏在县内,等新知府一上任,立即求他派人送自己回扬州。 他不明所以,问对方为何不自行离去。 谁想小儿子却说,毛知府的死并非意外,而是被定西伯所杀,因为他之前得罪了定西伯,这位西南土皇帝要杀鸡儆猴。 新任知府没信,但无缘无故的,怎么怀疑上了定西伯?遂暗中留意。 过年期间,他注意到了几件事。 第一、贵州的战事停了,但朝廷的邸报却说还在打,仍然投入军费。 第二、定西伯嚣张跋扈,敢穿团龙纹蟒服,头戴翼善冠。 第、当地土酋每年都需要向定西伯府送礼,甚至有小部族送不起而“被叛乱”的。 提炼一下中心思想:养寇自重,僭越不轨。 假如再过十年,这位知府大概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当官没多久,又没人提点,秉性难免耿直。 联想到毛知府的下场,他怕自己也被定西伯视为眼中钉,加上事态严重,生怕哪天捂不住,整个云贵官场都要拉下水,他便做了一个极为莽撞的决定。 ——把盖子掀了。 他把这件事情写成奏折,塞给了一位好友。 这位好友官儿也不大,不巧是御史,人秉性耿直,人设是刚直不阿,官途也不太顺利,迟迟没有出色的政绩。 他拿到信,一半真心愤怒,一半觉得机会来了,就把这事给捅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大为震怒。 贪污军费也就算了,养寇自重是什么意思?穿龙袍是什么意思?最要紧的是,朝廷规定土司年上贡一次,你却要他们年年进贡? 怎么,定西伯比皇帝还大? 这是要反啊! 于是,才过正月,皇帝就派人前往贵州,押解定西伯回京审问。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 定西伯的所作所为,不是没人知道,有隐忍不敢说的,也有看准机会想出头的,还有愤恨不平的。 总而言之,皇帝忽然接到无数弹劾的奏本,罗列出的罪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简直罄竹难书。 遂命司审查。 司就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这是二月份的事情。 审查公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定西伯有姻亲故旧,难免要为他说好话,这些人的面子卖不卖?皇帝的态度是严查,还是心软了,万一上头想轻轻放过,革职了事,自己却往死里判,那还得了? 最开始,司的态度必然是暧昧的。 皇帝也有些举棋不定。 西南诸事繁杂,不是随便派去一个勋贵都能治理得服服帖帖。定西伯在云贵经营代,很多当地的苗人,只服他们一家。 把定西伯杀了事小,谁去接手这个烂摊子呢? 程丹若和谢玄英聊起这事,问他朝中有没有接替的人选。 谢玄英想了很久,说,擅战者有,能定西南者无。 程丹若听见这话,就觉得定西伯估计没事。 之后的发展,似乎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据(靖海侯)说,定西伯在牢中该吃吃,该喝喝,谈笑无所畏惧,还说,西南一日无他,苗人就要拒绝交税,一月无他,就要生乱,月无他,必反之。 什么叫嚣张?这就叫嚣张。 消息传到皇帝耳中,自然令帝王大为恼怒。 但曹次辅劝说,定西伯虽然跋扈,可平定西南有功,不如将其贬为庶人,令其弟接任爵位,继续震慑西南。 简而言之,就是把定西伯个人的行为,和他们家分开,处置这一支,让另一支继续干活,也算杀鸡儆猴。 据(靖海侯)说,皇帝似有此意。 然而,又一件大事发生了。 月初,苗人反了。 朝廷命令定西伯的弟弟出兵征讨。对方却不知道是兄弟情深,还是脑子有坑,抑或是被人哄骗了,总之,不仅没有接令,以病重为由,拒绝了朝廷的征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以势压人,要挟朝廷。 此事一出,靖海侯立马写信过来说,定西伯家完蛋了。 老狐狸的判断,无疑极其精准。 定西伯家的态度,激怒了皇帝,也激怒了杨首辅。 司的审查速度顿时变快,没多久,就将定西伯的罪行查得清清楚楚。 贪墨军饷、僭越蔑上、勾结土酋、拥兵自重……全是杀头的罪。 皇帝最后下令,念在定西伯曾经的功劳,本人绞死,成年男丁斩首,幼童发配东北,女眷没入教坊司。 消息一出,老伯夫人和定西伯夫人投缳自缢,两个儿子被抓,唯有弟弟带人逃入深林,不知所踪。 同时,白山、黑水两大土司叛乱。 西南战事自此开始。 西南打仗的时候,程丹若在干什么呢? 她在忙毛衣交接的事。 织造局的太监和尚功局的女官,已经到了大同。 前者得过吩咐,知道皇帝心里对她十分满意,有意优待,今后也得孝敬,当然客客气气,无论说什么,都笑眯眯地说“好”。 后者更不必说,派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司彩”,从前打过交道,更有一种不必多说的亲昵。 程丹若主要是把账本交过去,讲明长宝暖的股权构成,具体的分润,解释一下账上的资金去哪儿了。 但太监道:“程夫人不必费心,这都是小事。”他意味深长地说,“你的忠心陛下知道,今后他们为陛下办差,必定尽心竭力。” 也对,给皇帝办事,谁看账本啊。 程丹若从善如流,随手搁置:“还有一桩私事,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程夫人请说。” “大同是我的家乡,此地苦寒,百姓生计艰难,又多孤寡。今后,工部的织造坊多半是放在太原的,这里的毛衣产业,依旧要依托长宝暖照应。” 他们客气,程丹若更客气,恳切道,“今后,还望公公多照拂我的乡亲。” 直白地翻译一下:不要剥削太狠,给百姓一条活路,不然老娘找你算账。 别看太监是无根之人,发达了的太监,都会风光回老家,也会在族亲里选择子弟过继。 他们一样是宗族乡亲的维护者,十分理解她的心思。 “程夫人放心。”太监道,“有您在,谁也不敢欺辱此地的百姓。”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程丹若又对司彩女官道,“我在此地办了一个毛衣义塾,专门教妇人女子学织毛衣,里头都是妇人,还要司彩多费心。” 尚功局意外被分得毛衣的蛋糕,已经喜出望外,上上下下都待她极其亲切。 闻言,立时答应:“您放心。贵妃娘娘说了,男耕女织,惠化之道,民间学习纺织乃大善之举。” 一面说,她一面瞥了眼袖手的太监。 准确地说是监丞,宦官中正五品的职称,是织染局的大太监之一。 他掸掸衣袖,不以为忤:“梁司彩说得是极。” 程丹若假装没看见他们的眉眼官司,她已经帮女官团体争取到了门票,今后能不能做出一番成绩,还要看她们自己的本事。 毛衣的交接就这样完成了。 谢玄英比她忙一点,要将年来的账本清点一遍,仓库中的银子、粮食、物资全部核对无误,之后才能与下任知府交接。 不过,这只是些细碎的活计,他一分钱没贪,倒是贴了点,账本不怕查验。 天气略微暖和,程丹若回了次小河村。 原本贫瘠的村庄,因有免费义学,周边人家都乐意嫁女儿过来,才年,村里便出现了不少小孩子,一个个像矮萝卜似的,到处跑来跑去。 土黄的小狗摇着尾巴,田间蝴蝶飞舞。 “哥。”拖着鼻涕的小丫头,歪歪扭扭地跟着大孩子跑,“娘!” 穿着粗毛衣的小男孩回首,拉住妹妹的手:“娘去贵人家了,做席!” “席!”小丫头听懂了,吮着手指,“吃糖!” 石头挠挠头,把课本夹在腋下,把她抱了起来:“我们悄悄去。” 然而,程家宅子门口已经围了不少孩子,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分糖,看见他们兄妹站在旁边,不必他们开口便塞过去一把冬瓜糖。 小丫头美滋滋地舔了起来。 石头懂事一点,偷偷往里瞄。 他听见里长的声音:“学校的事情,姑奶奶放心……我们会照看着……是是,一定不收钱……都好都好……” 过了会儿,他听见程大爷开口:“祖坟的事,您安心,我每个月都去……年节都有贡品……去年好大的雪也没事,碑结实着呢……” 石头似懂非懂地听着,隐约知道,里头的是小河村的贵人。村民们都说,毛衣就是她做出来的,还会治病,让大家不用银子就能读书,是个大好人。 母亲尤其喜欢替她,总说什么,当初没有她,就没有自家人如今的好日子。 正走神,忽然院中一阵嘈杂。 门口的丫头们摆手,示意他们都走开,马夫牵来一辆青幔的马车,车厢上有金色花纹,银色飘带,和他以前见过的黑油平顶的完全不一样。 “小子,在看什么呢?”他爹走过来,一手抱起妹妹,一手揉按他的脑袋。 石头说:“马车。” “这是品官以上才能坐的车。”他爹说,“品,知道多大不?大官啦。” 石头:“可贵人是个女人。女人也能做官吗?” 他爹没有敷衍他,想想才道:“这世道,有人天生好命,靠老子、靠相公、靠儿子,就能封官做,但有的人是靠自己,这个不分男人和女人,懂不?” 石头看看爹,看看屋里和贵人说话的娘亲,再看看妹妹,不由说:“那以后,爹娘和小妹都靠我做大官。” “口气还不小。”他爹乐了,却说,“傻儿子,要做官,得先学会做人,做个好人,才能做个好官。” 这话太深奥,石头不理解,挠了挠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噢。” 他爹说:“走,回去吧。程夫人是个大方的,回头你娘肯定拿糖回家,咱们今晚吃红薯粥,甜甜嘴儿。” 石头还没说话,小丫头先举起手里的冬瓜糖,大声说:“甜!”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292 新委任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其实,早在二月初,靖海侯就打点好了谢玄英的任命。 他不想三子与二子相争,除了压制,自然也有扶持。毕竟谢玄英能在文官道路上有所建树,得益的还是谢家。 知府是正四品,靖海侯为儿子谋划的便是两湖之地的参政,专管粮道。 参政是设在布政使之下,专门负责某一领域的职位,从三品。各省情况不多,设置也有区别。 总得来说,专管粮道的参政,类似于省农业部,两湖是天下粮仓,这个职位有多肥,可想而知。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定西伯下狱,土司叛乱,整个贵州陷入一片混乱。 内阁商议过后,令宣慰使出兵平叛。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个姿态,宣慰使是什么?是由土司担任的夏朝官职。 他们恭顺,可能意思意思,要是胆子肥了,找借口说自家忙,还能逼他们不成?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派出代替定西伯的将领,平定叛乱。 可人选实在太少了。 能打仗的,聂总兵算一个,他是宣大总兵,不可能调任,靖海侯算一个,但他擅长水师,江西、浙江的水战可以,西南山林去都没有去过。 昌平侯呢?他倒是陆战、水战都能打一点儿,可西南地形复杂,且多瘴气,没有经验的人去了,等于肉包子打狗,全喂敌人了。 找啊找,找半天,崔阁老作为吏部侍郎,“忽然”想到一个人选。 韦自行,四川人,世袭的都督佥事,正二品,但这官衔和谢玄英的指挥使一样,是寄禄官,朝廷给有功之臣子孙的铁饭碗,有名无实。 他真正的官职是四川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佥事,三品官,负责练兵。 四川也遇到过叛乱,他曾为游击将军,独守一路,战绩斐然。 曹次辅赞同了这个提议,说让韦自行升任都指挥同知,为副总兵,负责平叛。但他也提出,观其过往的战绩,不难发现韦自行善练兵、能打仗,却有一个极大的缺点。 独断自负,且只会打仗。 所以,要他上可以,但必须给他塞一个靠谱的监军,主理粮草,也得要一个协理军务的帮手。 没有更好的方案,皇帝最终同意了这个建议,命太监梁齐为监军。 此时,靖海侯提议,由昌平侯之子冯四为参将,分守一路。 这也是常事,打仗不能只有一个主将,总得有二、三副将辅佐。冯四跟随在昌平侯数年,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而皇帝呢,考虑到定西伯完蛋,今后总得派人驻守西南。 永春侯是吉祥物,家中子弟皆有读书从文之意,安陆侯挂着辽东总兵之责,是北方屏障之意,与高丽建州相邻,也动弹不得。 靖海侯不必说,只有昌平侯能考虑扶植。冯四也是难得的少年英才,娶了张文华的女儿,各方面都很出挑。 皇帝同意了靖海侯的举荐——当然,这是昌平侯的意思,他不好直接开口,请了靖海侯代为推荐。除了冯四,又点了一个兵部职方司(“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的郎中为佐官。 这时,他记起了即将离任的谢玄英。 说实话,云贵之地,穷山恶水,地方官不作为,皇帝不是不能理解,只要还能过得去,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定西伯都猖狂成那样了,贵州上下,竟然无一人捅破,要不是新任知府是个愣头青,直接捅穿了,他怕是等到定西伯在云贵称王,才知道他反了! 因此,内阁建议在贵州 布政使司调人协理,皇帝是不大信任他们的。 说在打仗,其实没打,砸进去百万白银的军饷,都变成了定西伯和土酋的私人财产。 看看锦衣卫抄家,都抄出了什么?! 白银几十万两,金三万,绫罗绸缎无数,还有象牙玉器,库房都有十几个。 比起冯四,皇帝无疑更信任自小看到大的谢玄英。 且在边关历练了三年,互市、蝗灾、疫病等事,他都处理得很好,这自然让皇帝不再将他单纯地视为疼爱的子侄,而是值得栽培的能臣。 是以,动了将他调往贵州的心思。 他心念一起,身边的太监自然洞若观火。 朝会时,石太监便提出了此事:“赞理军务的话,谢郎如何?他的任期也到了。” 杨首辅沉吟片时,没有反对。 贵州说是省,其实属于朝廷的地域少之又少,许多都是世袭土官的地盘,且赋税经常收不上来,还要隔壁的四川、两湖贴补一二。 穷、乱、危,属于被发配地带。 “可。”杨首辅没意见,倒是瞟了眼靖海侯,“不知谢侯爷意下如何?” 靖海侯平静道:“我儿年轻,怕难当大任。” 曹次辅道:“谢侯爷过谦了,虎父无犬子,清臣在大同励精图治,卓有成效。” 昌平侯也说:“清臣少年有为,允文允武,确实是个好人选。” 靖海侯便作出惭愧之色:“不敢当。然既为人臣,自当任陛下驱使。” 其他几只老狐狸心里都呵呵:就知道你愿意。 皇帝颔首:“既如此,升他做副都御史,以便行事。” 调任的通知下达,全家懵逼。 柳氏的信半个月前才送到,说靖海侯打点好了,在富饶之地,结果后脚就说要去贵州。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程丹若一手拿调令,一手拿家信,分析道:“所以,你的官职是左参政,差事是赞理军务、清理军役,头衔是副都御使?” 谢玄英平静道:“对。” 她摇摇头:“真复杂。” 参政是承宣布政使司下的二把手,下头还有参议,都分左右。有的负责清军,有的负责屯田水利,有的负责安民,看需设置,职能类似于各省的部长。 清理军役,意思就是清查军队,看看人数对不对,有没有军士逃亡,也就是对军籍的核查工作。 而赞理和经略、巡视、抚治、巡抚一样,与其说是岗位,不如说是差事,办这类差的官员都会加一个都察院的御史头衔,或者由侍郎、尚书直接兼任。 拿巡抚举例,既有毛巡抚这样常驻的情况,也有到某几个省转一圈,视察就回京的出差的情况,全看朝廷的需要。 赞理军务,就是在设有总兵的情况下,协同管理军务的意思,同样可能常驻,也可能只是出差。 谢玄英的差事是前者,而朝廷专门给了御史的编制,其目的不言而喻——不受贵州布政使的挟制,查一查贵州的卫所。 “看来,贵州的情形很不好。”谢玄英道,“否则不至于让我身兼二职。” 程丹若见他面皮紧绷,平静得过了头,不由问:“你想去吗?” 他道:“当然要去。” “我问你想不想。”她折好信,懒得去看靖海侯后头画的大饼,转而展开柳氏的信,一目十行,“母亲说,倘若你不想去,她就进宫找太后贵妃。” 谢玄英深深吸了口气,却斩 钉截铁道:“当然去。”他说,“你替我回信吧,我和师爷们商量一二。” 说着,便起身要出去。 程丹若:“回来。” 他又坐回去,征询地看向她:“贵州荒野之地,毒溪瘴岭,行路艰难。你身子没好,不必与我同去,还是回京休养吧。” 她道:“贵州而已。” 谢玄英道:“黔地多瘴气……” 程丹若挽起袖子磨墨:“瘴气?什么是瘴气?疟疾、伤寒、毒气?”她拿出裁好的信纸,说道,“别说傻话,我怎么可能不去?” 谢玄英抿抿唇:“自你我成亲,我竟未让你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 “京城对我不是安稳日子。”她道,“你没去过贵州吧?” 他点头。 “那里穷山恶水,苗民聚居,但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程丹若道,“人家可以生活,我们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微不可见地叹口气,直视他的眼睛:“你这般消沉,是因为父亲一声不吭就做出安排吧?” 假如靖海侯问了,谢玄英多半也会答应,可他知会一声也没有,直接就应了,未免让做儿子的心寒。 旁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偏要让亲儿子过去,还说什么冯四也去,正是他们年轻人建功立业的时候。 可冯四是自己要去的,还是被“通知”去的? 他打赢仗,能积累军功,谢玄英累死累活地主理军务,又能有多少功劳? 谢玄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心中再不满,他也无法承认。 认了,就是不孝。 唯有缄默。 “我明白。”程丹若提笔,慢慢梳理思绪,“我先写信安抚母亲,明天安排家里的事。” 她镇定自若,不以为意,谢玄英也勉强按捺住情绪,道:“我去和师爷说。” 但程丹若拉住了他的衣袖:“我会说的,你坐下。” 他问:“何事?” “你坐一会儿,缓缓心绪。”她执笔给柳氏写信,“又没外人在。” 谢玄英看着她恬静的脸庞,没再逞强,坐在炕上平复思绪。 程丹若快速写了封信,大致是,能够为陛下效力,是谢玄英一直以来的志向,他不畏险怕事,只是悔恨让母亲担忧,着实不孝,希望母亲保重身体,这样他在千里之外,才能安心办差。 这么写,主要是安抚柳氏的情绪。 她也有她的无能为力。 虽然是侯夫人,执掌中馈,有体面、有权力、有儿子,然则,当靖海侯决定做什么事,甚至皇帝打算做什么事的时候,她什么也做不了。 以前,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进宫,如今,又要看着他去蛮荒之地。 足以可见,女人想要拥有话语权,难如登天。 程丹若并不怪这位婆婆没出力,也知道谢玄英不会怪她。 接着,又以自己的口吻说了一些话:虽然很想念母亲和妹妹们,但贵州遥远,气候不同,放心不下谢玄英,必须一同去,不能侍奉在母亲身边,忧心如焚,他吃不下饭,她就喝不进水,总之,夫妻俩都非常遗憾,可不得不离父母。 希望她和侯爷保重身体,不要太为他们担心,否则就是他们最大的不孝顺了。 写完,给他看了一眼。 “如何?”她问,“还有什么要同母亲说的吗?” 谢玄英摇摇头:“就这样吧,别让母亲担心。” “嗯。”程丹若把信塞进信封,叫来丫头,让护 卫最快速度送信回家。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293 作安排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夜幕深沉,帐中传来低低的喘息。 沉香的余韵混合着汗水,淹没在波澜起伏的锦被之中。 许久,才歇。 程丹若被他搂进怀中,湿漉漉的肌肤贴合,好像长在了一起。她又热,又黏,可很神奇的,一点都不想推开他。 怪不得《还魂梦》里写,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着实高妙。 他的胸膛规律起伏,心率逐渐平缓,她伸手抚摸他的手臂,一下一下,沿着血流的方向。 谢玄英在她滑落掌心时,蓦地收拢五指,抓住她的手。 “若若。”他轻轻叫。 程丹若:“嗯?” “没什么。”他摩挲她的指根,牢牢扣住,“我去弄水。” “等会儿吧。”她浑身松弛,不想动弹。 冬季严寒,闭门过节,不是待在炕上看闲书,就是下棋玩闹,偏偏她要为李御医守孝,二月才解禁。 随后她就开始了被喂肉的日子,不方便的日子就塞甜点,吃得有点饱,常常出现“醉肉”的醺意。 谢玄英感受到了她的放松和亲近,抱紧些,手有一下没一下抚她后背,掌下依旧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 “一个冬天怎么都没长肉?”他不太满意。 “慢慢来。”程丹若贴住他的胸膛,“我好多了。” 没有检查,看不到各项指标,但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变化,睡眠变深,胸口的胀痛感减少,也不容易被风吹草动惊醒了。 恋人抚摸亲吻促进了激素的分泌,假如能做内分泌检查,她的激素变化一定很明显。 但谢玄英将信将疑:“是吗?” 她想想:“我腰围应该长了小半寸。” 养了一个冬天,不是牛就是羊,体重没长太多,但出现了软软的小肚子,是脂肪特有的手感。 这无怪乎古人都喜欢圆润的身材,脂肪多,意味着灾难之下活得更久。像谢玄英这样多肌肉、少脂肪的体型,只有贵族家庭养得出来。 “还是要安心养才好。”他迟疑一刹,提及正事,“赶路艰辛,不如我先去,你慢慢走。” 程丹若道:“行李肯定走得慢,留人跟车吧,反正我肯定和你一块儿走。” 谢玄英换了个姿势,和她面对面,正色道:“丹娘,我并不惧怕去贵州。” 他年轻力壮,贵州也是大夏所辖之地,艰苦归艰苦,却不是不能忍受。只是,他不想她再吃苦,却屡屡事与愿违,心里如何好受。 程丹若领会到了他未尽之意。 沉默少时,道:“之前你和我说,不是每个妻子都要生儿育女,现在我也想告诉你,不是每个丈夫,都必须给妻子安定富贵的生活。” 她看向他,“再说了,女人要的也不是荣华富贵,是陪伴、尊重、包容、体谅、理解……” “是吗?” “嗯。” 帐中重归静谧。 程丹若抚住他宽厚的背:“别苛责自己,你已经足够好了。” 今年,谢玄英才二十三岁。在古代,很多人在他这个年纪,还在读书科举,三十岁前能中进士,都算是了不起的。 但他道:“可我还是毫无选择。” 假如陛下问起,他一定万死不辞,假如父亲提前招呼,他也亦无不可。 然而,他只是被通知了结果。 君臣父子,从来如此。 程丹若默然。 少顷,谢玄英起身:“就这样吧。”他深吸口气,按下野心,振作起来,“我去弄水,你早些睡,明儿起来我就写谢恩折。” 一面说,一面下床倒了水,拧好帕子给她擦拭。 天冷,程丹若蜷缩在被窝里,被热毛巾擦得毛孔舒张,清爽舒服。这也是她喜欢他的一个地方,喂饭后还记得擦嘴,冬天贴贴也不嫌麻烦。 给她清理完,他自己也简单洗漱,两人换好舒适的寝衣,依偎着躺下。 呼吸徐徐平稳。 程丹若枕着手臂,打量他黑暗中的轮廓。 没有光源,就少了美貌的加持,此时此刻,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普通男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边,好像睡着了。 但她知道他没有。 迟疑一刹,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胸口的起伏停顿一刻,他翻身,将她拥入怀中,下颌抵住她的头顶。 程丹若抱住他的腰。 然而,这姿势不是特别舒服,她挪近,把大腿搁在他的腰间,手臂正好贴住他的背。 谢玄英犹觉不足,直接托起她,更紧密地贴靠自己。 如此一来,她的重量彻底被转移到他的身上。 程丹若感觉到了有所依靠的安全感,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洪流中的高树,就算短暂放松,也不会被水流带走。 而谢玄英拥着她,她的存在支撑起了他的身躯,情绪不再下坠,后背是她纤细的手臂,明明皮肤微凉,却让他觉得,心口不再是一片冰冷。 月色微明。 他们支撑着彼此,平静地入睡了。 次日,程丹若睡到八点钟起床,得知谢玄英已经起身一个多时辰。 他不止照常晨练过,连早饭都吃好了。 等到她梳洗好,吃过早餐去前头二堂处,他已经搞定了奏折:“你看看。” 程丹若一面感慨他过人的精力,一面接过,艰难阅读。 奏疏的内容很简单: 听到朝廷的任命,我诚惶诚恐,像我这样才能贫乏的人,能得到陛下您的重用是祖宗保佑啊。我别无所求,只希望自己像祖先一样,为大夏的江山做出微薄的贡献。 感谢皇帝陛下对我的信任,感谢陛下愿意给我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我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一定在贵州好好办差,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当然了,意思是这个意思,但文采斐然,大片的比喻和典故,花团锦簇。 “如何?”谢玄英问。 “富丽有余,真情不足。”程丹若一针见血,“别人就罢了,以陛下对你的了解,怕是能读出怨望。” 什么叫怨望? 臣子对皇帝做出的不利己的决定,而心怀不满,被叫做怨望。假如口不择言,或是写了书信落于文字,被统治者发现了,指不定就是杀头的大罪。 怨望,为官者的大忌,也是抨击政敌的有力手段。 扶苏当年被杀,用的理由也是“怨望”——“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谢玄英知道利害,倒吸口冷气:“当真?” 他拿回来,自己读了两遍,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这篇奏折写得太好了,也太冷冰冰了。 他赶紧重写了一份。 这回,用词就直白抒情许多: 得知陛下让我去贵州,我既惊喜,又担心。惊喜于您对我的信任,担心西南事关重大,我能力有限,误了朝廷的大事。但我也知道,我不能一直活在您的庇护之下,多年来,您对我疼爱有加,虽然我才能不足,亦希望能有报君之时。 所以,我一定会尽全力完成朝廷的指派,尽快平定贵州的骚乱。您能够将这份重要的差事交给我,我倍感荣幸。 我这辈子的志向,就是像祖先一样,为君主驱驰,辅佐您安定天下。 如此,不管有多少危险,我也绝对不会退缩。 程丹若道:“好多了。” 反正,中心思想就是一点:别说是去吃苦,哪怕是让人去死,也得感激涕零,满怀感恩地谢过帝王,让自己有这个荣幸被选中送死。 谢玄英松口气,封好布帛,打算尽快递上去。 “新知府大概两三日后就到,我们的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 程丹若说:“差不多,但之前打算回京城,现在去贵州,得精简一二。” “人呢?”他问,“之前说让爹娘来赎,都怎么样了?” “小鹃的哥嫂来赎了,小燕的娘没了,爹娶了后娘,月钱都被要走,她娘的坟都不肯修,她就不打算走了,小雀的爹没了,娘改嫁到别人家,叔叔家倒是肯要,只是穷,回去怕又被卖一遭,也算了。小鹭命最好,她娘手巧会织毛衣,家里日子好过,想把女儿要回去,一块儿织毛衣挣钱。” 她平淡地说出几个小姑娘的命运。 谢玄英问:“那这两个你要带走吗?” “回京城的话,带走也无妨,去贵州还是算了。”她道,“我打算让她们去生民药铺,不管是做洒扫,还是熬药跑腿,终归是门差事。” 生民药铺,是她春天新开的一家铺子。 地段不好也不坏,地方不大不小,就是寻常药铺的样子。她邀请李必生坐馆,每年给他五十两银子的工钱。 之所以给固定的银钱,而非给奖金,主要还是因为这个药铺估计赚不了钱。 这是她规定价格的平价药铺。 什么药材,多少钱收,多少钱卖,是她参考了大同的市场,取了较低数。虽然薄利,可也不会亏损——自互市开后,全国各地的商人都涌到了大同,带来大量的货物,天南海北,应有尽有。 交通一旦发达,物价必然下降。 且这家药铺不卖人参、灵芝、燕窝之类的昂贵药材,只卖最寻常的药,一副副明码标价。 为了保证药铺正常运转,她还在周边买了地,以田养铺,力求正常运转。 而其管理者,她询问了自己的陪房。 两户人家中,一家三口的那户,念在大同的义学便宜,想让儿子读书,脱籍成良民,故而愿意留下,打理药铺和田产。 如今再把小燕、小雀两个丫头一道送去,人手应该不缺了。 对此,谢玄英也没什么意见。 他只是道:“原想着回到京城,把几个丫头小厮的婚事定下,如今只好拖一拖再说。” 程丹若也头疼这事。 柏木、松木这一批小厮,今年已经老大不小,身为主家,自然要给他们婚配,而丫鬟中,梅韵已经二十多了,喜鹊也不小,竹枝、竹香已经十七,总不能一直做二等丫鬟。 “总要他们自己看对眼才好。”她思忖道,“我看这样,我同玛瑙说一声,让她透个信出去,这一路上,别的不提,说说话见见面却是无妨。” 丫鬟、小厮是奴婢,谈不上男女大防,只要不胡来,觑空相看一二,算不上什么大事。 谢玄英可有可无:“依你。” “好。”暂且搁置了婚配难题,程丹若又犯愁,“麦子带不带呢?” 他问:“想带就带走。” “南北方的气候差别太大,人犹且水土不服,何况是猫。”她犹豫道,“它们不会说话,疼了也不能说,何苦折腾?” 谢玄英道:“你不想带?” 程丹若不吭声。 养了小半年,把麦子送人,还怪舍不得的。 可再想想,古代人出门都难,何况猫,不如留在府衙,和兄弟姐妹捉捉老鼠,看管粮仓,安稳地吃官家饭。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不舍,道:“猫性子独,不想跟着你,在家也会出走,想跟着你,自然会跟上来,任由它自行抉择吧。” 他说得有道理。 “也好。”她应着,心想,麦子是不是一只热爱旅行的猫呢?:,, 294 离去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和谢玄英商议定了家事,才对外公布要去贵州。 下头的人难免慌乱了一刹,心生畏惧。 但她指挥自若,单独安排人将土仪送回京城,重新划分行李,采购新的药材,一切井井有条。 主子们不当回事儿,依附于他们的下人便很快稳住心神,有条不紊地办事。 不过,也有意料之外的事。 玛瑙对小燕和小雀,说了程丹若的安排。小燕愿意留在药铺做事,说:“我想攒点钱给我娘修坟。” 她爹靠不住,以前的月钱也都没了,可亲娘在下头吹风淋雨,做女儿的如何能视若无睹。 不如自己攒钱,替她修个好坟。 小雀却道:“玛瑙姐姐,让我跟着夫人走吧。” “你叔叔和娘都在呢。”玛瑙惊讶地问,“跟我们走了,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小雀说:“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我想出去看看。再说,这里是夫人老家,以后派人回来,我好歹熟门熟路。” 玛瑙忖度片刻,想着去贵州人生地不熟的,再买人终究不便,留个也好,便姑且道:“待我问过夫人。” 而程丹若听闻此事,不由讶异:“想出去看看?” “可不是。”玛瑙笑道,“这丫头人小,心倒是挺大的。” 程丹若却很赞赏,小雀身为奴婢,能有这样的志气属实不易,立时答应:“她不怕吃苦,就跟着我们走吧。” 又想,小燕决心为母亲修坟,也算是梦想,便道,“小燕那里,多发两个月的月钱。” 小丫头每月一百钱,两百钱不多,不至于马上实现梦想,也不少,至少能让她手头宽裕点。 玛瑙笑着应下:“夫人就是心善。” “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程丹若笑笑,揭过此事,“收拾得怎么样了?” “辣椒都风干收好了,种子都用油纸包了几层,应该没有问题,猪和红薯一块儿送回老家了。 “小件的都装车,大件的按照夫人的吩咐,床、柜子、桌椅一类的,咱们人走后就送到药铺。今买了五个风炉,煤炭都用油纸包好压实了,路上煮茶烧水没有问题。 “夫人说的卵石、细沙和炭末,我叫人单独装了袋子。西花厅的琉璃器,全封在装棉被的木箱子里头,四角包齐了。您的那些瓷缸,里头留了一层浅浅的水,找的铁箱安置,碎了也在里头。” 玛瑙详尽地回禀搬家琐事。 程丹若时不时点一点头。她所有的家当里,最贵重的不是金银首饰,是提取实验器皿,和筛选出来的青霉菌。 “这铁箱务必看好。”她沉吟道,“让人看着,不能丢了。” 玛瑙知道利害:“奴婢明白,回头就让小雀专门守着。每天搬上搬下的,数清了再走。” “也好。” 千头万绪的琐事,就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逐渐梳理明白。 过了两日,新知府到任,双方核算账本,对过物资,画押接替。 谢玄英终于完成了大同知府的最后一项任务。 终于到了离去的时刻。 一大早,东方微白,府衙门口就喧闹得不可思议。 五辆马车,三辆坐人,两辆细软,还有五、六车的行李。在大街上一字排开,浩浩荡荡,加上挽车的马,护卫的马,数都数不清。 有些几匹马没有训好,见到这么多人,一时没憋住,“噗通”拉屎,惹得车夫直叫祖宗。 李伯武点人,柏木和松木数车,玛瑙和梅韵查看细软和丫头,确认无误,方才进屋回禀:“爷、夫人,可以走了。” 程丹若道:“好。” 可当她起身,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房舍却带来微微的不舍。 上一回离开大同,仓皇匆忙,狼狈不堪,过往的记忆随着人世的艰辛,被她埋藏于心底,轻易不再提及。 但这次……“丹娘?”谢玄英关切地看向她。 “没事。”她摇摇头,最后短暂地望了一眼府衙。 这里不是她的家,与其说停顿是因为留恋,不如说是告别。 “走吧。” 他们携手走出三堂的门,走出二堂,走到大堂,穿过宽阔的甬道。两侧,三班六房的吏员聚在那里,等待与他们作别。 人人心里都有一本明账,什么样的官是好官,没有比百姓更清楚。 三年间,谢玄英没贪过一笔钱,却为大家做了不少事。哪怕他没让底下的人贪到钱,作为大同人,他们心里也多是感激。 说实话,胥吏弄再多钱,又有什么用?来一个更大的官,他们就要把钱送出去。 相较而言,田里有粮食,安稳做生意,孩子有学上,大家都有好日子过,更让人踏实,让人心生希望。 “谢大人。” “程夫人。” 吏员们拱拱手,真心诚意地祝福:“一路顺风。” 谢玄英颔首:“留步。” “夫人常回乡里看看。”熟悉的吏书说,“别忘了咱们。” “咳,毕竟是老家。”严刑书已经白发苍苍,满脸都是老人斑,沙哑道,“人不能忘根。” 程丹若停下脚步,笑道:“诸位放心,我不会忘的,有空了就回来。” 大家一路说,一路往门外走。 可门外也乌泱泱的全是人。 一个中年妇女,把一篮子米糕塞进玛瑙怀中;一个小姑娘,借着身高优势钻过拥挤的人群,把两团毛线放到车上;一个断臂的老伯,艰难地给柏木塞红薯;一个瞎眼的老太太,摸着马屁股递鸡蛋。 “借过、借过。”李必生满头大汗地挤出人群,把药箱递给梅韵,“这是药铺配的丸药,唉,贵州瘴气之地,千万要小心疟疾之扰。” 梅韵无措地看向程丹若。 下人们都看着她。 程丹若道:“大家一片心意,收下吧。”又对周围的百姓道,“诸位,不要给了,我不缺,大家拿回家去吧,给孩子吃,别破费了。” “这是我们的心意。”他们说,“程夫人收下吧。” “太多了,拿不下,一人拿一个吧。”她找了个理由。 于是,丫鬟们东拿个米糕,西拿个鸡蛋,很快装满了篮子。可人群中还在不断递出来糖、枣子、肉干,甚至有一瓶瓶的醋、酱油和酒。 程丹若叫不住他们,只好飞快上车,吩咐车夫快走。 马车一动,百姓就不好再拦了。 他们跟在后头,慢慢地走。 天很蓝,阳光很明媚,大人抱着小孩,孩子搀扶着老父母,仿佛三月三,全家老小一起踏青。 但比起游玩的惬意与放松,他们的脸上多是不舍。 不舍之余,还有些担忧。 新的知府会是好官吗? 以后的日子,真的能太平无事吗? 今年,会是风调雨顺吗? 没有人知道。 人流随车而去,渐渐离开了拥挤的知府衙门。 此时,街边的面条摊上,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和老板说:“再来碗面。” 老板刚去送了自家腌的咸菜,没留意他的碗已经空了,忙道:“好嘞,再来一碗羊肉面,客人,五文钱。” 中年人掏出旧荷包,往桌上数了八文。 “客人也是来做生意的?”老板随口问。 中年人说:“不是,怎么,你们这儿行商的人很多吗?” “可不是,互市开三年了,经商的一天比一天多。”老板笑道,“日子眼看着就好过了。” 中年人感慨道:“大同和我想的不一样。” “以前是穷了点,也乱,有什么法子,胡人隔三差五地就打过来。”老板打湿抹布擦桌子,“现在好了,不打仗了,日子也有盼头了。我摆个摊子,我婆姨和闺女织毛衣挣,等再挣点钱,把孩子送去学校,以后就有盼头了。” 中年人若有所思道地点了点头。 他发现,大同这地方,有个明显的特征:百姓虽穷,却有指望。 或许,被贬谪到此地为官,不是一件坏事。 春光明媚,风中有微微的沙尘。 庞大的车队艰难穿过人群,终于来到城门。 百姓逐渐停下脚步。 程丹若暗松了一口气,吩咐人:“快点走。” 马夫挥起马鞭。 然而,马才跑出没多远,速度又慢了下来。护卫来报,道是百姓堵在前头,还有人说要见程夫人,说是得胜堡一来的。 程丹若不明所以,掀开帘子。 一群百姓围拢上来,为首的几个妇人,分明是当初三圣庙的病患。 她诧异:“出了什么事?” 妇人们先扭头喊:“是程夫人。”跟着说,“给夫人磕个头。” 乌泱泱的一群人就在路边跪下,朝她磕头,还有几个小孩子被爹妈摁着,不明所以地趴下了。 程丹若登时苦笑。 她在古代有三件头疼的事: 第一、朝人磕头 第二、被人磕头 第三、被老人小孩磕头 “都起来吧。”她用力摆手,“回家吧。” 他们不起来。 程丹若只好躲回车里,让车夫赶紧走:“再快点。” 车夫为难:“夫人,前面都是百姓,也不好挥鞭子啊。” 她:“……” 谢玄英拉她坐下:“这是你应得的。” 程丹若道:“我不喜欢跪来跪去。” 他摇摇头,挑开帘子,和护卫说:“让百姓们离远些,马跑不起来了。” 李伯武点点头,策马到前头疏散。 凶神恶煞的护卫很有威慑力,许多百姓即便知道他们是程丹若的人,也难免有些畏惧,踟蹰片时,慢慢往后退。 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空地,马在空鞭的催促下撒开蹄子,小跑起来。 马车逐渐离开人群的视线。 尘土飞扬,大家舍不得新上身的衣裳,互相搀扶着起身。 “爹,你没事吧?” “宝儿,沙子迷眼没有?娘吹吹。” 他们抱着孩子,扶着老人,最后一次看了眼马车消失的方向,恋恋不舍,却也放下了心事。 “来都来了,进城吧。” “对,把毛线买了。” “你们知道哪里能抓药不?我爹病了。” …… 人间重归烟火,日子终归是要由自己过的。:,, 295 后人传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传》 溯史出版社(2022修订版) (节选) 在大同的年,程丹若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开互市、羊毛衣、除蝗虫、治瘟疫,每一件事十分有意义。 首先,互市大大缓和了胡汉的矛盾,两国加强往来,在贸易中逐渐融合。根据《大同县志》的记载,许多胡人开始学说汉话,“音与汉人无二”,而大同也因此变成了北方商贸的重要枢纽,在此后数百年间,始终是北方商业交易的重地。 ………… 因互市而产生的羊毛纺织,更是改变了当时百姓的生活。当时人们虽然已经有了棉花,可人口增长之下,土地依旧以产粮为第一要务。 羊作为家畜之一,既能提供食物,又能提供纺织的原材料,对老百姓而言,不仅可以节省一笔买棉花的开支,羊毛还可以折税。 毫不夸张地说,毛纺织的重要性,不亚于元代棉花的推广……古代老百姓是很朴素的一群人,谁真心为他们着想,谁就能得到他们的爱戴。 据一些北方的民俗记载,“七月七,拜织女、措夫人,以求其巧”,“每逢亲友添丁,生男送竹马,生女赠竹针”,“(某地)有措夫人庙,能求姻缘”。 笔者在90年代曾去过大同,当时的措夫人庙还保留完好,有趣的是,庙中的神像有二,大约是因为毛衣针总是一对的缘故。 后有人以讹传讹,说程丹若有孪生姊妹,名为程措措,有一部电视剧的编剧大约信以为真,还写出姊妹替身的戏码,真是贻笑大方。 谢玄英的《四一集》中明确写过,“丹娘小字赤玉,有别号涂林君,又名措措,皆石榴别称也”。 古代女子的闺名不方便流传于外,所以取别号为代称,也是常见的事。 …… 从《治蝗疏》可知,古代的劳动人民对蝗虫已经有十分详细的了解。通过分析蝗灾的爆发地点、时间,推测出蝗虫的习性,并且根据其生理特性,分步骤针对性地进行处理,在当时无疑是十分先进的科学方法。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中窥见另一件事——程丹若在婚后,对政治生活的积极参与。 02年,笔者受出版社之邀,首次撰写程丹若的生平时,我就必须面对一个巨大的疑问,或者说,一个巨大的好奇心——程丹若是怎样一步步,走出一个难以想象的人生的? 我决心解开这个疑问。 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分析了她的少女时代:一个平平无奇的开局,甚至算得上坎坷,但靠着一些运气和努力,她借着晏鸿之的欣赏,入宫为女官,因此与谢玄英结为夫妻。 婚姻彻底改变了她的阶级,她变成了贵族家眷。这是大部分女人的人生终点,但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还远远不够。 让我们来分析一下,程丹若从四品到二品,靠的是两件事。 毛纺织,以及治疗鼠疫。 毛衣前文已经提过,纺织作为传统女性的本职工作,固然意义非凡,但并不那么显眼。治疗鼠疫也与传统的政治职能相去较远。 但治蝗作为古代地方官的政绩之一,其政治性更为明显。假如程丹若没有积极参与的意图,她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奏疏上。 所以,笔者认为,在最初的时候,程丹若对政治事务的参与度就很高。 她并不是靠运气获得了荣誉,而是一以贯之的坚持。 …… 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历史上,泰平二十二年的鼠疫,是第一次真正使用了“鼠疫”这个记载。 在此之前,历史上有数次对鼠疫的记载,但均十分含糊,也难以判别,要靠史料中是否记载淋巴结核的症状甄别。同样是“大头瘟”,有的可能是鼠疫,有的症状却和鼠疫截然不同,这对研究工作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自从程丹若认为,鼠疫的传播与鼠类有关,并且具有明确特征后,这种瘟疫就得到了明确定义,为后续的治疗提供莫大的助益。 山西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曾发现多个鼠疫发源地,数百年间,出现过大大小小多次鼠疫,但始终没有造成大规模伤亡,无疑是一个奇迹。 …… 年很短,年也很长。 程丹若在大同做的事,有的在当时就有极大的影响力,比如毛衣,有的却并不是一鸣惊人,而是静水流深,比如对鼠疫的防治。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任何一个官员能做成其中一件,就足以被百姓铭记。 然而,这并不是程丹若的终点。 她并未满足于二品诰命的荣誉,从此享受荣华富贵,而是选择迎接新的挑战。 《高中语文》选修七 第四单元:近现代散文 《我的母亲》 (节选) 我的母亲是农民的女儿,十五岁之前,她都过着清晨下地割草,傍晚生火烧灶的枯燥生活。 某个夏天,大旱,她的父亲将她嫁到了县城里。她安安静静地收拾好行李,一床破棉被,一双草鞋,还有一本《毛衣图》,就是她全部的家当。 我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长时间的艰苦劳作,让他丧失了与家人对话的所有兴趣。他总是靠着墙角,默不作声地抽旱烟,皱纹像是刀刻的沟壑,永远舒展不开眉头。 好在我还有母亲。 每当回想起童年的日子,我的耳畔就会想起母亲给我念《毛衣图》的声音,温柔缓慢的语调,一句句像春天的雨点。 “草原有羔羊,毛发白又长,春天剪下来,冬天做衣裳。” 母亲抱着我,就着昏暗的油灯,教我一个个认图上的字。她说,这首歌是我姥姥教给她的,对照着歌和图,她就学会了一百多个字。 “这个是芝,灵芝的芝,这个是花,小花的花。”母亲按图索骥,手指蘸水,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叫芝花,是本地常用的名字。同样的还有我姥姥,她叫喜瓶,我姥姥的姥姥叫寿云。 她们的名字,都能在《毛衣图》里找到。 …… 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半瞎。她靠织毛衣养活了我们兄弟人,等到我们长大,她也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变得和我父亲一样沉默。 妞妞的出生,给母亲带来莫大的安慰。 我和妻子抱着孩子去探望她时,她久违得下了床,用浓浓的口音问我:“取名没有?” 我忙回答:“还没有,想请您取。” 她脸上泛开笑容,从炕柜里翻出那本老旧的《毛衣图》。它已经破损不堪,纸页黄脆如秋叶,很多字都模糊不清了。 但我想,母亲并不需要看见,每一个字都已经烙印进她的心底。 枯瘦的手指一行行抚摸着《毛衣图》,仿佛是一种神秘的祝祷仪式。 过了很久,母亲说:“叫海蕊,好不好?” 我凑近去看,这一行只剩下“石榴”两个字,但我记得这一句。 “石榴海外来,蕊珠如火开”。 “好。”我点头,“就叫海蕊吧。” 母亲笑了,慢慢合上《毛衣图》,出神地看向窗外。 隔壁邻居家的女儿穿着蓝布衫,黑布裙,提着书包出门了。 母亲低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历史之家论坛 帖子:《求问程谢夫妻论文的新方向》 rt,lz大学狗一只,历史专业大四,今年要写毕业论文了。因为喜欢夏朝的历史,所以想也没想就定了程丹若的研究,结果一写综述我傻了。 怎么有这么多的论文和研究课题啊!! 《从程丹若看夏朝女官制度》《中的婚姻关系》《毛纺织起源简述》《历史中的瘟疫记载》《古人对瘟疫认知的变迁》《程谢夫妇关系研究:古代诗词中的感情意象》《从看古代婚姻的变迁》…… 这不是最离谱的,我还看到了《程谢夫妻未生育的医学猜想》! 球球了,我能想到的课题全被写过了,新人该写什么方向,求大佬指点迷津qvq -- 1l:历史狗 换个课题吧,程谢夫妻都被写烂了(点烟jpg) -- lz回复:课题已经交上去了,改题目导师会打死我的 2l:秃头美少女 握爪,和lz同病相怜,我是汉语言的,选了《四一集》当题目。你以为我头秃的是被塞狗粮吗?不!是《四一集》里除了狗粮,还有哲学思辨问题! 心即是理!阴阳人伦! 为什么、要在、狗粮里、塞哲学问题(呐喊jpg) -- lz回复:(震惊jpg) 3l:今天论文能过查重吗? 《四一集》还是别写了,现在提到婚姻两性问题就要把这个拖出来鞭尸,每年拿这个当噱头出版的作品有几个研究过纯真派啊! -- lz回复:那我就不写谢玄英,专写程丹若还有救吗? 4l:大五生 就我好奇那篇医学论文写了啥吗?lz放出来看看 -- lz回复:论文挺长的,大概是说程丹若可能有先天的不足之症,《四一集》里不是有一篇讲他们夫妻的饮食生活么,程丹若一直在用人参之类的滋补物,可能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不能生育。 5l:历史狗 扯淡,就程丹若的经历,有心脏病早挂了。 -- lz回复:大佬,那是为什么呀?我看有人说他们夫妻没孩子是遗传问题 -- 历史狗回复:谢家四兄弟,其他个都有孩子,肯定不是遗传方面的。程家的资料比较少,但如果是女人的问题,搁古代肯定有记录,《四一集》里的饮食没有提到过任何生子的偏方。 -- 秃头美少女回复历史狗:大佬说得对,《四一集》里说孩子就是“无儿女缘”,肯定是男方的问题。最近有篇科普,说谢玄英可能是皇帝的儿子,皇家祖传没儿子系列~~ -- 历史狗回复:……什么傻x科普 -- 大五生回复:是电视剧吧?我看到过,谢玄英是世宗和谢皇后的亲儿子,因为太后迫害,所以被送到靖海侯家抚养,后面的孝宗是程谢的儿子 -- 今天论文能过查重吗?回复:建议lz写这个课题,《关于影视剧中程谢夫妇形象的演变论述》,肯定很精彩! -- 路人就是id回复:忍不住冒头,程谢夫妇的剧那么多,但越拍越离谱。我小时候看过谢玄英和“程丹娘”定亲,结果后来娶了“程措措”,这就够离谱的,最近直接把谢玄英设定成世宗儿子……t有没有点历史常识,因为世宗儿子的问题,死了多少人 -- 夏朝女孩回复:现在的电视剧不知道什么毛病,非要他们有个孩子,我说句不考据的,程丹若要是生了儿子,夫妻俩还真不一定善终 6l:每天一个脑洞 兴致勃勃加入话题,本人不负责任推测一下,程谢“无子”,很可能是卷进世宗末年的立嗣之争了。 大佬也说了,《四一集》里写过程丹若调养的药方,都是益气补血的,没有一个生子,如果是女方的问题,在古代完全说不通。 [《四一集·饮食篇》jpg] 分析谢家的家谱,很明显他们家是没有基因问题的。夏朝有段时间流行讨论房中术,《四一集》的养生篇也提过,经验这么多,肯定也不是男方不行。 [《四一集·养生篇》jpg] 男女方的身体都没问题,至少古人找不出问题,他们却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完全不科学。 所以我又翻了王厚文的文集,这人大家知道吧?写了好多吹谢玄英的诗词,现在很多人引用的形容美少年的诗词就是他写的。 他有段记载“清臣忠毅,上嘉之,赐田产华邸以祀”,乍看没什么,细看问题很大。 大家都知道,祭祀是很要紧的,只有男性继承人才能做,这就奇了怪了啊,没儿子为什么不赐女人? 世宗是谢玄英的姑父,外甥没儿子,照道理该赐女人吧?这种时候不要高估男人的想法,他肯定不会管程丹若心里怎么想的,吃醋的典故大家应该都知道。 但他没有给女人,反而给了田和宅子,这更像是补偿。 世宗在位的最后几年,因为立嗣的问题,乱得一塌糊涂,死了好多皇亲宗戚,我合理怀疑,程谢有过儿子,替孝宗挡了一劫被杀了。 后来世宗托孤,是补偿,也是觉得他们夫妻忠心,和王厚文的记载合上了。 -- 历史狗回复:你电视剧看多了吧?狸猫换太子??世宗赐田产和宅邸是因为谢家爵位问题,意同分家。 夏朝女孩回复:l,这是什么宫斗剧情啊 7l:夏朝女孩 我也来说一下我的想法,程谢无子,指不定是故意的。 世宗托孤,程丹若有子根本不可能选她。还有,孝宗年间,民间给她立生祠,被政敌逮住了一通弹劾,她要有子皇帝能忍?因为无子才屁事没有。 献祭一个孩子,收获万世金身,血赚,程姐乃我等榜样。 …… 100l:lz 大家的讨论太有意思了,lz决定写这个,希望能过答辩(合十jpg) 一个月后—— 150l:lz 引用《四一集》太多过不了查重怎么办?(哭唧唧jpg) -- 历史狗:穿越到夏朝,让谢玄英别写了 大五生:穿越到夏朝,让谢玄英别写了 秃头美少女:穿越到夏朝,让谢玄英别写了 夏朝女孩:穿越到夏朝,让谢玄英别写了 ……:,, 296 路途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山西到贵州,那是从西北到西南,程丹若一行人走得是这样的路线: 河南郑州—南阳—湖北襄阳—荆州—湖南常德—辰州—沅州,然后进入贵州地界。 在这条路线中,有水路有陆路,估摸着要走一个月。 虽然有点久,但不要紧,古代打仗的准备工作也要很久。况且,土司叛乱和胡人南下不同,他们叛乱,最多打到府城,拒交赋税,圈地自立,就没有然后了。 所谓镇压叛乱,就是把被他们占据的地盘夺回,重新让他们俯首称臣。 从时间上来看,有点赶,但应该来得及。 只不过……古代赶路,那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程丹若坐了近五天的马车,腰都要断了,才堪堪到黄河附近。 此段的黄河水流湍急,十分危险,能够坐船的路段并不多,但这已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上了船,程丹若顾不得休息,忍着摇晃感,来回在屋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做几个拉伸筋骨的动作。 谢玄英替她拉好帐子,任由她活动。 “药补不如食补,晚上叫人熬些鱼汤过来,多用些。”他说,“你太瘦了。” 程丹若扭头,平躺在床上:“烦人。” 谢玄英坐到她身边,揉揉她的腰:“就烦你。” “痒。”她推开他的手。 谢玄英躲开,改捏她的肩膀。 “痛。”程丹若又起身,自己揉按肩颈的肌肉,觉得僵硬得和石头没区别,“去京城的时候,我也没觉得这么累啊。” 她费解,“我以前都不觉得多辛苦。” 谢玄英不作声,手掌抚过她的后颈,纤细的血管在指腹下跳动,脆弱又强韧。被迫坚强太久,她都忘了自己其实多么瘦弱。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关照道:“歇一歇。” “躺不住。”程丹若理理头发,下车收拾东西,“玛瑙,叫人看住麦子,别让它在船上乱跑。” 走时,丫头说没瞧见麦子,她还以为它出去玩了,也没命人找。 谁知道头一天晚上,他们歇在驿站里,黄莺过来说,麦子就躺在她的绣篮里,嘴巴里还叼着只死老鼠,像收拾干粮出远门,把她逗笑了。 不过,既然跟着她一块儿走,她自然要对宠物负起责任。 黄河水急,猫掉下去可没处救,小心点才好。 玛瑙在外头响亮地应了,却没有进去。 竹香递上话梅,打探消息:“玛瑙姐姐,这种时候,我们都不能进去吗?” 玛瑙瞧瞧她,再看看蹲在不远处逗猫的黄莺,心里只想叹气。 看看,同样是晚了三年,竹香听说要放人,最近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力求早日成为一等,可黄莺呢,还一团孩子气,只知道逗猫。 人和人真是没法子比。 “最好别进。”她接过话梅含了,止住晕船的不适感,提点道,“夫人不会说什么,爷就……” 竹香完全明白。夫人对她们一如既往地和气,可爷却厌烦她们打搅,每次端茶倒水进去,都要被扫眼风,害得她都没机会在夫人跟前卖好。 “玛瑙姐姐放心,我记下了。”竹香点点头,又暗戳戳八卦,“话说二爷那儿的雪梨,被配给了糊涂虫。” 糊涂虫是马夫的小儿子,脑子不大灵光,做什么都稀里糊涂的,人也邋遢,是丫鬟们最瞧不上的下人之一。 雪梨就不一样了。 她是荣二奶奶的陪嫁,身段丰腴,皮子雪白,嫩得能掐出水。 玛瑙吓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就去年夏天。”竹香说,“暑热,小大郎又病了,二奶奶忙着照顾,难免疏忽二爷。人在外头回来,热得一身是汗,雪梨就上前伺候更衣搓背,被二奶奶发现了,好一通发作。” 她瞄眼屋里,见程丹若和谢玄英在床边,身影交叠,知道安全,放心继续八。 “二爷也发了脾气,说他回来,二奶奶不伺候就罢了,丫头不伺候,要她们做什么,难道让他自己动手不成?二奶奶被气着了,就说让雪梨伺候他算了。” “然后呢?”玛瑙吃惊地问,“收房了没有?” 竹香压低嗓音:“收了。都三年了,二奶奶身子一直没好利索,隔三差五地就要请太医调理,但还是没动静。全哥儿长得那样好,二爷怕也是想再要一个,哪怕是庶子,也好过……” 她没说下去,但大家都懂她的意思。 二奶奶生安哥儿伤了身,以后未必有嫡子。万一安哥儿有个什么事,将来这爵位可就说不准了。 那头,竹枝听见她们的话,不由问:“既然收房,怎么又配人了?” 竹香道:“还能为什么,两位主子冷一冷,又和好了。太太说,既然收用了,纵然不给个姨娘的名分,做通房也使得,这般配人,好像侯府养不起一张嘴似的,结果回头二爷就把人指出去了。” 玛瑙忍不住道:“二爷心硬。” “我看啊,”喜鹊抱着熨好的衣服出来,一针见血,“二奶奶也好手段。太太开口,二爷能留她才怪。” “雪梨命苦。”竹枝感慨,“原本怎么也能配个管事的儿子。” 兔死狐悲,除了少数丫鬟能做姨娘,丫头们的命运也不外乎如此了。雪梨在谢二婚后才被收用,却还是落到这样的结果,怎能叫她们不齿冷。 玛瑙想,二爷这性子,说好听点是杀伐果断,说难听点,实在冷漠无情。 不如自家爷,明明白白对丫鬟们不感兴趣,这样,下头的人早早熄了攀高枝的心思,安分做事,倒也踏实。 “好了,府里的事儿,与咱们无关。”玛瑙振作精神,“还是想想自己,夫人的意思,若是我们愿意出府,在外头许人家,她也不介意。” 黄莺吓一跳:“到外头去?” “你还早呢。”玛瑙揪起她,“别逗麦子了,快去做事。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如小雀勤快懂事。” 黄莺腼腆地笑了笑,抱着麦子回屋做活。 夫人说,贵州多蚊虫鼠蚁,叫她们多做些帐子。 贵州,可真远啊。 -- 既然身处黄河,当然要吃黄河鲤。 现代,因为各式各样的问题,黄河鲤鱼数量骤减,程丹若从未吃过。但如今,黄河鲤鱼闻名天下,又被称之为“龙鱼”。 这艘船是昌顺号弄来的,设施完备,厨娘一安顿下来就卷起袖子干活,熬了一下午的鱼汤。 奶白的汤水,清脆的葱花,还有鲜美的鱼肉,热气腾腾地交织出浓郁的香气,扑人一脸。 谢玄英亲自盛了一碗汤,嘱咐程丹若:“喝完。” 程丹若浅尝半口,觉得味道不错,没有腥味,才慢慢喝了起来。 他又往她碗里夹虾。 “我一会儿吃。”她开始挑鱼刺,免得喝汤的时候误吞。 “要我帮你……”谢玄英试探地问,“挑刺吗?” 程丹若有一点点想笑:“我会吃鱼。” 他闭嘴了,但吃了两口饭,放下筷子剥虾。 程丹若瞅向他。 雪白微红的虾仁脱出壳,沾上酱料,看着就鲜美可人。但她的注意力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偏移,落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 筋骨直挺,肤色冷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明明同样的组织结构,有的人粗实有力,有的人却赏心悦目。 “张嘴。”他把虾仁递到她嘴边。 程丹若犹豫了下,咬住吃了。 他唇边扬起微微的弧度。 这就是成亲前,他所构想的婚姻,照顾她,爱护她,虽然晚了三年多,好在还是做到了。 他接着剥第二个、第三个。 程丹若有点微微不自然,但没有什么抗拒感,低头吃了。 喂了她七八个,又开始夹蔬菜。 程丹若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埋头苦吃,最后汤都喝了一半,实在吃不下了。 谢玄英也没有逼她吃完,只是吩咐丫鬟撤席,晚上再准备些点心。 程丹若道:“晚饭吃这么多,一会儿肯定吃不下了。” “那就再喝点杏仁酪。”他道,“总得用点养人的东西。” 程丹若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杏仁酪总比燕窝好。 夜里,玛瑙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核桃杏仁酪,说是竹枝做的。 程丹若忍俊不禁。 听说有机会升职加薪,丫鬟们都卖力了起来:“知道了。” 热热的喝了碗甜点,入睡时,人都是香甜的气味。 谢玄英搂着她厮磨许久,却抚住她的眼皮:“睡吧。” “睡了啊?”颈间的温度微热,在春夜里正好,令她微微眷恋。 “你累了。”他抚住她的后背,“早点休息。” 程丹若背过身,却道:“我到了新地方,都睡不太好。” “睡不着也先躺一会儿。”谢玄英十分坚持,“快睡。” “好吧。”她合眼酝酿睡意。 片刻后,谢玄英摸了摸她的手臂,她毫无反应,呼吸平稳,显然已经睡着了。 他暗暗叹气,她显然比自己想得更虚弱。 路途遥遥,希望这一路,都能平安无事才好。 -- 坐船的时光很短暂,没多久又换马车,而后,河南郑州到了。 在当地马驿,发生了一件个小插曲。 他们碰见一队行商南下,对方的货物是一车车毛线,准备运到山东。同时,还买好些《毛衣图》。 用饭时,他吹嘘自己买到了多好的羊毛,可倒酒的侍女忍不住了,说自己昨晚上按照图册上的步骤,根本织不不出来。 “莫不是被骗了吧?”她忧心忡忡,“被老爷知道……” “胡说八道。”这人面白无须,不过二十出头,一身绸缎袍子,富贵有余,精明不足,好似头回做生意,心虚又逞强,“朝廷都说要做毛织了,怎么会是骗人的呢?” 程丹若刚好进门,听见这话,示意丫鬟过去看看。 喜鹊应声而去,没一会儿,回来道:“买了盗印的册子,里头的图纹印错了。” 原来是盗版书受害者。 程丹若想想,说道:“拿本我们的送过去吧,买了这么多毛线,成本不少,为这事蚀本,委实冤枉。” 喜鹊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玛瑙一面铺床,一面道:“你不如再教教那丫头,总不好叫人败坏夫人的名声。” 谢玄英颔首,对程丹若道:“这话说得在理。” 程丹若道:“也好,那你去吧。” 喜鹊捧书而去。 次日,他们启程离开,却碰见那人在门口候着,一上来就作揖赔礼:“不知措夫人芳驾在此,昨日见笑了。” 措夫人? 程丹若好笑,却道:“无妨。行商不易,处处留心才好。” “是是。”对方不意她这般好说话,又惊又喜,赶忙送上心意,“一点赔礼,还望夫人笑……” 说着,偷偷抬起眼皮,觑了她眼,“笑、笑纳?” 他吃惊的表情,定格在了脸上。 程丹若奇怪:“怎么,你认识我?” “不、不是。”这人果然是愣头青,居然说,“没想到夫人这般年轻……” 谢玄英迈出门槛,瞟去一瞥。 “我还以为是个慈祥的老太太……”他结结巴巴地说,“冒犯,冒犯。” 程丹若却笑了,一面上马车,一面道:“你没猜错,我八十岁了。” 他傻眼:“啊?” “去山东多教人织衣吧。”她放下帘子,“后生。” -- 措夫人八十,貌犹如少女,时人传为仙,立庙以祭之。 ——《走马记闻》夏·驿间野老著:,, 297 好风光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过了秦岭—淮河线,就正式进入南方。 水系渐多,船只代替马车,成为了交通工具的主力。昌顺号常去四川,他们派出一位熟门熟路的管事,前后打点。相熟的商户听说了主人的身份,二话不说,立即借出最好的客船。 自古以来,商人便爱斗富,长江船来船往,无疑是最好的炫耀机会。 是以,这艘船……过分高调。 雕栏画栋,金漆玉坠,数间套房之外,还有专门宴饮的大厅。厨房就有两个,还有专门供马休息的马厩。 甲板上有许多盆栽,牡丹翠竹,一切都同岸上毫无分别。 但水上有其独一无二的风光。 春天的南方,正是温暖美丽的时候,百花都开了,岸边的少女穿着轻薄的罗裙,杨柳舒展着翠绿的腰身。 码头的摊贩挑着担子,停泊的绣船映出女子的倩影,琴声悦耳。 近处的灌木丛众,百花盛放,姹紫嫣红。远处的青山迢迢,飞鸟没林,生出白色的仙雾。 既见人,又赏景,与世界隔岸对望,似不在红尘。 程丹若喜欢这样的隔阂感,平日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边远眺。 比起三年前,从京城去往大同,这次的旅程虽然更漫长,也更辛劳,但内心少了煎熬感。 她不再迫切地想做点什么,也不会时时刻刻绷紧心弦,状态反而更放松。 每天吹吹风,喝喝茶,鼠疫的文章终于完稿。 程丹若依旧加入了部分瘟疫的内容,前半篇是一个总论,主要讲明瘟疫的起源是某种“病虫”,也就是细菌或者病毒。 所以,传播的途径就是接触到病虫的几个情况。 人感染了瘟疫,呼出的“病气”,自口鼻入,就是呼吸道传播。 水、食物、土壤、动物可能会有病虫藏身,所以,饮食和伤口都有可能致病。 还有人排出的血污里有病虫,把消化道、血液和接触传播纳入其中。 最后,她表示“病虫”是可以被看到的,但需要特殊的工具,因为它们非常小,要用比眼镜放大更多的镜片,才能捕捉到。 假如有人想试试,可以取一些脓液,涂抹到琉璃平片上,放在显微镜下观察,能看见一种圆形的“病虫”。 ——就是葡萄球菌了。 她还画上了自己制作的显微镜,标明尺寸,欢迎别人尝试制作,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如此,她的理论就算完备了,逻辑通顺,再去写鼠疫,分析鼠疫传播的种类,如何防治,环环相扣,没有漏洞。 谢玄英看完,认为就算别人不认可,也难以反驳。毕竟,通过鼠疫的实践,已经侧面验证了“病虫”的理论。 要反驳,就必须想办法解释,为什么她能够通过清理秽物、隔离灭鼠,隔绝疫气传播。 一言以蔽之,说服力很强。 程丹若心满意足,誊抄了一遍,命人送往京城。 署名依旧是程涂林。 -- 船到了湖北荆州。 这里河流交错,水网密布,地势也较为平坦,人们说,湖广熟,天下足,此时的两湖,是大夏产粮最多的省份。 程丹若对荆州的第一印象,就是“刘备借荆州”。而他们到的那天,恰好是当地的庙会,关帝庙前热闹极了,人们敲锣打鼓,孩童骑着竹马,舞刀弄枪,喧嚣欢快。 碧波粼粼,人声鼎沸,到处是背着背篓赶集的百姓。 程丹若被吸引,正看得起劲,忽然看到人群中穿出一群民夫,肩抬轿子,轿子上装饰着彩帛,帘子后面隐约露出端坐的女子,旁边还有两个孩童。 她探头:“那是什么,花神?” 不,并不是。 锣鼓声中,民夫把轿子抬到岸边,用力一推。 轿子没入江流,随波起伏。 岸上飘出方言唱的戏曲,难辨其意。 “这是在祭河神吗?”她错愕,“活祭?” 谢玄英眯眼看了会儿,道:“不,是纸人。” 程丹若盯住轿子。 果不其然,里面的人一动都不动,一大两小像是被钉在原地,直直斜到,直到没入水面。 没有呼救,没有挣扎,悄无声息地融化。 她如释重负:“吓我一跳。” “湖广一带,水灾频发。”谢玄英低声道,“一年比一年严重了。明明开国初不是这样的。” 程丹若指向远处:“看到那边的稻子了吗?” 他不明所以:“嗯,怎么了?” “围湖垦田,当然会引发洪灾。”程丹若反问,“你们不知道吗?” 谢玄英品了品“你们”两字,诚实地摇头:“不知。” “噢。” 说漏嘴了。 她假装这是比较冷僻的知识:“长江洪灾的一大原因是围垦。山间砍伐树木,导致雨水时,大量泥沙被冲到下游,淤塞湖泊,湖泊本可以蓄洪,淤塞多,深广不足,蓄洪能力便大为不足,导致两岸洪涝。围湖垦田也会导致同样的结果,湖河淤浅,水道闭塞,流水无法分流,只能蔓延到岸边。” 谢玄英若有所思:“还是田地的问题,可……” “人丁增多,田却没有增加。”程丹若叹气,“这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生产力上不去,人口却变多,加上土地兼并带来的贫富差距扩大,古代几乎是无解的,除非对外殖民。 但谢玄英道:“不考虑这么多,还是有解决之法,可在两岸筑堤,水中建坝。” 程丹若也不再去想,整日忧国忧民,她早晚要抑郁而死。 只打趣他:“可惜这次没轮上湖广的参政。” 他撇过唇角。 程丹若支颐瞧着他。 这人生气的时候,微表情也很生动,浓密英挺的眉梢蹙拢,唇线浅浅向内抿,眼瞳朝向别处,巩膜是水润的瓷白色,透亮干净。 网巾拢起乌黑的头发,整洁干净,不留碎发,反而凸显出脖颈的白净,喉结随着饮茶的动作滚动。 谢玄英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看看茶杯,也给她倒了一杯。 “我不渴。”她说。 他递到她嘴边。 程丹若“勉为其难”地抿了口。 窗外。 黄莺坐在阴凉处做针线,竹枝和喜鹊在说着悄悄话,茶炉房中,梅韵出神地望着窗外,玛瑙一边吃竹香孝敬的果脯,一边提点着些什么。 小雀蹲在甲板上,用小刀剖开小鱼,拿掉鱼骨和内脏,喂给蹲在栏杆上,迫不及待的麦子。 猫毛飞扬到半空,是半透明的橘色。 舟来舟往,天际飞过一群鸟儿。 程丹若遥望了会儿风景,扭过头,拿起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掌,轻轻贴在颊边。 他的温度和春风一样。 谢玄英弯起唇角。 暮色四合,经商议,今夜客船暂时停泊在荆州,明早补充过食水后再出发。 是夜,明月高悬。 程丹若撩开锦帐,走到窗边,手扶栏杆:“你听见没有?” 谢玄英起身,捡起床角的衣袍,拢在她肩头:“小心凉。是歌声?” “嗯,有人在唱曲。”她分辨,“是山歌吗?” 他摇摇头,两人一道听。 晚风送来清亮的女声,“瞎眼猫儿拐鸡来。呀,笨得紧~”,紧字一落地,又响起数个声音的合唱,“心肝爱~”。 又是一个男声唱,“四不谐,四不谐”,方才主唱的女人回应,“姐在房中吃螃蟹。呀,缩缩脚~”,再合唱一声,“心肝爱~”。 她忍俊不禁:“好有趣。” 这边在唱“心肝爱”,那边不知道谁家不甘示弱,也唱起了曲调: “郎上桥,姐上桥,风吹裙带缠郎腰,好个阵头弗落得雨,青天龙挂惹人膘,惹人膘,惹人膘……” 鬼使神差的,程丹若瞟了他一眼。 他正好看过来。 四目相对。 月光照亮他的上身。 霜雪似的皮肤,触感却如丝绸,肩上有一道浅褐色的伤口,幽影下仿佛某种禁忌的纹身。胸膛起伏,肌肉有着常年锻炼的矫健轮廓。 他的呼吸变快了,传递给她的热量也极速增多。 腰间的手臂收紧了。 “程姑娘。”他抚着她的肩膀,“夜半三更,怎么衣裳都没穿好就乱走,嗯?” 程丹若瞥他:“我方才,听到了一声尖叫。” 他讶然:“噢?” “你的程姑娘被水里的妖怪吃掉了。”她一本正经道,“我变成了她的样子。” 谢玄英:“噢……” 他半是试探,半是做戏,“那你是什么呢?” 程丹若:“我是水中枉死的女鬼。” “是被人害了吗?”他小心问。 她摇摇头。 “我不在乎。”他捧住她的脸孔,额角相抵,“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我都不在乎。” 程丹若抬眼,静默地注视着他。 半晌,说,“我不是人,你难道就是了吗?” 谢玄英愣住,不解地问:“我怎么就不是了?我不是人,是什么?” “你是男菩萨。”她说完,迅速挣脱他的怀抱,三步并作两步上床,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睡觉了。” 谢玄英这才反应过来,竟然被她耍了,好气又好笑,还有点新鲜:“若若!” 他坐回床榻,用力扯被子:“出来。” “我睡着了。”她道,“我还病着呢。” 谢玄英却已经抓住了她的脚踝,另一只手穿过后背,把她自被窝里翻出来。 程丹若就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被他从水草里拉了出来。 “走开。”她蹬他。 谢玄英不仅没放,故技重施又来一次,这回,她陷入了柔软的被褥,只有后背被他按住,翻身不得。 程丹若深吸了口气,傻子才和男人比力气。 她闭眼,装睡。 他伸手在她腰后轻轻划了两下。 痒是人类最难忍受的痛苦。 程丹若没忍住,反手去打他的手心:“我要睡了,别来吵我。” 他安静了。 她阖眼,假装培养睡意,可身体不同意,皮肤的感官忽然敏锐,能察觉到他每一个小动作。 他梳理她散落在后背的辫子,呼吸扑在颈后。 船随着波浪起伏,晃晃悠悠,十分舒服。 前面唱的两首曲子都歇了,却引出了第三个深夜难眠的女子。 她没有琴筝配乐,清清亮亮地独唱。 “胧胧困觉我郎来,假做番身仰转来。郎做子急水里蚂蝗只捉腰来倒下去。姐做子船底下冰排叠起来。” 也许,天底下的男女在情浓时,都是一个样的吧。:,, 298 入贵州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次日,船只补充过食水,顺流而下。 今天的岸边,多了很多背石头的民夫。 程丹若穿着家常袍子,斜靠在窗边梳头,谢玄英给她倒了杯热茶,道:“不是在修堤就是筑坝,否则,没有春天做徭役的道理。” 春耕是地方官最看重的事之一,通常不会征徭役,除非夏天就有灾祸,不得不调派人力修缮。 程丹若捧起茶杯,慢慢喝了口热茶,热水顿时温暖四肢。 她十分好奇:“不知道是哪里决堤了。” “问问就知道了。”谢玄英吩咐人去打听。 午后,他们就得知了始末。 此事颇有传奇色彩,说新上任的两湖总督去黄陵庙参拜,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水神垒了石台,醒来后似有所悟。 为什么只想着在下游加堤,不在上游筑坝呢?倘若上游有坝阻拦,便可以缓和湍急的水势,让下游的积水及时分流。 于是,便命人在周围采集石块,在合适的地方筑坝。 且这些民夫,不是被强行征召而来,他们听说筑坝能够减少水患后,自己背着干粮前来,只为夏秋之际,自家的田地不会再被洪水淹没。 “我听说过孔督宪。”谢玄英道,“比起刘茂之,他做过很多实事。” 刘茂之就是荣二奶奶的父亲,曾任湖广巡抚,年初调任回京了。 程丹若故意道:“你居然对二嫂父亲直呼其名。” “官场不论私交。”他不动声色。 她不戳穿,忍笑道:“有道理。” 不久,客船顺着长江,到达了岳阳。 这里有闻名天下的岳阳楼。 可惜,路程太赶,程丹若没法下船游览,只在靠岸时,叫人买了一本岳阳知府编刻的《岳阳楼诗集》。 过了岳阳,便是洞庭湖。 俗话说,八百里洞庭,作为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水域辽阔,风光秀美,独树一帜。 哪怕只是匆匆路过,都令人沉醉其中。 傍晚,残阳如血,照得湖面一半是瑰丽的红,一半是沁人的蓝,难怪白居易说半江瑟瑟半江红,着实入木三分。 谢玄英被勾起了兴致,翻出压箱底的笛子,吹了曲《杨柳枝词》。 如今正是游湖的好时节,可想而知,洞庭湖上不乏游船。 他立在船头吹曲,广袖飘飘,遗世独立,瞬间引来无数相邀的帖子。 有当地官员的,文人墨客的,过路行商的,大家都想认识一下神仙是谁。 谢玄英烦不胜烦,却还得客客气气地找理由拒绝。 对官员,说自己上任途中,不便耽搁。 对文人,说萍水相逢,何必深交,有缘自会再见。 对商人,简简单单,不见。 与回绝的帖子一道送回去的,还有亮明的身份。 大家无比理解,友好地表示打搅了、冒昧了、罪过罪过。 但可想而知,他必定是今晚餐桌上的热门话题。 “湖广离得远。”程丹若佯装安慰,“人家初次见你,举止失措也难免,别放心上。” 月下谪仙,她看了犹且如梦似幻,何况旁人。 谢玄英瞥她,盛了满满一碗鸡丝银鱼汤:“喝掉。” 她皱眉:“又喝鱼汤?” “银鱼滋阴补肾,你该多用些。”他板着脸,“我已命人多买些干货,等到了贵州,时常做来予你。” 程丹若夹起干炸银鱼:“我宁可吃这个。” “鱼汤也要喝。”他说,“听话。” “在大同隔三差五吃牛羊,在这里又要吃鱼虾。”她摇摇头,抱着治病喝药的心态,捧碗灌汤。 脚边,麦子圆溜溜的绿色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谢玄英夹起一条干炸银鱼。 没等他放下,麦子就伸长脖子,变成长长猫条,一口叼住,走到角落吃了起来。 程丹若叹气:“猫都比我重得快。” 麦子已经胖了三斤多,而她只重了八两。 肉都到哪里去了? -- 穿过洞庭,就是湖南常德,自此处往西南,便是贵州的地界了。 他们将继续坐船,沿着沅江进入贵州。 之所以从湖广绕一下,没有走四川重庆的路线,沿乌江直入贵州,主要还是因为川贵交界处是苗人的地盘,自湖广入,顺着卫所的地点,相较而言更安全。 此外,他们也要在这里与人会合。 冯四,冯少俊。 他和张家小娘子成亲后,陪她回广东探望岳父,如今调令下达,他要去贵州,也不能直接从广西翻山越岭过去,这太危险了。 毕竟,按照大夏的规定,武将调动听命于兵部,换言之,兵是贵州的兵,将领是空降的。 冯四只有自家的私兵,也不过两三百人。 所以,昌平侯和靖海侯商量,估计时间,让二人同行。这样两家的私兵合起来就不少了,苗人想半路截杀,也得掂量掂量。 这是个好主意,谢玄英没有因为感情干扰自己的判断,准时来到了沅州。 好消息是,冯四已经到了。 坏消息……虽然也不坏,但张氏也在这里。 张氏,两广总督张文华的小女儿,冯四的妻子,名宝佩,又叫佩娘。 冯四提起这事时,脸上还有点尴尬:“拙荆同我上任。”然后看向程丹若,客气道,“今后麻烦嫂夫人多关照了。” 昔年在山东时,他和谢玄英关系还可以,昌平侯府和靖海侯府的关系,绕着弯也沾亲带故。两人论过序齿,他小半岁,这句“嫂夫人”倒也顺理成章。 程丹若不尴尬,神色自若道:“能有弟妹作伴,自然再好不过。” 张佩娘含笑与她互相行礼:“早就听闻嫂子的贤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弟妹客气了。” 程丹若不尴尬,但她觉得,谢玄英挺尴尬的。他瞅瞅她,轻咳一声,和冯四到外头说话。 “此行可还顺利?” “路遇暴雨,路上耽搁了数日,其他尚好。” “今晚休息一天,明日启程?” “明日启程。” 两人互相说了些废话,礼节到位了,便各自分头歇息。 一进客房,谢玄英便赶走丫鬟,和她低声抱怨:“怎么张氏也在?” “你能带我,冯四当然也能带她妻子。”程丹若不以为意,“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是去领兵打仗,我是上任,再说了,张氏能像你一样吗?”谢玄英皱眉,“届时人托付给我们,有个万一,该如何交代?” 这确实是件麻烦的事。 程丹若想想,道:“指不定人家夫妻情深,会一同去前线呢。” 谢玄英:“不可能。” “为何?”她饶有兴趣地反问。 “他们夫妻……”他摇摇头,含蓄地暗示,“恐怕还有些生疏。” 程丹若不置可否:“这是他们的事,我们早点休息,明天再坐一天船,就该坐马车了吧。” “嗯,沅州到镇远都有水驿,比较方便,到了镇远就换马车,接下来走陆路更安全。”谢玄英取出箱笼里的佩剑,放在枕下,“镇远到清平的路,与苗疆腹地所隔极近,虽有偏桥、兴隆二卫,但有多少兵力不好说,我们须自行小心。” 程丹若问:“那你现在拿剑干什么?” “水匪。”他解释,“我们一路行来,恐怕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主意,虽说两家会合,兵力增多,但还是小心为好。” “有道理。”程丹若点点头,也四处找自己的武器,“我的匕首呢?” 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在药箱的夹层里寻到,想了想,没有拿出来,改寻他送的佩剑:“我的短剑呢?” “在这。”谢玄英在自己的箱子找到了,“给你放包袱里了。” 她有一个随身的小包袱,里面是替换的鞋袜、披风和一些散碎的金银,以备不时之需。 这种仿佛随时需要舍弃一切的心态,总让谢玄英很怜惜。但他什么都不说,任由她去,至少,她现在已经不在睡觉时,非要把匕首揣身边了。 两人安顿好,便叫丫鬟服侍洗漱,天擦黑就上床睡觉了。 沅州在张家界附近,其山林之茂密可想而知。 窗外时不时传来风啸,虫鸣喧闹,总有“咯吱”“咯吱”的异响,还有“簌簌”的怪音。 程丹若问:“不会有蛇吧?” “进屋前都检查过了,没有。”他抚过她的背,“别担心。” “未必,说不定之前躲在房梁上。”她侧耳细听,“是不是墙根下的?” 谢玄英坐起身。 “你干什么去?” “去照照墙根。” “算了,有帐子呢,蛇进不来。”她说,“它们的猎食目标也不是我们,无缘无故不会咬我们的。” 谢玄英道:“看过再说。” 他点燃烛火,把角落都搜寻了一遍,小虫两三只,蛇却真的没有,这才回去,没忘记把帐子的角落掖掖好。 “睡吧。”他道,“有我呢。” 她这才阖眼。 谢玄英弯弯唇角,吹灭了烛火。 能成为她的依靠可真好。 同一时间。 冯四和张佩娘洗漱完,躺到了一张床上。 寂静中,冯四开口:“到了贵州城,我就派人送你回京城。” 张佩娘淡淡道:“我一个人回去,你让公公婆婆怎么看我?母亲对我多不满,你难道不知?她必要责问我,凭什么谢三奶奶能留在那里,我不能?” 冯四说:“清臣是做参政,我是去打仗,哪个将领会带女人一道去?没断奶的孩子吗?” “我知道,你嫌我丢人现眼。”张佩娘冷笑,“别以为我想来,贵州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 她阖眼,藏住了眼底的厌烦,“不提也罢。” “我同家里说就是了。”冯四不耐道,“你留在这里,能帮上什么忙?还要让清臣他们费心。” “你说有什么用?不想我来,你就该说服父亲,让我留在广东。”张佩娘道,“现在也迟了。” 冯四反问:“哪有出嫁了的女子,一天到晚待在娘家的?” “这不许,那不行,你什么时候才能为我考虑一二?”张佩娘说完,翻过身不再理会他。 第二天坐船向西,顺利地到达了贵州镇远。此地设有水驿和马驿,可十分便利地改换交通方式。 而从这里开始,好日子到头了。 且不说驿道蜿蜒曲折,难以通过,形势也不大好。 先有探路人回禀,说山林里有人烟,车队经过时,隐约能察觉到有人窥视,好在无人出手。 然而,到了下一站马驿,却发现此地年久失修,房屋老坏,根本没法住人。 连驿丞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问了一圈,才知道去年就病死了,但朝廷迟迟没有派人过来——当然,也可能是派来的人跑路了。 今夜得露宿野外。:,, 299 野营啊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什么叫蛮荒之地?就是随时随地来一场野营。 亏得谢玄英和冯四都带着私兵,也都在军营待过,立即下令,就地扎营。 程丹若下马车,吩咐丫鬟:“你们把睡觉的地方腾出来,搭好帐子,千万不要马虎大意,此地瘴毒,多来源于虫蚁。” 丫鬟们齐齐应下,各自忙碌。 她叫来玛瑙:“冯四奶奶那边,你留意些,能帮的帮衬一二。” 玛瑙应道:“是。” 程丹若四下环顾,点名跃跃欲试候着的竹香:“竹香跟我在周围走走。” 竹香眼睛一亮:“是,夫人。” 程丹若主要想检查一下用水的问题。 都是行军的老兵,选取干净的水源不成问题,但她要求取水后,就地取材,再用小石子、沙子和携带的木炭做三道过滤,最后煮沸。 这无疑要麻烦很多,可经历过鼠疫,谢家的护卫都对她十分敬服,也畏惧传闻中的毒瘴,因此麻烦归麻烦,仍旧照做。 程丹若巡视一遍,见一切井然有序,不由欣慰。 但意外还是很快发生了。 晚饭后,护卫中有人上吐下泻,一问,说是前两天半路小解,见小溪的水干净,忍不住喝了两口。 随后,张佩娘的丫鬟被蛇咬了口。她受惊挥手,蛇也受到惊吓,竖起身,口吐信子,一副攻击其他人的架势。 好在旁边的麦子眼疾手快,一巴掌把蛇给打远了。 纵使如此,丫鬟的手也迅速红肿发黑,她吓得泪流不止,浑身哆嗦。 “别动,坐着,其他人不要说话。”程丹若一面发号施令,一面拿出布条,在丫鬟的伤口上方打结。 而后,叫小雀去要碗过滤好的水,加入食盐,给她冲洗伤口。 丫鬟吓傻了,一动不动。 程丹若点上蜡烛,镊子和小刀消毒,夹出毒牙,再用棉签点火,灼烧伤口,高温分解毒素。 “行了,过一炷香,把她的布条解开一会儿。”程丹若留下梅韵,“喜鹊,去找半边莲拿来,煎汤三次内服,药渣给她敷在伤口处。” 她处理的时间门极快,张佩娘赶到时,全都做完了。 “嫂嫂。”张佩娘忙致歉,“家里丫鬟不懂事,毛手毛脚的,给你添麻烦了。” 又道,“一个丫头而已,派人给服药就是,怎么能劳动你?” 程丹若道:“举手之劳,我要去看看其他人,弟妹自便。”她提上药箱,客气地点点头,去看闹肚子的护卫了。 李伯武正在训人:“说过多少回了,不准饮生水,想死没人拦着你。” 对方哭丧脸,浑身发抖。 “李护卫。”喜鹊拿了药包过来,简明扼要,“夫人吩咐,马齿苋一两煎服,晚点再吃两颗大蒜胶丸。等到了贵州,翻倍罚他,其余人再犯,扣除月银,打发回京。” 李伯武冷笑:“算你运气好,来个人给他煎药。”又恶狠狠地凶道,“再给公子夫人添麻烦,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众人唯唯。 屋内。 谢玄英和冯四对照地图,分析周围的情况。 贵州是一个多民族的省份,北面有著名的水西、水东两个彝族宣慰使司,自顺德夫人与明德夫人后,较为顺服大夏。但在斜穿贵州的卫所之路以南,却是大量的苗人聚居之地。 根据改土归流的原则,当地的土官都会被封上夏朝的官职,由尊到卑分别是宣慰司、宣抚司、招讨司、安抚司、长官司。 而官职的高低,则是看他们对大夏的贡献,更臣服,更愿意与大夏融合,不搞事不叛乱,位子自然更高。 然而,如今在他们南边的都是长官司。 换言之,小苗寨,或者对大夏并不是特别臣服的苗民部族。 “我父亲说,云贵之地,土司无事便互相攻讦,纷争不断,然则一旦有事,便会互为援引,对抗朝廷。”冯四面色凝重,“此地苗寨众多,难保有人投靠叛军。” 谢玄英点了点头:“晚上增派人巡逻守夜。” 冯四叹口气:“这么点路,怕是要走半个月。” 谢玄英没有作声。 冯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程丹若正在朝这边走来,将一盘点燃的香放在他们身边,呛人的烟气四下溢散,将盘绕在附近的蚊虫驱散。 “在说什么?”她随口问。 谢玄英几乎和冯四同时开口回答。 “安排守夜……” “无甚大事。” 程丹若看看谢玄英,再看看冯四,点点头:“巡逻确实不是大事。” “主要担心附近的苗寨。”谢玄英解释了句。 程丹若笑笑,并没有加入他们的话题。她目前对苗寨的局势不感兴趣,目标任务是让自己一行人平安抵达贵州。 她道:“小心虫蚁,别被咬了。” 谢玄英道:“好,你也别到处走了,回去歇着吧。” 天色渐暗,蚊虫逐渐猖狂,她没有逞强:“知道了。” 谢玄英一直看着她进营帐才收回目光。 冯四笑了:“清臣,当年在山东的时候,我还替你担心过呢。没想到,你和嫂夫人的感情极好,真是羡煞旁人。” 成亲数载,历经生死,谢玄英再也不需要掩饰什么,平静地说:“我们同甘共苦三年余,不离不弃,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他看向冯四,道,“你与弟妹经历得多了,也会如此。” 冯四当然不好和他说,其实自己和张氏已经为这闹了不少不愉快,敷衍道:“或许吧。” 谢玄英暗暗摇了摇头,没有再劝。 两人又商定了各自负责的区域,叫护卫吩咐一通,确保夜里,驿站周围都有人把手,这才分头回帐。 谢玄英一进去,就见着支起的桌上摆着锅汤,热气腾腾,满是药材的味道。程丹若坐在轻便的藤床上,拿刀割开兔腿,撒上辣椒粉,放在铁网上炙烤。 “今天怎么想喝药膳了?”他奇怪。 丹娘喝了大半个月的鱼汤,各式各样的鱼都试过了,早就对汤深恶痛绝,别说药膳了。 玛瑙回道:“不是咱们熬的,给冯四奶奶送了蚊香去,那边回过来的。说是乌鸡汤呢,还放了三七、当归、参须什么的,讲究得很,今儿半路就熬上了,熬了足足一天呢。” 谢玄英还未说话,外头竹香便禀:“夫人,爷,冯四奶奶遣人送了菜来。” 程丹若:“请。” 只见两个仆妇提着食盒进来,蹲身请过安,一道道 菜摆好。 清汤鱼丸、砂锅炖鸽子、芙蓉虾、卤鹅、上汤菜心,还有两道点心。 纵使如此,仍旧请罪:“家常小菜,谢爷和谢三奶奶就吃个新鲜吧。” 程丹若:“……弟妹费心了。” 仆妇们谦恭告退。 竹枝捧着食盘:“夫人,那这些菜……” 程丹若看看自家的炖菜和蒸菜,道:“你们分了吃吧。” “多谢夫人。”大家笑眯眯道谢,布置好碗筷,到隔壁的帐子用饭了。 她们走了,程丹若才道:“粤菜我还是第一次吃。” “那就多吃点。”谢玄英才不管张氏奢靡与否,给她盛汤,“先喝汤暖暖胃。” 乌鸡汤总比鱼汤新鲜,程丹若老实喝了半碗,方才继续吃烤兔腿,略微用了一些卤鹅和菜心。 谢玄英倒是把鱼丸和虾都吃了,还道:“你再喝点汤。明天我叫人给你捉只野鸡炖汤如何?” 又喝?马车上用恭桶真的很尴尬好不好?她满肚子不情愿,横他一眼。 谢玄英:“嗯?” 程丹若放下碗,故意道:“看不出来,这些菜挺合你脾胃。” 谢玄英愣住,眼底闪过欣喜与无措,然后佯装镇定:“你不吃,自然是我吃,有什么合不合的。”说着,去夹她碗里的兔肉,“还吃不吃了,不吃我吃了。” 程丹若敲开他的筷子:“洒了这么多辣椒还敢吃,当你的胃铁打的?” “不要紧。”他躲开她,立即吃掉,“我也喜欢兔肉。” 程丹若瞥他。 他咽下,随即端起汤碗。 “不吃辣的人吃辣。”她慢吞吞道,“拉便便会痛。” 谢玄英的表情僵住了。 “不过,贵州潮湿,吃辣椒除湿气,以后你能少少的吃一点点。”她道,“今天还是先吃清淡点的吧。” 他安静地夹了一筷菜心。 天彻底变暗,营帐内的烛火吸引无数飞虫前仆后继。 程丹若理好藤床四周的蚊帐,拿蚊香熏过,确认里头没有漏网之鱼,方端了面盆进去擦身。 谢玄英挪远烛火,免得照出她的影子。 程丹若解开衣袍的带子,拧干帕子,擦拭周身。 贵州潮湿,总觉得皮肤黏黏的,不擦不舒服。 谢玄英立在一侧,时不时瞥过两眼。白色的蚊帐半遮半掩,朦胧而绰约,好像梦里的人。 他的目光隐蔽、热切又温柔。 程丹若被他看得久了,产生了一些奇妙的感受:像是被轻轻抚摸头发,像是灼热的呼吸扑在胸口,也像呢喃的情话沁入耳后的肌肤。 脚趾痒痒的,血液奔流,将热力运送到皮肤,微微发热。 她扭头:“你不出去?” 谢玄英立在烛光前,光焰为他的衣袂渡上一层金边:“外面有蚊子。” 她道:“那你转过去。” “又看不见你。”他抱起手臂,斜斜靠在案前,容光熠熠,“快些,别着凉了。” “让你转过去,你就转过去。”擦身好说,但总有一些清洗比较,程丹若催促他,“快一点。” 谢玄英略微侧身,意思意思:“行了吗?我又不是没帮你擦过。” 程丹若道:“不一样,除非你今天不去帘子后面用恭桶。” 他翻了个白眼:“不去就不去。” 程丹若:“……” “叫世兄,”他说,“叫了我就闭上眼睛。” 程丹若才不理他,直接钻出帐子,把脱下来的衣裳兜他脑袋上,反手打了个结,然后飞快回去,抓紧时间门洗漱。 谢玄英被她搞蒙,到处摸结,黑暗中,只能听见些微的水声。 好不容易摸到衣带,抽绳去解,却弄不开:“丹娘。” “来了。”程丹若走过去,刚抽开绳结,准备拿走衣袍,忽然眼前一黑,居然被他反罩住了,“欸!” “兵不厌诈。”他搂住她的腰,“你输了。” 他没打结,程丹若很快挣脱,发辫蓬松地散落:“你这人!我头发都乱了。” “你先来的。”谢玄英说是这么说,手很老实地替她穿罗衫,“不闹了,小心着凉。” 他给她拢好衣襟,又搂她进怀,捂了好一会儿,感觉她皮肤变得温热才松开。 “冷吗?” 她摇摇头。 他这才叫丫鬟过来收拾,自己也洗漱一番,但不曾换寝衣,只脱去外袍便躺下。 她问:“担心?” “嗯,”他道,“假如今晚不安生,之后这一路怕都难安生了。” 程丹若轻轻叹气,却问:“肚子疼吗?” “反正不想如厕。”他撇过唇角,“胃有些热罢了。” “我看看。”她伸手,在他腹部按了几处,见他都不觉得疼,也不恶心想吐才放心。 “路上我们还是多吃炖菜。”程丹若道,“虽然难吃,可炖煮得够久,不易生病闹肚子。在这里泄泻,容易出大事。” 炒菜美味,可万一没熟透就麻烦了,不如炖菜,高温彻底熟透,吃到有寄生虫的鱼也不必过于担心。 谢玄英道:“若有驿站倒也不要紧,你不要太委屈自己。” “我不要紧,只是怕食材不好,里头有寄生的虫卵,吃到肚子里就麻烦了。”她摸摸他的小腹,“潮湿之地,肉菜易腐烂,你可别又上吐下泻的。” 谢玄英不想提:“说这个做什么,你快歇,不必担心我,我明儿在马车里补觉。” 在深山老林的破旧驿站里过夜,程丹若也有些发憷,故并未阻拦,反倒抓紧时间门闭目养神,争取先睡一觉恢复精神。 他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手背。 程丹若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似有喧闹,虽然很快停止,她还是醒了:“什么声音?” “有人袭击了驿站。”他言简意赅,“已经解决了。” 她支起身,见他在门口与人说话,便问:“有人受伤吗?” “处理好了,无碍。”谢玄英把她摁回去,“睡觉,明儿才能审出结果。” 程丹若还困着,打了个哈欠,没再坚持,钻回被窝继续睡。 他一直在她身边,所以,这次也很快睡着了。:,, 300 黔路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次晨,程丹若记挂着袭击的事,早早苏醒。 外面光微微亮,很安静,偶尔能听到护卫的足音。 枕边的谢玄英好像刚躺下,睡眠浅浅,手拢在她胸前,腿压着她的。这姿势不好起身,她便躺着没动,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贵州的情形。 眼下的贵州,完全属于大夏的势力,其实只有一条路线:东起铜仁,穿过贵阳、安顺,终结于普安的驿道。 虽然水东水西也有若干驿站,可荒废已久,掌控力大为不足。 这条东北—西南的路线,比较均匀地将贵州一分为二,北面以水东、水西的彝族为主,南面就是苗、侗、布依、瑶等少数民族。 在这条线的周边,大夏建了多个卫所,也是凭借这硬生生开辟出来的一条线,才能挟制云贵,平定西南之地。 而这次叛乱的主力军,白山与黑水两大土司,便位于贵州西南,与云南接壤,大概在永宁普安一带。 换言之,这条贵州之线的尽头。 他们的臣服,一度使得大夏对云南的掌控力大幅度上升,同理,他们叛乱,也就阻断了朝廷对西南的生命线。 所以,大夏无论如何都要平定叛乱,重新凿通贵州的一线驿道。 而在铜仁到贵州的这段路线上,有一段“苗疆边墙”,历经几十年修筑,由多个寨堡和哨所组成,将不服从朝廷的苗民隔绝。 这部分苗民,也被称为“生苗”,他们鲜少与汉地交流,不会汉语,不入贵州的户籍,与世隔绝。 相对应的便是接受朝廷敕封,和大夏来往频繁的熟苗了。 不知道昨晚是什么情况。 程丹若默默思索着,天色渐渐亮了。 谢玄英短暂地熟睡了片刻,在晨曦中迅速清醒:“丹娘?” “你醒了?”她梳理睡乱的头发,“起吧。” 两人草草梳洗,喝碗风炉上煮好的奶茶垫饥,一同到外头询问结果。 李伯武已经撬开了他们的嘴,一五一十道:“这伙不是生苗,是山里的强盗。” 谢玄英拧眉:“强盗?” “对,有蛮人也有汉人,其中不乏逃亡的囚犯,平日就躲在山里,不事生产,以劫掠为生。”李伯武道,“据他们说,自己是听信了消息,以为有官眷去贵州,准备劫一笔财货,没想到我们人这么多。” 谢玄英保持怀疑:“都这么说?” “大部分都是这么认为的,只有一个人说,给他们传递消息的人骗了他们。”李伯武道,“那人昨晚就跑了,没抓到。” 谢玄英思索片时,道:“去问问冯公子那边,看看他有什么吩咐,没有就把人处理了,别耽误行程。” “是。” 不一会儿,李伯武回来转达冯四的话:“冯公子的意思也是杀了干净,再把人吊树上震慑一二。” 谢玄英瞄了眼程丹若。 她问:“非杀不可?” 他答:“强盗土匪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最好不要见血。”程丹若道,“血液会吸引蚊虫,麻烦。” 谢玄英道:“听你的,绞死。” 李伯武抱拳听命。 众人开始收拾行李。 营帐收好,行李装上马车,准备出发时,昨晚袭击的强盗们,就变成了吊在树下的尸体。 面目狰狞,舌头吐出,像恐怖电影里的假人。 “啊!”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丫鬟们都被吓到了。 幸亏张氏稳得住,呵斥她们:“叫什么叫,没见过死人?”她发作一通,面色苍白地上了马车。 唯有程丹若,刻意地无视了那些人影。 她不怕死人,却怕这样的场景。 野蛮、原始、血腥,离文明太远的东西,都令她不自觉地恐惧。 “丹娘?”谢玄英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她深吸口气,转移话题,“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定西伯下狱,他们就叛乱了?是他精于作战,还是彼此有所勾连?” 谢玄英配合得不再追问,向她分析:“皆有之。定西伯家三代经营,对黔地了解颇深,且提督军务,可直接调动云、贵、川三地之兵,出兵神速,能立即镇压叛乱者,若他不在,苗民叛乱,流窜三省,三地难免互相推诿,反倒误了战机,最后不了了知。” 顿了顿,又道,“定西伯家与当地土司来往密切,老定西伯的侧室,其实是水西土司的女儿,又让一个女儿嫁到了水东,背靠这两大宣慰使,其余土司自然多有忌惮。” 程丹若奇怪:“假如是这样,不该是利益一致的水东、水西叛乱吗?怎么变成了白山、黑水两寨?” 谢玄英抿住唇角。 “可能是因为赋税。”他说,“贵州的税收源于编入户籍的寨民,收编越多,赋税越多。水东、水西的人口始终不多,而白山、黑水的在册数量却不输于这二大宣慰使司……你知道‘追苗’吗?” 程丹若摇摇头。 “贵州驿道周边,设有卫所,以挟制云贵。要驻兵,就要屯田。”他慢慢道,“贵州八山一水一分田,哪来这么多田?” 程丹若:“……屯田侵占的是苗民的田?” “我不知道。”谢玄英说,“军屯的数量似乎没有变化。” 她哑口无言。 他又道:“恐怕这两部被摊派的徭役也不少。所以,他们才会向定西伯朝贡,以期减少赋税。” 程丹若不得不问:“这要怎么打?” 定西伯扶持水东、水西的土司,稳固自身的势力,并支持他们打压其他土司,以避免各土司联合造反。从策略上来说,这无可厚非,可吞没屯田,军屯又有侵占苗民田地的嫌疑,事情就复杂了。 人家没饭吃,被剥削,忍无可忍,趁定西伯出事,西南无人统领,干脆反了,也是人之常情啊。 谢玄英知晓她的意思,道:“只能先震慑,再安抚,别无他法。” 叛乱不能不平,否则驿道中断,朝廷就无法控制西南了。 “定西伯家的地……”她问。 他迟疑:“收归贵州吧。” 她揉揉额角。 “丹娘,不要为此劳神。”谢玄英劝道,“你我先做好分内之事就好。” 程丹若点了点头,卷起车厢前面的上半张帘子,以便查看前方。 车队的速度变慢了。 前方上坡。 贵州崇山峻岭,驿道也是蜿蜒曲折,上坡下坡都很频繁,遇到坡度大的路段,马车会走得非常吃力。 程丹若道:“我们下车?” 谢玄英张望一眼:“下过雨,地里都是泥,坐着吧,让他们再套匹马就是。” “也是。”她下去,谢玄英肯定也下去,大家难免要拿油衣撑伞,丫鬟们又得下车,指不定帮了倒忙。 马车不久便重新开始走动。 上坡路,程丹若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幸好谢玄英给她当了垫子,否则背撞到车厢肯定吃不消。 外头响起马匹的嘶鸣。 雨声变大了,“哗啦啦”的下个不住。 潮湿的空气迎面,黏在皮肤上,像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程丹若微微蹙起眉梢。 “别担心。”谢玄英让她靠在怀中,“有我在。” “雨变大了,我怕山体滑坡。”她忧心地看着两边的山体,唯恐石头掉落。 事实证明,这不是无的放矢。 好不容易爬过上坡,不多时,田南来报:“前头的路堵了。” 谢玄英拧眉:“怎么堵的?” “不好说,”田南谨慎道,“是从山上滑下来的石头。” 程丹若看向谢玄英。 他道:“我去找子彦商量一下。” 冯四名少俊,字子彦。 她点点头。 谢玄英套上油衣,刚钻出马车,就看见冯四骑马过来了。 两人商量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似乎达成共识。 谢玄英返身回去,隔窗和程丹若道:“今天走不到驿站了,路至少明天才能清理干净,我们掉头,回昨天的驿站扎营。” 程丹若道:“好。” 庞大的车队艰难地掉头。 她掀起帘子,注意到一群护卫留了下来,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在费劲地搬运前面堵路的石头。 暴雨如注,看不见山上的情形。 程丹若吞回满腹疑虑,等待回程。 耗时一下午,傍晚时分,他们在大雨中回到了昨晚的荒芜驿站。 阴暗的雨天把断壁残垣衬托得更为阴森。 今天的营帐迁到了更里面,借助了原先的屋顶,搭出一个较为宽阔的空间。 程丹若下了马车,与同时过来的张氏打了个照面。 她们的帐子离得很近,中间就隔几根柱子。 张佩娘的表情不太好,勉强与她寒暄两句,便进帐中歇息。她的丫鬟倒是过来致谢,说昨儿被蛇咬的人情况还好,想再讨一副半边莲。 程丹若吩咐喜鹊再去取一些。 雨水滴滴答答,串成珠帘。 谢玄英瞧见了她,摘掉斗笠走上前:“怎么不进去?” “冯四不见了。”她环顾四周,“他不会是……” 谢玄英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发现了,微微颔首:“进去说。”并吩咐竹香,“请冯四奶奶过来一下,夫人找她有些事。” 竹香:“是。” 帐中点起一盏烛灯。 谢玄英脱掉外面罩着的油衣,抖落水珠。 张佩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嫂嫂寻我何事?”抬头才瞧见谢玄英,不由微微诧异,“兄长也在。” “弟妹坐。”谢玄英冷淡又客气,“事态紧急,子彦来不及与你解释,托我向你说明。” 张佩娘并不笨,见他们夫妻二人在此,自己的丈夫却不在,微微色变:“他去哪儿了?” 谢玄英看了程丹若一眼,才道:“今日山石堵路,十有八-九是人为,其目的恐怕就是阻碍我们上任。子彦忧心前线,决意扮作护卫留在那里,等到清出一人过路的空隙,便先带心腹前去报道。” 虽然早有预感,可亲耳听见别人说出丈夫的行踪,自己却浑然不知,张佩娘依旧不是滋味。 “他就这样抛下了我?”她冷笑。 谢玄英道:“子彦将你托付给我与内子,我们会按照原定计划前去贵州城。” 张佩娘面色怫然,并不应声。 少时,淡淡道,“不必劳烦,他既然嫌我碍事,我回广东就是。明日我就带人回去。”:,, 301 多事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别人老婆要走,谢玄英能说什么? 他看向程丹若,以目示意。 程丹若微微颔首,温言细语:“弟妹,路途艰难,又下着这么大的雨,你孤身带人回广东,太过危险,还是与我们一道去贵州为好。” “嫂嫂不必劝我。”从小到大,张佩娘就没受过这样的折辱,难堪到了极点,勉强维持住总督之女的骄傲,“左右我留下也是负累,不如趁早离去,也省得为兄长嫂嫂添麻烦。” “弟妹太客气了。”程丹若反应飞快,“你我两家世代交好,子彦与清臣以兄弟相称,一家人谈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顿了顿,又道,“你想回娘家倒也是个法子,只是如今人手不足,不如这样,我们派人送信去广东给张督宪,你先随我们去贵州城,待张督宪的人到了,你想回粤便无妨碍。” 张佩娘却断然否决:“不必劳烦,我有家丁,自行离去就是。” “弟妹心意已决,我也不好说什么。”程丹若点点头,一副替她考虑的样子,“四公子应该尚未走远,我们派人通知一声,看他是要回来,还是如何。” 谢玄英蹙眉,佯装不赞同,劝道:“弟妹勿要动怒,时间紧迫,子彦也是不得已为之,延误军机乃是大罪。” 张佩娘正要开口,程丹若便嗔怪道:“你懂什么,怎能不动怒?打声招呼要费什么力,一声不吭就走了,知道的知道他是忧心前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想同弟妹说呢。” “今日堵路太过蹊跷,山上多半有人监视,我们的马车这般显眼,倘若被人发现就麻烦了。”谢玄英有模有样地找理由,“子彦同人换了马,方混进护卫中,并非有意怠慢弟妹。” 张佩娘不语。 后宅之中,最多话中话,她自然不会傻到以为他们夫妻真的吵起来了,不过给她台阶下。 然而,平日夫妻拌嘴就罢了,今天冯四这样伤她的脸面,如何能不恨? 谢家夫妻,不知道心里怎么嘲笑她呢。 一个被丈夫抛下的妻子。 冯四凭什么? 她不接茬,程丹若只好起身,劝慰地按住她的肩膀:“弟妹,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若换做是我,我也是要难受的。可这么大雨,未必只有前面堵了,倘若回去的路上,驿道一样受阻,届时荒郊野外的,你该如何是好?” 张佩娘抿起了嘴角。 “我同你说,”程丹若摆摆手,示意谢玄英出去,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常言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会儿负气走了,今后怎么和人交代?说起来都是你不懂事,不知道体谅夫君。” 张佩娘道:“是他先弃我而去。” “不错,这事我能替你作证。”程丹若安抚她,“依我说,姑且忍下这口气,等到贵州安顿好了,再同张督宪道明来龙去脉,这时你既占了理,又有情,不管谁听说,都要替你委屈的,你说是不是?” 说实话,道理谁不懂? 张佩娘比程丹若更懂女人如今的处世之道,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要她体谅?冯四做这事儿体谅她了吗? 可听着外头逐渐激烈的雨声,她不得不冷静下来,踩着程丹若给的台阶下:“嫂嫂说得是……我就是、同我说一声,难道我还会不准吗?” 张佩娘一副动容的模样,苦涩道:“这样丢下我,好端端的给你们添麻烦,我心里实在是……” “弟妹这是什么话。”程丹若微笑地说台词,“有你和我作伴,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多亏你昨日送来的乌鸡汤,这些日子,我身子一直忽冷忽热的,喝了两口汤倒是好了许多。” 张佩娘乃社交高手,顺理成章地接下去:“嫂嫂喜欢就好,广东那边的汤水都爱放药材,我还怕你嫌有味儿呢。” “怎么会呢,药膳养人啊。” “可不是,我这就叫人抄了方子,嫂嫂既身子虚,该多补补才好。” “这怎么好意思?” “若不收,倒是我不好意思了。” 两人友好地交流了一刻钟,以张佩娘说“不打扰嫂嫂休息”,结束了话题。 程丹若送她到门口,帘子一放下,便忍不住叹气。 谢玄英很快进屋,问:“如何?” 程丹若总结:“她知道我在唱戏,也知道我知道她在唱戏,可我们俩偏偏得一唱一和唱完这出戏,才好下台。” 他摇摇头,捂住她冰凉的手:“子彦与弟妹两个都太不懂事了。” “别这么说,我们也吵过架。”程丹若说,“哪有夫妻不吵架的。” “夫妻夫妻,合该互相体谅,他们两个却都想着自个儿,谁也不肯让一步。”谢玄英一针见血,“不让也就罢了,你打我我打你倒是挺厉害。” 程丹若忍俊不禁。 可不是,冯四不告而别,等于给了张佩娘一巴掌,张佩娘在他们夫妻面前说回娘家,反手回了冯四一巴掌。 “都是第一次成亲,都是家里老幺,不肯相让也正常。”她道,“这回是子彦不好,不怪弟妹。” 谢玄英点头:“下回我说说他。私底下再不合,也该给弟妹体面,这样把弟妹扔下,未免太不负责,真有万一,有他后悔的。” 程丹若见他面色不佳,故意问:“别说人家了,若是你,会把我丢下吗?” “你不把我丢下,我就烧高香了。”谢玄英白她,“还我把你丢下?” 她顿住,随后若无其事:“饭送来了吗?” “算了,我不记仇。”谢玄英推她,“别站门口,风大。” “又不冷。”她说着,还是老实进去了。 暴雨倾斜,但训练有素的私兵团队,还是井井有条地布置好了一切。 程丹若和谢玄英分了一个砂锅,里头是鸡块、土豆、白菜、蘑菇和火腿,就着米饭吃,若不是事态严峻,倒还真有几分露营的野趣。 用过饭,没有再洗漱,程丹若和他道:“今晚你好好睡,我盯着。” 谢玄英道:“我昨晚睡过,不要紧。” “这一路有的熬呢。”她摇摇头,“好好休息,张氏那边有什么事情,我过去也更方便。” 这倒是真的,谢玄英接受了妻子的体贴,铺好被褥睡下。 程丹若吹灭烛火,靠坐在床边。 雨声更大了。 寂静中,她听见谢玄英开口:“幸好当初,我坚持娶你为妻。”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我娶了不爱的人,也会变成一个坏丈夫吧。”他口气复杂,“无论大事小事,都觉得难以忍受,终成怨偶。” “不会。”程丹若道,“你至少会给她体面。”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谢玄英摇了摇头。婚姻需要容忍,可无缘无故的,凭什么忍受对方?从小到大,他除了君父,可没忍过谁。 但喜欢一个人就不一样了。 心里有她,别说看她脸色过日子,有脸色看就不错了。倘若嫁到别人家,脸色都没得看,那才是真的苦。 “所以,婚姻还是应该先有情才好。”他由衷道。 程丹若道:“盲婚哑嫁,何来的情?” 他道:“定亲前应该见一面。” “一两面就能了解一个人了吗?”她反驳,“最开始就是错的。” 谢玄英:“嗯?” “婚姻大事,不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应该是自愿的。”她说着,亦忍不住叹息,道,“算了,都是空谈。”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你嫁给我,是心甘情愿的吗?” “是的。”她说。 他放心了。 程丹若又问:“你怨过我吗?” “从未。”他覆住她的手背,“无怨无悔。” 她扣拢了他的手指。 一夜无事发生,雨水不歇。 程丹若浅浅睡了片刻,大约三四点钟,谢玄英醒了。他坚持起身,说要安排一下后面的路程,她便小睡了会儿。 六点多,营地苏醒,护卫们收拾营帐,套马煮食。 行路艰难,众人一般吃早晚两顿,自然做得丰盛些。 程丹若不想多上厕所,只吃了两个馅饼,还是甜口的,腻得慌,但为了热量,尽数吞下。 出发前,她去探望了张佩娘。她面色苍白,眼圈下有明显的细粉,隐约透出淡淡青黑,似乎一夜没睡好。 程丹若没有点破,关照两句便离去。 张佩娘暗暗松口气,疲惫地倒在马车中。 潮湿的空气带来泥土的腥味,让她十分难受。一宿未睡令她头疼欲裂,只好含枚酸酸的梅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张佩娘怔怔地想着,有一种想逃回家的冲动。 可她知道不能。 跟去贵州,本就是她父亲的主意。冯四想让她自行回京,但父亲说,战事不知多久能休,两人新婚不久,分离并非好事,要求她一同上任。 她不想去贵州,又穷又苦,冯四也不想带她去,怕被人知道笑话,可父亲坚持如此,他们都不敢违逆,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 回家只是说说罢了。 真要回去,父亲肯定会大发雷霆。 我该怎么办? 张佩娘有些绝望。 娘家回不去了,婆家也不好待,现在丈夫也抛下她……怎么会这样呢?! -- 今天依旧是颠簸的一天。 堵路的石头已经被搬走,但中途马车陷入了泥潭,好在还是平安脱困,在傍晚时分到达了清平。 但清平县被叛乱的苗民围攻了…… 清平马驿未能幸免,被苗民占据,见到车队过来时,还用自制的土箭攻击,被护卫压制。 因为战斗力与兵器的悬殊,战斗只持续了一个时辰就宣告结束。 两百苗民被俘。 从他们口中,谢玄英问出了清平叛乱的始末。 叛乱的是三家苗寨,他们是听说白山、黑水两大土司起义,才决定跟着一起闹一场的。而理由也非常单纯,就是受不了一些当地驻军的压迫。 清平不远的地方,建有大名鼎鼎的苗疆边墙。 边墙由众多寨堡构成,每个寨堡都有一定驻军,其本意是震慑和招抚苗民,教化蛮夷。 但沿海之地卫所废弛到什么程度,朝廷上下都有数,皇帝有意改变,才会命人自行募兵抗倭。 可苗疆之地鞭长莫及,许多压迫也就无从治理。 当地的一些驻军,骄奢蛮横,侵占苗民田地,掳掠苗女。而这一带的苗寨都是蛮夷长官所,换言之,全是小苗寨,根本没有水东、水西这样强势的土司,因此只能被动挨打。 直到白、黑叛乱,他们才看到希望,团结了三家苗寨,凑出一支两千人的队伍突击了寨堡。 讽刺的是,寨堡就是驻兵抓来的苗民修建的,他们对地形十分了解,没有强行破寨而入,而是选择在酒中下药,让值守的官兵昏睡,然后徒手爬上寨子,打开大门,把里面的军官尽数杀死。 随后,集结兵力,围了清平县。 贵州只有一线之地,两边都是苗民,消息完全传不出去。若非谢玄英一行人恰好路过,不知道何年何月,朝廷方能知道此事。 “怎么办?”程丹若问谢玄英。 谢玄英略微思考后,便道:“去清平卫调人,无论多少,先夺回清平再说。此县于两州三县交界之处,位置紧要,绝不能落入苗人之手。” 又道,“你许是不知,阳明先生在贵州讲学传道,清平便有一王学书院,怕是不少贵州学子都在这里求学。” 程丹若道:“你要去我不拦着,可你领兵平叛,是不是……” 协理军务的关键在于“协助”,这次平叛的主将是韦自行,副将是冯四,谢玄英的工作,更偏向协调卫所,准备粮草,清理军户。 没有主将的命令,甚至没有正式上任,越俎代庖平叛,很容易被告状。 “傻。”谢玄英白她,“谁说我是去平叛?” 程丹若:“不然?” “我是去练兵。”他说,“有问题吗?” 她:“……没有。” 领兵不行,要军令,但练兵就是拉练而已,很合理。 非常合理。:,, 302 清平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要从清平卫所拉人“练兵”,谢玄英就得亲自去。 程丹若是不介意和他一起去的,然而,队伍里还有一个张佩娘。 既然答应冯四照拂他的家眷,怎么都不能把人单独留在驿站,哪怕留下护卫,也实在说不过去。 但“练兵”有危险,怎么都不能带她一起去。 程丹若只能留下。 “麻烦。”谢玄英低低抱怨了声,前儿才说不会留她一个人,今天就不得不留下她,这种做了承诺却做不到的事儿,让他厌烦。 程丹若好笑:“一个是‘抛下’,一个是‘留下’,怎么一样呢?” “钱明回京了,我把田北留给你。”他思索道,“冯四留了两百人在这儿,我再留一百,只是据站而守,应该够了。” 程丹若道:“留个会说苗语的人给我。” “好。” 她问:“医药箱?” “在这。”谢玄英提起一个藤箱。这是当年在山东时,她为他准备的,藤条经历数年的时光,依旧坚韧如新。 他也始终没有换掉这个箱子。 程丹若打开,检查了一遍纱布、药粉、绷带等物,都满满当当,但犹觉不足,想想,又把荷包里的麦芽糖塞了进去。 “这个我拿着吧。”他拿走她的荷包,随手揣在怀里,“寓意也好。” 丹娘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图纹,偏爱橘子、柿子、花生和瓶子。 大吉大利,事事如意,好事发生,平平安安,都是谐音的好兆头。她今天用的就是一个水中瓶子的图案。 程丹若环顾四周:“别的带吗?” “不带,轻车简从,速去速回。”谢玄英言简意赅,“夺回清平,我马上派人来接你。” 她点点头,免不了担忧:“你有把握吗?” 他犹豫了下,摇摇头。 程丹若轻轻一叹,却也无可奈何。到这一步,他不去,谁去,有把握和没有把握无甚区别,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你去吧,别在意结果。”她说,“也别担心我。”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低头注视她的面庞。 路上一切从简,她不戴狄髻,不插金银头面,乌黑柔软的头发盘做辫子,用发带打结绑好,然而,再朴素的装扮,也遮不住她的独一无二的气质。 此时此刻的她,仍然是那么镇定坚韧,一如从前。 谢玄英自她身上获取力量,忐忑不安的心恢复如常。他慢慢平静下来,不再畏惧未知的前路。 因为,她就在他身后。 “我领过兵,也打过仗。”他说,“围困清平的苗人并不多,我能解决。” 程丹若道:“好。” 谢玄英弯起了唇角,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立即道:“万事小心。” “还有呢?” “不要受伤。”她强调,“受伤了一定要及时处理,此地潮湿闷热,不像大同干燥,伤口容易溃烂。” 他点头表示记住,却追问:“没有了吗?” 程丹若抿抿唇,别过脸:“早去早回。” “嗯。”谢玄英应了一声,紧紧抱了她一会儿,许久才松开臂膀,“你也自己小心,我去了。” 说罢,撩开帘子,接过柏木递过的斗笠戴好,克制住回头的冲动,点明队伍,翻身上马。 雨丝连片,遮蔽视线。 他驱使着不太熟悉的滇马,踏上蜿蜒的小路。 程丹若目送他离去,直到“哒哒”的马蹄声再也听不见为止。 “夫人。”玛瑙关切地望向她。 程丹若抬手,阻止了她安慰的话语,平静地说:“把向导和昌顺号的那个管事叫过来,我有事要办。” 清平县已经被围十天了。 好消息是,作为一个依山傍水的县城,不管被怎么围,都暂时不会缺水。 坏消息就是,县衙粮仓里没有一粒粮食了。 八山一水一分田,贵州的粮食本就少,全靠四川、湖广支援,县衙能有什么余粮呢。当然,地窖里县令自家的粮食不算。 但靠山的地方,饿死人也不至于。天空飞过的鸟雀,河里的鱼虾,从山上流窜下来的动物,都能成为腹内口粮。 可清平知县还是很愁。 他没跑,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掉。 四面环山的地方,一头钻进山林,结果无外乎是被熊吃掉,或是被老虎吃掉。 那还是死守吧,就算死了,朝廷也能算他殉城,不牵连八十岁老母和八岁的小儿子。 “大人,不要再迟疑了。”身着直裰的书生慷慨激昂,“我们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不错,送信的人迟迟未归,恐怕已经被叛苗发现,信送不出去,朝廷的援军永远不会到。”另一人附和,“我们应该召集县内的乡勇,与叛苗死战,只要他们无法继续围合,我们便能破此困局。” 知县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 这群书生是清平书院的学生,说起来,也是贵州大户人家的弟子。知县平时挺喜欢与他们来往,毕竟,他一个二甲进士来了科举洼地的省份,想找几个有共同语言的人都难。 “唉,各位有所不知。”知县解释,“蛮苗骁勇,擅长林间作战,我们又无强兵利器,毫无胜算可言啊。” “蛮苗用的都是自制的土弓土箭,能射多远?”又一书生上前半步,抱拳道,“在下略通武艺,只要大人给我一副良弓,必取贼首人头。” 知县的脸更垮了:“良弓……这县衙随你翻,能找出一副好弓算你厉害。”他忍不住摇头,“你们这些后生啊,还太年轻。” 弓箭、刀枪、铠甲盾牌,全都是需要精心保管的金贵物。可贵州潮湿,再好的弓也会受潮,再好的剑也要生锈,仓库里的武器,早就腐朽得和烂木头一样了。 或许,百姓家里还有一两副精心保管的弓箭,可谁家也没有藤甲啊。 这些东西,唯独卫所里有。 但清平卫离得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且朝廷调兵,多半已经将卫所的兵力调去了贵州城。 “就算求援,也不一定会有兵。”知县摆摆手,唉声叹气,“回去吧,你们都是读书人,苗人不一定会杀了你们。” “那大人呢?”愣头愣脑的书生问。 当然是回去数数,家里的粮食还够吃几天。知县腹诽着,口中却道:“我去写奏疏,唉,但愿朝廷看在本官尽忠职守的份上,莫要降罪家眷。” 众书生忙安抚:“大人切莫如此”“朝廷必然知晓大人的忠心”“正是正是,假使大人身死,朝廷一定会嘉奖大人”“……” 总之,县衙内外,愁云惨淡。 -- 谢玄英到达清平卫时,此地留存的兵力寥寥无几,非老既幼。 寻人一问,才知道半月前,韦将军下了调令,集结各地军力前往贵州,预备往安顺平叛。 清平卫作为驿道周边的卫所,自然也收到了命令。花费两三天集结队伍,便由两位千户带队离开了。 兵力空虚至此,不动手都对不起这天赐良机。 这给谢玄英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他带的护卫加上留守的军士,最多只能凑出八百人,而苗民据说有三千。这点人数是完全不够的。 “绕路去边墙。”谢玄英只好延缓救援的计划,先绕路到苗疆边墙,看看是否能收拢寨堡的残兵。 李伯武迟疑:“公子,边墙在生苗边界处,寨堡更深入苗区,恐怕不易行。” 谢玄英道:“不必深入腹地,就去边墙处的这三个寨堡。”他在地图上点了几处标记,“若为苗人占据,正好让大家见见血,我们得熟悉林间作战,方能一举夺回清平。” 他现在的思路,和当年在山东平叛时一样:以打代练。 寨堡的苗民肯定不多,他们占有兵器与人数之优,哪怕略有疏漏,也能从容弥补过失。 等到三处寨堡都打下来了,行军的经验有了,对苗人的了解也多了,再去清平平叛,把握自然更大。 “先断臂膀,再取要害。”谢玄英没有过多犹豫,决定了便发号施令,“两天时间,一定要把人收够,第三天,必取清平。” -- 夫妻分离的第一天,程丹若在上课。 昌顺号派了个熟悉西南的管事,陪同他们上任,打点琐事。他会说一些贵州本地的方言,在湖南时,谢玄英也命人寻找熟谙苗语的向导,为他们带路。 她就让这两个人教方言。 托赖于现代的人口流通速度,以及强大的信息传播能力,程丹若对各地方言多少有些耳熟。 而贵州话以西南官话为主,与普通话的语法很像,她能听懂一半。 比如,“皮皮翻翻”就不知道是什么,但“悄悄眯眯”就很好理解,甚至还能无师自通来一句“啷个整”。 她学得很快,不久便能用方言和向导对话。 苗语就比较棘手了。苗族因为四处迁徙,没有保存下统一的文字,苗语也有一些分支。 没有文字,单纯学一门语言,难度很大。 程丹若只能中英文自己写注音,死记硬背下一些常用语。 傍晚,趁着天边余光,她检查了护卫们的防御工事:路上撒有铁蒺藜,驿站门口是一道道的拒马和鹿砦,再往里,马车的车厢被拆了几个下来,窗口钉好木板防御,只留小孔。 驿站的屋顶后头,也趴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护卫,既能远眺观察,又能放箭狙击敌人。 田北请示:“主帐显眼,可否请夫人到副帐暂且居住?” 程丹若立时同意了,并问:“张夫人那边呢?” “冯家的护卫已经去请示了。” 张佩娘回应得很快,也同意了调换营帐的请求,并且表示,为节约人力,是否可以和程丹若住在一起。 程丹若同意了。 两家的丫鬟忙忙碌碌,将行李都搬到一处。 张佩娘十分客气,专门和她致歉:“打扰嫂嫂了。” “同路便是缘,你我本该互相照应,弟妹不要客气。”谢玄英不在,程丹若不耐烦“嫂嫂”来“弟妹”去的,建议道,“倘若不介意,你直接唤我名字就是。” 互相交换闺名是亲近的体现,张佩娘自然愿意和她搞好关系,道:“叫我佩娘就是了,姐姐长我两岁,若不嫌冒昧,便以姊妹相称如何?” 程丹若既比她大,又比她诰命高,自无不可:“妹妹客气,愧受了。” 两人换了称呼,倒是比之前更随意些。 程丹若请她自便,自己则招呼丫头们点灯,安排人裁纱布、卷绷带、捣药粉。 这些活计,丫头们都做熟了,搬了轻薄的夏布过来,拿剪刀裁成合适的大小。 张佩娘虽不知她这么做的用意,却也指了两个丫头帮忙。 “这两个丫头虽说粗笨,勉强也能用。”她道,“姐姐尽管使唤。” 程丹若道:“这会儿我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多谢。”又叫玛瑙带着张家的丫鬟帮忙。 忙忙碌碌中,成叠的纱布和绷带被清洗干净,烘烤干燥,放入装有石灰的箱子中保存。药粉被手巧的丫头用油纸包成三角,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 帐中很安静,丫鬟的轻语、烛火的爆裂、布料的摩挲,组成底噪的背景音。 张佩娘倚在案几旁,想睡,又睡不着,心总是不安分地乱跳,令人惊惧。 她捂住胸口,欲言又止:“姐姐?” “嗯?”程丹若拿着戥子抬头。 张佩娘问:“你……不害怕吗?”:,, 303 有分歧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面对张佩娘的问题,程丹若没有敷衍,思考半晌,方回答:“我以前是怕的,但经历得多了,也还是怕,只是怕在心里,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张佩娘不大信,只当她是安慰,自嘲道:“姐姐在边关和胡人都打过交道,不像我,常年长于父母膝下,从来没想到,出了门子就事事都难。” 程丹若轻轻叹气。 古代女子出嫁,就好比毕业离开象牙塔,然而,事业和爱情掺杂一处,再简单的事情也变得复杂。 “人活着便是事事都难。”程丹若道,“妹妹早些睡吧,这里有我。” 张佩娘说:“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歇,养足精神才好应对意外。”程丹若招呼丫鬟,示意她们把张佩娘扶上床榻。 张佩娘不忍拂她好意,上床歇了。 程丹若到外头吩咐了两句,跟着睡下。 身边没枕头,多少有些不习惯,她忍着不翻身,双手交握在腹部,脑海中回忆今天学的苗语单词。 这个的催眠效果和英语单词一样好,睡意迅速上涌。 后半夜,外头传来响动。 程丹若立即惊醒,轻手轻脚地穿衣出去:“出了什么事?” “有几个苗人在附近窥探,被我们的人抓住了。”田北汇报,“夫人,怎么处置他们?” 程丹若道:“审,问清楚怎么回事。” 田北请示:“蛮人嘴硬,得动刑。” “男人还是女人?” “两个都是男的。” “好。”她道,“动刑可以,勿要折辱。如果不开口,你再来找我。” 田北:“是。”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惨叫声穿过帐篷,清晰地传到程丹若的耳中。她拿起谢玄英送给她的短剑,轻柔地拔出剑刃,拿沾有的布团擦拭两面。 铁器泛出冰冷的月光,照亮她的脸孔。 -- 崇山峻岭,蛇虫之地。 谢玄英第一次在这样茂密的山间行军,潮湿的环境让所有人都很不适应。他将一片薄荷叶碾碎,涂抹在太阳穴上,清凉的气息驱走眩晕。 □□的马不是冬夜雪,蒙古马不适合山地,这是在湖南临时买的滇马,虽然身材矮小,却很适合在山林里行走。 “公子,前面有人。”李伯武勒马,打手势示意众人保护。 马蹄四动。 前面的弓箭手朝人影晃动的地方放箭。 “啊!”“饶命!” 数个人影暴露在树丛后面,是几个七歪八倒,身穿藤甲的兵卒。他们有的慌不择路,掉头就跑,有的抱头蹲下,瑟瑟发抖,只有少数握着锈迹斑斑的□□,闭眼对准敌人。 李伯武高声喝问:“你们是哪里的?” 听见是熟练的汉话,甚至带着外地的口音,几个慌乱的兵卒微微冷静,互相对视一眼,道:“回、回大人的话,我们是水田堡的。” 李伯武问:“即是屯兵,为何不在寨堡?” “被、被苗人打了。”他们见谢玄英一行人武器完备,兵强力壮,连忙道,“我们都是趁乱跑出来的。” “水田堡的百户呢?” “被、被杀了。”兵卒哆哆嗦嗦地说,“苗人就是要杀他……” 李伯武:“现在他们还在水田堡吗?” “不,不清楚……” 谢玄英皱眉:“让他们带路,我们去水田堡看看。” 兵卒忙不迭点头:“是是,大人请随我们来。” 水田堡离此地并不远,就位于边墙边,依山势而建,墙体用的都是石头,以便防火攻。整个寨堡只有一个入口,一条主巷,里头四通八达,呈围合状,不熟悉的人被困其中,容易迷路,被瓮中捉鳖。 强攻这样的防御工程并不容易,但苗人占据寨堡后,将多数兵力调去了清平,如今正是空虚之际。 谢玄英在兵卒的指引下,命人掘了山上的水道,将溪水灌入寨堡。 里头的苗人被逼出了屋舍,再仗良弓的射程,将他们统统射倒,逼得这群苗民逃出寨堡。 半路,被埋伏的护卫一举擒拿。 可惜的是,苗人占据寨堡后,将武器、粮食和油蜡都搜刮了个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地上都是斑斑血迹,还有不少兵卒的尸体,体表皆有伤痕,死后也被人发泄般得凌虐过。 谢玄英知道,尸体久暴荒野,亦生疟疾,便道:“收殓一二,烧了吧。” “是。” 夜间,寨堡燃起火光,直冲云霄。 第二天,散落在林间的残兵找了回来,见到树立的大夏旗帜,和身着轻甲的汉装护卫,喜不自胜,连忙来投。 陆陆续续的,收拢近百人。 中午,谢玄英带兵去了另一个寨堡,这里的苗人昨夜见到火光,已生防备,远远瞧见他们这么多人,没有应战,弃寨而走。 此地同样没有留下武器和粮食,但有一些风干的野味,便给众人加了餐。 同样收敛尸身,焚烧掩埋,同样吸引了流窜在林间的残兵。 第三天,谢玄英没有再浪费时间,点齐人数,预备去往清平。 -- 田北撬开了那几个窥视驿站的苗人的嘴巴。 叛乱的苗人已经留意到了谢玄英一行人,派人通知了一个小苗寨,希望他们能阻拦朝廷的官员。 然而,小苗寨人少力微,只敢推下石头阻断道路,并不敢真正和朝廷作对,在比较过双方的人马后,压根没敢在露面。 时间紧迫,叛乱的苗寨不敢和朝廷的军队正面交锋,他们打算加快速度,今天就打进清平县,绑了知县和其他官儿,逼他们免去自家十年,不,三十年的赋税和徭役,并且把以前属于他们的田,全部都还回来! 这就麻烦了。 赋税是朝廷定的,免不免可不归知县管,徭役亦然,如今正准备打仗,朝廷肯定会征调民夫,而维持驿道的运转,同样少不了百姓的劳苦工作。 给知县一百个胆子,他也不可能下达这样的命令。 然而,深居简出的苗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知县拒绝,必然会触怒他们,清平县的普通百姓,恐怕也难逃劫掠。 这就是古代起义常见的两面性了。 反抗压迫是正义的,可面对无辜百姓时,他们又成为了施暴者。 程丹若打发人去县城附近,希望能把这个消息传递给谢玄英。然而,斥候查探后回报,没看见谢玄英队伍的踪迹。 ——今天才是第二天,谢玄英正在水田堡附近收拢残兵呢。 但俘虏声称,他们迟迟不归,大部队必然知晓朝廷的人已经到来,最迟今晚就会发动袭击。 “夫人,请示下。”田北请示下一步动作。 “三郎不在附近,必然有原因,我们试着拖延两日吧。”程丹若思忖道,“找两个机灵的,去给苗人送信,说想和他们谈一谈。” 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就说,谢御史听闻了他们的冤屈,愿意听一听他们的诉讼。” 田北吃惊:“可公子不是……”他的视线落在程丹若脸上,后知后觉,“夫人的意思是……” 程丹若微微一笑:“有何不可?反正他们没见过三郎。” 这也是个办法,但田北作为下属,还是要劝一句:“夫人,这太危险了。” “我知道你的顾虑。”程丹若沉吟道,“先派人送信,看他们有无和谈的意向再说。” 田北道:“是。” 程丹若便动笔写了一封信,考虑到对方的文化水平,用词直白:先斥责他们叛乱的举动,随即安抚,说假如他们有冤屈可以代为上奏,请圣人裁度。 然后歌颂了几段皇帝的英明,警告他们,□□威严不容挑衅,圣人动动手指,就能决定他们生死,不要不识抬举。 末了,翻出谢玄英的一枚印章盖上。 参政的官印他带走了,留下了御史的,正好拿来蒙人。 写完信,叫丫鬟给她换衣服梳头。 和当年在盐城不能比,现在的程丹若有的是男装,且基本和谢玄英穿的的一模一样,同样的料子,同样的剪裁,仅仅是小了几号而已。 网巾、玉簪、头巾之类的,直接用他的就好。 她也有黑色的皂靴,大小正正好,绝不会露馅。 张佩娘目瞪口呆,疑惑不止:“姐姐这是做什么?” “苗人意欲攻城,里面多少百姓,我打算拖延一二。”程丹若并未隐瞒,“我已派人向送信,假如苗人愿意与我谈判,恐怕只有独留你在此处了。” 张佩娘大为惊讶:“这怎么能行?万一出了事……” 她摇头,极不赞同,“姐姐糊涂了,苗人蛮横无理,倘若被他们发现,谁能保障姐姐的安危?你我还是留在此处,等谢三爷回来再做计较。” “来不及。”程丹若言简意赅。 张佩娘欲言又止。 程丹若问:“佩娘有话不妨直说。” “恕我直言,姐姐这么做,百害而无一利。”张佩娘蹙眉,“朝廷正与苗疆各部开战,哪怕是谢三爷,未曾得到首肯,也不能与苗人私下议和吧?倘若被朝廷诸公知晓,弹劾事小,指不定要问罪。谢三爷前途正好,行事更该小心才对。” 她看向程丹若,“再者,即便姐姐能诱使苗人放弃攻城,可苗人一旦知道被愚弄欺骗,盛怒之下必然百倍报复,届时,姐姐的安危又该如何是好?” 程丹若问:“那佩娘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张佩娘道:“清平既然被围许久,苗人亦无法攻破,这次也未必。等到谢三爷找来清平卫的援兵,苗人自然畏惧而退。再说,朝廷马上就正式出兵,苗人只要目睹大夏兵马之强盛,必然不敢再犯上作乱。” 平心而论,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程丹若早就发现,哪怕时下的女孩接受不了男孩一样的教育,可出自达官权贵之家的女子,耳濡目染之下,对许多事并非全无所知。 张佩娘是总督的女儿,父母长辈不经意的几句话,就有可能点拨她。 她也会思考,她的思考也有理有据。 但……她考虑到了个人的安危,考虑到了仕途的不易,却唯独没有考虑过百姓的命运。 当然,这不是张佩娘的错。 总督女儿的世界,百姓就好像画布的背景色,只是抽象的概念,模糊的轮廓,诗文的字眼。 就好像现代人对于银河的概念,与它无时无刻不共存,却缺乏具体认知,无法产生切身的联系。 她从来都不是“百姓”中的一个。 程丹若短暂地思索过后,便放弃了与她讲大道理的打算。 “朝廷出兵需要时间,清平一旦被攻破,我们在这里就孤立无援了。”她言简意赅地交代,“佩娘,我们不能让苗人知道,子彦和三郎都不在这。” 张佩娘悚然。 “你别怕,驿站还是安全的。”程丹若果断道,“假如遇到危险,让你家的护卫立即带你离开,就往回走,去沅州求援。” 张佩娘不由问:“那你怎么办?” “短短照面,他们摸不清我的底细,不敢把我怎么样。”她道,“等到他们发现问题,三郎就该回来了——他不会走太远的。”:,, 304 试谈判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苗人传信,说愿意与“谢御史”见一面,要他去营地见面。 程丹若拒绝了,选了座桥作为谈判的地点。 这座桥架在溪流上,长约十余米,老实说有点简陋,绳索与木板都已腐朽,护卫们不得不用木头多方加固。 但好处也不言而喻。 桥很窄,承重力也有限,难以承受多人站立,能顺理成章地让双方的人马站在河岸上,不妨碍观察,也无法突然袭击。 且河流两岸有一定的空隙,只要双方离得足够远,桥上的人就不在普通弓箭的射程内,程丹若和苗人首领的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对方最终同意了这个提议。 程丹若在透气的纱罗道袍内,穿了一件锁子甲。这是用精铁锻造而成的铠甲,由一个个细小的铁环编成,柔软而透气,比起棉甲铁盔,无疑更隐蔽。 可惜的是,重量也不算轻。 程丹若只穿内甲,不算手臂和战裙的部分,已经没法跑动了。 她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这玩意儿让她看起来没有那么瘦弱,否则实在很难取信于人。 饶是如此,在人高马大的护卫衬托下,她的外形还是一个文弱书生,腰上的佩剑也装饰多过实用。 程丹若干脆又拿了把泥金扇,把书生的气质贯彻到底。 考虑到骑马需要长久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她甚至问张佩娘借了软轿,让护卫充作轿夫,抬她去目的地。 出发时,张佩娘忧心忡忡地送她:“姐姐万事小心。” “你也小心。”程丹若朝她微微点头,钻入了软轿中。 轿子十分轻便,两个护卫就能抬起。 山路崎岖,程丹若扶住腰背,默默忍受着金属甲的分量。 颠簸了很长的一段路,才终于见到见面点。此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一般铺在西边天空,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公子,到了。”田北不动声色地说,“人不少。” 程丹若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多少?” “不少于五百,林子里还有。”他回答。 程丹若道:“知道了。” 轿子穿过茂密的灌木丛,一弯溪水便出现在眼前。溪流不深,清澈见底,但因为地形的缘故,水面离桥有七八米高。 程丹若用折扇挑开了帘子,慢吞吞地踱步而出。 她看到了一群精壮彪悍的苗人汉子。 和曾经在景区见过的苗族打扮不同,他们的衣服并没有太过华丽的配饰和多彩的颜色,衣裳以青黑色为主,有蜡染的简单图纹。 原始、野蛮、穷困。 这是大多数汉人对苗人的印象。 程丹若观察对方,苗人也在观察这个“谢御史”。 他们的结论简单粗暴: “像个娘们。” “汉人的官儿都这样。” “吓唬他一下。” 谨慎起见,田北先派一个护卫上桥检查一番,确定没有机关暗器,方回首示意。 程丹若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上桥。 咯吱、咯吱,脚下的索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来者何人?”她打量对面上桥的三人,压着嗓音,“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对方派出的谈判代表明显不是一条心,三人居然各答各的。 中间的是个高大黝黑的苗人汉子,很年轻,圆头圆脑,他粗声粗气地说:“凭什么跪你?” 左边的男人看起来十分苍老,人也矮小,圆滑地说:“这位大人,我们是来谈判的,你要是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嘿,别说是御史,知县我们也照杀不误。” 右边的女人皱眉,对他这番愚蠢的威胁十分不满,但并未说话,反而狐疑地打量程丹若:“你就是谢御史?” 程丹若文质彬彬道:“如假包换。” 他们三人用苗语交流了两句,遗憾的是,程丹若并没有听懂……苗语和苗语之间也有壁。 她没在意,直接质问:“本官既已上任,你们什么时候退兵?” 三人愣住,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退兵?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要退兵?” “不退兵,你们是想死吗?”程丹若挑起眉,满脸不屑,“清平是县,不是下头的寨堡,一旦攻城,就不叫‘作乱’,叫‘造反’,你们想造反?” 中间的汉子说:“我们能打掉你们的寨子,就能打掉你们的城。” “好大的口气。”程丹若冷笑,“清平县的人口数万,已经远胜你们,就算你们能打下清平,战后还能剩几人?旁边的平越军民府中可有不少驻兵,到时候别说怎么把清平吞下去,就怎么吐出来,你们这些犯上作乱的苗寨,统统都要处死。” “呸,少吓唬人。”右边的女人大概二十余岁,眉梢有颗痣,颇具厉色,“你们哪还有兵?不都往安顺那边去了吗?” 程丹若“唰”一下,收拢折扇,敲打手心:“说实话,要不是你们堵在本官上任的路上,本官实在懒得与你们这些蠢货多费口舌。” 她佯装不耐烦:“黑白二氏起兵造反,忤逆朝廷,下场早可预见,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们打出跟从的旗号,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届时,朝廷派多少兵马去西南,就会派多少人来这里打你们。你们苗疆有多少人?大夏单贵州一地就有十万兵马。”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其实,这事他们内部也讨论过很多次,当时联合起来,只是被逼无奈,也想着反正也有白山、黑水在前面顶着,他们只不过是烧几个寨堡,杀几个军官,算得了什么? 最初的时候,计划一切顺利,他们烧掉了五个边将的寨堡,报仇雪恨,但在预备攻打清平之际,意外频出。先是清平久攻不下,土箭射向城墙,只能留下一个白印,后又听说有朝廷大官路过,来头还很大。 他们不是不慌,也不是不胆怯。 造反这事儿,毕竟没干过,都没经验,只是硬着头皮干罢了。 “本官是朝廷钦派的御史。”程丹若不紧不慢地说,“本地军官仗势欺人,你们虽有作乱之嫌,却是事出有因,只要交出杀人的嫌犯,其余的,本官都能网开一面。” “不行,”女人严词拒绝,“我们绝不会交人的。而且,想我们退兵,你必须答应我们几个条件。” 程丹若挑眉:“说来听听。” “我们这几族三十年不用交税。”左边的老人狮子大开口,“也不服徭役,把你们侵占的田也统统还给我们。” 程丹若冷笑:“水东水西的土司都不敢提这条件,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不答应我们,我们就不退兵。”为首的高大汉子抬头看看天,夕阳已经没入厚厚的云层,“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女人说:“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官儿,但你既然要和我们谈条件,丢了清平,你也会有麻烦吧?” 程丹若皱眉,露出一丝烦躁的表情。 “是谁给你们出的主意?愚蠢至极。”她毫不客气地斥责,“减免赋税只有天子说了算,下头的人谁敢答应,除非他脑袋不要了,全族的脑袋都不要了。” 她口气坚决,惹得三人顿起疑虑。 “别信他——你以为我们好骗?”女人咄咄逼人,“以前说加税就加税,减税怎么就不行了?” 程丹若淡淡道:”爱信不信,本官才没功夫骗你们这群蛮夷。” 老人奸猾,故意说:“水东水西的人就不用交税,你敢说丁王爷做不到?” 丁王爷,其实就是定西伯一家。他在西南好比土皇帝,许多苗人弄不清勋爵的等级,只知道皇帝第一,定西伯老二,因此不称“伯爷”,叫“王爷”。 “定西伯已经被五马分尸了。”程丹若道,“全家都被问罪,你们没听说?” 三人面面相觑。 他们还真不知道,只听说丁王爷不在,白山黑水才造反的。 “行了,免税的事不用再提。”程丹若不耐烦道,“退兵,交出首恶,本官就宽恕你们以下犯上之举。” 不等他们拒绝,她又佯装随意道,“寨堡嘛,离边墙太近,治理起来也麻烦,现在闹出这样的事,我看,以后可以交给长官司打理——当然,必须是对朝廷忠心的长官司。” 三人同时愣了一下。 他们三家的苗寨都是“长官司”,说起来,头领还是正六品的官。但因为寨子人数不多,拥有的田地也并不丰饶,一直十分贫困,惨遭打压。 但现在这个汉人的大官说,要把寨堡交给他们打理? 这不是在做梦吧? “你是说,把寨堡的田分给我们?”老人问。 程丹若平静道:“是管理,且只有一个。” 一个……三家之中,只有一个可以得到那些田。 三人彼此看看,忽然发现自己和其他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别相信汉人!”最先做出反应的,居然是中间为首的大汉,他拔出腰刀,“他在挑拨我们,杀了他!” 程丹若与他们谈判,大概隔了约两米的距离,可大汉的速度非常快,动作矫健,几乎一瞬间就冲到了她面前。 她来不及闪避。 好在今天,她不是孤身赴会,随侍的田北和另一个护卫瞬步上前,一人将她拉到后头,一人拔刀拦截。 砰! 利刃相交。 苗人的刀是在寨堡里搜出来的铁刀,比他们自己的已经好了很多,但谢家护卫配备的是时下最好的铁器,经过反复捶打,锋利度和坚韧度,都远胜普通军士。 大汉的刀上出现了明显的口子。 田北抓住了这个破绽,欺身上前,一刀逼退他。 程丹若面不改色:“我的条件你们已经很清楚了,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找我。” 又叫住护卫,“放他们走。” 田北等人并未逞强。 天色渐暗,哪怕人数相差无几,在夜晚的山林与苗人作战,也不是明智的选择。 他们后退两步,虎视眈眈地看着对面。 女人拉住了大汉:“回去再说。” 大汉恨恨地瞪着他们。 程丹若慢慢往后撤,一步步退出了索桥。 踏上岸的刹那,田北反手砍断了绳索。对面也做了一样的举动,失去拉力的木桥骤然下沉,跌入湍急的河流,散做无数碎裂的木板。:,, 305 雨中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夜幕深沉,雨水倾泻。 程丹若立在帐篷前,出神地望着远处山间门蒸腾的水汽,心里有莫名的预感:苗人选择今晚动手,一定与下雨有关。 可她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能有什么办法阻止。 今天的谈判计策是阳谋,只要有人信,便能分化他们的联盟。然而,苗人单纯却并不愚笨,当时就反应过来了。 她不确定他们是否还会上当。 一阵凉风吹来。 程丹若低低咳嗽了两声。 “姐姐,别在风口站着了,仔细着凉。”张佩娘关切地说,“我煮了茶,姐姐快来喝一口。” 程丹若笑笑,坐到她跟前:“那我就厚颜讨你杯茶吃。” “姐姐别嫌弃就好。”张佩娘摆出整套的茶具,有条不紊地烧水、烫杯,热水注入,翠绿的叶子舒展。 沁人的香气溢散。 “这是龙井?”程丹若好奇地问。 “是碧螺春,姐姐且看,这叶子卷成螺状,故以为名。”张佩娘笑盈盈的,一点没让她下不来台。 程丹若恍然道:“原来如此,我一时认岔了。” “我的好夫人,您哪是一时认岔了。”玛瑙忽然开口,轻快地抱怨,“上回陛下赏的龙井,您当是毛峰送给了四奶奶,又把宫里年节赏的毛尖当做云雾送回子真先生家,满天下的绿茶,您只认得茉莉。” “你这丫头揭我短呢。”程丹若嗔怪道,又向张佩娘致歉,“她们被我纵得没大没小,妹妹可别与她们计较。” 张佩娘笑道:“姐姐的丫头这般忠心,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见到主人错认了茶,立马抬出陛下钦赐的招牌,无非是怕她们心生轻慢。 不过,她也着实没想到,程丹若在茶道上竟如此拙劣,连品种都分不明白。谁若在宴席上出这种岔子,怕是羞愤欲死,年五载不敢出门了。 到底是平民出身,少了底蕴。 张佩娘在心里点评着,脸上毫无表露,只是有点可惜茶,又有些烦闷。 真奇怪,女人成亲前后,好像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不管在家时多么出色,嫁人后就真的不一样了。 从前学过的道理、念过的书、习过的,成亲后好像都没了价值,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学习怎么做一个儿媳,做一个妻子,做一个母亲。 她委屈又迷茫,却不知道该如何排解。 茶香袅袅,空气安静无声。 张佩娘回神,端起茶盏,笑道:“碧螺春产于洞庭东山,有个别名叫‘吓煞人香’,因与花果间门种,故有特殊的芳香。姐姐请品。” “……”程丹若调整微表情,喝了口茶,露出恍然之色,“确实如此。” 随后放下茶盏,一把揪起旁边溜达的麦子,挠它下巴,笑问:“你是不是也闻到香气了?” 麦子长胖了很多,肥美的皮毛油光水滑,被她拎得一脸懵逼。 张佩娘被它吸引了:“这是姐姐养的猫?” “是啊,妹妹想玩会儿吗?”程丹若递给张佩娘一个毛球。 张佩娘逗起了猫,脸上不复方才的苦闷。 程丹若松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暴雨依旧,噼里啪啦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 她揉了揉额角,心想,苗人到底打算怎么利用这场大雨呢? -- 苗人的计划是什么呢? 清平县建在山间门,以贵州的雨量,时常会遭遇河面上升的问题。所以,排水是重中之重。 建城初,县里就利用地势差,挖了很多排水沟,雨下得再大,也能通过暗沟排出城外,以免被洪水淹没。 这两天一直下雨,暗沟内的流水源源不断,虽然隐蔽,但还是被老道的苗人们发现了出水口。 他们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往沟里填土,给它堵住。 一旦积水无法及时排出城外,县内的河流水位便会上涨,淹没县城。 届时,再把排水口挖开,排出积水,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夺取清平。 计划得好好的,但临动手前,“谢御史”和他们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苗人没有谁不痛恨寨堡的军官,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奴役他们的族人,抢夺他们寨中的女人,甚至夺走他们的田产。 他们反抗,就会被扣上罪名,要么砍头,要么开始无穷无尽的劳役。 可现在,那些作恶的军官已经死了。 假如能够接管寨堡……汉人喜欢屯田,他们占据了这一片最好的田地。 家都很心动,但黎哥,也就是为首的汉子,明明白白地说:“我不相信那个汉人,他说给我们寨堡,就能给?而且,他说要我们把杀人的交出去——我杀了个大官,你们想出卖我??” 老人立马道:“我们绝对不会背叛约定。” 女人说:“我也不相信那个汉人,他们最喜欢骗人。” 无论心里怎么想,当时,他们口头上达成了一致。 然而,究竟有无动心,与其看言语,不如看行为,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原定于夜里动手,堵住排水道,却因为各种缘故——比如要回去和寨子里的人说明今天的会面,而拖延到了清晨时分。 莫要小看这两个时辰的差距。 深夜时分,密林之中几乎看不见步远的人,但凌晨四点左右,天已经蒙蒙亮,虽然视野依旧很差,可人影在灌木丛中却有了隐约的轮廓。 田南也正是因为如此,发觉了他们的踪迹。 他立即回禀谢玄英:“一群苗人鬼鬼祟祟地往西面去了。” 西面可不是清平县的方向,也不是驿站的方向,谢玄英担心他们趁机与其他苗寨联合,马上命人跟上,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歼灭。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排水沟的秘密。 排水道设计巧妙,且十分隐蔽,如果没有大量积水排出,很难发觉。苗人也是趁着这两日下雨,观察水势,方才发觉地点,这会儿正忙着掘土,将大量淤泥填塞出水口呢。 暴雨掩盖了他们的踪迹,也掩盖了追兵的动静。 等这二十个苗人发现被护卫包围时,已经太晚了。 为了干活,他们没有穿棉甲,赤膊短打,如何能抵得过精兵良将的护卫们?没一会儿,就被杀了七七八八,只余数人为俘虏。 不必拷问目的,谢玄英看到排水沟,就猜出了苗人的打算。 “张鹤。”他点明护卫,“你率领十寨堡的兵卒,拿上这些铁锹和木棍,绕路到清平的南边,往此处走。” 张鹤人如其名,身形秀长,姿态豪迈,是护卫中少数文武兼备之人。若非出身不光彩,万不至于排在李伯武、田家兄弟之后。 谢玄英观察了他数年,见此人可用,才决意栽培。 “是,公子。”张鹤知晓他的栽培之意,二话不说便应下。 只见他走到队伍的末尾,观察片刻,点了十个寨堡的军士,让他们拿上苗人携带的铲子木棍,整队钻入密林。 谢玄英见他挑的都是身穿青直身,头戴红毡帽的兵卒,不由暗暗点头。 青衣红帽是官兵常见的装扮,他派出张鹤一行人,正是要让苗人误以为清平县被淹,派出官兵疏通排水道,好引蛇出洞。 张鹤不必他明说,就领会到了个中涵义,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传令下去,”谢玄英观察天色,觉得雨很快就要停了,“整兵出发。”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苗人应该会在五点左右,官兵轮换之际发动袭击。 他们现在赶过去,正好来得及。 -- 清平知县一晚上没睡好。 雨下得他心烦意乱,到后半夜才朦朦胧胧睡去。梦里,他看到苗人凶神恶煞地冲过来,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他连叫都没叫一声,人头就落地了,两只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知县惨叫着从梦里惊醒,满头大汗。 “大人?”睡在脚跟的丫头睡眼朦胧地醒来。 “去,快去,看看苗人打进来没有。”知县抹抹汗,湿漉漉的手心摸到枕头下的瓷瓶。 这里头是他找来的砒-霜,与其被苗人斩首,他宁可服毒,至少不受罪。 丫头趿上绣花鞋,匆匆忙忙出去,片刻后小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打、打起来了。” 完了完了,清平哪里挡得住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 为什么就我这么倒霉。二十岁考上秀才,五十岁才中进士,好不容易当了两年的县令,居然就要死在这里! 刹那间门,知县想起了很多事:中风的老父在他中举后,才安心地阖眼;老母穿上凤冠霞帔,老泪横流地和他说,就算死也瞑目了;临到贵州前,他安慰结发多年的妻子,说一定会立功,为她也请封诰命…… 呜呼哀哉! 他还未孝顺老母,安慰妻子,抚养儿子,就要死了吗? 知县脸色惨白,两股颤栗:“给、给本官更衣。”他咽口唾沫,“着、着公服。” 就算要死,他也得体面地殉国! 丫头只好放下手里的绣有补子的常服,翻箱倒柜找出青色公服给他换上。 知县像幽魂一样飘出去了。 县衙大堂内,清平书院的书生们又来了,大声请命。 “大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让我们也去吧。” “快派兵援助。” “某愿往,请大人给手令。” “在下也愿意去。” 知县在一堆乱糟糟的声音中,找出最不和谐的音符:“援助?”他茫然地问,“清平卫的援兵来了?” 没道理啊,清平卫的人早就走了。 “不,不是卫所的兵。”嘴巴最快的书生说,“在下看得清清楚楚,两面旗,一面是‘夏’,一面是‘谢’,就是不知道哪位将军来了。” “谢?”知县愣了愣,他还以而是“韦”或者“冯”,但“谢”?? 知县回忆了番,事关仕途,他对最近的调动印象深刻,很快找到符合条件的:“是谢参政!” 他一拍大腿:“靖海侯家的公子,怪不得。” 既然来了救兵,指不定就不用死了。 知县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欲,两眼放光:“来人,快调兵,出城襄助谢大人。”:,, 306 解围困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张鹤等人装扮成清平的兵卒,引出了埋伏的苗人。 天公作美,雨也停了。 谢玄英爱惜兵力,也知道没有受过训练的兵卒很难调动,放弃近距离交战,令弓箭手提前准备好弓与箭矢。 苗人攻城攀梯,他就命人放箭。 前后两轮箭矢夹攻,铁打的也受不住。 苗人察觉中计,派出左翼阻断谢玄英的队伍。 山林作战,靠的就是地势。 谢玄英先占据了地形之利,苗人虽更熟悉山地的环境,可武器方面十分弱势。 他们勇猛矫健,能迅速在密林中穿梭,可铁剑脆弱,无法与精兵利器抗衡,藤甲都未穿透,刀刃上已经坑坑洼洼。 数百人的队伍上前,却如泥牛入海,反倒被拖进了泥潭。 可苗人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法子。 他们很快找来一些奇怪的草垛子,点燃后丢入林间。 霎时间,刺鼻的白烟飘散,眼睛火辣,呛咳不止。 谢玄英立即戴上口罩,蒙住口鼻。他的口罩是程丹若亲自缝的,里层有一层碾得极碎的炭末,不止能过滤空气,还有淡淡的香味。 其余人也同样照做。 自鼠疫后,谢家护卫除却刀剑、水囊之类的行军物品,也都配备了口罩,虽然没有炭,却是双层布料,同样具有一定的防护效果。 “散开。”李伯武指挥众人,“阵型不可乱。” 谢家的护卫还能保持镇定,可收拢的残兵却有溃散之兆。他们被呛得鼻涕眼泪直流,无法视物。 负责统领他们的护卫见状,以刀柄敲击铠甲:“不要乱跑,到这里来。” 没办法,谢玄英的这支队伍不是正规军队,连锣鼓都没有,只能这么凑合。 好在效果不差,乱跑的残兵听见声音,往他身边聚合。 谢玄英耐心等了会儿,整顿人马,下令进攻。 第一次丛林作战,他多有不习惯的地方。从前可倚仗骑兵的冲击,但在山里,跑都跑不起来,反倒是步兵巨多。 所以,队形就成了关键。 谢玄英读过很多兵书,其中不乏一些文人武官的记述,其中提到过山地作战的模式,和打倭寇仿佛,三人一组,均手持藤牌。 两人持枪出击,一人举牌掩护,并割首级,其军功由三人平分,如此避免士兵贪功而错过进攻之机。 护卫们平日有相关训练,倒也有模有样,卫所与寨堡的军士却不然。 很多人虽然从军,却压根没操练过,能用枪箭已经不错,哪能配合默契,没一会儿就散开,各顾各的。 好在谢玄英收拢这些人,也不是作为主力,说白了凑人头而已,显得己方兵马众多,靠的还是私兵。 短兵相接,杀声震天。 谢玄英始终在后方,冷静地评判着战局。 等到苗人的军队呈现溃相,立即招手,后方战鼓起,通知将士们乘胜追击。 此时,城门打开了条仅供一人过的缝隙,约莫几十人手拿兵器鱼贯而出,加入战局。 谢玄英听到苗人在呐喊,他没有完全听懂,但捕捉到了“水”这个词,猜测他们发现,城内并没有被水淹没,起了退意。 “拦住他们。” 苗人一旦进入山林,便如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今天好不容易引他们出来,绝不能放走。 他解开油纸包裹的弓箭,拉过弦,确定没有受潮,方才拿出箭矢,搭弓瞄准。 苗人中,有个体型彪悍的男子,皮肤黝黑,脸颊上绘有图纹,十分醒目,且骁勇善战。 若是能解决他,必能大大挫其士气。 谢玄英想着,呼吸逐渐变得平缓,心跳放慢,意识仿佛沉入河流,静默无声。 人在动,对方的动作很快,短短几个交手便突出了包围。 胸膛随着微风起伏。 几乎同一瞬间,黎哥颈后寒毛直竖。他察觉到了无法言说的危险,就好像在山林中被伺机偷袭的虎豹盯上。 他没有思考发生了什么,遵循本能就地一滚。 箭矢擦过脸颊。 一丝猩红的血液淌落,溢出铁锈的腥气。 黎哥抹了把面孔,举头四顾。 他对上了一双略显诧异的眼睛。 谢玄英没想到会失手,对方敏锐的直觉出乎他的预料。但没射中也就没射中,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只记住了黎哥的样貌,便转开视线。 精锐的护卫如洪水涌向了苗人。 黎哥大声道:“退!”他招呼族人后退,自己却留下断后,几刀便砍翻一个普通兵卒。 如此骁勇,难免令许多没见过血的兵卒胆寒。他们手举着□□,却畏缩不前。 “我去会会他。”李伯武请示。 谢玄英颔首。 李伯武抄起□□,驱马上前,手中的枪连续突刺,挑、压、刺、挡,气势亦是锐不可当。 黎哥力战许久,与他打了数个回合,渐有不敌,被李伯武一个挑刺制住。 “服不服?”李伯武笑问。 黎哥气喘如牛,干脆丢了手里坑坑洼洼的刀,说:“你们不能杀我。” 苗人溃兵已大半逃窜入山林,李伯武不赶时间:“不服再来。” 黎哥强调:“你们不能杀我,你们的大官答应了要给我官做。” “噢?”李伯武见他为族人断后,自己被擒,颇讲义气,不由多问两句,“清平知县许了你什么好处?” 黎哥说:“我有信。” 李伯武手腕抬起,略微松开抵住他脖子的枪尖:“拿来看看。” 黎哥镇定地掏出了一封信。 李伯武接过,转手递给了谢玄英。 谢玄英狐疑地展开信件,然后——看到了自己的印。 他:“……” 分开三天,她就开始费神了。 不听话。 “这是你们的大官。”黎哥说,“你们可不能不认。” 谢玄英不动声色:“信里只说谈判,可没说答应了不杀你。” “我们愿意谈。”黎哥狡猾地说,“你杀了我,我就不能和他谈判了。” 谢玄英没有戳穿他的把戏:“把他绑起来。” “是。” 黎哥没有反抗,他以为信起了效果,自己的命暂时保住了。 胜负已分,清平知县见围困已解,不由长松口气,命令人开城门迎接。 谢玄英遣田南带一队人先去,检查过县城内外,确认无异常,方才领兵入城。 知县率领县衙上下,与若干书生一道迎接。 “见过谢参政。”他们齐齐问候。 “不必多礼。”谢玄英摆摆手,言简意赅,“把俘虏全都关进大牢,派人收拢尸身,立即焚烧。” 知县恨不得什么事都有人担,别说是这些小事,现在让他当众舞一曲求雨都没问题,连连应下:“是是,下官这就去。” 然而,一个年轻的书生忍不住,指着黎哥问:“此贼杀了我们好些将士,大人何妨将其处死,以振士气?” “大胆!”李伯武呵斥,“你是何人?怎敢在此喧哗?” 知县吓得要死,忙道:“大人息怒,这些都是书院的学子,呃……”他把蛮夷之地的解释咽回去,委婉道,“一腔热血。” “你安抚民众,不要让人在城中乱跑。”谢玄英示意下属把俘虏全都送走,三言两语吩咐,“你随我来,清点一下人数与粮草。” 知县:“是是。” 谢玄英检查了清平县的情况,不好也不坏,最大的问题是没粮。但贵州动兵,两湖必然会押送粮草支援,一定会过清平,问题不大。 他心中有数,便吩咐田南:“你带人在周围巡视一圈,若无异样,把夫人和冯四奶奶接来,路上小心。” 田南如何不知道他对程丹若的重视,肃然道:“公子放心。” -- 程丹若一夜没睡好,今天很早就醒了。 她吃过早饭,继续和众人做药,手上有活计,心里便不那么焦灼。 挨到午时,田南来了,简单说了清平县的情况。 程丹若松口气,又有些无语,没想到黎哥看着四肢发达,头脑却并不愚钝,竟然能钻到空隙。 她心里惦记,迅速收拾好行李,紧赶慢赶的,终于在晚饭前到达清平。 两人见到对方,张口就是: “你没事吧?” “你可安好?” 谢玄英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笑意:“我并不曾受伤。” 程丹若却有点尴尬:“我能有什么事……苗人退兵了吗?还是会卷土重来?” “他们损失不小,两三日内,怕是难以再次袭击。”他思索道,“我不想和他们耗太久,你可有主意?” 程丹若迟疑:“你还没问他们吗?” 谢玄英道:“没有,总要先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也好。”她道,“我确实有个想法,但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道:“你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还没想清楚呢。”程丹若白他一眼,道,“其实,苗人最深恶痛绝的,是边墙寨堡带来的田产侵占——不能在这事上给他们个交代,他们就算退去一时,也会不断有苗寨加入叛军的队伍。” 谢玄英道:“有理,你想从此下手?” “对。”她道,“朝廷建寨堡,原是为了屯田震慑,可你也知道,时间久了,这事便易变味,如今反倒成为苗人反叛的源头,长此以往,大夏与苗人只会越来越对立。” 谢玄英品出了她的未尽之意:“你想上疏,取消寨堡?”又摇头,“这事万不可能成的。” “我的意思是,让土司管理寨堡。”她道,“以蛮治蛮。” 其实,贵州大部分地界,就是苗人管苗人,土司即是朝廷官员,又是各部族的首领。当然,这种方式便于管理,却会使得大夏的控制力下降,说是改土归流,实则年年艰难。 因为在皇权不下乡的年代,想控制西南之地,几乎不可能。 “我是这么想的,寨堡本身是为防生苗叛乱,方才屯兵,是汉兵还是土兵,其实无伤大雅。”程丹若道,“假使苗民叛乱,便问罪管辖的土司,令他们派土兵平叛,岂不更好?”:,, 307 琐事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认真考虑了程丹若的建议,而后道:“寨堡改制要上奏朝廷,但屯田可以清查,若以此收编土兵,倒也不是不能试试。” 他这次的主要工作,就是清理军役,包括了筛查军户编制和屯田。 只要愿意查,没有查不出问题的,这次边墙寨堡引发了叛乱,怎么都得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不由抚住她的背:“这是个好办法,我试试。” “必须双管齐下。”程丹若叮嘱道,“让土司管理苗人,我们去教苗人耕作,让他们不再茹毛饮血的生活,时间久了,自然就与汉人融合。” 解决西南的根本之策是什么?扶贫。 “这我知晓。”谢玄英道,“昔年阳明先生在龙场便是如此,我亦心向往之。” 县衙一刻钟的路程,两人便匆匆商议定了方向,随后各自行事。 谢玄英接管了清平县的防务,第一时间便征召民夫乡勇干活,清理排水道,轮换值守,安抚民众。 程丹若暂时在县衙的花厅安顿下来,询问伤者被送往何处,叫人提着准备好的药粉前去慰问。 受伤的主要是普通兵卒。 他们被安顿在县里的一处义学,因为谢玄英叫了大夫,此时已有一个大夫并两个学童处理伤口。 程丹若进去的时候,听见他们说:“放心吧,这是我师傅的独门秘药,好好敷着就不易溃烂。” 她好奇地瞥了眼,发现是一团绿色的药糊,便问:“这是用了什么药材?” “这是秘方!”学童警惕地说。 “臭小子,别胡说八道。”正拿刀切除碎肉的大夫回答,“加了百虫仓,伤口容易好。” 这是个土名,程丹若稍微用了用金手指,才知道是五倍子,产于云、黔、蜀,算是本地的药材,北方少见。 “原来如此,倒是一味好药。”她笑笑,见大夫裹伤的布条都是士兵衣裳上撕下来的,忙阻止道,“伤口需要清洗,再用干净的布条裹好。” 大夫淡淡道:“哪有什么干净布条?” 程丹若:“我带了一些。” 她示意家丁搬来箱子,又命人打水,等煮开了加盐糖包,为伤者补液。 大夫这才正眼瞧她,有点疑惑:“夫人是谁?” “我姓程,也是大夫,略有家学。”程丹若递上《外伤治疗图》,“烦请按照这上头的步骤治伤,至于药,这边的水土养出来的,自然更适合这里的伤,就用您的吧。” 这《外伤治疗图》,其实就是外伤急救的内容,简单的文字并简易的图案,命工匠雕了版,印刷了几十张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雕版她也一同带走了,以如今的印刷能力,有现成的雕版,一夜间便可印出大量图纸。 大夫接过图纸,最初表情看起来有点过分平静,好像在思考怎么敷衍她,但看了会儿,眉梢微微松开,点点头:“尽力而为。” 程丹若道:“赵望。” “夫人。”今年堪堪二十岁,当年赵护卫的弟弟赵望上前半步。 她道:“你留在这,有什么短缺的尽量补上。这里的人是为了百姓才受的伤,不要亏待他们。” 赵望道:“是。” “血污及时叫人清理干净。”程丹若简单嘱咐两句,“缺人手就雇百姓,先给他们一半的银钱。” “属下明白。”赵望还很年轻,以前都是跟在钱明身后打下手。如今钱明回京办事,他也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处理掉伤患的安顿问题,天色已经转暗。 阴天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 回到县衙,差役们正一盏盏点起路灯,为省油,三个里只点一个,昏暗得很。 程丹若趁天边还有一丝余光,赶紧去探望张佩娘。 县令自觉搬到了前院,将后头空置的东西厅让给了他们,张佩娘就住在西花厅那边,丫鬟们都挤在厢房里。 虽然局促了些,可经历过野外露宿的窘迫,这也不是不能忍受。 “妹妹一切可好?”程丹若关切地问。 “多谢姐姐关心,一切都好。”回到熟悉的世界,张佩娘立即恢复如常,安顿好里里外外,“我叫厨房煲了汤,一会儿给姐姐送过去。” 程丹若确实没来得及顾及吃饭问题,欣然道谢:“多亏了妹妹。” “姐姐不嫌弃我愚笨才好。” 双方寒暄两句,默契地打住。 “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姐姐慢走。” 程丹若穿过厅堂,回到东厅处,丫鬟们已经收拾好床铺,摆好了膳食。 玛瑙端上药:“夫人。” “唉。”程丹若揉揉额角,先脱掉满是尘土的外衫,才接过来将药一饮而尽。 人参的苦味在口腔弥漫,但喝完,浑身都洋溢着暖意,不由松了松领口。 “这是什么?”谢玄英刚好走进来,一眼瞧见她颈边的青紫,“又受伤了?” “不是。”程丹若解释,“锁子甲太沉,蹭破皮了。” 她前段时间一直生病,体型消瘦,金属制成的锁子甲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皮肤薄的地方就易青紫,领口处因为磨蹭,刮破了皮。 “给我瞧瞧。”他拿过灯,解开纽扣,仔细看了半天,“涂药没有?” “清理过了,这些伤不需要敷药。”她说,“快吃饭吧,我也饿了。” 谢玄英摇摇头,依她先用饭。 张家的厨子保持了一贯的水准,鸽子虫草汤炖得清淡鲜香。 “今儿又沾光了。”程丹若喝了口汤,不由道,“佩娘真是周到。” 谢玄英道:“世家贵女,都有这八面玲珑的本事。” 她奇怪:“你似乎对她颇有不满?” 谢玄英当然不满意,城里说不上弹尽粮绝,可也算不上富裕,她倒好,住下就霸占灶头,炖汤、炒菜、要热水,听说张家丫鬟还出去买鸡,说今晚要喝鸡丝肉糜粥。 然则口中道:“别家之人,有何满意不满意之说?” “别生气了。”程丹若给他舀个鸽子蛋,“人家自己的厨子,自己的钱,你管她吃喝呢。” “我也没说什么。”谢玄英把蛋夹回她碗里,“你吃。” “我已经吃了一个。”她说。 他言简意赅:“吃掉。” 程丹若不情不愿地又夹起来。她需要补充蛋白质,但在路上,牛奶和羊奶都不易保存,还是蛋类更好。 “算了。”谢玄英不忍地看着她。他到现在还记得,她在婚后是怎么逼自己吃鸡蛋的,“我吃吧。” 然后,就着她的手吃了。 程丹若一下轻松,多吃了两片火腿肉。 谢玄英又给她夹了两筷炒肉片。 “够了够了。” 今晚的菜不多,就鸽子汤、炒肉片和两道素菜,两人很快吃完,喝茶消食。 稍稍歇了会儿,程丹若叫了热水洗漱。 “丹娘。”谢玄英立在帘子后,“我想看看你的伤。” 程丹若左右看看,感觉不严重,撩起帘子:“只是擦伤。” 谢玄英放下手中的烛台,解开她的抹胸系带,立马就看见后背的淤青:“背上是怎么回事?” “背上也有?”怪不得平躺有点痛。 她解释,“轿子上坡下坡容易晃,大概不小心撞到了吧。”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瘀伤:“痛吗?” 程丹若摇摇头。 “我给你擦。”谢玄英不容分说地拿起布巾,拧得半干,慢慢擦拭她的皮肤。有淤青处,他就把热毛巾敷在上面一会儿。 毛孔舒展的感觉很好。 程丹若被裹在柔软的布巾里许久,才穿好衣裳。“好了。”他说,“去帐子里坐着,小心虫咬。” 小小的飞虫围绕着书灯盘旋。 她拿起桃木梳,钻入密实的帐中,慢慢梳发通头。 没一会儿,谢玄英也洗漱完毕,坐进帐子。 程丹若问:“要梳吗?” 他点头,取下网巾,打松发髻。 乌黑的头发散落,与她的发丝混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了同样的头油,连香气都是如出一辙的芬芳。 他个子高,哪怕坐着,程丹若也够得费力,干脆坐到他腿上,一下一下慢慢梳。 谢玄英搂住她的腰,感觉到她浅浅的呼吸扑在耳边,心里渐渐宁静。 奔波三日,他也疲倦不已,只不敢露于外人面前。 “这次的差事,怕是不容易。”他开口。 程丹若平静地说:“我看出来了。” “丹娘……” “没有后悔。” 微风吹动青色的纱帐。 谢玄英低头,在朦胧的烛光中,轻轻吻住她的嘴唇。 他们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不带任何,只有无边的抚慰。 “睡吧。”程丹若的眼皮忽而沉重,“我困了。” 谢玄英吹灭灯烛,揽她入怀:“你后背有瘀伤,靠着我睡。” “嗯。” -- 次日早上,程丹若朦朦胧胧地醒来。 晨光照亮窗边,她眯着眼,看见谢玄英正坐在案前写折子,便含糊地问:“你在写什么?” “寨堡的事。”他说,“还早,你再睡会儿。” 见奏折才起头,程丹若的眼皮又变得沉重。她翻个身,很快再度入梦。 半个时辰后,谢玄英搁笔,奏疏拟完了。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吹干墨迹,将奏疏折起,放到了枕边。 程丹若睡得正香,微光穿过纱帘的空隙,落在被子上变成无数个光点。她微微蜷身,双手交错搁在胸前,被角露出舒展的脚趾头。 谢玄英挠挠她的脚底心。 果然,她马上把脚缩回去了,但并没有醒。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 他知道,只要是他做的小动作,无论发出什么声响,她都不会轻易惊醒,但如果是丫鬟们,再轻手轻脚的,她也会很快睁眼。 仔细捻好被角,谢玄英抚过她的脸庞,悄悄离去。 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光影渐亮。 一刻多钟后,程丹若回笼觉睡醒,转头就看见枕畔的折子。 她撑起身,不梳头也不洗脸,先把折子看了。 谢玄英的奏疏是他既往的风格,言辞优美,态度恳切,仿佛能看见一个仪态典雅的贵公子不卑不亢地陈述着什么。 内容大意是: 他在上任的路上遇到了苗人作乱,起因是寨堡的军官侵占苗田,(在询问过寨堡游兵残部后),他确认苗人所陈述的冤屈确有其事,寨堡深入苗疆腹地,消息闭塞,许多军官懈怠本职,耽于享乐,致使冲突。 故此,提议清理贵州寨堡,命各地长官司治理,征召土兵充实寨堡,以夷治夷,既分化苗部,也可减缓汉苗冲突,平衡各方势力。 平心而论,谢玄英的奏疏完善了程丹若昨天的提议,但她看完后,却决定把这封奏折压一压。 黔东南就这么复杂,之后指不定还有什么事儿,现在提这个没什么用,还是再等等。:,, 308 要用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整个上午,程丹若都没有出门。 在路上被困几天,没洗头发,不得不搞一搞个人卫生。麦子有点蔫蔫的,她把它抱过来梳毛,威胁它:“不好好吃饭的话,就把你阉了。” 麦子发出微弱的怒吼。 不多时,竹枝端来补药,看着她喝下去,并请示午膳。 “简单点就好了。”程丹若想想,道,“炒两个家常小菜吧。” 接着,喜鹊来问,要不要趁天好洗衣裳,她们路上攒的衣衫不少了。 程丹若算算时间,她们应该会在清平逗留一些时日,遂同意,并道:“这些日子你们都累了,雇人洗吧,看着点就是。” 喜鹊笑道:“多谢夫人体谅。” 不多时,竹香过来说,一辆马车坏了,得找人修。 程丹若叫玛瑙给她剪银子:“多找几个人,把所有马车都修检一遍,马蹄也让铁匠修过,仔细些。” 竹香赶忙应下。 快刀斩乱麻处理了琐事,程丹若看时候差不多,把田北叫了过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田北问。 程丹若道:“我想交给你一个任务。” 田北:“请夫人示下。” “我要你作为‘谢御史’的亲信,和苗寨的人好好聊聊。”程丹若道,“我有几件想知道的事。” “是。” -- 按照大夏的编制,黎哥是安平长官司的副长官——这个名字是汉人取的,他们自己不这么叫——长官是他爹。 但他爹前些年进山打熊,受了重伤,此后身体就不太好,寨子里的事儿基本都交给他管。 当然了,两千多人的小苗寨,首领和普通人并无区别,一样要打猎耕田。 黎哥是寨子里最好的猎手,他曾单独捕获一只豹子,虽然那只豹子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可无碍于他光彩的经历。 和怕事的父亲相比,黎哥胆子更大,也更敢冒险。 他得知白山、黑水二寨起义后,就决定联合附近的两个寨子,一块儿突袭汉人的寨堡。 边疆附近的寨子,没有谁不痛恨那些汉人军官。 他们占了仅有的田地,逼迫大家为他们下地,还总是以不同的理由,要求他们做一些事。比如修理寨子、上缴猎物皮毛,甚至占有寨子里的姑娘。 黎哥原本有一个心爱的阿妹,叫翠羽。她的头发很漂亮,像翠鸟的羽毛一样,美丽又富有光泽。 但那天,阿妹被水田堡的百户抢走了。 黎哥被打得遍体鳞伤,一瘸一拐地回家,拿起武器,想要夺回自己的爱人。可翠羽的爹告诉他,不要去了。 百户给他家送来了粮食和棉布,“娶”走了他的女儿。 黎哥很失落,可又想,也许嫁给汉人的大官,她会过得更好。 他一连三天没有说话。 三天后,翠羽被送回了家。 她死了。 送她回来的人说,这个苗女性子太烈,差点杀了那个百户,对方嫌晦气,不要她了,还抢走了她家的粮食。 当天晚上,翠羽就死了。 黎哥想报仇,然而,大家都不敢这么做。虽然他们可以躲在山里,靠山吃山,但需要和汉人交换粮食、布匹和盐铁。 尤其是铁。 再勇猛的猎人,也无法赤手空拳对付豺狼。 阿爹劝他忍耐,翠羽的爹娘也劝他忍耐,黎哥曾愤怒地奔驰一夜,藏在水田堡外观察仇人的一举一动。 他脑海中不断勾勒杀死对方的场景,一遍又一遍。 可是,寨堡的墙那么高,他们的藤甲那么厚,他的弓箭射不到,也射不穿。 此后没多久,阿爹就因为猎熊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被送回家时,肠子都在外面。药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的命保住。 小妹说,阿爹去杀熊,是为了剥一张最好的熊皮上贡。 每隔三年,所有的苗寨都需要向大夏的朝廷进贡,他们的寨子很小,拿不出什么东西,只有完整的熊皮或者虎皮,才能博得朝廷大人的关注。 “如果丁王爷喜欢,我们就不会被这么对待了。”奄奄一息的阿爹如是说。 面对残疾的阿爹,黎哥只能沉默。 他怀揣着微弱的希望,将这张熊皮送到了贵州城。 可什么都没发生,那个丁王爷根本没见他们,其他寨子的人嘲笑:“就凭这张破烂的熊皮,也想见伯爷?” 黎哥愤怒又无力。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寨子,不知道该怎么告诉阿爹这个结果。雪上加霜的是,那个百户升官了,变成了副千户。 这次,轮到了隔壁寨子的萱花。 萱花是个性格温顺的小妹子,她变成了千户的小妾,也是她带来了消息,说丁王爷死了,别的寨子造反了,副千户很害怕,他假装摔断腿,没有被调到贵州。 黎哥决定复仇。 联合其他苗寨比预想得更容易,他们有共同的仇恨。 杀死副千户,也远算不上难。 他乔装成萱花的大哥,给她送皮毛去,便和其他人一起潜入了寨堡。 那天,副千户喝得醉醺醺的,黎哥假装避让,飞快抽出刀砍去,通红的脑袋飞到半空中,满脸都是醉意。 仇人死了。 第一次,黎哥发现汉人的军队并没有那么强大。 他开始渴望更多——夺回他们的土地,为死去的寨民报仇,最后,再也不用向可恶的汉人交税。 可惜的是,他失败了。 昨天,他看到了一支从未见过的军队,他们人数不多,但每一个都很强,和寨堡的那些汉兵完全不一样。 三家凑出来的队伍,就好像被狼追逐的鸡群,转瞬便作鸟兽散。 原来,不堪一击的不是汉人,是他们。 附近一共五家寨子,三家大,两家小,死了这么多人,小的两家不会再加入,另外的两家,现在恐怕也已经被吓破了胆子。 但黎哥并不想认输。 在最后的时刻,他选择留下来,让其他人走,并不仅仅因为义气。 还有机会。 黎哥对汉人的官职并不了解,但他曾无数次听见武人骂书生,寨堡里的人骂清平书院的读书人,王府里,将军参将们骂什么布政使。 他敏锐地察觉到,文官和武官好像不大和睦。 就好像老虎与豹子同为猛兽,却也时常争夺猎物一样。 那个什么“谢御史”不知道是多大的官,可他文文弱弱,看起来就是读书人的样子。 猎人的生机,往往就在猛兽相争之时。 黎哥想赌一赌。 他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再被人压在头顶上喘不过气。 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黎哥有着敏锐的听觉,他判断出,这是一个身体强健,并且武艺不俗的男性。 果不其然,很快,田北的面孔出现在了阴影中。 黎哥心底浮现出强烈的喜悦。 “你居然没死。”田北居高临下地看着监牢里的黎哥。县衙的监狱都极矮小,高个子的人在里面站不直,坐着也捉襟见肘。 黎哥被关在狭小的牢房里,就像被装进笼子的野兽,充满了不和谐感。 “我对你家大人有用。”黎哥盯着他,“不然你不会出现在这里。” “有用还是没用,不是你说了算的。”田北淡淡道,“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考察你究竟有用,还是没用。” 他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说:“你是叛贼的首领,这座城里有无数人想要把你五马分尸——我很好奇,你有什么办法,能说服我家大人不杀你。” “寨子的头领是我父亲。”黎哥冷静地说,“他如果知道我死了,一定会为我报仇。” 田北道:“你的父亲是个残废,还能当首领吗?”他耸耸肩,“我想,你的寨子更有可能被巴氏和勾氏吞并。” 黎哥的脸黑了。 他们三家的寨子被大夏命名为安定、安平、安苗长官司,但实际上,他们自己以氏族互相区别。 黎哥就是黎氏一族,他们寨子里的人基本上都叫黎x,勾氏是那个老人,巴氏是那个女人。 黎氏是三家寨子里最强大的一家,就算失去了黎哥这个首领,也不一定会被另外两家吞并。但田北既然这么说,证明他们的底细已经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你想我做什么?”黎哥恶声恶气地问,“出卖他们吗?” “出卖?”田北冷笑,“你似乎还不明白,在大夏眼里,你们几个小苗寨就像蚂蚁,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们捏碎。如果不是清平卫的人去了贵州,你以为自己能这么顺利地围了城?” 他大摇其头:“你们号称三千人,清平的民夫官兵加起来也没有三百,这你都破不了……” 黎哥不服气:“我打了五个寨堡!” “寨堡不过是大夏的前哨,两百人的小地方……”田北一副和蛮夷没什么可说的表情,“我告诉你,大夏最小的驻军是卫,你知道一个卫有多少人吗?五千六百人,五个千户所,你知道千户是多大的官儿吧?” 黎哥紧紧闭住嘴巴。 “整个贵州,有多少个卫,你知道吗?”田北摧毁着这个年轻人的骄傲,“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调出三万兵马,这就是大夏。” 黎哥还是没有说话。 “让我说,你这样不自量力的家伙,死了干净。”田北慢条斯理地说,“但我们家大人认为,千户所的军官侵占良田,你们也不是没有冤屈。” 不可否认,黎哥暗暗松了口气。 他打起精神,单刀直入:“你们想怎么样?” “不想大夏派兵碾平你们的寨子,把你们全都充军的话。”田北说,“你最好戴罪立功。” 黎哥:“我不会出卖他们。” “出卖?”田北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阶下之囚,何来出卖?不妨告诉你,勾氏的投降书已经送来了,他们说,这次都是受你们黎氏的逼迫与利诱,一时糊涂犯下大错。” 黎哥咬牙,勾劳这个老家伙,果然不是好东西! “好好考虑。”田北说,“希望你比巴氏早一点想明白。” -- 县衙花厅。 谢玄英正和程丹若一起吃晚饭。 凉风习习,他们吃着简单的野味,商量奏疏的事。 “现在不递上去?”他往她碗里夹菜,“可以是可以,但怎么改主意了?” 程丹若道:“说服不了陛下和阁老。” 寨堡改制是不是好主意?或许是,但没有强有力的佐证,她觉得朝廷不会多此一举的。 改变意味着冒险,意味着负责,维持原样至少不会出错。 “还有,”她沉吟道,“我不懂军事,但练兵不是件简单的事吧?哪里的卫所都有军户抱团,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谢玄英懂了:“你想用土兵?” 程丹若:“不成吗?” “这倒不是,听说水东水西也会出兵。”谢玄英道,“土兵也好,我原就打算募兵,丁家一抄,军费倒是够了。” 程丹若忽有所思。:,, 309 贵州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黎哥并没有支撑太久。 谢玄英没打算要他的命,可作为攻城的罪魁祸首,狱卒们好好“招待”了他。加上勾氏背叛,巴氏紧跟投降,来势汹汹的叛军就此瓦解。 他们不约而同地抓住了“谢御史”的条件。 交出首恶,要求从轻发落。 然而,程丹若并没有再现身,一次伪装是智谋,次数多了就是戏弄,既要招揽人家,还是要给予最基本的尊重。 她让田北和李伯武上场,分别唱红脸和白脸,误导他们以为是两位汉人大官的博弈,让他们更快做出了选择。 攻占寨堡的数百苗人充军,其中就包括了黎哥。 但谢玄英承诺他们,假如之后的平叛,他们能够戴罪立功,不仅能免除死罪,还可以得到赏田,甚至可以更进一步,从长官(正六品)变成招讨使(从五品)。 黎氏、巴氏、勾氏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答应。 清平危局彻底解决,也该继续启程了。 三家跟风作乱的案例在前,余下的路段虽然行走不易,但风平浪静。 数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贵州城。 贵州城隶属于贵阳府,虽然在不久前,它还属于贵州宣慰使司,也就是处于当地土司的控制之下,但随着大夏在贵州建贵州卫,贵州城便改土归流,成为了贵阳府的府城。 不过,定西伯来贵州前,三司形同虚设,整座城归流了还是唯土司马首是瞻。但随着丁家三代耕耘,一点一滴影响了周边,现在才是大夏说了算。 比起贵州的其他区域,贵阳因处于贵山之阳而得名,因是盆地,有着一点点的平地,但府城周边依旧是高山。 不夸张地说,因为中途多次遇见下雨,很多地方变为泥潭,马车过不去,程丹若骑马,而张佩娘干脆是叫民夫抬轿子过去的。 进城那天,程丹若松口气,张佩娘也跟着松了口气。 仅交通一项,贵州比大同受罪。 宅子是管事们提前租赁好的,为安全计,特意租了相邻的院子,都是三进。 贵州多雨,此地的院子虽然也是规矩的四合院,但皆是两层,正院的一层是待客的厅堂,二楼是卧房。 且正院和东西厢房的二楼以走廊相连,呈现“回”字状。 屋舍里外都打扫干净,撒上了雄黄和石灰。床、恭桶、浴桶等物,按照程丹若的习惯买了新的,其余的家具和柱梁也已粉饰一新,里里外外都干净通透。 程丹若里外检查了两遍,额外让人把二楼的走廊都糊上纱,如此既不碍通风,又能起到防虫的效果。 屋檐滴下一串串晶莹的水珠。 又下雨了。 程丹若叹口气:“找人做个淋浴室和烘衣间。” 二层木楼,做淋浴很容易,但需要一间专门烘衣服的地方,不然光靠晾晒,以她和谢玄英的衣物之多,怎么来得及。 不过,无论事情如何繁杂,能够安顿下来,怎么都叫人松口气。 程丹若又遣人去隔壁问张佩娘,是否需要帮忙。张佩娘派人过来说一切都好,多谢她记挂,等等。 她这么说,程丹若自然也不赶着上,论起处理家务事,指不定人家比她更老练一些。 接下来,便是给护卫们租房子,请大夫给路上水土不服的人看病,打听城里什么地方买菜,什么地方买马,什么地方雇人。 同时,谢玄英走马上任,拜访上司贵州布政使。 他带回了两个好消息:第一、贵州的布政使因为定西伯之事,生怕被皇帝怪罪,态度很好,问什么都很配合;第二、他没带老婆过来,按察使亦然,程丹若没有需要正式应酬的女眷。 也有一个坏消息。 战争已经开始了。 两天前,韦将军整顿兵马,带领一万人前往安顺,平定白山黑水二地的叛乱。 贵州城作为贵州的中心,如今也是整个军事机器运作最重要的一环。 粮草、武器、兵马、民夫……这般庞大的机器运转,需要大量人力支持。谢玄英几乎一上任就进入加班模式。 程丹若起床,他已经不见了,晚上睡下,他才刚回来准备冲澡。 百忙之中,没忘记给张鹤等护卫一个合适的职位,让他们训练新兵——卫所的士兵被大量调走后,新征召的兵卒毫无经验,但他们随时有可能上战场。 黎哥等数百个苗人也被编入其中,他们并不显眼,军中还有水东、水西两大宣慰使派出的彝族人。 他们被当地人统称为土兵。 与谢玄英的繁忙不同,程丹若的半个月,过得平淡又有规律。 上午,她会处理一些家事,给靖海侯、柳氏写信,给晏鸿之和洪夫人写信,他们比预计晚到了小半个月,家里肯定十分担心。 今非昔比,她如今的汇报更从容,选择性告知了延误的缘故:驿道难行,天气不佳,苗人叛乱导致的路途阻塞,但这都被解决了,他们已经到了贵州。 为了体现尊重(水字数),专程向柳氏提起冯四托付了张佩娘的事,顺带打听一下昌平侯和张家的人情网。 而给靖海侯的报告中,询问的是贵州官场的情况:布政使是谁,哪年的进士,座师为谁,按察使司是什么情况,还有韦自行的家庭背景,有无亲戚关系,曾经的战绩,等等。 水完两份工作报告,还要和张御医等人通信。 聊聊太医院对《治鼠疫》的感想,谦虚地请他们多提意见,也要问问太医院对西南瘴气疟疾的治疗方法,以备不时之需。 下午,她会出门走一走。 越是边陲之地,对女人的束缚就越少,贵州被称为蛮荒之地,科举一塌糊涂,礼教自然也不怎么兴盛,女人上街、干活、买卖的比比皆是。 尤其是苗族女子,她们从不忌讳抛头露面。 程丹若尝试和她们对话。 与现代旅游时,热情开朗的苗族人不同,大部分苗族妇女态度冷漠,虽然不敌视她,却也十分冷淡。她们既不卖古老的银饰,也不穿着华丽的民族服饰,卖的大多是皮毛、猎物和草药。 因为生活艰辛,她们大多体型瘦小,背着巨大的背篓,过早得苍老了。 程丹若以买卖草药的理由搭话,偶尔间杂几句简单的苗语,一来二去的,对方警惕稍减,愿意和她聊两句了。 她问,你们从哪里来? 回答各不相同,有人能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寨子,有的却含糊地说东边或西边。 又问她们,这都是什么草药。 她们几乎说不出任何一个熟悉的名称,所用的词汇都是苗语,只有少数人能说出这是“止血的”“让人不吐”抑或是“被虫咬了抹”。 程丹若把这些草药全都买了下来。 回家后,她请来当地的大夫,逐一询问他名称,与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后,第二天拿着草药,继续去集市找苗人妇女辨认。 她问,这个叫什么名字? 苗人妇女就说了土称,她重复两遍,确认发音无误后,用谐音标注。 没几天,就攒下一本小册子。 程丹若暂时不清楚,这么做有什么用,但多做一点,总不会错。 逛完集市,买些零碎的东西回家。 天边雾蒙蒙的,丫鬟们忙着拆纱窗,收衣服:“快下雨了。” “全放到火箱上。”梅韵指挥,“小心,不要勾花了丝。” 火箱设在抱厦里,两层结构,下头是茶炉房,炭火煮茶热饭,热力随着铁管上升到二楼,聚集在火箱内,便能烘烤衣物。 而铁管最终通向烟囱,烟气排出屋舍,并不会在家里弄得烟熏火燎的。 贵州多雨,只能靠这种方式每天烘干衣物。 此时,黄莺瞧见了归来的程丹若,忙请示道:“夫人,绣房的娘子们说,她们的时间都排满了,要做衣裳,只能等到一个月后。” 贵州的天气与大同迥异,需要新裁许多夏衣,可程丹若带的丫鬟不多,自然需要请裁缝铺的人帮手。 她们居然已经排满了? “这会儿也不是做夏衣的时候啊。”程丹若微微惊讶。 黄莺抿住嘴,不大高兴的样子:“是冯四奶奶……说什么少了两件行李,急着要衣服,就先请了。” “噢。”程丹若恍然。 说起来,定西伯全家被问罪,三司一把手又都没带正妻,她可能是贵州身份最高的女眷了。按道理,一些事情——比如下帖子、裁衣服、办宴会什么的,都应当让她头一个做,她做完了别人才能做。 裁缝铺自然也该如此,她做好今年的新衣服,她们才能给别人干活,甚至她选好的衣服花色,下头的人都不能碰。 张佩娘虽然是总督的女儿,可出嫁随夫,以冯四的地位,她不应该抢在程丹若前头。换做别人,兴许会视为挑衅,两家杠上都有可能。 但程丹若不在意:“贵州城里不会只有一家裁缝铺,换家就是了。” 黄莺道:“已经换了,就怕料子不够好。” 不止是她,玛瑙也开口了:“冯四奶奶这么做,未免令人寒心。路上您对她这么照顾。” “别这么说,互相照顾罢了,我也没少吃张家的手艺。”程丹若宽慰道,“兴许人家是真急着要衣服呢。” 梅韵道:“十几车的行李,倒是比我们家急。” 好大的众怒,程丹若笑了:“知道你们心疼我,可衣裳早做一天,晚做一天,都不会改变我和她的身份。佩娘……” 她稍作沉吟,觉得没必要深究个中原委,“随她去,不必管她。” 看出主人的不在意,丫鬟们也慢慢熄了火气。 程丹若转移话题:“对了,离开大同前我和你们提过的事,考虑得如何?” 提起终身大事,丫鬟们立即把张佩娘的事儿抛之脑后。 她们互相看了看,把视线集中到了梅韵和喜鹊身上。 程丹若饶有兴致地瞧了她们会儿,先点自己人:“喜鹊跟我过来。” 喜鹊脸上浮现出一丝嫣红,但落落大方地应:“是。” 她跟着程丹若走到次间,侍奉汤药:“夫人先喝药。” “不急。”程丹若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态,“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喜鹊干脆利索:“奴婢愿意嫁人。”:,, 310 心所在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喜鹊是洪夫人派给程丹若的第一个丫鬟。她爽利能干,母亲是洪夫人的陪嫁,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家生子。 生在官宦之家,长在官宦之家,她的人生规划也跳不出大多丫鬟的框架。 喜鹊的目标是成为管事媳妇,在程丹若嫁到谢家后,更是认为自己有责任帮主人在侯府站稳跟脚。 所以,她不想外嫁,目标是侯府世仆之家。 “奴婢觉得,桉木人不错。”大同民风开放,丫鬟们耳濡目染的,也不大忌讳谈论亲事。 程丹若沉吟:“桉木啊。” 谢玄英身边的长随有十余人之多,但亲近的只有六个,其中,林桂是林妈妈的儿子,是他奶兄,原本地位最高。 可谢玄英虽然对林桂委以重任,却不大亲近,目前身边最得用的是柏木,其次是松木。 相较而言,杨木、柳木、桉木三个就要低调很多了,不怎么在她跟前露脸。 不过,低调不等于不受用,事实上,他们三个各有各的差事。 桉木的差事是书房伺候笔墨的。他负责给谢玄英整理书籍,保存书画,清理文房四宝,打扫书房卫生,甚至新买了印泥,也需要他给搅拌均匀。 能在书房当差,毫无疑问,桉木是个细心周到,并且嘴巴很严的人。 程丹若时常出入谢玄英的书房,对桉木的印象就是——话很少。 “他家里是什么情况?”她问。 喜鹊早就打听清楚了:“玛瑙姐姐说,他们家是爷爷这辈就进的府,娘原是老太太屋里的,配人后管了花园的花木,爹在侯爷跟前听差,他是家里的老二,大哥在姑苏看庄子。” 程丹若点了点头。 这么看,桉木的家世着实不错,祖孙三代在谢家,忠心毋庸置疑,估计也颇受靖海侯信任,否则也不会让老大去姑苏,这可是谢家的老家,祖坟在那儿呢。 喜鹊能嫁到桉木家,算是完全融入谢家的世仆圈子了。 问题是,“他对你怎么想?”她问。 喜鹊笑道:“他托人送了我好些脂粉帕子,其他的……我是夫人的陪嫁,他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论配人,侯府上下,荣二奶奶跟前的丫头是最受欢迎的,毕竟二爷以后会继承爵位。只不过侯府的小厮很多,陪嫁丫鬟一共才那么几个,总有人轮不到。 再者,荣二奶奶也会优先考虑亲近二爷的,桉木在三爷跟前伺候,怎么都轮不到他。从前,他们家可能更倾向于柳氏身边的丫鬟,如今却不然。 夫人年纪轻轻就得了二品诰命,侯爷看重得不得了,三爷也前途大好。她是夫人从晏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这门婚事对夫人好,爷也一定乐意。 至于桉木么,他样貌端正,没什么坏毛病,就话少了点,心眼子也不多。 但喜鹊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 柏木太精了,精到就算知道他精明,也很难讨厌他,喜鹊不喜欢这样的。她觉得桉木更方面都很合适。 “希望夫人成全。”喜鹊说。 “你是我的陪嫁,”程丹若看不出她有丝毫勉强,相反,倒是踌躇满志,不由笑道,“我自然希望你有个好前程。” 喜鹊面上泛起淡淡的愉悦。 “下去吧。”程丹若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叫梅韵过来。” 三年前,她和梅韵谈过婚嫁的问题,彼时,梅韵虽然咬定听从分配,眼底却流露出浓浓的抗拒。 过去这么久,经历这么多,她不知道,这个丫鬟是否还畏惧着不可知的未来。 “夫人。”梅韵规矩地站好,像是一个品相完美的花瓶。 程丹若问:“你想好了吗?” 她回答:“我已经答应了林桂。” “为什么?” 梅韵道:“他待我挺好的。” 作为谢玄英的奶兄,林桂在众小厮中的地位无可动摇。只要他不犯大错,谢玄英就会厚待他,侯府中看上他的人并不少。 可很早之前,林桂就看上了梅韵,并说服了林妈妈。若非进门的是程丹若,她一个从小服侍的大丫鬟,早就被打发出门了。 但程丹若留下了她,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想明白。 为什么当初,我不想嫁给林桂呢?梅韵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缘由:不是讨厌林桂这人,而是不想离开。 霜露院是她所熟悉的,主子是她服侍惯的,下头的丫头什么性子,她也门清。日复一日相似的生活,让梅韵由衷感觉到安全。 她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忽然就没了爹娘,忽然就被卖了。 玛瑙曾私底下问她,是不是想做通房。不,梅韵从来没想过做通房,通房丫鬟看似风光,其实还不是奶奶太太一句话就打发了? 梅韵真正想的是一辈子做大丫头,永远不离开霜露院。 但随着谢玄英外放,她不得不离开了熟悉的地方。 最初,梅韵心里总有不安,陌生的环境令她时刻紧绷:不熟悉的饭菜,陌生的天气,全新的差事……她战战兢兢,生怕出差池。 可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坏。 夫人安排了所有的事,她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梅韵发现,自己照她说的去做就行了,大同府衙和霜露院并无多少不同。 她心定了。 后来,发生了竹篱的意外。 那时候,梅韵就知道,要长久得留下来,就必须配人。可知道归知道,夫人一日不提,她就一日装聋作哑,混过去一天是一天。 然而没多久,鼠疫爆发。 梅韵决定代替玛瑙,留在得胜堡。 因为,她是所有丫头中年纪最大的,也是唯一无牵无挂的。 梅韵以为自己会害怕,实则不然,甚至后来选择和夫人一起留下,她心里也没有太多恐惧。 只要前面有人带路,她就能安心做事。 果不其然,鼠疫被解决了。 自此,梅韵就不再恐惧外面的世界。 她和差役打过交道,她带丫鬟们出门采买过,她和胡人面对面对峙,她曾面对可怕的疾病,以及凶神恶煞的胡人。 丫鬟的天地很小,但梅韵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足够多。 做管事媳妇有什么难的呢?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又有什么了不起? 她能做的事,其实不止在霜露院。 当然,如今的梅韵依旧会害怕,害怕失去追随的人。 “我想留在夫人身边,继续给夫人做事。”梅韵第一次清晰地说出了心意,“奴婢会用心当差的。” 程丹若沉默,少顷,微微颔首。 无论如何,能自己思考并做出决定,就是一件难得的事。 “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她藏起眼底的情绪,神色如常道,“放心,管事媳妇的位置,我早给你留好了。” 梅韵嘴角扬起,眼中透出不假掩饰的喜意。 这个板板正正的丫鬟,终于流露出她青春少女的一面:“多谢夫人。” “别忙着谢我,过两天我见见人。”程丹若故意道,“可别说漏嘴,叫他们急一急再说。” 梅韵立时收敛表情:“我听夫人的。” 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程丹若端起药碗,慢慢喝了微凉的补药。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她觉得好多了:“就这样吧。” 天色渐暗,夜幕四合。 程丹若用过晚饭,陪麦子玩了会儿消食,便开始慢吞吞地洗漱。贵州不缺水,可以隔三差五就洗澡洗头,对洁癖患者算是个好消息。 洗过头发,散着慢慢晾干,她又看了两页书。 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霎间,整个院子都忙碌了起来。 竹枝先请示:“爷可要用饭?” 梅韵端来热水,黄莺捧来家常的衣裳。 她听见谢玄英的声音:“不用,备热水,我直接洗漱——夫人在楼上?晚上吃了什么?药用过没有?” 玛瑙道:“夫人在看书,晚上用了笋粉冬瓜汤、鸡酢、熟茄豉、姜醋白菜和糖醋鱼,饭用了大半碗,下午吃了糖糕。补药今日都喝了。” 程丹若“啪”一下合上书。 这人真烦,查岗啊。 腹诽着,他就走上楼梯,出现在了屏风后头:“丹娘。” “今天挺早。”她好整以暇道,“不忙吗?”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回答,“我先去洗漱。” “噢。” 隔壁传来水声。 程丹若把书翻来翻去,忽然失去兴致,又翻开自己的小册子,复习一遍蹩脚的苗语。 许久,他才裹挟着满身水汽上来。 烛光摇曳,纱橱上绘着仙鹤与山峦,人被渡上了柔和的光边,好像古寺深巷里不真实的幻影。 他放下照明的烛台,拉开纱橱,一只夜蛾被惊动飞走,消失在茫茫夜色:“怎么弄了三层帐子?” 走廊一圈粗纱,内室又是一重帷帐,等到桌案旁,竟然还有纱橱。 一重重纱帐,好像深宫重院中的层峦叠嶂:“我算是知道,什么叫‘珠箔银屏迤逦开’了。” 程丹若支颐在案,白他:“防虫,蚊虫会传播疟疾。” “知道。”谢玄英凝视着微光下的妻子。 她穿着紫色的葛纱褂子,露出雪白的身段,乌黑的头发像是流苏堆在肩头,下头是一件鹅黄色纱裤,隐约能见着小衣。 他不由微微笑。丹娘的衣着,偶尔与时下不同,最明显的莫过于小衣,窄窄的一件,山峦似的形状,十分特别。 “冷不冷?”他将手按在她光洁的肩头。 程丹若摇摇头,同样觑着他的模样。时下男子在私密时刻,夏季只会穿汗褂和小衣,汗褂就是对襟无袖的开衫,小衣与短裤差不多,都是十分随意的打扮。 但她以前穿惯了睡袍,常做轻薄的真丝袍子,他也效仿,换成宽松舒适的袍子作为寝衣。 今天就是如此,他沐浴后直接套上了湖蓝色寝衣,衣长到脚踝,算是极其保守的样式了,可夏季衣料轻薄,烛光晕照,就能看见依稀的轮廓。 “你为什么,”她慢吞吞地问,“不穿小衣?” 他认真回答:“因为刚沐浴,身上都是潮气,穿着黏人。”一面问,一面摩挲她的肌肤,“你涂了香粉?” 程丹若:“不行吗?” 古人在沐浴后,会扑香粉防汗湿,还能有隐约的香气,实用又清雅。但她不习惯涂脂抹粉,以前很少用,可湿热之地容易长痱子,她想可不想浑身挠痒痒。 “当然行。”他的指腹抚摸她耳后的肌肤,“好像是茉莉?” “嗯。” 茉莉是随处可见的花卉,不昂贵,不奢靡,小女孩会戴茉莉花,青年女子会涂茉莉花粉,就连老婆婆的香胰子,也是茉莉的味道。 这是大街小巷的一抹香风,比蔷薇少一些灿烂,多一些亲和,像是自然的风。 程丹若渐渐喜欢上了它。:,, 311 幽梦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雨声潺潺,夜晚的凉意沁透肌肤。 谢玄英立在圈椅旁,手搁在她的肩头:“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程丹若把苗语学习手册扔到一边,打量他两眼,感觉他并不想马上睡觉,而是和她说说话,便道,“今天我问了梅韵和喜鹊的婚事。” 谢玄英握住她的臂膀,把她从椅子里抱出来,面对面拥住:“是了,你打算怎么许配她们?” 程丹若坐在书桌的边沿,双腿悬空,足尖差一点才能够到地上的鞋。 谢玄英勾过圈椅,自己在椅子上坐了,握住她的脚踝,让她踩着椅子。 这下重心稳了。 程丹若回答:“喜鹊和桉木,梅韵和林桂,你觉得怎么样?” “林桂和我求过几回了。”谢玄英怕她赤脚受凉,拿自己的衣摆裹住,“这些年玛瑙受宠,也不见他改口,应当不差。” 程丹若道:“梅韵忠心能干,等成了亲,我打算继续让她待在家里打理家事。” 谢玄英点点头:“你用得惯就好,既是如此,林桂就不能留家里了,让他在外面办差吧。” 梅韵管了后宅的事,林桂就不能当前院的大管家,免得夫妻串通,欺下瞒上。 “好。”程丹若应下,又问,“桉木呢?” 他道:“他谨慎小心,我打算继续让他看书房。” “那就让喜鹊替我出门办事吧。”她道,“这丫头胆子大,不认生。” 一众丫头里,喜鹊和竹香胆子大,不怕和陌生人交际,对自小养在后院的丫鬟而言很是不容易。 竹枝稳重老实,黄莺温柔仔细,可这些事上就差了一些。 “行。”谢玄英没什么意见,反倒蹙起眉,问她,“你小腿凉得很,今天真吃药了?” 程丹若道:“吃了,你不是问过了吗?” “你听见了?”他抬起眼眸,烛火倒影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明亮的一簇光,“那前几天我回来……吵醒你没有?” 她镇定道:“没有,我睡着了。” “噢。”谢玄英不信。 他怎会不知道,最近几夜,自己回来得再晚,她都等他上床后才睡着,此前一直都清醒着。不然,两只脚会盖得好好的,一点没踢被子? “罢了。”他假装遗憾,“原想和你说说话的。” “说什么?”她问,“差事不顺利吗?” “也不是,随便说什么都好。”他凝视着面前的人,“不和你说说话,就算每天抱着你入睡,也像少了什么似的。” 程丹若抿住唇角。 她不想做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女人,好像多么空虚寂寞,让人寒毛直竖,所以该干什么干什么,到点就自觉上床睡觉。 谁想他却毫不介意地表现自己的依赖。 “累了就该早点睡觉。”她别过脸,“今天吃了什么?” “好像是什么鱼,一些蔬菜,我没留意。”谢玄英回忆,“口味怪怪的。” 程丹若:“……”他不会吃到折耳根了吧? “明天叫厨房给你送饭吧。”她想想,说,“你吃东西要小心些,水土不服就麻烦了。” 谢玄英想说,他其实没那么脆弱,但还是没有吱声。 他掌中的足踝多么瘦弱,可她愿意照顾他,而他也愿意被她这样看顾。 “听你的。”他托住她的大腿,把她抱至膝上。 双方的距离又被拉近,呼吸相闻。 程丹若微微调整坐姿,几乎同一时间,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数下。 “这两天,”他捻着她的一缕头发,潮潮的发丝像是蛛丝,黏在他的指尖,“家里有没有什么事?” “没有。”圈椅很窄,程丹若又换了个姿势。 但他依旧没有动作,只是望着她,涌动的热力透过轻薄的纱罗,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的身上。 纱帘飘荡,梦魅似的招引。 程丹若入神地看着他。 他的眉毛浓密而挺拔,像是造物主一笔笔勾勒的细节,鼻梁俊秀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浅红,血气充盈的象征。往下,肩颈的弧度若隐若现,喉结时不时滚动,与胸膛的起伏一样,被某种潮汐所牵引。 他修长的手指正捻着她的一缕湿发,指尖与脸颊一触及分,好像羽毛刮过,轻轻痒痒。细微的香气顺着他的体温飘到她的鼻端,中药独有的苦意,似是苍术的味道。 对了,宫中的习惯,无论冬夏,都爱焚辟秽香,其主要成分就是苍术,据说能祛除污秽之气。 他养成了习惯,常携类似的香丸,遇见空气杂烩之地,便丢一颗焚烧净味。 这两日,衙门里人来人往,恐怕气味不好闻,他多半用了不少清秽香,才在沐浴后还留存一丝残香。 苍术的香很苦,但残存的气味却恰到好处,让她忍不住靠近嗅了嗅。 他抚住了她的脸孔。 肌肤相贴,书灯的暖光照透罗袍,绮思迭生。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按兵不动。 所有的等待和忍耐,都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勾引。 “若若。”谢玄英摩挲着她的脸颊,手指穿进蓬松的发根,积蕴的茉莉香气顿时溢散,更添甜意。他的眼神更亮,气息也愈发急促。 程丹若微微侧过了头。 “走开。”她感觉到他光滑的皮肤,温热的气息,与残香混合的气味,“你弄乱了我的头发。” 谢玄英弯起唇角:“不放。” 她去掰他的手。 没用什么力,他便松开了拢住她头发的五指,转而徐徐下落,覆住她的后颈,指腹揩过汗湿的肌肤,蹭下一抹淡红的粉痕。 欲念顿生。 “世妹。”谢玄英轻声叫着她,“你的衣裳沾到粉了。” - 雨打裙风动,罗衫透香红。露凝一枝春,幽兰好相从。 此景何曾见,少年清梦中。梦醒故人在,只怪云鬓松。 - 床帐中,月色幽。 程丹若把着干了的头发,慢慢打辫子。谢玄英搂着她,埋首在她颈间,感受淡淡的余香。 两人无声依偎许久,方才出声。 “你心情不好?”程丹若问,“是不是遇到为难的事了?” “没有,差事很顺利,粮草已经调派过去了,人手也齐了,趁这档事,军籍也查了一部分,空饷很严重,但有彝苗的土兵,一时半会儿无碍。”他慢慢道,“我就是……心里烦。” 程丹若系好红绳,用发尾轻轻搔他的脸颊。 他笑了笑,收紧臂膀:“多少人,多少粮食,全都砸进去,真的是……” 程丹若默然。 这场战争,在历史上或许只是被提到一句的小战役,也可能是被浓墨重彩记载的大战役。他们站在历史前进的道路上,无法分辨究竟是哪一种结局。 未知带来无尽的不安。 战争是一架无形的绞肉机器,会把一切搅得粉碎。 “也许很快就会结束。”她只能这么说,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然而,谢玄英没有回答。 她顿了顿,问:“你有不好的预感?”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客观道:“苗人武备简陋,可熟知地形,假如沿途的苗寨随之起事,怕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不是说韦自行很擅长用兵?”她蹙眉,“不能速战速决吗?” “此人独断专横……”谢玄英迟疑了会儿,还是坦白,“其实,我调派粮草的时候,曾写信建议他以朝廷的名义,安抚周边的苗寨,但他拒绝了。” 谢玄英道,“贵州仅一线之地,但愿能速战速决吧。” 准确地说,不止拒绝了,还拒绝得十分难看。 ——“文弱书生,懂什么带兵打仗?” 程丹若怒极反笑:“这个王八蛋!”又狐疑地看着他,“这是原话?” 当然不是。谢玄英并不想污了她的耳朵,含混道:“差不多。” 程丹若心头微沉:“他拒绝了,你就不能做了,是吗?” “自然。” 出征在外,数万人的行动,若是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还打得成什么仗?是以将帅做出决定前,幕僚军师可尽情献策,但一旦做出决定,无论下头的人是否赞同,都必须遵守军令。 如今平叛一事,韦自行掌握着最终决定权。 谢玄英哪怕不赞同他的选择,也必须照他的吩咐办事。 “兴许是我杞人忧天了。”谢玄英反过来宽慰她,“陛下既然选择他,想必有过人之处——独断未必是坏事,有时候,优柔寡断更为致命。” “但愿如此。”程丹若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谢玄英岔开话题:“你最近在忙什么?” 程丹若道:“逛街。” 真难得。谢玄英很高兴她能放松一点:“买了什么?” “药材。”她道,“贵州药材很多,但没有好好炮制过,商人也不多。” “黔地凶险,这会儿又要打仗,外面的商人也不敢来。”谢玄英道,“你想做药材生意?” 程丹若白他一眼:“钱有什么好赚的。” 战事未了,建设纯属空谈,八字没一撇,她不想多说:“以后再说吧,睡觉,很晚了。” “好。”谢玄英毫无困意,但给她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下。 屋里糊了纱,里头还有重重帐子,程丹若便没有合窗,任由凉风吹入。山里的夜间多少还有些凉,她往他身边靠了靠。 谢玄英托住她的腰,把她的大腿搬到身上。 程丹若的重心彻底倒向他。 暖洋洋的热力透过相贴的肌肤,捂暖冰凉的手脚。 她数着他的心跳。 片刻后,问:“睡不着?” “想些事。”他拍拍她的后背,“你快睡,别劳神。” 程丹若不听:“什么事?” “过两天,我想去营里看看。”他道,“夷人善于山间作战,或许……” “嗯?” “等我想明白了再和你说。”谢玄英只有模模糊糊的想法,“你该睡了。” 程丹若便不追问:“你也睡吧,明天再想。”说着,手按住他的后背,不轻不重地一下下抚摸。 肌肉在她掌下渐渐放松,慢慢的,他胸膛起伏,长长吁出口气,连带着烦恼一块儿吐出。 “嗯。” 凉风习习,两人相继睡去。 312 调岗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隔了两日,程丹若抽空,见了见桉木和林桂。 桉木和印象里一样规矩本分,她问什么,他答什么,绝不多话。 但程丹若依旧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看上喜鹊什么呢?” 出乎预料的,他答得很快:“她性子爽利,好就好,不好就不好。” 桉木不喜欢忸怩的姑娘,他和喜鹊来往过两次后,就试着送她一盒脂粉。 那会儿,喜鹊就问:“你是什么意思?若是不明不白的,我可不收。” 他说:“就是那个意思,你若收了,我便和主子回了这事。” “你家里愿意,我才能收。”她的态度神气又干脆,“你别欺我是外来的,白占我便宜,我也不占你便宜。” “绝不敢胡来。”桉木只好回去先说服爹娘,回头再递一回。这次,她收了,说道:“咱们这就算定了,等夫人问,我就和她提。” 桉木觉得,这个性子很好,很省事。 程丹若见他口气真挚,不由松了口气:即便是奴仆婚配,也是人在过日子,总要心甘情愿才好。 “喜鹊是我的陪嫁,你要娶她,彩礼可不能少。”她微微笑,“不然,我可不依的。” 桉木道:“夫人放心,小人万不敢怠慢。” 又问林桂。 林桂比桉木更沉稳从容些。 面对同样的问题,他说了一件往事。 那年,谢玄英被靖海侯罚跪祠堂,林桂和梅韵不能进去,一直立在外头等候。当时天冷极了,两人都被冻得瑟瑟发抖,手脚麻木。 有几次,林桂觉得自己要熬不过去了,但自始至终,梅韵都没有吭过一声,不叫苦,也不落泪,就像一株盛开在冬天的梅花,咬牙对抗风雪。 侯府里的丫头多娇气,一个个和副小姐似的,脾气大,爱甩脸色,到了婚配的年纪,林桂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梅韵。 “她性子韧,小人很佩服,以后也会好生待她。”林桂说,“还望夫人成全。” 程丹若多少有些欣慰。 无论这个故事有多少分真心,至少,林桂也是看中了梅韵的人。 已经很好了。 “也罢,既然你如此诚心,”程丹若道,“回去备彩礼吧。我嫁丫头,和外头的人家一样,该走的流程不能少了。” 奴仆婚配,很多都是提了包袱就被打发了,主人家能走婚嫁的流程,无疑是莫大的体面。 林桂面露喜色:“多谢夫人。” 至此,两个大丫鬟的亲事算定了下来。 程丹若命男方预备彩礼,也没有薄待女方,一人三十两银子的嫁妆,还额外赏了好衣料做嫁衣。 如此厚待,惹得底下的丫鬟羡慕不已,纷纷道:“今后轮到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这等风光。” “玛瑙姐姐必是有的。”大家又笑,“她可是夫人跟前的一等红人。” 动静传到程丹若的耳中,她便问玛瑙:“你以后,是想嫁出去,还是留在我跟前做个管事媳妇?” 玛瑙道:“我还想多伺候夫人两年呢。” “说实话。” 玛瑙知晓她的脾气,抿抿唇,不大好意思地说:“奴婢的干哥哥,因我干爹办事得力,去了籍,如今在外头替侯爷做些生意……” 程丹若吓一跳:“你二人有婚约?” “不不,奴婢的干哥哥早就成亲了,奴婢是想……”玛瑙脸颊微红,“以后能到外头,替夫人办事。” 程丹若明白了。 理论上,官不能与民争利,但大多数官宦之家,会将生意寄放在家仆名下。有时候,为办事方便,会为他们消籍,明面上也是良家子。 有些豪仆,甚至穿金戴银,华屋美舍,比许多小户之家还风光。更不要说权贵之家,有的权仆甚至能与官员平等相交,乃至买官以改换门庭。 当然,卖官鬻爵不提倡,想获得良籍却是人之常情。 “我从前有个丫鬟。”程丹若已经学会御下之道,不承诺,只暗示说,“从小服侍我,后来被我放籍了。” 玛瑙的眼睛顿时亮了。 -- 六月初,梅韵和喜鹊择日嫁人,程丹若放了众人的假,让她们好生热闹两天。而后,调整众人的职务。 梅韵作为管事媳妇,统管丫鬟仆妇的人事工作,包括发放月钱,培训新人,调配岗位,等等。 喜鹊负责对外的工作,什么出门、递帖子、上香、赴宴,去隔壁张家问安,都由她跑腿,今后,她就是程丹若的对外代表。 黄莺管衣裳首饰,和针线上的活计。程丹若和谢玄英一年四季的衣裳,她都要想法子顾好了,样样件件,都要心里有数。 竹枝负责库房,家里的杯碗瓢盆、布料器具、家具帐幔、药材香丸,她都要记在册子上,丢一个杯子都不成,但凡有进出的,都要她开箱子取用。 贴身的服侍工作,由玛瑙和竹香负责。 其中,玛瑙拿了程丹若的账本和钥匙,银钱支出,都由她记账,而竹香要管吃食,包括每天的茶水和补药。 小雀岁数还小,就让她照顾麦子,并跑腿、传话、打帘子。 除此之外,程丹若额外强调了一件事。 “我不耐烦记外头的名字,不管以后你们嫁到谁家里,在我跟前当差,就叫原来的名儿。”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什么某某家的,你们是我的人,明白吗?” 丫鬟们互相看了眼,干脆利落地答应:“是,夫人。” -- 今日有雨。 程丹若不想出门,就在家中写信。 年纪大的丫鬟嫁人,总要有新的丫鬟补充,她和谢玄英事业繁荣,需要的人手也与日俱增。 公司扩张期,急需招人。 做杂事的好处理,当地采买就是。她叫梅韵优先选择父母双亡的孤儿,不管怎么样,先给孩子一口饭吃,等离开贵州时,再考虑如何安排。 但养孤儿一半是慈善性质的,除了扫扫地、擦擦柱子,不顶事,得有像竹香她们的二等丫鬟才好。 没人了,怎么办?当然是伸手问领导要。 程丹若就请示柳氏,能不能替她□□两个丫鬟送来,要能吃苦的,顺便请父亲母亲送点稻米,贵州田少,好米真的很贵。 她相信这种被需要的感觉,一定能让柳氏十分宽慰。 同时,这也委婉地提醒婆婆,皇帝给的庄子,出息得分红了。她答应给魏氏高于市价的工资,利润最好也对得起这笔高额的薪水。 如果魏氏光拿钱不干活,她就换人当高管,比如嫁出去的芸娘。嫡亲女儿和小儿子,柳氏指不定更疼在别人家做媳妇的女儿。 ——这大概就是古人看重大家族的原因了,扒拉一下总有两个能用的人。 写到半道,外头传来小雀响亮的声音:“给爷请安。” 新工作真是活力满满。 程丹若一时好笑,却又疑惑,还没到午时,怎么就下班了?她扭头看向帘外,果然,谢玄英挑开竹帘,拍掉肩头的水渍,脱下油衣:“吵到你了?在写信?” “出了什么事?”她问,“你怎么回来了?” 谢玄英挥退丫鬟,拿起她的茶喝了口,吐出口气:“刚到的消息,昨儿,韦总兵和叛军碰见,已经打起来了。” “啊。”她霎时失声。 知道要打仗,和真的打起来,感受截然不同。 霎时间,好似利刃悬颈,寒毛直竖。 “别担心,一时半会儿的打不到城里。”她在身边,谢玄英就心神镇静,“我回来吃顿午饭,等会儿去营里看看,你可要去?” 又看看天,补充道,“没什么事儿,不去也无妨。” 程丹若却道:“去,当然去。” 他微微笑:“信给我看看,午饭吃什么?” 今日的午膳是鱼脯、生炮鸡、莴苣、蕨菜和老鸭竹笋汤。 无须怀疑,汤是厨娘跟着隔壁的张家厨子学的。张佩娘别的不好说,至少给程丹若的菜谱带来了很多新花样。 谢玄英瞟着程丹若。 她舀了一勺胡椒,拌进老鸭汤里,还道:“我已经让人清理了后院,把带来的辣椒种子都种了。” 现代的贵州特产中,有一个大名鼎鼎的辣椒酱,可见此地十分适宜栽种辣椒。而潮湿多雨的环境,也注定这里的人们会爱上辣椒的滋味。 怎么也是一种经济作物吧。 谢玄英拿起勺,喝了口她碗里的汤。 胡椒的辣味与海椒不同,他姑且能承受,也往自己碗中添了一簇。 辛辣驱走了潮气。 两人都比平日吃得多一些,为了消食,程丹若提议早点出发。她道:“我想骑马去,坐马车不方便。” “在下雨呢。”他说。 “小雨,不碍事。”程丹若却想习惯一下雨中跑马,贵州天无三日晴,总不能下雨就坐车。 谢玄英想想,答应了。 冬夜雪和春可乐都被送回了京城,在这里,他们各自选了新调-教的滇马。这种矮脚马体格短小而匀称,耐力奇佳,据说在山地行走数十里不喘汗。 程丹若选了一匹毛色稀少的白马,叫夏栀子,谢玄英选了更常见的青色,取名夏叶帷。 都是很美很应季的名字,但她曾听见马夫背后叫它们……“花儿”“叶儿”。 嗯,也没毛病。 雨珠打在斗笠上,噼噼啪啪,视野混沌,水汽缭绕。 程丹若身穿浅红色道袍,腰间佩短剑,驱马跟在谢玄英身边,内心十分平静,甚至能欣赏一下雨中的山林。 道路泥泞,油衣沾染了斑驳的泥点。 出城后走了小半个时辰,程丹若终于见着了军营的影子。 “这里是贵州卫。”谢玄英道,“大部分兵马已经调往前线,这里只有新兵,人数不多,大约千人左右。” 程丹若眯起眼,望着前面的人群,一时怀疑自己穿越回了现代。 眼前的兵卒,居然在玩三人两足的游戏。 不过,和运动会上常见的两只脚绑在一起的做法不同,他们是三人成竖队,赤脚套在一双类似于滑雪板的木鞋上。 三人必须同时迈出同一只脚,才能往前走。 “这是谁想的办法?”她大为诧异。 谢玄英道:“书里写的。” 程丹若:我怎么没读过这种书? “一本游记,记载的广西见闻。”谢玄英解释,“广西有瓦氏兵,乃是一名女将所领,曾带土兵抗倭,麾下军士纪律严明,颇有名气。” 她问:“还在世吗?” “已故去多年了。”他望着她的双眼,“两广与黔地地形肖似,山间作战,最要紧的是将士之间的配合,我就想试试看,你觉得呢?” 程丹若诚实道:“很厉害。” 不管是发明这个办法的女将军,还是学以致用的谢玄英,都很厉害。 谢玄英弯起唇角,又道:“我让汉人与苗人各自成队,互为攻守,如此,既省得他们在军中斗殴寻事,也好学一学苗人的兵法。” “斗殴?”程丹若问,“很常见吗?” 他点头。 “不能混合队伍吗?”她疑惑,“这样汉苗分立,也许会加剧矛盾。” 谢玄英迟疑:“我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们互相排斥,且语言不通,难以交流。” “这不是长久之计,”程丹若中肯道,“还是要想办法让他们友好往来。” 他叹气:“丹娘,和我们打仗的是苗人,虽说苗寨之间也有敌仇,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除非像安定长官司,获罪充军,抑或是水东、水西受命而来,谁肯同室操戈?” 程丹若没有吭声。 许久,才道:“会有办法的,”她重复了一遍,“这不是长久之计。”:,, 313 做尝试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平心而论,谢玄英接手的这群新兵,已经有点模样了。 他们之中的汉人部分来自卫所,是之前被挑剩下的。这类人无外乎两种情况,要么负伤,行动多有不便,被筛下来的,要么有关系,报了老弱病,打点后留在后方。 但卫所废弛已久,一卫满额是五千余人,吃空饷的能有一半儿。首次调集的一万余人,就掏空了贵州一半兵力——贵州就驿道一线属于大夏,各地均不能缺人防守,以免其他夷民动乱。 所以,新兵中更多的是新征入伍的流民或贫民。 前些年,皇帝决心尝试募兵,以抗倭寇,成绩斐然。这次自定西伯家中抄出百万白银,国库充实,他便同意兵部的请求,允许贵州募兵平叛。 谢玄英被调到贵州,与此事亦有关联。 皇帝可不想大笔的军费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这些新兵都是被饷银吸引,主动选择从军的。 那他们能有多少工资呢? 户部的账目上写的是5两,可落到谢玄英手上,就剩每人3两这么多了。而他也不能真的每人发3两银子,库房里可没那么多白银。 3两银子的军饷,包括衣服、粮食、武器和马,这就去掉了1两。剩下的,他不能全分发下去,要留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比如,粮草因为雨天烂了,被敌军夺走了,莫名其妙被火烧了(……)。 还有阵亡的军户要抚恤,生病了要买药,最后切实落到士兵手里的饷银,大概是1两银子。 钱也不会发白银,必然是以铜钱为主。 饶是如此,许多士卒也已惊喜万分。 发下来的米,不是霉的,做衣服的布,不是烂的,隔三差五的,伙食里还能见到肉腥,这可比想象中好了太多。 这自然引起了卫所士卒的不满。 他们世世代代是军户,屯田能换一部分粮食,可被征召后,朝廷不发饷银,只管衣食住行。 募兵的能有一两的月钱,他们没有,谁能高兴? 谢玄英早有预料,提前准备好的银子就有了用武之地:操练优胜的队伍,当月能额外领3钱银。 他平均每隔十日就要比试一次,若次次都赢,就能额外得到1两。而军户家中毕竟有田产,和流民不同,这样的奖赏,多少安抚了他们不平的内心。 对于其他土兵而言,获胜不分人,彝人获胜,谢玄英照样发钱。 他们很高兴,土司征召他们打仗,可不会给饷银,都是强行征召入伍,付出的代价也只是让他们有饭吃。 至于黎哥这样获罪充军的苗兵,抱歉,他们处于最底层,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会憋着一股气,等上战场的那一日,彻底爆发。 ——唯有立功,能折罪获赏。 谢玄英把钱和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然而,费尽心机锤炼他们,有的问题依旧无法解决。 汉人排斥苗人,苗人亦提防汉人,双方泾渭分明。 他们甚至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种敌对的意识,即是刺激他们竞争的动力,也有可能引发矛盾,必须做得恰到好处,才能维持数股力量的平衡。 谢玄英过往的经历,帮了他很大的忙。 纵使如此,他仍然忧心忡忡。 今日用膳时,又和程丹若提及此事:“一两个月还好说,天长日久的……” “你已经尽力了。”程丹若戳着碗里的饭,沉思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朝廷改土归流,其实就是想让汉夷融合,就好像西北归化的胡人一样,双方通婚,久而久之,便密不可分了。” 他颔首:“不错。” “照理说,自太-祖初,各土司归顺,也有近百年了。”她道,“为何始终不曾见效呢?” 谢玄英自到任,便在钱粮的军务中挣扎,还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个地方:“为何?” 程丹若道:“前段时间,我经常上街闲逛,和苗人攀谈,有位妇人,得知我在收药材,每日都去山里挖草药,差点摔断了腿。爬着到集市,只为求我多收一点草药——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摇头。 “她家欠了巨债。”程丹若道,“高利贷。” 谢玄英不知此时,但稍稍一想便也知道个中因果:苗人耕种技术落后,许多深山的寨子,还在刀耕火种,粮食产量低,遇见天灾,便不得不借债度日。 毕竟,一旦被收编户籍,苗民就需要交税了。 “军官放,汉人富商放,苗民里富裕的也会放。”她大摇其头,“许多苗民都欠下巨额利贷,不得不出卖田地。” 谢玄英深吸口气:“还有吗?” “有,贵州那条街上,我买香粉的那户人家,最近办了丧事。”程丹若道,“老板的儿子外出进货,在路上被苗人劫去了银两不说,人也没了。” 谢玄英哑然。 他们到贵州的路上,不知多少次碰见强盗团伙,只是见他们装备精良,一个个都没敢动手而已。 “在许多汉人眼中,苗民喜好抢掠,都是野蛮之人。” 她继续说,“除此之外,我还遇见过官兵驱赶贩卖药材的苗民,强征苗民贩运粮食,每石给钱七百文。” 谢玄英:“……” 往湖广买粮是他的命令,每石7钱,但算上雇佣民夫、船只耗费之类的损耗,账目上差不多1两银子。 就给苗民买粮的成本钱,让他们自掏腰包来回,免费干活,人工钱呢? “我会叫人严查。”他面无表情道,“已经去了的,回来补发。” 程丹若点点头,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 只是道:“你发现没有,剥削欺压苗民的,是汉人官商,受到苗人滋扰,家破人亡的,是汉人的百姓。” 其实,贵州的情形并不罕见,说到底,就是统治阶级在剥削被统治阶级。 但因为民族问题,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间就有了仇怨。 谢玄英皱眉:“整顿吏治是藩台的职责,我怕是不好插手。” 三司职权分立,反而不像知府,样样都要管。他这个参政是专门为军务而设,且如今,战事才是最要紧的,腾不出手来。 “我们就先做好自己的事情。”程丹若思索道,“我想去军营待段时间。” “我明日再带你……”谢玄英后知后觉,“你是何意?” 她平静道:“我问过了,军中没有大夫。” 谢玄英无奈地看着她。 现在的军营像个火药桶,她也不怕炸了。 “早上去,晚上回。”程丹若道,“我们不能期望底下受苦的百姓体谅对方,要想汉夷友好,该我们以身作则,先做出姿态。” 谢玄英一时沉默。 这话说服了他,是啊,怎么能奢望百姓知晓大义,主动弥合关系呢?教化本是官员的职责。 “罢了。”他道,“正好我手上没什么大事,我们一起去。” 她微微弯起唇:“嗯。” 黎哥满脸淤青地端走了自己的碗。 给他打饭的汉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舀了勺肉汤,肉类的油花漂浮在水面,带着独有的光泽和香气。 哼。黎哥心里不屑地喷了口气,他们今天赢了,照规定就有肉汤,对方再不爽也不能违反军令。 他一手粟米饭,一手汤,蹲到角落里大快朵颐。 他身边是同样狼吞虎咽的表兄弟。表兄弟叫黎猛,因为杀了个百户,被寨子当做首恶,一块儿送到这边“赎罪”。 “别说,这汉人官不错。”黎猛舔舔嘴唇,“半个月了,顿顿都有粟米,我还以为只能啃野草呢。” 黎哥没有说话。 比起只考虑眼前的兄弟,他感觉得到,上头的人有意在磨炼他们。 赢了不给赏钱,是打压,吃食不克扣,是示好,渐渐的,他们心里憋了股气,就好像黎猛,已经提过几次想立功了。 “不知道啥时候轮到我们。”果然,黎猛又说起了这个,“我听人说,那些彝族的,立功就有赏田!” “田?”黎哥就算知道是诱饵,也抵挡不住诱惑,“真的假的?” “真的,昨天不是水东那边的彝人赢了么,他不要赏,见了那个大官,说想出了一套用□□的法子,两人搭伴,用枪的在前面这样一下,拿弩的就这样射。”黎猛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当时就赏了他十两银子,还说要是立了功,就给他赏田。” “说说而已。”黎哥嘴上保持警惕,“谁知道真假。” “万一是真的呢?”黎猛说,眼睛贼亮。 黎哥抹抹嘴,没接这话:“那也得等打起来再说,行了,回去吧。” 半道,遇见了啃粗面馒头的汉军。 馒头表皮粗粝,夹杂着麦麸,看着就划拉嗓子。可黎哥还是有点馋,这馒头看着不咋地,可个头不小,顶饿抗饥。 他还能再吃三个。 “看什么看?蛮子!”汉军不屑地翻白眼,“过两天有你们好看。” “呸!”黎猛吐了口痰,“要你们好看!龟孙!” 他以前不会说汉话,在军营里待了没几天,倒是把脏话俗语学了个字正腔圆。 “你说什么?”对方爆发出一连串侮辱爹妈的粗话。 黎猛没听懂,但不妨碍他感觉出不是好话,火气直充脑门:“你——” “冷静。”黎哥一把拉住他,“他们在故意找我们麻烦,万一我们被罚了,下次还怎么赢?你还想不想吃肉了?” 军规森严,被发现打架斗殴,汉人要罚打军棍,他们更没好果子吃了。 黎猛恍然大悟,迈出去的脚倏地收回:“汉人真狡诈。” 见他们没有上当,汉人这边儿,方才开口骂人的不由嘀咕:“杜哥,这群蛮子学乖了啊。” “狗挨打都知道绕路呢,何况是人。”蹲在角落里啃馒头的年轻人平静地说,“要赢他们,得凭真本事。” 对方讪讪然:“我这不是想多拿点银子么,瞧着他们每个月拿钱,咱们没有,我心里真是猫抓似的。” “咱们是军户。”旁边的人说,“等立了功,就有赏田了。” “立功哪这么容易?”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 “不会太久的。”那个被称呼为杜哥的年轻人说,“仗还没打就征兵了,朝廷肯定不会只派一万人。” 旁人问:“那得要多少?” “如果是我,只要三万。”杜哥半真半假道,“如果是别人嘛,至少五万。” 众人大笑。 “杜兄弟果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才,等富贵了,可不要忘记兄弟。” “就是,到时候千万要提携兄弟们一把。” 年轻人笑笑,没说话。 他可不甘心世世代代做个军户,没机会也就罢了,若有机会,必将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314 军营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算算时间,新兵入伍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余了。 几次比试下来,双方各有输赢,因为每次都及时下发奖赏,以至于原本懒懒散散的新兵,或是为了争口气,或是为了赚点银钱,一个个铆足劲竞争。 今天暴雨,可上头丝毫没有改期的意思,依旧让他们比试。 木箭头,竹刀枪,都是杀不死人的东西,众士卒也就愈发无所畏惧,发了疯似的攻击对方。 黎哥被人用竹枪捅了好几刀,尖锐的枪头戳进皮肉,没好的伤口全都崩裂,没一会儿,整个人就像是血里捞出来似的,浑身血红。 不过,他也没亏,回敬了好几个平时一口一个“蛮子”的汉人。 黎哥知道,那些人就是嘴巴痛快,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群人中,他只有一个在意的家伙。 他的汉名叫杜功,年纪不大,但很聪明,耍一手好枪,是个狡诈的猎手。 他避开了黎哥,正如黎哥也小心地避开了他。 他们的目的是立功升官,不是杀死对方。 今天的拼杀,与其说是必须赢,不如说是让那些大人们看的。 黎哥想着,眼神隐晦地瞥向了山上。 那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身穿锁子甲的护卫将他们拱卫在中心。他知道,高的是“谢大人”,也知道了谢参政和谢御史其实是同一个人。 而当初他见到的书生,据张百户说,是谢大人的家人。 黎哥知道后,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有点窃喜。他想,自己赌对了,谢大人明明可以说穿真相,偏偏容忍他胡说八道,可见是真的想用他。 这是一个机会。 黎哥擦掉了脸颊的血,握紧自己的弓箭,朝“敌人”冲了过去。 汉人很狡猾,但有句话,他很喜欢——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蛮子怎么了? 其他的首领能做大官,能娶大官的女儿,他为什么不能? 同一时间,杜功挑开了两个阻击他的苗人,一口气冲向山顶。 他的目标是夺取令旗。 “滚开!”他大喝一声,竹枪虽然已经开裂,却依旧锐不可当。 其心亦然。 他姓杜,是贵州卫所的军户,有个兄长叫杜成。原本该兄长顶替父亲总旗职位参军,可他行军过半,兄长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腿,抱病回家,家里就报了他的名字。 当然了,什么不慎失足,都是假的。 他的兄长胆小怕事,就是不敢上前线,这才故意摔下来的。 断条腿,总比没了命强,是吧? 但杜功不那么想。 他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娶妻生子,贵州这地方,读书人少,老师更少,整个县城都寻不出多少认字的人,像他这样的军户,一辈子只能种田。 穷山恶水,地里没粮,这辈子眼看就望到了头。 要出人头地,只有打仗立功。 可之前调来调去,从来没有他们那儿的事,只能眼睁睁听说“谁谁谁打了蛮子,升官了”。 虽然也有疑虑,蛮子是这么好打的吗?但这对于杜功而言太过遥远,他只能当是真的。 现在终于轮到了他。 - 山上,谢玄英观察着两方人马的比试,说道:“这批新兵已经很像样了。” “是吗?”程丹若有点怀疑。 她看着下面斗殴的新兵,感觉就是两帮不法人士在火拼。 开始,双方还讲究队形和配合,但打红了眼,根本顾不得命令,人人都想去摘象征胜利的令旗。 竹木易碎,他们赤手空拳互殴,掏裆的,戳眼睛的,锤头的,还有滚在地上互相撕咬的,乱得一塌糊涂。 一群成年男性的破坏力自然惊人,可要说是士卒,未免也太流氓了些。 毫无纪律性可言。 “他们已经会配合了。”谢玄英道,“也有血气,不错了。” 程丹若对古代军事一窍不通,他说“不错”,那应该就是“不错”,便问:“好多人受了伤,没关系吗?” “都是皮外伤,养上几日就好。”谢玄英重复了遍,“最要紧的是血气。” 程丹若问:“为什么?” “战场上,一旦恐惧逃跑,会影响士气,也更容易死。”他耐心解释,“他们习惯上前而不是后退,就具备了最重要的胆气。” 她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意思?” “对。” 谢玄英道:“等这一千人养出了血气,再慢慢调新人进来。” 募集的兵马不止一千,第一批就有三千人,后面还有五千余,最终至少万人。具体要看前线的情况。 这里的一千人是他命人专程筛选的青壮男子,他们的伙食是最好的,训练也最为勤勉,为的就是培养出一支精锐。 “其他地方的人每天只能吃粗面,喝清汤寡水。”他平淡地说,“只有这样,他们被调来这里后,才会千方百计得留下。” “原来如此。”程丹若又看了会儿战局,忽然有所发现,“他们是不是已经选出了几个头?” “对。”谢玄英点点头,指给她看,“苗人那边,虽然攻打清平失败,但黎哥还是很有威望,他很有野心,可用。汉人这边的,军户里有个叫杜功的年轻人,很有傲气,只可惜……” 她疑惑:“嗯?” “要想将他收为己用,必须给他想要的。”他道,“目前,不能为我所用。” “你的意思是,黎哥是苗人,又被你抓住,只能选择你,但杜功不一样,他是军户,想建功立业,多半会投靠韦自行,或者冯四?” 谢玄英颔首。 “你想收服他吗?”程丹若有点好奇。 谢玄英:“不想。” “为什么?” “他还没有上过战场。”他说,“等他真的打过仗,见过血,一定有所改变。假使如我所愿,也许我会,如果不合我意,不少他一个。” 程丹若瞟了他一眼。 说傲气,谁也没他傲吧。 “嗯?”谢玄英注意到她的视线,关切道,“怎了,站累了?” 她弯弯唇:“没有,该下去了,我得做事了。” - 黎哥今天是被抬回营里的。 他满身鲜红,胳膊和腿上好几道口子,一动就迸开流血。 黎猛破口大骂:“汉人就不是好东西,他们故意的!”其他人也义愤填膺,觉得对方故意下了黑手。 然而,刚进军营,身为百户的张鹤便出现,打量眼黎哥:“伤得挺重,送到南面的伤兵营,今天有大夫。” 听到前半句,黎哥心里一凉,得知是来了大夫才稍稍松口气。 黎猛问:“去不去?” “去。好吃好喝这么多天,要是死了,不是白费粮食?”黎哥咧嘴一笑,“要死也是被人打死。” 黎猛和另一个苗人抬起他,把他搬到了南边。 这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几顶营帐,门口是个短打的药童,模样机灵。他探过脑袋看了看黎哥的伤势,指着前面的营帐:“左边这个。” 黎猛以为这是苗人去的,二话不说就抬了进去,谁想掀开帘子,就瞧见两个大呼小叫的汉人。 看见他们,方才还鬼叫的人愣了愣,然后硬是把痛呼憋了回去。 黎哥咬牙支起身,打量着营帐内的场景。 出乎他预料,给他们看病的大夫有二,一个是个胡子发白的老头,一个却是假冒谢御史的书生。 老头慢条斯理地把脉,过了会儿,说:“腹脏无碍。” 然后,那书生就走过来,手里拿着针线,和背上划了两道口子的人说:“趴下躺好,不要动。” 他拿镊子快速擦了伤口处,针线穿好,缝起了皮肉。 “乖乖,缝衣服呢?”有人嘀咕,“这大夫哪来的啊?” 对方理都不理他,三两针简单缝合伤处,就拿出一瓶药粉洒在伤口上。 “痛!”伤者差点蹦跶起来。 书生身边的护卫立即出手,把他牢牢摁在了榻上。 撒好药粉,拿白色的布巾扎好,书生说:“明天这个时候过来换药,给他一个纸条。” 旁边的小书童递上一张纸,上面有几个字。 “可以回去了,伤口不要沾水,晚上趴着睡。明天带着这张纸来换药,纸丢了就没药吃。”书生说,“下一个。” 黎猛赶紧把黎哥抬过去。 老大夫把脉,片刻后,说:“要静养。” 书生用剪子剪开黎哥的衣服(黎哥心痛得抽了口气),同样拿镊子夹着湿布,擦掉伤口周围的泥土和血迹,再抹了点酒一样的东西。 “你也缝两针吧,头上要处理一下。” 黎哥无法反抗,被戳了两针,头上也裹了两圈。他倒是忍得住痛,一声不吭。 包扎好伤口,书生又说:“红带子,带他过去吧。” 药童给他的手臂扎上红色的绑带,手按佩刀的护卫抬抬下巴,示意黎猛扶着人跟上。 黎哥满心狐疑,不知道汉人搞什么鬼,又觉得这个书生怪怪的,怎么看都像是个女人。但他没吭声,任由护卫把他带到了一个帐篷,里头全是伤势比较重的人。 “躺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拍拍面前的竹榻。 黎猛的口气变轻了:“啥意思?” 老婆婆说:“在这养病,有饭吃。” 黎哥倒是满不在乎,还是那句话,好吃好喝养他这么久,要他死也得送到战场上去,遂大大咧咧躺下。 不一会儿,又来了很多伤员,有苗人、有汉人,也有彝族人。 大家挤在一个帐篷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莫名怪异。 诡异的静默中,帘子被掀开,走进来一个妇人。她大概四十多岁,脸上有一大块明显的红斑,表情严肃,乍看之下,就让人想起自己的母亲或婶娘。 “药来了。”她环顾在场的年轻壮汉,严厉地说,“红色带子是外伤的,蓝带子是受内伤的,不许混吃,吃混了,丢了命,可别怨别人。” 一边说,一边给他们发药。 黎哥是红带子,吃的也是红托盘里的药,很苦,但他熟悉这种味道。 他们出去打猎受了伤,巫师就会给他们煮药,只不过他做的药都是糊泥巴似的一团,没有今天这碗干净。 黎哥抹抹嘴,仰头躺下,脑海中迅速闪过了一个念头:那个汉人大官,对他们真心不错。:,, 315 军法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伤兵营的生活,比黎哥想的还要舒服。 每天都有人替他们诊脉、分药、给饭、倒恭桶,伤得轻的自己换药,伤得重的由学徒帮忙。黎哥伤得不轻,但他要强,宁可自己换。 帐篷里,有个老婆婆负责给他们收拾东西,沾血的布,吃过的碗,一天两次清理掉。隔两个时辰,她还会提一壶汤水来,每人分一碗,还问:“够不够?不够再添。” 在家都没这么舒服过。 但照顾归照顾,规矩也很严。 大小便一律用恭桶,不许随地乱拉,吃饭前要洗手。如果不照办,那个很严厉的女人就会拿藤条抽他们。 黎哥很难受。这个女人让他想起了早死的娘,那个老婆子让他想起了姥姥,一样的严厉,一样的慈爱,所以,哪怕他能一只手捏死她们,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晚上睡觉,会有一个六指的老头守夜。 过了二更就不许说话,谁敢乱吱声,被他听见了,明天早晨就没饭吃。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黎哥的伤口好转,能正常下地。 他换好药,和其他几个伤员一块儿,被严厉的女人叫出去:“打扫一下营帐,你扫地,你们俩去搬水桶,你去劈柴烧火。” 黎哥孔武有力,自然是干的劈柴。 他被分配到一把斧头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 黎哥右手不灵便,只用左手,没一会儿就劈好了一堆木柴。妇人又叫他把柴火抱到灶台那边去。 他踢了脚柴堆,看看营帐周围都有人巡逻,只好闷声抱了过去。 灶台边,一个老头在烧火。 黎哥把木头扔在地上,扭头才想走,就见老人从凳子上下来,用胳膊肘当腿,爬到柴火旁,一块块抱起堆好,两条腿软绵绵地支在地上,像棉花枕头。 他却好像已经习惯了,手脚麻利地继续烧火。 灶上的铁锅窜出白烟。 老人拿木头敲敲锅,之前的妇人便走过来,倒入盐糖搅拌均匀,舀到木桶里,提着送去了营帐。 黎哥忽而明白,原来他一天喝上三、四碗的汤水,居然是这么来的。 -- 自从伤兵营设立,程丹若就开始了早出晚归的上班生活。 每日通勤时间:一个时辰。 到了上班地点后,就是巡回查房,写病例,核算每日用药量,再视察一遍营内的卫生。 情况比她想的好,古代行军也讲究安全,什么地方取水,什么地方上厕所,都有明确的规定,伤兵营的人已经被训练一个月,基本学会了服从。 而且,伤兵营的待遇比平时好,有吃有喝,他们还算配合。 这就够了。 就连医护人员的接受程度,也比她预计的更为顺利。 这群照顾伤病的护工是她买来的。原想出钱雇佣,可根本招不到人,人家听说去军营,唯恐是征兵,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买人反而更方便,且她为杜绝隐患,要求年纪在三十岁以上,只要有劳动能力即可。 人牙子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给她好几个人。 这都是别人不要的,老婆子太老,只能做点杂事,做不动重活,妇人貌丑,许多人家嫌弃她,还有那个患病的老头,虽然手巧,可下肢无力,无法行走…… 还有耳聋哑巴的,有天生六指的,还有干不了重活的,人牙子收都不想收,听说她愿意买,恨不得叫祖宗。 但程丹若确实不介意。 在伤兵营做事,又苦又累,还有危险,只要他们愿意干活,她就愿意给他们一口饭吃。 不过谨慎起见,无论多大年纪,妇人晚上都不工作,会离开军营,在卫所的一处宅子休息。 这也是无奈之举。 她需要妇女做针线工作,裁剪纱布,缝补衣裳,当她在军营里时,也需要妇人帮手——她上完厕所,总不能要护卫倒马桶吧? 既然如此,就得保护好她们。 目前来看,有护卫的震慑,伤兵们不曾出现欺凌之举,也没有太多的厌恶感。 就是高价请来的老大夫,水平不怎么样,比李必生差远了。 唉,算了,人手有限,凑合用吧。 -- 今天是第五日。 夜深人静,守夜的六指老头,在帐外慢吞吞走过。 黎哥耐心等了会儿,确认脚步声远去,才踢了一脚旁边的伤兵。 对方麻溜地起来,从怀中掏出骰子、木筒和盘,低声招呼:“开局了啊,今天赌什么?” “赌钱。” “赌肉干。” “谁输了喊爷爷。” 都是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伤已经慢慢好了,大家也就变着法子打发时间。 赌博应运而生。 黎哥本来不想参与,他没钱,但汉人不断激他,又说不要他钱,输了跪下叫爷爷就成。他气不过,就与他们赌了。 “大、大、大!” “小、小!!” 气氛一下火热。 黎哥没接触过赌博,被带进沟里,难免上头,嗓门也大了起来。他没发现,外头不知何时多了轻微的脚步声。 随后,火光大亮。 田南带着一群军士出现,高举火把:“来人,把他们绑起来。” 黎哥等人来不及反抗,就被五花大绑制服住了。 “军中赌博,违反军纪,”田南扫视他们,“说,这些赌具是谁的?” 黎哥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他是苗人,他们会不会第一个指认他? 先下手为强,他毫不犹豫地指向做局的人。 “是他!” 对方面如土色:“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田南观察众人的表情,知道黎哥说得没错,挥挥手:“带走,明早军法处置。” 黎哥不知何意,就被扭送到广场,和其他人一起被绑在木桩上。 “完了完了。”做局的人喃喃自语,两眼无神。 黎哥被他念叨着,也紧张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天一点点变亮。 营地响起了集合的号角。 士卒们三三两两,不算特别快,也没有特别拖拉地集合了。 黎哥见到了统领他们的千户——李伯武。 在谢玄英身边待了五六年,这位心腹护卫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机会。他参加了贵州为此战事而特开的武科,以出色的成绩成为了武举人的头名。 再由靖海侯出面举荐,破例擢升,给予千户头衔。 新官上任,这是李伯武立威的机会。 他宣布了黎哥等人聚众赌博,违反军纪的行为,随后道:“照军规,聚众赌博兴事者,二十军棍。” 黎哥默默吁了口气。 “为首者,寻衅挑事,扰乱军心,杖毙。”李伯武扫视下头近千人的士卒,果断无情,“行刑。” 黎哥闻到了一股尿骚味,扭头一看,做局的人尿裤子了。 他两股战战,嘴巴念念有词,已经吓傻了。 黎哥也有点后怕,默默吞了吞口水。 他被押解在地,脱了裤子打军棍。木棍结结实实地揍下来,皮肉剧痛。 一时间,场上呼天喊地,尿味血味不断。 好不容易挨完,做局的人就被押到正中间。 张鹤抽刀,干脆利落地砍下了他的头。 头颅滚落在地,还眨了眨眼睛。 霎时间,现场鸦雀无声。 黎哥和其他人一起,被拖到了一间漆黑的帐子里。仍旧是在伤兵营,可这次,没有了诊治的大夫,没有了照顾他们的老婆婆,没有了按时送药的红斑妇人。 他们像野狗似的,被扔在稻草堆里,无人过问。 深夜,伤口传来阵阵痛痒。 黎哥想起前两天的日子,再看看周围屎尿混杂的环境,忽然十分后悔。 贵州的夏天不热,但潮湿多雨。 程丹若每日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新衣服都裁好了,她现在习惯在家穿丝,图舒服,出门穿细棉布,图耐磨。 正擦头发,玛瑙回禀道:“今儿冯四奶奶来过了。” “什么事?”她诧异。 玛瑙道:“冯四奶奶想去寺里上香,问您去不去,她约了贵阳府的知府太太,还有本地费家的奶奶。” “哪个费家?”程丹若随口问。 玛瑙道:“出了进士的费家。” 程丹若想起来了,道:“叫喜鹊去趟,就说我有事不能去了,多谢她记挂。” “夫人,”玛瑙却及时提醒,“那边说是给冯四爷祈福,怕是想打听冯四爷的下落呢。” “那就明天去,晚上我问问。” 程丹若说到做到,夜里谢玄英回来,她便问起冯四:“怎么不写封信来,佩娘都问到我这儿了。” 谢玄英皱眉:“你够忙的了,她还来烦你。” “谁让冯四不写信。”程丹若道,“前线有消息了吗?” 他点头:“捷报,韦自行破了数个苗寨,势如破竹。” “噢?”她有点意外,也有点高兴,“顺利就好。” 谢玄英脱掉最外层的圆领袍,准备洗澡:“伤亡不少。” 程丹若:“……”她跟进浴室,追问,“怎么回事儿?” “据说他打仗就是这样。”谢玄英解开搭护的衣带,将这件衬里的衫子丢到架子上,随后脱掉护膝和袜子,统一丢进竹筐。 他换上内室穿的趿鞋,道:“不惜兵力,以多打少,避实就虚。” 程丹若道:“听起来是很稳健的打法。” “确实。”他开始脱最里层的汗衫,扣子一颗颗,解起来很慢,“冯四如何,我没有听到消息,想来以他的本事,多少也有功勋,等有了确切的消息,我命人送信就是。” 知道前线捷报,已经是个好消息,程丹若可以和张佩娘交代了,便转而问:“药材送去没有?” “送了。”谢玄英解完扣子,把暗条纹的汗衫丢开,“买粮的时候一道备下,但愿能派上用处吧。” 程丹若叹口气,一抬首,他只穿小衣,正看着她。 她:“……”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了,可每次看,冲击力都很大。 “要进来吗?”谢玄英的眼中闪过笑意,“世妹。” “不要。”她转身就走,可才迈步,脚下就一个踉跄。他踩住了她的裙摆,在她倾倒的刹那,捞人进怀。 温热、柔软又宽厚的胸膛,总是让人很难拒绝的。 程丹若猫了会儿,用一根手指头推开他:“我洗好了,不去。” “当真?”他问。 她撇过唇角:“说过很多次了,要好好洗干净才行。” 谢玄英就放开了她,自己进了淋浴室。 水珠落到身上,冲走了一天的疲惫。他正闭着眼,感受水流过身体的触感,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 若若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衣裳。 “你忘了拿寝衣。”她说。 谢玄英抹了一把脸。 就好像所有雄性动物都会故意展示自己的魅力,以博取雌性的欢心,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美。 只不过,面对外人,他并不想让人过多关注自己的脸,可若若不一样。 他想引诱她,也喜欢引诱她。 “好。”他伸手接过寝衣,挽在衣架上。 水珠淌过他的指骨,落到她的手心里。:,, 316 长远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唇齿交融固然好,就是有点费氧气。 程丹若被抵在墙上,亲得昏昏沉沉,等回过神,满身的水和汗,皮肤上的茉莉香粉被融化,变成一道道乳白色的水痕。 第一个澡算是白洗了,只好重洗。 “去帮我拿衣服。”程丹若指使他,她明明是来送衣服的,结果白搭上自己一身干净衣裳。 谢玄英没听,套上自己的寝衣,把她裹进袍中。 “你又来。”程丹若挣了两下,没成功,抬头瞪他。 谢玄英面不改色,仍然把她抱了起来,推门出去。 外间空气微凉,吹散浴室中的热气,他不紧不慢地走进内室,停在衣柜前,打开柜门,问她:“拿哪件?” 程丹若怀疑他在炫耀,但没有证据,草草一指:“背心。” 谢玄英翻了翻她的亵衣,挑出一件淡紫色的葛纱背心和同色的小衣,花纹是应景的睡莲,这才满意地把她送进帐子。 然后,不等她自己动手,抢先拿起亵衣:“我给你穿。” 古代的背心和现代无甚区别,只不过扣子有些变化。 谢玄英一面系扣子,一面丈量她的尺寸:“长了一点点。” “可能吧。”程丹若是不惜喂自己好东西的,别看她燕窝补品之类的不碰,肉蛋奶每天都摄足,还要吃水果、蔬菜和点心。 什么油糖不健康,能活到那个岁数再说。 她不忌口,但最近运动量大,每天上山下山,人反而结实了很多,体力也有明显得增长。 在鼠疫中消耗的元气,在一年的休养下,缓慢恢复。 “还是多养养,药不能忘记喝。”谢玄英给她系好小衣的腰带,宽宽松松的纱裤像是山间缥缈的雾气,将一切遮掩得朦胧又绰约。 “知道了,你念经呢?烦人。” “养好就不烦你了。”谢玄英瞅瞅她,“谁让你病着。” 程丹若理亏,一口气把床头的灯给吹了。 “睡觉。”她拉高被子,却问,“你明天早起吗?” 谢玄英道:“明早不去营里,去衙门,晚些也无妨。” “军营里的人现在老实了吧?”程丹若问的是聚众赌博的黎哥一伙。 谢玄英道:“关了两天,应该知道服软了。” “活该。”她半点不同情他们。 以现在的条件,能给普通士卒提供医疗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居然赌博。 赌、博! 不可原谅。 她道:“我算过开销,像之前那样的轻伤,耗费的草药和纱布也不在少数,如果加上补液的盐糖,更贵。” 说起这个,谢玄英也很烦恼:“钱根本不够花。” 为了平定叛乱,朝廷拨了百万白银做军费,虽然发到他手上就剩几十万,但这钱绝对不算少,可投入一场战争,连个响声都不见。 他这辈子都没为钱发过愁,直到今天。 维持上万人的迁移和日常饮食,要费莫大的心力。怪不得将领在前线打仗,后方得有人统筹一切。 谁说打仗只有排兵布阵?大多数时候,这是一场耗时耗力地心力劳动。 他发愁,程丹若也愁。 没钱,最好的办法是问领导要。可国库的钱也不多,战争损耗过大,朝廷就会增加赋税,把压力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 “再熬一熬。”她只好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说不定很快就结束了。” 谢玄英不乐观,但什么都没说。 程丹若似乎感觉到了,想想,说起自己的打算:“我打算再买些人,教他们粗浅的医理。贵州少医多药,即便以后我们走了,他们也能治疗当地的百姓。” 通过这次练兵,她知道大概伤病会消耗掉多少纱布和药材,试探了士卒对医护的接受程度。 目前一切良好,那就可以再大胆点,搞一搞医学培训。 往近了说,伤兵回来就能得到救治,往长远说,贵州比起富庶之地,缺医少药,百姓多病死,能多一个大夫,就多一分治愈的希望。 和之前一样,谢玄英支持了她的决定:“随你。” 他抚住她光滑的背脊:“不早,歇了吧。” “嗯。” 程丹若熟稔地在他怀里找到舒服的位置,很快入梦。 次日,程丹若专程抽了一个上午,请张佩娘来喝茶,顺便告知她前线的第一手消息。 得知前线捷报,张佩娘多少松了口气。 她礼节周到地道谢,却在之后无话可说。 空气倏而尴尬。 程丹若端起茶碗,感觉到张佩娘面对她时,总有一种微妙的难堪。 大概是冯四当初不告而别,让外人窥见了她真实的处境,这位总督女儿很难在她面前维持体面。 偏偏于这个年纪的女子而言,面子是最重要的东西——她们还未在夫家站稳跟脚,却已失去娘家的位置,实惠未到手,脸面就变成唯一的筹码。 张佩娘想在贵州社交,打开她的婚后世界,就必须光鲜亮丽。 可程丹若目睹了她最丢人的时刻。 往后三四年,恐怕都没法解决这个尴尬了。 “咳。”程丹若道,“我一会儿还要出去趟……” 张佩娘暗松口气:“不打扰姐姐了。” “原该请你常来坐坐,可我近日实在事情太多,分身乏术。”程丹若歉疚道,“怠慢妹妹了。” 张佩娘道:“姐姐忙的都是正事,哪里像我,不过寻些乐子打发时间,怎好要你迁就。姐姐不嫌我叨扰,我已经很感激了。” 程丹若:“怎么会呢,多谢你来看我。” 两人在社交黑话中达成了一致。 解决了张佩娘的问题,程丹若把精力都投注到医学培训中去。 这件事情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首先得有一群值得信任的班底。 程丹若决定借鉴谢玄英的做法,放弃雇佣,打算先培训一批自己人。 最优选是谢家庄子上的佃户子女,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买人成了唯一的选择。 小孩、少年少女、壮劳力、略微年长的人,全都可以。唯一的要求是能干活,偷奸耍滑的不要。 然后派出梅韵,给他们做个简单的入职培训。 梅韵升级为管事媳妇后,对人事工作适应良好。 她带惯了小丫头,又见过世面,等闲之辈唬不住她。她只要带上家丁,大多数人都会老实听话。 但程丹若要的不是普通听话的奴仆,她提了一个要求:“尽量让他们认几个字,至少把药名和数字学会。” 侯府大部分一等、二等丫鬟,都略识得几个字,有的还会打算盘,是主人不可或缺的帮手。 梅韵作为谢玄英曾经的大丫鬟,自然不例外。 她镇定地接下了任务:“是。” 有了人手,还得有教材。 程丹若翻了箱底,找出当初在宫里编写的入门教材,就外伤急救的内容进行了删改增添,变成一本外伤救治手册,古代名为《金镞伤解》。 接着,寻找手艺高超的匠人,制作印刷用的雕版。 难度很大,因为有不少示意的图案,但程丹若依旧在十天内拿到了成品。 精美、精确、精致,并且,首印就是一百本。 教材用不到这么多,她就把注意打到了惠民药局身上。 贵州的惠民药局,名存实亡……不,压根没有真正存在过。 这也有好处。 程丹若决定把这个招牌支棱起来。 做起惠民药局,比做毛衣简单千万倍,因为,这是一个明文规定的事业部门。 惠民药局有编制、有编制、有编制。 按惯例,每个府县的惠民药局,都设大使一人,副使一人,虽然不入流,位同胥吏,可吃官家饭,在底层百姓眼中就意味着铁饭碗。 不出三天,她就得到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一个擅长治外伤的中年大夫,他们都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医生,各自在不同的药铺坐馆。 但无论他们平时的俸银多高,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成为惠民药局的大夫。 有编制,是官医,这就够了。 除却他们,还有学徒若干,不是当地大夫的儿子孙子,就是吏员的儿子,抑或是大族的旁支子弟。 程丹若并未计较这些人背后的暗流,这不重要。 她只是下放了教材,要求他们在半个月里,把急救包扎学会。 时间一到,她就考试,没过的就走人。 太医院也要每年考核一次,这个举措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 考核那天,程丹若亲自去了惠民药局。 屋是新辟出来的,粉刷过,能闻到石灰和漆的气味。五斗柜是崭新的,桌椅也是崭新的,青砖光可鉴人,平滑齐整。 初进门,程丹若无疑对眼前的成果感到满意。 这意味着下面的人没有糊弄她,而是踏踏实实地办了事情。 但接下来的事,就让她油然升起一股古怪之感。 惠民药局的大使、副使,两个加起来一百岁的大夫,见到她在犹豫要不要下跪请安。 通常来说,官员相见是不必下跪的,只需要按品阶拜礼。但品阶超过四等,尊者便可坐而受礼,卑者回禀便需要跪拜。 他们才有半个官身,拿不准也是正常的。 “不必多礼。”程丹若及时叫停。 她的诰命有点高,被人多跪几次,他们的膝盖没事,她七情内伤要复发了。 两位大夫暗暗松口气,又说了一串吉祥话。 “早闻程夫人大名。” “夫人仁善可亲。” 吹捧一番后,才正式开始考试。 程丹若对他们很客气,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贵州有什么草药,哪种可以治疗蛇毒,哪种可以止血治外伤,哪种合适骨折。 他们两位都回答得很流畅,还额外附赠了几个常用的药方。 程丹若没有评价,又开始问骨伤的治疗。 怎么复位,怎么固定,请他们演示一遍看看。 两位大夫没有任何迟疑地照做了。 她心里有微微的异常,但很快抛之脑后,进入正题:战场急救。 按压止血的手法,包扎纱布的使用,伤处固定及后续搬运。 他们拿针灸的假木人演示,也做得有模有样,虽然动作生疏了些,但并没有错漏之处。 程丹若嘉奖了他们,换学徒考核。 学徒大约十余人,都穿着新棉布裁的衣裳,皂鞋的帮子干净雪白,头发干净地扎着方巾,手指都干干净净的。 从这点看,他们至少认真看了《驱病经》。 那急救处理学的怎么样呢? 也像模像样。 固然有个别包扎时打错结,把大悬臂带做成了小悬臂带,抑或是止血带扎错了位置,但都无伤大雅。 程丹若同样夸赞了他们,勉励他们好好干活,却在午饭前离开了。 她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了。 晚上,她把这个烦恼告诉了谢玄英。 他很明白:“太完美了。” “对。” 大夫们太老实听话了,学徒们太用功懂事了。 当年治鼠疫,危机之间,乔老大夫还要质疑一下她的水平,李必生得问清楚药方的原理,李御医还吐槽过她的针灸水平。 可今天,谁也没有质疑她。 倒不是程丹若期待什么打脸的剧情,但过于顺利,往往意味着不对劲。 她不是太医,她没有管惠民药局的权力,她还是个女人——这点在西南之地确实被弱化了,本地掌权的女性太多,束缚没有中原大。 可西北何尝不是如此?做毛衣的时候,还不是被两家商号掂量过。 “他们是在演给我看吗?”程丹若狐疑万分。 谢玄英道:“不算。” 她:“嗯?” “下头的人对你千依百顺,要么是虚与委蛇,要么就是……” 他顿了顿,直白又残忍地道明真相,“讨好你,然后借你谋取好处。” 程丹若哑然。 “若……”谢玄英瞟了眼帘子,外头晃过丫鬟的身影,他收回了亲昵的称呼,改而道,“这不完全是坏事,他们会很听话,就好像昌顺号一样。你也需要他们。” 一个人无法做完所有的工作,必须分润利益,吸引帮手。而这些获利的人也会因此靠近她,巩固她的地位,帮她拉扯出更大的旗帜。 往小里说,这叫朋党,往大了说,就是利益团体。 “只有这样,你的地位才稳固。”他认真道,“你不能退,一退,就只能退到我身后去了。” 单枪匹马无法在朝廷立足,勋贵抱团,文官抱团,同乡、同门、同学抱团,自己人越多,能办的事越多,话语权也越大。 她更是如此。 天然的性别弱势,使得她无法拥有同门座师的提携,选择她的人很少,所以,她别无选择。 “丹娘,贵州是个好地方。”谢玄英低声道,“他们别无选择。” 穷山恶水之地,教育工作差,每年会试,考中进士的贵州人少之又少,在朝廷属于边缘群体。他们不成气候,完全无法和其他地域相提并论。 南人和北人互掐,浙党、楚党、齐党互掐,贵州人只能瑟瑟发抖。 这个道理,程丹若也懂。 但人家的党派争斗,不管是以高官为首,还是以地域或是学派,终究是“士大夫”阶层的内斗。 谢玄英建议她收拢士大夫阶层里的弱势群体,从而获取立足之地,固然没错。可与她利益更相近的,其实是另一个阶层。:,, 317 大暴雨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对政治的思考只持续了几天,最终选择了顺其自然。 很多事不能深究,很多问题不能细想,比起思考过于抽象的斗争问题,不如好好做点实事。 惠民药局目前做的确实不错。 朝廷有生药库,为百姓提供药材,当然,贵州的生药库里啥都没有,好像这个从未存在过——毕竟太-祖定下规矩时,贵州还没收复呢。 但已有的编制操作起来,肯定比凭空捏一个方便。 她物色了两家药铺,准备进一批价格低廉的药材义诊。 此时,终于出现了第一个难题。 布政使司委婉地告知她,因为贵州收税艰难,连粮食都靠湖广接济,所以,没有多余的钱买药材。 这笔钱可不走军费,要地方财政出。 果然,凡事牵扯到钱,就没那么容易了。 程丹若没多为难他们,自掏腰包买了药,顺便打发喜鹊去张佩娘那里一趟,问她要不要参与慈善。 张佩娘欣然同意,并主动问她,是否要本地豪户募捐。 程丹若一脸欣喜地说:“若能得义户相助,自然再好不过。”她也不和张佩娘抢社交风头,恳切道,“能否将此事托付给妹妹?” 张佩娘谦虚道:“若姐姐不嫌我愚笨,佩娘愿意帮衬。” 程丹若送了她不少好话,表示自己最近忙,没空参与,就托付给她了。 这是张佩娘在贵州的第一场活动,自然尽心尽力,最后募集了不少钱财。 程丹若问她要了名单,准备做成旌旗,在义诊当天挂药棚边宣传。 ——他们下次捐钱,应该会更积极。 经费到位,接下来就是人手。 义诊以惠民药局为主,她家的药仆打下手。 半道□□的药仆肯定比不上接受基础教育的学徒,但问题不大,他们的工作只是帮忙整理纱布,递送药材,清理杂务,就好像实习生一样,主要感受气氛,做点杂活。 等忙完,梅韵会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好好学习,学会了医术,以后就能去药铺里工作,成为“管事”。 明显的升职路线,让药仆有了干劲,学习起来更有动力了。 程丹若计划多义诊几次,等他们积累了经验,正好能治疗前线退下的伤兵。 然而,事与愿违,老天爷从不按计划办事。 -- 这一日,乌云压顶,暴雨如注。 程丹若立在二楼,忧心忡忡地看着院子里蔓延的积水。 贵州多雨,下雨不稀奇,可连续下了三天的暴雨,就不得不让人担心了。她自己取消了所有出门行程,并且让厨房囤了足够多的食物和水。 不到午时,谢玄英就冒着瓢泼大雨回来了。 “雨太大了,衙门被淹了。”他言简意赅地陈述,“这两日我待在家里,你哪里都别去。” 程丹若点点头。 吃过午饭,暴雨升级为特大暴雨,同时伴随强风。竹帘和窗纱被狂风卷走,满地狼藉,大量积水涌入一楼。 麦子是出生在北方的小猫咪,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躲到了主人的屋里。 程丹若抱着它,和谢玄英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有不妙的感觉。 下午,意外频出。 瓦片碎了,客厅进水,掉了扇窗户。 程丹若有点担心,到走廊张望,却迎面碰见个躲雨的不速之客。 “啊!”尖叫比大脑的速度更快。 谢玄英推门而出,脸皮紧绷:“怎了?” “有蛇。”她闪躲到他背后,“蛇爬上来了。” 谢玄英明显吁了口气,拽她进屋,自己拿过墙上悬挂的剑,拔出剑刃,却又有点迟疑。 小龙进宅是吉兆,斩杀不祥。 他拿起烤衣服的熏笼,挥退闻声跑来的丫鬟,把慌不择路的蛇罩住了。 “找个布袋。”程丹若恢复了镇定,“把它丢出去就行。” 丫鬟们面露迟疑:“夫人,蛇能镇宅呢。” 程丹若:“……那就请它出去。” 女主人态度坚定,大家不好违逆。最后由胆子最大的小雀提了口袋,把蛇倒了进去。 “等等。”程丹若想想,改了主意,决定迷信下,“等雨停再说。” 小雀应下,乖巧地说:“我把它关柴房里。” 程丹若点点头,她主要怕蛇咬人,远离人群就行。 这么大雨,放它出去万一死了怎么办。 “今天就厨房做点吃的,余下的皆不必做,窗也不用补。”她观察风雨,“全都回屋待着,不要乱跑。” 夜里,风雨声更甚。 湿度太高,程丹若感觉浑身发黏,呼啸的风声时不时带走瓦片,总能听见碎裂的声音。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来势汹汹。 麦子不停地扒拉床沿,“喵喵”乱叫。 程丹若撩开帐子,特许它上床睡一天。 谢玄英没说话,打量这只愈发肥硕的橘猫,直到它安静地蜷缩在她的脚边,好像大毛球。 “就一晚。”他勉强让步。 程丹若笑笑,往他怀里靠了靠。 两人沉重的心情被稍稍冲淡,没方才这么凝重了。 “我很担心。”程丹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 他叹口气:“雨太大了。” “说不定只有贵阳下这么大。”她徒劳地安慰。 谢玄英苦笑。 他们俩担心的都不是贵阳,风雨过境,受灾是必然的。可只要不发洪水,程度有限,他们担心的是远在安顺的大军。 在山里遇到暴雨,运气好,只不过是被困住,运气不好……会改变整个战局。 不过,心里担心归担心,两人都不想过多讨论,免得引起对方的不安,勉强入睡了。 次日,风雨稍减。 程丹若趁机叫人修补屋瓦,清理地上的碎片。 又一日,雨停了。 谢玄英得到一个不妙的信号。 因为暴雨,山路阻塞,和前线大军的联络中断了。 隔两日,张佩娘穿戴整齐,再次拜访,询问她是否有冯四的消息。 程丹若只能安慰她,冯四身边有亲军护卫,也有昌平侯派给他熟知贵州情形的军师,应该无碍。 张佩娘沉默了一刹,听懂了她的暗示,没有过多纠缠,安静离去。 三四天后,确切的消息才传来。 极度糟糕的结果。 约五千人的主力军队,全线溃散。 不夸张地说,程丹若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半天没回过神。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人全死了?” “不清楚。”谢玄英道,“要等消息。” 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五千的数字不断往下递减,随着残兵游勇的溃逃,原本负责后勤的兵部佐官收拢人手,陆续找回千人。 随着他们的叙述,灾难的拼图被逐渐凑出全貌。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之前捷报,韦自行势如破竹,收服了失陷的安顺州——此地与贵阳府接壤,算是叛军最远的占地,随后,附近的普定等地也陆续回到大夏手中。 但随着叛军兵力的收缩,局势逐渐僵持。 大夏的军队艰难占据了永宁县,却被堵得无法前进半步。 这显然触怒了韦自行。 他开局得胜,若能再收复普安,擒杀白山、黑水两部首领,少说也能给自己换一个指挥使。 十天前,他侦察了周边的地形,决定大胆出兵,进一步压逼叛军部队。 这非常危险,因为永宁州的地势十分复杂,苗寨也极多,原先设立的千户所早就废弛大半,硕果仅存的也被叛军剿杀殆尽。 可要说韦自行行事莽撞,那也不尽然。 在大夏收服安顺、永宁之际,其他的苗寨保持了对朝廷的敬畏。 他们不像黎哥等苗寨,趁机举事,没有造反,也没有派兵,谨慎地观察双方的交战。而随着大夏节节胜利,收服失地,众土司也对大夏表示了亲近和臣服。 韦自行认为,敌人想不到他敢出兵,且敌方连失数地,己方却士气高涨,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他兵分三路,自己率领五千人马,直取要害,冯四率领三千人,从北路压逼,不断骚扰,给予敌人压力。 佐官率领剩下的两千,作为支应和后援。 老实说,很难评判韦自行的打法是对是错,他打得并不冒进,考虑到贵州独特的地形,一路兵马有五千人已经不少了,算得上是以多打少。 然而,打仗总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他的运气就很不好。 因为连日下雨,道路不通,他的前进计划遭到了阻碍。 可兵已经调了,粮食也准备好了,冯四也带着自己的偏路人马出发了。韦自行不能这时叫停。 他做了一件很多将领都会做的事。 征调民夫,清理山路。 民夫从何而来?以前是谢玄英在后方调动,可军情紧急,机不可失,被叛军察觉到动静,计策就失灵了。 他只能就近寻人。 于是,徭役摊派在了附近的苗寨头上。 他理所当然地命令当地土司,派人协助清理道路。 这土司见他兵马众多,不敢不应,赶忙调派起了下属的苗民开路,背石头、挖泥巴、清树丛,活儿不仅艰苦,而且还很危险。 更倒霉的是,这个被挑中的土司是个相当差的首领。 奢华无度,样样朝汉人贵族看齐(比如定西伯);横行霸道,经常无故打杀辖内的百姓;抢夺田产,逼得不少苗户破产失地,远走他乡。 这么一位恶霸,对大夏唯唯诺诺,对自己人却剥削无度,自然引发了众怒。 他应韦自行的要求,派人清理道路,已经让很多人愤怒不已,偏偏下雨导致山石滚落,一口气死了十几个人。 寨民的怒火顿时被点燃,加上叛军一直派人游说,终于点爆了此地。 土司被杀了。 动手的人是原土司的侄子,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勇士,曾连续三年获得上刀梯比试的头名,各寨主便推举他为新首领。 新官上任,位子不稳。 他不得不对外和叛军联盟,获取支持,对内宣布反抗大夏,以平息众人多年来被压迫的怒火。 这就是赤江安抚司叛乱的经过。 他们位于永宁州,临近北盘江,背靠大山。 暴风雨到来之际,新土司联合叛军,前后夹击,把韦自行的大军拖进深山。 搁在平时,这未必会出大事,可老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续下了五天暴雨,山石滑坡,泥流滚滚。 韦自行的大军主力,被永远留在了山里。 韦自行本人,生死不知。 但他死不死都不重要,折损至此,他完蛋了。:,, 318 余波深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事情变得十分棘手。 此次平叛的两个将领,主将生死不知,副将下落不明,佐官吓得要死,一口气写了三封信到贵州,恨不得管谢玄英叫爷爷,求他保住自己一条命。 这么大的失误,必须有人承担朝廷的怒火。 主将没死倒是好说,死了……谁负责?他一个小小佐官,就是听命办事,真的真的不想死啊! 谢玄英给朝廷的奏疏,写了撕,撕了写,熬了一夜,在送出去前,终于得到个好消息。 监军的梁太监活着,他回来了。 找到谢玄英,这位老太监没多绕弯子,张口就是:“韦副总兵殉国了。” 谢玄英深深注视着他。 “谢郎,”梁太监满身狼狈,脸上大大小小不少口子,人一瘸一拐,但口气格外镇定,“这是最好的结果。” 谢玄英问:“所以,是怎么回事?” “天降暴雨,泥流滚滚,大军不幸被埋深山。”梁太监不假思索,“赤江安抚司从贼附乱,未曾及时营救。” 谢玄英看了他会儿,缓缓摇头:“这仗还要继续打。” 梁太监皱眉:“谢郎的意思是?” “惹来陛下勃然大怒,有什么好处?”他冷静地问,“多增兵力,就要消耗更多军费,问罪众司,只会将他们推得更远,整个贵州都打起来,麻烦就大了。” 梁太监道:“总要有人担责。” 谢玄英问:“叛军情况如何?” “伤亡不轻。”梁太监说,“这么大的雨,被淹的不止是我们的人。” “路况呢?” “被堵得七七八八。”梁太监说,“恐怕援兵进不去,那边的人也出不来。” 谢玄英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 驿道淤塞,别的好说,粮食运不过去,那边剩余的数千人,难道坐视他们活活饿死吗?还有冯四,他迄今为止都没有消息,恐怕被困在山里了,总得找回来。 他思索片时,叹道:“罢了,先写奏疏吧,总要朝廷发话才好行事。” 梁太监拢拢袖子,不急不慢地说:“依咱家说,暴雨虽是意外,可韦将军一意孤行也难辞其咎。”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如今群龙无首,全靠谢郎一应支撑。这份忠心,陛下也是知道的。” 谢玄英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少时,他道:“公公先好生歇息吧。” 梁太监也确实累了,没再坚持。 他相信谢玄英明白他的意思,韦自行已经死了,无论朝廷打算如何定罪,当务之急,还是派人接手贵州的摊子。 可是,选出合适的人并不容易,韦自行兵败的后遗症,也绝非他本人一死了之那么简单。 假如谢玄英有想法,这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 谢玄英最终递了一份中规中矩的奏疏。 他客观叙述了贵州的暴雨,“百年难遇之灾”,平铺直叙了结果,“三千余人没于泥流,冯参将下落不明,恐被困”,韦自行“不幸殉国”,赤江安抚司“内斗而从乱”。 接着讲明自己的举措,收拢残兵,清理驿道,运输粮食,搜寻冯四。 他的克制,换来了皇帝的冷静。 皇帝并没有第一时间因为赤江从乱而震怒,虽然他心有猜测,但内斗是不争的事实。他宁可相信是土酋内斗,导致新土酋反叛,而非自己这个皇帝没干好,不得人心。 至于伤亡,这个数字固然令他愤怒,可数千的平民百姓,在皇帝眼中也只不过是个数字罢了。 他更恼怒韦自行的失败,这丢了大夏的脸,更丢了他的脸。 不过,上奏的不止是谢玄英一人。 梁太监也递了报告。 比起置身事外的谢玄英,他迫切需要甩锅,证明这次大规模的覆灭,与自己毫无关系,全是韦自行一个人的错。 他独断专横,不听劝告,以至于受到前后夹击,葬送全军。 皇帝把这两份奏疏放在一起,洞察了二人的私心。 谢玄英的意思是,韦自行固然莽撞,可此次也有天时之差,且安顺已经收回,永宁占了一半,功劳不可磨灭。既已战死,不必牵连家人。 梁太监则要韦自行背上所有的锅。 死人不就是用来背锅的吗?前线大败,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皇帝招来杨首辅、曹次辅和靖海侯,商议如何处置。 曹次辅抢了最安全的话题:“主将战死,群龙无首,接下来派谁主持平叛?” 靖海侯没接这话,反而凝重道:“从乱的土酋又多了一个,却不知叛军还有多少人马,是否需要增兵。” 杨首辅平静道:“恐怕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弄清那边的情况。” 皇帝屈指,“哒哒”敲着桌案。 杨首辅接到了讯号,沉吟道:“韦自行决策有误,以致前线溃败,当重责。”顿一顿,额外道,“如今贵州局势复杂,选人当慎重,不可再用无能之辈,以免重蹈覆辙。” 听见这话,石太监忍不住朝他瞥去一眼。 杨首辅不动如山。 再看看皇帝,喜怒难辨。 他明白,是时候放弃崔宽之这个盟友了。 果不其然,皇帝轻轻颔首:“力微而任高位乃是大忌。” 于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了结果。 次日,颁布正式结果: 韦自行骄妄自负,出兵失利,原当斩首,念在战死殉国,网开一面,革去世袭职位,贬为庶民。 其家人得以幸免。 没多久,朝中就有御史开始弹劾崔阁老,指责他举荐失误。不等反驳,马上有人跟上,说不是失误,是收取了韦自行的贿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御史们的弹劾是得到了一些授意。 崔阁老不知是头太铁,还是自忖有石太监帮手,并未第一时间辞职,反而上述自辩,言称自己和韦自行毫无关系,只是纯粹推举,压根不认识。 假如此时,皇帝开口宽慰,说什么朕相信爱卿只是识人不明,也就过去了,但皇帝装聋作哑,维持缄默。 御史继续弹劾,深扒过往。 只有少数真正清廉的人,方经得起御史的扒皮,崔阁老显然不在其中。 他干了大部分官员都会干的事,比如受贿,因为过于常见,御史提都懒得提,他们逮住了一个最最致命的问题攻击——结交内宦。 文官和太监来往过密,不骂你骂谁。 崔阁老灰头土脸,也不敢找石太监帮忙了。 没有内宦在耳边说好话,皇帝听见的自然都是坏话。可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他保持了一贯的平静,虽然没有宽慰崔阁老,却也没有特殊待遇。 崔阁老谨慎地评估了一下形势。 他确定,弹劾他和太监交好的御史是杨首辅指使的,但对方的目的是给他一个教训,还是置他于死地,很难分辨。 因为,杨首辅的态度十分暧昧——他对崔阁老极其冷淡。 正是这种冷淡,迷惑了崔阁老。以他对杨峤的了解,他真想搞谁,绝对不会流露出任何痕迹,直接一招毙命。 冷淡反而意味着杀心可能没那么重。 所以,崔阁老想了想,决定先避避风头,开始装病。 皇帝没有派人探望。 嗅到风向的同一时间,御史的弹劾如雪片般飞来。 崔阁老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打算踢他下台的不是杨首辅,是皇帝。 他马上联系了石太监,想弄清楚怎么回事,可才有动静,立马就有人掏出了他贪污军费的证据。 皇帝震怒,将他下狱。 三司迅速核查,发现他贪墨了贵州的军费,十万两,送礼的是韦自行。 皇帝令锦衣卫抄家,不多不少,抄出十几万两。 崔阁老,不,崔达的结局至此注定。 他被抄家问罪,全家流放云南。 -- 消息传到贵州。 程丹若和谢玄英讨论:“他有拿这么多吗?” “贵州不至于。”谢玄英自己过手了这笔钱,多少有数,沉吟道,“这个数目卡得很巧。” 十万两,不多也不少,不至于夸大到让人觉得是诬陷,也不至于太少,让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道:“有点古怪,太巧了。” “杨首辅推了一把?”她猜测。 谢玄英点点头,首辅毫无疑问掺和了一脚,甚至他可能是最早动手的,但……“我觉得父亲说不定也有动作。”他不甚确定地猜想,“你说过,父亲曾要你写信给昌顺号。” 程丹若颔首:“对。” “此事说不定是陛下默许,杨首辅布局,父亲推了一把。”谢玄英道,“崔宽之反应得太慢了。” 韦自行的失败只是借口,崔阁老“恰好”是他的推荐人,“恰好”收了好处,但其根本原因,根本不在举荐失败。 假如他不贪心,马上能吐出宝源号的好处,说不定皇帝还会抬抬手让他病退。 谁想他犯蠢,装病不退,以为避避风头就好了。 皇帝不恼怒才怪。 程丹若仔细想了想,觉得说不定在她去年夏天回京的时候,靖海侯就在琢磨这件事了。 既能得好处,又体察上意,把皇帝看不惯的人解决了,一举两得。 “这么看,还是许继之厉害啊。”她感慨,“跑得够快。” 谢玄英不喜欢许家,没接话,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如我所料,朝廷迟迟选不好接手的人。” 程丹若摸住他的手臂:“我们只能等。” 从给韦自行定罪,到彻查崔阁老,朝廷忙得很,可给谢玄英的消息就几行字,总结一下——“整肃军队,固守防线”。 先集结冲散的部队,清理驿道,想法子把前线稳住,别让叛军再夺回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但这对谢玄英而言是个机会。 他短暂地握住了兵权,飞快清理了军队,弄清了兵马的实际人数,顺便安排伤病退回贵州,接受惠民药局的治疗。 可这是暂时的,一旦朝廷派出新的主将,他的处境将变得十分尴尬。 不让吧,不合规矩,让吧,不甘心。 程丹若知道,谢玄英有点意动,却不能动。 他不能表露出对兵权的野心,也不能主动请缨上场,只能等人推举他。可他实在太年轻了,朋友不给力,老师说不上话,唯一有这能力的,偏偏是态度暧昧的父亲。 现在,靖海侯是怎么想的呢?:,, 319 顺势上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靖海侯少见地举棋不定。 他经历过先帝在位时的立嗣之争,见证了许多熟悉的人家抄家灭族,也一点点看着从小认识的郡王,慢慢变成了喜怒无常的帝王。 少年的意气风发随年月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日渐老辣的政治手腕。 从来都是打家业容易,守家业难。 他幼年时,谢家已经是一个日渐没落的勋贵家族,家产败得七七八八,在京城泯然众人。除非特别强调,否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国公之后。 甚至谢云本人出自三房,并非长房子嗣,只是长房绝嗣,二房只有庶子,爵位才根据族谱,落到谢云的头上。 谢云争气,没有辜负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依靠祖传的军职,在沿海打出了明堂,一步步重振旗鼓,重新为家里赢得了爵位。 定国公的三房偏枝,至此成为大宗。 介于这点渊源,不能怪老二一直心存隐忧,怕保不住爵位,落到老三头上。 靖海侯知道,自家最豪赌的一搏已经过去,家族还是求稳为上。所以,不管是苏州的族人,还是他自己,心里早就定好老二继承爵位。 毕竟是嫡长子,名正言顺。 但老三是出乎预料的。 年幼时不消说,不过是个疼爱的子侄辈,和皇帝维持一些亲情也没什么不好,谁让妹妹死得早呢。 可一年年过去,孩子越长越出挑,山东那会儿,他不得不压了一手,让老三彻底从文。 在大同三年,他也做得很好。靖海侯很欣慰,也为他规划好后头的路。 外放几任,回京入六部。 贵州是个机会,固然危险了一些,可不打仗就只是吃点苦头。身边有亲兵在,还能像那些没根基的,让蛮夷给杀了不成? 谁想到韦自行就不行了呢。 眼下一块肥肉放在嘴边,落在别人手里,他实在不甘心。 这是谢家的机会。 靖海侯知道,皇帝迟迟没有儿子,今后老二掌兵的机会很少,哪怕有,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谢家的兵权会被一步步削弱,直到化为乌有,就好像当年定国公一样。 维持三代,皇帝已经很客气了。 可眼下有一个长久握兵的机会。定西伯家若不是犯了大蠢,也不过死一房,其他旁支照样发展。 靖海侯别提多眼红了。 这才是家族兴亡的长久之计啊。 他在书房闷了半天,唤人请来自己的幕僚。 幕僚岁数不小,出身江南士族,只不过屡试不第,幼年寡母幼子备受欺凌,便再也没有回乡,投到谢家门下做西席。 一晃二十几年,靖海侯帮他的儿子做了县令,他却一直留在京城,替靖海侯出谋划策。 “镜山,坐。”靖海侯对他十分客气。 幕僚笑着在圆凳上坐下,问:“东翁可是为贵州一事踟蹰?” 靖海侯问:“我膝下四子,三个是镜山启蒙,你说说,我四个儿子孰优孰劣?” 幕僚进谢家的头三年,给谢大当老师,因教得好,靖海侯又续弦了,干脆提前让谢二到前院,又教了数年。 谢玄英自小进宫,在家的时候不多,可一样要读书,但他念的少,不久之后,幕僚就建议靖海侯带他回苏州,拜晏鸿之为师。 等到谢四,不好意思,幕僚已经从私人教师变成了私人参谋,不教书了,可也是自小看着他长大,对谢家的四位公子了如指掌。 二十多年主宾,着实不必多客套。 幕僚道:“大公子外粗内细,审时度势,二公子勤勉坚忍,克己守礼,三公子少年英才,非池中物,四公子跳脱了些,却也孝顺。” ——老大能自力更生,但魄力有限,缺乏开拓的本事,老二有礼法庇护,名正言顺,自己也够努力,奈何缺了点资质,老三早晚成大事,老四不太行,留家里看着吧。 靖海侯一声长叹。 “贵州之事,我实在拿不定主意。”他推心置腹,“镜山给我出出主意。” 幕僚道:“东翁开了这口,心里其实早有定论。” 靖海侯不语。 “兄弟如树木,同气连枝,但若旁支长成,也到了分根的时候。”幕僚望着案头的一株盆栽,几乎明说,“届时,疑难自解。” 假如分支抢夺养分,让其余枝蔓无法生长,就要剪掉,但如果有分根的机会,就不该错过。 说到底,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靖海侯默默思索许久,终于颔首:“都是我的亲生儿子。” 父子连心,虽说没有刻意商议,但谢玄英还是和亲爹打出了一波完美配合。 谢玄英一封封上奏,大意是:我清理好驿道了,请朝廷派人。我训练好一批新兵准备下放了,请朝廷派人。我接到湖广支援的粮草了,你们快派人。 表面上看,一切井井有条,让担忧贵州混乱的人松了口气。 可懂行的人却看得焦急。 养军队要钱的。 光吃饭不干活,每天两顿饭也不能少。 曹次辅自然而然地提出建议:朝廷必须抓紧时间,最好就近选人,最多半个月内必须赶到贵州上任。 皇帝认可。 跟着,靖海侯盘点了西南的情况,提出数个接手的人选。 第一人选肯定是昌平侯。他儿子陷在那里,肯定愿意,但夏季是倭寇活动的高峰季节,六月初,他就去了山东打倭寇,分不开身。 没有为私情耽误公务的说法。 冯四失踪至今,昌平侯夫人进宫找太后哭过,但昌平侯本人一声没吭,活似没有这件事儿。 皇帝不愿乱动海防,当没看见。 其他的人选,各有各的缺陷,不是有爵位没能力,就是听说有能力,但皇帝认都不认识。剩下善战的将领,都在北边。 西北不能撤,河套那边不太愉快,东北不能撤,鞑靼虽然安分了,可建州和其他蒙古部族总要劫掠。 皇帝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广西。 同样各族杂居之地,一样恶劣的环境,在此地剿匪的将领也不是没有。 这时,谢玄英递上了他的奏疏。 大意是:贵州已经补充好了兵源,感谢湖广的支持,以及其他宣慰使司的友情帮助(就一千人),还有,和姑父你说下,我路过清平的时候,正好碰见几个长官司作乱,顺手给平了,人我充军了,还挺能打的,希望能帮上忙。 皇帝:“……” 虽然作乱的人不多,但这孩子好像没几个人吧?就靖海侯给的五百个人,解了被围的县城,还把人充军了? 这是小事,可现在才说,未免也太举重若轻。 皇帝好气又好笑,还有点心动。 论行军经验,谢玄英曾带兵平叛,论熟悉贵州的情况,他也在那里待了数月,论忠心,更是无可挑剔。 从前不考虑他,无非是他太年轻了。 可古往今来的少年将军,还少吗? 打仗与其说是一门经验,不如说是一种天赋。 皇帝深思熟虑后,说:“传靖海侯。” 靖海侯很快应召前来。 皇帝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世恩,让三郎负责贵州平叛,如何?” 靖海侯沉默了会儿,道:“陛下,不是臣舍不得这个儿子。他是陛下养大的,合该为君分忧。” 皇帝略有欣慰,无论如何,谢家的忠心毋庸置疑。 “不瞒您说,臣是担心。”靖海侯苦笑,“老将尚折戟沉沙,何况是他?若是尽忠了,臣无话可说,就怕……臣实在……” 皇帝听懂了他的意思。 谢玄英战死就罢了,万一打了败仗,该如何处置? “你安心,他是你儿子,也是朕的侄儿。”皇帝下了决心,“无论结果,朕都不会害他性命——天底下没有不打败仗的将领,他还年轻。” 靖海侯得到这句话,再无犹疑:“但凭陛下吩咐。” 八月中,内阁诏令,谢玄英升任贵州巡抚,主理平叛。 柳氏差点晕过去。她前两天还在宽慰昌平侯夫人,没想到转眼间,就轮到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她抛开平日的矜持,咄咄逼人地质问,“为什么总是三郎?他不是你儿子吗?” 靖海侯看了眼妻子,冷静地说:“三郎能回来,家业就有他的一半。” 柳氏冷笑:“原来如此,老二安享富贵,就什么都有了,我儿却要死中求活,方能有一席之地?你亲生儿子只有谢承荣一个?” 靖海侯皱眉:“你胡说什么?!” “我儿子快没命了,你冷静,我可冷静不了。”柳氏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我儿子在你心里,甚至比不上一个庶子!” 老大至少去的江南,可三郎呢? 冯四还没回来,他谢威居然忍心送去亲生儿子! “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靖海侯道,“老三自己也想去,不然,他那奏疏就这么巧递上去?” 他瞥了眼妻子,不容置喙道:“事情已成定局,你再闹也没用。” 柳氏脸色铁青。 “行了。”毕竟也是结发夫妻,靖海侯没再刺激她,“我会派人帮他,陛下也承诺,即便出师不利,也万不会降罪。” 柳氏面容微缓,却依旧不言语。 “你要准备什么,尽快筹备起来吧。”靖海侯没再多说话,转头离开了正房。 -- 靖海侯此次没有说错,比起被通知往贵州上任,出兵平叛确实是谢玄英自己想干的。 朝廷纠结的半月,他已经做了不少筹备。 安顿残兵,调动民夫,整理粮草……这些不必重复再提,最要紧的是,他安排前线的伤兵回撤,让惠民药局为其诊治。 军中固然有军医,可这样专程安排伤患治疗,无疑极其罕见。 何况,程丹若亲自出马,为伤重的人手术。 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外科手术,做起来略微生疏,但练手几次后,立马找回了手感。 干的最多的活儿是截肢。 没办法,伤口不能第一时间处理,在潮热天气下又没有得到良好照顾,难免出现感染的症状,情况严重的,必须截肢保命。 程丹若的截肢手术,当然比粗暴简单地砍掉肢体更安全,失血也少。 最困扰她的一直是止痛麻醉技术。 如今的麻醉药,不能无痛麻醉,只能让人神志恍惚,略微减轻一些痛苦。好在贵州这类药草不少,用蒸馏器提纯几次,加大浓度,勉强能用。 饶是如此,病人也必须被五花大绑在手术台上。 惠民药局在筹备时就辟出了手术间,程丹若带着新入门的外科大夫,给他们演示怎么做截肢手术。 划线,设计皮瓣,切断肌肉,处理神经和血管,锯断骨头,消毒清洗,结扎神经和血管,缝合止血,纱布包扎。 做了大概十来台,就将划线、消毒清洗和包扎的活儿,分配给了手比较灵巧的几个学徒,自己则继续承担最难的部分。 这样没日没夜地工作,换来了应有的回报。 伤兵的死亡率,从五成下降到了两成。:,, 320 去前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以统计战损为由,将滞留在前线的士卒重新登记,编纂名册。 他拿到了前所未有的实在数据,万人的军队,不算冯四带走的,如今剩下约三千人左右。其中轻伤两千余,重伤近千人。 重伤的士卒被运回了贵州,于惠民药局接受治疗。 但惠民药局地方有限,病床最多百来张,所以,程丹若也不得不详细登记,做完手术后还不错的,及时出院让路。 这一进一出,无意间便统计出了本次的死亡率。 死亡两百多人。 谢玄英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很久。 他在大同没机会参与军务,但在京城待过。京城三大营,一营十万人,也就五六个医士,边境更少,一地也就一两日,如李必生,根本忙不过来。 虽然有许多大臣上奏,请求太医院多培养医士,或是征兵的时候募召懂医药的入伍,待遇给得也高,可效果寥寥。 原因很简单,培养一个成熟的中医大夫,至少要十几年。 学徒得先认药材,学习理论,等把药方什么的背得滚瓜烂熟,才有可能上手切脉诊断。 有人才怪。 但他很清楚,惠民药局除了两个老大夫有经验,其他的学徒也好,药仆也罢,都才学习了不到一个月。 知道程丹若忙,谢玄英就自己动笔,拟了个折子,晚上给她看。 她太困,瞄两眼就迷糊了:“挺对,大夫少,主要是边学边看,培养经验……” 话音未落,没声了。 谢玄英低头一看,人靠在他肩头,竟然睡着了。 热热的呼吸扑在他颈间,像是只打盹的猫,手还拽着茶杯。 他摇摇头,拿走茶杯,把她抱回床上,自己也歇下。 第二天就递出了奏疏,简明扼要: 打仗伤病多,请求派医士来治病,虽然我老婆治理有方,阵亡的将士很少,但我们还是很缺人。 反正就是惯例哭惨哭穷,也不指望朝廷真的能派人,主要是等个公函,让朝廷夸赞一下程丹若。 既然夸了,四舍五入等于师出有名,贵州可能用不到,今后就未必了。 凡事都要提前周全。 奏疏还没到京城,巡抚的任命就到了。 从行政二把手变成地方一把手,很多事情不好办的事,就容易办了。 他给惠民药局批了一笔钱,专门用以伤病治疗,又在征兵的要求中增添一条,木匠铁匠外,懂医药为上,每月额外补贴二钱银子。 后勤筹备完整,他才开始动军队。 这半个月,他已经将情况摸透。 韦自行是空降的将领,但因川黔接壤,方言相近,他说的话士兵都听得懂,行事作风也近似,士卒还算听话,故调动顺畅。 换一个北边或者江南的,听不懂士卒们的话,士卒也听不懂他的话,人家可就未必服气了。 可谢玄英到贵州,已经将近三个月。 程丹若学苗语,学方言,还让新买来的丫头说本地话,时间久了,他已经能听懂七七八八,只是不会说而已。 他也有他的优势。 训练一个多月的新兵,能派上用场了。 谢玄英混合过一轮,以李伯武带领的一千精兵为基底,往里添五百人,皆是其他营中挑选出的青壮男子。 等待的半月,抓紧时间训练,力求融合进新兵营的氛围。 如今任命下达,他将前线退下来的轻伤老兵打散,编入各旗,多担任小旗、总旗乃至百户的头领,打散让老兵带一带新人。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通常情况,老兵欺压新兵很容易,后者没接受过训练,不懂规矩,进入军营就会被群体规则压制得死死的。 但这批新兵却不然。 他们全都是新兵,上来就接受了谢玄英的规定,没有一些“潜规则”,军中严令禁止敲诈、打劫、赌博的恶习。 而且,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比试和奖赏中,激出了血气。 老兵们原想给新人个教训,没想到惹急了,直接引发了一次斗殴。 李伯武铁面无私,按军规处置,参与者挨棍子,挑事的砍头,担任长官的老兵没有约束好自己的人,取消伤兵营的发药福利。 大家都老实了。 新兵意识到,长官就是长官,不能随便违反。老兵也意识到,这支军队的规矩和以前的不一样,最好不要把军规当屁话。 大家都不老实了。 新兵跃跃欲试,想干掉看不顺眼的老兵。老兵绞尽脑汁,考虑该怎么收服手下的新人。 双方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这时,调令下达,拔营行军,奔赴前线。 兵权好吗?好,拿命换的。 谢玄英得到了权力,也就必须去前线打仗了。他已经做好准备,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程丹若提。 今夜阴天,偶有小雨婆娑。 “丹娘。”谢玄英看向忙碌的妻子,“明天我就走了。” 程丹若正在清点药品:“知道。” 他说:“你……不去吧?” “不去。”她干脆地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惠民药局这边的病人还有不少,走不开。” 谢玄英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不怕自己上前线,但真的怕她跟去,顿时自然多了:“我过去也是先派人打探一下情况,探探叛军的底气。” 两寨叛乱至今,朝廷对他们的情况却了解甚少。 想想,又道:“我留个印信在你这里,有什么急事,你做主就行。” 程丹若道:“好。” 他抿了抿唇角,心绪有些复杂。 这一天,他好像等了很久,也知道是一切的开始,但要与她分离,人还未走,心便开始牵挂。 “我不在家,你可要好好吃饭。”她“前科”太多,谢玄英怎么放得下心,“不要喝冷茶,不许在药局过夜,晚上得好好歇着。” 程丹若分外安静:“嗯。” 谢玄英以为她累着了,爱惜地摸摸她的脸:“照顾好自己。” 她瞅他眼:“噢。” 谢玄英把她搂进怀里:“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喝干净的水,食物彻底煮熟才能吃,注意驱虫,疑似瘴气就戴口罩。”她一本正经地重复知识点。 谢玄英:“哦。” 他盯着她的眼睛。 程丹若这才拿出准备好的香囊:“老君神明散,主要是苍术,避瘴气。”又拎出一串小布袋,“熏药,里面是苍术和白芷,倒入酒点燃,熏帐房避疫气。” 谢玄英把香囊放枕边,药袋放收拾好的包袱。 程丹若问玛瑙:“鞋袜带够没有?” 玛瑙点头,指给她看一个箱子,里头全是袜子和鞋。 她又翻翻妆奁,拿出一瓶薄荷油塞给他。 谢玄英照单全收。 “睡了。”程丹若宽衣睡觉。 窄窄的被窝里,他挤过来。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 谢玄英开口:“我会尽快解决战事。” “快不快没关系,要稳妥。”她说,“西南的情况太复杂,我们不能犯韦自行的错误。” 他应道:“我知道,边打边谈吧。” 程丹若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纤细而温柔的手指穿过发根,梳松了发髻,也安慰了谢玄英离别的心。他翻身抱住她,轻轻咬住她:“照顾好自己,不许熬夜伤神,不然……” 她好奇:“不然怎样?” “我就把你种的辣椒都拔了。”他捏捏她,“让你吃不了辣炒兔丁。” 程丹若掐他:“你敢。” 谢玄英不作声。 她拍他两下,觉得不足以威吓,见他手臂探在胸前作祟,一把抓住,咬了口他的胳膊,筋肉匀称的皮肉,口感很好。 “敢不敢?”她重音重复。 “不敢了。”他识相地改口,“晓得你要在这里推广辣椒,绝对不敢。” 程丹若这才放过他:“贵州少盐,酸辣都是很好的调味。” 谢玄英摸摸她的背:“别光顾着别人,先把自己照顾好。” 她没有吱声。 “说‘嗯’。”他催促。 程丹若抿抿嘴巴:“嗯——烦人。”她拨弄他的衣襟,过了会儿,主动探手。 “唔。”他稍稍动动,把她托到身上,“这样行吗?” “嗯。”这次应得爽快多了。 - 次晨,谢玄英一大早起来收拾,程丹若没多久也醒了。 他穿好衣裳,也不多言,捋了把她的发丝,将脱落的头发塞入香囊,小心收进怀中。 程丹若坐在床沿,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吃过早饭,检查过行李,再送他出家门。 “回去吧。”谢玄英抿住唇角,“照顾好自己。” 程丹若心中另有打算,却也升起两分不舍,但好好藏了起来:“你也是。” 他笑了笑。 刹那间,仿佛回到松江府,高坡上他抬起头,春光秀丽,山水失色。 一晃数年,许多东西变了,许多东西没有变。 程丹若心底有些微的涟漪扩散,好像春季雪水化开,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摆摆手,目送他远去,没入贵州的崇山峻岭。 然后……飞速提起裙摆,上马赶去惠民药局。 天要下雨,男人要走,班也还是要上的。 索性剩下的病人已经不多了,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试用一下青霉素。 这是她没去永宁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青霉素诞生在大同,跨过千山万水到了贵州。此地气候湿润,原本很适合青霉菌的生长,可不巧,其他菌种也很喜欢。 颠簸一路,程丹若打开青霉菌的培养皿,发现里头多了很多奇怪的玩意儿。 她心都在滴血。 只能重新分离菌种,提纯原液,再做药敏试验核查。 千辛万苦搞了一段时间,终于筛掉了杂菌,显微镜下都是可爱的绿色小伞。但就算用上了水晶镜片,度数也有限,不能保证青霉素的纯度。 程丹若做好几支,不舍得浪费在猪身上,决定直接试。 伤病中,感染者不在少数,若是运气好能起效,就是一条人命。:,, 321 亲公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事实证明,翠娘的运气只是个例。 青霉素纯度不高,杂质多,过敏的概率极高。好多感染者一针皮试下去,起红疹算小事,过敏厉害的甚至出现了呼吸困难。 好在剂量不大,没造成过敏性休克,但如此,感染恶化下去,不是截肢就是直接没了。 还有好几个败血症走的,她却无能为力。 当然,也有幸运儿,不仅熬到她提炼出青霉素,还没什么过敏症状,几针下去就有明显改善,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程丹若详细地记录他们的情况,大致对药量有了数。 这花费了五日左右。 正好,靖海侯给的人到了,是一支约五百人的小分队。 为首的叫屈毅,大约三十出头,年富力强,据说武艺高超,是靖海侯身边的二号人物,心腹中的心腹。 他带来了靖海侯的密信。 程丹若拆完看了,内容倒是没什么大逆不道的,简单来说,就是指点儿子该怎么收服军队:把以前的护卫安插下去,增加掌控力,新派的护卫可以充当亲兵,培养感情。 顺便,他还送了一个班底,有懂粮草运输的,有通器械制造的,还有一个会说多门语言,深谙西南多个民族语言。 总而言之,一副帮儿子打造出强军的姿态。 程丹若十分意外,没想到靖海侯有一天都会变成亲爹。 亲爹当然比“后爹”好。 她马上安排他们住进原来的护卫宿舍,水土不服的看病,没事的适应环境,休整两日就去永宁。 除了亲爹,亲妈也有所表示。 皇庄的收益及时送到,数额比想象中要多一些,程丹若猜测,柳氏应该没有取消魏氏的部分,而是自掏腰包补了差额。 不止如此,她还给程丹若捎来了家用。 谢家不曾分家,照理说,吃穿嚼用都属公账,只不过三房外放,便是每年送些东西过来。 现在好了,柳氏直接在信里说,路途不便,以后就折合成银子给她,大约一千两左右,用以三房的开销。 具体地说,就是她和谢玄英一年四季的衣裳和工资,丫鬟小厮的月钱、衣服、厨房采购的钱。 这绝对超额发放了,毕竟程丹若和谢玄英的零花钱是每月十两,一年才二百四十两,玛瑙这样的大丫鬟,月钱才一两银子,上上下下的工资每年就百两。 普通的吃用,怎么都花不了这么多。 毫无疑问,这是柳氏在靖海侯的默许下,给他们补贴了。 侯府就是家大业大。 此外,之前程丹若说没丫鬟,柳氏便从新调-教好的人里,挑了两个送过来,按照霜露院的传统,取名为兰心、兰芳。 还有一对夫妇——已经成亲的梅蕊和她男人。 数年不曾相见,梅韵拉着小姐妹的手,许久没说话。 还是梅蕊先擦干泪,道:“你怎得瘦了这般多。” 梅韵笑了:“是你发福了。” 梅蕊破涕为笑:“你才发福呢。” 没什么比重逢更动人的了,她们都还活着,她们还能做姐妹。 程丹若挥挥手:“梅韵,你带他们下去安顿吧。”又看了眼忐忑的兰花组,和善地点点头,“玛瑙,这两个小的就交给你了。” “欸!”玛瑙笑盈盈地带她们下去,三言两语就问出了个大概。 两人都十五岁,三年前进府,先在管事妈妈那儿教了半年,从打帘子、传话开始,跟着姐姐们干活儿。等心定了,规矩也有了,人也安分了,方送到柳氏那里,见了半年世面,这才算得用。 又说活计,兰心擅长针线,兰芳会烹调汤水。 玛瑙见兰芳伶俐漂亮,兰心温柔微丰,心中便有数了,只等□□两年,就能独当一面。还是家里的丫头好啊,她暗暗感慨,小雀天真可爱,颇得夫人喜欢,可野性十足,总怕这孩子闹出事儿。 “玛瑙姐姐。” 人经不起念,才想到小雀,她就蹦蹦跳跳地出现,手提一条断头蛇,“麦子在哪儿呢。” 玛瑙:“……” 她看向小雀背后,一个十岁的小丫头乖巧地问安:“玛瑙姐姐。” 这是小鹮,当地买的小姑娘,爹娘都没了,被人牙子用一个馒头带走,梅韵觉得她无牵无挂,省事儿,就给买回来了。 结果听话是听话,一样的野性子,抓鸟抓蛇都不含糊,成了小雀的跟屁虫。这会儿手里还攥着一只麻雀。 “麦子在陪夫人呢。”玛瑙赶她们,“你们俩活干完没有?把地扫了。” “欸!”小雀响亮地应了声,拉着小鹮去扫地。 楼上扑下来一团毛球。 麦子闻了闻地上的死蛇和死鸟,愉快地玩了起来。 二楼阑干处,程丹若将方才的事尽收眼底。 侯府的丫鬟素质高,忠心耿耿,唯一的问题是习惯了京城的后宅,就好像从前的梅韵,在宅子里如鱼得水,出去了却难免茫然。 她很喜欢小雀和小鹮的野性,也有意保留了她们的特质,希望她们能为其他丫鬟带来一些改变。 看了会儿丫鬟的职场故事,她返回实验室,继续干活。 重新分离出的青霉菌,在培养皿中茁壮生长。 太茁壮了。 记录的数据显示,新做出来的青霉素原液,过敏率更高,药效也更好。她不得不重复过滤提纯,尽量筛除杂质。 经过试验,剩下十余管的原液中,5号、11号的药效最好,过敏少,接受治疗的病人恢复得好。 她将这两管原液密封,放进冰鉴储存。 差不多了。 程丹若拍拍案头的迷你冰鉴,叫人:“玛瑙。” “在。”贴身大丫鬟永远不让人失望。 程丹若笑笑,说:“替我收拾行李,后天我也要去趟永宁。” 玛瑙惊了:“去永宁?” “对。”她说,“全备男装。” 玛瑙思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夫人打算去多久?” 程丹若道:“不一定。”她并未隐瞒什么,“这次我谁都不带,你和梅韵留下为我看家。” 玛瑙坚决摇头:“这怎么能成?” “伤兵营里有仆妇,可以做些洒扫浆洗的活。”她耐心道,“军营对女人太过危险,我不能带你们去。” “夫人能去,我也能去。”玛瑙拧起秀气的眉毛。 程丹若道:“说什么傻话,我和三郎待一块儿,能出什么事?家里才需要你。” 玛瑙抿住了唇角。 “听话。”程丹若口气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去收拾吧。” “……是。”玛瑙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行李无须自己动手,惠民药局那边,却要她亲自关照两声。 手把手教了大半个月,该怎么登记病人,写病历,打扫病房,送药给药,其实众人都已上手,这次是把所有流程都定下来。 她写了一张大纸,贴在药局的门背后。 “所有病人送过来,先登记,按照伤情分科,看完转入轻重病房,每两个学徒负责照看一个病房,日夜轮班值守。药仆负责看护病人,每天送饭、添水。” 广场上,惠民药局上下和药仆们分立两边,听她训话。 “我再强调一遍,处理伤情前,大夫必须洗手,好好洗,洗干净。病房里每人的东西不可混用,换新病人就换一张草席,擦过污血、秽物的布巾全部烧掉。 “出院的病人要按手印,确诊死亡的要大使和副使都看过,签字才能烧。药局里外都要有人打扫,每天拿药熏洗驱病气。 “药材进出,都要专人登记,我对用药量有数,回头查账对不上,该回家种地的回去种地,犯了大事的,把脑袋留下。” 人命关天,程丹若一改平日和善亲民的姿态,口气强硬,让人忍不住相信,她是真敢把贪污的咔嚓了。 有什么不敢的呢? 大家想想这位的来头,再看看周围杀气腾腾的护卫,有心思、没心思的,都老实趴下了。 敲打完他们,程丹若才单独见了大使和副使,提点了工作。 “咱们人不多,您二位也别忙坏了身子,有什么琐事就让学徒去做。” 别打压学徒。 “要是后来人多,就叫其他大夫过来帮把手,人命为先。” 别排挤外人加入。 “你们的功劳,我都记着呢。” 放心,有你们的好处。 她恩威并施,两个老大夫识情识趣,连连应:“一定、一定。” 忙完已是傍晚,夕阳满天。 程丹若赶回家中,却听喜鹊说:“夫人,张夫人来了。” “知道了。”她懒得换见客的衣裳,直接去见人,“佩娘怎么来了?” 虽然是隔壁,可张佩娘穿戴整齐,礼数周到:“打扰姐姐了。”她一面寒暄,一面奇怪地打量着程丹若。 她穿着蓝色衫裙,看样式似乎是棉布,灰扑扑的,裙摆上还沾着泥点子。若非两家来往多,这都有点失礼了。 “可是想问子彦的事?”程丹若关切道,“我还没有收到消息。” 提起冯四,张佩娘微微沉默了一刹,随后道:“我是来问姐姐,明儿可要一道去寺里祈福?” 程丹若:“祈福?” “是啊。”张佩娘说,“在家容易胡思乱想,不如去求佛祖保佑。” 在她看来,谢玄英既去了前线,程丹若怎么也不会拒绝。但她说:“多谢佩娘好意,我怕是没有这个时间了。明儿一早,我就要去永宁。” 张佩娘惊讶:“去永宁?为何?” “去看看。”程丹若没多解释,“送点药过去。” 张佩娘有些不解,送药也好,送粮也罢,怎么都不需要她亲自去,莫非是惦记相公?这也太黏人了。 她腹诽着,脸上却笑:“姐姐和谢三爷夫妻情深,是我冒昧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忍住了问她是否要去的冲动,耐心地等待下文。 “那就不打扰姐姐了。”张佩娘告辞。 “佩娘慢走。”程丹若送她,“你放心,我会打听子彦下落,有了消息,马上就告诉你。” “劳烦姐姐了。” “应该的。” 目送张佩娘走进隔壁的大门,程丹若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在冯四和佩娘身上,她看到了古代婚姻最悲哀的一面:无动于衷。 爱、恨、怨、憎,都是情绪,没有情绪,只有礼数,虽然不会受伤,可后半生都不得不被捆在一起,一定很渗人。 万恶的封建包办婚姻。 她又想到自己。 如果当年,她选择嫁给王五,说不定也是这样吧。 程丹若想着,又摇摇头,这些假设都没有意义,人生还是应该朝前看。 哪怕前路艰难。 “东西收拾好没有?”她问丫鬟,“别的都可以不带,把我的实验箱带上,别忘了戥子。” 土法提取青霉素的实验已经很成熟了,可以逐渐用瓷器代替琉璃,以便替换。她昨天更是把一个培养皿换成了铜,准备带菌上阵。 青霉菌,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322 碰面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出发前,心绪还有些起伏,一到前线,就好像被唤醒了本能,顺畅得不得了。 他好像天生知道该干什么。 巡视防线,整顿军队,研究地形,顺带摸一摸周围的环境。贵阳到安顺,算是贵州比较平缓的地区,不然也不会被开辟成驿道。 但安顺往西,就是崇山峻岭了。 黄果树瀑布就在此。 所以,韦自行能收回永宁县已经十分不易,也无怪乎他想加快脚步,迅速收回普安。 安顺—永宁—普安,整条驿道连接起来,才能勉强掌控周边,否则卡在中间,容易被阻断后路。 谢玄英给朝廷的奏疏说稳固永宁防线,虽然没谎报军情,但一半得益于天。大雨冲垮了道路,官兵不好后撤,叛军也没法动。 两边都给定住了。 趁此机会,他调兵安顺,雨期一过就强势驻防,硬是抢着时间把永宁稳住了。 但如此一来,隔壁就赤江苗寨。 与敌为邻,无疑相当有胆色。敌军也好,周边的寨子也罢,摸不清他的路数,一时按兵不动。 这正是谢玄英争取的喘息之机。 -- 水潭寨。 这是苗军驻扎的营寨,属于赤江安抚使司,地方不大,但地理位置很好,俯瞰永宁。 此时,叛军的三位首领齐聚在此,商议前路。 “大夏换了个愣头青。”说来好笑,不同的苗寨有自己的语言,有时候同是苗人也听不懂对方的话,所以在场的人全都说汉话,还挺溜。 说话的是黑水寨主,其部落以汉字黑为姓,叫黑劳,劳在苗语中是铁的音译。 人如其名,他体格高大,皮肤黝黑,两眼炯炯,非常精神。 他说:“他们是真的没人了。” “话别说这么死。”坐旁边的年轻人开了口,他就是赤江如今的首领,前任首领的侄子,名硕,有抽穗之意,渴盼丰收。 他是新加入的,底气不足,口吻也迟疑:“大夏地方大,总能找出几个能人。” 黑劳问:“白伽,你怎么说?” 伽是药的音译,如其名,是渴盼孩子无病无灾的意思。而她也是三位首领中唯一的女性,服饰也比常人华丽,脸颊上蒙着一块黑纱,愈发神秘。 “听说那个新巡抚是文官。”白伽说,“文人的心眼可比武人多多了,我们要小心。” “这小子胆子真不小。”黑劳说,“敢留在永宁,我还以为他会后撤呢。” 白伽的眼中闪过光:“外强中干,给人看的,旁边大大小小的寨子都盯着呢。夏人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赤硕问:“那就给他一个教训?” “我同意。”黑劳说,“趁他们防线不稳,把永宁拿回来。” 白伽点头:“本来让出永宁,就是钓姓韦的上钩,现在还是拿回来放心。” 三人商议定,分头行事。 -- 风向有点不对劲。 谢玄英立在永宁镇的墙头,遥望远处的山林。它似乎和往日一样寂静,也似乎暗藏着看不见的杀机。 他静静站了会儿,凭借本能的直觉,吩咐:“一团加强巡逻,一团照旧,叫李伯武警醒点。” “是。”李伯武、田南都被塞进军中,谋划前途,留在谢玄英身边的亲兵就剩了五十个,赵望年纪小,仍然留在身边跑腿。 空气溢散出淡淡的湿气,微微的腥。 又要下雨了。 谢玄英走下城墙,穿过崎岖的小路回到衙门。柏木端了鱼汤和米饭来,战时一切从简,但贵州多山多水,缺粮不缺鱼。 他就着酸辣鱼片吃了碗米饭,又额外补充了两个蛋。 白煮蛋真的很难吃,但真的很方便。 吃到八分饱,他主动停了筷子,找出用惯弓箭,调试弓弦。 这是份细致的工作,谢玄英做得很仔细,慢慢的,天光暗了下来,烛火燃起,照亮半室。 “爷,歇了吗?”柏木请示。 谢玄英摇头,缓缓道:“今日加强戒备。” 柏木一惊,立即应:“是。” 室内又重归寂静。 谢玄英耐心地等待。 -- 夜袭,讲得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苗军早就发现,汉人有不少到了夜里就瞎子,看不见人。但他们不一样,山里养出的猎手都有一双好眼睛。 他们决定趁夜偷袭。 汉人的布防比想象中严密,黑劳花了很长时间,才在城墙下找到一个盲点,招招手,示意人搬云梯来。 这是他们在汉人的卫所里找到的好东西,结构精巧,能够攀爬城墙。就是自己造不出来,也修不好,之前坏了,只能扛着走。 一行人蹑手蹑脚地闪到城脚,匍匐在地,像蛇一样扭动。 月亮被一片云彩遮住。 黑劳吹起口哨,像是鸟叫。 他们加快了速度,爬到城墙下,架起了拆卸的云梯,开始爬墙。 夜色昏暗,山林给了太多摇晃的阴影,士兵并未第一时间发现问题。 直到听见人的呼吸声,巡逻的士兵才大叫一声“敌袭”,冲上去推梯子。 黑劳不再隐藏踪迹,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左手攀梯,右手持□□扫荡,犹如一只灵活的猴子,很快为背后的人开辟出了一条通路。 他翻身跳进墙内,砍死了两个士兵,扶着梯子争取时间。 攻城之战,裂口一旦被撕开就很难弥合。 越来越多的苗兵爬上墙头,与听见动静迎上来的夏朝军卒厮杀。 兵刃相接,震天的呼声唤醒了沉睡的永宁县。 数十个苗兵拼上命,把城门推开了道缝,埋伏在外的军队抓紧机会,拼命往城里冲刺。 黑劳远远看见城门打开,扭头就冲向了最高处的衙门。 擒贼先擒王,之前他们看到了主将的旗帜,如果能杀了他,夏朝说不定就会放弃这里,任由他们去。 多好的机会,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弱书生,祭旗最适合不过。 贵州的府县都是依山而建,高低不平,是以没有宽阔平坦的大路,所有街巷都是曲折蜿蜒。 县衙建在最高处,自然是便于勘察敌情。 黑劳绕不过去,只能硬杠。 前半程还十分顺利,但进入通往县衙的小巷后,两边忽然冒出大量黑影,不等他反应,水缸里、草垛里、门背后,一下涌出无数伏兵。 箭矢满天飞射,没多久便将冲锋的苗兵射成了刺猬。 黑劳没想到居然有埋伏,更没想到,伏兵居然忍耐到他们冲击县衙才动作,一时手忙脚乱。 但他武艺不凡,高举盾牌,不退反进,勇猛过人。 这是黑劳总结出的经验。汉人武备精良,离得远了,他们从容不迫,可要是逼近身前,他们便易胆寒,丢盔卸甲。 可惜的是,这次他料错了。 几乎同一时间,侧面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同样配备□□弯刀,交手刹那,刀刃齐齐一颤。 好大的力气。 双方都有点惊讶,交换了个眼神。 黑劳立时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啐了声:“走狗!” 黎哥身穿士兵统一发放的棉甲,但头上戴的是苗族的头巾,也不意外,反倒恼怒居多,猛地用劲施压。 虎口传来刺痛。 黑劳明白,今天是达不成目的了。 他也爽快,立即吹哨,示意众人后撤。一群苗兵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拱卫着后撤。 攻防在此倒转。 黎哥勇猛,手握长刀冲在第一个,可被训练有素的苗兵架住,寸步难进。 黑劳轻蔑地撇撇嘴,抬首望向前方。 阴云挪移,露出遮挡的明月,淡淡的月光洒落,映出立在衙门前的人影。 黑劳看不清他的样子,但看周围人的架势,就知道他是这次平叛的新将官,身形比韦自行更修长些,个头很高,衣袂徐徐扬起一角。 “今天只是打个招呼。”他高声道,“下次,必取你人头。” 风轻轻吹,送来一个淡漠的声音:“本官等着。” 声音比想的还要年轻。 “退!”黑劳毫不犹豫地没入夜色。 高坡上,谢玄英注视着他的身形,果断下令:“追击,把为首的人留下。” 这人的武艺与黎哥仿佛,可与其他苗兵配合默契,已经练出了阵型,与他从前所见均有不同,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将才。 他在叛军中地位不低,留下他就等于断了敌人一条臂膀。 赵望下去传令。 黑劳马上感觉到了压力。 他有点惊讶,和汉人打了小半年,今天这群人的锐气算是排得上号的。不过,他并不担心,他们的缺点很明显——过于松散。 山间地形复杂,平地能结成的队形,到山里就会被树木、石头、坑洼隔开,没有点经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聚合分散。 这群家伙好像是新兵。 黑劳舔舔嘴唇,放慢了后撤的速度,带人拐进了曲折的小巷。 巷子极窄,有的仅容一人通行,方才还勇猛的士卒,到这里反而束手束脚。他们你挤我、我挤你,人人都想争先,反倒彼此拖了后腿。 黎哥本来冲在最前面,可后面不断有人挤上来,他完全无法保持重心,稍稍一顿足,后头的人就踩着他的脚冲过去了。 反观黑劳,气定神闲地与他们周旋,借地势高低之便,时不时偷袭一一,硬是以一人之力逼退了十余人。 然而,神队友总是少见,猪队友才是常态。 黑劳也不能例外。 他想在新兵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却很快发现,自家的援兵迟迟未至。 “他妈的!”他心生警惕,“快走!” 本次突袭以黑水和赤江的人马为主,可赤江的兵好像还在城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 赤硕犹豫了。他加入叛军,一半自愿,一半形势所迫。谁让前任土司是奉韦自行的命令,征调民夫,从而引发了内部动乱呢? 他想坐稳位置,就得证明自己和叔叔不一样。 但跟着叛军,真的有前途吗?他也很怀疑。 大夏的强大毋庸置疑,汉人从秦汉开始,就以武力不断征服这一片蛮荒之地。他们可以不管,但必须得到臣服。 赤硕想坐稳土司的位置,不想到头来,反倒被大夏干掉,又把位置拱手让人。 这种矛盾的心态,难免影响了他的表现。 赤硕既担心最后大夏放弃这里,自己后来居上,没法分一杯羹,也怕大夏胜利之后清算,因此想进攻,又有点迟疑。 一来一去的,就慢了。:,, 323 安顺州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战机稍纵即逝。 赤硕的犹疑拖住了黑劳,后者不得不提前撤离,间接给了官兵喘息之机。 这次,谢玄英没有派人追上去。 他眼睁睁看着敌军撤退,退出城门口,退到夜色里,最后消失无踪。 徒留一片尸首,满地狼藉。 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落,沁入泥土,混合血污,流入四边的排水沟。整座小城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儿。 谢玄英走下来,目光扫过凝重的李伯武,扫过紧抿嘴巴的张鹤,也扫过涨红脸孔的黎哥,表情阴沉的杜功,以及其他士卒。 无论老兵还是新兵,都在他迫人的眼神中不安地低头。 被敌人攻破城防,大摇大摆地杀到主帐跟前,虽有引君入瓮之意,可后来的巷战一塌糊涂,若非敌人仅有数百人,恐怕就要丢了这座城。 “我很失望。”谢玄英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挥挥手,“下去吧。” 李伯武:“是。” 他立即带着二团的手下离开。 一团的头领是贵州卫所的千户,他有些忐忑不安,毕竟一营负责城防,想说点什么,可见其他人表情严肃,讪讪一笑,也走了。 接下来便是看伤治病。 二团的新兵早就习惯了伤兵营的存在,老老实实排队看伤。一团的老兵却是第一次有这待遇,以前都是互相裹一裹就完了,最多发点草药下来,懂这个的嚼了自己敷。 他们挨挨蹭蹭地照葫芦画瓢,排队等看。 都是外伤,处理起来倒也不难,拿清水冲洗干净伤口,敷上草药,纱布包扎。 重病号只有两个,一个被攀爬的苗兵戳烂了肚子,一个断了条胳膊,流血不止。 他们俩被安顿在县衙后罩房,由老婆婆和红斑妇人照看。 军营里出现了女人,虽然是中老年妇女,也足够他们诧异的了。但其他伤兵营的人也住这,前面就是谢玄英,他们吃惊归吃惊,不敢胡来,老实得很。 他们算幸运的。 除了重伤的士卒,其他人在第二天迎来了一通狂风暴雨。 昨天没发现苗兵的巡逻队伍,一人挨十棍子。有两个家伙晚上喝酒尿急,半道溜走放水,直接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斩首以儆效尤。 相应的,死守城门的得到嘉奖,每人一碗猪肉,之后作战勇武的人,也得到每人三杯酒和一两银子的赏钱。 沉甸甸的铜钱用红绳穿好,当着众人的面发到他们手里。 黎哥摸着铜腥的钱币,咂咂嘴,在旁人的艳羡中,把三杯酒一饮而尽。 钱什么的,他早就不在乎了,但这种感觉非常美妙。 -- 黑劳全身而退,但看向赤硕的眼神十分不善,私底下和白伽说:“他有二心。” 白伽点燃了一堆草药,在窜起的烟雾中,眼神晦暗:“刚加入我们,有二心也是常事——赤江毕竟和我们不同。” 山里的苗寨都是依据地形取的名字。 黑水有一个巨大的地下湖,传说有蛟龙居住,所以时常吞吐毒气,哪怕是常年居住的寨民,都可能一不留神中招,无缘无故就没了性命。 如此凶恶之地,自然穷困不堪,到现在还刀耕火种,采集狩猎混着来。 而白山的白,来源于石膏矿。 地里种不出多少粮食,就进矿挖石膏,一篓篓背出大山,卖到外面去,换取粮食和盐。 两个地方都不小,人口也不少,但就是穷。 因为穷,所以没退路,不奋起一搏,高昂的税收和无穷无尽的徭役,就能把他们逼死。 赤江却不然。它靠近江河,光打鱼就饿不死,离永宁又近,虽说会被汉人官兵奴役,可日子过得并不差。 万一大夏许以重利,难保他们不会倒戈。 黑劳想了想,笑道:“这也不难,正好咱们的粮食快吃完了。” 白伽问:“你想让他去劫粮?” “按汉人的说法,这叫投名状。” 黑劳定下计策,转头就去找了赤硕。 赤硕正因支援不利而坐立不安,见到他来立马起身,面色讪讪。 黑劳却哈哈大笑:“瞧你,紧张什么,今天只是小试牛刀,就算没有你,我也能全身而退。” 赤硕顿了顿,面露惭愧:“汉人比我想的难缠。” “这是当然的。”黑劳不动声色,“他们有数万人,武备精良,自不易对付,你首次出战,不必太苛责自己。” 又笑,“多打几次就好了。” 赤硕的人马不比黑、白二寨,自不敢和他们翻脸,唯唯应下。 “过几天,我打算再试一次永宁,总得把这地方拿回来。”黑劳一副替他着想的样子,沉吟道,“这次强攻,你怕是没有经验……” 赤硕又惊又讶,没想到黑劳这么为他着想,可他毕竟不是傻瓜,马上道:“既已歃血为盟,可别把我当外人。”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黑劳拍拍他的肩膀,说出计策,“围攻永宁,得断他们的粮草。” 赤硕:“你是说……” “粮食到手,我们三家均分。”黑劳拿捏住所有寨子的命脉,“你意下如何?” 没有寨子不缺粮食,赤硕根本无从拒绝,只能道:“好,应该的。” 黑劳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 程丹若刚到安顺,就听到了叛军夜袭永宁的消息。虽然谢玄英平安无事,但也让她意识到了前线的危险。 她决定……在安顺待一段时间。 安顺是个州,属于普定军民指挥使司,可以理解为,这是由军方兼顾行政的下辖州县,军事气氛浓厚。 此时,这里是军队的大后方,由太监梁齐坐镇,负责调度粮草。 程丹若到都到了,自然要和他打个招呼,顺便把靖海侯给的人安插进去,监督一下粮草运输。 梁太监十分客气:“许久不见夫人,清减了许多,想来近日十分辛苦。”他朝北面拱拱手,“您和谢巡抚的忠心,日月可鉴呐。” “公公才是,不辞辛劳来这偏远之地,受苦受罪了。”程丹若也客气得紧。 梁太监道:“为陛下办事,都是应该的。” 程丹若道:“您说得中肯,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双方互相吹嘘一番,再拍一拍皇帝的马屁,流程便算走完。 程丹若提出安插人手的“请求”,而梁太监也“爽快”地同意了。 一切都很和谐友好,只要不侵犯对方的利益,程丹若相信,他们会一直这么友好下去。但如过哪一天,谢玄英和韦自行一样出了纰漏,不要怀疑,他也会被“英勇就义”的。 就好像韦自行一样。 她和谢玄英聊过这件事。 彼时,他说:“韦自行是自负不是蠢,自负的人总是相信自己能东山再起。他没有死战的理由。” 那怎么会战死了呢? 这只有梁太监知道了。 程丹若不打算深究,反倒问起了另一件事:“不知公公可曾听闻冯小将军的下落?” “唉。”梁太监叹口气,摇摇头,“虽说派人去寻了,却只找到一些被洪流裹挟的尸身,好在并没有冯小将军。” “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程丹若微微欣慰,只要没死在泥石流里,以冯四的兵马,在山里活下来总不是难事。 奇就奇怪在雨期都快过了,他怎么还没出来。 “夫人放心,有了消息,老奴一定马上通知冯四奶奶。”梁太监示好。 “劳驾公公费心。”程丹若点点头,又道,“永宁那边……” 梁太监笑道:“马上就要送粮过去了,夫人有什么要捎带的吗?” 她道:“是有一些。” 梁太监问都没问,满口答应。 程丹若要捎去的是三百亲卫军,她原本打算自己也跟去的,永宁才打过一仗,肯定需要大夫。但考虑到是运粮的队伍,她就没去。 被叛军抓住带回巢穴,差点挂掉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在安顺有在安顺的要做的事情。 程丹若派人找来了佐官。 他是兵部的人,可惜是职方司的。 兵部的下辖部门里,武库司管武器军备,富得流油,收钱办事都算好的,最离谱的是,还有人把朝廷的□□火炮卖到外头,流入倭寇手里,掉过头来捅自己。 武选司负责人事调动,没话说,也是抢破头要进的好衙门。 车驾是仪仗队,要求人高马大长得好看,偶尔能在皇帝跟前露脸,工作不危险。 最惨的就是职方了,得出门打仗,绘制舆图,清查奸细盗贼,活最难最累,还是一样就是个五品郎中。 万一打仗失利,不好意思,还要被问罪。 惨,惨极了。 说真的,这回要不是天灾,韦自行又被梁太监告了黑状,最后背锅的人应该就是他。 但好运气可一不可再。 这郎中听说接任的是谢玄英,已经对自己的命运有所了解。 打赢了,他指不定能分一杯羹,要是输了,皇帝怎么都不可能拿侄子开刀,最后背锅的肯定是他。 职方司是要给军事谋划的,参谋背锅……很合理。 所以,程丹若看见的就是一张无比忧愁的脸:“鲁郎中?” “程夫人。”换做别的女人,鲁郎中只想敷衍一二,赶紧回去干活,但程丹若曾有对付鞑靼的前例,他怀抱微弱的期望,打起精神,“不知有何吩咐。” 程丹若道:“安顺附近有几个苗寨?” 不愧是参谋,鲁郎中说:“按三年前的舆图,应该有四个。” “赤江从乱一事,本可避免。”程丹若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这次我来,打算安抚周边的土酋,你可有良策?” 鲁郎中微喜,这事他和韦自行提过,被毙了,这会儿忙道:“安抚蛮夷,轻易生怨怼,重则惹骄横,得恩威并施才好。” 程丹若问:“该怎么恩威并施?” 鲁郎中早有腹稿:“苗寨有大有小,可对小寨施压,甚至逼迫他们出兵,对大寨施恩,以免倒向叛军。” 程丹若:“……” 折腾弱小的,因为他们不敢反抗,安抚强大的,因为他们真的敢造反?这思路莫名现实啊。 她仔细考虑了这个方案,最终还是摇头:“此非长久之计。” 鲁郎中笑道:“何须长久之计?等谢将军凯旋,周边蛮夷自然俯首称臣。” 她哑然。 怎么连一个郎中都这么会拍马屁。:,, 324 重开市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鲁郎中的建议非常有政治智慧,但不是程丹若想要的。 她问他要来地图,简单了解过周边的四个苗寨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送来一些粗盐。 然后派人通知各寨:先前因为战乱,停止了交易,现在安顺收复,交易继续。 大夏对西南的态度比对鞑靼温和些,不禁止苗汉之间的交易,但规定必须当官交易。虽然大多数时候,这条规定形同虚设,但在之前打仗的时候,双方肯定停止买卖有一段时间了。 别的好说,各寨的食盐储备肯定差不多了。 程丹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肯定经受不起诱惑。 事实正如所料,派去的人传话回来,说四个寨子别的没提,就问交易什么时候开始。 答复是后天。 因为明天需要动员一下本地人,尽量多准备交易的货物。 “夫人智珠在握。”鲁郎中恭维不断,“令百姓参与买卖,彰显生计如常,必能间接震慑各寨,认为我等胜券在握,收服永宁、普安指日可待。” 程丹若确是此意,但被他这样说明,感觉很微妙。 她忍住心中的腹诽,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鲁郎中得到肯定,方半含半露道:“夫人不如趁此机会,召见各寨首领。席间重兵压阵,逼他们派人相助,也好瞧瞧他们的忠心。” 程丹若思索少时,问:“可是人手不足?” 鲁郎中叹口气,如实道:“损耗不小,民夫亦有不足,哪怕叫他们来挑土垒城也是好的。” “军费可还有剩的?”她问。 鲁郎中摇头。 “没钱没好处,平白出力气的事,谁乐意?”程丹若微微摇头,“此事再说,震慑为先。” 鲁郎中想想赤江的前车之鉴,也没坚持:“夫人所言极是。” 程丹若道:“明儿晚上设宴请他们,这交给你去办。” 鲁郎中面露迟疑:程丹若要办事,他绝不会蠢到阻拦,可吩咐自己办事,性质又有不同——他官再小,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兵部郎中,路上遇见她,他回避是礼仪,可诰命再高的命妇,也无权命令官员办事。 当然了,这是理论上。 女人的权力总是和她们的丈夫或儿子密不可分,代夫主政的女人不多,可也没那么罕见,有时候,外人不必计较这么多。 鲁郎中犹豫,无非是这活可大可小,他要评估一下风险。 程丹若看出了他的犹豫。 她什么也没说,拿过案头调运粮草的公文,自荷包中取出印鉴,往上一印。 鲁郎中飞快悟了:“请夫人放心,此事就交给下官。” 他恭敬地退下,反倒是程丹若心底闪过一丝郁闷,不过被很好地掩盖。 何必纠结既定的事实,把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她招来屈毅,告诉他明天粮队就出发,他们中百人跟随同去,顺带捎一笔药材过去,剩下两百人留下,帮她干活。 屈毅没有任何迟疑地答应了。 临行前,靖海侯特意吩咐过他:“到了贵州,你就跟着老夫妇。” 他了解侯爷,既然是“夫妇”,那就意味着夫人的话也须及时听从,不必再请示爷。 程丹若微微意外,但正中下怀也不必追根究底,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转而招来专门带上的林桂,吩咐他一些琐事。 林桂年岁最长,为人稍显沉默,从前和她不慎亲近,和梅韵成亲后,态度也逐渐殷勤。无论她吩咐什么,均点头答应。 程丹若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感觉没有遗漏,方才让他离开。 -- 永宁。 谢玄英又一次立在墙头,眺望远处的山林。 李伯武走上墙头,微微躬身:“公子。” 谢玄英瞥了他一眼。李伯武已经考完武举,有了正儿八经的官职,其实应该改口叫他“抚台”,仍旧沿用公子这个称呼,无非是表达自己的忠心和恭敬。 他没有计较,轻轻点头。 “人都安排好了。”李伯武沉稳地说,“属下有一问,叛军真的会劫粮吗?” “八-九不离十。”谢玄英道,“叛军的粮食源自普安、永宁、安顺地的存粮,如今已过去半年,秋收未至,总要补充一二。” 五、六、七月,他被钱粮闹得头大如斗,做梦都在算粮草,如今看来,这份辛苦没有白费。 他能通过贵州的粮食储备,大致计算出敌人搜刮地得到的粮食,再按照他们的人数一算,不难得出,叛军的粮食已经所剩不多。 贵州粮食少,盐也少,需要靠四川和湖广运进来。 往年,每年都有商人往返买卖,今年因为战乱停了,家家户户都无储备,哪怕搜刮百姓,也熬不了多久。 官兵一旦运送粮食,他不信对方坐得住。 李伯武问:“那是不是要增派些人,假如遇见强兵,光凭张鹤手下的人,恐怕不易对方。” “未必。”谢玄英思索道,“你记不记得,前天的兵马分属两支,一支骁勇,一支生疏,分明来自不同的苗寨。” “记得,公子的意思是,劫粮的会是那支弱的?”李伯武已经想明白了,却还是要问,“这是为何?” “支援不利,自然要戴罪立功。”谢玄英道,“叛军人口不多,精兵强将用来劫粮,未免浪费。” “原来如此。”他故作恍然。 “新兵对新兵,人不一定要留下,先练练手吧。”谢玄英想起那日的战况,不由阖拢眼皮,“这一仗,恐怕要打很长时间。” 叛兵人数不多,但云贵这地形太难打了。 耗着吧,苗人肯定熬不过大夏。 就是军费不好办。 哪怕是他,军费超过百万两白银,皇帝心里也难免起疑。 战争不是战争,战争是政治。 -- 今日集市开张。 程丹若一大早就起来,自己穿好衣裳,溜达出去查看情况。 时候还早,没什么苗人,倒是当地的百姓愁眉苦脸,拖家带口地出来摆摊,他们昨天被通知,说今天必须出摊,商铺必须开门。 世道还没太平呢!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抢劫啊。 所以,程丹若从街头溜达到街尾,愣是没瞅见一张笑脸。 这可不行。 她招手叫来林桂:“传话下去,这日的交易,不收门摊税。” 门摊税就是营业税,开店支摊的一旦开张做了买卖,就得给官府交钱。 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以让众多商家振奋精神——半年没开张,当然想挣钱啊。 日头慢慢升起。 街上陆续出现了苗人的踪迹。他们谨慎地观察着官兵,发现比起过往的凶狠,今天的官兵没怎么理他们,也不翻货物贪墨,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进去别碍事。 这样的异常难免令人在意。 有人踟蹰了会儿,想起寨中的食盐,咬咬牙,跺跺脚,大步走了进去。 街上的店铺开了不少,商家摆出了货物,数量不多,都是陈货,但口气热络,不断招呼他们生意。 没有任何迟疑,所有下山的苗人都选择了先买盐。 盐限量,每个人只能买二两。 这也太少了。 “不能多买一点吗?”汉话生硬的苗人开口,买卖还说错了。 “就这么多。”商人也很郁闷,盐可是好生意,他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弄到少许盐引,跑来贵州这个缺盐的地方售卖。 可昨天大部分存货,全都被巡抚夫人买走了。她还要求他们限量,每个苗人只能买二两。 二两盐够吃多久啊?! 但商人从来不和官府作对,他瘪瘪嘴,遵照吩咐说:“你们要买盐的话,可以去那边试试。” 他指向了官府旁边的小棚子。 “这是什么?” “收药材的。” 苗人对这个不陌生,汉人经常会向他们收药,最热衷于一种黑漆漆的根块,如果长得像小孩,那可以卖到十几两银子,非常珍贵。 他们今天也带了一些药材来,就是不知道能卖出去多少。 “走吧。”个子最高的苗女背起沉沉的竹篓,大步走向了收药的棚子。 出乎预料的是,负责收药的是一个女人,年轻而清瘦,穿着湖蓝色衫裙,打扮虽然简朴,但光洁白皙的皮肤还是出卖了她的身份。 她看见苗女,开口说了句话。 苗女:“……你在说什么?”发音是正确而生硬的汉话。 “啊。”对方似乎有点意外,笑道,“我说‘你好’,你听不懂吗?我还以为我说的是苗语。” “别的地方和我们的话不一样。”苗女放下背篓,手指攥住绳结,“收药吗?” “收。”她伸手,“拿来我看看。” 草药最上层是一些草本植物,金银花、鱼腥草、白茅之类的,下面是根块,如天冬、天麻、党参,其中有一块长满珠子的根,样子很特别。 程丹若辨别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珠子参。 苗女忐忑地等待。 “都要了。”程丹若说,“要钱还是盐?” 苗女立即道:“盐!” 这次,她换到了一斤粗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观望的人迅速围拢,他们不清楚为什么这次交易,没有官兵敲诈勒索,盐也给得格外实诚,但这不妨碍他们意识到机会难得。 “皮毛收不收?” “有熊掌。” “我有蛇胆!” “狼肉要不要?” “老虎的皮!一整张!” 熙熙攘攘中,一个怀抱整张老虎皮的人收获了众人敬畏的眼神。 他昂首挺胸走出来,开价:“五斤盐。” 程丹若:“……”她要虎皮干什么? “行吧。”她勉强收下,决定送回京城孝敬老人。 有虎皮开头,她又陆续收到了狼皮、熊皮以及银狗皮。 熊猫,土称银狗。 程丹若:“……今天就收下了,以后我不收这些,只收药材。” 其实药材也收得很烂,许多植物的草叶被压坏,根茎破裂,还有的可能专门清洗过,保质期大幅度降低。 亏得她不是正经的药材商,否则低血压都治好了。 和众多苗人聊了聊,又学了两句本地苗语,程丹若才结束今天的收药活动。 天色不早,该吃席了。:,, 325 宴席上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安顺周边的苗寨很多,算得上号的就四个:宁谷长官司、宁溪长官司、宁洞长官司、宁山招抚司。 从大夏给的头衔就不难看出,宁山的人是最多的,对大夏也最顺从。 不过,这是以前的事了。 就如鲁郎中所言,小寨子好对付,因为弱小,不敢反抗,大寨子却总有自己的心思,要么琢磨着吞并小寨子,要么打算耍点小伎俩,不交税,少交税。 注意,这不是不让寨民交税,是土司吞了税款,把征税的锅扣到大夏头上。 今天他们前来赴宴,也各有各的心思。 大家谨慎地走入厅中,见上首坐着的并不是之前见的鲁郎中,反而是个女人,穿着红色罗袍,头戴金簪,怪贵气的。 在西南,女人当家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众人今早见过她。 她在街边收药。 不像什么大官,但那个姓鲁的对她很恭敬……各寨主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互相看看,生疏地行礼。 鲁郎中品级不够,避开了,程丹若却没动。 等他们行完礼,他才道:“这是程夫人。” 众人不懂这是多大的官职,但明智地保持恭敬,客客气气道:“程夫人。” “诸位请坐。”程丹若言简意赅道,“今天请大家来,没有别的事,请大家吃顿饭而已。” 她一面说,一面示意上菜。 寨主们对此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 贵州缺盐x100 许多人家买了盐巴,可不会放进菜里吃,拿来抹一抹锅,沾点咸味儿就完事。他们纵为寨主,也只是不缺盐,没放肆吃过。 汉人请客就不一样了。 他们的菜,好多盐!还有酒。 一锅鱼端了上来,熟悉的酸味儿和一股陌生的冲味儿混合,惹得人唾液不断,胃口大开。 他们拿起筷子,刚准备大快朵颐,程丹若却开了口。 “这半年来——”她不紧不慢地环顾众人,“因为叛军的滋扰,阻断了苗汉的交易,我想起便觉痛心。” 宁山寨主忍住诱惑,附和道:“我们也很遗憾。” “对对。”“以后都恢复交易吗?”“盐能不能再多卖点?”其他三个寨主跟着开口。 程丹若道:“有何不可?动乱只是一时的,相信不久后叛军便会俯首就擒,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对。”宁溪寨主习惯性地点头。 宁洞寨主犹豫了下,也点头。 宁谷慢了两拍,装得像组织词句,其实偷瞄了眼其他人,才道:“有道理。” 宁山寨主闻着酸辣鱼的香气,咽咽唾沫,打着哈哈:“夫人高瞻远瞩啊。”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夹了块菜。 其他人立即照做,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 鲁郎中对程丹若使了个眼色。 她微微颔首,笑道:“大家同意我的说法,我就放心了,请。” 话音未落,就见数个仆役端上了新菜,煎豆腐、红糖冰粉、折耳根,还有和百姓收的自酿米酒。 各寨主一边被新尝到的辣味辣得直抽气,又本能地贪婪这种强烈的滋味,拼命往嘴里塞。 但吃归吃,他们也在疑惑,无缘无故好吃好喝,该不会打算问他们要人吧? 唔,吃人嘴短,多说些好听的话好了,出兵绝对不行。 程丹若没有错过他们的表现。 比起加了油的豆腐、甜甜的冰粉和酸味儿的凉拌折耳根,酸辣鱼是他们吃的最多的东西,哪怕用的是刺多的鲫鱼,他们也宁可吐刺,也想全部解决。 “菜怎么样?”她问,“可还合脾胃?” 这是个安全的话题,众寨主不吝溢美之词。 “美味至极。”“痛快!”“多谢夫人款待。”“对对。” “辣椒滋味浓烈,但不宜多食,容易腹泻。”程丹若笑道,“诸位也吃点菜。” “是是。”他们敷衍地应和,并未减缓进食。 程丹若抿了口米酒,不紧不慢道:“说来,我到贵州也有段时日了。这地方多山多水,风光是好,却少田少盐,生活不易。” 寨主们吃饭的动作顿了一顿,朝廷的官员大多鼻孔朝天,尤其是定西伯,只嫌他们上贡少,哪管下头的人死活? 这是他们第一次,从朝廷的人口中,听到这样算诚恳的话。 可话再好听,也就是空话罢了,有本事免税。 “对对。”宁溪寨主笑眯眯地应了声。 其他人跟着开口:“是艰难了些。”“下次还卖盐吗?”“今年的税……” “咳咳!”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又只剩呼噜呼噜的咀嚼声。 鲁郎中暗暗摇头,蛮夷就是蛮夷,这礼仪也忒差劲了! 程丹若却充耳不闻,又道:“田少没办法,我没有移山倒海的本事,给大家变出耕田了,不过,这辣椒你们既然吃得好,不妨拿些回去,这东西不耐旱涝,却胜在滋味出众,一两个便能添味道。” 寨主们陡然一愣,面面相觑。 真他娘是天上下红雨了。 他们不是没得过赏赐,通常给定西伯上贡后,伯爵府便会赐还一些物什,什么陈米烂布头,反正没有过好东西。 今天可开眼了,两手空空的来,还给种子走? “您是说,给咱们粽子?”这位官话没学好,带了股口音,“当真?” “是。”程丹若道,“给你们一家一盆,看见红果实里头的白籽没有?这就是种子,你们自个儿回去种吧。” 说罢,拍拍手,“把礼物抬上来。” “是!”外头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一群护卫捧着半人高的盆栽入场,人人身穿精铁盔甲,腰间佩剑,威武堂堂,杀气逼人。 寨主们被镇住了。 他们看看红彤彤的辣椒盆栽,上头还绑了红色布条,颇为喜庆,再看看从未见过的威武私兵,个头最矮都比他们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 盔甲簇新而闪亮,像是仔细保养过,可仔细看,却不难错过缝隙中凝固的血迹。 “诸位,这份礼物可还满意?”程丹若笑盈盈地问。 空气异常静谧。 她缓缓收敛了笑容:“不满意吗?” 不等回答,神情蓦地一肃,啪一下放下酒杯,“那就换份大礼好了!” 酒杯磕到桌角,瓷器应声而碎,清脆又响亮。几乎同一时间,护卫“嗖”一下抽出佩刀,刀刃擦过剑鞘发生的锐声,刺得人头皮发麻。 “满意、满意!”宁溪寨主忙不迭起身,作揖躬身,“多谢、多谢贵、夫、不是夫人。” 利刃在前,谁敢不满意?何况他们确实很满意。 辣椒在嘴巴里的刺痛感还未退去,可这强烈的味觉刺激是过去鲜少尝到的,忍不住让人再三回味。 遂纷纷起身,表示自己一千一万个满意。 “既然满意——”程丹若微微收敛怒容,“诸位有什么诚意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宁山寨主立马道:“我们愿意、呃,出人,出人打仗。” 其他寨主立即隐蔽地投去视线,暗藏控诉:你们人不少,我们可没多少人啊。 谁想程丹若冷笑一声:“要你们的人做什么?大夏幅员辽阔,有的是人,最不缺的就是人。” 她落座,淡淡道,“再说了,军营里每天两顿饭,三天一顿肉的,你们求我让你们进,我都要考虑考虑。” 宁山寨主自以为看破了她的计谋,没想到被撅了回来,一时讪讪。 “坐吧。”她缓和口气,“告诉我,叛军有没有派人和你们联系过?” “有、有。”率先开口的是宁谷寨主,“让我们跟着起兵,但我们没答应。” “为何?” “我们是濮夷的,和他们没啥关系。”宁谷寨主实诚地说,“以前大家就做过买卖,不值当。” 程丹若想了想才知道“濮夷”是什么,其实是就是现代的布依族,西南的少数民族之一,据说与古时的夜郎国有关。 宁谷、宁谷,可见他们占据了一片河谷之地,以农耕为主,人口虽少,其实过得还算不错。 程丹若赞许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 宁溪寨主也开口了:“我们也见着了,不过只是路过,他们没招揽我们。” “这又是为什么?” “我们寨子……”宁溪寨主犹豫了下,还是道,“其实是侗人和穿青人居多。” 穿青人,在此地多泛指与汉人通婚生下的后代,他们会说汉话,也收留流民和其他寨子的人。大概十余年前,他们吸纳了一部分侗族人——他们曾经起义,被定老西伯打溃了,其中一股逃入穿青人的山寨,与之生子繁衍。 因为穿青人身份尴尬,两边不待见,是以规模是四个长官司中最小的,成分也最复杂。 “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的。”程丹若不以为意,“既然宁溪是大夏的长官司之一,就是大夏的王臣。” 她看向了宁洞和宁山的首领。 他们头皮发麻,同为苗人,自家是叛军招揽的重点。安顺被叛军占领时,双方眉来眼去了好几回。 “我们也是,并未答应。” “对,并未答应。” 他们连连否认,程丹若却不是很信。 “答应没答应,不是嘴上说说。”她问,“对叛军的首领,你们知晓多少?如实禀来。” 鲁郎中找到了机会,适时黑脸道:“若敢隐瞒,视为叛军同谋!” 话说到这份上,除非今天就举旗从乱,否则怎敢隐瞒,大军就在家门口呢! 宁山寨主老奸巨猾,抢答说:“义、叛、叛军的首领一个叫黑劳,一个叫白伽,都很了不得。” “噢?” “贵人别不信。”宁山寨主道,“黑劳是苗王的后代,白伽这女人更了不得,是白山寨的草鬼婆。” 苗王不是个官职,而是苗族首领的泛称,黑劳的祖先曾经是苗族的首领,在这一带声望极高,哪怕死去多年,仍有不小的名气。 草鬼婆就更简单了,它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称呼——蛊婆。 326 安与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终归是熟人更了解熟人。贵州那么大点地方,都是大夏朝廷封的土官,再不熟,也比和汉人熟络。 程丹若威逼利诱,恐吓威胁,总算逼出了一些重要的消息。 黑水地方不好,可有大湖的地方就有鱼,寨里的人吃鱼长大,蛋白质丰富,生生练出一副好体魄。 可以说,黑水人均寿命不长,但都吃苦耐劳,骁勇善战,十分英武。而黑劳更是个中翘楚,天生的首领。 哪怕口口声声称呼为叛军,宁山寨主的口气中,也不自知地带出一分敬服。 不过,说起白伽,又是另一个说法了。 “那个女人会下蛊。”宁山寨主说,“惹不得。” 程丹若问:“什么蛊?” 他摇头。 “被下蛊的人会怎么样?”她换了一个方式。 他还是讳莫如深。 倒是宁洞寨主开口了,说:“我们寨的药婆说,她能通灵。” 药婆其实也是蛊婆,只不过有的寨子中,她们被传能下蛊,操控人心,有的却以巫医的身份存在。 “通灵?”程丹若笑了。 上一个自称能通灵的,姓白的女人,已经被她亲手送走了。 但她并未对此表露出不屑,真通灵假通灵不重要,重要的是,带宗教性质的首领不好对付。 她暗暗记下这茬,面上却已带了笑意:“很好,你们果然是忠心的。” 四个寨主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程丹若又道:“你们忠心,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她沉吟少时,道,“粮食和盐,几个月换一回倒也不难——我看你们收来的草药乱糟糟的,平日家里生了病,都有人瞧没有?” 这又是没见过的路数。 宁洞寨主犹豫道:“我们都是药婆看的。” “半个月后,我找些大夫过来,你们有什么疑难杂症不好治的,送来试试。”程丹若笑道,“我与外子外放到黔地,也是缘分,不收钱,安心来吧。” 话毕,不等他们反应,举杯笑道,“大夏国祚万年,请——” 四人不管乐意与否,都满脸笑容地跟着举杯:“万岁、万岁。” 这回喝完,程丹若没再吓唬他们,给了写明辣椒种植要点的说明书,想他们不大识字,叫人反复念了三遍。 宁谷、宁溪的两位寨主都只会说不会写,死记硬背了半天,酒都没舍得喝,就怕糊涂了,千辛万苦才记下。 宁洞的机灵,把纸塞给了儿子,让充当随从的儿子背书,宁山最无所谓,瞟两眼就塞进了怀中。 程丹若将其尽收眼底,临别了,额外派人跟了上去。 “两位长官留步。”林桂叫住了宁谷和宁溪的寨主。 两人对视一眼,慢下脚步。 林桂自袖中取出两个小瓷罐,不过巴掌大小,蜡封口:“这是府中自酿的辣椒牛肉酱,夫人命我赠予两寨——种辣椒要好几月,先给家里人尝尝鲜儿吧。” 白送的东西,不要是傻子。 两人忙不迭接过,口中不住道:“多谢夫人美意。”“对对。” 这点动静,没逃过宁洞寨主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瞄了眼醉醺醺的宁山寨主。 他被人搀上马车,满脸通红,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另一边,程丹若摸了摸安顺周边的底,心里放心很多。他们各有各的心思,但不是铁板一块,大有可为之处。 遂安心歇觉。 第二天,刚起床准备吃早饭,田北传来消息:运粮队伍被劫了…… 她差点一口茶走岔,忙问:“伤亡如何?劫走了多少粮食?” 田北笑道:“他们以为咱们就一支运粮队,没想到还有屈兄他们,吃了大亏,撤退的时候还给张鹤带人堵了,斩了两三百人呢。” “当真?”她深觉稀奇,“不应该啊,叛军这么不谨慎?” “听说是赤江的。”田北道。 程丹若了解赤江从乱的前因后果,并不奇怪他们意志不坚定:作恶多端的前任土司已经挂了,寨民的怨气出了,加入叛军是政治需要,而非百姓的本意。 “你替我打听打听,”她吩咐,“赤江有没有外嫁到别处的女人,最好和现任土酋有血缘关系。” 田北接下任务:“是,属下这就去办。” 程丹若准备吃早饭。 不需要摆排场的时候,她总是吃得很简朴,豆浆包子,外带一个白煮蛋,沾点辣椒酱佐味。难吃,但没办法,总不能在军营里天天吃鱼补充蛋白质吧? 唉,真是娇气了。 她难免感慨,在陈家的时候,吃白煮蛋都算加餐,得和厨房搞好关系才有。 潦草地对付过一顿,她便拿出行囊笔,琢磨该怎么写信。 答应了各寨看病,就得用心筹办。 惠民药局不成,他们要照料伤员,等真的打了仗再调来不迟。且他们都是按照急救培训的,只会治外伤,中医都没入门呢。 还得请真正有本事的人来做。 思量少时,她拟了一封诚恳的信笺,修改两遍,誊抄数份,封口送出。 -- 运粮队和亲卫军到达永宁时,上下都难藏喜意。 尤其是杜功,他见运粮队伍出乎预料的精良,便在对方的后路上埋伏,赤江的苗兵溃散后,就好像惊慌失措的鱼,一头栽进了他的网中,几乎全歼。 年轻人初有成绩,难免心生骄意,望向谢玄英的眼神都带着热切。 然而,谢玄英赞许归赞许,表情却没什么波动:“做得好,记下他们的功劳。” 并未表露出格外的看重,反而望向屈毅等人。 “公子。”屈毅何等城府,二话不说就先半跪下,“侯爷命我等前来贵州,护佑公子安危。” “起来吧。”谢玄英不动声色,“来得正好,赵望,带他们下去安顿。” “是。”屈毅等人躬身应答,一句废话也没有,看得杜功暗暗咋舌。 今天的战斗中,表现最惊艳的可不是他,是谢家的护卫。 苗兵埋伏在桥边,趁运粮队过桥时发动突袭,马匹受惊,不少人翻滚落水。可谢家护卫在水中与熟谙水性的苗兵打得有来有往,完全没让他们靠近粮车,最后更是将他们逼退。 杜功不知道谢家是水师出身,见护卫们骁勇能战,却依旧对谢玄英恭恭敬敬,不由收起心中的得意,不再频频投以视线。 “你们也下去吧。”谢玄英朝他们点点头,“受了伤就去伤兵营。” “多谢大人体恤。”杜功老实退下。 谢玄英这才拆开屈毅带来的信。 第一封信是靖海侯的,程丹若看过,不多赘述,第二封信却是丹娘写的。 内容有点别扭。 先是问他在永宁好不好,情况复不复杂,听说已经交手过一次,不知道他如何评判敌人。跟着才道,自己研制的药物经过试验,反响不错,假如他受伤,或者有重要的人负伤,务必尽快送回后方。 东拉西扯一堆,才佯作不经意地提及,自己担心他去了永宁,无人安抚周边的寨子,所以就在安顺待段时日(这是她第一次提及自己人在何处),解决一下招抚的任务,让他不要担心,她会好好照顾自己。 对了,因为梁太监之前的表现,她不太信任他的所作所为,应该会留下。 谢玄英看到这里,好气又好笑。 气的是她一声不吭就离开了贵州城,笑的是她终于不似往日,只冷静理智地分析利弊,多了几分在意。 在意他会担心,在意他会生气。 谢玄英反复看了两遍,磨墨回复:来都来了,不赶你回去,但安抚完各寨后,尽快回贵州。永宁这边不要担心,他已经想好计策,接下来前线会很动荡,她留在安顺也不安全,还是回贵州主持救治后勤为好。 洋洋散散写满几张,方恋恋不舍地停笔。 他封好信,吩咐:“赵望,信送到安顺给夫人,叫李伯武等人过来。” “是。”赵望连忙照办。 不多时,永宁的各级军官都到了。 今天运粮队补充了一千兵力,终于凑足五千,职位自然得调动一二。 谢玄英保留了原先留守永宁的兵马,为首者是当地卫所的千户,副千户指了田南担任,此为一团。 李伯武带领的新兵分为两团,他担任千户,领二团。 贵州卫所的千户领三团,张鹤为都指挥使司佥事,兼百户,专管巡捕。 屈毅从京城来,靖海侯早就打点过了,他也是正经的武举出身,统领亲兵,为四团,任镇抚。 剩下的伤兵、土著杂兵、民夫,为五团,点了原安南卫的副千户做千户,安插自己的一个护卫为副千户。 平心而论,五千人不过一卫的数量,大夏平叛剿匪都是三万人起步,五千只是一路的兵力罢了。 但一则,号称数万人的大军,通常没那么多,谢玄英的五千人可以号称八千,二则是故意为之,他有意细分了兵力。 “今日叛军劫粮,是对朝廷的挑衅。”他单刀直入,“虽歼敌数百,于叛军无关痛痒。” 李伯武看看其他人,主动开口:“抚台的意思是?” “赤江下辖十六寨,离永宁最近的是这里。”谢玄英在沙盘上标出地点,“我们要把这里打下来。” 近两日,他没事儿就在城墙上看风景,越看越觉得,贵州地势复杂,人多未必是好事,关键在一个“灵”字。 “人不用多,轻装上阵。”他思索道,“两方交手,贵在神速,我需要各团在有限的时间到达各处。” 帐中一阵静默。 迟疑少时,一团的千户问:“我们不去安南吗?” 安南是驿道中永宁的下一站,周边原有新兴千户所,拥有完整的军事防御工事。 “安南是普安的入口,必有重兵把守。”谢玄英不紧不慢道,“拿下它,我们会很吃力。” 永宁为什么守得这么吃力?无非是孤立难援,反倒容易被前后夹击。 收复安南费时费力,且拉长战线容易被截断供应线。 谢玄英不打算这么打。 他想先教训一下附逆的赤江,给其他蠢蠢欲动的苗寨一个警告。 327 突破口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琢磨着打赤江的苗寨,程丹若则在“勾搭”赤硕的姑姑。 她叫赤香,是前任赤江土司的妹妹,嫁给周边的一位安抚使为妻,照大夏授封的职位,为五品宜人。 这位安抚使已经五十多岁了,赤香是继妻,两家联姻便是联盟。赤硕杀死前任土司上位后,赤香原想和侄子拉拉关系,巩固一下联盟,谁想赤硕从乱了。 安抚使年纪大了,一点都不想参与这种事,勒令她不得回赤江,免得麻烦。 赤香急归急,也谨慎,打算观望一下,毕竟亲哥当首领和侄子当首领,绝对是两码事儿。 但程丹若开口相邀就不一样了。 安抚使心里有成算,自己活不了几年,下头儿子要承袭官职,得大夏同意——世袭土司,可是要朝廷翻过图谱的,确认后才能世袭。 他才不掺和什么叛乱,只想和朝廷打好关系。 眼下机会摆到跟前,立时派人送了赤香来,还额外为程丹若准备了礼物。 一张虎皮。 程丹若感觉有戏,十分客气地招待了赤香。 赤香十多岁,面容秀丽,汉话说得十分流利:“程夫人好,给您问安了。”说着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万福。 程丹若还了半礼,请她入座:“宜人远道而来,路上可还顺利?” “顺利,都是走惯的。”赤香谨慎道,“不知夫人相请,有什么吩咐。” “宜人说笑了,你我同为朝廷命妇,何来吩咐?只不过我初来乍到,想同人说说话,问问风土人情罢了。”程丹若笑笑,先叫人上茶。 赤香不懂茶,但赞了好些声:“香气悠远,入口回甘,妙极。” “宜人喜欢就好。”程丹若又请她吃京城口味的糕点,还是梁太监跟前的小太监今儿做的,颇为地道,慢慢切入正题,“此前来过安顺没?” “出嫁时来过。” “你嫁到夕照(安抚司)多久了?” “十多年了。” “离家这么近,可能常回来?” 果然是要问赤江的事。 赤香暗松口气,半真半假道:“说是不远,可毕竟是出嫁了的,也不能常回,之前听说寨子被叛军占了,吓得我好几天没睡着觉。” 又道,“我兄长在任时,对大夏一向恭顺,也不知道赤硕是被谁挑唆了,竟然犯下如此大错。” 一面说,一面淌泪。 程丹若却端正了脸色,不紧不慢道:“叛军挟势逼人,一时虚与委蛇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这都过去多久了,还带人攻打永宁——不是我说,宜人,这可不是鬼迷心窍能说过去的。” 赤香被她说得惴惴不安:“夫人的意思是……” “赤江过去一直恭顺。”程丹若道,“看在往日的份上,只要能迷途知返,朝廷未尝不能从轻发落。” 赤香明白了,犹豫道:“我一定劝劝赤硕。” “宜人没明白我的意思。赤硕弑亲逆乱,不过是贼军首领,可算不上土司,大夏对土司承袭自有规矩——父子相继,兄终弟及。”程丹若暗示。 赤香迟疑:“我们兄妹四人,大哥早去,只留下赤硕,二哥又被……弟只剩了女儿,才十几岁。” “女儿又有什么关系,顺德、明德夫人不也是女人?她叫什么名字?” “叫赤韶,在苗语里是健康长寿的意思。”赤香说。 “好名字。”程丹若微微一笑,“这样吧,你离家许久,也该回娘家看看了,下回就把这孩子带来给我瞧瞧。” 赤香面露尴尬:“这……” “你可以先回夕照,和安抚使说说我的主意。”程丹若端起茶,意味深长道,“两家即是姻亲,赤韶岁数又小,以后有的是需要姑父帮衬的地方。” 赤香似乎领会到了什么,忐忑地答应了:“好。” -- 夕照的安抚使叫夕显贵,没错,是汉名,格外直白的那种。 赤香才回府邸,夕显贵就把她叫了过去,仔细询问她在安顺的来龙去脉。 耐心听完后,他苍老的面上流露出一丝笑容,道:“香,这是好事啊。” “韶儿太小了,大夏真的想扶植她吗?”赤香也有自己的心思,假如赤江一蹶不振,她在夕照的地位也会受到影响。 “话说到这份上,应当不假。”夕显贵眼神闪烁,“达英就比她小了一岁。” 赤香愣住了。 夕达英是她的亲生儿子,夕显贵的幼子,论理继承不了父亲的土司职位,最多被分到几个寨子。 她后知后觉地领会到了程丹若的暗示。 假如赤韶变成赤江的继承人,她岁数小,姑父代管几年再正常不过,等到年纪大了,就让夕达英入赘。 届时,夕家地盘扩张了一圈,自己儿子也不必看长兄脸色。 夕显贵见她露出笑容,晓得她回过味来了:“你就听程夫人的,明天就去一趟赤江,把韶儿带回来。” “我知道了。”赤香点点头,少时,又问道,“大夏不会让我们白得这么大的好处吧?” “这是必然的。”夕显贵慢吞吞地说,“咱们要这份好处,就得出兵。” 赤香征询地看向他。她知道,夕显贵先前半点不想掺和,可现在又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只是略微思考,他就做出决定:“叫达勇去吧,让他挑些人。” -- 程丹若找到了对付赤江的突破口,转而筹备大夫的事儿。 之前,她往贵州各府送了信,邀请各地懂医术的大夫、儒生前往安顺义诊,报销车马费。 ——对,不止大夫,还有儒生。 常言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读过书的人,不少都会研究一二医理。 譬如谢玄英,他完全不算是大夫,可也读过医书,知晓阴阳五行,湿热虚寒,说起药理也头头是道。 所以,懂医术的儒生真不少,其中又分为有功名和没有功名的。 有功名的,不好意思,多半都在外上班,留在贵州的以没有功名为多,有的是考不上,有的是家贫,无力负担学业,只好当大夫补贴家用。 程丹若开了条件,表现优秀的,她会写信举荐给府学。 说是举荐,府学还能拂她的面子不成? 兼之给车马费,到安顺包食宿,没什么后顾之忧,许多儒生都决定试一试,骑着驴,披星戴月地赶往此处。 数一数,竟有十余人之多。 其中五人是清平书院的学生,由富户同学一块儿捎来,他们都是王学子弟,听说能有机会效仿阳明先生,教化蛮夷,二话不说就决定过来,山长也十分支持。 个是家贫的学子,被当地秀才和知县举荐而来,说平时一边走街串巷看病,一边读书,想求个机会。 还有八个来自贵州各地,条件好的家里行商,条件差的只有几亩薄田,各有各的需求。 程丹若来者不拒,全都请他们留下了。 还有远道而来的位大夫,都是贵州的药铺牵的线,一个要钱,一个为理想,剩下那个就厉害了,想拜她为师。 程丹若:“……” 要钱的给钱,为理想的给了她两本题字的书,想拜师的就只能婉拒了。 大夫们好处理,待遇给足就好,对读书人却不能如此,得摆出态度。 她专程置办了席面,宴请众生。 “贵州这地方,多山、多水、多猛兽,少粮、少盐、少平安,如今时局艰难,诸位却不顾安危,慷慨相助,我着实感动。” 面对这些人,程丹若原想文一点,加点心学的名言,但拟了半天稿子,没人帮忙改,一气之下干脆撕了,就平实得来。 “朝廷一直在说,改土归流,可西南百夷与汉人语言不通,风俗不同,又生性凶狠好斗,哪有这么容易?”她说着套话,“黑、白、赤寨沐受皇恩,却作乱反叛,令人齿寒。” 众儒生附和:“不错。”“狼子野心。”“蛮夷之辈,不足为惧。” “确实不足为惧。”程丹若接住话茬,笑道,“昨儿永宁传来消息,不过半月的功夫,官兵已连破寨。” 这可不是诳他们,连她都没想到,谢玄英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他没固守永宁,反而主动出击,说是半月,其实就十天,打下了个寨子。 她昨夜听说这消息,肚子里把靖海侯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外人不知道谢家的弯弯绕绕,乍听捷报,又惊又喜,机灵的已经开口。 “谢抚台天纵之才,冠军侯再世。” “夫人大喜。” “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 参差不齐地恭维过后,程丹若才继续往下说。 “所谓刚柔并济,靠武力能得一时顺服,却得不了万世太平,要想贵州安泰,还是要靠治理。” 众生逐渐放开:“此言大善。” 她开始提问:“诸位都饱读诗书,今后多半也是一方父母官,你们知道该如何教化我们的百姓,使其丰衣足食,那苗民呢?诸位知不知道,该如何治理这蛮荒之地?” 下头立时有人回答:“恕晚生冒昧,为官之道,夫人所言已尽得精髓,无非是‘丰衣足食’四字。” 其他人顿时侧目:你这马屁也拍得太快了。 然而,开口的人恍然不觉,脸上全无谄媚之色,正气凛然:“衣食有着落,民心便安稳,地方自然安泰无事了。” “不错。”程丹若给予高度表扬,却又补充,“人生在世,不过生老病死,生靠衣食,老仗子嗣,死有祭祀,生病自然也要予医药。此次请诸位前来,就是希望能为百姓义诊,不止是安顺的百姓,也有对大夏臣服的夷民百姓。” 她环视众人,坚定有力地说:“我们要让叛军知道,顺服朝廷的,生老病死,皆有所依,逆上作乱的,纵入毒山瘴林,亦剿之。” 说着,示意仆人倒酒,举杯道,“我敬诸位慷慨义士,请——” 众生连道“不敢”,也举杯共饮应和。 酒液入喉,程丹若徐徐吐出口气,总算动员完了,真他妈累。:,, 328 义诊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到了约定的时间,宁谷和宁溪先来了。 他们两家得了辣椒酱,回寨一分,全寨子都欢喜得不得了,把辣椒盆栽当成了宝贝,专门派人看护,准备差不多就移栽到地里。 布依族、侗族都是爱种地的民族,加上继承汉人血脉的穿青人,都爱种田。贵州遍地是山,就在坡地上开垦。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愣是开辟出了奇迹一般的梯田。 最重要的是,两寨弄懂了程丹若的表态,知道没他们两家什么事儿了,看她的态度,也不是一口一个“蛮夷”的那种汉人高官,有意亲近。 他们环境单纯,可人不傻,自然愿意抓住机会,多与汉人亲近,弄点好的种子和农具,能再囤点盐就更好了。 至于看病……诚实地说,他们不太信,但还是带了几个病人过来。 宁溪带来的病人很有特色,发热、腹痛、血痰,说是让药婆看过两回,当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所致,但吐了几次,一点都没有好的迹象。 另一个腹大如鼓,脾脏超过脐平线,十分可怖。 程丹若给他们切了脉,询问病史,很快断定是血吸虫病。 她在科普和搞迷信之间,面不改色地选择了后者:“是蛊虫作祟。” 在场之人顿时色变。 宁溪寨主的妻子脱口就问:“要不要去宁洞?听说他们的药婆很厉害……”尾音在寨主的逼视下消失。 程丹若假装没听见,道:“不是人下的蛊,是外头的,呃,野蛊,喜欢生活在水里,寄生在人身,入侵肺腑。” 她没等他们问,便道,“我开个方子,你高热不退,用生南瓜子去壳研粉,每日次,连服一月。” 急性的比晚期容易处理,肝脾肿大真的很难救了,只能尽人事,“你呢,当归、赤芍、桃仁、棱、莪术、丹参各钱,鳖甲一两,制大黄、地鳖虫二钱,水煎服。” 顾虑病人的情况,道,“病人留下好好治,别来回山路折腾了。” 两血吸虫病的回去了。 没一会儿,宁谷的来了,抱过来个小孩子,说中了邪。 “他吃泥巴。”宁谷寨主抱着娃,爹妈在后头畏畏缩缩地偷看,“打了也不听,还啃石头,吃了又吐,还闹肚子疼。” 异食癖?程丹若忖度着,叫孩子坐下切脉,又询问病史。 摸过肚子,上腹部不适,肚脐周围一碰就痛得直叫唤。身上不少红色小泡,孩子不断抓挠足趾和手指。 “好像是土痒疹。”一心拜她为师的大夫低声说,“我见过这病。” 程丹若颔首:“是有点像。” 土痒疹就是钩虫病,因为经常赤脚在地里干活,被幼虫钻入,吸血产卵而致。看小朋友这症状,已经是后期了,可皮肤还在被感染,反复得病。 “拿点微烫的热水过来。”她说,热水可以杀死刚入侵皮肤的幼虫,“一会儿水过来了,泡一下手脚,烫两个呼吸出来,做两刻钟。” 又斟酌着开驱虫的方子,“榧子、槟榔、红藤一两,贯众五钱,煎汁分两次,对了,再把大蒜胶丸拿两颗过来。” 药仆急急慌慌应下。 贵州的伤兵已经解决大半,程丹若召集医生义诊时,顺便把自家的药仆调来,同样是帮忙做跑腿、打扫的活儿。 他们是梅韵□□出来的,梅韵又经历过鼠疫这等大场面,别的不说,各个流程清晰明白,就是没经过事儿,容易慌。 程丹若没怪罪。 她当实习医生的时候,比他们还慌呢。 不过,前有血吸虫,后有钩虫,这地方的寄生虫还挺厉害。 她在这儿思索寄生虫问题,不远处,其他大夫坐在棚里,也在偷瞄她。 贵州这地方,女人出门不稀奇,又是王学起始,读书人的目标不是悟道讲学,就是金榜题名,为政一方。 所以,这群人要么是心学门生,反对卫道士,甚至穿蛮夷的衣服的,要么是有职业规划,没打算自断前途的,总之,对她分享谢玄英的权力没啥意见。 但走到街头,和姑六婆一样真的给人看病,又是另一回事了。 女医不是没有,可都只进出后宅,从而引出许多龌龊事儿来,闹得医婆的名气愈发得坏。做慈善的太太小姐也不是没有,但都是命人捐钱、捐物,没有自个儿撸起袖子干的。 大家既觉惊讶,又觉古怪,有点反感,还有些感动。 怪怪的,说不出来。 清平书院的学生们窝在对面的铺子,按照药仆记录的方子,拿药称量,嘴里没少念叨。 “程夫人居然真的看病。” “我以为她就给顺义王妃看呢。” “体恤百姓,真巾帼英雄也!” 少年人离经叛道,他们更甚。 清平可是王学重地,开山祖师当年可是在龙场驿听阳明先生讲过课的,如今的山长也十分有名。 他讲究天性,蔑视伦常,抨击礼教,是个相当反传统的儒生,近年来开始研究佛禅,想以禅证儒,在南方小有名气。 故而清平学子不乏血勇之人,对礼教更不屑一顾,恨不得拍手叫好。 年纪大点的儒生就淡定得多了。 “程夫人,这里何必你亲自劳动,交给我们就是。”这是委婉提意见的。 “正是,我等若有不妥,您再指教。”这是没听懂话,跟着附和的。 “夫人仁义,我等望尘莫及。”这是真心实意拍马屁的。 但最特别的,要数远处的一对父女。 父亲面黑短须,眼睛小,鼻梁塌,样貌不大好看,不过看病挺利索的,药方上的字迹飘逸又灵动,与本人大为不符。 而女儿岁数还小,不过十一二岁,做男孩打扮,继承了父亲的肤色,头发稀疏发黄,看着就是毛丫头一个。 父女俩正在嘀咕。 “爹,你真不考秀才了啊?”女孩帮着磨墨,嘴皮子利索,“人家都说老童生穷秀才,你也不老呀,就是穷了点儿。” “大逆不道!”父亲大喝一声,给了女儿一记栗子,“敢编排你爹?” 女孩眨巴眼睛:“我夸您英武呢。” “英武何用?飘零半生,未逢明主,蹉跎岁月罢了。”父亲唉声叹气。 “清平知县招揽,您又不去。”女孩不以为然。 父女俩都不是贵州人,是外地来的游医,之前路过清平,听说苗贼反了,她爹二话不说就走,两人紧赶慢赶,前脚到贵州城,后面清平就没消息了。 事后得知,差一天就该被困那儿了。 父亲说:“徐县令虚怀若谷,就是没本事,为父投了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可谢巡抚能看上您?”女孩转动着不同于父亲的大眼睛,像只小鹿,“我昨天问了,那幕僚最差也是秀才,还有举人,人家有!” 父亲拈须:“到底是侯府公子,哪会缺人。” “那咱还去?”女孩不解。 “傻丫头。”父亲抬抬下巴,指的却是正给人看病的程丹若,“抚台不行,不还有抚台夫人嘛。” 他眼里闪烁光彩,“你瞧见没,她身边不是长随就是亲兵,没幕僚。” “嚯。”女孩立马站直了,“您是想做狄国公呀!” “死丫头,再说大逆不道的胡话,你爹脑袋都要落地。”她爹一顿捶,“长长记性。” 女孩熟稔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程丹若在安顺兢兢业业,招揽民心,谢玄英在深山老林里行军。 区别是,前者收获敬慕,后者只能收获一票蚊子。 “啪”。 谢玄英面无表情地拍死一只蚊子。 “公子。”柏木上前,“寨民都安顿妥当了。” 谢玄英微微点头。 这已经是第五个苗寨了。 前次攻寨,状况频出,不是被土箭、陷阱给埋伏,就是苗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逃遁无踪。 路难走,伤亡大,士气低,说实话,从未遇到过这么难的情况。 但谢玄英一声不吭,凡行军必定走在最前面,夜里睡觉,除了支个帐子防虫,就和士卒一样睡草席土坡。 五千人飞快消耗,变成千,这才有了如今的顺手。 今天攻下第五个苗寨,只花费半天。 每破寨,不杀老弱妇孺,哺乳的妇女和幼童有饭吃,其余人饿着软禁,青壮分开关押,谁有异动就杀。 如此刚柔并济,倒是镇住了这群蛮人。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琢磨着早日解决赤江,令其“将功折罪”,反过来逼迫剩下的叛军。 还是得杀了赤硕。 他现在应该坐不住了吧。 -- 赤硕心里苦得跟黄连似的。 他以为的从乱:出兵跟在叛军后头,稳固了地位再说。 谁知道谢玄英不按套路来,居然放着安南不拿,偏偏打赤江的寨子。他明里暗里让黑劳帮手,可对方说,兵力都集中在安南,一旦调动,大夏就有可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所以,只是派一千人加重了赤江寨的防御,并未出兵援助。 赤硕不能不顾及其他人的看法,不得不自己带兵援救。 可苗寨林立,官兵这边露了踪迹,那边也有声响,虚虚实实,着实难以判断。 他被搞得人疲马乏,之前支持他的人,如今也颇有微词。 幸亏赤香来了。 赤硕和这个姑姑不熟,不过二叔已经死了,叔早亡,他们这一系只剩下他一个男丁。 比起其他人,他当然认为赤香会支持自己。 而他也需要夕照的支持。 “姑姑。”赤硕十分客气地招待了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赤香道:“你闹成这样子,我怎么能不来?” “姑姑,我也是没法子。”赤硕说,“二叔太过了,下头的人都不乐意。” 赤香叹口气,半晌,才问:“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赤硕原想吐露实话,话到嘴边倒是警惕了:“姑姑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狐疑地扫视着她,试探地问,“该不是为谁做说客来的吧?” “你姑父是不管这些的。”赤香随意道,“他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掺和。” 赤硕见过这位姑父,老态龙钟的一个老头子,暮气沉沉的,倒也信。 “那姑姑的意思是?”他问。 赤香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自己留点神,别引狼入室了。” 赤硕还真没想过这个,悚然一惊。:,, 329 赤家女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赤硕发现,自己真的做了个不够明智的决定。 黑劳和白伽会不会图谋赤江,把他推出去干掉,然后划分地盘?很有可能。 但如今再倒向大夏,已经来不及了。大夏在搞什么“改土归流”,他一投降,指不定汉人就要派流官上任。 “多谢姑姑提醒。”赤硕道,“我会留神的。” 赤香欲言又止,最后做出一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转移话题:“韶儿还在金竹吗?” “对。”赤硕并未起疑,只剩下这点血脉,不闻不问才奇怪。 赤香问:“她多大了?” “十二还是十三?”赤硕对这个妹妹并不关心,三叔死后,她就一直被自己的外家抚养,并不在赤江寨。 赤香想了会儿,才道:“不是姑姑不信你,可赤江现在这样子,让她跟我回夕照去吧。”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赤硕不大舒服,多问两句:“姑姑不信我?” 赤香冷笑一声,算是回答这个问题,又道:“我儿达英也十三岁了,让他们姐弟俩多相处一段时日,也不是坏事。” 赤硕懂了,能与夕照再结姻亲,于他也非坏事,便点头应下:“也好。” 赤香见目的达成,愈发从容不迫:“我帮不了你什么,你……唉,罢了,自己多小心吧。” “知道了。”赤硕心里有顾忌,答应得倒还算真心。 赤香又随口聊了两句家常,在赤江住了一夜,第二天便绕路去金竹寨,寻找阔别数年的侄女赤韶。 金竹寨在山林深处,交通不便,但胜在环境好,少毒瘴,也有不少人口。 赤香到这儿时,赤韶正背着竹篓,蹲在树下挖草药。 小姑娘个头不高,四肢纤长,头发乌黑,腰间佩戴银饰,脸颊气色很好,眼睛明亮,极有神采。 “韶。”赤香在夕照都用汉话,很久没说苗语了,“你咋在这儿?” “姑姑!”赤韶笑眯眯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赤香问,“你阿公呢。” “在家呢。” 赤香招招手,拉着她一块儿去找赤韶的外公。他也是金竹寨的寨主,听说赤香想带赤韶去夕照,张口就拒绝。 “去你那儿作甚?”外公说,“我还养不活她?” 赤香劝道:“赤硕现在跟着造反,万一输了,岂不是连累她?不如跟我走,我们家不掺和这些,总能保她一命。” 外公沉吟不语。 她又说:“官兵就在永宁,金竹是离得远,可你们也是赤江的,谁知道会不会打过来。” 赤韶却摇摇头:“我不想离开阿公和阿婆。” 外公皱眉,过了会儿说:“也有道理。” 赤韶急了:“阿公!” “汉人凶得很。”外公说,“你去避一避,我们大不了往林子里一躲,能有什么事儿?” 赤韶抿起嘴巴,不乐意了。 外公摆摆手,示意她出去:“我和你姑单独说说话。” 赤韶不情不愿地退出去,却不走远,趴在门板上偷听。 外公:“你和我说说实话,到底作甚带她走?” 赤香:“显贵说,从来和汉人造反的,没有个好下场,赤硕我管不了,总不能让韶儿再丢命。” 外公沉默了会儿,问:“赤江保不住了吗?我听说黑劳很有本事。” “他再有本事,还能做赤江的主?”这话是夕显贵说的,赤香和老头子没什么男女之爱,但服他这个丈夫,笃定道,“韶儿跟我走,你们还有条退路。” 一片寂静中,赤韶听见外公低沉的声音:“行。” 听到这里,她就知道大局已定,不敢再偷听,踮起脚尖,一溜儿烟钻进了林子。 竹林比外头更深、更暗、更诡诞,好像藏着什么猛兽。 密林深处,一间乌黑的竹楼静静地立在那儿,周围不见半个邻居,黑洞洞的,好像一条张口的巨蛇。 赤韶轻手轻脚地溜了进去:“阿婆。” 屋里,一个盘腿的苗族老太婆抬起了头。她皮肤很白,白里透着青色,几条小蛇在地上爬来爬去,鳞片磨蹭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是金竹寨的蛊婆。 年轻的时候,她和寨主儿子相恋,却被棒打鸳鸯,于是两人私奔外逃,可没过多久,就被寨主抓了回来,彼时,早已生米煮成熟饭。 回来后,她生了个女儿,可按照寨子里的规矩,蛊婆不能结婚,所以把孩子给了情人,自己搬进了竹林深处,鲜少露面。 可赤韶不管这些,她娘难产而死,爹也死得早,外公宠她,她就经常溜进林子里找阿婆。 “阿婆。”她盘腿坐下,“姑姑来了,她要带我去夕照。” 蛊婆很冷淡:“去吧。” “我舍不得你们。” “留在这对你没好处。”她冷冰冰地说,“你不能管寨子,难道想和我一样,一辈子都被关在这里?” 赤江有多个寨子,各寨都有自己的寨主,平日里听土司调遣,但寨主之位多是父子相继。土司强硬些的,或许能让儿子接手,可赤硕和赤韶不熟,不可能为她安排。 赤韶的命运不是当蛊婆,就是嫁出去做寨主夫人。 然而,今年十四岁的赤韶没想这么多,反倒替亲人鸣不平:“生病的时候想到阿婆,平时怕您怕得和鬼似的,真是没有道理。” 蛊婆抚摸着盘桓在手腕上的蛇,它嘶嘶地吐着信子。 “出去吧。”蛊婆的视线穿过竹楼,投向茫茫大山的彼岸,“走到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赤韶愣住,抬头看向自己的外婆。 她眼底迸出热切的光,像一只飞过山峦的雄鹰,而不是只在地上爬行的毒蛇。 但这样的光辉,只有一瞬间,很快归于寂灭。 “你该走了。”她对外孙女说,“以后,不要再来了。” 程丹若紧急从贵州城调来了玛瑙和梅蕊夫妇。 没办法,她缺人带孩子了。 “梅蕊,这是爱娘。她爹金先生是我新聘的西席。”程丹若搂着一个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和梅蕊道,“交给你照顾了。” 梅蕊十分吃惊,瞄了一眼她的肚子,满头雾水——您肚子都没大呢,请什么西席啊? 程丹若没多解释,和女孩说:“这是我家的管事媳妇,你管她叫蕊姑姑就行,以后要听话。” “您放心。”金爱娘撑起一张笑脸,“蕊姑姑好,夫人嫌我是个野丫头,请您多管教啦。” 梅蕊忍俊不禁,点头应道:“夫人怎么说,我怎么办。” “去吧。”程丹若松开金爱,“好好学规矩。” “明白,指定不能给您丢脸。”金爱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退下了。 这时,玛瑙才好奇地问:“这是哪来的孩子?” “送上门来的。”程丹若想起这事,心里也有点感慨。 那天下午,她如往常一样义诊,准备下班的时候,忽然被一对父女拦住了。 当爹的说:“程夫人留步,晚生有话要说。” 她驻足:“何事?” “请借一步说话。” 程丹若见他们是父女两个,爹是书生,孩子也小,便让他们进屋说话。 离奇的一幕发生了。 刚坐定,金老爹就说:“说来惭愧,程夫人乃是朝廷命妇,侯门子媳,原轮不到我说这样的话,可在下不吐不快,还请夫人见谅。” 女孩点头。 程丹若很好奇他们的来意,便道:“但说无妨。” “夫人是子真先生之女,谢巡抚的发妻,更要紧的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又发明了毛衣,治疗了鼠疫,名望高,备受朝廷重视。” 金老爹开口就是一顿猛夸,搞得程丹若以为是个拍马屁的,才准备端茶送客,他忽然急转直下——“但是——” 她:“嗯?” “您是个女人。”金老爹平平淡淡地说,“您的护卫姓谢、幕僚姓谢,拿着的印鉴也姓谢。” “所以?” “夫人需要一个自己人。”金老爹起身作揖,“晚生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正如金家父女所料,程丹若有点惊讶。 一个正儿八经的儒生,要给她当幕僚?不是投向谢玄英,直接投她。 “我能问问原因吗?”她笑,“都说五十少进士,你方而立,何不读书科举,偏要投我一介妇人?” 金老爹说:“不敢欺瞒夫人,晚生只考了童生,试了两次院试,均落榜,可见不是这块料子。” “那去私塾启蒙,或是给人做西席也好。”她道。 金老爹又道:“晚生志不在此。”他起身,侃侃而谈,“在下屡试不第,亦有为百姓谋福之志,故欲寻明主,一展所长。” 程丹若道:“既是如此,你该寻外子才是。” 金老爹“诚实”道:“侯门人才济济,纵收下我,恐怕也难得抚台信重。且我心中颇为敬佩夫人,您做的毛衣能活民无数,男儿亦有不如。” 程丹若比较相信他前半句话。 侯门招牌在那里,人家投简历肯定优先考虑谢家,待遇好,前途广,但相应的,大公司要求也更为挑剔,像金老爹这样连秀才都没考上的,很难入眼。 但她没有戳穿。 这毕竟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投到她门下的,就冲这份离经叛道的勇气,也值得她多问几句。 “那么,你能帮我做什么呢?”她问。 金老爹精神一震,谨慎道:“先前夫人说,治理一地,就是要让百姓生老病死皆有所依,如今命我等义诊蛮民,可见并非是图一时安稳,而是调和苗夷关系,便于今后改土归流。 “只是,如今三大土司叛乱,人心不稳,各土司皆在观望,有二意的怕不少。”金老爹微微一笑,“在下是游医,病会看一点,命也会算一点儿,别的不说,替夫人跑跑腿还是成的。” 这时,女孩插嘴了:“夫人,我爹还会画画写字看手相,舌战群儒不成,二三人却无不可。” 金老爹瞪了她一眼:你插什么嘴? 女孩咻咻使眼色:夫人看我好几眼啦,对我很有兴趣呀。 程丹若坐上首,瞅着父女俩互相瞅,真觉得很有意思。 带上女儿上门求职的可不多见。尤其女孩左顾右盼,半点不畏缩,被父亲瞪眼也不害怕,可见平日里没少这么干。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女孩。 “我叫金爱,‘心乎爱矣,遐不谓矣’的爱。”女孩半点不怵,言语流畅。 程丹若问:“你娘呢。” 女孩说:“死了,家里的钱都给我爹读书了,掏不出药钱,耽误了病情。自此以后,我爹就不读书,改行医了。” 金老爹很尴尬。 “家里没有别的人了吗?”程丹若关切道,“你跟你爹跑到贵州来,路也太远了一些。” “我爹原想把我寄在舅舅家,我不想。”女孩机灵得要死,张口就说,“我想和夫人一样,也做为国为民的事,做第二个荀灌娘。” 出身平民,能说会道,还是头一个投奔的,千金买马骨也得留下啊。 程丹若笑笑,便道:“我欲聘尔为西席,先生意下如何?” “多谢夫人器重,在下必尽全力。”金老爹没听说她有孩子,估摸着还小,没带出来,西席肯定是个名头罢了。 不过,既然说是西席,就得做出尽职尽责的样子,遂问:“不知是千金还是公子,多大了,可曾启蒙?” 程丹若思考了会儿,说:“快了吧,在路上了。” 金家父女:“……” 330 干女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聘请了金老爹,哦,他叫金仕达,程丹若收获了金爱这个小尾巴。 这丫头野蛮生长,机灵能说,平时最爱听三国。可惜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始终没有听全过,不过自小识字,还会对联作诗,启蒙很好。 程丹若就送了她一套三国的刻印本。 “夫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金爱捧着书,欢喜得要命。 程丹若道:“不是白给你的。” 金爱眨巴大眼睛:“夫人有何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程丹若留下她,确实有大用。 数日后。 赤香携赤韶到访。 前者来过一次,兼之心里有底,倒是神态自若,后者却是第一次来安顺,从前最多去永宁,更没见过汉人的大官。 “姑姑,为什么要来这里?”赤韶四下环顾,“不是说去夕照吗?” “还记不记得姑父和你说过的话?”赤香解释,“这里有个汉人高官的妻子,我们要见见她。” 赤韶问:“为什么要见她?” “赤硕跟随了叛军,为了不让大夏迁怒赤江所有人,你必须让她高兴。”赤香简单说,“记住,要听话,一会儿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赤韶不太高兴,但见赤香满脸严肃,不好说什么,抿嘴答应了。 安顺府的府衙和其他地方一样,四平八稳,宽敞大气,典型的汉族审美,与苗族的吊脚楼、竹寨风格不同。 赤韶不是没见过汉人,可进进出出的都是彪形大汉,且守卫森严,一层层通报下去,方能进门。 这让她很不习惯,也莫名有点紧张。 好在只走了两重门,就到了地方。 赤香拉着她进去,和里头的女人福身问安:“程夫人。” 赤韶笨手笨脚地学了一个万福。 “不必多礼,坐。”女人的声音很年轻平和,“这就是赤韶吧。” 赤香瞥了侄女一眼。 赤韶抿抿嘴,大胆地抬头看她。 四目相对。 程丹若看见了一个很苗族少女的苗族少女,异族、天真、娇憨,眼底一丝天然的野性,像是深林中的小鹿。 她微笑:“上前来。” 赤韶也瞧见了她,倒是不像想象中严肃凶恶,慢慢往上挪两步。 程丹若开始和小孩子的对话:“今年多大了?” 赤韶回答:“十四。” “平时和你阿公阿婆一起?”她问。 赤韶点头。 “平时说不说汉话?”她发音很慢,很清晰。 赤韶勉强跟上:“阿公教过,会说两句。” “很好,你也不小了,我不把你当孩子糊弄,和你说明白。”程丹若道,“赤江现在乱得很,你兄长赤硕成了反贼,这是大逆不道的。” 赤韶在金竹寨长大,和赤硕没什么感情,不知道该摆出什么面孔,索性装出懵懂的样子:“噢——” “你明白道理就好。”程丹若说,“官兵已攻下七寨,镇压赤江指日可待。” 赤香没想到大夏的速度这么快,吓了一跳,赶忙说出来意:“我家那位说,朝廷有难,臣子不能替君分忧就是不忠,我们准备了三千男儿,愿为前驱。” 官兵屡屡传来好消息,夕显贵怕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一口气派了三千。 程丹若果然惊讶:“噢?这倒是巧了。” 她笑笑,轻描淡写,“我们的人也到了。” 造反的从两家变三家,按照通常情况,至少也要两到三万,可之前暴雨洪流,人手损失太多,谢玄英又接手得仓促,才不得不将就着用。 如今,在安顺、贵阳等地的募兵已经结束,新征兵五千。程丹若截下的两百新护卫就派上了用处,安插到下头,仿照贵州城当时的情况集训。 时间有限,只训了十天,初步认识自己的队伍,知道合作,会用盾、刀就行。 过几天,湖南还有六千的卫所士卒。 嗯,卫所参差不齐,也得先训练一番,杀杀怠惰之气,顺便肃清军纪才好。 言归正传。 夕照能出三千精兵,当然是好。程丹若立即道:“安抚使忠心可鉴,吾等倍感欣慰。” 她看了眼赤韶,说道:“圣人仁慈,向来不愿多动兵戈,只是赤江为贼窃取,逆行倒施,恐怕倾覆在即啊。” 赤香道:“夫人明鉴,这两日我重回赤江,大家都对赤硕很不满意。他杀了二哥篡位,大逆不道,只是形势所逼,没办法罢了。” 她拉过赤韶,恳切地说,“希望朝廷能给我们一个机会,韶儿,你说是不是?你想不想你们寨子和官兵作对?” 赤韶半懂不懂,但她经历过战争,两个寨子为了争夺田地,经常打起来。每到这时候,总是有人会死。 没人喜欢看着亲朋死去,她亦然,便摇摇头。 “好孩子。”程丹若唇边浮现出微微笑意。她招手,示意赤韶过来。 赤香推了她一把。 赤韶只好往前走了两步。 “赤香夫人,我与外子成亲多年,膝下犹且空虚。”程丹若说,“令侄女天真可爱,我心里十分喜欢,想收她做个干女儿,你意下如何?” 赤香愣住。她以为程丹若就看看人,晚点就能领回家去呢。 可程丹若说是说“意下如何”,口吻却是陈述句,分明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 她不敢拒绝,也没法拒绝,仔细想想也非坏事,遂立即点头,笑道:“这孩子有福气,合了您的眼缘。” 又催促赤韶,“傻孩子,还等什么?” 赤韶根本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说:“我有娘,我不要做别人的女儿!” “你胡说什么!”赤香急了,飞快睃了程丹若一眼。 “哪有和亲娘抢孩子的,不过多一个人疼你罢了。”程丹若笑了笑。 赤香顾不得许多,一把拽过赤韶,低声道:“忘了我说的话吗?要听话,想想你阿公阿婆,她一生气,你们全家都要死!” 赤韶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听了这话,当然被吓住,眼珠瞪得圆圆的。 “别吓唬孩子。”程丹若不紧不慢道,“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的。”赤香掐侄女,挤出一丝微笑,“韶儿,你说是不是?” 赤韶看看姑姑,再看看陌生的地方,求生的本能促使她乖乖点了点头:“嗯。” “好孩子。”程丹若瞟向玛瑙,丫鬟会意,立即捧上一枚金锁。 程丹若亲手挂在了赤韶的脖颈上:“这是见面礼,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会给你找老师,让你学汉话,写汉文——你平时喜欢做什么?我送你一匹小马,好不好?” 赤韶抿嘴:“我跟阿婆学药。” “噢,你阿婆是药婆啊。”程丹若微微笑,“这倒是巧了,我就是个大夫。” 赤韶知道汉人的“大夫”和药婆差不多,略微惊奇:“你是汉人的药婆?你也会蛊吗?” “可以这么说吧,但我不给人下蛊,我给人看病。”程丹若说,“这两天,我在给别的寨子的人看病呢,你想看看吗?” 赤韶点点头。 “梅蕊,你带她过去瞧瞧。”目的已经达成,程丹若也不想为难孩子,打发她走了。 又和赤香说,“夕安抚使如此识大体,我记下了,这次若能立功,必定替你们向陛下请功。” 赤香终于露出笑容,踟蹰少时,问:“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 “韶儿自小在山里长大,对外头的事儿不熟悉,不如我儿达英陪着她,也省得她闹脾气。”赤香小心翼翼地问,“您觉得呢?” 程丹若笑了。 夕照打的主意可真不难猜:“当然,这是好事啊。” 又送一个。 赤香喜道:“多谢夫人。” “这次宜人来回奔波,也是辛苦了。”程丹若不动声色,“玛瑙。” “是。”丫鬟捧上准备好的钗环与衣料。 程丹若道:“一些薄礼,请收下。” 她拿出来的自然是好东西,其背后的亲近更是难得。赤香忙道:“多谢夫人,我愧受了。” 两人又说了些社交场的废话,这才端茶送客。 程丹若没起身送,慢慢啜茶梳理思绪,片刻后,道:“叫爱娘来。” 玛瑙忙去叫人。 金爱很快就到了,有模有样地施礼:“夫人万福。” 程丹若笑了,搂她坐到身边:“学得不错。” “都是蕊姑姑教得好。”金爱规矩地并拢膝盖,一副小家碧玉的乖巧,“不知夫人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程丹若问:“我收了赤硕的堂妹赤韶做干女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金爱不假思索,“您想分化赤江,捧一个新的土酋上位代替。” 又有点兴奋,“是个女人啊?” “是个女孩,比你大两岁。”程丹若说,“她长在山里,为人单纯,这次是跟姑姑来的。” 她看着机灵的金爱,笑盈盈道,“你们岁数差不多,以后不妨多接触接触,一块儿读书。” 金爱眨眨眼:她爹是新上任的西席,赤韶是干女儿,她爹给上课……单纯、多接触接触……懂了! “爱娘明白了。”金爱说,“我会找赤韶,嗯,赤韶姐姐玩的。” “夕安抚使家的小儿子也要留下,他比你大一岁。”程丹若说,“我也答应了。” 金爱又眨巴眼睛:她爹说过,夕安抚使家的太太是赤江的女儿,就是表兄,哦,表姐弟咯? “夫人是要撮合他们吗?”她问。 程丹若道:“你懂得这么多,怎么不一块儿猜了。” “走街串巷多了,不就是那回事儿嘛。”金爱严肃地说,“但这事非同小可,没有夫人发话,爱娘不敢妄动。” 程丹若颔首,叮嘱道:“多余的不必做,赤韶初来乍到,必然心怀忐忑,你们安心读书才最要紧,明白吗?” 金爱大力点头:“明白。” “下去吧。”程丹若松开她,“事情办得好,奖你两套新衣裳。” 金爱脆生生道:“欸!” 她步履轻快地离开了正厅,心如飞燕:爹啊爹,你生不逢时,想做荀彧孔明都没戏了,但我做个辛宪英还有希望。 金家还得靠我光宗耀祖啊。:,, 331 至永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收了赤韶为义女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许多人耳中。再一打听,不止是赤韶一个,夕照安抚使的幼子也在这儿,就住在府衙。 这消息好比石子投湖,引发一连串的涟漪。 初始,四大寨子难免疑惑,不是说打赤江吗?怎么反倒收了个义女? 再仔细一想,夕照出兵了啊,赤江有个女儿嫁到那边去了,这不就是吞并么! 懂了,夕照投向了大夏,表忠心呢。 夕显贵是出了名的贼,啧,姜还是老的辣啊。 只有赤韶懵懵懂懂,不大乐意地被留下了。幸亏还有金爱作伴,两个女孩子都是活泼的性格,一块挨训几次,立马结下了友谊。 夜里,赤韶不肯去后宅,和金爱挤一张床睡觉。 待了几天,她慢慢熟悉了环境,总算搞明白程丹若是贵州最大的官的老婆,她丈夫还在打赤江! 这种滋味真是复杂莫名,夜里怎么都睡不着觉。 “爱娘,我听夫人的话,是不是就不用打我们寨子了?”她惴惴不安地问。 “不是这么回事儿。”金爱麻溜地铺好被子,和小姐妹钻一个被窝,“我和你这么说,你堂哥他杀了你叔叔,自己当头领,这事儿做得不对,他心虚,怕大夏追究他的责任,不让他当,所以才造反的。” 她理直气壮地说,“他造反,朝廷肯定要打他啊。” 可赤韶说:“二叔死了活该,他可坏了,阿公都不喜欢他。” 金爱卡了卡,但很快反应过来,复述父亲的讲解:“坏也不能就这么杀了,不合规矩,万一以后人家都这么做怎么办?你们寨子里有人犯了错,也是随随便便就能杀了的吗?” “那不行。”赤韶说,“阿公和长老们商量过才能杀。” “这就对了,不管你二叔多坏,他都是朝廷封的官,你们觉得他不好,可以告状啊,比如巡抚,他是贵州最大的官,朝廷知道了他犯错,就会让他走人,换一个好官。” 金爱滔滔不绝,“杀了就不对,若他当时醒悟,也就罢了,偏偏造反,你说这不是带累赤江其他寨子吗?” 赤韶咬住嘴唇,不知该如何反驳。 “夫人收你做女儿,就是给赤江一条出路。”金爱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做了夫人的女儿,官兵肯定不会杀你们寨子的人了。” “真的吗?”赤韶将信将疑。 “不然呢。”金爱说,“你也看到了,程夫人是个好人,还给别的寨子的人看病送药,她就是觉得你们太冤枉,才决定帮帮你们的。” 金爱能言善道,又受过父亲指点,更是歪打正着说对了程丹若的本意,是以每句话都格外有说服力。 而青春期的小姑娘最信同龄人的话,赤韶左思右想,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慢慢也就信了几分。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 金爱踢踢被子,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听话肯定没错。” 赤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程丹若招募一个军师,爹还没显出本事,闺女就立了一大功。她不吝奖赏,送了她两套新衣裳并一个金跳脱。 跳脱就是臂钏,又叫缠臂金,类似后世的多层手镯,可调节尺寸。 金爱毕竟是女孩子,当然爱漂亮,马上就给戴上。不过戴了两天,却拿剪子把金跳脱剪断,把六七层的镯子一分为二,每个三层左右。 另一只,她分给了赤韶。 “朋友之间,苟富贵,不相忘。”金爱说,“分你一半。” 赤韶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愣了半天,却很爽快地把镯子戴上了。 然后……两人都被镯子锋锐的边缘割了手。 梅蕊好气又好笑:“两位姑娘,这镯子还是交给我吧,我叫人重新打过。” “多谢蕊姑姑。”金爱嘴甜,“麻烦蕊姑姑了。” 梅蕊笑笑:“这算什么,可别再把自己伤了。” “嗯嗯,一定。”金爱做鹌鹑状。 梅蕊带着镯子走了,办事前,先向程丹若回禀一遍。 程丹若听完就笑,翻出一对红宝石耳坠:“改一改,做成两只手镯吧,光秃秃的镯子可不好看。” “是。”梅蕊请示,“爱姑娘和韶姑娘……” 程丹若道:“我要出趟门,这段时间你看紧点,准她们在衙门里玩,但不许出门去。” “是。” 眼见金爱和赤韶处得好,程丹若放心不少,准备开始招抚计划。 她找来鲁郎中,单刀直入:“陛下指派你来贵州,原是因为韦自行不善后勤,如今此处不缺人手,身为职方司郎中,阁下可甘心一直如此?” 鲁郎中当然不想。 在后方做后勤,安全是安全,功劳全看主将。打赢了分一点残羹冷炙,打输了自己就要被推出去当替罪羊,搁谁不憋屈? 他已经在职方司待得够久了,不想一辈子画舆图。 遂不多言,拱手道:“夫人有何吩咐?” “我收赤韶为义女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她言简意赅,“我要你带一队兵马,劝降各寨。只要他们能俯首投降,可戴罪立功。” 鲁郎中肃然道:“下官领命。”又问,“韶姑娘可会同去?” “她还是留在安顺为好。”程丹若说,“我会安排夕照的人跟你去,赤香有几个陪嫁,都是赤江出来的人,再加上夕照的同知,应该够了。” 安抚使司的一把手是安抚使,也就是土司夕显贵,二把手就是同知,也是夕照的土著,多为世袭。 两家既是姻亲,必然认得双方的身份。 鲁郎中低头思忖,少顷,点点头:“下官明白了。” “夕照的人有小心思,不用管。”程丹若道,“只要能尽快稳定下来就好。” “是。” 程丹若想想,又道:“路上打听一下冯将军的下落。这么久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古怪得紧。” 鲁郎中依旧应承。 “去吧。”程丹若叮嘱,“万事小心。” “是。” 鲁郎中躬身,以比过去更恭敬的姿态退出了大厅。 -- 谢玄英又回到了永宁。 没办法,离得近的寨子都打完了,叛军撤到了安南附近。周边的防区形成,想再搞一次夜半偷袭,就没那么容易了。 至于赤江剩下的寨子,太深入,战线拉得太长,容易被堵,只能先丢着不管。 接下来就是等。 赤江被活生生剁掉臂膀,正是弱小的时候,他不信黑、白二氏不下手。 当然,等待的过程中也有很多事要做,比如重整队伍,治疗伤员,劝降俘虏。 是的,他把七个寨子的寨主和青壮充作俘虏带走了。不然也不放心撤离,剩下的老人孩子心有顾忌,不足为惧。 在林子里钻了大半个月,他回到永宁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个澡,睡个觉。 温水冲过头顶,霎时清爽。 他拿瓢浇了十来次,才觉得身上没那么黏糊了。 又拿了块香皂,头发连身体一块儿用了。这事搁在一个月前他都不会干,可荒山野岭露宿得久了,也就顾不得讲究,方便为要。 再浇半桶水清洗沫子。 水声中,隐约传来轻轻的步音。 他动作一顿,侧耳细听,外头的沉沉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金石声。 谢玄英微微扬起眉梢,疲惫消失无踪,继续冲澡。 水花四溅。 他舀起一瓢水,瞥了眼柜子,又倒在了自己头上。 水流过肌肉,顺着脊背滴落在地。 “出来。”他弯起唇角,“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突击检查。”程丹若从柜子后头走出来,从头到脚扫了他两遍。一个多月说长不算长,说短不算短,他的脸型没改变多少,眼下却青黑,胡髭微青,居然添了几分成熟。 改变最多的还是躯体,红肿和伤口一丝丝、一道道,不严重,但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她蹙起眉梢。 她悄无声息地潜进来,谢玄英就猜到了,肯定怕他有所隐瞒:“小伤。” “伤小,没养好,都泛红了。”程丹若检查伤口,“痒不痒?” “还好。”怕她恼,他竭力解释,“一直穿甲没法子。” “这个呢?”她抚摸他脖颈的红肿,“被虫咬了?” “大概吧。”谢玄英感觉到她手指的温度,轻柔地抚摸过皮肤,整个人都因此而温暖,“这个不痒。” 程丹若又检查了会儿,确认都是小问题,才掏出药瓶:“别动,擦药。” 谢玄英左右看看,抄了个圆凳坐下,方便她上药。 程丹若首先处理了发炎的伤口,消毒的消毒,抹药膏的抹药膏,处理完才让他穿好衣服去休息。 谢玄英好不容易忍到正事办完,哪肯放她,张开手臂就要搂人入怀。 程丹若一巴掌拍开他:“我还没洗澡呢,脏兮兮的,碰到伤口感染怎么办?” 卫生健康问题素来没得商量,谢玄英只好松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口中却轻轻责备:“你过来也太危险了。” “听说你回了永宁,我才来的,何况我有事。”程丹若重新叫人打热水,她为了来永宁,没少爬上爬下,蹭一身的土。 柏木送水过来,识趣地放下就走,谢玄英挽起袖口,帮她倒进水盆:“有什么事非要你亲自出马?” 程丹若道:“我收了赤硕的堂妹当女儿。” 谢玄英:“?” 他震惊地看着她,脑海中飞快捋清了脉络:“你的意思是……” “对,恭喜你,当爹了。”程丹若故意玩笑,“开不开心?” 谢玄英好气又好笑:“若若。” “漂亮健康的一个小姑娘。”她慢条斯理地说,“天真了点,闹不清楚状况,但问题不大,这孩子一看就能活很久。” 他沾水调试水温,思索道:“扶得起来吗?” “无所谓,夕显贵派了小儿子跟着,两人就差一岁。”程丹若解开衣带,脱衣服洗澡,“今天我带了五千多人,三千是他们家的,两千是新兵。” 谢玄英心底立即踏实:“好极了。” 他忍不住望向她,“你什么时候想好的?我走的时候,你可一句都没露。” “到安顺想的。”程丹若推他出去,“给我看门。” 谢玄英返身把门栓插上,道:“我给你舀水吧,你自己弄怪累的。” 战争期间条件有限,这儿没浴桶,就木盆和水瓢。程丹若试了试分量,确实怪沉的,但口中道:“弄湿你衣服怎么办?” “这有什么,一会儿就干了。”他接过水瓢,舀了热水,徐徐往她身上淋。 刚开始,程丹若还有点不自在,可谢玄英认认真真当工具人,毫无绮思,反倒让她一下放开了。 “背上多冲点。”她放开抱住自己的手臂,拨开颈后碎发,“有点痒,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被蚊子叮了。” 谢玄英摸摸她肩胛骨的红点:“这个吗?是被咬了。” “香皂呢,给我抹点。” “好。” 茉莉的香气溢散,淡淡的、家常的香味,悠悠冲散了阴霾。:,, 332 相守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洗去一身风尘,程丹若和谢玄英面对面吃馄饨。 行军都是吃干粮,哪怕是主将也不例外,谢玄英啃了好几天的炒面——就是把面粉炒熟,加上肉泥酱块,就着水吃。有时候攻下寨子,倒是能吃顿热乎的,热水泡干米饭,加上一些肉脯酱料,就是一顿热饭。 但这都比不上馄饨的柔软和熨帖。 热乎乎的柔软的皮,鲜香弹滑的肉馅,清水煮都好吃。 就是馄饨皮有点散开了,他只吃了两只,后面的就皮馅分离,活像是肉丸子煮面皮汤。 谢玄英皱眉:“散了。” “呃。”程丹若有点尴尬,“早上太忙,我有点手忙脚乱了,和你换。” 她一面说,一面去舀那几个破掉的馄饨。 谢玄英却吃了惊,立马盖住碗:“你亲自包的?”他仔细瞅她,“怎么需要你动手,安顺的人不听话吗?” “不是,我就顺手做的。”她别过头,“不吃算了。” “吃。”他一勺一个,风卷残云似的尽数吃光,然后,坐着瞧她。 她身穿道袍,做书生打扮,脂粉不施,眉眼素净,有种无言的温情。谢玄英久久凝视,忽然提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记不记得我们成亲的那天?” 程丹若咬下半只馄饨,含混道:“记得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成亲的晚上,她坐在他面前吃馄饨鸡,红色的喜烛照亮她的面孔。这是谢玄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他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坐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一切。 而随着时间流逝,两人形影不离,朝夕相处,这种幸福感就好像冲饮的花露,融化在日常的每一个细节,不再有冲煞人的香气。 但分开一月,朝暮不得见,此时此刻,他又有了相似的感觉。 “有点想你了。”谢玄英说。 程丹若愣住,视线自他脸上挪开,转回馄饨上,可又不在馄饨上:“啊。” 她不知道“啊”什么,就莫名其妙这么说了,也不是疑问,也不是惊讶,就是一种纯粹的、无意义的回应。 谢玄英弯起唇角:“你低什么头,我又不问你想不想我。” 她说:“我没有想你。” “没有想我,你为什么找我?”他才不信。 “给你送点药啊人啊什么的。”程丹若清清嗓子,“这次损失不小吧?” 谢玄英点头,脸色渐渐凝重:“损失近半了。” “你也太冒险了。”她说,“把自己陷进去怎么办?” “我不能和三家一块儿耗,赤江入伙最晚,根基不稳,最适合下手。”谢玄英解释道,“也是打他们个出其不意,韦自行太想立功,反被他们利用。” 程丹若琢磨了会儿,大致明白了。 韦自行在战事上十分稳健,兵力充足,以多打少,在战略上却十分冒进,明摆着就是要收复驿道边的安顺、永宁、普安三州。 叛军在安顺撤得最快,永宁也很快放弃,给了韦自行莫大的信心,所以他在最后一站时疏漏了。 谢玄英却正好相反。 他不着急收服,以瓦解敌军为重,赤江就是头一个软柿子。 谢玄英给她倒杯热茶,说:“等叛军听说夕照的举动,一定会向赤江下手,那就是我收安南的时机。” “等他们两败俱伤?” “差不多。”谢玄英说,“我总觉得,他们的目的一直就是普安。” “你是说,他们想自立为王?”程丹若思忖道:“这倒是说得通了,怪不得之前一直拉人入伙,人不够啊。” 普安临近云南,地形复杂,到处是山和寨,人烟稀少。白山、黑水二寨已经是个中最强大的两家了。 但大夏治理贵州,其中一项举措就是大量移民,汉人的人口每年都在涨。 要想自立为王,占住普安,苗人怎么都得有十万人口吧。 他们没人。 所以,叛乱初始,他们就不断派人沿途游说,希望其他苗寨的人加入。恐怕他们也清楚,如果多地响应,大夏就会调派更多的人手,十万大军难是难了点,可贵州真要是集体叛乱,朝廷也不吝决心。 到时候一样完蛋。可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边战边退,将收拢的人手全部归到麾下,割据普安州呢? 一州之地,还是又穷又难走的地方,朝廷是否会默许他们自立? “收回安南,永宁就稳了。”谢玄英道,“之后慢慢打。” 程丹若同意,云贵高原的地形摆在这儿,普安的人总不能到云南去搬救兵。 “好了,不早了。”谢玄英看看天色,“你快歇息,明儿一大早走?” 程丹若白他:“赶人呢?” “这儿不安全。”谢玄英握着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摸过去,在腕骨处慢慢摸索揉捏,“你还是尽快回安顺。” 程丹若不理他,自顾自喝茶。 过了会儿,说他:“你该睡觉了。” 谢玄英道:“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有什么好说的,睡觉去。”她拽他到床边,用力摁下。 谢玄英顺着她的力道坐下来,却不松手:“你也歇一会儿。” 程丹若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歇不了,我明儿走,今晚得看看病人。” 谢玄英犹豫了。 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实在不忍心她冒雨外出,便道:“明儿再说,歇吧。” 程丹若这才脱鞋上床。 雨声很近,人声很近,习惯了深宅大院的幽闭,街道的声音反而让她陌生,曲曲折折的,忽远忽近。 谢玄英出去吩咐了两句守夜的事,没忘记把蜡烛吹灭。 阴天的傍晚,天色已经黑得像深夜。 床板硬得要死,程丹若仰卧五分钟就自觉放弃,趴到他身上。 熟悉的气息瞬时包裹全身,随着胸膛的每一次起伏,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挤压的疲倦如潮水涌来。 她强撑不睡,怕他有事要说,可没一会儿,耳畔就传来均匀的呼吸。 他比她更早一步放松,被疲累打败了。 程丹若抚摸着他的脸孔,反而没了睡意。去年在大同,他们分离得时间更长,但她很少想他,神思都被工作占据。 然而,这次在安顺同样的忙碌,她却总是在零星的间隙想起他。 兴许是他在前线,时时刻刻面临危险,兴许……确实不一样了。 她没有特别抗拒这样的变化。 程丹若收回手,平静地合拢了眼皮。 -- 某寨。 鲁郎中借夕照同知的面子,有惊无险地进入寨中。 他正和寨主密谈。 “官兵已连破七寨,势如破竹,你们纵然反抗,又能抵挡几时?” 寨主抚摸刀柄:“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些,我可以送你上路了。” “何必自欺欺人。”鲁郎中淡淡道,“各寨的主要兵力至少被抽调一半,在赤江寨保护赤硕,你们能有多少人?纵然各家合力,又能聚合几时?马上就是秋收,你们耽误得起吗?” 寨主冷冷瞪着他。 鲁郎中道:“你们起兵,原是为杀赤留(上任土司),人既死,按照规矩就该上报,由朝廷裁度下任土酋之选,赤硕忤逆犯上,缘何助纣为虐?” 寨主反问:“不然呢?像你们说的,捧个丫头当首领?” “昔年贵州宣慰使身死,不是也由顺德夫人执掌?没记错的话,她也是在永宁出生。”鲁郎中笑了,“你们担心赤韶管不了事,这有何难?” 夕照同知接口:“我们夕照与赤江本是姻亲,韶姑娘岁数小怕什么,我们自可派人辅佐。” 寨主也不傻,不阴不阳地说:“这样一来,到时候赤江还不一定姓赤呢。” “当然姓赤了,别忘了,大夏是按谱系选的土司。”夕照同知哈哈大笑,“不过两家更亲密一点而已,于你又有什么妨碍?” 这倒是正理。 赤江十六寨,一个安抚使,一个同知,一个副使,一个佥事,一个小吏,大夏的编制就五个位置。其他的都只是“寨主”,混不到官做。 这家寨主就是如此。 “阁下也要为寨子上下着想。”鲁郎中慢条斯理地说,“尽早弃暗投明啊。” 寨主犹疑不定。 夕照同知敲边鼓:“佐官大人,让韶姑娘做首领,就算既往不咎了?” “赤硕篡位,赤韶是正统,拨乱反正何罪之有?”鲁郎中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寨主陷入了沉思。 -- 安南镇。 黑劳走进了黑漆漆的房间,一把推开了窗户,驱散了里头的香味。 “阿嚏。”他揉揉鼻子,问她,“你又‘走阴’了?” 白伽脸上是淡淡的倦色:“有事吗?”她回避了他的问题。 “刚和赤硕吵了一架。”黑劳说,“这小子急了,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 白伽的语气没有波澜:“你就想着吞并赤江。” “没法子,人少啊。”黑劳舔舔嘴唇,“家里的老的老,小的小,我们出来卖命就算了,总得给他们留条命——赤江撞上来,也是我们的运道。” 白伽问:“有把握吗?” “一半一半吧。”黑劳说,“我答应他出兵了。” 白伽:“到了人家寨子,再把人家干掉?” “话可真难听。”黑劳拍拍她,“不过是这么回事,你的药呢?” 白伽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却说道:“被赤江的人发现了,你就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啊,我需要一个替罪羊。”黑劳觑着她,“你藏的那个家伙……” 白伽抬起头,定定看着他,半晌,吐出两个字:“不行。” “你留他干什么?”黑劳劝道,“迟早反咬你一口。” 白伽将一把香草丢进炭盆,淡淡的香气扑面。她面孔被藏在白烟后,仿佛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生孩子,不然,你跟我生吗?” 黑劳想也不想,脱口就说:“这怎么行?” 白伽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那你少管我。” 黑劳被她看得讪讪,停顿了会儿,却还是说:“不一定要找汉人,麻烦。” “你以为我想?”白伽的脸孔忽然抽搐,狰狞恐怖,“寨子里的不行,我姑和你叔也试过,小妹还是生下来就死了,只能找外面的。” 黑劳罕见地面露犹豫:“我这不是担心……” “放心。”白伽淡淡道,“我达成目的,就把他丢到山里喂狼。” 333 人之性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谢玄英扎扎实实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在晨光中自然苏醒。 连日的疲倦并未随着短暂的深眠而远去,他仍然觉得累,身体沉甸甸的,没什么力气。没有睁眼,下意识地摸向怀中,却没碰到熟悉的荷包,取而代之的是柔软温热的肌肤。 噢,对,若若来了。 他收拢手臂,与她贴得更紧密一些。 模模糊糊又回笼了片刻,这次,谢玄英正在清醒了。他眨眨眼,润泽眼球,低头看向怀抱,程丹若侧卧在他身上,大腿在腰间,有点分量。 他挪开她的手脚,准备起身,可上身撑起一半,头皮却倏地扯痛。 低头看去,两人昨儿洗过就睡下,头发没梳理好,这会儿你缠我、我缠你,全都绕在了一起。 谢玄英抓起发结研究了会儿,拿过枕畔的刀,割断两簇缠绕的头发,装进贴身的荷包。 转头对上双初醒的眼睛。 程丹若捋着鬓边断了一茬的头发,拧眉:“你做的什么好事?” “结发夫妻,解开不吉利。”谢玄英振振有词。 程丹若无言以对,这人迷信的时候真迷信。 懒得理他。 她系好衣带,穿袜子套鞋,预备起床。 出门在外,依旧是男装打扮,今儿穿的是青莲色直身,绿得好比手术服。而谢玄英穿的是青色蟒服,绿得很低调,金纹很闪烁,好在外头还要穿甲胄,多少遮掩掉一些光泽。 程丹若提起一件齐腰明甲,哪怕是半身的背心,分量也相当可怕:“你每天就穿这个?” “这算轻的。”谢玄英接过,让柏木和松木服侍着穿上,两幅战裙系在腰间,可以保护大腿,又不妨碍日常活动。 程丹若只见他穿过一次全甲,审美非常古代,威风赫赫,无比醒目,仿佛人群中的靶子。但所有将领都这么穿,以显威仪,稳定军心。 她瞅了两眼,承认道:“挺好看的。” 他微不可见地弯弯唇角。 今天的早饭是面条,加了鸡蛋,说不上好吃说不上难吃,不过对付一顿。 吃过饭,便各自分开干活。 新兵到岗,谢玄英得分配下去,让他们抓紧时间融入集体。而程丹若则毫无悬念地去了伤兵营。 人很多。 她自己提着医疗箱,找熟悉的大夫询问:“有没有谁因为伤口化脓,高热不退,病情严重的?” 大夫们见到她来,大喜过望:“有有,这次伤得人不少,也缺药。” “昨天我带了一批药材来,你们去问问。”程丹若说,“来个人,带我去看看那几个重病的。” “我带您去。”红斑妇人瘦了一圈,“有八个快不行了。” 程丹若蹙眉:“这么多?有没有疑似疟疾的?” “有。”妇人谨慎回答,“听说之前在山里,有人高热畏寒,间日发作,是疟疾之兆,谢将军便让他们留在原地,每日服青蒿汁,大约日后,他们自己回来了。我们又给他们用了截疟七宝饮。” 程丹若微微颔首。 疟疾的症状十分有特点,都是间日发作,先乏力,再畏寒,然后发热,到一定时间热度消退,过两天又重新反复,具有周期性。 因大多是正疟,她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提前叫人采买了大量青蒿——这在中药里被称为黄花蒿,每半两一包,捣碎绞出汁,发作前一个时辰服用,连服三日即可。 众所周知,青蒿素治疗疟疾,但青蒿单方的效用有限,容易复发。 优点是单方简便,用不同颜色的纸包分好,不识字的老百姓也可以自己煎服。 而截疟七宝饮是时下治疗疟疾的方子之一,药材是:常山、草果、厚朴、槟榔、青皮、陈皮、炙甘草。 其中常山是治疗疟疾的主药,就长在云贵川一带,倒也收足了。只是怕士卒们自己搞不清,乱煎乱服,故而只在伤兵营里用。 要是有奎宁就好了……程丹若心下叹息,从金鸡纳树的树皮里提取奎宁虽然不容易,但勉强还能试试,青蒿素就没这条件了。 算了,至少还有青蒿。 她没再纠结,走进了重危病房。 里面躺了十来个人,病床是东拼西凑的床板、门板、柜门,再铺张草席。 老婆婆脸上蒙着口罩,正轻轻拍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浑身发烫,脸很红,含含糊糊地喊:“娘,俺不孝,不孝……” 听口音,居然是北方来的。 老婆婆拍着他的身体,嘴里哼着山歌,也听不懂词儿,可就是这样的拍抚,让这个少年慢慢平静了下来,昏昏沉沉地入睡。 其他病人一声不吭地躺着。 之前,他们对营里的女人十分不满,又老又丑,不“得用”,不说慰劳军士,连洗衣缝补都是自己做。因而有不少人动过坏心思,夜里摸过去想沾点便宜,没成不说,还被逮住一顿好打。 那时他们多少同情对方,男人想女人,天经地义,用得着这么严格吗?要怪也只能怪上头的人,干啥弄几个娘们过来招人馋。 可此时此刻,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 童年的往事浮现:母亲抱着自己,顶着烈日背到田里;大姐给自己喂饭,嚼碎了吐到嘴边;阿奶老态龙钟,牵着他走在田埂上,给父亲母亲送饭…… 她们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她们的话语遥远如梦中。 为什么伤兵营里会有女人? 因为每个人都是娘生的,在最脆弱的时刻,人便会想念母亲的怀抱。 一片寂静中,程丹若开口:“都在这儿了?” 红斑妇人说:“都在这儿了。” 程丹若点点头,不轻不重地说:“我带了新药过来,不一定每个人都能用,先试试。” 她打开药箱,里面是即将过期的青霉素。 条件所限,青霉素的保质期很短,她这次专门跑到永宁,有一半的原因是想用掉这批青霉素。 这一批的质量不错,是她为谢玄英准备的,他既安然无恙,药也得物尽其用,不能白放着浪费,谁敢上了救谁。 兴许是因为之前的震撼,病人听出了她是个女人,但没吱声。 程丹若拿出针筒,挨个给他们做皮试。 -- 谢玄英召集属下,把新兵遵照战损的比例分配下去,又说了夕照的援兵:“县里住不下了,让他们驻扎在城外,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众人应下。 “我一直说,有功赏,有过罚,这次也不例外。”他不多废话,开始宣布这段时间以来的功劳。 田南从副千户升为千户,张鹤赏银,李伯武和屈毅没动,只是记功,等胜了再统一领职。 主要是下头的人。 原来的小旗、总旗死了的,由队伍中记功最多的升任,没到升职但立功的,先发赏钱,犯错逃跑的,降职或打发到民夫队伍,严重违反军规的,比如在寨子里骚扰苗女,或违反军令虐杀妇孺的,砍头处死。 值得一提的是,黎哥因为斩首十余人,谢玄英遵守诺言,免除他罪囚的身份,升他为小旗。 虽然只能管十个人,可他已经彻底翻身,前途有望。 而升职最快的不出意外是杜功。他从普通的军士升任为总旗,管五十人,没有赏钱,但他没有一点儿不满。 升为总旗,是方便管人,不赏银钱,证明上头准备重用。 众人皆无异议。 “张鹤留下。”谢玄英叫住了预备离去的张鹤。 其余人识趣地加快脚步。 屋舍登时空旷。 “公子有何吩咐?”私下场合,张鹤改用旧日称呼。 谢玄英敲敲桌子,慢慢道:“这次,你立的功劳不小。” 杜功和黎哥是各有斩获不假,可他们都是张鹤之前训出来的,攻寨时,他指挥得当,不贪功冒进,记功劳看的是集体,他的功劳可不止二十两银子。 “属下明白。”张鹤平静道,“能得到赏金,属下已经很满意了。” 谢玄英微不可见地叹口气。 他压住张鹤,没有别的缘故,只因为他的出身。 张鹤是奸生子。他的母亲不是父亲的妻、妾、婢,而是在外避雨时,为人所奸的不幸女子。 原本母亲回家就要上吊,可外家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恐断后,便死活求她活下来,为家里留个香火。 于是,他母亲忍辱偷生,生下了他,得知是男孩,夜里便偷偷走出家门,投水而死。 张鹤从小在旁人的非议和歧视中长大。他父亲是大户人家,妻妾成群,不认他这个奸生子,而律法也不保护他——没有当场指认奸夫,便不算数。 而外祖族里因为他母亲没有及时自尽,保全名节,认为侮辱门庭,连带着鄙夷外公一家,他走在街上,都会被人投石子,骂“野种”。 因此,长到十来岁,他就离开家门出去闯荡。 张鹤生得端正,体型修长,俊秀过人。这等外表是不缺人追捧的,曾有一县丞见他貌美,招他做门子,算是个长随。 不幸的是,县丞有不轨之心,多次骚扰,他不敢得罪,也不甘相从,干脆接了县中剿匪的任务,离开了事。 县丞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张鹤居然杀了通缉的强盗,还救了一对母女。 若是才子佳人的,此时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可人家打听到他的出身不光彩,怕他挟恩图报,提出举荐他认识一位贵人。 张鹤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这位贵人就是靖海侯身边的护卫,是母女的亲戚,他考校过后,觉得张鹤仪表出众,机变灵活,是个可塑之才,遂将他举荐到了谢家做护卫。 一晃七年了。 谢玄英身边的亲卫最低也是个副千户,从五品,唯独张鹤是百户,六品而已。 不是不想给他升,是他这个出身饱受歧视,品阶低些还好,谢玄英压得住,给得太高,必定会被人认为影响太坏。 倘若传出去,下头的人也不会服他。 “府里的人对你的身世所知不多。”谢玄英斟酌道,“贵州正在清理军籍,你若放得下,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奸生子也有继承权,就看父家认不认,张鹤已经混出点明堂,想认祖归宗未必不成,只是得等他认回家里,才方便安排。 但要是不想认,借这个机会入籍贵州,回到京城清清白白做人,也是条出路,全看舍不舍得。 然而,张鹤没有分毫犹豫,立时道:“公子,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均已过世,我并无他念。” 谢玄英问:“想好了?” “想好了。”张鹤斩钉截铁道,“我母忍辱偷生,我宁可姓张。” 谢玄英顿一顿,颔首:“你想明白就好。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吧。” “是,公子好记性。” “可有字?” 张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请公子赐字。” “就叫高松吧。”谢玄英缓缓道,“高松如鹤,向来不群。” 张鹤低头,掩住眼底的泪光:“多谢公子。”:,, 334 救人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八个疑似感染的病患,只有四个勉强过了皮试。 程丹若给这四个幸运儿注射了青霉素原液,又给其他四人开了对症的中药方。 “别想太多,好好养病。”她宽慰几句,看看青霉素还剩了不少,准备去诊断一下其他外伤严重的人,有苗头就打上。 早发现早治疗是永远的真理。 重伤的人比她想象得多,病症也比她想的更复杂。 刀、枪、箭之类的外伤姑且不提,还有断骨、气胸、喉痹、痈疽、皮疹。 她好像瞬间门回到了急诊室,什么情况都有,完全应付不过来。 只能挑自己会的,缝合一下伤口,清创引流什么的。好在这次也带了惠民药局的大夫,由他们帮手,勉强能每个人都看一下。 她忙忙碌碌,也就没留意病人从窃窃私语,变得十分安静。 切开脓肿,引流,冲洗,缝合。 程丹若最喜欢缝合的工作,将破碎的人体重新还原,有一种别样的成就感。 记得当初,她是班里打结最好最快的一个,而她最大的梦想,就是上一台简单手术,蹭到一次缝皮的任务。 世事难料。 面前的都是徘徊在icu门口的重病患者,有的人运气好,只是肠子被拖出来,洗洗还能塞回去,有的肢体坏死,已经呈现青黑色。 程丹若让人把他挪到外头,麻药灌下去,光速截肢。 又有人呼吸困难,冷汗不止,脉搏增快,近乎休克,是开放性气胸。程丹若拿了纱布和棉花堵住创口,准备等闭合后再抽气治疗。 还没忙完,出现了第二个症状相似的患者,一样的呼吸困难,可胸廓丰满,叩诊是浊音,却是血胸。 程丹若拿针筒给他抽血。 抽出的血液静置,看看一会儿是否凝结,以判断出血是否停止,没忘记蒸馏水稀释后混摇,见液体十分浑浊,便知道有感染的情况,赶紧打一针青霉素。 他运气很好,抽出的血液不久便凝结了,可见体内已不再出血。 程丹若松了口气,要是一直出血,就得开胸探查。眼下这环境怎么能剖胸,剖开能止血,也抗不过感染。 “水。” 她洗手清洁,抓紧时间门去看下一位病人。 时间门一分一秒过去,帐中不断有人咽气,不断有尸体被抬出去。程丹若屏蔽掉外界的响动,只专注于手上的病人。 等回神,日暮西山,一天已然过去。 她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决定下班:“钱大夫、范大夫,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惠民药局的两位大夫点点头:“您放心,我们在这儿守着。” 年轻点的范大夫说:“今晚我带人值守。” “辛苦。”病房制度在贵州演练过,众人都很熟悉,程丹若没什么不放心的,顺手清理掉桌边的纱布,提着垃圾篓走了。 安静一下午的营帐,终于热闹起来。 “老大夫,这真是抚台夫人啊?”神智清醒的人,一面喝盐糖水补液,一面小声问,“看着不像。” “晌午抚台不是来过了么。”类似的问题,钱大夫回答过无数次,头也不抬地继续下针,“程夫人就是这性子,喜欢亲力亲为。” 范大夫补充:“程夫人是平民出身,后来进宫做了女官,原就是个大夫。之前在山西,她治好了一场鼠疫呢。” “怪不得。”被截肢的病人有气无力地说,“她下刀可真利索,不比我这杀猪的差啊。” 钱大夫笑呵呵地说:“这可比杀猪难多了,血流太多,人就没命了。”又说,“小兄弟好胆量,方才愣是一声没吭啊。” “关二爷刮骨疗伤,咱也不能差——啊!”伤口牵动,哪怕有麻药,他也痛得满头大汗,“疼、疼、疼!” 钱大夫立马下针:“忍忍,别动,欸,好咧。” 其他人见他们这般好说话,按捺不住。 “大夫,我也疼。” “俺肚子胀。” “我的手,我的手……” “水,给我水。” 伤兵营里呼天抢地,凄惨之中,却透露出顽强的生命力。 - 病人们在努力想要活下去,程丹若在努力吃饭。 她今天没吃午饭。 谢玄英坐在她对面,脸色黑得和锅底似的,活像是改行扮包拯了。 “你不知道饿吗?”他气得半死,还要控制音量,“连吃饭都能忘?” 程丹若舀了满满一勺米饭,大口塞进嘴里。 他问:“药喝了吗?” 程丹若开始吃菜,今天的菜是咸肉炖蛋,味道很不错,适合劳动一天的人。 谢玄英更来气了:“心虚是不是?这么大个人了,不知道照顾自己,大夫是怎么说的?每天要及时服药,不能间门断。” 程丹若顿了顿,主动舀了野鸡汤喝。 这是她的独家专供,别人也没汤汤水水喝。 “要不是我喂你吃了半天糕点,你非饿坏不可。”谢玄英意见很大。 然而,这句话让一直闷头苦吃的程丹若有了反应。她抬首,问:“你喂我吃?对啊,我记得我吃过东西。” 一整天没进食肯定会低血糖,可她傍晚也只是有点饿,没有头晕眼花的感觉,当然是吃过的。 他太理直气壮,搞得她以为是错觉,心虚了半天。 谢玄英没意识到她的变化,还道:“不是我喂你,还想谁喂你?” “那你凶什么凶?”她背挺直了,声音也大了,“我不是吃了吗?” 谢玄英反驳:“我不喂你,你能吃?再说糕点也不能当饭吃。” “反正我吃了。”她说,“你凭什么凶我。” 谢玄英被她绕进去:“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现在。”程丹若瞥过眼风,“堂会审,好大的威风。” 他:“……”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怎么不吃饭,饭都要凉了。”她反问,“吃冷饭对胃不好,胃不好的人还吃冷饭,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谢玄英:“……” 他定定看着她,直到把她看得又别过脸,才伸手擦掉她脸颊的肉汁:“算了,下不为例。” 程丹若给他夹了一块咸肉,表示和好。 但和好归和好,她总这样废寝忘食,谢玄英着实放不下心,故意板起脸,威胁恫吓:“再被我发现不好好吃饭,就让你吃折耳根。” 程丹若瞄他。 他:“?” “你是不是吃过了?”她咬着筷子,“缺粮?” 谢玄英端起碗:“吃饭,饭冷了。” 程丹若还想说什么,他一筷子咸肉塞到她嘴里,成功堵住了后面的话。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烛光昏沉,空气飘来清凉的雨丝。 谢玄英走到窗边:“明天该回去了吧。” “嗯。”程丹若今天这么赶,很大原因是想把自己擅长的病人处理完,早点回安顺,免得给他添乱,“吃过午饭走。” “好。”谢玄英应着,瞧了会儿星象,判断道,“看着明儿不会下大雨,路上好走。” “贵州就是雨多。”程丹若清点药品,青霉素还剩少许,明天给感染的人再打一针就差不多了。 所以,她必须回安顺,尽快做出新的一批青霉素备着,以防不测。 “秋天比我想的冷。”谢玄英合拢窗户,“尤其是夜里,你晚上睡觉记得添条被子。” “要你说。”她道,“我把玛瑙叫过来了,两个孩子看不过来。” 谢玄英奇怪:“不是只有赤韶?还有谁?” “我聘了个西宾,教赤韶读书的,他有个女儿,两个姑娘岁数差不多,我让她们待一块儿。” 他道:“别烦着你就好。” “做做面子而已。”程丹若对新认的义女定位明确,“你这边顺利的话,我下次就把她带来,也好收拢人心。” 谢玄英思考了会儿,觉得打下安南后,永宁会安全许多,颔首同意:“好。” 气氛顿时松快。 程丹若也不收拾东西了,今天忙活一天,肩膀都是僵的,赶忙叫热水泡脚,准备早点睡觉。出门在外,没有泡脚的药材包,可微烫的水浸没足背,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地吁了口气。 谢玄英见状,立马脱掉靴袜,强行在木盆里占了个位置。 “你又来。”她踩他两脚,习惯地让出一半的空隙。 水位上升,没到小腿肚,静脉曲张都好了不少。 泡过脚,简单洗漱就钻进被窝睡觉。 贵州秋冬的温差确实不小,程丹若没一会儿就觉得冷飕飕的,于是翻个身,贴住他的手臂。 谢玄英立时搂紧她:“冷吗?” “不冷。”她身体累,却不想早早睡去,找话题,“打算什么时候打安南?” 他算算时间门:“再过天吧。” “鲁郎中的速度没这么快,就这几天,不知道能说服几家。”程丹若说,“我听其他寨子的人说,黑劳很有本事,白伽也有点古怪,你要小心。” 谢玄英问:“古怪?” “她是蛊婆,我估计是熟谙药性的人。”她道,“小心水源被下药,还有,一些香草点燃后有致幻的成分,避开下风口为好。” “我知道了。”谢玄英记下了这件事。 某寨,月色幽暗。 赤硕躺在床上,太阳穴一阵阵抽动,四肢僵硬,仿佛被冻住了。 眼前的屋梁出现诡异的重影,一些奇怪的小人匍匐在房顶,裂开大嘴瞧着他,像是好奇的孩子,也像是贪婪的野兽。 什么东西?他定定地看着他们,回忆今天的晚饭。 没有菌子之类的东西,都是各种肉,兔子,鸡,还有一只腌了半年的狼腿,很难吃。 是太累做梦了吗?他正想着,小人的身体却忽然拉长,变得纤长苗条,背后裂出一片片的重影。 像是蝴蝶。 像是小时候,被他撕成两半的蝴蝶。 “不要——” “不要啊——” 是谁……朦胧的倩影出现,朝他伸出手,她是谁……是……娘! 赤硕似乎想起了什么,身体反弓弹起,一下又能动了。 幻影消失无踪。 窗外传来人面枭古怪的叫声。 335 心魔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十月的贵州短暂地迎来了晴天,可赤硕却因为梦见了母亲,心情一落千丈,每天都阴着脸。 他娘在他岁数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什么缘故,赤硕到今天也没弄清楚。他只隐约记得,她被人拖走的时候,好像一只撕碎的蝴蝶,身下蜿蜒出一道又长又黏的红痕。 她可能不是苗人,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祖父。 她总是在哭,不会耕作,不会做饭,也不参加祭祀。 照顾他的婆婆总是说,她是个不祥的人,因为她来寨子的那年,遇到了罕见的干旱,千里赤地,又化为泽国。 赤硕和母亲并不亲近,她很不喜欢他,每次看见他都会尖叫,然后躲回屋里,永远不会像别人的母亲一样,温柔地抱着自己的孩子。 他曾经很嫉妒赤韶,她从生下来就被娘抱着,到三岁多还不会走路。 然后呢? 忽然就记不起来了。 “赤硕。”黑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骑马赶上来,打量着赤硕,“你在想什么?担心官兵?” “官兵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走得进来?”赤硕藏起了自己的异常,表现得满不在乎,“我在想要怎么处理那群没用的家伙。” 黑劳笑了:“总要让其他人引以为戒才好。” 赤硕点点头。 当夜,扎营在林。 赤硕今天没吃野菜汤,他有过乱吃果子上吐下泻的经历,谨慎地只吃了烤肉和干粮。他长在山里,自然知道干净水源的重要性,所以也没有喝生水,而是喝起了珍藏的酒。 大家都知道,在山里赶路,酒比水安全。 赤硕拧开酒囊,刚准备抿两口,黑劳就瞧见了,递过一个竹筒:“来点儿。什么酒啊?” “果酒。”赤硕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小半杯。 黑劳浅尝了口,似乎觉得不错:“你们赤江酿酒的本事不赖啊,干杯。” 赤硕不想得罪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家伙,或者说,他其实有点畏惧对方,顿了顿,举起酒囊和他碰了碰,也抿了两口。 黑劳道:“汉人不会在山里待太久,肯定会带走青壮,这会儿寨子里多半是老弱妇孺,我们不用花费太大的精力,最要紧的还是处置为首之人,杀鸡儆猴。” “杀了说不定会惹众怒。”赤硕很犹豫,“换人就行了吧。” “当寨主的,哪个在寨子里没点威信?”黑劳嗤之以鼻,“人不死,就算被你赶下台,等你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他不动声色道,“你说是赤江的首领,可下头的寨主都不是你的人,兄弟,不是我挑拨,头领不是你这么当的,我们不是汉人,不搞什么教化怀柔那套。谁的拳头大,大家才服气啊。” 赤硕一时犹疑。 黑劳说的不无道理,苗人是不讲什么教化仁义的,谁最厉害,谁就是首领,以前部族的首领都不是子承父业,时常换人。但汉人讲究传承,还给他们编了家谱,土司继承都要看血缘关系,他们认可才能上任。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这样。 下头的人也不是都服他,只不过他们家除了赤韶就没人了,才决定奉他为首领。 近日发生了太多事,底下人积累了许多不满,或许,他是该做点什么,提升自己的威望了。 是夜。 赤硕躺在简陋的营帐中,又有了熟悉的僵硬感。 身体无法动弹,地上的小人扭动爬行,像一条被砍断的蚯蚓,也像预备破茧的蝴蝶。红色的液体晕染开来,刺激着他的神经。 头痛,恶心,想吐,一片眩晕中,他看见金色的碎光。 一颤一颤,亮晶晶的,好似阳光的碎片。 他推开门,看见一个模糊的女人。 她张嘴说话,赤硕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血泪从她脸上淌下来,她伸出手,扑过来抓他。 赤硕想跑,身体却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她靠近,再靠近—— -- 程丹若回到了安顺。 鲁郎中还没回来,新上任的夫子金仕达向她回禀了一个好消息:她不在的时候,四个宁寨的人又下山进行了一次交易,看病的人也变多了。 而宁谷和宁溪的寨主,想再见她一次。 程丹若道:“可以,过个日吧。”她这两天得先做青霉素。 金仕达点点头,但没打住话题。作为军师,他得表现一下自己的能耐:“眼下秋收已经结束,此时专程来寻夫人,怕是打上了药材的主意。” 程丹若笑了。 她搞义诊、收药材,不仅是为了恢复经济,安抚人心,更是请君入瓮——汉人提的生意,他们谨慎起见,未必会应,可自己想到的就不一样了,会更积极得去促成。 金仕达见她笑,心里有数了,由衷敬佩道:“夫人高明,黔地深山多水,草木丰盛,很适合栽培药材。” “适合是一回事,”程丹若却叹口气,中肯道,“能不能做好是另一回事了。” 以贵州的条件,最适合的是旅游业,但古代等于做梦,其次是租地放服务器,也做梦,下一个是发掘矿产,继续做梦。 唯一可实现的依旧是农业。 粮食不成,蔬菜倒是气候合宜,可老百姓谁家没有三亩菜地,她在京城吃菜都有庄子专门供应,哪里需要到外头买? 有市场且条件跟得上的,只有中药材的栽培种植。 药材和其他瓜果蔬菜不同,苹果好不好吃,都只是水果,药材好不好却关乎到药性好坏,很考验气候和土地。 且中药需要炮制,炮制后的半成品或成品适合长途运输,储存运输难度就大大降低了。 但这不意味着好做。 怎么利用土地,既能栽培药材,还不妨碍粮食?怎么照顾药材,免于虫害?怎么采摘不同的药材,最大程度保留药性? “要付之行动,困难重重。”程丹若问,“你可有良策?” 金仕达早就想过,不紧不慢道:“在下认为,可与贵州各商铺联合,就如夫人在大同时所做的,成立一家新的商号,专管收购药材。” “还有呢?” “夷民不知教化,可令人教习文字,传授道理。”金仕达道,“本地儒生多贫苦之辈,若夫人愿予束脩,想来他们不介意留下讲学。” 程丹若问:“你觉得清平书院的学子如何?” “清平书院为心学子弟,再合适不过。”金仕达赞不绝口。 昔年阳明先生在龙场驿讲学,不少听课的学生就是夷民,有这桩前因在,有的是人愿意效仿先贤,也不会有人对此有任何意见。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她话锋一转,切入正题:“那教化和药铺又有何关系?” 金仕达早有对策,回答道:“不妨以药铺的名义创办义学,资助学子赶考。” 本地商号资助举人进京赶考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毕竟离进士只有一步之遥,一旦压中,今后自有照拂的地方——宝源号之所以能和崔阁老搭上,就是当年鲍老爷子风险投资成功,结下了缘分。 “这是个好主意。”程丹若不吝肯定,但道,“药材生意没那么容易做,你也瞧见了,从苗人手里收购的药材,质量参差不齐,数量也不多。 “生意人看的是钱,赚不到钱就让他们出钱,一次两次兴许肯给面子,次数多了谁肯当冤大头?且这事得细水长流地做,得人人得好处,不可竭泽而渔。” 金仕达问:“夫人的意思是?” “我先做,他们看见好处,自然就愿意来了。”她平静地说。 金仕达愣了愣,思考了会儿,委婉道:“夫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药材都是年份越长,效果越好,一年半载的怕是难见成效。” 言下之意便是,前几年就是赔钱,等能赚钱了,你人也未必还在这儿,四舍五入等于打水漂。 “先试试,亏不动了再想别的法子。”和朝廷哭穷,骗大户投资,或者干脆杀两个贪官抄抄家,都是办法。 程丹若心态平稳:“在此之前,至少修两条路,令其开辟驿道,不然就没什么好谈的,让他们继续刀耕火种去吧。” 顺德夫人为什么能得朝廷获封?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开辟两条驿道,联通川、黔、湘,促进各民族的交往,也大大增加了大夏对三地的控制力。 再直白点,有了驿道,就能行军,就能运粮,平叛就能走大道,不需要翻山越岭了。 金仕达知晓个中利害,不由道:“夫人若能促成此事,功在千秋万代。” “行了,歌功颂德的话,后人说才好听,现在说不过是自吹自擂。”程丹若决定直接点,省得隔三差五就听马屁,“你先和他们谈谈,试试他们的口风,最好两家分开谈,告诉他们我只打算选一家。” 金仕达咽回了吹捧,改换画风:“在下明白了。” “那就好。”程丹若道,“你我主宾,各取所需。” 金仕达拱拱手,下去办事了。 程丹若暗暗松了口气。 有个能说会道的下属真的很重要,至少她不用像在大同那会儿,面试个商号都要亲自出马。 可惜只有一个能用的。 从哪儿再抓几个劳动力呢。 程丹若沉思许久,决定随便逮两个试试。 “林桂。”她叫人,“去把清平书院的学生叫来,就说我有事相询。” “是。” 半个时辰后。 程丹若在正厅接见了书院的学子。 他们一共五人,为首者是个一十多岁的秀才,衣着俭朴,但眉间不见自卑,进屋时飞快睃了眼环境,见没有其他男性,稍微走近便立住了。 第一个则是穿绸衣的年轻人,神采飞扬,腰间佩剑,活脱脱的富家子弟,进来后颇为大胆地瞅了她两眼。 中间两个规规矩矩,眼神不乱瞟,眼底有些微的疑惑。 最后一个身材高大壮实,与其说是儒生,更像武夫,腰间配的也是刀而非剑,虎口有茧。 但无论是谁,表情都有点紧张。上回人多,且有鲁郎中等人作陪,倒还能维持从容,今天只有他们,难免忐忑不安。 ——谁也没有和这样的女眷打过交道。 该像对母亲或岳母一样恭敬吗?她年纪看着也不大,更像嫂嫂阿姐,可又不能如姊妹一般随意。 这可怎么整?:,, 336 离奇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厅里鸦雀无声。 五个清平学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坐。”程丹若看出了他们的窘迫,打破尴尬,“上茶。” “多谢夫人。”他们老老实实地坐下,端起茶碗。嗯,手里有东西,一下没那么尴尬了。 程丹若问:“过来安顺有些日子了,都习惯吗?” 这副口吻有点像拉家常的师母,孙秀才微微放松了点,毕恭毕敬地回答:“回夫人的话,一切都好。” “前些日子,我义父写了信来,问候静光居士,不知他身体可好?” 静光居士是清平书院山长的雅号,他建了一座茅舍,取孟浩然的“炎炎暑退茅斋静,阶下丛莎有露光”之句,又因信了佛教,故为居士。 孙秀财有点意外,但仔细一想,晏鸿之也是儒学大家,认识不足为奇:“多谢子真先生挂心,山长身体康健,每日都在山中打坐静心。” “那就好。”程丹若说,“今天请几位来,是有事相求。” 外向点的富家子弟忙表忠心:“夫人尽管吩咐,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不错。”“是。”“对。”其他三人附和。 “不是什么大事,却要有学问的人来做。”程丹若小小夸了他们一句,“我思来想去,你们无疑最合适。” 来自上位者的肯定,无疑是对他们莫大的鼓舞。 连最老成的孙秀才都说:“夫人请说。” 她道:“你们也知道,贵州山中有不少良药,夷民挖售药材,我们收取贩卖,乃是两便之策。可双方言语不通,多有不便,有时鸡同鸭讲,还易引发矛盾。” 这事他们深有体会。 富家子弟说:“夫人所言甚是,我先前就见过,一个要买天麻,一个以为他要芋头,都是根块,他们分不清。” “不错。”程丹若解释,“我要做的事也简单,挑出咱们常用的,编一本简便的册子,写明汉名与夷语,比如我们叫天麻,苗人叫赤箭,并画上图,方便今后交易。” 孙秀才迟疑一刹,才道:“夫人,夷人不识文字。” “这是给汉人看的,直音或读若皆可。”她回答。 空气安静了会儿。 最高大威武的那个开口了:“夫人恕罪,为何要汉人学夷话,而不是让他们学汉话呢。” “许多夷人会说汉话,甚至会写汉字,可他们不是土司就是寨主,绝大多数夷人没有条件学汉话,就好像汉人里头,不是人人都能识字一样。” 程丹若道,“青壮要劳作打猎,进山掘药的非老即幼,或是女人,他们蒙昧懵懂,没有机会学汉话。相反,学医的人多半识字,记几句夷语轻而易举。” 她的话合情合理,在座的读书人也不觉得自己记不住几句夷语,事实上,他们其实都会两句。 交换了几个眼神后,孙秀才代表众人接下了任务:“愿尽绵薄之力。” “诸位少年英才,”程丹若慎重道,“就托付给各位了。” “夫人放心!”少年热血,一下激动,“此事就交给我等。” 程丹若不是光口头上说,不给实际好处的人。她考虑了片时,不提润笔费,卖谢玄英:“待外子凯旋归来,我定告知他诸位的义举。” 于是大家都满意了。 巡抚作为本省最大的官儿,管乡试。 考不考得中是一回事,先刷个好印象。 - 在安顺忙活了数日,程丹若丢出去不少任务,刚准备腾出手来,“关心”下新收的义女,前线传来一个惊天大消息。 赤硕死了。 消息是鲁郎中传来的,人是他亲眼见着死的,过程离奇曲折,不是亲历者都不敢相信。 且从头说起。 鲁郎中带着夕照的人进山,原本打算一家家寨子走访,可谢玄英势如破竹,剩下的苗寨人人自危,三三两两主动结盟。 到达千鱼寨的时候,他已经说服了一寨联盟,放弃与朝廷对抗,支持赤韶,而朝廷则不追究他们附逆的罪名。 千鱼寨是第二处,此地位于河流的交汇处,淡水资源丰富,鱼类繁多,是赤江第三大寨。 寨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点与世无争的意思。 鲁郎中舌灿莲花,威逼利诱,对方原本已松动,可关键时刻,外头传来消息,说赤硕带兵前来,要求寨子开门迎接。 狭路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夸张地说,鲁郎中连遗书都想好了。 但千鱼寨的寨主却没有马上倒戈,他似乎想谈谈价格,只是命人软禁他们,自己则去寨楼迎接。 千鱼寨的位置十分巧妙,前靠河流,要入寨必须穿过索桥,吊桥一收,千军万马都过不来,而寨民却可以从后山的索道攀爬离开,易守难攻。 赤硕想进寨,就得让寨主开门。 当时,鲁郎中还想挣扎一下,所以强烈要求一起去,和赤硕对峙:“赤硕卑鄙小人,弑亲篡位,理当责问。” 寨主兴许觉得三方一块儿谈判,于他更有利,遂同意了。 鲁郎中颤巍巍地登上寨楼,远远的就看见一行苗兵蜿蜒前来。为首的两个人,一个穿黑衣,姿态矫健,一个穿红衣,腰间系着黑带子。 千鱼寨的守卫气沉丹田,唱了一句山歌,遥遥传到彼面。 对方回了一句,同样嘹亮悠远。 鲁郎中苗语水平不怎么样,只依稀听懂了“江河、神”之类的词汇,大概是在歌颂赤江信奉的河神。 寨主眯眼看了半天,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朝身边的人说了两句。 还和鲁郎中解释:“除了我们寨出去的,他们只能进来一百个人。” 鲁郎中并不觉得奇怪。 大夏皇权不下乡,这里的土司也没法掌控每个寨子,土酋相当于部族首领,而不是所有苗民的主人——后者也有,通常这样强大的首领,会被称为苗王。 叛军同意了这个条件。 他们整顿队伍。 黑劳说:“我就不去了,省得你老疑神疑鬼。” 赤硕愣了一下,有种被人看破心思的狼狈,刚想说什么,黑劳又说:“外人插手你们赤江的事也不好。” “我在这儿给你压阵,不过,”黑劳挑起眉,“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能坚持住吗?” “没事。”输人不输阵,赤硕强撑着头疼,避开明亮的光线,“那你就在外头等着吧。” 黑劳说:“行事多加小心。” “嗯。”赤硕拉起缰绳,缓缓走上吊桥。 桥不宽不窄,最多之只有两人并行,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桥面往下坠,两边的藤绳晃晃悠悠。 太阳从云层后露脸,灼热的光线刺得他愈发难受。 他又看见了小人。 他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舞。 其中一个人是他自己,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他咧着嘴,却不是在笑,而是惊恐地瞪着前方。 明亮的日光变成了跳跃的火苗。 他看见一个女人被拽出屋子,拖曳过泥土,摔在众人面前。 “烧死她!”他们在说。 苍老的巫师念念有词,他说,这个女人心怀怨恨,诅咒了寨子,只有烧死她,才能解除诅咒。 赤硕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他阴沉地盯着那个女人,用力挥下手。 女人被绑上柴堆,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你们不得好死!一群蛮夷!去死吧!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赤硕看着她。 她也看见了赤硕。 烈火吞没了她的身体,女人雪白的皮肤一下变红,随后变成焦黑,一撮撮灰尘在火焰中起舞。 赤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肌肉紧绷,无法动弹。 阳光和嘈杂的人声让他无比头痛。 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 天旋地转。 赤硕看见了桥索,看见了藤条,看见了变高的住宅,也看见了……奔腾的江水。 他低头,发现自己胸前插着一支羽箭。 是谁……念头还未闪过脑海,世界就骤然黑暗。 他的脑袋正好撞在一块礁石上,头骨与脑浆瞬间崩裂,被汹涌的河水吞没。 赤硕死了。 寨楼上,鲁郎中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谁射的箭?他好像看见是……是寨子里有人射了箭! 他们的人里可没有神箭手,再说了,不都被寨主软禁了吗?谁干的?? 鲁郎中满头雾水,却见对岸的叛军一下骚动起来。为首的年轻人中气十足,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这一边。 “汉人的埋伏!”他高声说,“汉人杀了赤硕!为他报仇!” 鲁郎中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和一样震惊的寨主对上了视线。 电光石火间,急智奔涌。 “寨主大义灭亲,弃暗投明,诛杀叛贼,当为首功!”鲁郎中的嘴皮子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大喜啊!赤江同知非你莫属!” 复习一遍,赤江安抚使司,一把手安抚使,二把手同知。 而众所周知,赤韶今年才十四岁,或许需要夕照的人帮忙治理,这二把手和一把手之间的区别……微乎其微。 千鱼寨的寨主看看外头的叛军,再想想这些年无休止的上贡,露出明显的踟蹰之色。 “寨主,”千鱼寨的巫师缓缓开口,一锤定音,“赤硕受诅咒而死,不祥啊。” 寨主醍醐灌顶。 他想到了赤硕的母亲,那个被掳掠来的汉人女子,她曾诅咒了赤江,害得此地干旱数年,民不聊生,死伤无数。 赤硕肯定继承了她的怨恨。 那支神出鬼没的羽箭,他直愣愣的看着箭射入自己胸膛,却没有丝毫动作……一切的一切,都如此诡异。 “收吊桥!放箭!”寨主做出了选择。 霎时间,鲁郎中面色涨红,兴奋得难以言喻。 这可是大功啊!大功劳!! 终于扬眉吐气了! - 鲁郎中亲眼目睹了事情的原委,真假毋庸置疑,全军士气高涨。 赤硕虽然是最后加入的,却也是个土酋,如今三去一,赤江大部分寨子都表示归顺,绝对是个能送去京城的好消息。 程丹若也很高兴。 赤硕死得正是时候,她和几个宁寨的谈判正陷僵局,消息一到,形势必然逆转。 337 修路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宁谷、宁溪、宁洞、宁山四个地方,程丹若最看好的是前两个。 首先不是苗人,与当下的纷争无关,且弱小好欺负,逼他们开驿道不难,今后也是两利的事。 然而,计划得很好,现实却不尽如人意。 他们不太乐意。 理由也简单,反正你们不会费力气打我,我干什么要让出腹地,方便你们长驱直入?哪怕方便得是自己人,他们也有天然的防备心理。 金仕达怕过于心急,反而惹得他们警惕,并不敢强逼太多,一直与他们周旋。 如今赤硕死了,机会难得,他当然要威逼利诱一番。 可没料到,宁谷、宁溪还没动静,宁洞率先找上门来了。 与宁洞寨主一块儿到的,还有他们的药婆。 宁洞的药婆有正式的汉名,叫童锦,在黔中一带十分有名,人称童婆婆。很多寨子自己看不好的病,都会千里迢迢跑去宁洞,请童婆婆诊治,其威望之高,甚至超过了寨主。 寨主对她也很尊敬,一路搀扶而来。 “拜见程夫人。”童婆婆的汉话说得非常好,礼节周到,竟不像个苗人。 程丹若见她快六十岁了,哪敢让她叩拜,赶忙示意人扶起:“老人家不必多礼,请坐。” 童婆婆道:“不敢,此次前来,乃有事相求。” 程丹若猜她应该读过书,不由更是好奇:“噢?” “听说朝廷想修驿道。”童婆婆不紧不慢地说,“方便收取药材,可有此事?” 金仕达虽然单独和宁谷、宁溪的谈过,却没有刻意隐瞒消息,一来二去的,必然透露一二。 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程丹若没有否认,反问:“宁洞也有此意?” 寨主含糊道:“这路是谁修啊?” 童婆婆瞪了他一眼,主动道:“不错,我们愿意与朝廷合作,开辟新驿道。” “这是为何?”程丹若的诧异并非做戏。她怎么都没想到,宁洞居然这么主动。 童婆婆道:“夫人或许不知道,宁洞多山洞,洞内地形复杂,曲折蜿蜒,一个山洞或许有多个出入口,外人没有老手带路,只会困死洞中。” 云贵是独特的喀斯特地貌,有各式各样的溶洞,程丹若参观过一两个景点,里面弯弯曲曲,很容易迷路。 童婆婆的意思是,他们并不怕官兵顺着驿道到家门口,反正来了也找不到路。 她颔首:“驿道方便行走,节省时间,也省得你们出山一趟还要露宿野地。” 童婆婆并不否认这一点:“路可以两家一块儿修,老身听说,程夫人打算寻一家长期收药?” “是有这想法。”程丹若轻描淡写地说,“最近收上来的药材参差不齐,有的年份没到,有的坏了用不成,我嫌麻烦,想找一家熟谙药性的长期收。” 童婆婆说:“我们也种了一些药材。” 程丹若适时投去询问的眼神。 “我父亲是个大夫。”童婆婆说,“他进山采药,我的母亲救了他,他就留在了我们寨子,我和他学了汉话和医术,又拜了老姑学艺,她是之前的药婆。” 程丹若恍然。 既学了中医,又跟苗医学艺,集两家之长,怪不得颇有名声。 “我们可以和朝廷合作,和你合作。”童婆婆说,“我们要粮食、农具和盐。” 顿了顿,又说,“还有那个鸡嘴一样的番椒,噢对,叫辣椒。” 条件合情合理。 但程丹若并未立即答应,反而望着面前的宁洞寨主,不言不语。 宁洞寨主有些不安,频频瞥向童婆婆。 童婆婆抿住嘴,脸上的皱纹收拢,沟沟壑壑,愈发苍老。 “合作,大多数时候是与人合作。”程丹若开口,“您是个聪明人,博识而有远见,但修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请恕我无礼,您还能活多久呢?” 童婆婆哑然。 程丹若知道自己说对了。 她看向宁洞寨主:“寨里的人都同意吗?” 宁洞寨主迟疑了一下,说:“同意。”但强调,“我们要盐,有盐就给你们修。” 想得挺美。程丹若不动声色道:“可以,但谁走这条路,就要给过路费,你觉得如何?” 寨主卡住了。 路修好谁走得最多?肯定是他们啊,过路还要钱?? “我们出钱修路,总不是做善事。”程丹若说,“收路税是必然的。” 寨主看向了童婆婆。 童婆婆却像没看见,改问起了另一件事儿:“药材怎么收?” “这会有专门的人与你们商量。”程丹若不是生意人,轻描淡写带过,“有些药材你们可能不懂栽培炮制,我或许会请人专门教你们。” 童婆婆沉吟不定。 她对草药很熟,可寨子里常用的是新鲜草药,很多时候是有需要了才去摘,栽培的药材种类不多,数量也少,显然卖不了多少钱,也做不了长期交易。 假如汉人能帮助他们种植药材,那么,他们就多了一项稳定且安全的收益。 “我们需要报酬。”童婆婆说,“不用全部付清,我们修一段,你们付一点,如果你能同意,至少这个冬天,我可以做主。” 程丹若看向宁洞寨主,他没有任何异议。 她思索片时,同意了:“可以。” 头笔生意不亏本就是赚,她需要这个好消息去刺激其他寨子。 双方达成一致,具体的细节就不必他们亲自扯皮,方便留有余地做人情。程丹若点到为止,吩咐厨房做东坡肉。 “远来即是客,请务必留下用饭。”她笑。 寨主和童婆婆都没有推辞,一口答应。 等到菜上来,童婆婆更是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一人吃掉了一碗肉,还说:“自发落齿摇,老身再不曾好好吃过顿肉了。” 程丹若很愿意表现一下自己的好客,但实在不敢让老人家多吃,只好道:“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两人都露出失望之色。 肉不稀奇,浸满酱油的肉稀奇啊。 -- 宁洞做了表率,程丹若投桃报李,授意金仕达和他们聊个优厚的条件。 金仕达会意,一面与他们扯皮,一面放出风声,暗示宁谷和宁溪,交易泡汤了。 他们果然急了起来。 宁洞比他们强大都敢谈,肯定有他们没想透的好处,加上金仕达暗示,这次最多只会修两条路,他们只有最后一个名额了,愈发令其焦灼。 再三考虑后,宁溪抢先一步,表示愿意开辟驿道。 金仕达说,他们已经和宁洞谈妥了,宁溪只能排到第二位,所以修的路更短,报酬也低。但如果能在春天到来前就把路修好,明年开春,或许可以与他们交易些农具。 明明条件比开始的差,可与颗粒无收的宁谷一比较,宁溪也算满意。 事情大致定了下来。 程丹若开始砸钱。 她首先命人在贵州城里买了一家铺子,依旧叫生民药铺。 随后各种挖人。挖能辨识药材的老大夫,挖懂得炮制药材的老供奉,更要挖擅长种植和采药的行家。 这可是个技术活儿,要有钱,没钱谁也不会和你混,还得有名,否则容易被人联手封杀。 钱好说,程丹若手头上有不少余钱,关键是名。 放在三年前,她肯定会拿谢玄英的名帖,如今么,她却想试试自己的名字。 遂叫人刻了木板,裁三寸的红纸,用墨印了姓名——程涂林。 反正这已经是公共马甲了,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不知道的显然没必要知道。 钱、名具备,只差人手。 程丹若支应出去数人,就觉捉襟见肘。 没人手怎么办?伸手问领导要。 程丹若马上写了一封信给靖海侯,说了打算开辟驿道的计划。以靖海侯的敏锐程度,完全不需要分析利弊,单刀直入表示没人手,请你派点人来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 做完这些,驿道的工作就算大致起了个头,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在此之前,她得腾出时间去一趟前线。 十月中,安南卫收回,永宁州复。 ——谢玄英就像和她说的那样,趁黑劳和赤硕离开,发动了突袭,留守在安南的叛军无法抵挡官兵,不得不放弃此地,退守普安。 叛军退出永宁,赤江剩下的寨子立即投降,与赤硕划清界限。 所以,程丹若需要带赤韶去一趟永宁,让她被“推举”成赤江土司,带领众人归顺大夏。 -- 赤韶被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头晕眼花。 赤硕死了,据说是被叛军暗杀,失足掉下河里淹死了。 其他寨子都投降了,金竹寨也是。 她变成土司的第一继承人。 天上掉馅饼不外乎如是。 但赤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前面十几年都在金竹寨长大,平时除了跟阿婆学药理,就是和表姐妹们唱唱山歌,做做饭,打打猎。 前半生最伟大的成就,是在去年狩猎时,独自打死了一只小鹿。 做土司是什么意思? “不、不行。”赤韶听完程丹若的话,第一反应是拒绝,“我做不到。” 作陪的赤香差点跳起来,连声道:“你在胡说什么,不是你还能是谁?” 赤韶茫然地看向姑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你姑父会帮你的,还有达英。”赤香恨铁不成钢,“这事不是你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要听夫人的话。” 赤韶扭头,又看向自己的“义母”。 半晌,鼓足勇气问:“为什么是我?我不做行不行?” “小韶,你家里没有别人了。”程丹若不紧不慢地说,“你祖父有三个儿子,你大伯很早去世,二伯被赤硕杀了,原本土司的位置该轮到你父亲,可你父亲也很早逝世,只留下你一个后代。” 赤韶知道她说得是实话,可说:“我不知道怎么做土司。” 程丹若阻止了赤香的插口,继续道:“我知道,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做过,怕做不好,对不对?” 赤韶抿唇不语。 “你知晓自己的能耐,不自以为是,答应做不到的事,这没有错。”她道,“你确实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这是最好的结果,你知道为什么吗?” 赤韶摇摇头。 “你成为土司,大家都服气,就不用继续打仗了。但不是你,比你有本事的人有很多,大家谁也不服谁,就得打一架,赢的人才能当首领。” 程丹若仔细分析道,“你们寨子就得继续打仗,会有更多的人死,而且,别人当上了土司,就会怕你和他抢位置,他一定会杀你——你想死吗?” 赤韶瞪大了眼睛。她很小,却也不算小了,该懂的模模糊糊都懂一些,只是不够透彻。 如今明明白白告诉她,你不当土司,你们寨子就继续打仗死人,你也会死,她马上就懂了。 “我不想死。”赤韶下意识地说,“我不要死。” “那就要照我说的做。”程丹若平静道,“你不知道怎么当土司,没关系,你的外公、姑父还有我,都会帮你的。” 赤韶压根不信任她,但识趣地没有说,抿嘴想了会儿,问:“我答应你以后,可以回到寨子,和我阿公在一块儿吗?” “你阿公已经在路上了,你马上就能见到他。”程丹若微微一笑,没看脸色难堪的赤香,“我们要去一趟永宁。” 赤韶却没错过姑姑的表情,眼珠转了转:“姑姑也去吗?” “对。”程丹若说。 赤韶问:“爱娘呢?她能和我一起去吗?” 赤香说:“达英会和你一起去。” 赤韶没理她,坚持问:“我想爱娘和我一起去。” 程丹若假装思考了片刻,点头同意了:“可以。” 赤韶总算感觉好一点,勉为其难:“那好吧。”:,, 338 闺中话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是夜,西厢房。 烛火摇曳,赤韶坐在地上,揪着狗尾巴草逗猫。这是县衙看仓库的野猫,是一只小三花,这会儿蹲坐在地,两只爪子不断拨着草穗子,百玩不腻。 金爱在看赤韶的新衣服:“这衣服好多银片儿,太阳一照肯定亮晶晶的。”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借你。”赤韶有点不好意思,这苗服只有她的,没有好朋友的,让她觉得不自在。 “我也有新衣服。”金爱大大方方地说,“蕊姑姑给我做了新裙子。” 赤韶松了口气,问:“去永宁的时候穿吗?” “对啊。”金爱看看朋友,忽然问,“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赤韶咬住嘴唇:“我应该高兴吗?” “为什么不高兴?”金爱反问,“你是不是觉得,夫人问都没问你,就把你带到这里,又让你当土司,好像在利用你?” 赤韶没有应声,显然默认了。 “你这么想,确实该不高兴。”金爱拿了团毛线,加入逗猫游戏,“不过是我的话,我就不会这么想。” 赤韶问:“为什么?” “因为对我没有坏处啊。”金爱说,“你失去了什么吗?” 赤韶说:“这里没有阿公阿婆。” “和命比起来,这也不算什么吧。”金爱不以为然,“你留在寨子里,万一有人想当土司,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找出来杀了,到时候你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赤韶争辩:“硕哥又不一定会死。” “不,他一定会死。”金爱认真地说,“他是叛贼,朝廷肯定会杀了他,你们家就剩你们两个,你知道什么是诛九族吗?就是一人犯错,全家杀头。” 赤韶将信将疑。 “唉,真羡慕你。”金爱搂住小猫,被它一巴掌拍开,“我要是能当头领,就算是个小头领,做梦都能笑醒啦。” “土司有这么好吗?”赤韶嘀咕。 “不是土司好不好的问题,我们汉人……”金爱顿了顿,才说,“是不让女人继承家业的。” 赤韶说:“我们也很少。” “所以才难得啊。”金爱没有掩饰自己的嫉妒,“你有这个机会,不知道珍惜,还在这里生气。” 赤韶做了个鬼脸。 “你不懂,女人再厉害,也是嫁出去联姻的命。你看孙尚香——唉,算了,你不知道孙夫人,反正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生气,一定好好做土司,绝对不让夕家人夺走我的东西。”金爱惆怅地说。 赤韶眨眨眼:“夕家,你是说我姑姑吗?” “你姑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会是她,是夕达英。”金爱帮她分析,“他老在你身边晃悠来晃悠去,明摆着以后想娶你,然后接手赤江呢。” 赤韶的政治嗅觉不行,小女儿心思却已萌生,当即跳脚:“谁要嫁给他?” 金爱从荷包里拿出一条肉干,一面逗猫咪,一面哈哈大笑:“你不想当土司,他想啊,他娶了你就能当赤江土司,你就不用当了,不好吗?” “不好!”赤韶悻悻然,“我才不要嫁给臭小鬼。” 夕达英比她小一岁,十三岁的半大小子,啥都不懂,人嫌狗憎,哪个姑娘会喜欢他呢。 “我要嫁的人必须英武矫健,能一人杀死一头狼,打败三个勇士。”赤韶描绘着理想夫婿的模样,“最好还是上刀梯的高手。” “这不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金爱说,“你没有能力当土司,你姑姑和外公肯定会同意夕达英娶你,到时候,你就只能和臭小鬼做夫妻啦。” 赤韶脸孔扭曲:“我、才、不、要!” 金爱耸耸肩。 “我不要嫁给夕达英。”赤韶坚决不同意,“他们逼我,我就跳河。” “你敢跳河,都不敢当土司?”金爱费解地问,“当土司多好呀,你要是做得好,以后想和谁成亲,就和谁成亲,要是对方不同意——” 赤韶对自己还是很自信的:“谁不同意?等等。” 她眨巴眼睛,“爱娘,你说,我当了土司,想和谁成亲都行?” “你有心上人了?”金爱兴奋起来,“和我说说。” “没有。”赤韶略微腼腆,但很快抛开,试探地问,“那我能不能……能不能让别人成亲?” “别人是谁?”金爱问,“你想让夕达英娶别人?” “不是。”赤韶迟疑一刹,小声说,“我想让我阿公和阿婆成亲。” 金爱傻眼:“你阿公阿婆不是夫妻吗?” “我阿婆是蛊婆,蛊婆不能成亲。”赤韶心事重重,连猫都不想逗了,“她不能离开竹林,也不能和阿公见面。” 金爱不太理解苗人的规矩,但不妨碍她出主意:“应该可以吧,土司不是苗寨里最大的吗?这种小事肯定没问题的。” “真的可以吗?”赤韶有点小小的激动,如果当土司能让阿公阿婆团聚,好像也挺好的。 金爱思考了会儿,觉得没什么不行的,遂斩钉截铁地点头:“当然!” 赤韶果断改变了主意:“那我愿意!” - 金爱是个合格的“谋士”,前脚和赤韶谈心,后脚就和程丹若表忠心。 当然,她没有原话复述赤韶的不满,再怎么说,夕照都是大夏的盟友,只委婉透露,赤韶希望阿公阿婆能够成亲,自己则想嫁个强大的勇士。 程丹若听罢,不吝赞赏:“你做得很好,让赤韶安心做土司很关键。” 又戳破她的小心机,“你是不是想打听我对夕家亲事的看法?” 金爱没否认:“忠义要两全呐!” “婚事都是表面文章,谁对大夏更忠心,我当然支持谁。”程丹若道,“我又不是媒婆,不关心谢媒礼有没有得拿。” 金爱得了保证,愈发欢喜:“夫人深明大义。” 她也不喜欢夕达英,笨笨的,居然挖蚯蚓给猫吃,蠢死了。 程丹若:“少拍马屁,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和你爹说一声,他也要去。” “都收好了,不过我还不会骑马。”金爱老实地说。 “没关系,我们坐马车。”程丹若道,“这次梁太监也会一起去,你知道他的身份吧,要老实听话。” 金爱倒吸口冷气,点头如捣蒜。 程丹若想了想,说道:“赤韶不想和夕达英相处,你就和她待在屋里读书,就说是我吩咐的,不许出去玩。” 金爱一下开心起来,生出几分真切的亲近:“交给我吧。” 程丹若瞧瞧她,若有所思地笑了:“去吧,今天早点睡。” “爱娘告退。”金爱规规矩矩地行礼退下了。 程丹若端起茶盏,淡淡的茶香萦绕鼻端,醺然好闻。她在热气中润了润眼睛,才问:“玛瑙,你觉得爱娘如何?” “爱姑娘聪明伶俐。”玛瑙中肯道,“但还是有些孩子气了。” 程丹若失笑。 可不就是孩子气么,眼下种种都当成游戏,找了主公,自己是谋士,就差一把羽扇便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她的忠心不是忠心。 “叫梅蕊看紧两个孩子。”她吩咐,“请梁太监过来一趟。” “是。” 梁太监很给面子,没多久便到了。 程丹若请他坐,客气道:“受降的事,还要劳烦您多操心了。” 论理,受降该是主将出风头,可梁太监这么尊大佛杵着,当然要将这份没什么危险,又很拿得出手的功劳送给他。 韦自行兵败在前,梁太监很需要一件事涨回面子。 果不其然,听程丹若这般说,梁太监十分满意:“程夫人客气,都是咱家分内之事。” 花花轿子人抬人,又给她戴高帽,“您这一手玩得漂亮,赤江拨乱反正,朝廷脸面有光啊。” 程丹若明白他的意思。 她扶植赤韶上位的最大功劳,不是平息战火,而是重新定义了赤江的从乱——这不是一个安抚司的叛乱,而是赤硕逆行倒施,篡位搞事。 朝廷也要脸的,贵州土司一个接一个叛乱,只能证明朝廷干得垃圾,皇帝不能服众,多难听。 尤其赤江的叛乱还是因为徭役过重,苗民起义杀了土司……这可是个坏榜样。 现在好了,天子还是圣明的,朝廷还是有威信的,夷民对□□依旧是敬服的,其他土司也能松口气了。 所以,程丹若说:“陛下威服四海,赤江本就是为逆臣贼子所迷惑,如今肃清内乱,臣服也是理所应当,我可不敢居功。” 两人对视一眼,达成一致。 梁太监清清嗓子,试探道:“话虽如此,贵州因此人心动乱,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咱们趁热打铁,吓唬吓唬赤江,搞点好处。 “您说得是。”程丹若道,“届时,还要您代表朝廷申饬一二。” ——受降的时候你骂两句,好处没有。 梁太监不怎么满意,喝口茶润润嗓子,不紧不慢地说:“这怕是不太好吧,赤韶是夫人的义女,总要留几分面子。” ——你想独吞好处,这可不上路啊。 “她连汉话都说不明白,怕是听都听不懂。”程丹若犹豫了下,担心不让太监拿点好处,皇帝那边会出问题,但赤江绝对不能再剥削。 人家就是受够压迫了才反抗,又来一次,朝廷可就无信誉可言了,遂道,“我还得叫夕照的人在旁边帮衬。” ——你可以去找夕照。 梁太监只要能拿好处,无所谓是谁出的,想想这次是夕照占了便宜,夕显贵多半愿意出点血,便点头同意:“您思量周全。” ——可。 商议完毕,程丹若没有多留,梁太监也急着去找赤香,很快告辞。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程丹若轻轻吁了口气,靠在太师椅上出神。 梁太监贪归贪,但能拿钱解决的问题,终归是小问题,给他功劳和好处,基本上就算稳住了这人。 赤江么,等走完流程,就让他们开辟驿道,条件就是免三年的赋税,把这算成徭役就可以绕过内阁,反正也没人在意贵州的赋税。 不用交税,赤江的人心就稳了,叛军很难再把他们拉走,永宁安全了。 夕照……这柿子不好捏,再等等。 339 新土司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所有被赋予政治意义的活动,都繁琐得吓人。 程丹若上次去永宁,轻车简从,自己骑马,这次就得用上二品诰命的马车,周围一圈护卫保护。 赤韶和金爱也坐了绣带青幔的马车,由梅蕊贴身“服侍”。 梁太监就更不必说,风光得很,完全超出了他应有的品阶,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一品大员出巡呢。 他们的这支队伍,前后总计三千人,浩浩荡荡,望不见头尾,无形之中给了周边很大的压力。 赤韶没见过世面,有点被吓住,全程都很安分。 等到了永宁县,鲁郎中又给她彩排。 赤江十四个寨子(有两个没了),各寨都会派人参加,到时候,他们会先痛批赤硕一顿,与他割席,随后“推举”赤韶成为土司。 赤韶要先拒绝:我年小力微,担当不起重任,另请贤明。 寨主们会说:你是你伟大的祖父的血脉,你的父亲英勇善战,你的母亲受山神祝福,是唯一的人选。 赤韶第二次拒绝:我辈分小,没有经验,还是请别的有能力的人做吧。 寨主们表示:不行,就是你,你名正言顺啊。 赤韶再拒绝第三次:虽然我有心为代领大家走向美好前程,但我真的不合适。 寨主们:你合适,只有你,为了所有的子民,不要再推辞了。 这次,赤韶就得接受了。 光这一段,就把赤韶折磨得不成人形。若非金阿公到了,和她谈过一次,她根本坚持不下来。 可怕的是,这才是开始。 成为土司之后,赤韶要带领寨主们向梁太监投顺,再重申一遍赤硕的错误,表示赤江一直认大夏为主,没有二心。 梁太监给程丹若面子,申饬的内容不多,不痛不痒地警告两句。 然后,表示既然你们这么诚心,我就代为回禀天子,如果天子认可你的血脉,你才能继承土司之名,继续管理赤江。 赤韶:天子圣明。 这段结束后,晚上还有一顿宴席。 不过,这次赤韶可以当花瓶了,是夕照和寨主们的主场。 程丹若很给梁太监面子,前面两个场合都不出席,只在最后参与谈判。 仪式当天。 早晨起了淡淡的雾,但太阳一出来就是晴空万里。 赤韶被梅蕊打扮了一番,像木偶似的推到前台,被从前只见过一面的叔叔伯伯们围在中间。 她浑身僵硬,还有点害怕,张嘴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时候,她看见了他们轻蔑的眼神。 赤韶词汇量有限,难以描述其细微之处,非要说的话,好像看见了一只兔子,无害弱小,随时随地可以杀了饱餐一顿。 她觉得很不舒服,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外公。 金阿公在和人说话,他表情严肃,眼睛紧紧盯着对方,就好像平时和寨子里的大人们说话一样,顾不得小孩子,只会让他们离远点。 赤韶感觉到了极其的怪异。 一方面,她被众星拱月,像是勇士一样围在中间,可大家都不正眼看她,完全不像是对勇士的欣赏。 她明明在这里,却无足轻重。 “阿公——”她下意识地出声。 在场的人纷纷投来视线。 金阿公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别担心,很快就好了。” “是啊,照我们说的做就好。”千鱼寨的寨主爽朗地笑了笑,好像和蔼的长辈。 赤香上前,替她理了理头发和帽子,然后说:“不要忘了昨天教你的话。” 赤韶想说“我才不会忘”,昨晚上金爱盯着她背了一晚,可她下意识地觉得,现场的人不会在乎的。 他们只是在安慰小孩子。 果然,象征性地安抚了她几句,他们就重新开始说事情了。 赤韶抿住嘴巴,不再看他们。 接下来的整个流程,都和彩排的时候一模一样。 寨主们真情实感,抑扬顿挫,好像多么诚恳慷慨,而赤韶背着拗口的台词,像个傀儡一样,没有任何感情。 太阳很晒,大家的眼中都闪着别有用心的光,似乎期待什么,谋算什么。 人人都围着她。 人人都不看她。 赤韶麻木地走完了所有的过程。 梁太监说了什么,她听不懂,膝盖跪得很痛,很不舒服。可稍微走神了一下,背后就有人推她,粗壮有力的手指重重按在她背上,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拎住脖子的兔子。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赤韶却连蹬腿都做不到。 她只好把头低下来,紧紧咬住牙关。 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一切都结束了。 金爱过来拉住她的手,担心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我没事。”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尊,赤韶不想表露出脆弱的样子,故意说,“现在,我是土司了。” 金爱纠正说:“要朝廷同意你才算。” 很奇怪,昨天的赤韶只把这句当做耳旁风,可此时此刻,她醍醐灌顶似的,忽然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是大夏让她当土司,她才能站在这里。 如果大夏没有同意……会怎么样呢?像养肥的兔子,被杀掉吗? 赤韶不想做兔子。 她喜欢打猎,想做一个猎人。 日头偏西,秋风吹拂,衣裳上缀着的银片哗啦啦作响,好像雨声。 “韶姑娘,进屋吧。”梅蕊道,“一会儿该开宴了。” 赤韶回神,乖巧地点点头,跟她进去换衣裳。 晚上的宴席,她又得换一件衣服,也是新做的,没有那么多银色亮片,但配有一把很好看的长命锁。 更衣完,梅蕊端了碗甜甜的杏仁酪给她:“韶姑娘先用,晚上吃酒,用些奶品胃不容易疼。” 赤韶一声不响地吃完了。 梅蕊替她重新梳头,待天色渐黑,才领着她去参加宴席。 这时,赤韶就不再是中心了。她被安排到程丹若身边坐下,然后就没什么事情需要做了。 菜端了上来,撒上令人食指大动的红色辣椒,香气扑鼻。 赤韶看见寨主们抽动了下鼻子,都有点惊讶地看向面前的菜碟:“这是什么香料?” “这是调味的辣椒,味辛,可温中散寒,下气消食。”程丹若道,“是我从海外找来的,诸位不妨先尝一尝。” 大家都很给她(也可能是辣椒)面子,纷纷拿起筷子开吃。 赤韶抿住嘴角,幸灾乐祸地等着。 果不其然,他们很快被辣得涕泪横流,看表情好像以为中毒了,掐着喉咙往外抠食物。 程丹若道:“喝些豆浆吧,解辣。”说着,自己吃起了酸辣鱼片。 她什么事也没有,赤韶也小口吃个不停,方才失态的人终于相信,这只是冲一些的调料,而不是下毒,不免讪讪。 赤香趁机开口:“原来这就是辣椒,名不虚传。我听说,夫人将辣椒种子给了宁谷等地,允许他们栽培?” “不错。” 赤香试探地问:“不知道夕照能不能也尝试一二?不瞒您说,外子很喜欢汉人的东西。” 程丹若道:“我可以私人送给安抚使一些。” 礼物送多了,可就不值钱了。安顺的几个宁寨是占了时机的便宜,她要打开突破口,夕照已经白得了赤江的好处,自不能再照顾他们。 赤香一脸失望,还要说:“多谢夫人。” 近些日子,赤韶被姑姑折腾得不轻,见她吃瘪,难免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辣椒开了胃,也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 赤江的寨主们识情识趣,又拿赤硕当借口,痛批了他一顿,好像是他拿刀逼着众人反似的,连带扯出了他的身世。 “不祥之子!” “忘恩负义。” “大逆不道。” 真不知道这些成语,他们都背了多久。 只有一个人听不下去,说了实话:“赤留太过分了,当初——” 后半句话淹没在了其他人的怒视中,空气死一样的寂静。 程丹若慢慢抿口茶。 世界可真荒诞啊,短短数月,赤硕就从一个英雄变成了千古罪人。她不吝肯定他起义的功劳,却不能说出口。 他毕竟参与过叛军,毕竟弑亲篡位。 是非功过,还是让后人去定义吧。 “好了。”她叫停了对死人的讨伐,“过去的让他过去,眼下,赤江还有别的事做。” 寨主们调整态度,立马表态:“我们会辅佐赤韶、不,土司,好生治理此地。” “你们有这个心就好。”程丹若微微颔首,笑道,“今年八月的暴雨,冲塌了不少地方吧,正好这会儿人手足,夕照也能帮衬一把,不如合计合计,重新把驿道修一修,如何?” 现场鸦雀无声。 夕照同知和赤香对视一眼,他们要借大夏的支持,对赤江进行渗透,当然不好违逆她的说法。 寨主们却本能地不安,想反驳,又怕得罪了她,再惹来官兵大军。尤其是被谢玄英打过的寨子,当家人还在当俘虏呢,这会儿出席的都是新上任的寨主,不敢随意开口。 只有千鱼寨的寨主,平白多了杀死赤硕的功劳,又是赤江数一数二的寨子,大胆开口:“这……马上就是冬天了,我们得多狩猎囤粮,方便过冬,不如明年再说吧。” “明年?”程丹若撇下唇角,不咸不淡地说,“也行啊。只不过,今年秋粮你们还没交呢,原想着拿这笔粮食修路,若是明年,今年的税先补上好了。” 千鱼寨主顿时闭嘴。 秋粮?他们哪来的粮食?打仗都耗得七七八八了,把存粮交出去,今年冬天大家吃什么? “韶儿是我的义女。”程丹若虚搂了搂赤韶,微微笑,“我还能害你们不成?” 赤韶挤出一个乖巧的表情,余光瞥过在场所有人。 他们表情各异,却无一不在关注着她身边的年轻女子,她名义上的“义母”,仔细评判她的每个字,每个眼神。 这是她姑姑都没有的待遇。 如此差别,让赤韶心里生出了模糊的念头:我也想做这样的人。:,, 340 安南卫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赤江最终没能抗住压力,不得不答应重修驿道。 修都修了,再多开两条路方便赤韶探亲,也很合理吧? 因为没人反对,应该是十分合理。 程丹若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打发赤韶随金家父女回安顺继续学习。出乎预料的,赤韶没有闹着要和金阿公回寨子,老实地答应了下来。 之后,梁太监回去写奏疏表功,鲁郎中被调去安排修路,程丹若终于有时间去一趟安南。 越深入,路越难走,好在秋天雨少,艰难跋涉一路,终于到达目的地。 安南在后世叫晴隆。 程丹若旅游时吃过这儿的羊肉粉,可惜,现在没谁敢放羊在外面跑,一路走来,半只羊都没瞧见。 什么时候官兵过处,百姓不是避之不及,而是夹道相迎,就是王师无疑了。 谢玄英目前还做不到这一点。 但隐隐约约的,透过山间弥漫的雾气,她看见了零星的炊烟。 炊烟意味着百姓依旧在正常生活,只此一点,便足以令她欣慰。 路上耽搁了会儿,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偏黑。 安南还未设县,只是安南卫,但围绕着卫所发展起来的城镇,只是比县城稍微小一点罢了,该有的都有。 卫所里最大的屋子就是安南卫千户的,当事人已经人头落地,屋舍自然充公,谢玄英就暂住在此。 他人不在,程丹若里外转了圈,摸摸床铺,被子一股潮气,没有苍术的味道,只有淡淡灰尘味儿。 她把被子抱出来,铺在挂衣服的衣架上,不断拍拍拍。 谢玄英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连忙帮她拍背:“怎么自己做这事?” “你几天没回来了。”她呛得喉咙疼,“好大的灰。” 谢玄英在屋里转了两圈,没瞧见茶,只好道:“我就没待过几天。”说着叫人去打水烧茶,“快坐下歇着,来也不知道和我说一声,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着赤江的事办完了,过来和你说一声。”她说。 谢玄英才不信她,捏住她的手腕,摸摸她的脸颊。 程丹若避开他的手:“摸什么,一层灰。” “我也是。”他掸掸衣摆,抖下来不少干泥巴。 程丹若惊讶极了:“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在山里走了两圈。”谢玄英道,“看看地形,想想之后怎么打。” 程丹若摸过他的脸颊,明显白了一道:“我还以为你黑了,原来是土。”倏而觉得好笑,“你怎么晒不黑呢。” “一天到晚蒙着脸,怎么晒。”分别许久,原以为会说思念,谁知道开口都是家长里短,他抱怨,“秋天居然还有蚊子,嗡嗡嗡的聚集在水边,不蒙脸都没法开口。” 她忍俊不禁,又有些难受,大同再苦也不过乡野,贵州可是原始森林,一时怔怔瞧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表情,立时改口:“就一会儿,不碍事。” 程丹若问:“被咬了吗?” 他撸起袖子给她看,手臂上只有零星两个红点,这是今天下午咬的,昨天咬的已经退得很淡,晚上烛光一暗,她肯定看不见。 程丹若摸了会儿他的手臂,太认真仔细,害得他不得不主动抽回手:“吃过饭没有?” 她摇头。 “这里的羊不错。”他说,“我回来的时候叫人去买了,晚上吃羊肉汤。” 程丹若道:“我带了米粉过来,羊肉粉怎么样?” 谢玄英马上道:“好。” 于是晚上吃羊肉粉、青笋火腿汤和烤鹿腿。鹿是谢玄英听说她来了,回程路上随手逮的。 秋天的猎物都格外肥美,鹿肉烤得油汪汪的,十分可人。程丹若一不小心就多吃了几片,结果就被谢玄英端走了。 他说:“你身子虚,鹿肉太补反倒不美。”又给她夹羊肉,“羊肉温补。” 程丹若:“……”到底谁是大夫? 但她没吭声,改吃羊肉。 谢玄英又添了碗米粉。 新鲜米粉不易保存,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些了,难得她送了来,一口气吃三碗也不嫌多。 程丹若一时好笑,一时又难以下咽。 谢玄英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怎么不吃了?”他关切地问,“胃口不好?是不是累着了?” “不是,我吃饱了。”她挑起一根米粉,为难道,“但浪费不好。” 谢玄英瞧瞧她,把碗端过来:“我吃吧。” “可我吃过了。”她说。 “没事。”他几口吃掉了剩的半碗羊肉粉。 吃过饭,两人等水沐浴,顺便聊天。 今年雨下得多,贵州不缺水,洗澡倒是可以奢侈一把,多烧点慢慢洗。 谢玄英已经很习惯拿水瓢冲澡了。先用温水冲掉体表的浮土,再拿湿布仔细擦两遍,打肥皂用瓜瓤搓过,再冲掉沫子就好。 整套流程下来,不过十分钟。 谁能想到他以前是沐浴一次要一个多时辰的人呢。 他洗完,穿好小衣和汗褂,准备给她舀水洗澡。 但程丹若掏出了一个小水瓢,是的,她这次自己带了洗澡工具:“不必了,我自己洗得快。” 上回让他进来是表态,两个人洗澡只会浪费时间。山间的秋夜温度骤降,气温可能只有个位数,还是速战速决得好。 谢玄英一时失去了理由,只能被赶出浴室守门。 天冷,程丹若飞快冲洗完毕,围在火塘边烘头发。 火塘是西南少数民族的民居特色,白天煮饭烧水,晚上烤火取暖。 千户是安南卫的头头,家里的火塘十分气派,不似普通百姓家里坐地上,也不是小板凳,台子砌得很高,能当炕坐。 程丹若就靠在谢玄英身上,和他说对赤江的种种安排。 谢玄英耐心听着,没什么意见:“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有什么好辛苦的,不过吃吃饭,说说话。”她趴在他的肩头,注视着他的脸孔,“说说你这边,我感觉你有心事。” 谢玄英叹口气,把她搂得更紧一点。 此时此刻,也只有她的气味能让他微微放松了。 “你解决了赤江,永宁已经不是问题,但普安州……”谢玄英烦恼,“我能打下普安,也不能真正消灭叛军。” 程丹若完全理解他的苦恼。普安州在后世叫做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四百年后犹且如此,何况如今。 “只要他们往山里一躲,几乎找不回来。”谢玄英道,“可首领不伏诛,陛下那里怎么交代?” 程丹若问:“那该怎么办?” 他道:“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围了普安,我们在这驻兵,截断驿道。叛军是今年春天作乱的,一整年都没有时间耕作,全靠抢劫几个卫所的存粮维系,可这里囤粮不多,今秋颗粒无收,他们冬天肯定不好过,一定会想办法出兵。” 只要叛军不躲在山里做缩头乌龟,他便有机会解决首领。 说实话,黑劳和白伽的人头,才是结束战事的关键。 “这样的话,就得拖延一段时间了。”谢玄英轻声道,“军费姑且不论,普安还有不少普通百姓,一旦围城,必然饿死无数。” 程丹若默然。 “所以,”他顿了顿,头一回露出自己的踟蹰,“我还在想。” 谢玄英的军事素养告诉他,应该选择围城,这样最安全最彻底,能缓慢积累己方的优势,最后一击破敌。 但他心里又有犹疑,这股犹疑让他陷入了自我怀疑: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真的是一个合适的将领吗? 程丹若听出了他话中的压力。 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固然风光无限,可少年将军再荣耀万千,千万人的性命系于一身,要如何铁石心肠,方能面不改色地做出选择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握住他的手。 “不要想了。”程丹若说,“既然是对的,就去做,不要怕牺牲。” 谢玄英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居然这般坚决。 “你我既不是圣人,也不是佛祖,普渡不了众生。”她说,“不流血不死人,世界不会自己变得更好,我们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沉默少时,轻轻点了点头。 真奇怪,明明她说的也不是什么金玉良言,可只要她能支持他,他就再也没有畏惧。 “你说得对。”心头的巨石顿时消失,谢玄英恢复了从容,不紧不慢道,“围城是为了给他们压力,逼他们出兵,未必会走到弹尽粮绝的地步。” 顿了顿,又说,“黑劳这个人你应该听过,他自傲且自负,不会容许自己像王八一样被我困住。” 程丹若不由瞅向他。 谢玄英:“?” “你说了‘王八’。”她有点感慨,“以前你可不会说这么粗俗的字眼。” 他:“……”最近确实学了不少市井俚语。 “咳。”谢玄英清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总之,要做好长期准备,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拿粮食钓他出面。” 程丹若问:“你刚才只说了黑劳,白伽呢?” “我没见过那个女人,她很少出面,白山的人大多时候由黑劳带领,据说她只祭神的时候现身。”他斟酌道,“我打安南的时候,遇到过白山部的‘神兵’。” 程丹若好奇:“如何?” “悍不畏死,非常可怕,差点吓退了前锋。”谢玄英本想瞒着她,这会儿发现说漏了嘴,只好道,“我亲自带人才解决了他们。” 程丹若白他一眼,很感兴趣:“具体说说。” “大概百来人,都是青壮男子,脸上涂白-粉。”谢玄英回忆,“明明都是血肉之身,可好像察觉不到疼痛,断手断脚了也不吭声,继续往前杀敌。” 程丹若大为诧异,类似的故事她在古代传记中看过不少,没想到真的有。 谢玄英看了她一眼,收拢臂膀:“俘虏说,是白伽的‘请神术’,可以请天兵天将附身于人身,故不畏流血疼痛,悍勇非常。” “应该是药物所致。”程丹若客观道,“云贵多草药,不乏刺激人体,或是麻痹疼痛的作物,持续不了多久。” 谢玄英点点头,但说:“时间长短不重要,要么他们被杀,要么我们被压制,士气溃散。” “也对。” “还有一件事。”谢玄英露出迟疑之色,“子彦可能落在了他们手上。”:,, 341 围炉话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并不惊奇。冯四在永宁失踪时,是包抄不是探险,不可能走得太深入,若是因为暴雨被困某地,生会见人死能见尸,总有寨民瞧见一二踪迹。 到今天还没消息,反倒是个好消息。 「他被俘了?」她问。 谢玄英摇摇头,斟酌不定:「子彦身份贵重,叛军有的是机会拿他做人质,可迄今为止,我都没有收到过消息。」 停了一停,又道,「与他一道失踪的部下倒是寻回来了,按他们的说法,当初遇暴雨被困山间,不得已进洞避难,但他们低估了洞穴的深广,探路的队伍全军覆没,还遇到洪水倒灌,仓促撤离之下,死伤过半。」 程丹若:「…好惨。」 原始森林何等可怕,现代人带上gps都可能失踪,别说区区千人的队伍,还碰见泥石流,没死就算冯四运气好了。 「剩下人失散了。」谢玄英道,「有一些回到了永宁,一些被叛军俘虏,我打安南的时候,他们被推出来——只活了数十人,都是昌平侯的兵。」 两军对垒,不可能因为对面是自己人就不放箭。 箭雨中能中回到己方阵营的,运气和实力缺—不可。 「他们知道子彦的下落吗?」她问。 谢玄英摇摇头:「他们说,当时粮食耗尽,子彦决心带人去附近的寨子借粮,可一去就没回,没多久,他们就被叛军包围了。」 程丹若思忖:「你的意思是,对方劫了他的人,但没打算做人质?」 谢玄英含混道:「其中必有隐情。」 「什么隐情?」她瞥他,「你不就是想说,可能是白伽看上了他,打算留他做压寨相公。」 朋友身陷敌营,谢玄英不好意思八卦,没吭声。 「你想得有道理。」程丹若说,「旗,只有黑劳或者白伽才能这么做。」 如果是前者,以冯四的傲气,肯定不堪受辱自尽,后者却未必了。 异族女子爱上我,薛平贵不活得好好的? 她有点发愁:「真要是这样,可不好办了。」 「子彦不是轻重不分的人,怕是不会为色所迷。」谢玄英委婉道,「只消保住性命,定有脱身之机。」 程丹若却问:「若是个比你更美的绝世美人呢?」 谢玄英:「不太可能。」 程丹若也觉得胜过他的概率不高,但问:「为何?你也不是顶顶好看。」 「倘若白伽美貌过人,应该被称为‘神女’,而非蛊婆。」他答得飞快,显然早有考量。 程丹若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这就引出另一个问题了。 她欲言又止、欲言又止,还换了个姿势。 谢玄英以为她冷,拿过旁边的皮袍罩住她,搂得更紧些,胸口温着她的后背,指腹摩挚。 「我不冷。」她前面是火塘,半个身体烤得热热燥燥的,背后是他,也烫烫灼灼的,「你披上,别吹了风。」 谢玄英见她双颊微红,手足皆暖,知道她是真不冷,便自己披了挡风:「那是怎么了,腿麻了?」 他揉了揉。 「不是。」程丹若犹豫片时,找了个借口,「我不是好事,就是稍微有点,呃,担心,替佩娘担心。」 谢玄英道:「子彦固然不喜张氏,也不至于因一个苗族女子薄待发妻。」无限好文,尽在 「咳,我是想说——」她吞吞吐吐地八卦,「你觉得,他没有?」 谢玄英:「……」 程丹 若有点尴尬:「我就随便问问,万—有孩子了呢。」 「咳。」谢玄英清清嗓子,「其实,我也想过这个…」他凑近她,低声道,「应该有吧。」 程丹若眨眨眼,半晌,戳戳他,中肯道:「男人确实挺容易的。」 谢玄英捉住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咬。 细微的疼痛就好像微微的辣,不仅不难受,还有别样的愉悦,她转过眼神,瞧着被火光映红脸庞的他。 历经风霜,难免被打磨出一些粗糙感,不再是头发丝都精致的贵族公子了。但粗粝感并未消减他的魅力,反添了几分随性。 所以,程丹若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喉结。 谢玄英低头看她。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了彼此的念头:都蠢蠢欲动,但都有点累了。 相守何必一朝一夕。 程丹若的手上扬,改抚摸他的后颈:「累不累?」 谢玄英还好,他已经习惯了现在的运动量,但见她打了个哈欠,知道她累,便也点点头。 「那早些睡。」她拢拢头发,开始打辫子。 谢玄英捋了一把她的头发。 程丹若:「你婧我头发干什么?」 「之前和人动手,荷包掉了,污了你的头发,我只好烧了。」他细细梳理她的长发,绕在指节绕好,再顺顺自己的头发,两股打结缠紧。 而后取过她今天带来的荷包,塞好据为己有。 程丹若:」「……」迷信。 夜色昏沉,两人上床就寝。 外头传来鬼婴似的风声。 程丹若蜷缩在他怀中,忽而问:「你怕吗?」 「有时。」他抚着她的后背,「人在天地间不堪—击。」 她又搂住他的腰,问:「这样呢?」 谢玄英沉默了会儿,说:「没有了。」 「那还不快睡?」她道,「闭上眼睛,睡觉。」 「噢。」 谢玄英阖上眼,霎时间,林间的喧嚣与鬼魅都远去了,梦境在等候多日后,终于捕捉到了他的心神。 程丹若默数了一百下,确认他心跳变缓,才缓缓吐出口气。 她习惯性在睡前数一数心率,很不幸,发现他心率有些偏快,加上未曾来得及掩饰的眼中血丝,不难判断他这段时日肯定睡眠不足。 背负这么多,压力肯定很大吧。 她暗暗叹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次日,晨光熹微。 谢玄英沉沉醒来。 许久没有睡过整夜,脑袋意外得重,在枕头上黏了会儿方清醒。毕竟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纪,虽然昨天劳累整日,睡了—觉就恢复大半。 他伸手探向枕边,却摸了个空,忙起身四顾。 只见大厅的火塘边,她正拿了皮子裹混钝,馅儿是鱼肉混着河虾,小小的裹进皮子里,拧合就是一只。 火塘上架了铁锅,水烧开了,她便将裹好的混吨丢下去,不多时,一只只白白胖胖地浮上来,看着就可口。 谢玄英吓一跳:「怎得起这么早?」又问,「柏木他们去哪儿了,要你做饭?」 「我让他们忙去了。」她捞出混钝,倒下拌好的辣椒酱,白色的混钝顿时染上红艳艳色泽,令人胃口大开,「你快洗漱吧,吃几个?」 一面问,一面自己已经尝了个,说道,「挺鲜的,给你下二十个?」 谢玄英还有什么话说:「行。」无限好文,尽在 他飞快洗漱完毕,坐下就被塞了一碗汤混钝,青葱香油,小撮胡椒,清清淡淡的江南口味。 这—刻,谢玄英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情。 有别于浓烈的爱恋缠绵,这种情意柔软而绵长,不激荡人心,血气涌动,却令他浑身转暖,手足有力。 「丹娘——」他叫着她的名字。 程丹若:「不够?」 「够了。」谢玄英端起汤碗,和她—起迎接高升的日光。 天大亮了。 程丹若吃完了自己的拌钝,把剩下的生混钝放进竹篮,吊到房梁上。 「我去伤兵营了。」她道,「中午回来吃饭。」 谢玄英应道:「好,自己小心点儿。」 「知道了。」 程丹若走出屋舍,招来柏木:「带我去伤兵营。」 柏木何等机灵,立马知道她有话要问,一边带路一边道:「夫人,爷这几日心事重重的,白日在周边勘察地形,晚上便挑灯夜读,我们劝了都不听。」 「李伯武他们呢?」 「爷会召他们问话。」柏木想了想,添了句,「不独是咱们的人,其他营也—视同仁,并无区别。」 「他平日与下头的士卒亲近吗?」 「行军在外,与大伙儿都吃大锅饭,并不作小灶,遇见难行的路障,也下马一道步行。但鲜少与人调笑,军中上下均敬服有加。」柏木细细讲解。 程丹若微微颔首。 每个将领都有自己的经营路线:知人善任的,便广撒网,四处笼络贤才;霸气勇武的,豪气干云,令人拜服;甚至生财有道的,也可使用金钱,上下一起发财。 而以谢玄英的样貌、出身和年纪,与人兄弟相称,谈笑无忌,只会让人觉得他年轻靠不住,失之稳重。又是文官勋贵出身,与草莽义气毫不相干,底下士卒不可能视他为自己人。 钱就更不用说了,都用在刀刃上,没有余钱给他收买人心。 他今年才二十四岁。 这么轻的年纪,没有足够的威严和战绩压阵,数万人的军队岂能服他? 柏木说「敬服有加」,短短四个字,不知道耗了多少心血,承担了多少压力。 偏偏身边还没有一个能分担的人。 可李伯武等人是谢家护卫出身,习惯了奉他命令做事,忠诚有余,分担不足。冯四又遭遇意外,下落不明,鲁郎中为佐官却留在了安顺,幕僚之中也没有一个有军师的本事……综合种种,他不得不独自承担—切。 当然,他做得很好,可做得好,不代表轻而易举。 「今儿主要忙什么?」程丹若问。 柏木说:「加固城墙,先前攻城的时候,有些地方塌了。」 「他去么?」 「爷肯定会去看看。」柏木问,「夫人可要同去?」 「我不去。」伤兵营已在眼前,程丹若道,「快中午的时候,你记得过来叫我吃饭。」」 「是,小人记下了。」柏木笑问,「不若这样,小人四处问问,可有人家愿意卖鸡,炖一锅鸡汤如何?」 「那再好不过。」程丹若撩起营帐的帘子,摆摆手,「这里有护卫看着就行,你回去吧。」 「是。」柏木朝跟随的田北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急匆匆地走了。 鸡汤可得炖上几个时辰才好。 程丹若则瞬时转换成工作模式,问看诊的钱大夫(惠民药局大使):「有没有重病高热的…」 话音戛然而止 。 她惊愕地看着污水横流的营帐,皇端─股恶臭徘徊不去。 年轻的范大夫满头大汗,见着她如见救星:「夫人,这人的肚皮破了!」无限好文,尽在 程丹若:「……」 她看见了,这人的肚子崩裂,露出惨不忍睹的腹腔。 嗯,腹腔感染,还是粪便外溢所致。 不该同意喝鸡汤的……这下完了。:,, 342 功成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43 献计策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44 情劫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45 官场深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46 药行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47 感其恩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48 山歌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49 爱中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50 大年夜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51 月下战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52 见一面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53 迎新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54 暗探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55 接上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56 溪花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57 官场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58 攻城战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59 战局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60 白山部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61 流星弩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62 巧得很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63 拉扯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64 巧周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65 互算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66 寻踪迹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67 在川上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68 见先贤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69 春来到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70 神鬼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71 男女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72 上门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73 过日子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74 温旧梦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75 粉碧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76 理头绪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77 献俘礼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78 婚与媒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79 发抚恤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80 巡驿道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81 清田亩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82 遇奇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83 风乍起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84 姜元文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85 黔东北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86 人有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87 望明月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88 掐一团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89 保温箱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90 捧丹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91 编教材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92 开学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93 小婴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94 年底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95 福祸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96 铁了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97 论生养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98 疑苗蛊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399 梵净山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00 翻云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01 君心薄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02 奏驿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03 又升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04 安排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05 孙家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06 又送别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07 后人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08 回侯府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09 礼貌吗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10 低调点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11 正旦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12 吃席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13 温情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14 今与昔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15 阑珊处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16 君王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17 新医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18 大恩典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19 逛新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20 安陆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21 兵部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22 家内外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23 立人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24 春日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25 好春光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26 八卦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27 叹世情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28 为长远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29 新差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30 开课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31 大晦气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32 余波起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33 母子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34 流星过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35 科研嘛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36 花样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37 论医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38 增人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39 五月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40 游湖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41 疑荔枝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42 复盘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43 择婿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44 问意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45 作应对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46 边御史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47 做媒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48 相亲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49 弹劾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50 谋万全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51 制疫苗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52 接种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53 岁月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54 第二轮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55 种好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56 志雪堂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57 乔迁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58 变位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59 又年节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60 冬瓜糖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61 风来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62 新体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63 步步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64 干活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65 说八卦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66 瓜瓜瓜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67 产褥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68 动产钳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69 女官们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70 写话本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71 催产素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72 拌嘴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73 修罗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74 神展开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75 惊天案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76 细抽茧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77 疑问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78 继续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79 迷雾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80 亲人们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81 给答案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82 未如意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83 难回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84 查账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85 路不易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86 往前走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87 昌平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88 查库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89 落定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90 借东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91 搞慈善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92 百姓家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93 模拟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94 改胎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95 神佛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96 偷些闲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97 离谱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98 田贵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499 各所思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00 进与退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01 宫闱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02 序幕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03 风雨至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04 发动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05 添乱子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06 狐狸们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07 皇长子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08 清宁宫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09 寻出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10 刹那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11 巧脱身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12 帝王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13 家中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14 后人评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15 两年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16 比较烦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17 姐妹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18 立女医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19 市井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20 恶月至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21 怪事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22 风暴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23 妖魅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24 普通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25 捉妖记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26 一只虫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27 破妖法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28 牵连广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29 幕后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30 好震撼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31 母与女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32 震惊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33 美人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34 大清洗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35 请罪书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36 叹今生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37 忆当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38 社畜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39 起与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40 皇太子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41 小年夜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42 阴霾现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43 微妙深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44 柴贵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45 怎么办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46 兄与弟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47 小暗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48 共守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49 拜年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50 皇帝崩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51 第一天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52 议丧仪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53 夺先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54 下马威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55 人的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56 从前善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57 楼中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58 她的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59 她与他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60 哭临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61 爱之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62 再争取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63 问良心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64 登极仪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65 掌宝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66 新篇章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67 端午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68 江南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69 写书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70 上学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71 打根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72 看历史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73 计百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74 轻生死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75 挨顿打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76 养病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77 夏日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78 云遮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79 两件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80 小朋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81 微澜起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82 锋芒露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83 不姑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84 掰手腕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85 转折点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86 进退难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87 大计划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88 急寻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89 少年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90 少帝殇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91 理后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92 新君立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93 臣难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94 冤大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95 张文华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96 无用功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97 好时代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98 见白头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599 请封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00 宁贞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01 终有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02 千秋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03 新人生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04 沉疴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05 现代人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06 再见面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07 靠近你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08 心迷惘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09 逛超市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10 高尔夫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11 在一起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12 约会吧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13 鸳梦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14 朋友们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15 医院里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16 见父母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17 在家中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18 过生日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19 岁月好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20 故事多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21 在学校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22 成全我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23 毕业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24 《四一集》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25 愿来世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26 时光错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627 女官路 - 我妻薄情 - 青青绿萝裙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