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商之家初长成 幼年聪慧志不凡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阿尔泰may 我五岁吟出“盐山压断官家腰”的童谣,父亲脸色煞白。 十岁目睹税吏用铁秤砣砸碎老盐工的头颅,血混入雪白盐粒。 私塾先生断言我必为卿相,却不知我枕下藏着《孙子兵法》。 当长安举子们嘲笑我满身咸腥,我抚摸着袖中暗藏的利刃微笑。 ——这盛世如盐,终将被血融化。 我降生于唐懿宗咸通元年的深秋,曹州冤句县,黄家老宅的雕花大床承托了我的第一声啼哭。窗外,风卷过庭院里堆积如小丘的盐垛,扬起一阵细白而呛人的尘烟,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咸涩、粗粝,却又实实在在地堆砌出我黄家的根基。黄宗旦,我的父亲,一个名字里带着“宗”字却注定无法以诗书传家的盐商,此刻正用他那双常年摩挲盐粒、铜钱而略显粗粝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我幼嫩的脸颊。他的笑声洪亮,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好小子!嗓门亮堂!听这哭声,日后定是个能搅动风云的角色!” 黄家的宅邸,与其说是诗礼簪缨之族的府第,不如说是一座被盐腌渍透了的堡垒。前院开阔,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常年被沉重的盐车碾出深深的辙痕,如同刻在大地上的皱纹。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海腥与矿咸混杂的气味,初来者无不皱眉掩鼻,而我却在这气味中睡得格外安稳。后院高耸的盐仓,巨大的木门沉重无比,推开时吱呀作响,露出里面雪白刺眼的盐山,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冷硬的、财富的光芒。仓顶的茅草总是覆盖着一层细白的盐霜,风一吹过,便簌簌地落下,像下着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雪。几匹健壮的骡马拴在槽头,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它们是这庞大盐业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齿轮。 我幼小的眼睛贪婪地捕捉着这一切。看盐工们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汗水和盐粒包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喊着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号子,将沉重的盐包扛在肩上,青筋如虬龙般凸起,脚步沉重地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那盐包压弯了他们的脊梁,却压不住号子里那股子原始的、抗争般的力量。看管家老周,一个沉默得像块盐岩的老头,戴着断了腿的老花镜,指尖永远沾着墨迹和盐粒,在巨大的账簿上运笔如飞,算盘珠子噼啪作响,那声音冰冷、精确,计算着每一粒盐的流向与价值。看父亲黄宗旦,在厅堂里与那些或穿着绸缎、或带着风尘之色的客商周旋。他脸上的笑容像一张精心打造的面具,时而豪爽大笑,拍着对方的肩膀称兄道弟;时而又会瞬间沉下脸来,眼神锐利如刀,寸步不让地争论着盐引、漕运和铜钱的成色。他的袍袖宽大,似乎随时能从中抖落出白花花的盐粒和黄澄澄的铜钱。这便是我黄巢最初的世界观——由气力、算计、铜臭与咸腥构成,赤裸裸,硬邦邦,毫无遮拦。诗书?那似乎是另一个遥远而缥缈的世界的点缀。 然而,黄家这艘在盐海上浮沉的巨舟,掌舵的父亲却有着异于常商的目光。他固执地认为,巨贾之家若无诗书润泽,终究只是无根浮萍,铜臭熏天,难登大雅之堂。于是,在我四岁生辰刚过不久,一个料峭春寒的日子,黄家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孙老夫子。 老夫子是从州府告老还乡的学究,清瘦得如同深秋的竹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一丝不苟。他踏进黄家弥漫着咸腥气的前院时,眉头便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仿佛踏入了一个气味浑浊的市集。父亲堆着十二分的热情,亲自将他迎入特意辟出的西厢书房。这书房是新收拾出来的,临窗置了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皆是上品。靠墙立着两个崭新的、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巨大书橱,里面塞满了父亲不惜重金搜罗来的典籍——从蒙学的《千字文》《百家姓》,到艰深的经史子集,甚至还有几卷兵书战策混杂其中。然而,书卷的墨香,终究敌不过从门窗缝隙里顽强钻进来的、无处不在的咸腥气。书橱崭新的木色与孙老夫子那身洗旧的青衫,形成了奇特的对照。 拜师礼异常郑重。我被母亲换上簇新的锦缎袍子,按在蒲团上,对着端坐于上的孙老夫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父亲在一旁,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巢儿,从今日起,孙先生便是你的授业恩师!给老夫好好念书!读出个名堂来!我黄家不缺金银,缺的是顶戴乌纱、文曲星下凡的读书种子!明白吗?” 我抬起头,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老夫子严肃的脸上。书房的窗棂外,恰好能望见后院高耸盐仓的一角。几个盐工正吆喝着将一车新到的粗盐卸下,雪白的盐粒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那粗粝的号子声,透过窗纸,隐隐约约地钻了进来。孙老夫子显然也听到了,他捻着稀疏的胡须,清癯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是鄙夷?是无奈?还是对这铜臭盐味与书斋清雅强行嫁接的嘲讽?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黄世兄厚意,老朽愧领。既入此门,当以圣贤之道为圭臬。黄巢,自今日始,你需谨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收起顽童心性,涤除尘俗之气,方不负你父拳拳之心。” “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我依着母亲事先反复教导的礼仪,稚声稚气地应答。然而,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丝异样。那盐工号子里蕴含的力量,似乎比老夫子口中清冷的“圣贤之道”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这感觉如同盐仓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野草,在我懵懂的心田悄然萌发。 孙老夫子的严苛,很快便如冰冷的盐霜覆盖了我的蒙童岁月。每日天不亮,鸡鸣三遍,我便被奶娘从温暖的锦被中唤醒,睡眼惺忪地被带到书房。晨光熹微中,老夫子早已端坐案前,身形笔直如松。他手中那柄黄杨木戒尺,被打磨得油光水滑,沉甸甸地压在书案一角,散发着无声的威慑。初时,不过是描红习字,背诵《三字经》《千字文》。那方寸之间的横竖撇捺,在我眼中如同盐仓里堆积的麻袋,笨拙而难以驯服。墨汁总是不听使唤地洇染开,污了雪白的宣纸,也污了我小小的手指。戒尺带着凌厉的风声落下,掌心火辣辣的痛楚让我瞬间清醒,却也激起了我骨子里的倔强。 “手腕悬空!力透纸背!心浮气躁,何以成字?”老夫子严厉的呵斥在耳边炸响。 我咬着牙,憋着泪,更加用力地握住那支对我来说显得过于沉重的毛笔。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一遍遍地写,写那“人之初,性本善”,写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宣纸废了一张又一张,墨团染黑了一处又一处。窗外盐工沉重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号子,仿佛在为我笨拙的笔触打着节拍。当我的字迹终于能勉强端端正正地排列在格子里,不再歪斜如醉汉时,老夫子紧抿的嘴角才极其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 识字渐多,课业便陡然加深。《论语》《孟子》的微言大义,如同沉重的盐包压上我稚嫩的肩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老夫子摇头晃脑,沉浸其中。我却盯着竹简上繁复的古字,脑中想的却是盐仓里老周记账时那飞快的算盘珠子,它们发出的噼啪声似乎比这“之乎者也”更有韵律。一次,老夫子讲到“君子远庖厨”,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先生,那盐工日夜与盐灶为伍,岂非皆是小人?” 书房内瞬间死寂。窗外的风声、远处的号子声似乎都凝固了。老夫子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住,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锐利地刺向我。那眼神里有惊愕,有愠怒,更有一丝被孩童天真的悖论刺中的狼狈。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黄巢,此‘庖厨’非彼‘庖厨’!圣人之意,在于仁心,不忍见杀伐血腥。盐工劳作,乃民生所系,岂可混为一谈?然,其劳筋骨,役于贱业,终非君子立身之道。尔当潜心圣贤书,求取功名,方是正途!此等妄议,再不可有!”戒尺重重敲在案上,发出沉闷的警告。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沾着墨迹的袖口,不再言语。老夫子的话像一层薄薄的油纸,试图覆盖住我心中那个充斥着咸腥、汗水和号子的真实世界,但我清晰地听到,那油纸之下,盐粒摩擦的沙沙声从未停止。 黄家的产业如同巨大的根系,盘绕在运河这条帝国命脉之上。咸通三年的初冬,父亲决意带我这个刚满五岁的稚童,踏上一次沿运河巡视盐仓与码头的短途旅程。他粗糙的大手拍着我的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展示疆域般的豪气:“巢儿,光在书房里念死书不成!男儿汉,得睁眼看看这天下是怎么运转的!看看咱黄家的盐,是怎么从海里、从矿里,变成千家万户灶台上的白霜,变成咱家仓里的金山银山!”母亲担忧地为我裹上厚厚的狐裘,反复叮咛随行的老仆周福。孙老夫子闻讯,只是站在书房门口,望着庭院里整装待发的骡车,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骡车驶出冤句县城,沿着官道辘辘前行。车窗外,初冬的鲁西南平原一片萧瑟。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伏倒,光秃秃的树枝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官道上尘土飞扬,来往的车辆行人络绎不绝,大多是衣衫褴褛的农夫和推着独轮车的小贩,脸上刻着生计的艰辛。空气中除了尘土味,渐渐弥漫开一种更浓重的、带着水腥与腐烂气息的味道。 “快到了,前面就是巨野泽码头!”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撩开车帘,一股凛冽潮湿、混杂着鱼腥、淤泥、汗臭和无数货物堆积发酵气息的复杂味道猛地灌了进来,呛得我一阵咳嗽。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辽阔而浑浊的水域(巨野泽,后称梁山泊)横亘眼前,水色黄浊,浩渺无边,岸边芦苇枯黄,在风中瑟瑟发抖。水面之上,桅杆如林!数不清的大小船只拥挤在简陋的码头边,漕船宽大笨重,吃水极深,船身被盐渍和淤泥染成深褐色;商船则样式各异,有的挂着彩旗;更多的是破旧的渔船,在风浪中起伏颠簸。码头本身是用粗大的原木打入泥滩搭建而成,早已被踩踏得乌黑油亮,湿滑不堪。挑夫、盐工、船夫、税吏、商贩……各行各业的人如同蚁群,在狭窄的跳板、栈桥和泥泞的岸滩上蠕动、嘶喊、碰撞。沉重的盐包、粮袋、布匹、瓷器等货物,在无数赤裸或半裸、汗流浃背的脊背上移动,号子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鞭子抽打声、船只碰撞声……各种声音混合成一股震耳欲聋、令人窒息的洪流,猛烈冲击着我小小的感官。这景象,远比黄家前院的忙碌震撼百倍!它庞大、混乱、肮脏,却又充满了令人血脉偾张的原始力量。 父亲抱着我下了车,踏上那滑腻的码头木板。脚下传来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和微微的晃动感。他熟稔地避开扛着大包的挑夫,与几个相熟的盐商打着招呼,言语间尽是盐引、漕费、损耗、税卡之类我听不懂却又本能觉得重要的字眼。我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襟,眼睛却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我看见一个衣衫破烂、瘦骨嶙峋的老妇人,跪在泥水里,对着一个趾高气扬、穿着皂靴的小吏不住磕头,哭喊着什么,那小吏不耐烦地一脚将她踹开;我看见几个粗壮的船工围着一个瘦小的脚夫拳打脚踢,只因他扛包时不小心蹭脏了其中一人的裤子;我看见一个衣衫稍显整洁的读书人模样的人,捂着鼻子,满脸嫌恶地快步穿过这混乱的人群,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玷污…… 突然,一阵异常凄厉的哭嚎压过了码头的嘈杂。人群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慌乱地向两边分开。只见两个穿着号衣、面目凶狠的衙役,拖着一个瘦弱的汉子过来。那汉子满脸血污,一条腿似乎断了,软软地拖在地上,在泥泞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痕迹。一个衙役手中高举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声嘶力竭地对着惊恐的人群吼叫:“都看清楚了!贱民张老三!胆敢私贩官盐!这就是下场!” 他猛地将手中那东西狠狠砸在地上——竟是一块沾着血和泥、沉甸甸的盐块!“再有犯者,枷号示众,流徙三千里!” 那盐块碎裂的声音,混合着张老三痛苦的**和衙役凶恶的咆哮,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父亲脸色一变,迅速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将我紧紧按在他坚实的腰间,声音低沉急促:“别看!巢儿,把头埋下!” 我眼前一片黑暗,鼻端是父亲衣袍上熟悉的、浓重的咸腥味和汗味。然而,那盐块碎裂的闷响、衙役的咆哮、人群惊恐的抽气声,还有那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却透过父亲的手掌,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幼小的灵魂深处。在这巨大的、充斥着力量与苦难的运河码头上,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嗅到了权力的血腥味,它比盐仓里的咸腥更刺鼻,比戒尺的疼痛更尖锐。 巨野泽码头的血腥气仿佛粘在了鼻尖,久久不散。回到黄家那熟悉的、弥漫着安全咸腥味的宅院,那混乱与暴力的景象却在我脑中反复翻腾,与书斋里孙老夫子描绘的“仁义礼智信”的煌煌世界格格不入。一种莫名的躁动在我小小的胸膛里冲撞,像被困在盐仓里的风,找不到出口。 几天后,恰逢中秋。黄府张灯结彩,前厅摆开了丰盛的家宴。父亲特意邀请了县里几位有头脸的商贾和一位路过冤句、准备赴京赶考的举子,一来庆贺佳节,二来也存了几分炫耀之心,想让众人见识见识他这“神童”儿子的早慧。厅堂里烛火通明,觥筹交错,烤羊的油脂香气、陈年花雕的酒香、瓜果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母亲特意为我换上了最精致的云纹锦袍,把我抱在膝上。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那赴考的举子姓王,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件半新的圆领澜衫,虽浆洗得干净,但袖口已有些磨损。他几杯酒下肚,面皮微红,谈兴正浓,正摇头晃脑地高谈阔论着长安的繁华、曲江池的宴饮、以及他此番必中进士的雄心壮志,言语间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父亲和几位商贾听得连连点头,不时奉承几句。 “王公子高才!此去长安,必定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啊!”父亲笑着举杯。 王举子矜持地笑了笑,目光不经意扫过厅堂角落堆放的几包待运的精盐,又掠过窗外月光下泛着冷白光泽的盐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他转向父亲,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口吻道:“黄世兄过誉了。不过,说来惭愧,晚生自幼苦读圣贤书,所求者,不过是以文章经济报效朝廷,立身于廊庙之间。‘君子不器’,此之谓也。至于商贾之道,货殖之事,虽亦民生所需,然终日与锱铢铜臭为伍,终究……”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在主人面前说这个不妥,便端起酒杯掩饰了一下,转口道,“终究不如诗书传家,清贵长远啊!贵府盐业兴旺,富甲一方,若能再出个读书种子,方是锦上添花,门楣之幸!”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骨子里透着对商贾的轻视。几位盐商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父亲端着酒杯的手也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又被圆滑的笑容掩盖过去:“王公子所言极是!所言极是!犬子黄巢,正蒙名师教诲,日夜苦读,只盼将来能如公子一般,蟾宫折桂,改换门庭!”说着,他把我从母亲膝上抱下来,放到地上,鼓励地看着我,“巢儿,今日佳节,诸长辈在座,你也来吟首诗助助兴!不拘什么,应景就好!”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这个五岁孩童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那王举子眼中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玩味。厅堂里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我站在光滑冰凉的金砖地上,小小的身影被烛光拉得长长的。那王举子轻慢的眼神,父亲强作的笑容,窗外月光下冰冷的盐垛,还有巨野泽码头上那块沾血的碎盐……无数画面和气味猛地冲撞在一起!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翻腾、冲撞。没有思索,没有章法,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稚嫩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清晰地响起: “皎皎天上月,圆圆似银盘。 照我仓中雪,堆作白玉山。 官家秤儿斜,税吏心儿贪。 盐山压断官家腰,铜钱填满狗洞穿!” 最后两句,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咬牙切齿的童音喊出来的。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厅堂!仿佛连烛火都凝固了。方才还喧闹的劝酒声、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父亲黄宗旦脸上的笑容彻底冻结,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变得一片煞白,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泼洒而出,濡湿了他昂贵的锦袍前襟。母亲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睁得极大。几位盐商客人面面相觑,眼神惊骇,有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怕被牵连。那位王举子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他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冒犯的羞怒。 那“官家秤儿斜”、“税吏心儿贪”、“压断官家腰”、“填满狗洞穿”的童言,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破了这中秋家宴虚假的祥和与喜庆,也刺穿了士农工商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脆弱的窗户纸!一股冰冷的寒意从父亲的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力道之大,让我几乎窒息!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对着呆若木鸡的众人,尤其是对着脸色铁青的王举子,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发颤:“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犬子……犬子定是白日里听哪个粗鄙下人胡说八道,学了些混账话!小儿无知,胡言乱语,污了诸位清听!该死!该死!”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一边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惧和严厉,仿佛我闯下了泼天大祸。 那晚的家宴是如何草草收场的,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被奶娘匆匆抱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前厅。身后,似乎还隐隐传来父亲极力压低却依旧惶恐的辩解声和王举子拂袖而去的冷哼。我躺在自己小小的床上,锦被柔软,却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刚才那股喷薄而出的情绪点燃了,烧得我小小的胸膛滚烫。窗棂透进清冷的月光,照着床边小几上孙老夫子昨日布置的描红纸页,“仁义礼智信”五个工整的大字在月光下显得遥远而苍白。盐仓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庭院里,沉默而坚实。我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有些话,像盐一样,看似寻常,却能让人疼痛,能让人惊恐,甚至……也许能压断些什么。这念头如同月光下的盐粒,冰冷而锐利。 中秋宴上的风波,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黄府内外久久未平。父亲黄宗旦连着几日脸色阴沉,进出都带着一股低气压,连前院盐工们搬运的号子声都刻意压低了几分。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复杂了许多,不再是单纯的宠爱与期许,那里面添了审视,添了忧虑,甚至……一丝隐隐的忌惮。五岁稚童口中吐出那样大逆不道、直指官贪的话语,无论是否童言无忌,都足以让一个商人胆战心惊。孙老夫子听闻此事后,在书房里对着我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那张清癯的脸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并未如往常般动用戒尺,只是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里仿佛压着千钧重担:“黄巢啊黄巢……慧极必伤,言多必失!锋芒太露,非福也!日后……慎言!慎言!”他不再仅仅苛责我的字迹或背诵,而是开始反复向我灌输“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明哲保身”的道理。 然而,那晚脱口而出的诗句,仿佛凿开了我心中某道无形的堤坝。一种对力量——实实在在的、能保护自身与家族的力量——的渴望,如同盐仓缝隙里渗出的卤水,悄然滋生、蔓延。这渴望不仅仅停留在舌剑唇枪的锐利上,更转向了筋骨体魄的强健。 我缠上了家中护院武师陈大。陈大是个魁梧如铁塔的关中汉子,早年据说在边军里混过,后来不知怎地流落到曹州,被父亲收留做了护院。他沉默寡言,满脸风霜刻就的皱纹,左颊一道寸许长的刀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下巴,平添了几分凶悍。他那一身硬桥硬马的功夫,寻常三五个壮汉近不得身。我仰着小脸,眼神灼灼地站在他面前:“陈师傅,我要学拳!学刀!学你那样的本事!” 陈大正蹲在院子角落的石锁旁磨一把短刀,闻言停下动作,抬起那双看惯风浪、略显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咧了咧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声音沙哑:“小少爷,金贵身子,学这个作甚?磕着碰着,老爷夫人还不扒了我的皮?好好念你的圣贤书是正经。” “不!”我异常执拗,上前一步,“书要念,拳也要学!父亲说了,盐道凶险!我要学本事!像你一样,能打跑那些抢盐的泼皮,能护住咱家的盐车!” 我脑中闪过巨野泽码头上衙役凶恶的脸和那沾血的碎盐块。 陈大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剥开我小小的身躯,看清里面的决心。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疤,最终,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行!小崽子有点意思!不过,练武可比你描红苦百倍!扎马步能扎到你哭爹喊娘,打沙袋能打得你拳头出血!吃得了这苦?” “吃得!”我挺起小胸脯,毫不犹豫。 “好!”陈大霍然起身,将手中短刀“铛”一声插回腰间皮鞘,指着院子角落一对最小的石锁,“从今日起,每天卯时三刻,到这来!先扎半个时辰马步!风雨无阻!偷懒一次,以后就甭提!” 从此,我的生活被截然劈成两半。卯时三刻,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寒气刺骨,我便蹑手蹑脚爬出温暖的被窝,溜到后院僻静角落。陈大早已等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要求极其严苛,甚至近乎残酷。“马步!腰沉!背挺!膝不过脚尖!给我钉在地上!” 他的低吼如同鞭子。初时,不到半盏茶功夫,双腿便抖如筛糠,膝盖针扎般疼痛,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模糊了视线。陈大冰冷的眼神扫过,只要姿势稍有变形,一根带着风声的细竹条便会毫不留情地抽在小腿肚上,火辣辣地疼。那疼痛比孙夫子的戒尺更直接,更猛烈,却也奇异地刺激着我骨子里的倔强。我咬紧牙关,小脸憋得通红,死死盯着面前盐仓那冰冷的砖墙,仿佛要将它瞪穿。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也绝不抬手去擦。我要像盐仓的基石一样稳! 练拳更是如此。小小的拳头一次次砸向粗糙的沙袋,最初几下便磨破了皮,渗出血丝,钻心地疼。陈大面无表情:“疼?忍着!盐工的手,哪个不比你这嫩拳头糙百倍?盐粒硌着,刀子划着,照样得干活!你这点皮肉苦都吃不了,趁早滚回去抱你的书本!” 他示范着最简单的冲拳、劈掌,动作刚猛直接,毫无花哨,带着战场上搏命的狠厉。每一拳挥出,每一脚踢出,都要求我用尽全力,仿佛面前就是生死仇敌。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练功服,紧紧贴在身上,寒风吹过,冷得刺骨。但身体深处,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伴随着每一次肌肉的拉伸和力量的爆发,在四肢百骸间缓缓滋生、流淌。那是一种掌控自身、对抗外界的原始快感,是书斋里永远无法体会的酣畅淋漓。 练武的事,我瞒着孙老夫子,也尽量避开父亲。只在一次偶然被父亲撞见我对着木人桩练习时,他站在廊下阴影里看了许久,最终没有出声阻止,只是转身离去时,那背影似乎比平日更沉凝了几分。也许,在这风波诡谲的盐道上,他内心深处也明白,光靠圣贤书,护不住这偌大的家业和这锋芒初露的儿子。力量,无论来自笔锋还是拳头,在这浊世之中,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很快消失不见,如同我那被强行压抑的童言。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如同深埋地下的盐根,正汲取着痛苦与汗水,悄然生长。 咸通五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凛冽的北风像裹着盐粒的刀子,刮过曹州大地,抽打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悲鸣。运河早已冰封,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只有寒风在空旷的河道上肆虐。年关将近,朝廷催缴盐税的文书却一道紧似一道,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父亲黄宗旦的眉头锁得如同解不开的死结,终日埋首于账册之中,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那声音里透着焦躁与沉重。黄家巨大的盐仓里,堆积如山的盐仿佛也失去了往日财富的光泽,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而冰冷。 这天午后,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顶,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父亲带着管家老周和几个心腹伙计,正在盐仓内盘点存盐,核对账目,为应付即将到来的税吏做准备。我裹着厚厚的棉袍,安静地跟在父亲身后。巨大的盐仓空旷而寒冷,说话都带着白气。高高的气窗外透进惨淡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盐工们扛着盐包的身影在巨大的盐垛间移动,显得渺小而沉默。 沉重的仓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强劲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卷了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几个穿着深青色衙役号衣、外罩油腻皮袄的身影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肥胖,几乎要将那身号衣撑破,腰间挂着铁尺和沉甸甸的锁链,走起路来哗啦作响。他一张胖脸上油光满面,小眼睛被肥肉挤成了两条细缝,里面闪烁着精明的、贪婪的光。正是冤句县衙的税吏头目,人称“刘大秤”的刘魁。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相不善的帮闲,眼神像钩子一样在盐垛上逡巡。 “哟!黄大官人!忙着呐?”刘魁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却透着虚伪的热络,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在父亲和老周脸上扫来扫去,“这年关将近,天寒地冻的,兄弟几个奉县尊大人钧命,来清点贵号的盐课!也好早点交差,大家都过个安生年不是?”他嘴里说着“安生年”,那语气却分明带着一股“年关难过”的威胁。 父亲脸上立刻堆起商人惯有的、无懈可击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拱手还礼:“有劳刘爷!有劳几位差爷!天寒地冻还辛苦跑这一趟!快请里面暖和暖和!老周,看茶!上好炭火!”他一边招呼,一边对老周使了个眼色。老周会意,连忙从袖中摸出几个早已备好的沉甸甸钱袋,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不着痕迹地往刘魁和他身后两人手中塞去:“一点心意,给几位爷买杯酒驱驱寒!” 刘魁掂了掂手中的钱袋,那细缝眼里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脸上的笑容似乎也真诚了一分,但嘴上却打着官腔:“黄大官人太客气了!这……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公事公办,咱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他踱步到一堆刚卸下不久、准备装运的精盐旁,随手抓起一把雪白的盐粒,在指间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啧啧两声:“嗯,好盐!地道!黄大官人的货色,那是没的说!”他目光扫过盐包上黄家特有的印记,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股阴恻恻的意味,“不过嘛……黄大官人,今年的课额,上头催得紧啊!这冰天雪地的,漕运不畅,盐价是涨了,可损耗……嘿嘿,想必也不小吧?账面上,贵号这月的出盐数目,似乎……有点对不上县衙盐引上的定额啊?” 父亲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容却纹丝不动:“刘爷明鉴!运河冰封,漕船难行,损耗确实比往年大了不少!好些盐包被雪水浸了,或是路上颠簸散了,都算作了损耗。账目上,老周可是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敢差的!您过目?”他示意老周递上账簿。 刘魁却看也不看那账簿,只是伸出那只肥胖油腻的手,随意地摆了摆,小眼睛眯得更细了,里面透出赤裸裸的贪婪:“哎,账目嘛,都是人做的。黄大官人做生意向来精明,这损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关键是,县尊大人那边,要的是足额的盐课银子!这差事要是办砸了,兄弟几个吃挂落是小事,就怕牵连了贵号,落个‘抗税’或是‘账目不清’的名头,那可就……”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后面威胁的话不言自明。 父亲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怒意,但随即被更深的无奈和隐忍覆盖。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浓重咸腥味的空气,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恳切:“刘爷的意思……黄某明白。年关难过,不能让兄弟们白辛苦。这样,”他凑近刘魁,声音压得更低,“除了方才的茶水钱,待会儿我再让人备一份‘冰敬’,连同税银,一并奉上!务必请刘爷在县尊面前美言几句,体恤商贾艰难,损耗实情……” “好说!好说!”刘魁脸上的肥肉顿时舒展开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力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仿佛多年的老友,“黄大官人爽快!果然是明白人!体恤商艰,本就是县尊大人的仁政嘛!那这账目……”他斜睨了一眼老周手中的账簿。 “损耗,自然按规矩办。”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痛快!”刘魁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震得盐仓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两个帮闲吆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黄大官人深明大义!赶紧的,开秤!验盐!按‘实数’点收!” 他特意重重强调了“实数”二字。 两个帮闲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盐垛,动作粗暴地扯开盐包,将雪白的盐粒倾倒进一杆巨大的官秤上。那官秤的秤杆乌黑发亮,秤砣硕大,显得极不协调。刘魁亲自监督,他庞大的身躯站在秤旁,一只脚却看似不经意地踩在秤杆尾部一个不起眼的凸起上!那秤杆尾部被他暗中施力下压,秤头高高翘起,显示的分量明显轻了! “这一包,短了!”一个帮闲大声唱喏。 “这一包,也不足!”另一个帮闲跟着附和。 父亲和老周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这已不是暗示索贿,而是赤裸裸的、利用官秤做手脚的明抢!父亲紧握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出声。老周眼中喷火,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冲上去理论,被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盐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帮闲们粗鲁的吆喝声、盐包被撕扯的破裂声,以及那杆被做了手脚的官秤发出的、令人心头发冷的咯吱声。盐工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远远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麻木的愤怒和深深的无力。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盐工,推着一辆满载盐包的独轮车,颤巍巍地试图从刘魁他们所在的区域边缘穿过,去往另一边的盐垛。沉重的盐车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吱呀的**。也许是地上散落的盐粒太滑,也许是老盐工年迈力衰,车子猛地一歪,眼看就要倾覆!老盐工惊叫一声,拼命想稳住车身,却无济于事。 “老不死的!瞎了眼了?!”一个正忙着在秤上做手脚的帮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以为老盐工要撞他,顿时凶相毕露,破口大骂。他非但没有伸手帮忙,反而为了躲避,下意识地狠狠推了那摇摇欲坠的盐车一把! 这一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重心不稳的独轮车彻底失去平衡,轰然侧翻!沉重的盐包狠狠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雪白的盐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瞬间铺满了冰冷的地面!更可怕的是,车上捆绑盐包的一根粗大木杠,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猛地弹起,带着风声,不偏不倚,正砸在离得最近的一个帮闲脚边!虽然没有直接砸中人,却将那帮闲惊得怪叫一声,猛地向后跳开。 “妈的!找死啊老东西!”被惊扰的刘魁勃然大怒,他正享受着敲诈的快感,被这意外彻底搅了兴致。他本就因暗中用力踩着秤杆而身形不稳,此刻更是迁怒于那手足无措、吓得面无人色的老盐工。他眼中凶光毕露,顺手就抄起脚边那个用来压秤的、足有十几斤重的生铁秤砣! 那秤砣黑沉沉的,边缘粗糙,带着冰冷的杀意。 “刘爷!手下留情!”父亲脸色剧变,失声惊呼,想要阻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去你妈的!”刘魁的咆哮如同野兽,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狠戾,手臂抡圆了,那沉重的生铁秤砣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如同一颗黑色的流星,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老盐工那花白头发覆盖的太阳穴上!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老盐工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干瘦佝偻的身体如同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向后倒去。浑浊的老眼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大睁着,空洞地望向盐仓那高高的、布满灰尘的顶棚。殷红刺目的鲜血,如同打翻的朱砂,混合着粘稠的脑浆,从他太阳穴那个恐怖的凹陷处汩汩涌出,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蔓延开来,浸染了身下大片雪白的盐粒。红与白,两种最纯粹也最残酷的颜色,在这弥漫着咸腥与寒冷的巨大盐仓里,形成了触目惊心、令人窒息的对比!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腥气,猛地冲进我的鼻腔,比盐仓里任何气味都更浓烈、更霸道! 整个世界瞬间失声。盐工们惊恐的抽气声,父亲和老周愤怒的喝止声,刘魁粗重的喘息声,帮闲们幸灾乐祸的低笑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又或者被这浓重的血腥气所吞噬。我的眼睛死死钉在那个倒下的身影上,钉在那红白交织的恐怖画面之上,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沉重的、砸碎骨头的闷响在颅腔内反复回荡,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栗。 刘魁喘着粗气,看着地上迅速失去温度的老盐工,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恐惧或悔意,反而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还带着一丝发泄后的快意。他随手将那沾着红白血迹和几根花白头发的生铁秤砣“哐当”一声丢在地上,那声音在死寂的盐仓里格外刺耳。他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上血点的手,仿佛只是弄脏了手指。他抬起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扫过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却死死攥着拳头的父亲,又扫过远处那群敢怒不敢言、眼中喷火却又充满恐惧的盐工,最后,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赤裸裸的轻蔑,落在了我的身上。 四目相对。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对生命的敬畏,只有一种掌握着生杀予夺权力后的肆无忌惮,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傲慢。仿佛在说:看,这就是蝼蚁的下场!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盐仓里的寒风更刺骨千倍万倍,从我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冻结了四肢百骸。与此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的岩浆般的愤怒和憎恶,在我小小的胸膛里猛烈地爆发、冲撞!那愤怒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那憎恶几乎要撕裂我的喉咙!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一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嘶吼死死压住。牙齿深深陷入嘴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和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 父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深吸了几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粗重。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刘爷……息怒。下人……下人不懂事,冲撞了……死有余辜!老周!”他猛地转向管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利,“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把这老东西拖出去!别污了刘爷和差官的眼!再……再取一百两……不,两百两银子来!给刘爷和诸位差官压惊!今日之事,纯属意外!意外!” 老周如梦初醒,脸色惨白如纸,连忙招呼几个同样吓得腿软的伙计,七手八脚地去拖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尸体被拖过冰冷的地面,留下一条断断续续、暗红发黑的血痕,混合着散落的盐粒,如同一条丑陋而绝望的伤疤。 刘魁看着父亲那强忍屈辱、近乎哀求的姿态,看着老周捧上的白花花银子,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脸上重新堆起那种虚伪的笑容:“黄大官人果然深明大义!懂事!这老东西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行了,盐也验得差不多了,账目嘛……”他瞥了一眼地上那摊刺目的血迹和散落的盐粒,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损耗再添一笔,就按刚才说的办!兄弟们,收工!回去也好跟县尊大人有个交代!” 他带着两个帮闲,趾高气扬地、像得胜的将军一样,踩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散落的盐粒,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盐仓大门。寒风吹进,卷起地上的血盐混合物,扑打在旁边盐工们的裤腿上。 仓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却关不住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 巨大的盐仓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远处角落里,不知是哪个年轻盐工终于控制不住,发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低低的、绝望的呜咽。 父亲佝偻着背,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缓缓转过身,没有看地上那片狼藉,也没有看远处哭泣的盐工,他的目光,越过冰冷的盐垛,最终落在我身上。 我依旧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嘴唇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混合着口中残留的铁锈味。我没有哭,也没有颤抖。只是死死地盯着刘魁他们消失的仓门方向,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灰烬和血污中,如同淬火的刀胚,冰冷而坚硬地重新凝结。 父亲看到了我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孩童的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着无声烈焰的冰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训斥,也许是安慰。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极其疲惫、极其沉重地挥了挥手,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蹒跚地走向内院。那背影在空旷而巨大的盐仓里,显得异常孤独和渺小,仿佛随时会被这冰冷的、被血污浸染的盐山所吞噬。 寒风从仓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呜咽着,卷起地上沾血的盐粒,打着旋儿。那刺目的红,那冰冷的白,那浓烈的腥咸与铁锈味,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狠狠地烫进了我的灵魂深处。孙老夫子谆谆教诲的“仁恕之道”,父亲毕生信奉的“和气生财”、“破财消灾”,在这一刻,在我心中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 这世道,不是温良恭俭让的书斋!不是锱铢必较的商铺!它是巨野泽码头的弱肉强食,是这冰冷盐仓里血淋淋的秤砣!是官袍下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我缓缓抬起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指尖冰冷。目光掠过地上那片尚未清理干净、红白混杂的污渍,最终,死死地钉在了盐仓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陈大练武时遗忘下的一柄未开刃的短刀,黝黑的刀身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却无比冰冷的寒芒。 少年心怀凌云志 科举失利意难平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阿尔泰may 咸通十四年,冬。 曹州冤句县黄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我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母亲含泪的叮咛和父亲黄宗旦那双愈发复杂深沉的眼眸。门外,一辆雇来的青篷骡车早已候着,车辕上挂着的贱民风灯在凛冽的朔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映着满地清霜,也映着我身上这件簇新的、浆洗得过于挺括以至于有些硌人的湖蓝色澜衫。这是母亲熬了几个通宵亲手缝制的,针脚细密得如同她心中理不清的担忧,布料里浸透了艾草和樟脑的辛香,是她试图为我驱散长安未知路途上所有阴晦的祈愿。管家老周佝偻着背,将最后一个小书箱吃力地搬上车辕,箱角磕碰在硬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少爷……一路保重。” “周伯,家里,多费心。”我朝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他花白的头顶,投向府邸深处那几座高耸的盐仓。它们在冬日的晨光里沉默矗立,顶棚覆盖着尚未融化的薄雪,在清冷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坚硬而冰冷的白。许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日,那泼洒在盐粒上刺目的红、那生铁秤砣砸碎骨头的闷响、刘魁那双毫无人气的细缝眼……如同冰封在记忆深处的毒刺,此刻被这离别的朔风一吹,竟又隐隐作痛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铁锈和咸腥的冰冷空气直灌入肺腑,仿佛要将这十年寒窗苦读所沾染的书斋墨香彻底涤荡干净。转身,掀开厚重的棉布车帘,一股混合着牲口气味和稻草霉味的暖烘烘气息扑面而来。车厢狭小,我的膝盖几乎顶到对面车壁。没有犹豫,我矮身钻了进去,帘子落下的瞬间,隔绝了老周最后模糊的身影和盐仓那沉默的轮廓。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载着我,也载着黄家几代人的期盼,向着帝国的心脏——长安——碾去。 旅途漫长而单调。骡车在官道上跋涉,窗外是北方冬日萧索的画卷:裸露的、灰褐色的大地绵延无尽,枯草在寒风中伏倒又挣扎着扬起,偶有几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枝桠如同扭曲的鬼爪,顽强地刺向铅灰色的苍穹。村庄大多低矮破败,土坯墙上糊着枯草,用以抵御寒风。衣衫褴褛的农人佝偻着腰,在冻得硬邦邦的田地里刨挖着所剩无几的菜根,或是麻木地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往往只有几捆干柴或一点可怜的杂粮。每当骡车经过,他们便停下手中活计,抬起一张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眼神空洞的脸,默默注视着这驶向繁华方向的车辆,那目光里没有羡慕,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认命的疲惫。 这景象,与曹州运河码头的喧嚣混乱不同,却同样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贫瘠与绝望。它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的感官。我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着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典籍中描绘的长安盛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然而,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些农人空洞的眼神,是父亲在盐仓面对刘魁时强忍的屈辱,是巨野泽码头衙役手中沾血的碎盐块。圣贤书里描绘的煌煌盛世,与这车窗外满目疮痍的人间,如同撕裂的两张皮,在我脑中激烈地碰撞、撕扯。骡车经过一座较大的县城时,城门口聚集着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被几个持刀衙役粗暴地驱赶着,像驱赶一群牲畜。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被推搡倒地,怀中的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声尖锐得刺破寒风,扎得我耳膜生疼。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小哥,看开点吧。”赶车的老把式似乎察觉到了车厢内压抑的气息,隔着帘子瓮声瓮气地说,“这年头,能活着到长安,就是造化咯!听说关东那边,王仙芝那伙人闹腾得可凶了,蝗虫过境似的,田地都啃光了……唉,造孽啊!” 王仙芝?一个模糊的名字钻进耳朵。我并不十分清楚这个名字背后意味着什么,但“闹腾”、“蝗虫过境”这样的字眼,以及老把式语气里那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本已窒闷的心头。这帝国看似庞大的身躯之下,暗流汹涌,腐朽的根基正发出不堪重负的**。 骡车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了月余,当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尘土、人畜粪便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庞大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越来越浓重时,赶车的老把式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嗓音喊道:“小哥!长安!快看!长安城到了!” 我猛地掀开车帘,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寒风依旧凛冽,却无法吹散这股沉甸甸的、属于百万人口的“人气”。抬眼望去—— 巨大的阴影,如同神话中巨兽匍匐的脊背,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拔地而起!那是长安的城墙!目光向上,再向上,几乎要仰断脖颈,才能勉强望见那高耸入云的雉堞。墙体是厚重的夯土包砖,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灰黄色,雄浑、厚重、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沉默地宣告着帝国至高无上的威严。城墙向左右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一道横亘在大地上的巨大山脉,隔绝了城内与城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城门洞高大深邃得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我乘坐的骡车汇入等待入城的车流人潮之中,渺小得如同汇入大海的一滴水珠。城门上方,巨大的“明德门”三个石刻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终于,骡车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碾过了护城河上宽阔的石桥,车轮在巨大的条石路面上发出更加清晰的辘辘回响。穿过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城门洞,光线骤然一亮,喧嚣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灌满了双耳! 朱雀大街!这条传说中宽逾百步、直通帝国心脏的御道,如同一条奔涌着人潮与声浪的巨川,铺展在眼前!街道宽阔得超乎想象,足以容纳几十辆马车并驾齐驱!路面铺设着平整的青石板,被无数车辙、马蹄和脚步磨砺得光滑如镜。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鳞次栉比的坊墙和高大的槐树。虽是隆冬,槐树枝桠光秃,但那虬劲的姿态和粗壮的树干,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积淀。 然而,这恢弘的景象之下,是令人目眩神迷又倍感压抑的繁华。人流!无穷无尽的人流!身着各色锦缎、乘坐华美香车宝马的王公贵族、官员士子;牵着骆驼、穿着翻领胡服、操着异域口音的西域胡商;挑着担子、吆喝叫卖的本地小贩;衣衫褴褛、眼神茫然的乞儿;穿着短褐、行色匆匆的工匠脚夫……,如同浑浊激流中的浮沫,在这条通天大道上奔涌、碰撞、喧哗。车马辚辚,驼铃叮当,商贩的叫卖声尖锐刺耳,乞儿的哀告声凄楚可怜,士子的高谈阔论声故作清雅,巡城金吾卫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带来无形的威压……各种声音、各种气味、各种色彩,猛烈地冲击着感官,几乎要将人淹没、撕碎!空气浑浊得如同粘稠的泥浆,混合着香车宝马散发的浓郁香料味、牲畜粪便的臊臭、食物摊点飘来的油腻气息、以及无数人体散发出的汗味体味……这庞大都市的呼吸,粗重、浑浊,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骡车艰难地在人潮车流中穿行,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我靠在车窗边,目光扫过街道两旁。高大坊墙的墙根下,蜷缩着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裹着破败的草席或单薄的麻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麻木,与不远处那些朱门大户门口蹲踞的石狮那冰冷高傲的眼神形成残忍的对比。一个穿着破旧葛衣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孩子,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朝着过往衣着光鲜的行人不住磕头,额头在坚硬的地面上碰得乌青,却无人为她停留片刻。几个穿着光鲜、喝得醉醺醺的纨绔子弟,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马蹄险些踏翻路边一个卖炭老翁的担子,炭块滚落一地,引来一阵哄笑和粗鄙的咒骂。老翁慌忙跪地捡拾,黑黢黢的手在冰冷的石板上冻得通红。 “嘿,土包子,看傻眼了吧?”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循声看去,是另一辆骡车上一个同样进京赶考的年轻举子,穿着半新的绸衫,脸上带着一种初入大城市的兴奋与自得混杂的神情,“这才是天子脚下!这才是真正的气象万千!你那点老家见闻,算个屁!” 我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轻慢,目光却死死盯住街角一处阴暗的巷口。几个穿着皂衣、腰挎横刀的坊丁,正将一个瘦骨嶙峋、试图在墙角摆摊卖点草鞋的少年踹翻在地,草鞋被踩得稀烂。少年蜷缩着身体,抱着头,一声不吭,任由拳脚雨点般落下。其中一个坊丁嘴里骂骂咧咧:“瞎了你的狗眼!敢在朱雀大街边上摆摊?冲撞了贵人的车驾,你有几个脑袋赔?滚!” 那少年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默默捡起几根没被完全踩坏的草绳,踉跄着消失在幽深的巷子里。那几个坊丁叉着腰,对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脸上带着一种执行完“公务”后的轻松与得意。 这一幕,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猛地刺穿了我初入长安时那点被宏大景象短暂激起的、虚浮的兴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沉又冷。这冠冕堂皇的“气象万千”之下,流淌着的是同样冰冷甚至更加残酷的弱肉强食。长安的繁华,如同涂抹在朽木之上的金粉,璀璨夺目,却掩盖不住内里深重的腐朽。那些坊丁脸上的神情,与当年盐仓里刘魁砸死老盐工后擦拭秤砣时的表情,何其相似!权力的傲慢,对生命的轻贱,在这煌煌帝都的阳光下,竟也如此赤裸裸,如此肆无忌惮!一股混合着愤怒、悲凉和巨大失望的浊气,在我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猛地放下车帘,将自己隔绝在车厢的昏暗与颠簸之中,大口喘息着,试图压下那股令人作呕的窒息感。骡车依旧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颠簸前行,载着我,驶向那象征着知识与权力巅峰的考场,也驶向一个早已在暗中标定好结局的巨大漩涡。 咸通十四年的长安城,如同一个巨大而奢华的牢笼,将我困在靠近西市、一个名叫“崇化坊”的小小旅舍里。旅舍名为“悦来”,名字透着市侩的吉利,实则简陋得如同盐仓旁的窝棚。一间斗室,仅容一榻、一案、一凳。墙壁是粗糙的泥坯,糊着发黄的旧纸,寒风轻易就能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啸叫。案几上油灯如豆,光线昏暗,跳跃不定,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窗外便是坊内狭窄的土路,白日里小贩的吆喝、邻舍的争吵、孩童的哭闹、骡马的嘶鸣不绝于耳;到了深夜,巡夜的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摩擦的哗啦声,又如同催命的更鼓,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气、隔夜饭菜的馊味、还有这百万人口聚集之地特有的、难以名状的污浊体味。这气味,比曹州盐仓里浓烈的咸腥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侵蚀着每一个毛孔,提醒着我身处何地。 然而,身体的困顿远不及精神的煎熬来得猛烈。距离春闱大比尚有数月,长安城里已然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行卷之风,炽盛如燎原野火。那些出身名门、家财万贯的举子,如同披着华丽锦袍的鬣狗,日夜奔忙于高门显宦的朱门之外。他们携带的并非真才实学的诗赋文章,而是一卷卷用金线装裱、洒着名贵香料的“行卷”,里面塞满了通显权贵的引荐信笺,附着沉甸甸、足以压垮寒士脊梁的金银珠宝。 与我同住一院的,便有这样一位“阔少”,姓郑,名元嗣,来自荥阳郑氏旁支。他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由两个伶俐的小厮伺候着,换上熏染着昂贵龙涎香的绫罗绸缎,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他随身带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卷卷装帧华美的“行卷”,以及数个鼓鼓囊囊的锦囊。出门前,他总会对着那面巴掌大的磨得锃亮的铜镜,仔细端详自己的仪容,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傍晚归来,无论多晚,他总会带回一身的酒气和脂粉香,还有各种绘声绘色的谈资。 “嘿,黄兄,今日又去了李侍郎府上!”一日傍晚,郑元嗣带着三分醉意,斜倚在我的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他今日的“收获”之一。“你是没见那阵仗!投帖的举子,在府门外排了足有半里长!啧啧,那都是些什么货色?穷酸措大!也配来沾李侍郎的门庭?”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优越,“还好小弟我早有门路,托了崔御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侄递了话,又奉上了这个——”他掂了掂手中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悦耳声响,“足足五十两蒜条金!这才得以从角门进去,在门房喝了杯茶,留下了行卷。李侍郎的门房,那都是七品官的架子!鼻孔朝天!不过嘛,钱能通神!哈哈!” 他得意地晃着脑袋,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的书案上。我正对着油灯,反复推敲一篇精心准备的策论,试图在字里行间融入这些年对漕运、盐政乃至民生凋敝的观察与思考。此刻,那墨迹未干的字句,在郑元嗣刺耳的炫耀和铜臭气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黄兄,”郑元嗣凑近了些,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不是小弟说你,光抱着这些死书啃,有什么用?这长安城里的学问,在书外!在人情!在孔方兄!你家……嗯,听说也是做盐的?想必有些家底吧?该使的时候就得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像你这般闭门造车,别说进士,就是明经科,我看也悬!听小弟一句劝,趁早打点打点门路,找个靠得住的‘座主’,方是正理!否则……”他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榜下捉婿的好事,可轮不到你这样的寒酸措大!” “寒窗十年,所求者,不过是以胸中所学,堂堂正正叩开天子门庭。”我放下笔,目光并未离开案上的书卷,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若这龙门只为金玉而开,不登也罢。”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父亲面对刘魁时那强忍屈辱、递上银钱的身影。难道这帝国的最高殿堂,竟也与那小小的冤句县衙并无二致? “嘁!清高!”郑元嗣碰了个软钉子,不屑地撇撇嘴,脸上那点假惺惺的怜悯也消失了,换上毫不掩饰的讥嘲,“黄巢啊黄巢,你还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盐巴疙瘩!这长安城的水,深着呢!就凭你这身洗不掉的咸腥味儿,还有这股子不合时宜的硬气,还想在贡院里拔份儿?做梦去吧!”他嗤笑着,摇摇晃晃地转身回自己房间,门板被他摔得震天响。 房间重新陷入昏暗的寂静,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微弱的火花。郑元嗣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心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屈辱。我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粗糙的边缘,那触感让我想起童年盐仓里粗糙的盐粒。这长安城的繁华与冠冕,剥开那层金粉,内里竟也如此腌臜不堪!行卷、请托、贿赂……这些字眼如同毒虫,啃噬着“科举取士”这块本应神圣的招牌。胸中一股郁勃的愤懑之气激荡冲撞,几乎要破腔而出。我猛地睁开眼,提起那管兼毫小笔,饱蘸浓墨,在刚刚写就的策论草稿空白处,狠狠写下几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龙门若只为铜臭开, 我自横刀向天啸!” 墨迹淋漓,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仿佛要刺破这污浊的世道。写罢,重重掷笔于案。墨汁溅开,污了旁边几页精心誊写的诗稿。窗外,不知哪家高门夜宴的笙箫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女子娇媚的嬉笑,与坊墙外某个角落里传来的、被寒风割裂的乞儿哀嚎交织在一起,构成这帝都最刺耳也最真实的夜曲。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着破纸的窗户,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案上纸张哗哗作响,油灯疯狂摇曳,几乎熄灭。我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刺骨、混杂着尘埃与奢靡气息的空气,试图浇灭胸腔里那团灼烧的怒火。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远处皇城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几点微弱的宫灯在风中飘摇,如同鬼火。这长安,这帝国的心脏,它跳动的脉搏,是如此的冰冷而腐朽。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乾符元年,春。 当长安城柳梢头终于冒出一点怯生生的鹅黄嫩芽,宣阳坊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帝国最高知识殿堂大门——贡院——在沉重的鼓乐和无数双焦灼目光的注视下,轰然洞开。 我夹在汹涌的人潮中,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踏入了这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方寸之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墨臭、新糊的纸味、劣质蜡烛燃烧的烟气,以及无数举子身上散发出的、因紧张而愈发浓烈的汗味体味。巨大的考棚如同蜂巢,密密麻麻,狭窄逼仄,仅容一人一几。头顶是简陋的草席棚顶,阳光透过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柱,灰尘在光柱中狂舞。号舍内阴暗潮湿,墙角甚至能看到未扫净的青苔。坐在冰冷的条凳上,臀下传来刺骨的寒意。面前是一方小小的、坑洼不平的案几。 分发试题的锣声敲响,如同丧钟。当那份决定命运的卷纸终于递到手中时,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展开,目光如炬,迅速扫过那一道道墨写的题目。经义题,尚在预料之中,虽艰深,却难不倒十年寒窗的苦功。策论题——“论漕运通塞与国计民生”。看到这题目的一刹那,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上头顶! 漕运!运河! 这题目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闸门!刹那间,巨野泽码头那震耳欲聋的喧嚣、刺鼻的水腥与汗臭、赤裸的脊背上滚动的盐粒、衙役手中沾血的碎盐块……无数画面裹挟着声音与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我的脑海!还有曹州家中那堆积如山的盐仓、父亲面对税吏时屈辱的眼神、刘魁那砸碎老盐工头颅的冰冷秤砣!这些深入骨髓的记忆,与眼前这白纸黑字的题目瞬间产生了剧烈的共鸣! 胸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无数的话语、无数的见解、无数的愤怒与悲悯,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岩浆,亟待喷薄而出!这哪里只是一道策论题?这分明是帝国肌体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脓疮!是盘剥在千万生民脊梁上的毒刺!我提起笔,感觉那笔杆如同千钧之重,又仿佛轻若无物。饱蘸浓墨,不再有任何迟疑,笔锋如同出鞘的利刃,狠狠刺向雪白的卷纸! “臣闻:国之命脉,在仓廪实;仓廪之实,在漕运通……”开篇点题,气势如虹。 我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的运河图景为骨,字字句句皆化为投枪匕首: “然观今之漕运,纲纪弛废,弊窦丛生!豪商巨贾,勾结漕吏,以朽木充新船,虚报载量,中饱私囊!沿途税卡,密如蛛网,税吏如虎,盘剥无度!一船之盐,自曹州抵长安,所经州县,层层剥皮,及至京师,十不存三!损耗几何?尽入蠹吏囊中!” 笔锋所指,正是当年父亲咬牙切齿讲述的、刘魁之流惯用的伎俩! “更有甚者,官船私用,役夫如牛马!运河之上,官旗招摇,所载非国帑军需,尽乃绫罗绸缎、珍玩异宝,以奉权贵私邸!纤夫号子,声声泣血,背折肩穿,所得不过糠秕果腹!沿途州县,强征民夫,如驱猪羊,春耕失时,田地荒芜!此非运粮,实乃刮骨吸髓,断民命脉!” 眼前浮现出巨野泽码头上那些被鞭笞的纤夫、跪在泥水里乞求的老妇。 “漕运之塞,非塞于河道,实塞于人心之贪墨!塞于官场之朽蠹!上不行,下效尤!朝廷煌煌明旨,出长安百里即成空文!地方官吏,视漕运为利薮,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长此以往,国赋日蹙,民生日艰,盗贼蜂起,祸乱之源,实肇于此!” 刘魁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税吏们凶恶的嘴脸、坊丁们踹打少年的狞笑……无数张脸孔在眼前晃动,最终化为笔下力透纸背的控诉! “伏望陛下,震雷霆之怒,肃纲纪之威!严惩贪墨,整饬漕司!汰冗员,简税卡,明赏罚!使运河之水,涤荡污浊,复归清流!使东南之粟,畅通无阻,以实京师,以活万民!则社稷幸甚!苍生幸甚!” 最后的谏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恳切与锋芒,如同孤臣孽子在绝望中的呐喊。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墨迹淋漓,字字如刀似剑,仿佛要刺穿这污浊的世道!当最后一个字重重落下,我掷笔于案,胸中那股激荡了十余年的愤懑之气,仿佛也随之倾泻而出。号舍内一片死寂,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掌心也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烫。看着眼前这张墨迹未干、字字泣血的策论卷,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释放与悲凉的疲惫感席卷全身。窗外,天色已近黄昏,贡院内点起了昏暗的灯笼。我靠在冰冷的号舍板壁上,闭上眼,等待着。等待着那渺茫的、来自高处的回响,或是……早已注定的沉寂。 放榜之日,长安城万人空巷。 贡院外墙那面巨大的、被无数目光灼烧得滚烫的影壁前,早已是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汗味、尘土味、还有无数颗焦灼心脏跳动散发出的热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浪。金吾卫手持长戟,在人群外围勉强维持着秩序,脸上带着惯有的冷漠和不耐烦。 我站在人群外围稍高的一处石阶上,并未像许多举子那样拼命往前挤。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已有些磨损的湖蓝澜衫,在周围众多绫罗绸缎、鲜衣怒马的身影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盐堆里一粒格格不入的砂。清晨的寒意尚未散尽,冰冷的石阶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一直凉到心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死死地盯着远处影壁上那片刺眼的空白,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终于,一阵尖锐的铜锣声刺破喧嚣!贡院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几名身穿青色官袍的礼部吏员,面无表情地抬着一卷巨大的、明黄色的榜文,在无数道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向影壁。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喧嚣在刹那间沉寂下来,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黄榜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张贴。金黄的榜纸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晕,上面密密麻麻的墨色名字,如同无数只蚂蚁,爬满了每一个观榜者的心。 人群瞬间爆炸了!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狂喜的尖叫如同利刃,划破寂静。 “二甲第三名!是我!是我!祖宗保佑啊!”有人喜极而泣,状若疯癫。 “在哪里?我的名字在哪里?快帮我看看!”焦急的呼喊,带着哭腔。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没有我……”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如同梦呓。 “郑元嗣!快看!郑元嗣!二甲十七!”有人高喊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艳羡。 “哪个郑元嗣?就是那个天天往李侍郎府上跑的荥阳郑?” “可不就是他!听说光行卷就花了这个数!”有人压低声音,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狂喜的浪潮与绝望的冰河在人群中猛烈地碰撞、激荡。有人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当场晕厥;有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更多的人则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背影踉跄,消失在长安喧嚣的街巷中。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上飞速扫过。从一甲三名,到二甲,再到三甲……一个个名字掠过眼底:张、王、李、赵……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权贵子弟、富商巨贾的姓名,赫然在列。郑元嗣的名字,果然在二甲中段,如同一个刺眼的污点。 没有黄巢。 视线一遍又一遍,如同梳篦般扫过那巨大的黄榜,从最顶端到最末端,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每一次扫描,心便往下沉一分,沉入那冰冷刺骨的寒潭深处。没有。那象征着十年寒窗、象征着一个盐商之子试图冲破命运枷锁的两个字,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浸泡在彻骨的寒意里。周围的一切喧嚣——狂喜的尖叫、绝望的哭嚎、旁人的议论、金吾卫的呵斥——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那张巨大的、金黄的榜文,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残酷地烙印在视网膜上,灼烧着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那片刺眼的金黄上移开。视线扫过周围那些或狂喜或悲恸的面孔,扫过远处贡院那森严的门楣,最终,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这双手,曾经在曹州寒冷的冬日清晨,紧握着冰冷的石锁,磨出血泡;曾经在昏暗的油灯下,执着笔杆,书写下无数个日夜的期望;曾经在巨野泽码头,死死攥住父亲的衣襟,目睹权力的血腥……而此刻,它们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个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扭曲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酝酿、裂变。胸腔里,那片早已被盐仓血案冰封、被长安浊流侵蚀的荒原,此刻并未燃起愤怒的烈火,反而陷入了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挣扎,所有试图以堂堂正正之姿叩开这道大门的努力,都在这一刻,被那张金黄的纸,轻描淡写地、彻底地否定了。如同当年盐仓里老盐工的头颅,被那冰冷的秤砣,轻易地砸碎。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从齿缝间逸出,瞬间便被周围巨大的喧嚣吞没。 我没有像那些落榜者一样痛哭流涕,也没有失魂落魄地离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任由狂喜与绝望的人潮在身边汹涌冲刷。目光再次投向那张黄榜,这一次,不再寻找自己的名字,而是穿透了那层金黄的虚伪,仿佛要看清那背后隐藏的、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看清那些决定名字是否上榜的、藏在朱门背后的、油腻而贪婪的嘴脸。 郑元嗣那张得意忘形的脸,李侍郎府上门房倨傲的眼神,刘魁那砸碎头颅后擦拭秤砣的慢条斯理……无数张面孔在脑海中重叠、闪现。 原来,这所谓的龙门,从来就不是为寒士而开。它只是一道华丽的屏风,遮掩着内里早已腐烂发臭的交易。这煌煌科举,这圣贤大道,终究不过是权势与金钱脚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明悟,如同深海的暗流,席卷了全身。那深埋心底、被诗书礼仪压抑了多年的、属于盐枭之子的桀骜与毁灭的冲动,如同蛰伏的火山,在巨大的屈辱与冰冷的绝望催化下,开始苏醒,开始隆隆作响!血液不再冰冷,反而以一种近乎沸腾的速度奔涌起来,冲撞着四肢百骸!那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淬火的冰焰!足以焚毁一切的冰焰! 我没有再看那张榜一眼,仿佛它只是一张肮脏的废纸。猛地转身,拨开身边依旧沉浸在各自悲喜中的人群,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件洗得发白的澜衫,在涌动的人潮中,划出一道孤绝而冰冷的轨迹。我大步离开这令人作呕的喧嚣之地,没有回头。目标明确——回那间散发着霉味的“悦来”旅舍。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踩在长安城坚硬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回响,如同战鼓在胸腔里擂动!一个声音,一个冰冷而狂暴的声音,在灵魂深处疯狂地呐喊、咆哮,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困兽: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返乡途中遇灾民 乱世初现反心萌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阿尔泰may 乾符二年的初春,长安城尚未从严冬中完全苏醒,柳梢的嫩芽畏缩着不敢舒展,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呛人的尘灰和未散尽的寒意。我最后一次推开“悦来”旅舍那扇吱呀作响、糊满油腻污渍的房门。屋内残留的气息——劣质炭火的烟味、隔夜墨汁的酸腐、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无数落第者绝望的汗腥——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这方寸之地。没有告别,无需告别。那卷承载着《不第后赋菊》墨迹淋漓的宣纸,被我揉成一团,连同几件早已浆洗得发硬、袖口磨损露出线头的旧澜衫,一同塞进了那个曾装过母亲殷殷期盼的书箱底层。书箱此刻轻飘飘的,像被掏空了灵魂。剩下的,只有腰间一个沉甸甸的褡裢,里面是父亲托人辗转捎来的、足够我体面还乡的盘缠——几锭硬邦邦的官银,还有一小袋黄澄澄的、带着曹州盐仓特有咸腥气的沙金。它们冰冷地贴着我的皮肉,如同父亲那双忧惧与不甘交织的眼神。 骡车驶离明德门那巨大阴影的刹那,我没有回头。车轮碾过护城河石桥,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碾碎了某种虚妄的幻梦。来时,这朱雀大街的喧嚣曾令我窒息;去时,却只觉得它空洞而遥远,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皮影戏。车帘低垂,隔绝了这座帝都最后的浮光掠影。赶车的老把式换了人,是个沉默寡言、脸上刻着深壑般皱纹的关中老汉,姓赵。他只闷头赶车,鞭梢在空中甩出短促的炸响,催促着骡子加快脚步,仿佛逃离瘟疫之地。 “走潼关道,老哥,”我隔着车帘吩咐,声音干涩,“抄近路,快些回曹州。” 来时走运河一线,看尽了漕运弊政;归时,我想看看这帝国腹地的筋络血脉,究竟是如何枯竭败坏的。 赵老汉没有多余的话,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一抖缰绳,骡车偏离了宽阔的官道,拐上了一条更为荒僻、尘土也更厚的驿路。车轮卷起的黄尘,如同一条浑浊的土龙,在车后翻滚不息。 初离京畿,景象尚可称之“凋敝”。道旁的村落,土坯茅舍低矮破败,炊烟稀薄。田地里,本该是麦苗返青的时节,却只见大片大片板结龟裂的黄土,稀疏的麦苗蔫黄干瘦,如同病儿的头发,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发抖。偶尔可见几个农人,佝偻着腰,在干涸的田垄间茫然地刨挖着,动作迟缓,眼神空洞,仿佛在无望地寻找着早已被蝗虫啃噬殆尽的生机。 “关东……大旱两年咧,”赵老汉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着枯木,“去年又闹了蝗虫,铺天盖地,黑压压的……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官府说是天灾,可这税……嘿,一个子儿也没见少收!”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落在干裂的黄土路上,瞬间被吸干了水分,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越往东行,景象愈发骇人。驿路两旁,开始零星出现倒毙的牲畜尸体。先是瘦骨嶙峋的野狗,后来是倒毙路旁的牛马骨架,最后,竟开始出现人的形状——蜷缩在路沟里,裹着破败的草席或单衣,早已僵硬,被风干的皮肤紧贴着骨头,眼眶深陷成两个黑洞,无声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乌鸦聒噪着,成群地在低空盘旋,如同不祥的黑色云团,时而俯冲下去,啄食着腐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撕扯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腐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那不再是曹州盐仓里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也不是长安城污浊的体味,而是一种万物凋零、生机断绝的死亡之息。 骡车行至一处名为“野狐坡”的荒凉地界时,前方道路被黑压压的人群阻塞了。那不是赶集的乡民,而是一股缓慢蠕动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人流——流民!数以千计,或许上万!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幽魂。男人佝偻着背,眼神浑浊麻木,拖着沉重的脚步;女人蓬头垢面,怀里抱着奄奄一息或早已无声无息的婴孩;老人拄着树枝,每一步都摇摇欲坠;更多的孩子,赤着脚,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肚子却鼓胀如球,眼神里只剩下对食物的原始渴望。他们扶老携幼,推着吱呀作响、载着全部家当(或许只是一口破锅、半卷草席)的独轮车,或者干脆徒手而行,汇成一条望不到头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灰色长河。 “老天爷啊……”赵老汉勒住骡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比年前更厉害了!” 骡车被迫停了下来。流民们麻木地从车旁经过,没有人乞讨,也没有人看我们一眼。他们的目光越过我们,投向未知的前方,那里或许有赈济的粥棚,或许只有更深的死亡。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屎尿的臊臭、伤口溃烂的脓臭味,还有那股无处不在的、淡淡的、如同腌坏了的咸菜般的尸臭。这气味,比盐仓里最浓烈的咸腥更令人作呕,它无声地宣告着:人,正在大规模地、无可挽回地腐烂。 突然,路边一个蜷缩在草席里的老妇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她身边一个同样枯瘦、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猛地扑到我们车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微弱:“老爷……行行好……给口水……给口吃的吧……奶奶……奶奶快不行了……”她伸出乌黑枯瘦的小手,掌心向上,指缝里满是污垢。 赵老汉面露不忍,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水囊。我的手也按在了褡裢上,那里面硬邦邦的银锭和沙金,此刻仿佛烙铁般烫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野的呵斥和鞭梢的炸响! “滚开!都滚开!挡了官爷的路,找死吗?!” 几个穿着脏污不堪、号衣都辨不清颜色的骑手,挥舞着皮鞭,如同驱赶羊群般冲入流民队伍。为首一人獐头鼠目,腰间挎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正是本地驿站的驿卒头目。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行动迟缓的流民身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哀嚎声、哭喊声、咒骂声瞬间炸开! “快走!快走!县尊大人有令,流民不得聚集,速速赶往州府指定安置点!再敢磨蹭,以聚众作乱论处!”驿卒头目厉声咆哮,唾沫星子横飞。他的鞭子尤其照顾那些看起来尚有几分力气、可能“作乱”的青壮。 混乱中,一个躲避鞭子、脚步踉跄的汉子,不小心撞到了我们的骡车。骡子受惊,猛地一蹶子!赵老汉猝不及防,被缰绳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驿卒头目见状,非但没有喝止,反而将怒火发泄到我们头上,一鞭子就朝赵老汉抽来! “妈的!哪来的不长眼的!敢挡爷们清道?!” 鞭影带着呼啸的风声!我瞳孔骤缩!那鞭子抽打的轨迹,瞬间与记忆中盐仓里刘魁砸下的秤砣重叠!一股冰冷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身体比念头更快!就在鞭梢即将抽中赵老汉脸颊的刹那,我闪电般探手,五指如铁钳,精准无比地一把攥住了那呼啸而来的鞭梢! 啪! 一声脆响!鞭梢巨大的力道震得我虎口发麻,粗糙的皮条深深勒进掌心,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驿卒头目显然没料到有人敢徒手接他的鞭子,而且接得如此稳、如此准!他用力回夺,鞭子却纹丝不动,如同被焊在了铁砧上。他惊愕地抬头,对上了我的眼睛。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的沉寂。那沉寂之下,仿佛蕴含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以及一种……一种看待死物般的漠然。这眼神,远比任何咆哮怒骂更让他心惊肉跳!他嚣张的气焰瞬间被这冰冷的眼神浇灭了大半,握着鞭柄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官……官爷清道,小……小的们无心冲撞……”赵老汉这才反应过来,吓得面无人色,连忙躬身作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缓缓松开手,那冰冷的视线却依旧钉在驿卒头目脸上,如同两把无形的冰锥。掌心被粗糙鞭梢勒出的血痕,正慢慢渗出细密的血珠,混合着鞭子上沾染的污垢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带来一阵黏腻的刺痛。我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将沾着血污的手掌,在骡车粗粝的车辕上,用力擦了擦。木刺扎入伤口,带来更尖锐的痛感,却让我胸中那股翻腾的戾气得到一丝诡异的宣泄。 驿卒头目被我盯得浑身发毛,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哼!算你识相!快滚!别挡着官差办事!” 他不敢再看我的眼睛,猛地一夹马腹,带着手下,挥舞着鞭子,继续粗暴地驱赶着流民,如同驱赶一群待宰的牲畜,很快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流民的哀嚎和驿卒的呵斥声渐渐远去。赵老汉惊魂未定,擦着额头的冷汗:“多……多谢小哥!这帮披着官皮的豺狼,下手黑着呢!”他看着我依旧平静得可怕的脸,和掌心那道清晰的、渗着血丝的鞭痕,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唉,这世道……” 骡车重新启动,艰难地穿行在缓慢移动的流民队伍边缘。那小女孩早已不知被挤到了何处。我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闭上眼。掌心伤口的刺痛清晰地传来,混合着空气中浓烈的尸臭和绝望的气息。驿卒头目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獐头鼠目,与盐仓里刘魁的胖脸、长安坊丁的狞笑、贡院放榜时郑元嗣得意的嘴脸……无数张代表着权力的、贪婪而狰狞的面孔,在黑暗中重叠、放大、咆哮!而在这狰狞面孔的脚下,是巨野泽码头跪地求饶的老妇,是贡院外磕头磕得乌青的妇人,是驿站前濒死的老妪和乞水的小女孩,是这眼前望不到头的、无声走向死亡的灰色人潮! “官……官爷清道……”赵老汉那卑微颤抖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耳边反复回响。这声音,与当年父亲面对刘魁时那强忍屈辱的“刘爷息怒”,何其相似!十年寒窗,换来的不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依旧是这深入骨髓的、面对权力獠牙时本能的、蝼蚁般的卑微!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明悟,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这世道,从曹州盐仓到长安贡院,再到这白骨铺就的还乡路,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我眼中那层被圣贤书蒙蔽的、虚伪的纱! 骡车在死寂中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远处,一座驿站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几点昏黄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如同鬼火。驿站门口,影影绰绰聚集着更多的流民,空气中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愈发刺鼻。赵老汉指着驿站旁边一片巨大的、用简陋篱笆围起来的空场,声音干涩:“小哥,今晚只能在这‘万人坑’边的驿站将就一宿了。前面几十里都没有宿头……这‘坑’,就是埋那些……那些路上扛不住倒下的流民的……” 河南道,汜水驿。 这座扼守要冲的驿站,此刻已沦为绝望深渊的边缘。高大的夯土围墙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肮脏的草筋。驿站大门紧闭,只留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口守着两个挎着腰刀、满脸横肉的驿卒,眼神如同看门的恶犬,警惕而凶狠地扫视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空气中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尸臭味,正是从驿站旁边那片被低矮荆棘篱笆草草围起的巨大空地散发出来——赵老汉口中的“万人坑”。暮色四合,看不清坑内景象,但那弥漫的死亡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紧紧扼住每一个靠近者的喉咙。 驿站内,同样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马粪尿的臊臭、劣质草料的霉味、汗臭体臭、还有厨房飘来的、带着一丝肉腥的怪异粥香(那粥棚设在驿站外,供给流民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混杂在一起。大厅里挤满了滞留的旅人:行商、脚夫、几个同样落第还乡、满面愁容的士子,还有几个穿着绸缎、脸色倨傲、显然是有些门路的官吏。人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和警惕。角落里,几个驿卒正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就着浑浊的劣酒,大声划拳,粗鄙的哄笑声在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和赵老汉挤在一张油腻腻的条凳上,默默啃着自带的干硬胡饼。褡裢里虽有银钱,但这驿站里的吃食,看一眼都让人反胃。隔壁桌,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操着河南口音的落第士子,正压低声音,对同伴激动地说着什么,脸上充满了悲愤。 “……简直不是人!我刚从汴州那边过来,亲眼所见!官仓明明还有陈粮,可那汴州仓督王扒皮,硬是紧闭仓门!说什么‘未得上峰明令,一粒米不得擅动’!眼睁睁看着流民在仓外饿死!可你猜怎么着?夜里,官仓的漕船,一船一船地往南边运!运给谁?还不是那些江南的豪商巨贾!用流民的命,换他们的金山银山!”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嘘!慎言!慎言!”他的同伴吓得脸色发白,慌忙去捂他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你不要命了!让那些驿卒听见……” “听见又如何?!”那士子一把推开同伴的手,眼睛通红,“这朗朗乾坤,还不让人说句真话吗?!朝廷的赈济粮呢?都喂了狗了!不,狗都不吃!都进了这些蠹虫的腰包!你看看外面!”他猛地指向驿站紧闭的大门,声音带着哭腔,“那‘万人坑’!一天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啊!不是牲口!” 他的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小小的涟漪。大厅里嗡嗡的议论声更大了,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恐惧。那几个划拳的驿卒似乎也听到了,停下了动作,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正是白日里驱赶流民的头目,名叫胡三)斜睨过来,眼神阴鸷,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就在这时,驿站外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激烈的骚动! “开门!官爷开恩啊!求求你们了!” “孩子!我的孩子不行了!给口热粥吧!求求你们了!” “狗官!你们还是不是人?!仓里有粮见死不救!天打雷劈啊!” 哭喊声、哀求声、愤怒的咒骂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驿站紧闭的大门!大门被撞得砰砰作响! “反了!反了天了!”驿卒胡三猛地跳起来,一脚踹翻凳子,厉声咆哮,“抄家伙!外面那群贱民想反!” 驿站内瞬间大乱!旅人们惊恐地缩向角落。驿卒们纷纷抽出腰刀、抓起水火棍,如临大敌。驿丞,一个脑满肠肥、穿着皱巴巴青色官袍的中年人,慌慌张张地从后堂跑出来,脸色煞白:“怎么回事?!胡三!怎么回事?!” “驿丞大人!外面流民闹事!要冲驿站抢粮!”胡三指着砰砰作响的大门,添油加醋地喊道。 “反了!反了!”驿丞吓得浑身肥肉乱颤,尖声叫道,“顶住!给我顶住!弓箭手!上墙!敢冲击驿站,格杀勿论!” 几个驿卒慌忙爬上围墙内侧的土台,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指向墙外汹涌的人头。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前的死寂。 “抢粮?我们只是想活命啊!”一个苍老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在墙外响起,压过了混乱的哭喊,“官仓有粮!就在这驿站后面的漕仓里!堆得都发霉了!为什么不放粮?!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 这声音!这口音! 我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这苍老嘶哑、带着浓重曹州冤句乡音的声音,瞬间穿透了十年的光阴壁垒!记忆深处,一个佝偻着背、沉默寡言、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盐工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张老倔!黄家盐仓里资格最老、手艺最好、也最倔强的老盐工!当年那个被刘魁用秤砣砸死的老盐工,是他的拜把兄弟! “张……张伯?!”我失声低呼,猛地站起身,不顾赵老汉的阻拦,几步冲到紧闭的驿站大门后,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暮色中,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者,被几个同样枯槁的流民搀扶着,站在人群最前面。他拄着一根粗树枝,腰背佝偻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劈斧凿,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燃烧着两簇愤怒而不屈的火焰!正是张老倔!虽然苍老憔悴得几乎脱了形,但那倔强的眼神,那熟悉的乡音,绝不会错! “张伯!”我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穿透门缝,“是我!黄巢!黄宗旦家的巢儿!” 门外的哭喊咒骂声为之一滞。张老倔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望向门缝,当看清我的脸时,他枯槁的脸上瞬间涌起复杂到极点的神情——震惊、悲痛、绝望,最后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岩浆般的愤怒! “少……少爷?!”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火山爆发前压抑的咆哮,“是您?!您怎么……怎么也在……这吃人的鬼地方?!” “开门!放张伯他们进来!”我猛地转头,对那吓得面无人色的驿丞吼道,眼神凌厉如刀。 “不行!绝对不行!”驿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跳起来,“谁知道他是不是乱民头子?放进来一个,外面那群饿疯了的贱民就会全冲进来!驿站要是被抢了,你担待得起吗?!胡三!看好门!谁敢开门,以通匪论处!” 胡三和他手下的驿卒立刻横刀挡在门前,眼神凶狠地瞪着我。 墙外,张老倔听到了驿丞的话,发出一声悲愤欲绝的长啸:“通匪?!哈哈哈哈!好一个通匪!这朗朗乾坤,求一**命粮,就成了匪?!那你们这些坐拥粮仓、见死不救的狗官,又是什么?!是吃人的阎王!”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支撑身体的粗树枝,狠狠砸向驿站紧闭的大门! “乡亲们!他们不放粮!就是要我们死!横竖都是死!跟他们拼了!砸开这阎王殿!抢粮活命!”张老倔嘶哑的声音,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拼了!” “抢粮活命!” “砸开它!” 绝望的流民被彻底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愤怒和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喷发!人群如同狂暴的怒潮,疯狂地冲击着驿站的大门和围墙!石块、泥块、木棍雨点般砸向围墙上的驿卒! “放箭!快放箭!”驿丞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尖叫。 围墙上的驿卒惊慌失措,几支零星的箭矢哆哆嗦嗦地射了出去,大多射偏,只有一支歪歪斜斜地射中了一个冲在前面的流民大腿。那流民惨叫一声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却更加激起了人群的凶性! “杀狗官!” “冲进去!” 场面彻底失控!血腥的混战一触即发! “都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从我胸腔中迸发!那声音蕴含着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愤怒、悲怆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狂暴力量,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喊、咒骂和咆哮!连那些陷入疯狂的流民都为之一震,冲击的动作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趁着这瞬间的死寂,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吓瘫的驿丞和如临大敌的驿卒。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驿站通往后面仓房的那扇小门!那里,正是张老倔所说的漕粮囤积之处!没有半分犹豫,我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身形暴起!腰间的褡裢在疾冲中甩动,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几步就冲到那扇紧锁的小门前! “你……你想干什么?!”看守仓门的驿卒惊恐地拔出腰刀。 回答他的,是我凝聚了全身力量、灌注了无尽怒火的一记重踹! “给我开——!!!”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扇并不十分厚重的木门,门栓应声断裂!木屑纷飞!门板如同被攻城锤击中,轰然向内洞开! 一股浓烈的、带着尘土和陈年谷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仓房内没有灯火,一片漆黑,但借着驿站大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和门外流民手中零星的火把光亮,足以看清里面的景象—— 堆积如山! 巨大的麻袋,如同连绵起伏的丘陵,一直堆砌到仓房屋顶!麻袋上清晰地盖着官府的朱红印记——“河南道常平仓”!有些麻袋已经破损,金黄的粟米如同细小的瀑布,从破口处流淌出来,在冰冷的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有些角落里的粮垛,甚至因为堆积太久、受潮发霉,表面覆盖了一层灰绿色的、令人作呕的霉斑!那浓郁的谷物香气,混合着霉变的气息,形成一种极其怪诞而刺鼻的味道,猛烈地冲击着所有人的感官! 死寂! 驿站内外,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驿丞惊恐的目光、驿卒呆滞的目光、旅人震惊的目光、墙外流民们瞬间由狂怒转为难以置信继而化为更猛烈贪婪的目光——全都死死地钉在了那洞开的仓门内,钉在了那堆积如山、在黑暗中闪烁着诱人却又罪恶光芒的粮食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我站在洞开的仓门口,背对着那满仓的粮食,面朝驿站大门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方才那声怒吼和破门的猛踹,几乎耗尽了力气,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狂暴的力量却在四肢百骸间奔涌。借着流民手中火把跳跃的光亮,我的目光缓缓扫过门外那一张张因极度震惊和饥饿而扭曲的脸孔,最后,定格在张老倔那张同样写满了震撼、悲愤和一丝绝处逢生般狂喜的老脸上。 没有言语。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指向身后那洞开的、如同巨兽张口的黑暗仓房。指尖,正对着那流淌着金黄粟米的破麻袋。 这个动作,如同点燃燎原烈火的火种。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崩海啸般的爆发! “粮——!!!” “有粮啊——!!!” “官仓真的有粮——!!!” 墙外的流民们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混杂着狂喜、愤怒和哭嚎的咆哮!求生的本能彻底压倒了恐惧!人潮如同彻底失控的洪流,以百倍于前的疯狂,猛烈地冲击着驿站那摇摇欲坠的大门和围墙!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围墙上的驿卒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弓箭早已掉落在地。 驿站内,驿丞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驿卒们早已丧失了斗志,惊恐地扔掉武器,四散奔逃,试图寻找藏身之处。旅人们尖叫着,乱作一团。 轰隆——!!! 一声巨响!驿站那扇厚重的大门,在无数双枯瘦手臂的疯狂推搡撞击下,终于彻底碎裂、倒塌!狂怒而绝望的人潮,如同挣脱了堤坝束缚的洪水,汹涌而入! “抢粮活命——!!!” 震天的吼声,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力量,瞬间淹没了驿站内所有的声音! 我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了几步。混乱中,一只冰冷枯瘦、沾满污泥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是张老倔!他浑浊的老眼里此刻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脸上混杂着泪水和烟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我耳边吼道: “少爷!这世道!这狗官!逼得人没活路啊!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咱……咱得找条活路!真正的活路!” 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句曹州盐工最朴素的俗语,此刻如同惊雷,炸响在我的脑海!看着眼前这疯狂抢粮、如同地狱绘卷的景象,感受着手臂上张老倔那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抢粮活命”的咆哮……胸中那片被冰封了太久的荒原,终于被这滔天的怒火和绝望彻底点燃! 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毁灭的熔岩! 一条路,一条与这煌煌大唐、与这朱门权贵、与这所有吃人规则彻底决裂的路,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狂暴地出现在眼前! “活路……”我喃喃自语,反手死死攥住了张老倔那只冰冷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越过混乱抢粮的人群,越过那堆积如山的官粮,投向驿站外沉沉的、血色的夜空,仿佛要刺破这无边的黑暗。 “这活路……我们自己开!” 闻仙芝举义旗起 我聚众响应共举事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阿尔泰may 听闻王仙芝长垣起兵,我胸中积郁如熔岩喷涌。 儿时私盐贩子刀口舔血的生涯,早已教会我聚众搏命的本事。 当乡绅们还在为檄文上的“均平”二字窃窃私语时,我已然磨利了那柄曾斩断黄河巨鲤的旧剑。 火光映照着聚集而来的面庞,他们高呼着“冲天大将军”。 我知道,这燎原之火,终将焚尽那个腐朽的王朝。 乾符二年,夏末的风里裹着黄河的腥气,刮过冤句城外我那座小小的盐仓。风是热的,卷起尘土扑在脸上,如同细碎的鞭笞。我立在仓前土坡上,远眺着灰蒙蒙的天际线,心却沉得像块浸透水的盐坨。长安城放榜那日的耻辱,经年累月,非但未曾磨平,反倒在骨子里越刻越深,化作了日夜啃噬的毒虫。那朱门里飘出的酒肉香,那高官显贵眼中蝼蚁般的漠视,那耗尽家财换来的冷眼与奚落……每一幕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黄大哥!” 一声粗嘎的呼唤自身后响起,打断了我胸中翻腾的戾气。是赵大,当年跟我父亲一同贩私盐的老兄弟,如今跟着我打理这片盐场。他跑得气喘吁吁,黝黑的脸上汗珠滚滚,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揉得发皱、沾满汗渍的麻纸。 “何事慌张?” 我转身,声音低沉。 赵大猛喘了几口气,将那张麻纸塞到我手里,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长垣…长垣那边!出大事了!王…王仙芝!反了!” 他语无伦次,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刚到的信鸽!长垣城里,他…他竖起大旗了!这是他的檄文!” “反了”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弹,狠狠砸进我沉寂的心湖,瞬间激起滔天巨浪。我一把抓过那张被汗水浸得半湿的麻纸,指尖能感到赵大传递过来的滚烫与悸动。粗粝的纸张展开,上面是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句: “今赋税苛重,官吏贪残,赏罚不平,使海内困穷,百姓涂炭……吾今举义旗,诛无道,安黎元!凡我同仇,速来相投!”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诛无道!安黎元!那压抑了十数年的愤懑,那被长安朱门拒之千里的屈辱,那目睹乡邻卖儿鬻女、饿殍遍野的悲愤,此刻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被这檄文骤然点燃!一股滚烫的气流直冲顶门,握着檄文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来了!终于来了!这撕破黑暗的第一声惊雷! “好!好一个王仙芝!好一个‘诛无道,安黎元’!” 我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沉郁,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烈火。那烈火映照着天边翻滚的铅云,仿佛要将这污浊的苍穹一并点燃。“时机已至!我辈岂能坐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金铁交鸣,震得赵大浑身一凛。 “赵大!” 我目光如炬,射向他,“擂鼓!聚众!就在这盐场前的空地上!把这份檄文,给所有冤句的父老兄弟,大声念出来!”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得令!” 赵大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猛地一抱拳,转身如旋风般冲下土坡。很快,盐场那面闲置许久的牛皮大鼓,被几个粗壮的盐工奋力抬出。“咚!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鼓点,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闷雷,骤然炸响在冤句城郊荒寂的盐场上空。那鼓声穿透燥热的空气,带着一种原始的、撼动人心的力量,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乡亲们!都来听啊!天变了!王仙芝王大帅在长垣举义旗啦!” “反了!反了!专杀那些狗官!为咱穷苦人争活路!” “黄巢大哥有令!聚众议事!快啊!” 盐工们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里充满了狂喜和一种豁出命去的决绝。鼓声就是号令。起初是盐场里那些正在筛盐、担卤的汉子们,他们丢下手中的活计,赤着沾满盐粒的上身,从低矮的盐棚里、从热气蒸腾的卤池边蜂拥而出,脸上满是惊疑和莫名的激动。接着,附近村落里的农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鼓声和呐喊惊动了。他们放下锄头,从龟裂的田地里抬起头;他们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妇孺老幼相互搀扶着,带着惊惶又期盼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如同百川归海,向着盐场前那片开阔的空地汇聚而来。脚步杂沓,尘土飞扬,一张张被烈日和苦难刻满皱纹的脸上,此刻都写满了同一个疑问:天,真的要变了吗? 我站在盐仓前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望着下面越聚越多的人群。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焦灼、茫然、期待、恐惧……各种情绪交织成一片沉重的网。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盐卤的咸腥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灼热的气流几乎要喷薄而出。我将那张承载着燎原火种的檄文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声如洪钟,一字一句,清晰地将檄文的内容吼了出来: “……今赋税苛重,官吏贪残,赏罚不平,使海内困穷,百姓涂炭!吾今举义旗,诛无道,安黎元!凡我同仇,速来相投!”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当“诛无道,安黎元”这六个字吼出时,台下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点燃! “诛无道!安黎元!” 一个站在前排、满脸风霜的老盐工,猛地挥起拳头,嘶声吼了出来,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那泪水里,是几十年被压榨、被欺凌的屈辱和愤恨! “对!反了他娘的!老子活不下去了!” 一个精壮的汉子,衣服上还打着补丁,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嶙峋的肋骨,挥舞着拳头咆哮。 “跟着黄大哥!跟着王大帅!杀狗官!吃饱饭!” 更多的人被感染,压抑已久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拳头如林般举起,吼声汇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巨浪,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反了!反了!诛无道!安黎元!” 我望着眼前这片沸腾的怒海,胸中激荡难平。这呼声,这怒火,何尝不是我自己的心声?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扫过他们褴褛的衣衫、枯槁的身形,最后定格在远处冤句城低矮破败的轮廓上。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这冲天的怒吼,扯回了更久远的时光,那浑浊汹涌的黄河水畔,那个同样充满了挣扎与不公的起点。 我的童年,是在黄河浑浊的咆哮声和私盐刺鼻的咸腥气里泡大的。冤句城,这个紧挨着黄河天险的小城,土地被河水反复冲刷,盐碱白花花地覆在地皮上,像一层洗不掉的贫瘠烙印。庄稼?那是个奢侈的笑话。田里稀稀拉拉挣扎出的那点苗,还不够塞饱官仓的贪口。活着,全靠那条喜怒无常的“母亲河”,以及河上见不得光的营生——贩私盐。 家,就在河堤下一片低洼的泥滩地上。几间土坯垒的屋子,墙皮被河风咸气剥蚀得坑坑洼洼,屋顶铺着厚厚的、晒得发黑的芦苇。夏秋汛期,浑浊的黄河水常常会带着不可一世的蛮横漫过堤岸,灌进屋里。记忆里,总有母亲带着我和几个兄弟,在齐膝深、带着腥臭泥沙的浑水里,手忙脚乱地把家里仅有的破桌烂凳、锅碗瓢盆往唯一那张用土坯垫高的破木床上抢运。水退后,屋里便留下厚厚一层黄泥,踩上去又黏又滑,混杂着死鱼烂虾的腐臭,经久不散。父亲沉默地带着我们兄弟,一盆盆、一桶桶地将泥浆舀出去,倾倒在不远处的盐碱滩上。那滩涂白茫茫一片,在毒辣的日头下闪着刺眼的光,像大地溃烂后结出的痂。 “巢儿,看仔细了!”父亲粗糙的大手重重按在我稚嫩的肩膀上,指着脚下这片白得刺眼的盐碱地,声音低沉得像河底淤积的泥沙,“这,就是咱的命根子!官盐税重得像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地上刮出来的盐土,就是咱活命的嚼谷!”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河滩上几处不起眼的浅坑,那是刮取盐土的痕迹。“刮土,淋卤,熬盐……每一步都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官府巡河的盐丁,眼睛毒得很,鼻子比狗还灵!记住,手脚要快,动静要小,风声紧的时候,宁可舍了盐,也绝不能舍了命!” 第一次真正“上道”,是在我大概九岁那年的深秋。天已转凉,河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父亲带着我,还有同村的赵叔、钱伯几个老手,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推着几辆特制的独轮“鸡公车”,悄无声息地滑下河堤。车轮裹着厚厚的破布,碾过滩涂的盐碱壳子,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目的地是下游十几里外一片长满茂密芦苇的河湾,那里有一处他们踩点好的、含盐量极高的盐土滩。 我们像幽灵一样在及腰深的枯黄芦苇丛里穿行。冰冷的露水打湿了单薄的裤腿,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四周死寂,只有风吹过芦苇梢头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黄河隐隐的、永不停歇的奔流声。那声音在寂静的黎明里显得格外宏大而恐怖,仿佛蛰伏的巨兽在低吼。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紧紧攥着父亲后衣襟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别怕,巢儿,”父亲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眼睛放亮,耳朵竖起来。跟着我的步子走,踩我踩过的地方。” 他脚步放得更轻,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猫。 终于摸到了那片盐土滩。父亲打了个手势,众人立刻散开,动作麻利地蹲下身,用特制的短柄小铁铲,飞快地刮取地上那层泛着白霜的盐土,装进鸡公车上特制的、有夹层的木桶里。动作迅捷而无声,只有铁铲刮过地面的轻微“嚓嚓”声。冰冷的空气里,只有我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刮土的声音交织。 就在木桶即将装满,天边也隐隐透出一丝灰白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犬吠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盐狗子!快走!” 赵叔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惶。 父亲脸色骤变,一把将刚刮下的一铲土丢进桶里,低喝道:“弃车!进苇荡!快!” 没有丝毫犹豫,众人立刻丢下辛苦刮了大半桶盐土的鸡公车,像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旁边茂密的芦苇丛,拼命向深处钻去。 我个子小,被父亲一把夹在腋下,跟着大人们狂奔。枯硬的芦苇杆抽打在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身后,犬吠声、盐丁凶狠的叫骂声、还有刀鞘撞击的金属声清晰传来,越来越近!一只凶猛的黑背猎犬狂吠着,率先冲破芦苇丛,狰狞的獠牙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寒光,直扑跑在最后的钱伯小腿! “老钱!” 父亲目眦欲裂,猛地将我塞给旁边的赵叔,吼道:“带巢儿走!” 他竟不退反进,一个矮身,从地上抄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硬土坷垃,迎着那扑上来的恶犬狠狠砸去! “嗷呜!” 土块正中狗鼻。那畜生吃痛,攻势一滞。钱伯趁机连滚带爬地往前窜。父亲毫不恋战,砸出土块后立刻转身,拉着钱伯,发足狂奔,追上了我们。他粗重的喘息喷在我头顶,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能感觉到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的凉意。 我们在迷宫般的芦苇荡里左冲右突,凭着父亲他们对地形的熟悉,终于甩掉了追兵。当筋疲力尽地瘫倒在远离河滩的一片干燥土坡上时,天已经大亮。钱伯的小腿被狗牙撕开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裤腿。赵叔脱下自己的破褂子,用力撕成布条给他包扎。父亲靠着一棵歪脖子柳树,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郁。他望着远处黄河翻滚的浊流,半晌,才用一种带着铁锈味的低沉声音对我说:“巢儿,看见了吗?这就是咱的命。想活,就得比狗跑得快,比狼更狠!官府不拿咱当人,咱自己得攥紧拳头,把命攥在自己手里!” 那惊心动魄的黎明,父亲掷出土块时决绝的背影,还有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意和狠厉,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我年幼的心版上。自那以后,我跟着父亲贩盐的脚步更勤了。不再仅仅是刮土,还要学会在暗夜里辨识方向,在官道上躲避盘查,在集市上察言观色交易盐货,更要学会如何在危急关头保护自己和同伴。 我清晰地记得十二岁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我们一队人推着装满私盐的鸡公车,走一条偏僻的、结了厚冰的河汊小道,想绕过官卡。冰面很滑,推车异常艰难。突然,前方冰层传来不祥的“咔嚓”声!推着最前面一辆车的张二叔反应不及,连人带车猛地陷进了冰窟窿!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他脸色煞白,冻得嘴唇发紫,连呼救都喊不出声。 “二叔!” 我离得最近,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思考动了起来。我猛地扑倒在冰面上,手脚并用爬向那个冒着寒气的窟窿。冰面在身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巢儿!别过去!冰要塌!” 父亲在后面惊骇地大喊。 我充耳不闻。爬到窟窿边缘,冰冷的河水激得我浑身一哆嗦。我迅速解下自己腰间捆扎盐袋用的粗麻绳,一端死死缠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奋力抛给在水里挣扎、意识已有些模糊的张二叔:“二叔!抓住!抓紧啊!” 张二叔凭着求生的本能,死死攥住了绳子。我憋足一口气,双脚蹬住冰面上相对结实的地方,用尽吃奶的力气,一点一点,像纤夫拉船一样,向后倒拽着绳子!冰水浸透了我的棉裤,刺骨的寒冷让我牙齿咯咯作响,手臂的肌肉仿佛要被撕裂。父亲和其他人这时也反应过来,纷纷扑过来帮忙。众人合力,终于把冻得半僵的张二叔从冰窟窿里拖了上来。那次之后,我发了好几天高烧,但父亲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认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除了贩盐的凶险,贫瘠土地上挣扎求生的乡邻们,他们的苦难也日复一日地刻进我的眼里,烙在我的心上。我忘不了隔壁的王寡妇,男人被征去修河堤,累死在工地上,连尸骨都没找回来。为了养活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能靠给富户浆洗缝补,换取一点点可怜的粮食。那年冬天格外漫长寒冷,王寡妇终于病倒了,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奄奄一息。她那个刚满六岁的小女儿,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单薄的破棉袄,赤着冻得通红皴裂的小脚,在漫天风雪里,挨家挨户地磕头乞讨,只为给娘亲讨一口热粥。 风雪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泣。小丫头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蹒跚,每一次摔倒,都挣扎着爬起来,小小的膝盖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对着紧闭的门扉叩头,额头沾满了脏污的雪粒,稚嫩的声音冻得发抖:“求求…好心的大爷大娘…给口吃的吧…我娘…我娘快不行了…” 然而,回应她的,大多是紧闭的门扉,或是门缝里冷漠的窥探,甚至还有不耐烦的呵斥:“滚开!小叫花子!晦气!” 富户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狰狞冰冷。 我正好从外面回来,怀里揣着刚用私盐换来的一点糙米。看到那小小的身影在朱门大户前绝望地磕头,听着那门内隐隐传来的丝竹宴饮之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悲凉瞬间攫住了我!我冲过去,一把将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丫头从冰冷的雪地上拉起来,紧紧裹进我破旧的棉袄里。她的身体冰凉得像块石头,小脸上满是泪痕和冻伤。 “别怕,” 我声音沙哑,抱着她走向王寡妇那间摇摇欲坠的茅屋,“有哥哥在。” 我把那点仅有的糙米倒进她家冰冷的锅里,点燃灶膛里仅剩的几根柴火。看着锅里渐渐冒起的热气和米香,小丫头依偎在我怀里,贪婪地吸着鼻子,大大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而躺在炕上的王寡妇,枯槁的脸上滚下两行浑浊的泪。 那晚,我坐在王家冰冷的灶膛前,听着屋外呼啸的风雪和屋内王寡妇压抑的咳嗽声、小女孩睡梦中不安的呓语,胸中如同堵着一块巨大的寒冰。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为何富者田连阡陌,酒肉臭于朱门?为何贫者无立锥之地,冻骨委于沟壑?那长安城里的天子,那衮衮诸公,他们可曾听见这风雪中的哀嚎?可曾看见这冻毙的饿殍?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那些曾在书卷中读到的慷慨诗句,那些年少时仗剑天涯、匡扶正义的模糊梦想,此刻在残酷现实的映照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手中的书卷,能救得了眼前这濒死的母女吗?能填饱这冤句城无数饥肠辘辘的肚腹吗?一股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冲动涌上来,我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那把旧猎刀——那是父亲给我防身用的,刀刃在昏暗的灶火映照下闪着幽冷的光。我狠狠地将刀尖刺向地面夯实的黄土!嗤啦一声,刀尖没入土中,直没至柄!刀柄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如同我此刻激愤难平的心绪。这刀,这力,若不能斩尽世间不平事,读书何用?功名何用?! 盐仓前,震耳欲聋的“反了!反了!” 的怒吼声浪,将我从那冰冷彻骨的童年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眼前是沸腾的人群,是燃烧的眼眸,是紧握的、渴望砸碎这枷锁的拳头!胸中积压了半生的块垒,被这同仇敌忾的烈焰烧得滚烫!我深吸一口带着盐腥和尘土气息的空气,那空气灼热,充满了力量。 “乡亲们!父老兄弟们!” 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鼎沸的人声,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王仙芝王大帅在长垣举旗,喊出了我们的心里话!这世道,官逼民反!这朝廷,早已烂到了根子里!它吸我们的血,啃我们的骨,不给我们活路!” 我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跟随我多年的旧猎刀——正是当年在王家灶膛前刺入黄土的那把!刀身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看看我们脚下!” 我刀尖指向盐碱白茫茫的大地,“看看我们身上!” 刀尖划过台下众人褴褛的衣衫,“再看看我们身边饿死的亲人!”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激起更深的共鸣与愤恨。 “读书?他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黄巢信了!我十年寒窗,耗尽家财,换来了什么?” 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锥心刺骨的嘲讽与悲愤,“换来了长安城朱门紧闭的冷眼!换来了狗官一句‘貌丑’的羞辱!换来了这吃人的世道,变本加厉的盘剥!”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看着我,充满了同情和更深的怒火。 “这书,读它何用?!” 我猛地举起手中那本从不离身的、早已翻得卷了边的《论语》,在万众瞩目之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高台的硬土上!砰!尘土飞扬!书页散开,如同被撕碎的、无用的谎言!“这功名,要它何用?!” 我怒吼着,一脚踏在那散落的书页上!这决绝的姿态,如同一个信号,彻底点燃了台下积蓄已久的、对这不公世道的滔天恨意! “黄大哥说得对!” “去他娘的圣贤书!去他娘的狗功名!” “反了!跟着黄大哥反了!杀出一条活路来!” 怒吼声再次冲天而起,比刚才更加狂暴,更加不可阻挡!人群彻底沸腾了!我看到盐工们挥舞着刮盐的铁铲,农夫们举起了锄头,猎户们亮出了猎叉!一张张被苦难扭曲的脸庞上,此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疯狂与对生路的极度渴望! “好!” 我振臂高呼,声如雷霆,“既然天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自己劈开一条血路!既然朝廷视我等如草芥,我们就让这草芥之火,烧透他李唐的半壁江山!” 我将手中猎刀高高擎起,刀尖直指苍穹,“今日,我黄巢,在此立誓!响应王仙芝王大帅义旗,聚众举事!诛无道,安黎元!此刀所指,便是我等生路所在!凡我同仇,拿起你们手中的家伙!跟我走!” “愿随黄大哥!诛无道!安黎元!” “愿随黄大哥!杀狗官!求活路!” “冲天大将军!冲天大将军!”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个名号,瞬间得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冲天大将军!冲天大将军!” 这狂热的声浪,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黄河怒涛,席卷了整个盐场,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压抑了千百年的冤屈与愤怒,一股脑地倾泻向那腐朽的苍穹! 看着台下汹涌的人潮,感受着那几乎要撕裂大地的力量,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悲怆与豪情的激流在我胸中奔涌。我知道,这一步踏出,再无回头路。这燎原之火,已然点燃!我将猎刀猛地指向西南方向——长垣所在! “擂鼓!开拔!兵发长垣,会盟王帅!” 义军转战多州县 朝廷围剿战火燃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阿尔泰may 三年烽火,血染中原。 从冤句那白茫茫的盐碱地杀出,我黄巢的旗号,连同王仙芝的“天补平均”大旗,已成席卷河南、山东、安徽的燎原烈焰。朝廷的仓廪被我们打开,狗官的脑袋被我们砍下,裹着破布的脚板踏过州县的城墙,踩碎了李唐王朝虚伪的体面。 官军的围剿像扑火的飞蛾,一波接一波,在义军的刀锋下化为灰烬。我手中的刀,早已不是当年刺入王家灶膛黄土的那柄猎刀,它饱饮过无数盐丁、都尉、乃至刺史的血,刃口崩了又磨,磨了又崩,寒光里淬着血与火。 然而,最深的裂痕,却从我们义军自己的营垒里滋生。仙芝兄,当朝廷那裹着蜜糖的招安诏书递到你面前时,我分明看到你眼底的动摇,像黄河春汛时松动的冰凌。那一刻,我胸中的怒火,比攻破任何一座坚城时都要炽烈!这用无数兄弟尸骨铺就的路,岂能转头跪向那腐朽的龙椅?! 乾符二年的冬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覆盖了刚刚被我们攻克的濮州城。城头上,取代了李唐龙旗的,是王仙芝那面巨大的“天补平均”旗,以及我黄巢的“冲天”战旗。两杆大旗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卷起的雪沫扑打在守旗士卒冻得发紫的脸上。 我站在城楼箭垛旁,俯瞰着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城池。街道上,义军的士卒正押解着一队队垂头丧气的俘虏,大多是弃械投降的州兵和来不及逃走的胥吏。城内几处粮仓正冒着滚滚浓烟——并非焚烧,而是义军的伙夫在连夜熬煮稀粥。无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扶老携幼,在粮仓外排起长龙,手里紧紧攥着破碗瓦罐,眼巴巴地望着那冒着热气的粥棚,眼中是久旱逢甘霖般的渴望与麻木。寒风卷着雪片,钻进他们单薄的衣衫,冻得瑟瑟发抖,却无人离开。 “黄将军!” 身后传来王仙芝浑厚的声音。他裹着一件缴获的狐裘大氅,大步走来,脸上带着攻占州城的意气风发,眉眼间却也有挥之不去的疲惫。“此战大捷!濮州一破,河南震动!你我兄弟之名,当使长安小儿夜不能寐矣!” 他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力道很大。 我转过身,目光扫过他身后几个同样披着华贵裘皮、喜形于色的将领,又落回城下那些在寒风中等待一口热粥活命的百姓身上,心中并无多少破城的喜悦,反倒像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仙芝兄,” 我的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有些干涩,“破城易,活人难。城中存粮几何?能撑几日?这数万饥民,还有城外源源不断闻风来投的流民,如何安置?严冬酷寒,冻毙者已见增多。” 王仙芝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挥了挥手,带着一种豪迈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巢弟多虑了!破了城,开了仓,便是活路!粮不够?前方还有曹州、宋州!朝廷的仓廪,就是我们义军的粮仓!至于饥寒…” 他指着城下,“你看,有粥棚,有缴获的布匹分发下去,熬过这个冬天便是!等我们打到大江以南,鱼米之乡,还愁温饱?” 他身后的将领们纷纷附和:“大帅高见!”“跟着大帅,吃香喝辣!”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目光越过欢呼的士卒和领粥的百姓,投向更远处白茫茫的原野。那里,有倒毙路旁无人掩埋的饿殍,被大雪渐渐覆盖,成为大地上一块块微小的、不起眼的凸起。这景象,让我骤然想起冤句城外,风雪中叩头乞讨的王家小女儿。三年征战,攻城略地,我们砸碎了旧的枷锁,可新的活路,真的如仙芝兄所言,就在下一座城池里吗?这种以战养战、如同蝗虫过境般的劫掠流窜,又能支撑多久?一个模糊却沉重的念头,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心头:我们,究竟是在开创一个新世道,还是在重复一场规模更大的、流血的掠夺? 疑虑归疑虑,战争的车轮一旦启动,便只能滚滚向前。乾符三年春,冰雪初融,道路泥泞不堪。义军主力在王仙芝指挥下,裹挟着新附的流民,如同决堤的浑浊洪流,浩浩荡荡扑向曹州(今山东菏泽曹县)。我率本部精锐,被部署在侧翼,策应主攻,同时承担袭扰官军粮道、阻击援兵的重任。这是我擅长的战场,如同当年在黄河滩涂躲避盐丁,在官道密林中伏击税吏。 曹州城高池深,守将宋威是朝廷新调来的平叛招讨使,老于行伍,并非易与之辈。他坚壁清野,将城外百姓强行驱赶入城,烧毁来不及运走的存粮,留下焦土一片。王仙芝强攻数日,云梯被烧毁,撞城槌被砸断,士卒伤亡惨重,尸体堆积在护城河边,引来成群的乌鸦盘旋聒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 “大帅!硬攻不行啊!宋威这老贼早有准备!” 中军帐内,王仙芝麾下大将尚君长焦躁地叫道,他手臂上裹着渗血的布条,是今日攻城被滚木砸伤。 王仙芝脸色铁青,一拳砸在铺着地图的木案上,震得杯盏乱跳:“该死的宋威!该死的城墙!难道我数万义军,要困死在这曹州城下不成?!” 我站在帐角阴影里,一直沉默地观察着地图。曹州的地形,城防的薄弱点,宋威兵力部署的规律…无数信息在我脑中碰撞、组合。忽然,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我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帐中的喧哗:“仙芝兄,曹州城西南角,临着一条废弃的古河道,名唤‘老龙沟’。沟深且陡,长满荆棘芦苇,平日少有人迹,官军布防也最松懈。但沟底并非实土,而是历年雨水冲刷、淤泥沉积形成的软地,下面…埋着前朝废弃的砖窑坑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带着惊疑。王仙芝眉头紧锁:“砖窑坑道?巢弟,你是说…” “对!” 我向前一步,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老龙沟的位置,“宋威自以为背靠古沟,天险无忧。他绝想不到,我们能从地下挖过去!给我三百死士,不需攻城器械,只需铁锹、镐头、引火之物!给我三天时间,从老龙沟底掘进,直通城墙地基!塌他一段城墙,打开缺口!届时,仙芝兄可于正面佯攻吸引注意,我部精锐从缺口突入,里应外合!” 帐中一片死寂。掘地道攻城,古来有之,但在敌军眼皮底下,从一条看似绝路的深沟里动手?这无异于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三百人便会被活埋,或被守军发现围歼。 王仙芝死死盯着地图,又看看我,眼中精光闪烁,那是赌徒看到翻盘希望时才有的光芒。“好!巢弟,此计虽险,却是打破僵局的唯一生路!三百死士,由你亲自挑选!所需之物,尽数供给!三日后,我要看到曹州城墙,为我义军洞开!”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成了我记忆中最为漫长、也最为窒息的煎熬。三百精挑细选、悍不畏死的兄弟,全是当年跟我贩过私盐、在刀口舔过血的冤句同乡,他们沉默地跟着我,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像一群幽灵滑下老龙沟陡峭的沟壁。沟底阴冷潮湿,散发着腐烂植物和淤泥的腥臭。荆棘划破衣袍和皮肉,无人吭声。我们找到那处被枯藤败叶掩埋的砖窑遗迹入口,入口狭窄,仅容一人匍匐进入。里面一片漆黑,空气污浊,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不知名动物巢穴的骚臭。坑道多处坍塌,只能勉强辨认出大致走向。 “挖!顺着这旧坑道,朝城墙方向挖!动作要轻!轮番上阵,一刻不停!” 我的命令低沉而急促。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到铁器撞击土石的沉闷声响,以及兄弟们压抑的喘息和汗水滴落的声音。泥土一筐筐被运出洞口,由沟顶接应的人迅速撒入荆棘丛中掩盖。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城墙上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口令声清晰可闻,每一次火把的光亮从沟顶晃过,都让坑道里的空气凝固几分。 挖到第三日深夜,坑道已深深楔入城墙下方。前方土层变得异常坚硬,掺杂着巨大的石块——那是城墙的根基!所有人的精神都绷紧到了极限。就在这时,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异响!是挖掘声?还有模糊的人语! “不好!被发现了?官军在反挖?!” 紧挨着我的赵大,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手中的铁镐僵在半空。坑道内瞬间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我强迫自己冷静,侧耳细听。那挖掘声很散乱,人语也并非官话,而是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是惊慌的低语!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不是官军!是城内的百姓!宋威坚壁清野,城内人满为患,定有贫民在城墙根下挖地窖或藏身之所,无意中挖到了我们上方! “别慌!” 我低喝一声,迅速做出决断,“不是官军!是百姓!赵大,带几个人,小心把上面挖通!动作要轻,别吓着他们!” 赵大等人依言,小心翼翼地向上掘进。很快,几块松动的土石落下,一个仅容头颅探出的洞口出现在我们头顶。一张惊恐万状、沾满泥土的瘦弱脸庞出现在洞口,是个少年,他借着下面微弱的火光,看到我们这群满身泥污、手持凶器的人,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 “别怕!孩子!”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我们是城外义军!是来杀狗官宋威,开仓放粮救你们的!” 我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硬面饼塞到他手里。 少年愣住了,握着那块对他而言无比珍贵的面饼,眼中的惊恐慢慢被难以置信和一丝希冀取代。他颤抖着嘴唇,回头用土话喊了几句。很快,洞口又出现了几张同样惊恐而麻木的百姓面孔。 “义军…真是义军?开仓放粮?” 一个老者颤巍巍地问。 “千真万确!” 我斩钉截铁,“但此刻需要你们相助!立刻回去,告诉所有想活命的街坊邻居,明日午时,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躲在家中地窖或坚固处,紧闭门户!千万不可上街!待城破,粮仓便是你们的!” 那几个人影激动地点着头,迅速缩了回去,洞口被小心地用杂物掩盖好。一场灭顶的危机,竟阴差阳错地化作了奇袭的助力!我们不再顾忌声响,全力挖掘最后的硬土和基石。当第一缕天光艰难地透过通气孔渗入坑道时,我亲手将最后几捆浸透了火油的干柴和硫磺硝石,塞进了城墙根基深处挖出的空隙。 “点火!” 嘶哑的命令下达。 引线嗤嗤燃烧,带着死亡的气息,迅速没入黑暗。我们如同退潮般,以最快的速度撤出坑道。 “轰隆——!!!” 一声沉闷如大地咆哮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从曹州城西南角猛然爆发!烟尘冲天而起,如同一条巨大的黄龙腾空!坚固的城墙,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像被巨斧劈开的朽木,轰然坍塌出一个数丈宽的巨大豁口!砖石乱飞,烟尘弥漫! “杀——!!!” 早已埋伏在沟顶的我部精锐,如同出闸的猛虎,发出震天的怒吼,踏着还在簌簌落下的砖石,率先冲进了烟尘弥漫的缺口!几乎同时,城外王仙芝指挥的大军爆发出海啸般的喊杀声,对城墙发起了最猛烈的佯攻! 曹州城,破了!宋威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从东门狼狈逃窜。堆积如山的官仓粮食,被我们打开。无数百姓涌上街头,这一次,不是领粥,而是争抢着那金黄的米麦,哭声、笑声、欢呼声响彻云霄。我看着一张张因获得粮食而焕发出生气的脸庞,胸中那沉重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些。地道奇袭,险中求胜,这战术的运用,让我在义军中的威望,更添了一层传奇色彩。 然而,朝廷的围剿,如影随形,从未停歇。乾符四年的颍州(今安徽阜阳)之战,成了我记忆中最为惨烈的血战之一。 朝廷调集了精锐的忠武军,由悍将崔安潜统领,人数数倍于我前锋部队。他们不再据城死守,而是主动出击,利用颍水之利,在开阔地带摆开阵势,试图以堂堂之阵,碾碎我们这些“乌合之众”。 那是一片无遮无拦的河滩地。深秋的颍水,水流湍急,寒气逼人。崔安潜的忠武军,铠甲鲜明,刀枪如林,骑兵列阵两翼,步卒方阵居中,强弓劲弩压住阵脚。军容之盛,杀气之烈,远非我们之前遇到的州兵可比。朔风吹动他们猩红的战旗,猎猎作响,如同嗜血的巨兽张开了獠牙。 我率领的五千前锋,刚从一场急行军中赶到,人困马乏,阵型尚未完全展开。面对这铜墙铁壁般的军阵和河水的阻隔,一股寒意瞬间爬上了我的脊背。 “将军!怎么办?退?还是冲?” 身边的副将声音发紧。 退?身后是闻讯赶来的王仙芝主力,一旦前锋溃退,冲乱中军,后果不堪设想!冲?以疲敝之师,正面冲击严阵以待的朝廷精锐?无异于以卵击石!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那宽阔湍急的颍水!河面反射着惨淡的秋阳,刺得眼睛生疼。一个念头,带着冰河的寒气,骤然闯入脑海——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退!不冲!” 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传令!全军转向!背水列阵!刀盾手在前,长矛手居中,弓弩手压后!把所有的辎重车辆,推到阵前,给我堆起来!快!” 命令下达,一片哗然!背水结阵?兵法大忌!这是自断退路!但长期的征战,我的军令在部下心中已有了不容置疑的分量。短暂的骚动后,部队爆发出一种绝望的狠劲,迅速转向颍水,背对着冰冷的河水,将仅有的几十辆辎重车横七竖八地推到最前方,形成一道简陋的屏障。刀盾手咬着牙,将盾牌重重顿在泥泞的河滩上,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如林刺出。弓弩手手指扣在冰冷的弓弦上,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所有人都明白,退一步,便是冰冷的河水,便是死路一条!唯有死战! 崔安潜显然没料到我们如此疯狂。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远远望着我们这背靠颍水、如同困兽般的阵型,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黄巢逆贼,自寻死路!传令!骑兵两翼包抄,步卒正面压上!弓弩齐射!给我把他们赶下河喂鱼!”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忠武军的骑兵如同两道黑色的铁流,从两翼缓缓启动,加速,大地开始震颤!正面的步卒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长枪如林,一步步碾压过来!天空中,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带着死亡的尖啸,遮蔽了日光! “举盾——!” 我声嘶力竭地大吼! 噼噼啪啪!箭矢如同冰雹般砸落在盾牌和辎重车上,发出沉闷恐怖的声响。不时有盾牌被强劲的弩箭洞穿,惨叫声响起,阵型微微晃动。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稳住!谁敢后退一步,老子先砍了他!” 赵大浑身浴血,像一尊凶神,挥舞着卷刃的横刀在阵后咆哮。他是我最信任的盐帮老兄弟,如今是我军中最凶悍的督战官。 “弓弩手!仰射!目标——敌军步卒方阵后列!给我射乱他们的阵脚!” 我再次下令。我们的弓弩射程不如对方,但仰射可以抛射到敌阵后方。不求精准杀伤,只求制造混乱! 稀疏的箭矢带着我军的愤怒射向敌阵后方,虽然效果有限,但确实引起了些许骚动。忠武军的骑兵已经冲到了近前!马蹄翻飞,泥浆四溅!寒光闪闪的马槊,如同毒蛇般刺向盾阵! “顶住——!长矛手!刺马——!” 我拔出佩刀,冲到最前列,刀尖指向汹涌而来的骑兵洪流! “杀——!” 前排的刀盾手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肩膀死死抵住盾牌!长矛手透过盾牌的缝隙,疯狂地向前攒刺!噗嗤!噗嗤!沉闷的利器入肉声、战马悲鸣声、骑兵坠地的惨叫声瞬间炸响!巨大的冲击力让前排的盾阵瞬间凹陷下去!有盾牌被撞碎,有长矛被折断,有士卒被撞飞,落入身后冰冷的颍水! 但更多的人,如同脚下生根!他们用身体填补缺口,用血肉之躯硬抗着钢铁洪流的冲击!忠武军骑兵的第一波冲击,竟被我们这简陋的背水阵硬生生顶住了!河滩上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残肢断臂,人尸马骸,混合着泥浆和血水,狼藉一片。冰冷的颍水,渐渐被染成了刺目的红褐色! “步卒!压上!给我碾碎他们!” 崔安潜看到骑兵受阻,气急败坏地挥舞令旗。 忠武军的步卒方阵,踏着同袍和敌人的尸体,如同碾压一切的铁轮,轰然撞上了我们摇摇欲坠的前沿!刀枪碰撞的刺耳声、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的哀嚎……汇成一片地狱的交响!阵线在巨大的压力下不断后缩,离冰冷的河水越来越近!每一步后退,都踩在倒下的兄弟尸体上! 就在防线即将崩溃的刹那,我猛地瞥见崔安潜那杆高高飘扬的帅旗!它立在步卒方阵后方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上,周围护卫相对稀疏!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阴霾! “赵大!” 我血灌瞳仁,嘶声怒吼,声音压过了震天的厮杀,“带上所有还能动的骑兵!跟着我!目标——崔安潜的帅旗!斩将!夺旗!” 赵大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疯狂的凶光:“得令!兄弟们!跟黄将军冲啊!剁了崔安潜的狗头!” 他翻身上马,身后仅存的百余骑,多是当年贩盐时练就了骑术的亡命徒,此刻也如同打了鸡血,纷纷上马! “开阵——!” 我暴喝一声,手中长刀狠狠劈下!前方苦苦支撑的步卒兄弟,闻声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向两侧一分,让开一条狭窄的血路! “杀——!” 我一马当先,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摇摇欲坠的阵地,直扑那面猩红的帅旗!赵大和百余骑紧随其后,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向敌军的腰眼! 这一下变起肘腋!崔安潜的注意力全在正面绞杀,完全没料到我们这群困兽会突然反噬,而且目标直指他的中军帅旗!他身边的护卫仓促应战,阵型大乱! “挡住!挡住他们!” 崔安潜惊骇欲绝,声音都变了调。 晚了!我和赵大如同两尊血狱杀神,刀光过处,人仰马翻!战马嘶鸣着撞开挡路的士兵,我手中的长刀早已砍得卷刃,手臂酸麻,全凭一股悍勇之气支撑!眼中只有那杆越来越近的帅旗! “崔安潜!纳命来——!” 距离帅旗不足十丈,我厉声咆哮,声震四野!手中卷刃的长刀脱手飞出,化作一道凄厉的寒光,直射帅旗下那个惊慌失措的身影! “啊!” 崔安潜虽被亲兵拼死推开,但刀锋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削掉了他头盔上的红缨!他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拨马就想后退! “帅旗倒了!大帅败了!”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义军士卒,在混乱中看到了帅旗晃动、崔安潜后退的一幕,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 这喊声如同魔咒!正在猛攻的忠武军步卒,闻声惊愕回头,果然看到中军帅旗摇摇欲坠,主帅似乎遇险!正面久攻不下的焦躁,侧翼被骑兵突袭的恐慌,瞬间被点燃!军心动摇!攻势为之一滞! “援军!大帅的援军到了!” 几乎同时,在忠武军的侧后方,地平线上烟尘大起!王仙芝的主力大军,终于赶到了!震天的战鼓声和号角声如同海啸般传来! “败了!快跑啊!” 忠武军的阵脚彻底乱了!先是侧翼的骑兵开始溃退,接着是正面的步卒。兵败如山倒!崔安潜再也无法控制局面,在亲兵簇拥下,狼狈不堪地向后逃窜。 “追!别放跑了崔安潜!” 我夺过一杆长槊,率领着同样杀红了眼的骑兵,如同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颍水河畔,一场血腥的追击战再次上演。忠武军丢盔弃甲,遗尸遍野,冰冷的河水吞噬了无数溃兵。崔安潜仅以身免。 颍水之战的惨胜,是用无数兄弟的性命堆出来的。背水一战的凶险,斩将夺旗的疯狂,让我在义军中的“黄阎王”之名,彻底响彻敌我双方。我的战术,也愈发趋向于险中求胜,以命搏命。每一次死里逃生,都让我对朝廷的恨意更深一层,对自身力量的渴望也更加强烈。 然而,最大的风暴,并非来自战场,而是来自义军内部,来自那杆曾经与我并肩的“天补平均”大旗之下。 乾符五年的深秋,我们刚刚在蕲州(今湖北蕲春)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歼灭了追击的一支官军偏师,士气正盛。王仙芝下令在城外一处背山面水的开阔地扎下大营,犒赏三军。篝火熊熊,烤肉的香气弥漫,缴获的劣酒在粗陶碗里晃荡,士卒们围着火堆,大声谈笑,划拳行令,庆祝着又一次的胜利,暂时忘却了征途的疲惫与死亡的阴影。 我坐在主帐外一堆篝火旁,默默擦拭着那把跟随我多年的佩刀。刀身布满细密的缺口和暗红的血痕,映照着跳跃的火焰,如同一条沉睡的嗜血毒蛇。赵大端着两碗酒,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咧嘴笑道:“将军,喝点?今天砍得真他娘的痛快!那帮狗崽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接过碗,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心头那丝莫名的阴霾。胜利的欢腾之下,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王仙芝和他那几个心腹大将,如尚君长、王重霸等人,并未与士卒同乐,而是早早进了主帐,帐帘紧闭,灯火通明,隐隐有低语声传出,气氛显得压抑而神秘。 “仙芝兄近来…似乎心事重重。” 我放下酒碗,目光投向那顶灯火通明的主帐。 赵大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凑近低声道:“将军,您也察觉了?我听说…长安那边,好像派了人来…不是打仗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派了人来?不是打仗?一个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招安?!这两个字,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猛地冲上我的脑海!当年在冤句盐场,我们为何而反?“诛无道,安黎元”!难道这血染的征途,这无数倒下的兄弟,到头来,竟是为了换来一纸跪求朝廷施舍的诏书?! 就在这时,主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王仙芝的大笑声传了出来,带着一种刻意张扬的、如释重负般的畅快:“哈哈哈!好!好!巢弟!赵兄弟!快进来!有天大的好事!” 我和赵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和冰冷。我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按着刀柄,大步走进主帐。 帐内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正旺。王仙芝端坐在主位,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他身旁坐着一个穿着青色圆领官袍、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鼠须的中年人,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倨傲。尚君长、王重霸等人分坐两侧,脸上都带着兴奋和期待的神色。气氛热烈,却与帐外的士卒狂欢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上位者的算计。 “巢弟!快来见过王公公!” 王仙芝热情地招呼我,指着那白面官员,“这位是王公公,奉圣人之命,千里迢迢,给我们义军送富贵前程来了!” 他特意加重了“圣人”二字。 王公公放下茶盏,矜持地对我拱了拱手,尖细的嗓音在帐内响起:“杂家王镣,见过黄将军。将军神勇,威震中原,圣人在长安亦有所闻,深感惋惜。圣人仁德,念尔等皆是大唐子民,一时为饥寒所迫,误入歧途。今特颁恩旨,赦免尔等一切罪愆!”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缓缓展开,朗声宣读: “敕曰:王仙芝等,本属良民,迫于时艰,聚众为乱。朕悯其情,特开天恩。着授王仙芝左神策军押衙兼监察御史之职!尚君长、王重霸等有功头领,皆授官职!尔部义军,即日就地解散,择其精壮者编入神策军,余者归乡复业,永享太平!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尚君长、王重霸等人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呼吸都变得粗重。监察御史!神策军押衙!这是他们这些草莽出身的泥腿子,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高官显职! 王仙芝站起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他对着长安方向,深深一揖:“臣王仙芝,叩谢天恩!圣人仁德,泽被苍生!吾等迷途知返,愿为朝廷效力,肝脑涂地!” “仙芝兄!” 我的声音,如同冰封的河面突然开裂,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愤怒,骤然打破了帐内虚假的祥和,“你方才说什么?叩谢天恩?迷途知返?” 我死死盯着他,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钢锥,“我们在冤句盐场竖起反旗时,喊的是什么?是‘诛无道,安黎元’!我们在濮州、在曹州、在颍州,死了多少兄弟?他们的血还没冷透!你现在告诉我,我们错了?我们是迷途的羔羊,要回头跪舔那踢翻了我们饭碗的脚?!” 帐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王仙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尚君长等人也惊愕地看着我。王镣公公白净的面皮上掠过一丝愠怒和轻蔑。 “巢弟!休得胡言!” 王仙芝脸色一沉,带着几分威严和劝诫,“圣人宽宏,既往不咎!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你要带着兄弟们,一辈子当流寇,东躲西藏,最后被官军剿灭吗?有了官职,有了前程,我们才能真正为百姓做事!这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 我怒极反笑,笑声在帐内回荡,带着一种悲怆的疯狂,“好一个长久之计!用兄弟们的血,染红你王仙芝的官袍?用‘安黎元’的誓言,换来一个给朝廷当鹰犬的‘监察御史’?王仙芝!你抬头看看!看看这帐外!那些围着篝火,刚刚为你打下蕲州的兄弟!他们是谁?是活不下去的盐工!是田地被夺的农夫!是家破人亡的流民!他们跟着你,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穿上这身狗皮,去盘剥和他们一样的穷苦人!他们是为了砸碎这个吃人的世道!” 我猛地踏前一步,手指几乎戳到王仙芝的鼻尖,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咆哮:“你问问他们!问问那些死在城墙下的兄弟!问问那些冻死在盐碱滩上的乡亲!他们答不答应!你这官袍,是用他们的白骨垫起来的!你这富贵,是用他们的冤魂换来的!这官,你做得安稳吗?!” “黄巢!放肆!” 王仙芝被我当众如此顶撞,脸上挂不住,勃然大怒,“我乃义军主帅!招安大事,岂容你在此咆哮!来人!” “谁敢动!” 我身后的赵大早已按捺不住,呛啷一声拔出腰刀,如同怒目金刚般挡在我身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帐内众人。帐外的亲兵听到动静,也纷纷拔刀冲了进来,刀锋相向!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王镣吓得脸色煞白,缩在王仙芝身后,尖叫道:“反了!反了!王仙芝!这就是你的部下?如此桀骜不驯,如何能为朝廷所用?!” 王仙芝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看看我,又看看吓得发抖的王镣,再看看尚君长等人期盼的眼神,眼中充满了挣扎和矛盾。招安,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是他心底隐秘的渴望,也是他作为主帅,给追随者谋求出路的责任。但黄巢的激烈反对,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些底层士卒的滔天恨意,又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决心。 “巢弟…” 王仙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恳求,试图缓和,“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圣人恩旨,亦是机会…” “从长计议?” 我冷冷地打断他,目光扫过那卷刺眼的明黄绢帛,如同看着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胸中那股积压了数年的怒火、屈辱、对无数倒毙兄弟的愧疚、对王仙芝背叛誓言的悲愤,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猛地转身,一把抄起旁边木案上盛满劣酒的粗陶大碗!那浑浊的酒液,倒映着帐内跳动的火光和一张张或惊惶或愤怒的脸! “王仙芝!还有你们!”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尚君长、王重霸,最后定格在王镣那张令人作呕的白脸上,“记住今日!记住这碗酒!” 话音未落,我手臂猛地一挥!粗陶大碗带着我全部的悲愤与决绝,狠狠砸在坚硬的泥地上! “砰——!” 一声刺耳的爆响!陶片四溅!浑浊的酒液如同肮脏的血泪,泼洒在明黄的圣旨上,泼洒在华丽的地毯上,也泼洒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义军的路,我黄巢,与尔等,就此分道扬镳!” 我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斩钉截铁,再无半分转圜余地,“招你们的安,做你们的官!我黄巢,和我的兄弟,只认‘冲天’旗!只走‘诛无道’的路!这李唐的天,不把它捅个窟窿,我黄巢誓不为人!” 说完,我猛地一挥手,带着赵大和一众亲兵,在满帐死寂和惊骇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冲出大帐,冲入了外面清冷的秋夜之中。身后,那顶象征着义军最高权力的大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陶片的碎响,还在空气中回荡,如同一个巨大联盟彻底崩裂的哀鸣。 王仙芝颓然坐回椅中,看着地上那摊混着酒液的诏书碎片,脸色惨白。尚君长等人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不安。王镣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帐外:“反贼!冥顽不化的反贼!王仙芝,你看清楚了!这就是你结义的兄弟!” 分裂,已成定局。这蕲州城外的秋夜,篝火依旧在燃烧,酒香依旧在弥漫,但义军的心,已经凉了。 仙芝受降遭伏击 我继大旗统义军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阿尔泰may 黄梅的腊月,冷得像浸了盐卤的刀。 仙芝兄死了,死得窝囊,死在他心心念念的招安路上。曾元裕的伏兵从烂泥塘里钻出来,砍瓜切菜。他那身簇新的、用无数兄弟血换来的绿色官袍,被撕得稀烂,连同他半截身子,扔在冰冷的田埂下,喂了野狗。 我赶到时,只闻到漫天血腥气里,混着官军刚撤走的马蹄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长安宫廷熏香的甜腻味儿。招安?呵,狗皇帝赏给草寇的,从来只有断头饭! 残兵败将围着我,眼里的火快熄了,只剩下恐惧和茫然。赵大浑身是血,把一面破得不成样子的“天补平均”旗塞进我手里,嘶吼着:“将军!带我们杀出去!冲天!冲天啊!” 那吼声撕破了死寂,点燃了最后的火星。 冲天大将军?好!这塌了的天,老子来捅!这沾满兄弟血的旗,老子扛!南边…南边的稻米正香,狗官的血,也该换换滋味了! 蕲州城外那碗砸碎的烈酒,泼出去的不仅是我与王仙芝二十载的情分,更是泼向了义军裂开的巨大鸿沟。我带着本部数千死忠,连夜拔营,向东疾行。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却刮不散心头的冰棱。身后那灯火通明的中军大营,篝火映照着的是仙芝兄和他心腹们对招安富贵的热切,那光,比刀锋更冷。 “将军,咱们…去哪儿?”赵大驱马赶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茫然。离开大部队,我们这点人马,在官军围剿的巨网中,如同离群的孤狼。 我勒住马缰,坐骑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凝成霜雾。目光扫过身后沉默行军的队伍,一张张疲惫而坚毅的脸,在火把摇曳的光影里明明灭灭。他们是我从冤句带出来的盐枭兄弟,是在颍州背水死战的亡命徒,是只认“冲天”旗,不认李唐官印的狂徒! “去哪儿?”我冷笑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荒野里传得很远,“天大地大,何处不容我黄巢?朝廷的狗官,天下的粮仓,哪里不是去处?仙芝兄要去跪着舔那狗皇帝的靴子,做他的官!我们——” 我猛地拔刀,刀锋指向东南方墨汁般浓稠的夜空,“去抢!去杀!去用刀尖给这世道重新划条活路!告诉兄弟们,脚底板下的路,我们自己踩出来!刀尖所指,便是活路!” “得令!”赵大的眼睛瞬间被点燃,如同两颗烧红的炭火,他猛地调转马头,沿着行军队列疾驰而去,嘶哑的吼声在寒风中炸开:“兄弟们!黄将军说了!脚底板下的路,自己踩!刀尖所指,便是活路!跟着将军,杀狗官!抢粮仓!活出个人样来!” “杀狗官!抢粮仓!” “活出个人样!” 低沉的应和声起初零零散散,随即如同滚油滴入火堆,轰然爆燃!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赤裸、更加狂野的求生欲望!火光映照下,一双双眼睛重新燃起了亡命徒的凶光,那是被逼到绝境、只能以血搏食的野兽之瞳。离开王仙芝的束缚,我们这支队伍,如同一把淬去杂质、只剩下纯粹杀意的凶刃,反而爆发出更惊人的速度与狠劲。不再顾忌攻城略地的虚名,不再考虑所谓的“大义”旗号,目标只有一个:粮!饷!活下去!以战养战,以杀止杀! 乾符五年腊月,寒风刺骨。我们如同幽灵般在鄂东的丘陵山壑间游走。避开了朝廷重兵把守的州县,专挑那些守备松懈的村镇、驿站、税卡下手。每一次出击都如同饿狼扑食,迅猛、凶狠、不留活口。 腊月十六,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飘着细碎的冰粒子。我们埋伏在一条官道旁的山坳密林中,目标是一个叫“石桥驿”的小驿站。据探子报,此地是附近几个县解送秋粮入州城的中转站,存粮不少,守军不足五十。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我的靴子和裤腿,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身边的兄弟们都蜷缩在枯草和落叶里,一动不动,只有呼出的白气显示着生命的迹象。我嚼着一块又冷又硬的麸皮饼,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寒冬腊月,跟着父亲贩私盐,在黄河滩涂的冰窟窿里捞盐包。那次,为了躲避盐丁,我们在冰水里泡了整整两个时辰,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一个叫“铁头”的同乡,脚趾冻掉了三个,却硬是咬着牙,一声没吭,把一袋盐扛到了地方。后来,他死在了颍州城下,被官军的弩箭射穿了脖子,临死前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抢来的胡饼。 “将军,时辰差不多了。”赵大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打断了我飘远的思绪。他脸上抹着泥灰,只露出一双在暮色中依旧锐利的眼睛。 我点点头,咽下最后一口刮嗓子的麸饼,一股冰冷的决绝涌上心头。我拔出腰间的横刀,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冷光——这刀,是当年颍水之战,从一个被我斩杀的忠武军校尉手里夺来的,刃口崩了又磨,早已饮血无数。我伸出左手食指,在冰冷锋利的刀刃上,轻轻一划! 一道细小的血口瞬间绽开,殷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钻心的疼痛,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我将那沁出血珠的手指,缓缓举到唇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铁锈般的腥咸在舌尖弥漫开,冰冷,又带着一丝灼热的疯狂。这是战前的祭礼,用我自己的血,唤醒沉睡的凶兽! “以血引路,以命搏食!”我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冻土上,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伏击者的耳中,“老规矩!不留活口!夺粮!夺马!夺兵器!一炷香内,解决战斗!点火为号!” 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一片死寂中骤然绷紧的杀气!数百条黑影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密林中滑出,扑向暮色中轮廓模糊的驿站。驿站门口两个抱着长矛、缩着脖子跺脚取暖的哨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黑暗中射出的弩箭钉穿了咽喉! 杀戮,在驿站内毫无预兆地爆发!刀光在昏暗的油灯映照下疯狂闪烁,伴随着短促凄厉的惨叫、钝器砸碎骨头的闷响、以及濒死的呜咽。驿丞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正搂着一个抢来的村妇在暖阁里喝酒,被破门而入的赵大一刀劈开了脑袋,红白之物溅满了土炕。那村妇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赵大看都没看一眼,转身扑向粮仓。 战斗结束得比预想的更快。驿站的官军和胥吏根本没想到在年关将近、天寒地冻的时节,会有如此凶悍的匪徒来袭。抵抗微弱得可怜。粮仓被打开,里面堆积着成袋的粟米、麦子,还有几大块冻得硬邦邦的腌肉。马厩里十几匹驿马被牵了出来。兵器库被洗劫一空。 “烧!”我站在驿站门口,看着兄弟们扛着粮食、牵着马匹,如同蚂蚁搬家般涌出。冰冷的命令下达。 几支火把被扔进驿站的茅草屋顶、马厩、还有那驿丞躺着的主屋。干燥的茅草和木头遇火即燃,火舌迅速窜起,舔舐着黑暗,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浓烟滚滚,带着焚烧尸体和木头的焦糊味,在凛冽的寒风中弥漫开来。火光映照着兄弟们兴奋的脸庞,也映照着驿站废墟前倒毙的几十具尸体,冰冷的雪粒子落在他们凝固着惊恐的脸上,很快又被升腾的热气融化。 “走!”我翻身上马,不再看那片燃烧的废墟。身后是冲天的大火和浓烟,前方是更深沉的黑暗和无尽的杀伐。这就是我们选择的活路,一条用血与火铺就的绝路。仙芝兄,你在那招安的美梦里,可曾闻到这刺鼻的焦糊味? 我们如同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旋风,在鄂东、皖西的山区连续扫荡。乾符五年腊月底,消息终于传来,如同一声闷雷,炸响在我耳边。 “将军!黄梅!出大事了!” 探马滚鞍落马,连滚带爬地冲到我面前,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王仙芝大帅…在黄梅…被…被官军…伏击…兵败…身死!” 我正坐在一块冰冷的山岩上,擦拭着刀刃上的血迹——刚刚端掉了一个小税卡。赵大递过来的半块烤热的麦饼僵在半空。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四肢百骸!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只有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千真万确!将军!”探马带着哭腔,“是招安!招安出了岔子!朝廷派了个叫王镣的太监,还有蕲州刺史裴渥,假意招安,把大帅诓到黄梅城北的龙感湖边谈判!大帅…大帅信了!还带了尚君长、王重霸几个头领,只带了少量亲兵…结果…结果曾元裕那狗贼的大军早就埋伏在湖边的芦苇荡和烂泥塘里!谈判刚开场,伏兵四起!箭如雨下!尚头领、王头领当场战死!大帅…大帅他…力战不支…被乱刀分尸!首级…首级被曾元裕砍下…送去长安请功了!他带去的几千精锐…全军覆没啊!将军!” “咔嚓!”一声脆响!我手中那柄跟随我多年、饱饮人血的横刀,竟被硬生生捏断了刀柄!坚硬的硬木茬口刺入手掌,鲜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岩石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珠。 仙芝兄…死了?那个在长垣第一个竖起“天补平均”大旗的豪侠?那个与我并肩转战中原、攻城略地的结义兄长?那个在蕲州大帐里,为了一个“监察御史”的虚名与我决裂的主帅?他死了?死得如此…如此不堪!像一条被诱入陷阱、乱棍打死的野狗!死在朝廷的背信弃义之下!死在他自己亲手编织的招安美梦里! 一股难以形容的悲怆、愤怒、还有一丝…荒谬的嘲讽,如同沸腾的岩浆,在我胸中疯狂冲撞!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象:仙芝兄穿着那身可笑的绿色官袍,脸上带着对富贵前程的憧憬,走向那片被精心布置的死亡沼泽…然后,是漫天的箭雨,是淤泥里挣扎的身影,是乱刀砍下的寒光,是那颗被高高挑起、死不瞑目的头颅! “啊——!”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凄厉长啸,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啸声穿破冰冷的山风,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苍凉!周围的兄弟们都惊呆了,赵大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 “招安…招安…哈哈哈…”我仰天狂笑,笑声比哭还难听,泪水却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手掌流下的鲜血,在脸上划出两道滚烫而冰冷的痕迹,“仙芝兄!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叩谢的天恩!这就是你用兄弟血染红的官袍换来的下场!乱刀分尸!首级传京!这就是狗皇帝给义军头领的封赏!哈哈哈…好一个圣天子!好一个仁德之君!” 狂笑过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杀意!那杀意如此纯粹,如此暴烈,几乎要冻裂我的骨髓!王仙芝的死,像一把最锋利的凿子,彻底凿碎了我心中对那个腐朽朝廷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凿开了我自身那层被“义军”、“均平”等口号包裹的、犹疑的外壳!什么替天行道?什么为民请命?都是狗屁!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只有你死我活!只有成王败寇!要么掀翻这龙椅,要么被它碾成齑粉!没有第三条路! “赵大!”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和血腥味,“点齐所有人马!立刻!马上!奔袭黄梅!老子要看看,曾元裕那条朝廷的恶狗,用我义军兄弟的血,染红了他几品顶戴!” “得令!”赵大猛地跳起,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对我近乎疯狂的忠诚。 我们这支数千人的队伍,如同被彻底激怒的狼群,抛弃了一切辎重,只携带兵器和数日口粮,不顾一切地扑向黄梅!仇恨是最好的鞭子,驱赶着我们日夜兼程。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脸颊,道路泥泞难行,却无人抱怨。每个人心中都憋着一股滔天的恨意,为死去的王仙芝,为无数倒在招安骗局下的兄弟! 三日后,黄昏。我们终于抵达黄梅城北的龙感湖畔。 战场早已被清理过。但空气中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尸骸腐烂的恶臭,依旧浓得令人窒息,即使凛冽的寒风也无法完全吹散。烧焦的芦苇残梗东倒西歪,大片大片的淤泥被踩踏得稀烂,凝固着暗红发黑的污渍。残破的旗帜、断裂的兵器、散落的箭矢、撕裂的衣甲碎片…如同丑陋的疮疤,点缀在这片死亡之地上。几只肥硕的乌鸦被我们的马蹄声惊起,发出不祥的“呱呱”声,盘旋在低沉的铅灰色天空下。 远处,黄梅城头的李唐龙旗,在暮色中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城墙上影影绰绰,戒备森严。 我们默默地策马在战场边缘巡弋。没有怒吼,没有哭泣,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一个泥泞的脚印,每一片暗红的污渍,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几天前那场血腥的屠杀。 “将军…看那里…”赵大声音哽咽,指向湖边一处被踩踏得格外狼藉的泥泞洼地。洼地边缘,半截被污泥浸透的绿色丝绸袍角,被一根折断的长矛钉在地上,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那刺眼的绿色,在一片灰黑与暗红中显得格外诡异和讽刺。 我翻身下马,踩着冰冷的淤泥,一步步走过去。靴子陷在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如同踩在吸饱了血的烂肉上。蹲下身,伸出那只缠着布条、依旧渗着血的手,轻轻拂开袍角上沾着的污泥。丝绸的触感冰凉滑腻,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禽鸟图案——这是朝廷赐予中低级官员的常服纹饰。监察御史?多么可笑的虚名!仙芝兄,你穿着它走向死亡时,可曾感到一丝荣耀? 袍角旁边的淤泥里,半掩着一块硬物。我拨开污泥,捡了起来。是一方小小的铜印,印纽是一只蹲伏的獬豸(xiè zhì),象征着御史的“公正”。印面沾满了污泥和暗褐色的血痂。我用力在袍角上擦拭了几下,露出刻痕清晰的篆文:“左神策军押衙兼监察御史印”。冰冷的铜块在我掌心,重逾千斤,又轻如鸿毛。 “哈…哈哈…”我捏着这方染血的铜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这笑声在死寂的战场上回荡,比哭声更令人毛骨悚然。这就是他王仙芝用半生抗争、用无数兄弟性命换来的东西?一方沾着自己血的、狗屁不如的官印? “狗皇帝!曾元裕!裴渥!王镣!” 我将那方铜印狠狠攥紧,尖锐的印纽几乎刺破我的掌心!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射向暮霭中黄梅城头模糊的轮廓,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仇恨,“此仇此恨!不共戴天!老子不把你们挫骨扬灰!不把长安城掀个底朝天!我黄巢,誓不为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从侧翼的山岗后传来,伴随着隐隐的哭喊声。我们立刻警觉,纷纷拔刀戒备。很快,一小股狼狈不堪的人马出现在视野里。人数不过百余,个个丢盔弃甲,浑身泥泞血污,如同丧家之犬。为首的几人,我认得,是王仙芝麾下的几个小头目。 他们显然也看到了我们,先是一惊,随即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嚎啕大哭: “黄将军!黄将军救命啊!” “完了…全完了…大帅死了…兄弟们都被杀散了…” “官军…官军像疯狗一样追着我们咬啊!黄将军…带我们走吧!” “我们错了…不该跟着大帅去招安…那是陷阱!是陷阱啊!” 哭声凄厉绝望,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无尽的悔恨。他们身后,地平线上,已经隐隐可见追兵的烟尘和闪动的火把光芒!曾元裕的爪牙,如同跗骨之蛆,追来了! 我看着眼前这群残兵败将,看着他们眼中熄灭的火焰和深不见底的恐惧,胸中那股复仇的怒火,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压了下去。王仙芝死了,他庞大的义军分崩离析。朝廷的屠刀绝不会就此停歇。眼前这些失魂落魄的溃兵,还有散布在黄梅附近山林中、如同惊弓之鸟的残部,他们…怎么办?是任由他们被官军屠戮殆尽,还是… “将军!追兵快到了!咱们人少,不能硬拼!快走吧!”赵大焦急地催促,手按刀柄,警惕地盯着追兵的方向。 我没有回答。目光缓缓扫过跪在泥泞中哀嚎的溃兵,扫过身后我本部那些沉默却眼神坚定的兄弟,最后落在那片浸透了王仙芝和无数义军兄弟鲜血的龙感湖战场。寒风卷着血腥和焦糊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却也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 仙芝兄的血,不能白流!这杆倒下的“天补平均”大旗,不能就此湮灭!这些散落的火星,必须重新聚拢!这塌了的天…必须有人去捅!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如同泰山般压上肩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但在这沉重之下,一种更加原始、更加霸烈的力量,如同地火奔涌,在血脉中咆哮!我不是王仙芝!我不会做那招安的白日梦!我要走的路,只有一条——冲天!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和腐烂气息的冰冷空气,如同烈酒般灼烧着我的肺腑!我翻身上马,动作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决绝!高高举起那只依旧渗着血的手,指向追兵袭来的方向,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盖过了溃兵的哭嚎和呼啸的寒风: “哭什么?!都他娘的给老子站起来!” 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镇住了混乱,“王仙芝死了!可我们还活着!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老子黄巢,带你们把它再捅上去!” 溃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得忘了哭泣,茫然地抬起头。 我目光如炬,扫视着所有人,声音如同战鼓,一字一句,砸在冰冷的土地上:“官军杀了我们的大帅,杀了我们的兄弟!现在,他们还要赶尽杀绝!你们是想像丧家犬一样被他们追死在烂泥地里,还是想跟着我黄巢,拿起刀,杀回去!用狗官的血,祭奠死去的兄弟!用我们的刀,砍出一条新的活路?!” 短暂的死寂。随即,一个溃兵头目猛地从泥地里爬起,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和泪,嘶声吼道:“愿随黄将军!杀狗官!报仇雪恨!” “愿随黄将军!” “报仇!报仇!” 如同火星溅入滚油,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怒火瞬间点燃了这群绝望的溃兵!他们挣扎着站起,捡起地上散落的、沾满泥污的刀枪,眼中重新燃起了凶悍的光! “好!”我厉声喝道,猛地拔出腰间那柄断柄的横刀,尽管只剩半截,那崩裂的刃口在暮色中依旧闪着慑人的寒光!“赵大!带本部兄弟断后!其他人,跟着我,撤!” “得令!”赵大怒吼一声,如同猛虎出柙,带着数百名悍不畏死的本部精锐,迎着追兵袭来的方向,如同礁石般矗立! 我调转马头,不再看那片血腥的战场,不再看赵大他们即将浴血的身影。我带着重新聚拢的千余残兵(本部加溃兵),向着东南方向的茫茫山野,疾驰而去!寒风在耳边呼啸,如同无数亡魂的呜咽,又如同催征的战鼓!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清晰!仙芝兄倒下了,但这杆反旗,不能倒! 我们在崎岖的山路中疾驰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确认甩掉了追兵,才在一片背风的密林深处停下休整。人困马乏,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篝火点起,驱散着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脸上的绝望和迷茫。王仙芝的死,如同一场巨大的冰雹,砸熄了大多数人心头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前途何在?出路何方? 我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松坐着,闭目养神。断柄的横刀横在膝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掌心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但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的疼痛,提醒着我黄梅湖畔那彻骨的仇恨和眼前这千钧重担。 “将军…”赵大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疲惫和一丝忧虑。他回来了,带着断后的兄弟,虽然人人带伤,但建制还算完整,是这群残兵败将中唯一还保持着战斗力的核心。“兄弟们…心气散了。”他压低声音,“都在问…接下来去哪?王帅没了…我们这点人…” 我缓缓睁开眼。篝火的光跳跃着,映照着周围一张张或麻木、或恐惧、或绝望的脸。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如同溺水者看着唯一的浮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跄着走到篝火前。是王仙芝的一个老亲兵,姓刘,大家都叫他“刘瘸子”,因为早年贩盐时被盐丁射瘸了一条腿。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样东西,用一块肮脏不堪、沾满血污泥泞的破布裹着。他走到篝火前,噗通一声跪下,将那破布包裹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洪亮,响彻整个营地: “黄将军!黄巢将军!” 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惊动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投向他手中那个破布包裹。 刘瘸子抬起头,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流淌,火光在他眼中跳跃:“王帅…王帅他…走错路了!他信了朝廷的鬼话!害死了自己!害死了那么多兄弟!可这旗!这‘天补平均’的旗!不能倒啊!”他猛地扯开破布,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那是一面残破到极点的战旗!旗杆断了一截,旗面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暗红的血污、黑色的淤泥,还有被火燎过的焦痕。但依稀还能辨认出,那上面用浓墨写就的四个大字:天补平均!正是王仙芝当初在长垣城头竖起的义旗! “这旗…是王帅倒下时…我…我从他身边…从死人堆里…抢出来的!”刘瘸子泣不成声,双手颤抖着将那面沾满血泥的破旗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个沉重的祭品,“王帅没了!可这世道还是那个吃人的世道!狗官还在!皇帝老儿还在!咱们穷苦人的血泪…还没流干啊!” 他猛地转向我,将那面残破的战旗,用尽全身力气,递向我:“黄将军!您跟王帅是磕过头的兄弟!您带着我们从冤句杀出来!颍水边上,是您带着我们背水死战!活了下来!兄弟们服您!信您!如今,王帅走了…这杆旗…这杆沾着王帅血、沾着无数兄弟血的旗…只有您!只有您黄巢黄将军!能扛得起来!能带着我们…继续杀下去!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给活着的兄弟们…杀出一条真正的活路啊!将军——!” “将军!接旗吧!”赵大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如同炸雷!他这一跪,如同一个信号!我本部的盐枭兄弟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齐声低吼:“请将军接旗!带我们杀下去!” 那些刚刚聚拢的溃兵,被这悲壮而狂热的气氛感染,看着刘瘸子手中那面象征他们过去奋斗与如今惨败的血旗,看着跪倒一片的本部精锐,心中的绝望竟被一股更加原始的同仇敌忾所取代!他们挣扎着,也跟着跪下,声音起初杂乱,随即汇成一股洪流: “请黄将军接旗!” “带我们杀下去!” “报仇!报仇!” “求条活路!” 声浪在密林中回荡,惊起飞鸟无数!千余双眼睛,燃烧着仇恨、恐惧、绝望,更燃烧着最后一丝对生存的疯狂渴望,死死地聚焦在我身上!那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我压垮! 我缓缓站起身。篝火的光芒在我身后跳跃,拉出长长的、如同魔神般的影子。我走到刘瘸子面前,看着他高举的那面破烂血旗。那上面,有王仙芝的血,有尚君长的血,有无数倒在黄梅湖畔兄弟的血!它不再仅仅是一面写着口号的旗帜,它是一面浸透了仇恨、凝聚着无数冤魂的复仇血幡! 我没有立刻去接。目光缓缓扫过跪满一地的将士,扫过他们褴褛的衣衫、带伤的躯体、绝望而狂热的眼神。我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仙芝死了。死在招安路上,死在朝廷的背信弃义之下。死得…不值!” 我顿了顿,让“不值”这两个字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刺痛着每一个人的神经,“他以为放下刀,就能换来富贵荣华?错了!狗皇帝给抗争者的,只有断头台!只有乱葬岗!” 我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绝:“我黄巢,不是王仙芝!我不会信朝廷的半个字!我黄巢的路,只有一条——杀!杀尽天下贪官污吏!杀到长安城头!杀到那金銮殿上!问问那狗皇帝,我黎民百姓的活路,到底在哪里?!”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沸水,群情瞬间激荡!赵大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将军!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这旗,您接是不接?!”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猛地转身,大步走到篝火旁。那里,堆放着我们一路劫掠来的少量战利品。我目光如电,一把从一个包裹里扯出一匹粗糙的、染着靛青色的土布——那是从一个为富不仁的乡绅家里抢来的。布匹很长,足够做一面大旗。 “拿刀来!”我厉喝一声。 赵大立刻解下自己的佩刀,双手奉上。那是一柄厚背砍刀,刃口宽厚,杀气腾腾。 我接过刀,左手猛地将那匹靛青色的土布抖开,哗啦一声,布匹在火光下展开!右手紧握刀柄,刀尖向下,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刺入脚下坚硬冰冷的冻土!嗤——!锋利的刀尖没入土中,直至刀柄! “老天不公,压得人喘不过气!朝廷无道,吸髓敲骨不留活路!” 我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寂静的林中炸响,“王仙芝的‘天补平均’,补不了这塌了的天!平不了这吃人的地!”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密林的遮蔽,刺向那九霄之上!一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霸烈之气,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我胸中轰然爆发! “从今日起!我黄巢,就是这杆旗!这旗上,不写‘天补’!不写‘平均’!” 我松开握刀的手,那柄深深插入冻土的砍刀,如同一个不屈的图腾,矗立在篝火旁!我伸出右手食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戳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写我!黄巢!” “写我胸中这股冲天的怒火!写我脚下这条杀出来的血路!” “这旗号,就叫——冲天!” “老子黄巢,就是——冲天大将军!” “冲天大将军!”赵大第一个反应过来,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跳起,振臂狂呼!声嘶力竭! “冲天大将军!” 我本部的盐枭兄弟们,如同压抑已久的岩浆,轰然爆发! “冲天大将军!” 跪在地上的溃兵们,被这狂野霸道、充满毁灭与新生的名号彻底点燃了!他们挣扎着站起,挥舞着破烂的兵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所有的恐惧、绝望,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对“冲天”二字的疯狂崇拜与追随! 声浪如同海啸,震得林间积雪簌簌落下!篝火在这冲天的怒吼中,疯狂地跳跃升腾! “年号?”赵大激动得浑身发抖,凑近问道。 我看着眼前这沸腾的、渴望毁灭与新生的火焰,想起了幼年时在冤句盐碱滩上,看父亲熬盐。巨大的铁锅下,烈火熊熊,锅里的卤水翻滚咆哮,最终熬出雪白的盐晶。那火,霸道!那盐,苦咸!却最是真实! “年号?”我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血腥气的、近乎狰狞的弧度,“就叫‘王霸’!王侯将相宁有种?老子偏要霸了这天下!霸了这乾坤!” “王霸!王霸!冲天大将军!” 吼声更加狂热,直冲云霄! 我走到刘瘸子面前。他依旧高举着那面残破的“天补平均”血旗,老泪纵横,但眼中已有了光。我伸出双手,没有去接那面破旗,而是抓住了那靛青色的土布两端!猛地发力! “嗤啦——!” 一声裂帛的巨响!坚韧的土布被我硬生生撕开!扯下长长的一条!那裂口,如同被巨斧劈开!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一把夺过刘瘸子手中那面残破的“天补平均”血旗!将撕下的那条靛青色布条,狠狠地、缠绕在破烂的旗杆之上!然后,我咬破自己左手尚未愈合的伤口,让鲜血再次涌出!用那染血的手指,在靛青色的布条上,奋笔疾书!每一笔,都带着刻骨的仇恨!每一划,都凝聚着滔天的怒火! 两个狂放不羁、力透布背的血红大字,在篝火的映照下,如同两条狰狞咆哮的血龙,出现在靛青色的底衬上,覆盖了原先的“天补”,凌驾于残存的“平均”之上—— 冲天! 我将这面融合了旧日血泪与新生霸念的“冲天”血旗,高高举起!旗杆上,缠绕的靛青色布条如同战袍,残破的旧旗如同染血的征衣,两个血红的“冲天”大字,在火光下妖异而夺目! “兄弟们!”我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盖过了一切喧嚣,“王仙芝的血旗倒了!我黄巢的‘冲天’旗,立起来了!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谁的附庸!不再为招安的狗屁幻想卖命!我们为自己而战!为冲天而战!为砸碎这李唐的破天,重开一个新乾坤而战!” 我猛地将旗杆往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巨响! “目标——南方!” “甩开北地这些围剿的疯狗!避开朝廷的重兵!” “去江淮!去岭南!那里稻米满仓!那里官府空虚!” “用狗官的血肉,喂饱我们的刀锋!用南方的粮仓,养壮我们的筋骨!” “积蓄力量!再图北伐!终有一日,老子要带着你们,踏破潼关!饮马渭水!让那长安城头,插满我‘冲天’的战旗!” “冲天!冲天!冲天!” “杀向南!杀向南!” 狂热的吼声,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怒兽,在这黎明前的密林中,疯狂地咆哮!冲天而起!直欲将那压抑了千百年的黑暗苍穹,彻底撕碎! 我紧握着这面凝聚了血与火、恨与怒、毁灭与新生的大旗,感受着旗杆传来的、如同脉搏般跳动的力量。冲天之路,始于足下。这第一步,便是这千里南征!让李唐朝廷的狗官们,在温暖的江南水乡,尝尝来自北方盐碱滩的、冲天怒火的滋味! 南征北战声威震 攻占广州建政权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阿尔泰may 岭南的风,裹着咸腥的海水和腐烂的瘴气,吹在脸上黏糊糊的,像裹尸布。 从黄梅那浸透血泥的湖畔杀出来,扛着“冲天”血旗,我带着这群北地的虎狼,一头扎进了这片蒸笼般陌生的土地。福建的山像插天的刀子,江西的河网是缠脚的毒蛇,官军追不上我们的脚底板,却让这湿热的天,成了最毒的软刀子。兄弟们一个个倒下,不是死在刀口下,而是烂在热病里,吐着黑血,浑身滚烫,喊着娘,喊着冷,喊着冤句老家盐碱滩上的风。 可老子不能停!停下就是死路一条!广州!那海商嘴里流油的肥肉,那堆满香料丝绸的宝库,那狗官们享福的安乐窝!就是它了!老子要在那里插旗,立规矩!告诉天下,这李唐的天,老子捅定了!这新世道的规矩,老子黄巢来立!热病?死人?怕个鸟!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分这南国的稻米!活下来的人,才有命跟我杀回长安! “冲天”血旗卷着北地的风沙与仇恨,引领着我们这支伤痕累累却凶性更炽的狼群,一头扎进了乾符六年(公元879年)酷热难当的岭南腹地。 南方的天,像一口烧红的巨大铁锅倒扣下来。阳光不再是北地那种清冽的刀子,而是黏稠、沉重、带着水汽的烙铁,无孔不入地炙烤着每一寸皮肤。空气稠得如同米浆,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水田淤泥和腐烂植物的腥甜味,闷得人喘不过气。汗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脊背源源不断地涌出,浸透破烂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被烈日一烤,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又痒又痛。脚下的路,不再是北方坚实的黄土或砂石,而是被无数场暴雨反复冲刷、浸泡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拔出来都带着沉重的“吧唧”声,泥浆能没过小腿。每一步,都像在滚烫的胶水里跋涉。 更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啊——痒死我了!”一个年轻的士卒,来自河南滑州,叫栓子,此刻正疯狂地抓挠着手臂和小腿。裸露的皮肤上,鼓起一片片红肿的丘疹,有些已经被抓破,流出黄水,在汗水和泥污的浸泡下,迅速溃烂。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哀嚎声撕心裂肺。 “按住他!”随军的郎中,一个头发花白、原在冤句开过小药铺的崔老头,嘶哑地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他打开一个油腻的小布包,里面是些捣碎的、气味刺鼻的草根树皮。“南蛮子的毒虫邪气太盛!这是土方子,试试吧…能不能熬过去,看命了…”他用沾着药泥的手,颤抖着涂抹在栓子溃烂的伤口上,换来后者更凄厉的惨叫。 这惨叫声,在闷热死寂的行军队伍中,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恐慌。更多类似的**、抓挠声、呕吐声此起彼伏。热毒、瘴气、毒虫叮咬引发的恶疮、还有不知名的热病,如同无形的瘟疫,在疲惫不堪的队伍中疯狂蔓延。倒下的身影越来越多,被遗弃在路边、水洼旁、密林边缘。他们的尸体很快肿胀发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引来密密麻麻的绿头苍蝇和嗡嗡作响的毒蚊。那恶臭,混合着湿热的空气、腐烂的植物、还有南方特有的浓郁花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头晕目眩的诡异气味,如同地狱入口的呼吸。 “妈的…这鬼地方…比盐丁的刀子还毒…”赵大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的嘴唇干裂起泡,眼窝深陷,脸颊上也有几处红肿溃烂,正用一块脏布胡乱擦着。他身边的兄弟,也个个形容枯槁,眼中布满血丝,强撑着行军,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对刀光剑影的麻木,被对无形病魔的深深恐惧所取代。 我骑在同样瘦骨嶙峋的战马上,感觉自己也快被这湿热蒸熟了。汗水蛰得眼睛生疼,头重脚轻,胸中那股冲天的怒火,似乎也被这黏稠的空气所阻滞,燃烧得异常艰难。看着路边一具刚刚倒毙、还保持着抓挠姿势的尸体,几只硕大的老鼠正啃噬着他肿胀的手指,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夹杂着更深的暴戾,在心底滋生。 这比黄梅湖畔的血战更煎熬!刀对刀,枪对枪,老子何曾怕过?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鬼东西,却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磨掉兄弟们的性命和锐气! “将军…前面…前面就是韶州地界了…”探马的声音有气无力,嘴唇乌紫,显然也中了热毒,“过了韶关…离广州…就不远了…可这路…”他指着前方蜿蜒在崇山峻岭间的狭窄官道,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浓绿得发黑,藤蔓纠缠,如同无数择人而噬的巨蟒,“…瘴气更重…林子里…毒虫蛇蚁…数不清…” “广州…”我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这个名字像一颗火炭,烫在我的心上。海商们口中流淌着蜜糖的传说:堆积如山的稻米、闪着金光的丝绸、奇珍异宝堆积的港口、皮肤黝黑卷发的蕃人…还有那些脑满肠肥、吸饱了民脂民膏的狗官!那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是补充粮秣、休养生息、重振旗鼓的根基!更是我冲天大将军立旗号令天下的第一个踏脚石! “怕了?”我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目光扫过身后一片死气沉沉的队伍,最终落在赵大脸上,“怕这看不见的鬼东西?怕这南蛮子的毒气?”我猛地拔出腰间那柄陪伴我多年的、刃口布满缺口的横刀——如今它更像一把砍柴的钝器。刀尖指向那浓绿得令人心悸的密林深处。 “看看你们手里的家伙!”我厉声咆哮,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艰难地传播,“想想死在黄梅的兄弟!想想死在颍水河滩的兄弟!他们连怕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呢?被这热天吓破了胆?被这蚊子叮死?被这烂泥坑困死?然后像路边的死狗一样烂掉?让长安城里的狗皇帝笑掉大牙?!” 吼声震得林间的飞鸟扑棱棱乱飞。疲惫麻木的士卒们,被这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咆哮惊醒,茫然地抬起头。 “前面是鬼门关!老子知道!”我刀尖依旧指着密林,仿佛要劈开那绿色的魔障,“可闯过去!就是金山银山!就是稻米满仓!就是活路!就是狗官们享福的地方!老子黄巢,今天把话撂这儿!这鬼林子,老子第一个闯!是爷们的,跟老子走!闯过去,到了广州,老子让你们吃香的喝辣的!闯不过去,烂在这里,算逑!下辈子投胎,还做兄弟,接着杀狗官!怕死的,现在就滚!滚回北边,让官军砍了脑袋领赏去!”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热风穿过林叶的呜咽和伤兵压抑的**。 “妈的!烂命一条!老子跟将军闯了!”赵大第一个跳起来,尽管脚步虚浮,眼中却爆发出凶兽般的红光,他猛地扯开破烂的上衣,露出精瘦却伤痕累累的胸膛,对着那密林嘶吼,“鬼门关算个鸟!老子是黄阎王座下的催命鬼!” “闯了!跟着将军闯!” “死也要死在狗官窝里!” “杀过去!吃香的喝辣的!” 如同被投入火堆的干柴,绝望的火焰被更原始的求生欲和复仇欲点燃!疲惫的士卒们爆发出沙哑的吼叫,挣扎着挺直腰板,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尽管脚步依旧沉重,眼神却重新燃起了亡命徒的凶光!这凶光,是对死亡的蔑视,是对活路的渴望! “好!”我猛地一夹马腹,那瘦马嘶鸣一声,竟也爆发出最后的气力,驮着我,一头扎进了那浓绿得化不开、散发着腐朽与生机混合气味的密林! 死亡之路,开始了。 密林深处,光线骤然昏暗。参天古木的枝叶纠缠成巨大的穹顶,将炽热的阳光切割成斑驳破碎的光点,落在积满腐叶、湿滑泥泞的地面上。空气更加湿热粘稠,带着浓重的霉味、腐殖质的土腥气,还有一种奇异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花香。脚下是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深一脚浅一脚,不时有粗大的、覆盖着滑腻苔藓的树根虬结盘绕,绊倒战马和士卒。巨大的藤蔓从头顶垂落,如同巨蟒的触须,拂过皮肤,带来一阵冰凉的滑腻感,令人毛骨悚然。 “啊——蛇!”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一个走在队伍边缘的士卒猛地跳开,脸色煞白,指着脚下一条在腐叶中快速游走的、色彩斑斓的细长毒蛇。 “噗!”一支弩箭精准地射穿了蛇头。赵大收起弩,脸色阴沉:“都他妈打起精神!脚下!头顶!树叶子后面!全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话音刚落,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黑压压的蚊虫,如同移动的乌云,被我们这群闯入者的气息所惊动,疯狂地扑了上来!它们无孔不入,钻进鼻孔、耳朵、眼睛,叮咬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拍打声、咒骂声、痛苦的抓挠声瞬间响成一片! “点火!快!点火驱蚊!”崔郎中嘶哑地喊着。几堆掺了特殊药草(效果存疑)的篝火在队伍前后点燃,浓烟滚滚,呛得人直流眼泪,但确实稍稍驱散了部分蚊虫。 然而,更大的威胁是无形的。越往深处走,空气似乎越发沉重,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甜腥气。有人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吐出带血的浓痰。有人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有人发起高烧,胡言乱语,喊着早已死去的亲人名字。倒毙的尸体,以更快的速度增加。腐烂的气息混合着驱虫药草的怪味,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恶臭。 “将军…前面…没路了…”探马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一片巨大的沼泽拦住了去路。浑浊发绿的死水上漂浮着厚厚的浮萍和腐烂的植物,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散发出浓烈的硫磺和沼气混合的恶臭。几根朽木半沉半浮,周围是深不见底的淤泥。空中盘旋着密密麻麻的、体型硕大的毒蚊。 绕路?密林深处方向难辨,毒瘴更浓,无异于送死。强渡?这沼泽,看着就能吞掉整支队伍。 我勒住马,望着这片死亡沼泽,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污泥,从额头滚落。湿热和瘴气让我的脑袋也一阵阵发晕,胸中那股支撑我的戾气,似乎也在被这无边的绿色魔障消磨。难道…真要困死在这鬼地方?冲天旗…要倒在这烂泥潭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风吹落叶般的“沙沙”声,从侧前方密林的阴影中传来!不是风声! “戒备!”我厉声喝道,手已按上刀柄!赵大等人立刻弓弩上弦,刀枪出鞘,紧张地指向声音来源。 密林的阴影一阵晃动。没有预想中的伏兵,也没有凶猛的野兽。几个瘦小、皮肤黝黑、身上裹着简陋兽皮和树叶、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人影,如同幽灵般从树后闪了出来。他们赤着脚,踩在腐叶上悄无声息,手里拿着简陋的吹箭筒和削尖的木矛,眼神警惕而冰冷地看着我们这群闯入者,如同看着闯入领地的野兽。 是当地的俚人!山中的生蛮! “妈的!是南蛮子!”赵大啐了一口,就要下令放箭。 “慢着!”我猛地抬手制止。那些俚人的目光,并没有多少敌意,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尤其是看着我们队伍中那些痛苦**、倒地不起的士卒时。 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脸上油彩图案更复杂的俚人老者,向前走了几步。他无视我们警惕的刀枪,目光越过人群,直接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狡黠。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我们身后倒毙的士卒,又指了指那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沼泽,然后,喉咙里发出几个古怪的音节,又摇了摇头。 随即,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向沼泽边缘一条极其隐蔽、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看起来像是野兽踩出的小径。那路径蜿蜒曲折,通向沼泽深处一片看起来相对干燥、长着稀疏树木的高地。 他在…指路? “将军…这…信得过吗?”赵大压低声音,充满怀疑。 我看着那俚人老者浑浊却似乎并无恶意的眼睛,又看了看那片吞噬生命的沼泽和身后不断倒下的兄弟。绝境之中,任何一丝可能,都是救命稻草! “赌一把!”我咬牙,声音斩钉截铁,“跟着他们指的路走!所有人,互相搀扶!小心脚下!郎中,把剩下的药草,分给最重的兄弟含着!”我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兵,“老子带头走!” 我大步走向那条藤蔓覆盖的小径。那俚人老者见状,咧开嘴,露出被染黑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身影一闪,消失在密林深处。其他几个俚人也迅速隐没在浓绿的背景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条小径,如同在死亡沼泽中开辟出的一条生命脐带。虽然依旧湿滑泥泞,布满了盘根错节的树根,但脚下确实是相对坚实的硬地,避开了最危险的淤泥潭。空气中那股令人昏厥的甜腥瘴气似乎也淡薄了一些。尽管仍有兄弟倒下,但损失速度大大减缓。 不知走了多久,当眼前豁然开朗,看到远处低矮丘陵和隐约的农田时,筋疲力尽的队伍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欢呼!我们终于穿过了那片死亡密林! “将军!您看!”赵大指着前方,声音激动得发颤。 远处,夕阳的余晖下,一片开阔的、水网密布的平原展现在眼前。稻田如同绿色的棋盘,点缀着星罗棋布的村庄。更远处,地平线上,一座城池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城墙高大,依山傍水,城楼飞檐斗拱,规模远非我们之前攻克的州县可比!无数巨大的桅杆如同森林,矗立在城池东南方向,指向烟波浩渺的大海! 广州!南海巨邑!通衢万国之地!李唐在岭南的财富心脏!它就在眼前!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疲惫、狂喜、贪婪和复仇冲动的热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意志!连日来的跋涉、病痛、死亡带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化作了焚城灭地的欲望! “兄弟们!”我猛地拔出卷刃的横刀,刀尖直指那座在暮色中闪烁着诱人又危险光芒的巨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却如同惊雷般的咆哮,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惊起归巢的鸟雀: “广州!狗官们享福的地方!堆满我们血汗的粮仓!就在前面!” “杀进去!” “开仓!放粮!抢钱!抢女人!” “给死在林子里的兄弟报仇!给热病烂掉的兄弟雪恨!” “让这南蛮子的天,也尝尝我冲天大将军的怒火!” “杀——!” “杀——!杀进广州!” “开仓!放粮!报仇!” 早已被压抑到极限的兽性,被这赤裸裸的掠夺口号彻底点燃!疲惫不堪的队伍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吼!所有对疾病的恐惧、对死亡的麻木,瞬间被对财富、食物、女人的极度渴望所取代!他们如同挣脱了最后枷锁的野兽,挥舞着破烂的兵器,赤红着眼睛,跟随着我刀尖所指的方向,如同决堤的浑浊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疯狂地扑向那座毫无防备的、沉浸在晚霞余晖中的富庶之城! 乾符六年(879年)秋九月,冲天血旗,裹挟着北地虎狼的冲天怒火与无尽贪婪,兵临广州城下! 富庶的广州,如同一个养尊处优、毫无戒备的胖子,在我们这群从地狱爬出来的饿狼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些守卫城门的岭南兵卒,平日里盘剥商贾、欺压百姓尚可,何曾见过如此凶神恶煞、浑身散发着死亡与血腥气息的亡命徒?当看到我们如同潮水般涌来,看到那面在夕阳下猎猎作响、沾满血污泥泞的“冲天”血旗时,许多人直接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象征性的抵抗如同阳光下的露水,瞬间蒸发。城门被我们轻易撞开,吊桥的锁链被疯狂斩断! 杀戮与狂欢,瞬间席卷了这座南海巨邑。 “放粮!开仓!抢啊!” 赵大的吼声如同野兽的咆哮,在混乱的街巷中回荡。义军士卒们彻底疯狂了!他们砸开一座座高门大户的朱漆大门,踹倒雕花的屏风,打碎精美的瓷器,将绫罗绸缎胡乱披在身上,将金银珠宝塞满口袋。粮仓被打开,白花花的大米、黄澄澄的小麦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饥渴的士卒们扑上去,用头盔、用双手、甚至直接用嘴去接,贪婪地吞咽着,噎得直翻白眼也舍不得停下。 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求饶声、兵器的碰撞声、狂笑声、打砸抢掠的声响…汇成一股巨大而混乱的声浪,冲击着这座千年商埠的每一个角落。火焰开始在城中的某些角落升腾,那是抢掠后泄愤的纵火,浓烟滚滚,混合着血腥与香料焚烧的奇异味道。 我骑着马,缓缓行走在混乱的广州街头。马蹄踏过散落的丝绸、踩碎的金玉、还有流淌的血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眩晕的香料气息(肉桂、丁香、乳香)、海产的咸腥、汗臭、血腥以及燃烧的焦糊味。街道两旁,是奇装异服的蕃商惊恐的面孔,卷发深目,有的跪地祈祷,有的缩在角落瑟瑟发抖。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吏和豪商,像受惊的肥猪,被我的士卒从华丽的宅邸里拖出来,跪在街心,磕头如捣蒜,献上堆积如山的珍宝,只求活命。 繁华?富庶?狗屁!这满城的珠光宝气,这堆积如山的海外奇珍,这香气扑鼻的异域香料,哪一样不是用我中原百姓的骨血、用岭南俚僚的膏脂换来的?这广州城的每一块砖,都浸着穷人的血泪!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征服快感与更深沉愤怒的情绪在我胸中激荡。我猛地勒住马缰,停在广州刺史府那宏伟的府门前。朱漆大门早已被撞开,里面传来更加疯狂的抢掠声。 “将军!找到了!狗刺史的官印!”一个浑身是血的校尉兴奋地跑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鎏金的铜印。那是岭南道最高权力的象征! 我没有去接那官印。目光越过混乱的街道,望向那些蜷缩在街角、眼神麻木而恐惧的普通百姓,望向那些被大火映红的、属于富商巨贾的华丽宅邸。仙芝兄“天补平均”的梦想,像个笑话一样在我脑中闪过。均平?靠抢吗?抢完了呢?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一种超越劫掠、超越复仇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芽,在我心中疯狂滋长!老子打下了广州!打下了这南海第一城!老子不是流寇!老子要在这里立规矩!立我黄巢的规矩!让天下人看看,没有李唐的狗皇帝,没有那些吸血的狗官,这世道该怎么转! “赵大!”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了周围的喧嚣,“传老子将令!” 赵大立刻挺直腰板,如同标枪:“请将军示下!” “第一!”我刀尖指向那些仍在疯狂抢掠的士卒,厉声道,“抢掠奸淫,给老子适可而止!再有无故滥杀平民、奸**女者,就地砍了!脑袋挂城门示众!” 这命令如同冷水泼进滚油,周围的抢掠声为之一滞,许多杀红眼的士卒愕然抬头。 “第二!”我刀尖指向那些跪地求饶的官吏豪商,“所有府库、官仓、贪官污吏和勾结官府为富不仁的豪商之家产,全部查封!登记造册!一粒米,一文钱,没老子命令,谁他妈敢动,剁手!” “第三!”我目光扫过那些惊恐的百姓和蕃商,“传檄全城!安民告示!告诉他们,我冲天大将军黄巢,杀的是贪官污吏!夺的是不义之财!与安分守己的百姓、正当营生的商贾无干!开仓放粮!按人头,分粮!让城里城外所有饿肚子的人,都他娘的吃饱饭!” “第四!”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霸烈,“就在这广州城!就在这刺史府大堂!老子要立旗!立我冲天大将军的旗号!立我黄巢的规矩!告诉天下!这李唐的天,老子捅破了!从今往后,这岭南,老子说了算!” 命令一道道下达,如同重锤,敲打在混乱的广州城上空。赵大领命而去,带着督战队,如同凶神恶煞般开始弹压过度的抢掠,查封府库。很快,“冲天大将军有令!开仓放粮!”“安民告示”的吼声,伴随着铜锣的敲打声,在混乱的街巷中响起。一座座粮仓被真正打开,不再是哄抢,而是在士卒(虽然依旧凶恶)的维持下,排起了领取活命口粮的长队。百姓们从最初的惊恐、麻木,到难以置信,再到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纷纷涌向粮仓。食物的力量,暂时压过了恐惧。 刺史府大堂。昔日岭南最高权力的象征。紫檀木的案几被打翻在地,精美的地毯被踩踏得污秽不堪。我将那张沉重的、象征着朝廷威权的刺史座椅一脚踢开。赵大带着几个粗壮的士卒,吭哧吭哧地抬进来一张巨大的、粗糙的、原木打造的方案——那是从一个被查封的木材商仓库里找来的。 “就摆这儿!”我指着大堂正中央,“老子不坐那狗官的软垫子!老子要坐,就坐这硬木头!” 粗糙的原木方案被重重放下。我解下腰间那柄饱经风霜、刃口崩卷的横刀,啪地一声,拍在方案的正中央!冰冷的铁器撞击粗糙的木纹,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卷刃的刀身,在透过高窗洒下的天光中,依旧泛着慑人的寒光。 “拿旗来!”我沉声道。 刘瘸子——这个王仙芝时代的老兵,奇迹般地熬过了南征的瘴疠,此刻颤抖着双手,将那面在黄梅湖畔接过、又在岭南征途中饱经风霜血火的“冲天”血旗,高高举起。旗杆上缠绕的靛青色布条更加破旧,两个血红的“冲天”大字,却仿佛吸收了无数亡魂的怨气与生者的戾气,在昏暗的大堂中妖异地燃烧! 我亲手接过旗杆,走到大堂门外,对着混乱渐息、却依旧弥漫着血腥与烟尘的广州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面残破却凶戾的“冲天”血旗,狠狠地插进刺史府门前的青石板缝隙中! 旗杆入石,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稳稳矗立! “立——旗——!” 吼声如同龙吟,震得檐角风铃嗡嗡作响! “冲天大将军!冲天大将军!” 府内府外,目睹这一幕的将士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声浪滚滚,席卷全城! 我转身,大步走回大堂,站在那粗糙的原木方案之后。案上,只有那柄冰冷的、象征着杀戮与权力的横刀。 “拿纸笔来!”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重量。 粗糙的桑皮纸铺开,劣质的墨汁在砚台里磨开,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我抓起一杆粗糙的毛笔,饱蘸浓墨。笔锋悬停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颤抖。胸中那股积压了半生的愤懑、那黄梅湖畔的彻骨仇恨、那千里南征的血泪、那对眼前这畸形繁华的憎恶、还有那模糊却炽烈的、要砸碎一切重立乾坤的狂暴愿望,如同奔涌的熔岩,在血脉中咆哮! 我不是王仙芝!我不写什么“天补平均”的酸腐文章!老子要写的,是讨伐这世道的檄文!是昭告天下的战书!是我黄巢的规矩!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劈斧凿,带着冲天的戾气与不容置疑的霸道! “告天下万民书: 唐主无道,宦官专权,藩镇割据,贪官污吏横行!视民如草芥,敲骨吸髓!致使海内困穷,饿殍遍野!黄巢,本冤句布衣,贩盐为生,亲见官吏之毒,饱尝世道之艰!今承天意,顺民心,举冲天义旗,誓诛无道,重开太平! 伪唐气数已尽,天命在我!自即日起,废李唐伪号!建元‘王霸’!号‘冲天大将军’!统领义师,廓清环宇! 凡我治下: 一、尽废李唐苛捐杂税! 二、均田地,抑豪强!使耕者有其田! 三、斩尽天下贪官污吏!遇之即杀,绝不宽贷! 四、开仓廪,济贫弱!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 五、商旅往来,公平交易,苛税盘剥者,杀! 此令昭昭,天地共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待扫清宇内,定鼎长安,必与天下百姓共享太平! 冲天大将军 黄巢 王霸元年九月 布告天下!”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锋狠狠一顿,墨汁在粗糙的纸上洇开一大团,如同凝固的血块。我将笔掷于地上,抓起那方从刺史府搜出的、沉甸甸的岭南道观察使大印,看都没看那繁复的篆文,饱蘸殷红的印泥,对着檄文的落款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盖下! “砰!” 一声闷响!鲜红的印文,如同一个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烙印,清晰地盖在“冲天大将军 黄巢”几个狂放不羁的大字之上!那鲜红,刺目惊心,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以血与火为开端的、名为“王霸”的新纪元的诞生! “传檄!即刻!将此檄文抄录千份万份!张贴广州城内外!传檄岭南!传檄江南!传檄天下!让李唐的狗皇帝!让天下的狗官!让四海的百姓!都他娘的给老子看清楚!这天,变了!”我的吼声,如同雷霆,在大堂中炸响,透过洞开的府门,传向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巨城! “遵命!”赵大双手颤抖地捧起那张墨迹未干、印文鲜红的檄文,如同捧着无上的圣物,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转身飞奔而去! 檄文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广州的大街小巷,张贴在残破的城门、烧焦的墙壁、甚至蕃商云集的码头栈桥。识字的文人战战兢兢地念诵,不识字的百姓围拢着听人讲解。“均田地”、“斩贪官”、“废苛税”、“济贫弱”…这些字眼,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迅速点燃了底层百姓心中压抑已久的火焰!尤其是那些被官府和豪强压榨得喘不过气的农户、小贩、苦力,他们看着粮仓前真正在发放的米粮,看着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官吏豪商被锁拿游街,看着那面插在刺史府门前、猎猎作响的“冲天”血旗,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希望的光! “冲天大将军万岁!” “杀狗官!分田地!” “跟着大将军!有活路!” 零星的欢呼,起初还带着试探和恐惧,渐渐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在广州城的废墟与新生中回荡!这声音,比刀剑更锋利!比火焰更炽热!它宣告着,我黄巢,不再仅仅是流寇!我在这南海之滨,立起了旗!立起了我“冲天大将军”的规矩!这岭南,从此姓黄! 然而,岭南的热风,依旧是淬毒的软刀子。 刺史府后堂被我改成了临时的居所和议事厅。粗糙的原木方案上,堆满了刚刚查封的户籍、田册、府库清单,还有各地送来的军报。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墨汁、潮湿木头和浓重草药混合的怪味。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让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胸口如同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重的痰音。额头滚烫,眼前阵阵发黑。该死的热毒,终究还是找上了我。 “将军!药熬好了!”崔郎中端着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怪味的汤药进来,脸上忧色重重,“您…您也得歇歇了…这热毒入肺,非同小可啊!” 我没理他,强忍着眩晕和胸口的烦恶,目光死死盯着案上一份刚刚送来的急报:韶州方向,一支忠于朝廷的岭南残军,纠结了部分俚僚洞主,正试图反扑,袭扰我们的粮道。而更可怕的是,营中士卒,因水土不服和连日劳累,热病、痢疾再次爆发,且来势汹汹,病倒者已近三成!军心浮动! “歇?”我端起那碗滚烫的药汤,看着碗中自己憔悴扭曲的倒影,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老子现在躺下,明天脑袋就得挂在广州城头!” 我仰起头,将那苦涩辛辣、令人作呕的药汁,如同饮下最烈的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灼热的药液烫得喉咙生疼,却带来一种自虐般的清醒。 “传令!”我抹去嘴角的药渍,声音因咳嗽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第一!赵大!你亲自带两千精锐,给我扑灭韶州方向的跳蚤!一个不留!砍下的脑袋,筑成京观!让那些俚僚洞主看看,跟我黄巢作对的下场!” “得令!”赵大抱拳,眼中凶光毕露。 “第二!”我看向崔郎中,眼神凌厉,“营中疫病,老子不管你是用土方子,还是去绑城里的蕃医!给我治!不惜一切代价!所有药材,优先供给!敢有克扣延误者,杀!敢有散布恐慌、动摇军心者,杀!告诉兄弟们,挺过去!老子带他们去岭南最富的地方!吃最香的米!喝最醇的酒!” “是…是!老朽…老朽拼了这条命!”崔郎中吓得一哆嗦,连忙应下。 “第三!”我的手指重重敲在粗糙的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目光投向窗外喧嚣而混乱的广州城,投向更南的方向,“派人!往南!往交州(今越南北部)!往占城(今越南中部)!找!给老子找能适应这鬼天气的稻种!找懂治热病瘴气的郎中!找能造船的工匠!这岭南,老子要扎下根!这冲天旗,要插遍南海!” 命令下达,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转动。赵大带着冲天的杀气扑向韶州。崔郎中带着一群半吊子的“军医”和绑来的本地土医、蕃医,一头扎进恶臭弥漫的军营,用尽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对抗疫魔。派往更南方的探子,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我的严令,消失在茫茫林海与波涛之中。 我强撑着病体,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案牍。分田的章程如何定?收缴的巨额财富如何分配才能既激励士卒又不至于内乱?那些投降的旧官吏如何甄别使用?海商贸易如何恢复以获取急需的物资?每一个问题,都如同乱麻,绞得我头痛欲裂。我不是王仙芝,空喊口号。我深知,要在这岭南立足,要积蓄力量杀回长安,光靠抢和杀,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规矩!要有章法!哪怕这规矩,是用血与火淬炼出来的! 夜深人静。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几乎要将肺咳出来。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咳得弯下腰,浑身冷汗涔涔。亲兵端来热水,我勉强喝了一口,压住喉头的腥甜。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木窗。 夜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城中尚未散尽的焦糊味吹进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热。窗外,月光惨淡。远处军营的方向,隐隐传来痛苦的**和压抑的哭泣。那是我的兵,在热病中挣扎。更远处,是黑沉沉的大海,波涛声隐隐传来,如同未知命运的叹息。 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掌。这双手,握过贩盐的扁担,握过杀人的刀,如今,却要握起这治理一方的笔?这比刀更沉重!比杀人更艰难! “爹…您当年在盐碱滩上刮土熬盐…可曾想过…你儿子有朝一日…能在这南海大城里…号令一方?” 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冤句城外那白茫茫的盐碱地,那浑浊咆哮的黄河水,那低矮破败的土坯房…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沉重的责任交织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但胸中那股自黄梅湖畔就未曾熄灭的冲天怒火,那“王霸”年号的狂野野心,却如同永不枯竭的熔岩,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躯。 路,还很长。岭南的根,必须扎下去!这沾满血污的“冲天”旗,必须在这潮湿闷热的南国,迎着风,猎猎作响!直到…指向长安! 挥师北上破潼关 长安称帝建大齐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阿尔泰may 岭南的瘴气没熏死老子,长安城的朱门酒肉倒快把老子熏晕了! 含元殿的龙椅冰凉,硌得老子贩盐时摔断过的尾椎骨生疼。底下跪着的,有跟着老子从冤句盐碱滩杀出来的老兄弟,也有昨天还穿着李唐官袍、今天就把“大齐”喊得震天响的墙头草。赵大那夯货,穿着抢来的紫袍,活像只偷了袈裟的熊瞎子,咧着大嘴傻乐。 老子知道,这帮人心里想啥。想金银?想女人?想封侯拜相?想!老子也想!可老子更知道,屁股底下这龙椅,是用潼关十几万条人命垫起来的!是老子用那把崩了口的刀,一刀一刀从李唐狗皇帝屁股底下撬出来的! 长安?呵,这城里的脂粉香混着血腥味,甜得发腻,腻得让人想吐!狗皇帝跑了,可这城里的蛆虫还在!老子的大齐,就从今天开始!老子倒要看看,是这长安的规矩硬,还是老子的刀硬!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的秋风,裹挟着岭南残留的湿热和中原大地的萧杀,吹拂着洛阳城外连绵的营帐。冲天大将军的纛旗猎猎作响,旗面上那狂放狰狞的“冲天”二字,历经血火风霜,颜色愈发暗沉,如同凝固的紫血。 我站在营盘边缘一处高坡上,眺望着洛阳城头那面残破却依旧顽固飘扬的李唐龙旗。脚下的泥土,还残留着不久前的血腥气。洛阳,这座东都,在我们狂飙突进的兵锋下,只象征性地抵抗了几天,便被汹涌的义军怒潮淹没。城破之时,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王公贵胄、富商巨贾,如同被捣了窝的蛆虫,哭喊着、哀嚎着,将无数珍宝和瑟瑟发抖的妻女推到阵前,只求换得一线生机。 “将军,城内府库已清点完毕!金银钱帛堆积如山!粮秣足够大军半年之用!还有…还有数不清的美人…”赵大快步走来,身上崭新的明光铠在秋阳下闪着刺眼的光,那是攻破河阳时从一名唐军将领身上剥下来的,穿在他这盐枭出身的莽汉身上,显得格外不伦不类。他脸上带着攻城掠地后的亢奋和毫不掩饰的贪婪,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洛阳城头。空气中,除了血腥和尘土,还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香,那是从被焚毁的贵族园林里飘来的名贵香料焚烧的气息,混合着城中尚未散尽的脂粉气。这股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涌,比岭南的瘴气更令人作呕。 “美人?”我冷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是那些被推出来挡刀的官家小姐?还是那些吓得尿裤子的富商小妾?” 我猛地转身,目光如刀,剐在赵大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上,“赵大!你他娘的忘了冤句城外风雪里磕头讨饭的王家丫头了?!忘了死在颍水河滩、连口饱饭都没吃上的兄弟了?!” 赵大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涨红的脸迅速褪色,变得有些讪讪:“将军…我…我就是…” “就是什么?!”我踏前一步,逼视着他,胸中那股积压的戾气几乎要破腔而出,“看看你这身狗皮!穿上两天,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忘了我们为什么反了?!忘了仙芝兄是怎么死在黄梅烂泥塘里的了?!李唐的官袍香是吧?长安城里的女人软是吧?啊?!” 我的吼声在秋风中传得很远,附近忙碌的士卒都停下了动作,惊恐地望过来。赵大羞愧地低下头,嗫嚅着不敢再言。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这股甜腻的、腐朽的、属于李唐都城的气息,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肺腑,唤醒的不仅是仇恨,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东西——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和荒谬感。打下了洛阳,抢了金山银山,睡了那些哭哭啼啼的官家小姐…然后呢?像王仙芝一样,被一纸空头诏书诓去砍了脑袋?或者…像那些被我砍了脑袋的狗官一样,醉生梦死,直到下一把刀砍下来? 不!老子不是王仙芝!老子要的不是招安!老子要的是…是那金銮殿上的龙椅!是那把狗皇帝坐热了的椅子!老子要坐上去!亲口告诉天下人,这乾坤,老子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毁灭欲与创造欲的狂暴冲动,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轰然冲垮了所有疑虑!我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跟随我多年、刃口崩卷如同锯齿的横刀!刀身反射着秋阳,寒光刺目! “赵大!”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刀尖猛地指向西方——那巍峨秦岭之后的方向! “洛阳算什么?!金山银山算什么?!女人算什么?!” 我狂吼着,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震得人心头发颤,“老子要的是长安!是那狗皇帝的金銮殿!是那把龙椅!” 刀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最终死死定格在视野尽头那片连绵起伏、如同巨龙脊背般的巨大阴影——潼关! “看见了吗?!潼关!李唐最后一道狗门栓!砸碎它!长安就在眼前!狗皇帝的脑袋,就在眼前!” 我的吼声在秋风中激荡,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蛊惑力,“告诉兄弟们!把洛阳城里的金山银山!把抢来的绫罗绸缎!把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都给老子扔了!轻装!轻装!只带兵器!只带口粮!” 我猛地将刀收回,狠狠插回刀鞘,发出“锵”的一声厉响!目光扫过赵大,扫过闻声聚拢过来的将领和士卒,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 “老子不要你们背这些累赘!老子要你们留着力气!留着刀子!跟着老子,杀过潼关!杀进长安!等坐上了那龙椅!长安城里的金山银山,都是你们的!大明宫里的女人,随你们挑!老子黄巢,对天起誓!破长安之日,三日不封刀!让兄弟们痛快个够!” “轰——!” 如同在滚油中投入烧红的铁块!短暂的死寂后,整个营盘彻底沸腾了!所有的疲惫、所有的贪婪、所有的迷茫,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充满血腥和生物初始欲望的终极许诺彻底点燃!那是压抑了太久、在死亡边缘挣扎了太久的野兽,看到了最丰美猎物的疯狂! “杀过潼关!杀进长安!” “三日不封刀!抢钱!抢女人!” “跟着冲天大将军!坐龙椅!分天下!” 狂热的吼声如同海啸,席卷了整个营地,直冲云霄!士卒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红光,他们疯狂地扔掉身上多余的包袱,撕扯着抢来的华服,只留下兵器,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狼群,躁动不安地喘息着! 广明元年九月,冲天大将军黄巢,尽弃东都洛阳之浮财,率精兵十五万,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毁灭洪流,带着焚城灭国的冲天戾气,直扑大唐王朝最后的天险命门——潼关! 潼关。 当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狰狞的关城轮廓,终于穿透深秋的薄雾,清晰地撞入眼帘时,饶是身经百战、心如铁石的我,胸中也涌起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它雄踞于秦岭余脉与滔滔黄河的夹角之间。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千仞绝壁,猿猴难攀。正面,是依山势修筑的、高达数丈的厚重城墙,墙体黝黑,布满了历代兵燹留下的斑驳痕迹,如同巨兽身上愈合的伤疤。城墙之上,箭楼林立,垛口如齿。一条狭窄得仅容数骑并行的官道,如同巨兽口中的食道,蜿蜒着通向关内。而关城之后,便是奔腾咆哮、浊浪排空的黄河!巨大的水声如同闷雷,日夜不息,更添这雄关的肃杀与险恶! 关城之上,李唐的龙旗依旧在秋风中招展。但旗色暗淡,透着一种末路的颓丧。城头人影憧憧,刀枪的反光在秋阳下星星点点,如同巨兽鳞甲上的寒芒。一股混杂着铁锈、汗臭、粪便和紧张气息的味道,顺着风隐隐飘来。 “龟儿子…这…这他娘的是给人打的?”连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大,此刻也倒抽了一口凉气,望着那扼住咽喉的险关,声音有些发干。 我勒住马,眯起眼睛,如同鹰隼般仔细打量着这座天下第一关。潼关!多少英雄豪杰在此折戟沉沙!多少王朝兴衰在此一锤定音!今日,我黄巢,要踏着它的尸骨,叩开长安的大门! “传令!前军止步!离关五里,依山扎营!”我沉声下令,声音在黄河的咆哮声中显得有些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狂热的许诺可以点燃士气,但攻破此等雄关,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酷和精准的算计! “将军…不直接冲?”一个急于立功的年轻将领疑惑道。 “冲?”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关城上那些隐约可见的守军身影,“拿兄弟们的脑袋去填那狗洞?老子没那么蠢!” 我指着关前那狭窄的、被两侧山壁挤压得如同咽喉的官道,“看见没?那就是个绞肉机!张承范(潼关守将)那老狗,巴不得我们一头撞上去!” 接下来的日子,潼关之下,成了意志与耐力的角斗场。 我严令各部,深沟高垒,扎下坚固营盘。每日派出小股精锐,轮番到关前挑战。辱骂、叫阵、射入关内的箭矢上绑着各种污言秽语和劝降的檄文。巨大的战鼓日夜擂响,震得山鸣谷应,搅得守军不得安宁。 “黄巢逆贼!缩头乌龟!有种来攻啊!” “张承范老匹夫!你老婆在长安给田令孜那阉狗暖被窝呢!你还在这给他卖命?!” “关上的兄弟们!扔了刀枪!开了关门!大将军带你们进长安享福!三日不封刀!金银女人随便抢!” 各种粗鄙不堪、极尽羞辱之能事的叫骂,由那些嗓门奇大的士卒轮番吼出,在狭窄的山谷间回荡,清晰地传入关城。城上的守军起初还回骂,射箭反击,后来渐渐沉默,只有那龙旗在越来越冷的秋风中,无力地飘荡。 赵大对这种“光打雷不下雨”的战术很不耐烦,几次请战:“将军!磨叽什么!让老子带人冲一次!死了算逑!” “闭嘴!”我冷冷地打断他,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关城,“冲?冲上去送死?老子要的是潼关!不是兄弟们的尸首堆成的土坡!” 我拿起案上探子拼死送回的情报,“看见没?张承范那老狗,狡猾得很!关内粮草不足,兵员多是临时拼凑的市井之徒和神策军老爷兵!他撑不了多久!他在等!等关内的援军!等我们急躁!等我们自己撞上他的刀口!” 我猛地将情报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老子偏不让他如意!耗!给老子耗死他!耗到他军心涣散!耗到他粮尽援绝!耗到他关门自己打开!” 深秋的寒风越来越凛冽,如同刀子般刮过潼关内外。义军营中,篝火日夜不熄,士卒们裹着抢来的毛皮,围着火堆咒骂着寒冷的天气和龟缩不出的守军,但士气并未低落,那“三日不封刀”的许诺,如同最炽热的毒药,灼烧着他们的神经。 而关城之上,死寂的气氛越来越浓。每日的炊烟日渐稀少。叫骂声已经无法激起任何回应。偶尔有冻僵的尸体被从城头扔下,落入黄河的浊浪中,无声无息地消失。 时机,快到了! 十一月初,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席卷了潼关。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寒风呼啸,如同鬼哭。黄河的咆哮声也被风雪掩盖。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通红。我披着一件厚重的熊皮大氅,盯着摇曳的烛火,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木案。案上,是最后一份探报:长安方向,派来了一支由宦官头子田令孜的兄长、神策军将军田令孜统领的援军,押送着最后一批粮秣,已至潼关以西数十里的灵宝!风雪阻路,行进缓慢! “将军!风雪太大!这时候攻城…”赵大看着帐外肆虐的风雪,有些迟疑。 “攻城?”我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暴射,如同伺机已久的凶兽,“谁说老子要攻城?” 我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指着地图上潼关侧后、黄河岸边一处极其隐蔽、名为“禁沟”的峡谷。 “禁沟?”赵大凑过来,一脸茫然,“这…这地方不是绝路吗?全是悬崖峭壁,下面就是黄河急流…” “绝路?”我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熊皮大氅带起一股寒风,“老子当年在黄河滩涂贩私盐,什么悬崖峭壁没爬过?什么急流险滩没闯过?张承范那老狗,还有田令孜那个阉货的草包哥哥,都以为这大雪封山,老子只能干瞪眼!都以为这禁沟是飞鸟难渡的天堑!”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疯狂:“老子偏要飞渡!偏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赵大!” “在!”赵大被我眼中的凶光激得浑身一凛。 “立刻!挑选军中所有攀爬好手!尤其是我冤句老家跟着贩过私盐、熟悉水性的老兄弟!凑足三千死士!要快!要精!” 我的命令如同连珠炮,“给他们每人三日的干粮!准备绳索!铁钩!短刀!不要铠甲!轻装!今夜子时,给老子从禁沟下去!攀悬崖!渡黄河!绕到潼关背后!给老子烧了田令孜那草包押送的粮车!断了张承范最后的念想!然后,给老子在潼关背后,插上‘冲天’旗!点火为号!” “风雪夜…攀禁沟…渡黄河…”赵大倒吸一口凉气,饶是他胆大包天,也被这近乎自杀的命令惊呆了。 “怎么?怕了?”我逼近一步,目光如同两柄冰锥,刺入他的眼底,“想想死在黄梅的仙芝兄!想想死在颍水的兄弟!想想长安城里等着我们的金山银山!想想那三日不封刀的痛快!这点风雪,这点悬崖,算个屁!告诉兄弟们,活下来的,老子让他进长安城第一个挑!挑最大的宅子!挑最美的女人!” “干了!”赵大眼中的恐惧瞬间被贪婪和凶悍取代,猛地一抱拳,脸上横肉跳动,“老子亲自带队!” 子夜。风雪更急。 禁沟如同大地上一道深不见底的狰狞伤口。两侧峭壁如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狂风的呼啸中,显得更加阴森可怖。脚下,是汹涌奔腾的黄河,浊浪拍打着冰冷的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三千死士,如同三千条贴着岩壁移动的壁虎,在狂风暴雪和震耳欲聋的水声中,悄无声息地向下攀爬。绳索在冻僵的手中摩擦,铁钩在冰雪覆盖的岩缝中艰难寻找着力点。不时有人失手,惨叫着坠入下方翻滚的浊浪,瞬间被吞噬,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无人回头,无人哀悼,只有更加沉默而疯狂的攀爬。 我站在沟顶,裹紧熊皮大氅,风雪几乎将我淹没。目光死死盯着下方黑暗中那些渺小却顽强移动的身影,胸中的心脏如同战鼓般擂动!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这三千条命,是我砸向潼关的第一记重锤!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我几乎要被冻僵时,对岸!潼关以西的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光,如同鬼火般,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风雪夜幕,闪烁了几下! 信号!成了! “赵大得手了!”我身边的亲兵发出压抑的欢呼。 一股滚烫的血液瞬间冲上我的顶门!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煎熬,在这一刻化作了焚天的战意!我猛地拔出那柄卷刃的横刀,刀锋在风雪中反射着惨白的光!翻身上马,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裂夜空的咆哮: “全军——!点火把!擂战鼓!给老子——攻——城——!” “咚!咚!咚!咚!咚——!” 早已准备就绪的数百面牛皮大鼓,在同一瞬间被疯狂擂响!沉闷而恐怖的声浪,如同大地的心跳,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呼啸和黄河的咆哮!震得整个潼关山谷都在颤抖! 无数火把在同一时间被点燃!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将潼关城下照得亮如白昼!将漫天飞舞的雪花映成一片诡异的猩红! “杀——!杀过潼关!杀进长安!” “三日不封刀!抢钱!抢女人!” “冲天大将军万岁!” 积蓄了数月的狂暴杀意,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十五万义军,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流,发出震碎寰宇的怒吼,踏着被火光照亮的、铺满积雪的死亡通道,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的潼关城门! 关城之上,瞬间大乱! 突如其来的、来自背后的火光信号(粮草被焚)!正面这如同地狱降临般的恐怖攻势!震耳欲聋的战鼓和排山倒海的喊杀!彻底击垮了早已在饥寒和恐惧中煎熬多日的守军意志! “背后有贼兵!” “粮车被烧了!” “顶不住了!逃命啊!” 哭喊声、惊叫声、兵刃坠地的声音在城头炸开!龙旗被慌乱的人群扯倒!守将张承范声嘶力竭的呵斥瞬间被淹没!本就军心涣散的神策军老爷兵和市井之徒,如同炸窝的马蜂,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地沿着狭窄的关内通道,疯狂向西逃窜!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巨大的、包着铁皮的城门,在义军疯狂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终于,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轰然向内倒塌!碎裂的木屑和铁皮四处飞溅! “城门破了——!”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直冲云霄! “冲进去!杀光!一个不留!” 我纵马冲在最前,卷刃的横刀狠狠劈飞一个挡路的守军头颅!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脸上,混合着冰冷的雪水,带来一种异样的灼热感! 杀戮!彻底的杀戮!在狭窄的关城内展开!抵抗微弱得可怜。溃兵如同待宰的羔羊,被汹涌而入的义军浪潮淹没、撕碎!鲜血染红了积雪,染红了墙壁,汇成小溪,流入奔腾的黄河!潼关,这座庇护了大唐王朝近三百年的天险雄关,在这一夜,化作了真正的人间炼狱!用十几万守军和溃兵的血肉,为冲天大将军的霸业,铺就了最后一段通往龙椅的血色阶梯! 风雪依旧在呼啸,却再也掩盖不住这冲天的血腥与胜利的狂嚎! 广明元年十二月五日,清晨。风雪初歇。 长安城东的春明门,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一个迟暮的巨人,沉默地矗立着。城头上,象征着李唐皇权的龙旗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些残破的布条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城门洞开,门轴断裂,巨大的门板歪斜地倒在一边,上面布满了刀砍斧劈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如同被巨兽撕咬过的伤口。 我勒马伫立在春明门外。身后,是如同黑色潮水般沉默肃立的义军精锐。赵大、刘瘸子等老兄弟护卫左右,人人血染征袍,眼中却燃烧着狂喜和一种近乎虚幻的迷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焦糊味,还有一种奇异的、属于这座千年帝都的、沉淀了太多繁华与腐朽的复杂气息。 没有欢呼,没有喧嚣。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寂静笼罩着所有人。我们…真的…杀进长安了?这传说中遍地黄金、美女如云的帝王之都,这狗皇帝的老巢,就这么…洞开了? 一个穿着破烂绿袍、帽歪带斜的干瘪老头,被两个义军士卒粗暴地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跑到我的马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磕头如捣蒜: “降…降官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叩…叩见冲天大将军!天…天命所归!长安…长安军民…恭…恭迎王师!城…城门已开…请…请大将军入城…安…安民…” 张直方?这名字有点耳熟。哦,想起来了,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墙头草,靠巴结田令孜那阉狗爬上去的废物。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花白头发上沾着的泥污和雪粒,看着他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快意,交织着涌上心头。曾几何时,这样的狗官,一个眼神就能让我这样的私盐贩子家破人亡。如今,他却像条癞皮狗一样,跪在我的马蹄前摇尾乞怜。 我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手,布满老茧和伤疤,沾着不知是谁的、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污。 随着我的手势,身后那面巨大的、沾满血污泥泞和风霜的“冲天”血旗,被两名魁梧的旗手奋力举起!旗面在寒冷的晨风中猛地展开!那狂放狰狞的“冲天”二字,如同两条浴血重生的孽龙,在长安城破败的城门楼前,第一次张开了它们的獠牙! “入——城——!” 我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冻土上,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马蹄声起。踏过断裂的门板,踏过散落的箭矢和破碎的甲片,踏过早已被无数双脚踩踏得污秽不堪的御道…我,黄巢,一个冤句盐贩子,一个被长安放榜羞辱过的落第书生,一个被逼抗争的“逆贼”,在身后万千道狂热目光的注视下,第一个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城池——长安! 眼前的景象,却让我胸中那股胜利的狂热瞬间冷却了几分。 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一片狼藉。散落的箱笼、破碎的瓷器、被践踏的丝绸、还有来不及带走的、散发着馊味的食物残渣…满地狼藉,无声地诉说着前夜的混乱与逃亡。两侧那些曾经高不可攀的朱门大户,此刻门户洞开,如同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尸体,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劫掠后的死寂。空气中,除了血腥和焦糊,还弥漫着一种更加浓郁的、令人窒息的脂粉香和熏香气息,甜腻得发齁,混合着淡淡的尿骚味(吓尿的),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属于末日繁华的味道。 街道两旁,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有衣着褴褛、面黄肌瘦的平民,他们眼神麻木,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有穿着绫罗绸缎、却同样灰头土脸的富商和小吏,他们拼命地将头埋得更低,不敢与马上的我对视。偶尔能看到几个卷发深目的胡商,蜷缩在角落,惊恐地划着十字或合十祈祷。没有欢呼,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压抑到极致的恐惧。 “将军…这…这就是长安?”赵大驱马跟上来,看着满街跪倒的人群和一片狼藉,脸上的狂喜也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咋…咋跟遭了瘟似的?” 我没有回答。目光扫过那些空洞的朱门,扫过那些跪地发抖的富户,扫过那些麻木的百姓。这就是我拼了命要打下来的地方?这就是仙芝兄梦寐以求、最终却为之丧命的“招安”归宿?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更加暴戾的破坏欲,如同两条毒蛇,在胸中撕咬。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哭泣声,从街边传来。我勒马望去。一个衣衫褴褛、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跪在一个蜷缩在墙角的妇人身边,用力摇晃着。那妇人一动不动,脸色青灰,显然已经冻饿而死多时。小女孩脸上脏污不堪,泪水冲刷出两道白痕,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这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我的眼底!瞬间将我拉回了遥远的过去!冤句城外,风雪中,那个为了给病倒的母亲讨一口热粥,跪在朱门大户前磕头乞讨的王家小女儿!两张绝望的小脸,在眼前重叠!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暴戾,轰然冲垮了所有的克制!我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刀尖直指那些跪在街边、衣着光鲜、瑟瑟发抖的富户豪商!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毁灭一切的杀意,在死寂的长安街头炸响: “看看!都他娘的给老子看看!” 我的吼声惊飞了屋檐上的寒鸦,“这!就是你们的长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狗皇帝跑了!留下你们这些吸血的蛆虫!留下这满城的饿殍!” 刀尖猛地转向那些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朱门大户: “给老子搜!所有高门大户!所有为富不仁的奸商!所有狗官的府邸!一粒米!一文钱!都不许放过!全部给老子搬出来!就在这朱雀大街上!开仓!放粮!按人头分!让这些饿得快死的百姓!先他娘的吃顿饱饭!” “还有!”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射向跪在最前面、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张直方,“你!张直方!带着你的人!去把那些藏在老鼠洞里的李唐余孽!那些不肯跪迎老子‘冲天’旗的狗官!给老子揪出来!就在这朱雀门前!筑京观!用他们的脑袋!给老子的大齐朝!祭旗!” “遵…遵命!”张直方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 命令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死寂的长安。义军士卒们再次爆发出狂热的吼叫,如同出笼的饿狼,扑向那些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深宅大院!很快,堆积如山的米袋、成箱的铜钱、精美的丝绸、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珍宝,被粗暴地倾倒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如同在帝国的御道上,堆起了一座座讽刺的、由不义之财构成的坟茔! “分粮了!冲天大将军分粮了!” “人人有份!快排队啊!” 嘶哑的呼喊声在街头响起。麻木的百姓们起初不敢相信,直到雪白的大米真的倒进了他们破旧的瓦罐、肮脏的衣襟里…死寂的长安街头,终于爆发出震天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和感恩戴德的声音!无数人捧着救命的粮食,朝着我的方向疯狂磕头! “冲天大将军万岁!” “大齐万岁!” 声浪如同海啸,冲击着这座古老的都城!这声音,比刀剑更锋利!比火焰更炽热!它宣告着旧秩序的彻底崩塌!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因得到粮食而焕发生机的麻木脸庞,看着士卒们粗暴地拖出一个个哭喊挣扎的旧官吏和富户,在朱雀门前砍下他们的头颅,将无头的尸体堆叠成一座越来越高的、散发着浓烈血腥的尸塔(京观)!胸中那股暴戾的破坏欲,似乎得到了一丝宣泄,但一种更加庞大而沉重的空虚感,却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 打下长安,只是开始。坐上那把椅子,才是真正的考验。仙芝兄…你若在天有灵,看看今日的长安…看看老子…这路,对了吗? 五日后。大明宫,含元殿。 这座象征着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核心,此刻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巨大的殿宇空旷而冰冷,鎏金的蟠龙柱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失去了往日的威严,显得有些黯淡。空气中残留着焚烧香料的味道,却掩盖不住一股新漆未干和…淡淡的血腥气(清洗痕迹)。丹陛之下,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左边,是以赵大、刘瘸子为首的义军老兄弟。他们大多穿着不合体的、从唐宫府库中翻找出来的各式冠服,有的穿着紫袍像偷袈裟的熊,有的穿着青袍像套了麻袋的猴子,脸上带着兴奋、茫然和一种与这庄严殿堂格格不入的草莽气,好奇地东张西望。右边,则是以张直方为首的长安降官和部分被“请”来的世家大族代表。他们穿着相对整齐的旧朝官服,但个个面色惨白,眼神躲闪,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如同待宰的羔羊。 我站在丹陛的最高处。身上没有龙袍——时间仓促,也根本来不及准备。依旧穿着那身沾染着潼关血泥和风尘的黑色战袍,外罩一件临时找来的、略显宽大的玄色锦袍。腰间,悬挂着那柄刃口崩卷、跟随我转战万里的横刀。 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金砖。面前,是那张宽大得有些夸张、镶嵌着无数宝石、铺着明黄锦缎的龙椅。椅背上的蟠龙张牙舞爪,龙眼用硕大的宝石镶嵌,冷冷地俯瞰着下方。 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不是因为这殿堂的恢弘,而是因为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谬。眼前这张冰冷华丽的椅子,和记忆中冤句盐碱滩上那间灌满黄河浑水的破土屋,那贩私盐时躲避盐丁的冰窟窿,那长安放榜时被朱门拒之千里的屈辱…无数画面疯狂闪回,撞击着我的神经。 “吉时已到——!恭请冲天大将军即皇帝位——!” 一个尖利而颤抖的声音响起。是张直方,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前朝的礼仪宦官,临时充当司礼官。那宦官脸色比纸还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数道灼热的射线,聚焦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新漆、香料和无数人恐惧气息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胸中那股支撑我走到今天的冲天怒火和狂暴野心,在这一刻,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冰冷而沉重的实质感。 我不是来当李隆基的!我不是来当李儇(唐僖宗)的!老子是黄巢!是冲天大将军!老子要坐的,是老子自己杀出来的江山! 没有繁复的礼仪,没有冗长的祷文。我抬起脚,靴子上还沾着朱雀门前筑京观时溅上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泥,一步,踏上了那光洁如镜的金砖丹陛!靴底与金砖接触,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一步,两步…我走得很慢,很稳。目光扫过下方跪伏的人群,扫过赵大那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扫过张直方那因恐惧而抽搐的嘴角,最终落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 走到龙椅前。我没有立刻坐下。伸出手,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指,缓缓拂过那冰凉的、镶嵌着宝石的蟠龙扶手。触感坚硬而陌生。 然后,我猛地转身! “呛啷——!”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腰间那柄跟随我半生的卷刃横刀,被我猛地拔出!刀身虽钝,寒光依旧慑人!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张直方几乎要晕厥的注视下,我手臂高高扬起!将那柄饱饮人血、象征着杀戮与草莽出身的战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刀锋没有劈向任何人,而是重重地劈在了龙椅那宽大的、铺着明黄锦缎的扶手上! 坚硬的紫檀木扶手被劈开一道深深的豁口!崩飞的木屑四溅!那象征着皇家威仪的明黄锦缎,被撕裂开一道丑陋的口子! “从今日起!” 我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又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一种撕裂一切旧秩序的霸烈,在死寂的含元殿中轰然炸响,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废李唐伪号!国号——大齐!” “建元——金统!” “朕——即皇帝位!” 我将那柄劈开了龙椅扶手的卷刃横刀,猛地插在御座之前!刀身兀自嗡嗡震颤!如同一个不屈的、带着血腥气的图腾! “大齐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短暂的死寂后,赵大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吼!重重磕下头去! “大齐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终于冲破了含元殿的穹顶,席卷了整个大明宫!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此刻,所有人都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缓缓转身。没有再看那柄插在地上的刀,也没有看脚下跪伏的众生。目光投向含元殿洞开的大门之外,投向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投向更遥远的、唐僖宗逃亡的蜀地方向。 金统…金统元年… 这龙椅,是坐上了。可这沾着血、带着豁口、插着刀的龙椅,能坐得稳吗?这大齐的天,能亮堂吗?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路,才刚刚开始。而这条通往真正“金统”的路,注定比杀进长安,更加血腥,更加艰难。 朝野反抗风云起 齐军内忧外患生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阿尔泰may 朕登基那日,长安城风卷残云。 昔日高呼“冲天香阵透长安”的兄弟,如今竟有人夜盗传国玉玺去换歌姬一笑。 城外沙陀铁骑踏破潼关,城内御膳房却每日需宰杀十头肥羊供将领宴饮。 朕在御花园亲手烤食毒蝎时,忽闻急报:李克用火烧含元殿! 金吾卫将军的佩刀,已悄然架在了朕的脖颈上…… 金灿灿的龙椅,屁股坐上去竟是冰凉的,硬得硌人。中和元年正月十六,含元殿。殿外朔风卷着残雪,呜咽着扑打在高耸的朱漆殿门上,发出闷雷般的回响。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森然林立,沉重的香炉里,昂贵的龙涎香徒劳地燃烧着,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来自战场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息,却只搅得烟雾沉沉,更添几分压抑。文武百官,那些归顺的前朝旧臣与朕草莽起家的老兄弟,按品级匍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山呼万岁之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嗡嗡作响,空洞得如同丧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撞在描金绘彩的穹顶上,碎成一片虚无的嘈杂。朕扶在鎏金扶手上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扫过殿下,那些深深埋下的头颅,那些华丽的锦鸡、孔雀补子,掩盖不住底下战栗的灵魂。他们敬畏的是这把椅子,还是坐在椅子上这个曾贩私盐、屡试不第、最终挥刀杀入长安的“冲天大将军”?朕黄巢,终于坐到了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上。大唐的皇帝,那个叫僖宗的小儿,像只受惊的兔子,仓皇逃进了西川的崇山峻岭之中。 朕本该大笑,该痛饮,该让这长安城再飘起当年“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冲天豪气。然而,一种更深、更粘稠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缠绕着四肢百骸。这金銮殿,这龙椅,这匍匐的众生,像一张巨大而冰冷的网,无声地收紧了。登基大典耗费无数,库银流水般淌出,城外却隐约传来伤兵凄厉的哀嚎,那是与唐军小股袭扰部队遭遇后留下的代价。朕挥了挥手,宽大的明黄龙袍袖口带起一阵微弱的香风,打断了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山呼。 “众卿平身。”声音出口,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庆典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彩绸和刺鼻的硝烟味。长安城的夜,并未因新皇登基而变得安宁。更鼓敲过三巡,太极宫深处,朕的寝殿——昔日唐天子的居所,依旧烛火通明。紫檀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像一座座沉默的坟茔,压得人喘不过气。 “陛下,”内侍监王德,一个从曹州就跟随着朕的老兄弟,此刻穿着崭新的绯色宦官袍服,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快步趋近,几乎将一份密报塞到朕手中,“金吾卫左街使张全义急报!” 朕展开那薄薄的、仿佛带着夜露寒气的桑皮纸。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 “臣全义顿首泣血:昨夜丑时三刻,大明宫藏宝阁失窃!窃贼武功极高,连毙三名守卫,伤七人,破三重机括,取走……取走传国玉玺一方!” 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传国玉玺!和氏璧所雕,李斯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那是天命所归的象征!是朕黄巢登基坐殿、号令天下的法理根基!它竟在朕登基后的第一个夜晚,在守卫森严的大明宫,被人盗走了?! “废物!”朕猛地一拍御案,沉重的紫檀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烛火疯狂摇曳,案上的奏折哗啦啦滑落一地。“金吾卫都是吃干饭的吗?!数千禁军,竟看不住一方玉玺!张全义呢?让他提头来见!”怒火灼烧着胸腔,眼前阵阵发黑。这岂止是失窃?这是对朕这个新朝皇帝最响亮的耳光,是对大齐朝廷赤裸裸的嘲讽!消息一旦传出,那些蛰伏在暗处的唐朝余孽,那些本就心怀鬼胎的四方藩镇,会如何蠢蠢欲动?李克用的沙陀铁骑,只怕更要加速扑来! 王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息怒!张将军已封锁宫门,全城搜捕……只是……”他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只是……有受伤的守卫在昏迷前……似乎……似乎认出其中一个蒙面黑影,身形……身形极似……极似左骁卫中郎将……赵……赵破虏将军的副手……” 赵破虏?!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朕的太阳穴。赵破虏,当年在曹州追随朕起事的老兄弟之一!一条臂膀在攻打汝州时为了救朕被官军砍断,是条响当当的硬汉。朕登基后,念其旧功,升他为左骁卫中郎将,掌管部分宫禁宿卫。他的副手……竟参与盗取玉玺?! “查!”朕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带着噬骨的杀意,“给朕彻查!赵破虏与此事有无瓜葛!所有牵涉之人,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玉玺下落,活要见物,死要见尸!” “遵旨!”王德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爆响和朕粗重的喘息。怒火之下,一股更深的寒意却从心底蔓延开来。赵破虏的副手?区区一个副将,怎敢、又怎能突破重重守卫盗取玉玺?背后是谁?是赵破虏本人?还是……更高层的人?这长安城内,这刚刚建立的大齐朝廷里,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朕的龙椅,又有多少双手在暗中搅动风云? 登基的龙袍尚未穿暖,内部腐烂的毒疮,已然流出了第一股脓血。朕扶着冰冷的御案,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长安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却照不亮这深宫的重重黑暗。这龙椅,果然不是那么好坐的。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和脂粉的荒诞感,猛地攫住了朕。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又一个身影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大殿。是朕的粮秣官,一个精瘦干练的汉子,此刻却满头大汗,官帽歪斜,脸上毫无人色。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他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粮……粮仓!永丰仓、太仓……昨夜……昨夜几处大仓同时起火!火势冲天,根本扑救不及!存粮……存粮十去七八啊!”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朕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扶住龙椅才勉强站稳。粮仓被焚?!这比玉玺失窃更致命!玉玺关乎天命象征,粮食却是实实在在的命脉!数十万大军云集长安,每日消耗的粮秣如同巨兽吞食。关中历经战乱,本就凋敝,粮草供给早已捉襟见肘,全靠各处仓廪的积存维系。如今几大主仓同时被焚…… “谁?!是谁干的?!”朕的吼声撕裂了寝殿的寂静,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守仓的将领呢?都死了吗?!” “守仓……守仓的虎贲中郎将李虎……连同其亲兵数十人……昨夜……昨夜根本不在仓廪值守……”粮秣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有人……有人看见他……他带着亲兵去了……去了平康坊的‘醉仙楼’……包下了整个头牌歌妓‘念奴娇’的院子……彻夜……彻夜宴饮笙歌……” 醉仙楼?念奴娇?宴饮笙歌?! 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朕死死咽了下去。李虎!又是一个跟随朕从曹州杀出来的老兄弟!当年在沂州城外,被官军围困,粮草断绝,他饿得啃树皮,把最后半块掺了观音土的饼子塞给重伤的朕!如今,他成了虎贲中郎将,掌管着大军的命脉粮仓,却在值守之夜,为了一个歌妓,置职守于不顾,任由粮仓被焚?! “杀!”这个字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从朕的齿缝间迸出,“即刻锁拿李虎!连同昨夜所有擅离职守的守仓军士!不必审问,就地正法!首级悬于朱雀门示众三日!其家眷……男丁充军为奴,女眷没入掖庭!” “陛下!”粮秣官惊恐地抬头,“李将军……他……他可是……” “可是什么?!”朕猛地打断他,目光如电扫过去,“他是朕的老兄弟?所以他的命,就比几十万将士的肚子金贵?就比这长安城的存亡重要?!去!立刻执行!迟一刻,朕连你一起斩!” 粮秣官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朕粗重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朕颓然坐回冰冷的龙椅,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玉玺被盗,粮仓被焚,负责守卫的,竟都是朕昔日深信不疑、托付重任的老兄弟!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暴怒。这才几天?金銮殿上的宝座还没坐热乎,昔日的生死袍泽,就已经被长安城的繁华富贵、被那销魂蚀骨的丝竹声和脂粉香,腐蚀成了这般模样!享乐、贪婪、懈怠……这些无形的蛀虫,比城外的千军万马啃噬得更快,更狠! “陛下……”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是裴渥,前朝进士,如今的大齐丞相。他须发皆白,穿着紫色的丞相袍服,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但步履依旧从容。他并未因殿内的肃杀之气而惊慌,只是躬身行礼,“夜已深沉,陛下还需保重龙体。内忧虽急,外患更迫在眉睫。” 裴渥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朕从悲愤中稍稍清醒。是啊,外患!李克用!那个名字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朕致命的威胁。 “讲。”朕的声音疲惫不堪。 “潼关八百里加急军报。”裴渥双手呈上一份插着三根染血雉羽的军情塘报,“沙陀酋首李克用,已尽起云、代之兵,并纠合吐谷浑、鞑靼诸部胡骑,号称十万,渡过黄河!其前锋精骑,以‘鸦儿军’为号,剽悍绝伦,行军迅疾如风,已突破同州防线!同州刺史……战死殉国。贼兵……兵锋直指潼关!” 潼关!长安的东大门!一旦潼关失守,李克用的铁骑将一马平川,直扑长安城下! 塘报在朕手中簌簌抖动。眼前仿佛出现了那遮天蔽日的“鸦儿”战旗,听到了那如雷的马蹄声和胡骑野性的呼号。李克用,这个沙陀族的猛虎,终于亮出了他锋利的爪牙。他选择在朕登基立足未稳、内部又生龃龉的时刻大举进攻,时机拿捏得何其狠毒! “守潼关的是谁?”朕的声音沉得像块铁。 “是……是尚让将军。”裴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尚让!朕的左膀右臂,大齐的擎天之柱!他若在潼关,朕本可稍稍安心。然而…… “尚让人呢?”朕追问,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尚将军……尚将军他……”裴渥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尚将军并未亲临潼关坐镇……据报,他……他尚在长安府邸之中。守关主将,是其副手,振武将军孟楷。” “什么?!”朕霍然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朕倚为长城的尚让,竟然还滞留长安?!一股比得知玉玺被盗、粮仓被焚更强烈的怒火和失望,猛地攫住了朕的心! “速宣尚让!”朕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立刻!马上!滚来见朕!” 尚让高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寝殿门口时,已近四更天。他并未穿甲胄,只着一身锦缎常服,步履间带着一丝匆忙,但脸上却并无多少愧色,反而隐隐透着一股焦躁和不耐。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和脂粉香,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冲淡了殿内龙涎香的气息,也像一把无形的钝刀,狠狠割在朕的心上。 “臣尚让,叩见陛下。”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少了往日的金石之音。 “尚大将军,”朕的声音冷得像冰,“潼关告急,李克用十万胡骑已破同州,兵锋直指关下。朕的擎天之将,此刻不在潼关城头枕戈待旦,却在长安城内……好生逍遥啊!”最后几个字,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尚让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随即被一种理所当然的辩解取代:“陛下息怒!臣并非懈怠军务!潼关有孟楷镇守,此人勇猛善战,足堪重任!且关城险固,粮械充足,李克用胡骑虽悍,急切间岂能攻破?臣……臣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借口,“只是新纳了一房妾室,乃长安名门闺秀,这几日……府中诸事繁杂,一时未能脱身……” “纳妾?!”朕猛地打断他,一股血气直冲顶门,眼前金星乱冒,“好一个‘诸事繁杂’!好一个‘一时未能脱身’!尚让!朕问你,当年在冤句,你我兄弟歃血为盟,要‘冲天香阵透长安’,为天下穷苦人杀出一条血路!那时你可曾想过纳什么名门闺秀?!如今长安是打下来了,龙椅也坐上了,你的血性呢?你的冲天之志呢?都被这长安城的酒色财气泡软了吗?!” 朕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锥心刺骨的痛。尚让的脸色终于变了,一阵红一阵白,他梗着脖子,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陛下!臣追随陛下,出生入死,大小数百战,身上刀疤箭创无数!何曾有过半分退缩?今日不过因家事稍作耽搁,陛下何至于此?难道坐了龙庭,就忘了昔日并肩浴血的兄弟情分吗?”他的话语里,竟带着一丝委屈和怨怼。 兄弟情分? 这四个字此刻听来,何其讽刺!赵破虏的副手盗玉玺,李虎玩忽职守焚粮仓,尚让因纳妾滞留长安置潼关于不顾!这就是朕的“兄弟情分”?! “情分?”朕怒极反笑,笑声嘶哑而苍凉,“尚让!你看看这殿外!听听这风声!那不是春风!那是李克用沙陀铁骑卷起的腥风!你让朕讲情分?好!朕跟你讲情分!当年在沂蒙山,你身中三箭,肠子都流了出来,是朕背着你,在雪地里爬了三天三夜!是朕嚼烂了草药,一口口喂给你!那情分,是用命换的!不是让你今天拿来躺在功劳簿上,躺在温柔乡里,跟朕讨价还价、置几十万兄弟性命于不顾的!” 朕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尚让脸上。他的身躯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些骄矜和怨怼凝固了,化为一片惨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沂蒙山的风雪,垂死时的冰冷与绝望,兄弟背上传递的微弱体温……那些被长安的锦绣繁华暂时掩盖的记忆碎片,此刻被朕血淋淋地撕开,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陛下……臣……”尚让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巨大的身躯微微佝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臣……糊涂!臣……知罪!臣这就动身!星夜驰援潼关!若潼关有失,臣提头来见!”他的话语里,终于有了久违的血性和决绝。 “滚!”朕指着殿门,声音疲惫而冰冷,“立刻给朕滚去潼关!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潼关若失,不必你来见朕,朕自会去取你的首级!” 尚让重重磕了三个头,猛地起身,再不敢看朕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寝殿,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深宫的夜色里。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朕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寒意,从金砖地面,从蟠龙金柱,从这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宫殿每一个角落,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钻进骨髓里。内忧外患,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刚刚诞生的“大齐”王朝,也缠绕着朕的心。朕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这只曾挥动“冲天剑”斩杀无数唐将的手,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天,快亮了。但长安城的黎明,却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阴霾之中。远处隐约传来报晓的钟鼓声,悠长而沉闷,如同为这摇摇欲坠的新朝敲响的丧钟。 含元殿那场锥心刺骨的咆哮之后,尚让终于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和满心惶恐,星夜兼程扑向了潼关。长安城暂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腐烂的气息却如同沼泽底部的沼气,不断地翻涌上来,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这日晌午,朕在几位新晋文臣的簇拥下,巡视皇城西苑——昔日的禁苑,如今成了大齐的演武场和部分屯兵之所。时值初春,苑内草木却显出异样的枯败,残雪污浊地堆积在衰草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酒气、汗馊味和某种……油脂炙烤的奇异香气。朕的眉头越皱越紧。 转过一片稀疏的枯柳林,眼前的景象让朕和身后的文臣们瞬间僵立当场! 只见苑中一片开阔地上,几十口大铁锅正架在熊熊篝火上翻滚沸腾,锅里白浪翻滚,煮着大块大块的……肉?但那肉的形状、颜色,绝非寻常的猪羊!锅灶旁,随意丢弃着一些沾满泥土、带着暗红色血迹的……破旧衣物?甚至还有几把锈迹斑斑的农具!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就在离这些大锅不远的地方,一群兵卒正围成一圈,如同观看斗鸡走狗!圈中,两名赤着上身、仅穿犊鼻裤的军汉,正手持解腕尖刀,在进行一场血腥的“比试”!他们面前,各绑缚着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平民男子!那两个男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屎尿齐流,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嘶鸣。 “快!老刘!看谁先剜出心肝,还不伤着苦胆!赌你那双新靴子!”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队正模样的汉子,拍着大腿狂笑叫嚣。 “直娘贼!瞧好吧!”被称作老刘的军汉狞笑一声,手中尖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入面前那瑟瑟发抖平民的胸膛!动作熟练得令人发指!伴随着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一股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老刘的手闪电般探入,再抽出时,一颗犹自微微抽搐、冒着热气的心脏赫然抓在他的掌心!他得意地高高举起,血水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 “哈哈哈!老刘赢啦!靴子归我!”队正狂笑着拍手。 周围兵卒爆发出野兽般的喝彩和哄笑,仿佛眼前不是活剐人命的修罗场,而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杂耍! 呕! 朕身后,一个年轻的文臣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秽物溅湿了他崭新的官袍。其他几人也是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若筛糠。 朕的眼前一片血红!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暴戾到极点的杀意,如同火山岩浆般从脚底直冲顶门!这哪里还是朕当年那支为穷苦人杀出血路的“冲天军”?这分明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食人恶鬼!他们在吃什么?他们在做什么?!以虐杀取乐,以人肉为食!这就是朕黄巢的军队?! “畜生——!”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从朕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压过了所有的哄笑! 朕猛地拔出腰间佩剑——那柄曾随朕征战天下、饮血无数的“冲天剑”!剑身出鞘,寒光映着正午惨淡的日头,发出龙吟般的震鸣!朕如同疯虎般扑了过去! 那队正正得意忘形地要去抢老刘手中的“战利品”,忽觉劲风扑面,杀气刺骨!他愕然回头,只看到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当头斩下! 噗嗤! 一颗硕大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飞上半空,腔子里的热血喷起三尺多高,溅了周围兵卒满头满脸!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刀切断!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惊呆了! 朕没有丝毫停顿,剑光一转,如同毒龙出洞,直刺那刚刚剜出人心、兀自举着血淋淋心脏的老刘! “陛……”老刘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冰冷的剑锋已洞穿了他的咽喉!他瞪圆了眼睛,手中的心脏“啪嗒”一声掉落在尘土里。 “杀!给朕杀光这群畜生!”朕的咆哮声嘶力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毁灭的欲望,“一个不留!全部斩尽杀绝!” 随行的御前侍卫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虽也惊骇欲绝,但皇帝的命令就是天条!数十名精锐侍卫如同猛虎出闸,刀枪并举,狠狠扑向那群早已吓傻了的兵卒! 惨叫声、求饶声、兵刃入肉的闷响瞬间取代了方才的哄笑!这片枯柳林边的空地,顷刻间化作了真正的人间地狱!残肢断臂横飞,热血将枯草和泥土染成一片刺目的酱紫。 朕拄着滴血的“冲天剑”,站在血泊中央,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刺鼻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臊气混合着篝火上飘来的那种诡异肉香,直冲鼻腔。朕的目光扫过那些沸腾的大锅,扫过地上散落的破旧衣物和农具……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和恶心,让朕几乎站立不稳。这些被煮食的“两脚羊”,这些被虐杀的“菜人”……他们是谁?是长安城郊活不下去的饥民?还是被这些“兵匪”从附近州县掳掠来的无辜百姓? 朕黄巢,起兵抗争,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打破这不公的世道,让天下穷苦人有口饭吃!可如今……朕的军队,竟成了比那些贪官污吏、比那些唐朝藩镇更凶残的吃人恶魔!这滔天的罪孽,这无边的黑暗,让朕这个刚刚登基的“大齐皇帝”,情何以堪?!一股冰冷的绝望,比刚才的暴怒更甚,紧紧攥住了朕的心脏。 “查!”朕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给朕彻查!此等禽兽行径,始于何人?蔓延几营?主官是谁?牵连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腰斩弃市!曝尸三日!其直属上官,连坐!斩!传朕旨意,昭告三军!再有敢以人为食、虐杀取乐者,诛九族!” 冰冷的旨意在血腥的空气中回荡,如同来自九幽的判词。侍卫们肃然领命,开始清理这片令人作呕的屠场。朕踉跄着后退几步,扶住一棵枯死的柳树,胃里一阵翻腾,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将早膳尽数呕了出来,混杂着胆汁的苦涩。 当夜,一份沾着血腥气的名单摆在了朕的御案上。触目惊心!涉及“菜人营”的,竟有五个营头!主官多为中下级军官,其中不乏当年从山东一路跟来的老卒!而他们直属的上官……名单末尾赫然列着几个名字:左骁卫将军赵破虏(已被羁押待审)、右威卫将军孙霸……甚至,还有一位挂着“检校司徒”虚衔、在长安城内坐享富贵的前营老兄弟——葛从周! “葛从周……”朕看着这个名字,指尖冰凉。这个当年在冤句城外,第一个响应朕、砸了盐巡衙门的老盐枭!他也卷进去了?或者……仅仅是驭下不严? “陛下,”丞相裴渥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沉重,“葛司徒……其府邸近日大兴土木,所用木料石料,皆非市购……据查,乃强拆西市百余户民房所得。其家奴更仗势欺人,强抢民女数人……” 轰! 又是一记重锤砸在朕的心口!拆毁民房?抢掠民女?这长安城,到底还有多少地方,在朕看不见的角落,上演着同样的罪恶?朕的“冲天”义旗,如今竟成了这些昔日兄弟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护身符?! “查!一并查!”朕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葛从周,褫夺一切官职爵位,锁拿下狱!其家产,抄没充公!所涉罪行,由三司会审,从严论处!赵破虏……其副手盗玺,其部属又涉此滔天罪孽……不必审了。赐白绫。其家眷……流三千里。” 一道道冰冷的旨意从口中吐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着朕的心。裴渥领旨,默默退下。偌大的寝殿再次只剩下朕一人。烛火摇曳,将朕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鬼魅。 朕缓缓踱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初春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长安城特有的、混杂着尘土和淡淡血腥的气息。远处,宫墙之外,依稀传来几声更夫的梆子响,空洞而悠远。更远处,似乎还有隐约的、压抑的哭声?是那些被拆了房屋、抢了女儿、甚至亲人被当作“两脚羊”煮食的百姓在哭泣吗?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再次攫住了朕。朕坐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一道旨意可决人生死,可屠灭满门。然而,朕能斩断这弥漫在长安城、弥漫在朕亲手缔造的“大齐”根基深处的腐烂吗?能阻止这从内部疯狂滋生的蛆虫吗? “陛下,夜深了,保重龙体。”王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小心翼翼地为朕披上一件狐裘。 朕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长安城的轮廓在黑暗中起伏,像一头蛰伏的、伤痕累累的巨兽。而在这巨兽的腹心,李克用的十万铁骑,正踏着潼关外的土地,步步紧逼。内忧未靖,外患已至燃眉! “王德,”朕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你说,这长安……朕还能守得住吗?” 王德的身体明显一僵,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惶恐:“陛下洪福齐天,将士用命,必……必能克敌制胜……” 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洪福齐天?将士用命?看看这满城的乌烟瘴气,看看那些被酒色财气泡软了骨头的“将军”们!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朕淹没。这龙椅,果然是天底下最冷、最硬、也最孤绝的位置。 “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如同鬼啸般撕裂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由远及近,带着令人心悸的恐慌,直扑太极宫寝殿! 朕被这声音猛地从短暂的昏沉中惊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王德连滚爬爬地冲出去,旋即连滚爬爬地又冲了回来,手里死死攥着一份插着四根染血黑羽的加急军报!四根黑羽!这是最高级别的告急!城破在即! “陛……陛下!潼关!潼关八百里加急!沙陀……沙陀李克用!昨夜……昨夜子时!火……火烧含元殿!潼关……潼关外城……破了!”王德的声音抖得不成人形,脸色比死人还白。 火烧含元殿?! 潼关破了?! 朕如遭雷击,猛地从龙椅上弹起,眼前金星乱舞,一阵天旋地转!含元殿!那是朕登基大典的地方!是大齐的象征!李克用……他竟然……竟然敢放火烧毁?! “尚让呢?!孟楷呢?!朕的十万大军呢?!”朕一把夺过军报,嘶吼着,手指因为用力几乎要将那薄薄的桑皮纸戳穿! 军报上的字迹潦草狂乱,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 “臣潼关残卒泣血百拜:贼酋李克用,狡诈异常!先以精骑轮番疲我,暗遣死士数千,身负硫磺焰硝,趁夜自关后绝壁攀援而上!子时三刻,贼死士突入关城,四处纵火!含元殿(潼关守将议事之所)首当其冲,火势冲天!振武将军孟楷……力战殉国!尚……尚让大将军闻警,亲率亲兵反击,于含元殿火场中……遭遇贼酋李克用及其‘鸦儿军’主力!寡不敌众……大将军身披数十创……力竭……力竭坠入火海……生死……不明!关内大乱!贼兵内外夹攻!外城……已陷!内城……危在旦夕!末将等……誓死力战……然……然……” 后面字迹已被血污浸染,模糊不清。 尚让……坠入火海?!生死不明?!孟楷……战死?!外城已破?! 噗! 一股腥甜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喉头喷涌而出!温热的液体溅在冰冷的御案上,也溅在那份染血的军报上,刺目的红! “陛下!!!”王德和殿内侍立的几个内侍魂飞魄散,扑上来想要搀扶。 朕一把推开他们,用袖子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冲天的烈焰,吞噬了象征性的“含元殿”,吞噬了勇猛却因主将懈怠而仓促应战的孟楷,也吞噬了朕那因纳妾而延误战机、最终浴血火海生死不明的兄弟尚让! 悔恨!如同无数毒蛇噬咬着朕的心!若朕早下狠心,整肃军纪,若尚让不耽于享乐及时坐镇,若……然而,世间哪有后悔药?! “李克用……!”这个名字如同带着血槽的刻刀,深深凿进朕的脑海。怒火、仇恨、以及一种棋逢对手却又深陷绝境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疯狂燃烧! “传旨!”朕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紧闭长安所有城门!全城戒严!敢言弃城者,斩!敢通敌者,诛九族!命……” 朕的话音未落,殿门外再次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铿锵的摩擦声!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逆着门外熹微的晨光,看不清面容,但那身玄甲和腰间悬挂的金灿灿的虎头符牌,昭示着他的身份——金吾卫大将军,朱温! 朱温,这个同样出身草莽、在起义前期立下赫赫战功,如今掌控长安城防和宫禁宿卫的实权人物!他的脚步沉稳,一步步踏在殿内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如同踏在人的心坎上。 他走到御阶之下,并未像往常一样单膝行礼,只是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平缓,听不出丝毫面对潼关噩耗该有的惊惶:“臣朱温,护驾来迟,陛下受惊了。” 朕眯起眼睛,看着他。逆光中,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模糊不清的阴影。朕的心头,猛地掠过一丝极其不祥的预感,比得知潼关失守时更加冰冷刺骨! “朱爱卿,”朕的声音异常平静,压抑着翻腾的心绪,“潼关外城已破,尚让、孟楷生死不明。贼兵旦夕可至长安城下。金吾卫,乃朕之最后依仗。城防……如何?” 朱温抬起头,晨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充满刚毅线条的脸,但此刻,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显得异常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得可怕。 “陛下勿忧。”朱温的声音依旧平稳,“长安城高池深,固若金汤。臣已加派重兵,严守各门,滚木礌石、火油金汁,一应俱全。粮秣……虽经前番波折,然臣已严令各仓清点,尚可支应数月。将士……将士用命,誓死卫护陛下,卫护大齐!” 他的话,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却如同毒蛇,缠绕着朕的脖颈,越收越紧。他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没有一丝得知潼关噩耗、得知主帅尚让可能陨落的震惊和悲愤!平静得……不像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 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按在腰间佩刀刀柄的手上。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稳定、极其放松的姿态,搭在那冰冷的金属上。那姿态……不是警戒,不是紧张,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掌控。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朕的脑海!赵破虏的副手盗玉玺……李虎玩忽职守焚粮仓……尚让因纳妾滞留长安……葛从周纵容部属甚至自己拆毁民宅……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这些发生在不同将领、不同营头中的腐败和懈怠……是否真的只是偶然?在这背后,是否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推动,在加速着大齐这台战车的倾覆?! 而这只手……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掌控着长安最后兵权、此刻表现得过分“沉稳”的金吾卫大将军——朱温?! 冷汗,瞬间浸透了朕的内衫。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朕粗重的喘息声,和朱温那稳定得令人心悸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殿宇中交织。窗外,长安城的天空,阴云密布,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朕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悬挂的“冲天剑”剑柄。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寒意。 长安失守败势显 英雄末路悲歌起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阿尔泰may 朱雀门的金钉,被沙陀人的马蹄踏得卷了刃。 朕的“冲天剑”砍在李克用的铁甲上,迸出的火星烫焦了朕的眉毛。 逃亡路上,亲兵捧来一碗混着马粪的雨水,朕喝出了当年灞桥新酒的滋味。 狼虎谷的秋阳像块冷却的金饼,朕用剑锋试了试脖子,竟比含元殿的龙椅扶手还要凉。 外甥林言跪地痛哭时,朕看见他袖口露出半截唐军的号牌…… 长安城在燃烧。 不是含元殿那场象征性的、被李克用刻意点燃的冲天大火,而是整座城池都在发出痛苦的**与爆裂。浓烟如同无数条狂暴的黑龙,从朱雀大街两侧鳞次栉比的坊市、从巍峨的宫阙飞檐、甚至从护城河污浊的水面上升腾而起,翻滚着,纠缠着,遮蔽了六月的骄阳,将天地染成一片绝望的昏黄。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糊味、浓重的血腥气、还有皮肉被烧灼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昔日繁华冠绝天下的帝都,此刻已沦为修罗屠场。 喊杀声、濒死的惨嚎声、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房屋倒塌的轰然巨响、战马惊恐的嘶鸣……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死亡风暴,永无止息地在长安城的上空激荡、盘旋。脚下的金砖,曾经光可鉴人,此刻覆满了粘稠的血浆、破碎的肢体、散落的甲叶和折断的箭矢,踩上去滑腻腻、软塌塌,每一步都像踏在腐烂的内脏上。 朕拄着那柄陪伴了朕半生、如今刃口已布满崩缺与暗红血痂的“冲天剑”,站在太极殿前那象征至高权力的九级蟠龙御阶之上。明黄色的龙袍早已被烟灰、血污和汗渍浸染得看不出本色,沉重的冠冕歪斜着,压得额角生疼。视线越过前方浴血死战、人数却在急剧减少的亲卫“金甲卫”的头顶,望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狰狞伤口的朱雀门方向。 沙陀人!李克用的“鸦儿军”! 他们如同黑色的铁流,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源源不断地从那破开的城门涌入。不同于唐军制式的明光铠,他们大多穿着便于骑射的皮甲或简陋的铁片札甲,样式杂乱,却透着一股蛮荒野性的剽悍。胯下的战马也非中原的高头大马,而是矮壮结实、耐力惊人的草原马种,鬃毛飞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这些来自云代苦寒之地的胡骑,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眼神里燃烧着对财富、杀戮和征服的赤裸裸渴望,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狼嚎般的呼哨与怪叫。 他们的战术简单、直接、高效。前排的重甲步兵如同移动的铁壁,手持长矛巨盾,步步为营,挤压着齐军残兵本已狭窄的生存空间。紧随其后的轻装骑兵则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利用速度与弓矢的精准,在混乱的战场上反复穿插、切割、猎杀落单者。他们的弯刀挥舞起来,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肢体分离、血泉喷涌。 “顶住!给朕顶住!” 朕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在震耳欲聋的战场噪音中显得如此微弱。每一次竭力的嘶吼,都牵扯着肺部,带来火辣辣的剧痛。然而,回应朕的,只有将士们越来越稀疏的呐喊和更加绝望的惨叫。 防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一支涂着剧毒、闪着幽蓝寒光的狼牙箭,如同毒蛇的信子,毫无征兆地从侧面刁钻地射来!目标直指朕的咽喉! “陛下小心!”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朕身侧响起!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猛地撞开朕,同时将手中那面沉重的包铁巨盾奋力向上斜举! 铛——!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巨响!那支毒箭狠狠钉在盾牌边缘,巨大的力道竟将精铁打造的盾沿都撞得凹进去一块!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是朱珍!朕身边仅存的几名“金甲卫”统领之一,也是从曹州盐帮时就跟着朕刀头舔血的老兄弟!此刻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半边脸被凝固的鲜血覆盖,狰狞如恶鬼。 “陛下!大势已去!快走!末将断后!” 朱珍猛地将朕往后方一推,力道之大,让朕踉跄了几步。他则像一头发狂的怒狮,挥舞着那面巨大的盾牌和一把沉重的陌刀,咆哮着迎向又一波涌上御阶的沙陀兵!他那柄沉重的陌刀带着千钧之势横扫而出,瞬间将两名冲在最前的沙陀重甲步兵连人带甲斩成两段!腥热的血雨喷溅,染红了蟠龙柱上的金漆。 “朱珍!” 朕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走?往哪里走?这太极殿,就是大齐的心脏,是朕最后的尊严所在!弃殿而逃,与丧家之犬何异?! 然而,残酷的现实容不得半分犹豫。就在朱珍挡住正面之敌的瞬间,侧翼的宫墙“轰隆”一声巨响,竟被几匹披着重铠、口鼻蒙着铁罩的“撞墙马”硬生生撞塌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烟尘弥漫中,一队更为精悍的沙陀骑兵,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挥舞着雪亮的弯刀,狂啸着直扑御阶!为首一将,身材异常高大,骑在一匹神骏异常、通体漆黑如墨的巨马之上,身披玄色重甲,头盔上插着三根长长的、染成血色的乌鸦翎毛!他手中那柄奇形长刀——似刀非刀,似矛非矛,刃口带着诡异的弧度,闪烁着暗沉的血光! 李克用! 朕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隔着烟尘,但那股扑面而来的、如同实质的凶煞之气,那标志性的“鸦翎”,还有那柄传说中的“血鸦斩”!绝不会错!他终于亲自杀到了! “黄巢逆贼!纳命来!”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竟盖过了战场喧嚣!李克用双腿猛夹马腹,那匹黑驹如同离弦之箭,踏着满地的尸体和瓦砾,直冲御阶!速度之快,竟在身后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身后的“鸦儿军”精锐发出震天的狂啸,如同群鸦扑食,紧随其后! “护驾!” 仅存的几十名“金甲卫”发出绝望的呐喊,拼死组成人墙,试图阻挡这致命的洪流。 然而,在李克用和他那柄“血鸦斩”面前,这些忠诚的卫士如同纸糊般脆弱!那柄长刀挥动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划出一道道诡异的弧光!精钢打造的铠甲、坚韧的盾牌、甚至粗壮的肢体,在刀光下纷纷断裂、破碎!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的碎片四处飞溅!李克用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喷溅的血雾和瞬间倒毙的尸体!他胯下的黑驹也异常神骏,竟能在这陡峭的御阶和遍地狼藉中如履平地,纵跃如飞! 呼吸之间,那道黑色的死神之影,已冲破层层阻碍,杀到了朕的面前十步之内!浓烈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刺得朕皮肤生疼!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凶性,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朕的胸腔深处轰然爆发!什么帝王威仪,什么成败得失,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搏杀欲望! “李克用——!” 朕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双手紧握“冲天剑”,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席卷而来的死亡风暴,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积攒了半生的武艺、无数次生死搏杀的经验,凝聚在这倾尽全力的一斩之上!剑身撕裂空气,发出龙吟般的尖啸,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狠狠劈向李克用那狰狞的头盔! 当——!!! 一声穿云裂石、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两座铜山轰然对撞! “冲天剑”的剑锋,狠狠斩在李克用斜劈格挡的“血鸦斩”刀脊之上!一股沛然莫御、如同山洪暴发般的巨力,顺着剑身狂涌而来!朕的双臂瞬间麻木,虎口剧痛,温热的鲜血顺着剑柄汩汩流下!巨大的冲击力让朕再也无法站稳,蹬蹬蹬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蟠龙金柱上,震得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鲜血涌上,又被朕死死咬紧牙关,强行咽了回去! 刺眼的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花,在双刃交击处猛烈迸溅!几颗滚烫的火星子,甚至溅到了朕的脸上,眉毛和额角的发丝瞬间传来一股焦糊味! 巨大的反震之力同样让李克用胯下的黑驹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他魁梧的身躯在马上晃了一晃,那血红的鸦翎剧烈地摆动。他看向朕的眼神,也终于从绝对的蔑视,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显然,他没想到这个以贩私盐起家、被他们称为“草寇”的皇帝,竟还有如此悍勇的临死反扑之力! “好!有几分气力!配死在某家刀下!” 李克用狞笑一声,声音沙哑如同夜枭。他猛地一带缰绳,黑驹前蹄重重落下,溅起一片血泥。他手中的“血鸦斩”再次扬起,那暗沉的血色刀光在浓烟中显得格外妖异,显然是要发动更致命的一击! “陛下快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猛地从侧面扑出,死死抱住了李克用战马的一条前腿!是朱珍!他竟然还没死!他的陌刀早已折断,只剩下半截,身上插着至少七八支箭矢,深可见骨的伤口遍布全身,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疯狂的火焰!他张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狠狠一口咬在了黑驹的前腿上!那匹神骏的黑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猛地扬蹄乱蹬! “找死!” 李克用大怒,刀光一闪! 噗! 一颗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朱珍那无头的尸体,依旧死死抱着马腿,过了几息,才缓缓松开,颓然栽倒在血泊之中。他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圆睁着,望向太极殿的方向。 “朱珍——!!” 朕的嘶吼带着无尽的悲怆与疯狂!这个从曹州盐场就跟着朕,无数次为朕挡刀、无数次在绝境中杀出血路的老兄弟,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为朕争取了这最后的、宝贵的喘息之机!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犹豫!朱珍用生命换来的这刹那空隙,是唯一的生路!朕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朕不再看那如同魔神般的李克用,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身后一道沉重的、绘着日月山河的紫檀木屏风! 屏风后,并非墙壁,而是一条幽深、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入口!这是朕登基后,秘密命心腹工匠,以整修宫室为名,耗费巨资挖掘的,直通城外!知晓此道者,不过寥寥数人!这是朕为最坏情况准备的最后退路! “拦住他!” 李克用愤怒的咆哮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和追兵的呐喊! 朕毫不犹豫,纵身扑入那散发着泥土和霉味的黑暗之中!身后,沉重的屏风被撞得粉碎!追兵的身影和刀光,在入口处一闪而逝!朕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肺部如同火烧,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脚步声!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向着那未知的、渺茫的出口亡命奔逃…… 不知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跌倒了多少次,当朕终于看到前方一点微弱的天光时,几乎已经虚脱。密道的出口,巧妙地伪装在长安城东郊灞水岸边一处废弃的砖窑深处。当朕踉跄着爬出洞口,扑倒在冰冷的河滩碎石上时,刺目的阳光让朕瞬间失明。冰冷的河水混合着血腥和泥土的气息涌入鼻腔。 身后,长安城方向,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那象征着朕短暂帝王生涯的巍峨宫阙,在火光与浓烟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又像一场正在崩塌的幻梦。喊杀声、哭嚎声,隔着宽阔的灞水,依旧隐隐传来,如同为这座沦陷的帝都奏响的哀乐。 朕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灞水呜咽,杨柳低垂。昔日折柳送别、冠盖云集的灞桥,如今空无一人,只余断壁残垣和散落的辎重杂物。身边,只有稀稀拉拉、不足百人的残兵败将,从各处侥幸逃出,在此汇聚。他们个个带伤,盔歪甲斜,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曾经席卷天下、威震中原的数十万“冲天军”,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些狼狈不堪的身影。 人群骚动了一下,一个同样满身血污、甲胄破损的身影推开众人,扑到朕的面前,声音嘶哑哽咽:“舅父!舅父!您……您还活着!” 是朕的外甥林言。他年轻的脸庞被烟灰和血迹覆盖,左臂用撕扯下来的衣襟胡乱包扎着,渗出暗红的血迹,眼神里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惊恐。 “言儿……” 朕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想伸手拍拍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他,看着周围这不足百人的残部,一股巨大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朕。长安,丢了。大齐,亡了。朕黄巢,从今日起,不再是皇帝,只是一个被天下通缉、被十万铁骑追杀的流寇! “陛下!” 一个低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丞相裴渥,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竟也奇迹般地逃了出来。他的紫色官袍已破烂不堪,沾满泥泞,脸上带着擦伤,但眼神依旧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沉静。他分开众人,走到朕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长安虽失,陛下尚在,人心未绝。当务之急,是速离险地!李克用的游骑,随时可能搜索至此!请陛下保重圣体,以图……再举。”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连他自己似乎都缺乏底气。 图再举?朕心中一片苦涩。看看身边这不足百人的残兵,看看远处那浓烟滚滚、已然易帜的长安城,再看看这天下汹汹、视朕如仇寇的形势……再举?何其渺茫! 然而,求生的本能,以及那深植于骨髓中的、绝不向命运低头的桀骜,支撑着朕。朕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像条野狗一样死在灞水边! “走!” 朕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挣扎着在裴渥和林言的搀扶下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疲惫、却依旧带着一丝依赖望着朕的脸孔,“向东!进秦岭!” 秦岭,那连绵不绝、如同巨龙横卧的莽莽群山,曾是朕起兵初期躲避官军围剿的天然屏障。如今,它成了朕和这最后一点血脉,唯一的生路。 逃亡之路,每一步都浸透着血泪与绝望。身后,李克用的沙陀精骑和重新整合的唐朝藩镇军,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他们像最狡猾、最凶残的猎犬,利用熟悉的地利和兵力优势,不断设伏、围堵、袭扰。每一次短暂的喘息,都意味着下一场更加惨烈的厮杀即将来临。 进入秦岭的第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将我们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逼入一处狭窄的山谷。雨雾弥漫,道路泥泞湿滑,几乎寸步难行。就在人困马乏、队伍拖得老长之时,两侧的山崖上,猛地响起一阵刺耳的梆子声和密集的破空之音! “有埋伏!保护陛下!” 林言嘶声大喊,拔刀挡在朕身前。 无数涂着桐油、燃烧着火焰的箭矢,如同暴雨般从两侧高耸的崖壁上倾泻而下!目标并非精准射杀,而是覆盖性的攒射!同时,巨大的滚木礌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隆隆砸落下来! “啊——!” “我的腿!” “散开!快散开!” 惨叫声瞬间响彻山谷!箭雨无情地穿透薄弱的皮甲,钉入血肉之躯!燃烧的箭簇引燃了士兵湿透的衣物和谷底的枯草!巨大的滚石碾过,躲避不及的士兵瞬间化作一滩肉泥!整个山谷瞬间变成了火焰与死亡的地狱!队伍被彻底截断、分割! “冲出去!向前冲!” 裴渥的声音在混乱中显得异常冷静,他挥舞着一柄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短剑,指向谷口的方向。 残余的几十名护卫,如同受伤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凶性,护着朕和裴渥、林言,顶着箭雨和不断砸落的石块,亡命地向谷口冲击!每前进一步,都有人倒下。朕的“冲天剑”机械地挥舞着,格开几支流矢,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血水,不断从脸上淌下。 终于,付出了近半伤亡的代价,我们这最后二三十人,如同血葫芦般冲出了那条死亡之谷。身后的山谷里,火焰还在燃烧,隐约传来受伤者绝望的哀嚎和追兵逼近的呐喊。 “清点人数!快!” 裴渥喘着粗气,靠在一块巨石上。 林言带着哭腔回报:“舅父……丞相……只剩下……二十三人了……马……全没了……” 他指着谷口外,那里躺着几匹被乱箭射死或滚石砸毙的战马尸体。 朕的心沉到了谷底。二十三人!连日的亡命奔逃和这场伏击,几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更致命的是,失去了所有的马匹!这意味着,在追兵精骑面前,我们彻底失去了机动能力,成了待宰的羔羊! 饥饿、疲惫、伤痛、绝望……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每一个人的意志。我们不敢停留,只能互相搀扶着,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崎岖湿滑的山道上艰难跋涉。雨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山风一吹,刺骨的寒冷让人牙齿打颤。腹中空空如也,连日的奔波和厮杀,早已耗尽了最后一点干粮。 傍晚时分,雨势稍歇。我们找到一处背风的山坳,决定稍作休整。所有人都瘫倒在地,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发白、肿胀,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饥饿感如同无数小刀在胃里搅动。 林言挣扎着爬起来,在附近寻找。他扒开湿漉漉的草丛,翻找着石块,希望能找到一些野果或可食用的根茎。然而,除了泥泞和苔藓,一无所获。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阴沉沉的天空。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山坳低洼处的一个小水坑上。那是雨水汇集而成,浑浊不堪,水面上甚至还漂浮着几粒黑色的、不知是马粪还是其他动物的粪便。 饥饿和干渴,最终压倒了所有尊严和理智。林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水坑。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爬过去,不顾一切地俯下身,用双手掬起一捧浑浊的、漂浮着秽物的水,如同捧着琼浆玉液,贪婪地送到嘴边。 “言儿!不可!” 裴渥虚弱地出声阻止。 但林言仿佛没听见,他闭上眼睛,猛地将那捧散发着怪味的水灌入口中!咕咚,咕咚……他大口吞咽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甘甜的泉水。 喝了几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被水中的杂质呛到,但他毫不在意,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病态的满足。他抹了抹嘴,又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捧到朕的面前,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舅父……您……您也喝点吧……有水……有水了……” 浑浊的水在他满是泥污的手掌中晃动着,倒映着朕那张同样污秽不堪、写满疲惫与沧桑的脸。那水中马粪的颗粒清晰可见。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朕的鼻腔。朕想起当年初入长安,意气风发,在灞桥边的“醉仙楼”,与尚让、朱珍、孟楷等一干老兄弟痛饮那闻名天下的“灞陵春”。酒液清澈,香气四溢,觥筹交错,何等快意!那新酒的滋味,如同少年时的意气,清冽甘甜,直透胸臆。 而如今…… 朕颤抖着伸出手,接过外甥手中那捧混着马粪的雨水。冰冷、浑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和腐败气味。朕闭上眼,仰起头,如同饮下最烈的酒,将这捧污浊的泥水,一饮而尽!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沙和腐殖质的苦涩、腥咸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直冲咽喉!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然而,在这极度的苦涩之后,干渴到冒烟的喉咙,却得到了一丝短暂的、冰凉的抚慰。 这滋味,比当年最烈的烧刀子更呛喉,比最苦的黄连更涩口。但朕却从中,品出了一丝比那“灞陵春”更复杂、更刻骨铭心的味道——那是败亡的苦涩,是穷途末路的悲辛,是英雄末路的无奈,也是……一丝不甘就此沉沦的、极其微弱的挣扎。 “好……好水……” 朕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将空无一物的手掌松开,浑浊的泥水顺着指缝滴落。“都喝!活下去!” 裴渥看着朕,又看看那浑浊的水坑,苍老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他也默默地爬过去,俯下身……其他人,也挣扎着围拢过去…… 我们在秦岭的莽莽群山中,如同受伤的野兽,与追兵、与饥饿、与伤痛、与险恶的自然,进行着绝望的周旋。每一天,都有人倒下,永远留在了冰冷的山石之间。队伍的人数,像融化的冰雪,不断减少。 一日黄昏,我们在一处废弃多年的古栈道旁露宿。栈道早已朽坏,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木桩,斜插在云雾缭绕的深涧之上,像指向幽冥的枯骨。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山岩涂上一层诡异的金红。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东倒西歪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连生火的力气都没有了。伤口在恶化,低低的**声此起彼伏。 裴渥靠在一块巨石旁,脸色灰败,气息微弱。这位睿智的老人,在连日的奔波和忧患煎熬下,终于油尽灯枯。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 朕挪到他身边,想扶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他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望着栈道外那深不见底、云雾翻腾的幽谷,又缓缓转向朕,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静,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诀别。 “陛下……”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老臣……老臣怕是……走不出……这秦岭了……” 朕的心猛地一沉,紧紧抓住他那枯瘦冰冷的手:“丞相!坚持住!翻过前面那道梁,或许……” 裴渥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苦涩、又带着解脱意味的笑容:“陛下……不必……宽慰老臣了……天命……如此……人力……难为……” 他喘息着,眼神变得有些涣散,似乎在回忆遥远的往事,“老臣……出身……寒微……苦读……圣贤书……本欲……报效……李唐……奈何……君王昏聩……天下……板荡……黎民……倒悬……遂……追随陛下……冲天……一怒……欲……澄清……玉宇……”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然……事与愿违……长安……非……王道乐土……享乐……贪腐……甚于……前朝……内腐……而外敌至……此……非……天意……实乃……人祸啊……” 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陛下……老臣……最后……一言……” 他猛地用力,回握住朕的手,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指甲几乎嵌进朕的皮肉里,眼神死死地盯着朕,带着一种临终的恳切,“若……若天不绝……陛下……得脱……此难……万……万不可……再……称帝……虚名……累……身……切记……切记……金银……比……刀剑……更利……更能……腐……人心……”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那最后一点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握紧朕的手,缓缓松开。那双饱经沧桑、看透世情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神采,却依旧圆睁着,望向秦岭那铅灰色的、沉沉的天空,仿佛还在无声地诘问着这无常的世道。 “丞相——!” 林言发出一声悲呼。 朕僵硬地跪坐在裴渥冰冷的尸体旁,一动不动。秦岭的风,呜咽着穿过腐朽的栈道木桩,如同为这位末世智者奏响的挽歌。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朕的心底。“金银比刀剑更利,更能腐人心”……这何尝不是对朕、对大齐败亡最精准、最残酷的注解?朕的雄心壮志,朕的冲天豪情,最终竟败给了这黄白之物,败给了人心深处那无法根除的贪婪与堕落! 那一夜,我们在深涧旁,用冰冷的石块和枯枝,草草掩埋了裴渥。没有棺椁,没有祭品,只有呼啸的山风和远处野兽的嚎叫为他送行。队伍的人数,减至不足十五人。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浓雾,将每一个人紧紧包裹。 失去了裴渥这位智囊,我们的逃亡之路更加艰难和盲目。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秦岭的迷宫山岭中乱撞,不断遭遇小股追兵的袭击,人数持续减少。深秋时节,我们终于如同丧家之犬,被驱赶着、追逼着,离开了秦岭,踏入了山东故地。然而,这片曾经点燃冲天烈焰的土地,如今却成了埋葬梦想的坟场。 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深秋。 狼虎谷。 这是一道位于泰山余脉深处、极其荒凉隐蔽的山谷。两侧山崖陡峭,怪石嶙峋,如同狼牙交错,狰狞可怖。谷底狭窄,遍布嶙峋的黑色巨石和枯黄的衰草。深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在谷中呼啸盘旋,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谷中稀稀拉拉生长着一些高大的胡杨树,金黄的叶片在萧瑟的秋风中颤抖、飘零,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叹息。 朕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布满苔藓的黑色巨石,缓缓坐了下来。身上的甲胄早已残破不堪,只剩下几片零星的铁片挂在褴褛的衣衫上。“冲天剑”插在脚边的泥土里,剑身布满了暗红的锈迹和崩口,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身边,只剩下最后六名亲兵。他们个个面黄肌瘦,伤痕累累,蜷缩在巨石下避风,眼神空洞,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连日的亡命奔逃,耗尽了一切。饥饿、寒冷、伤痛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意志。山谷外,唐军追兵调动的声音、号角声、马蹄声隐约可闻,如同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狼虎谷,名副其实,成了困死猛虎的绝地。 朕抬起头,望向山谷上方那一线狭窄的天空。秋日的太阳,像一块失去了温度的、巨大的、冰冷的金饼,悬在灰蒙蒙的天幕上,投下惨淡而毫无暖意的光芒。它冷冷地注视着谷底这群穷途末路的败寇,如同注视着几只即将被碾死的蝼蚁。 大势已去。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终于清晰地、沉重地砸在了朕的心上,再无一丝侥幸。挣扎过,咆哮过,奋斗过,也辉煌过,最终,依旧逃不过这末路的轮回。一股巨大的、无法排遣的悲凉,如同这深秋的山风,瞬间灌满了朕的胸膛,冰冷刺骨。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为了这轰轰烈烈一场,最终却落得如此收场的荒谬与不甘。为了那些倒在路上的兄弟,为了那被烈火吞噬的长安,为了裴渥临终的诘问,也为了这天下,似乎并未因朕的冲天一怒而有丝毫改变…… “言儿。” 朕的声音异常平静,在这死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直沉默地坐在不远处、同样形容枯槁的林言猛地抬起头,看向朕,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恐惧、悲伤、绝望,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 “舅父……” 他声音嘶哑地应道。 “过来。” 朕朝他招了招手。 林言迟疑了一下,还是挣扎着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朕的面前,跪坐下来。 朕看着他年轻却已写满风霜和惊惶的脸,心中百味杂陈。他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朕缓缓抬起手,那手上布满了老茧、伤疤和污垢,轻轻拂去他头发上沾着的几片枯草和尘土。这个动作,让林言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怕吗?” 朕看着他,平静地问。 林言用力地摇了摇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不……不怕!跟着舅父……言儿……死也不怕!”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想表现出坚定。 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也极苦涩的笑意。死?谁又能不怕?但朕黄巢,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更不愿像条野狗一样,被那些曾经匍匐在脚下的敌人擒获,押解回长安,受那千刀万剐、游街示众之辱!那比死亡本身,更让朕无法忍受! “好孩子。” 朕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目光却越过他,投向山谷外隐约传来的追兵喧嚣。“舅父……累了。不想走了。” 林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猛地抓住朕的胳膊,声音带着哭喊:“舅父!不!我们还能冲出去!一定能!言儿背您走!我们……” 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打断了他徒劳的挣扎。目光落回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朕的眼神变得异常深邃,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朕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言儿,听着。待会儿……唐军围上来……你,拿着舅父的首级……去……投降。” 轰! 如同晴天霹雳!林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朕,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投降?拿着……拿着亲舅父的首级……去投降?! 不仅是他,旁边那几名麻木的亲兵,也震惊地抬起头,看向朕。 朕的目光依旧死死锁住林言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这是……舅父……最后……给你……的……生路。”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活下去……替舅父……看着……这天下……看看那朱温……能……笑……到……几时……” 提到“朱温”二字时,朕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又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林言浑身如同筛糠般抖了起来,巨大的震惊、恐惧、羞耻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慌乱,让他几乎崩溃。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朕的眼睛,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向自己左侧的袖口缩了缩。 就是这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朕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瞬间捕捉到了!在他那沾满泥污、破烂不堪的袖口内侧,随着他手臂的抖动,赫然露出了一小截布片!那布片质地坚韧,颜色……是唐军号衣特有的靛青色!上面似乎还绣着半个模糊的字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朕的血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唐军的追兵总能如影随形!难怪每一次看似隐秘的转移路线都会被精准预判!难怪……裴渥会那么快油尽灯枯!最后的谜底,以如此残酷而丑陋的方式,揭开了! 朕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心中最后一丝对人性的、对亲情的眷恋,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荒诞。朕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林言那颤抖的身影上移开,重新投向山谷上方那轮冰冷的秋阳。阳光惨白,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金饼。 也好。这样……也好。至少,这最后的解脱,由朕自己来选择。 朕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缓缓地、坚定地,握住了插在脚边泥土中的“冲天剑”剑柄。冰冷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熟悉的铁锈和血腥气息。 剑身,被朕缓缓拔出。泥土簌簌落下。锋刃虽然布满缺口和锈迹,但在惨淡的秋阳下,依旧反射出一抹凄冷的光芒。 朕用拇指的指腹,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拂过那冰冷而粗糙的剑锋。感受着那金属特有的凉意,透过皮肤,直渗骨髓。这凉意,竟比当年含元殿那鎏金的龙椅扶手,还要冰冷彻骨。 然后,朕将那冰冷的、带着朕体温的剑锋,轻轻地、试探性地,贴在了自己左侧的脖颈上。皮肤接触到金属的瞬间,一股激灵灵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那里的皮肤,在多年的征战风霜中早已粗糙,但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剑刃的锋利和……死亡的邀请。 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感。如同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终点。 山谷外,唐军嘈杂的呼喊声、兵刃甲胄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填满了整个狼虎谷! “逆贼黄巢就在谷中!” “围起来!别让他跑了!” “活捉黄巢!赏万金!封万户侯!” 无数的声音在叫嚣,充满了贪婪、兴奋和残忍的杀意。 最后的时刻,到了。 朕握紧了剑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的世界:冰冷的黑色山岩,飘零的金黄胡杨叶,瑟瑟发抖的亲兵,以及……那个跪伏在地、将头深深埋入泥土中、肩膀依旧在剧烈颤抖的外甥林言。 朕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笑,一个饱含着无尽悲凉、嘲讽、以及对这荒谬人世最后诀别的笑。 下一刻! 朕的双臂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肌肉贲张!那柄曾饮尽仇雠血、也曾劈开过煌煌帝阙的“冲天剑”,带着一道凄厉决绝的弧光,毫不犹豫地、无比精准地、狠狠地抹过自己的脖颈! 噗——! 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熔岩,猛地从断裂的颈动脉中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绝伦、又悲壮无比的血色长虹! 视野,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温暖而粘稠的猩红所淹没。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血色的包裹中,迅速飘散、下沉…… 在彻底堕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朕仿佛又听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屡试不第、满腔愤懑的盐贩子,在曹州城外的盐碱滩上,对着苍茫大地和滚滚黄河,发出的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那声音,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在狼虎谷呼啸的寒风中,久久回荡……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