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七月底,陂县。 河边空无一人,刺眼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折射出令人晕眩的光芒。 树底下放着一双发旧的灰拖鞋,一件绿白条纹T恤,还有个起球的大红色毛巾,上面绣着一对儿鸳鸯。 哗啦水声响起,高燃从水里冒出头,将摸到的两个大河瓢丢到岸上,又一头栽进水里。 他往下潜,看到一只不知名黑虫从旁边飘过,后面跟着一条水蛇,看样子是要吃点肉解解馋。 就在高燃准备换个地儿游的那一瞬间,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他的气息紊乱,呛了好几口水。 高燃没有慌,他冷静的调整呼吸,试图浮出水面上岸休息会儿,却没想到头痛加剧。 他的眼前发黑,四肢发软,不能呼吸带来的痛苦和恐惧一同席卷而来。 身体不断下沉。 那只不知名黑虫侥幸躲过水蛇的追击趴在一处晒太阳,它在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心情,感叹活着真好,不知道刚才跟自己擦肩而过的少年沉在了水下。 高燃静静躺在水底往上看,阳光折射进来的光影越来越微弱。 死亡来临之际,高燃感觉自己变的很轻很轻。 那些遗憾,不甘,害怕等所有的情绪都被水冲走了,什么也没留下一星半点儿。 不清楚过了多久,高燃的眼睛猝然一睁。 他做出本能的动作,双脚大力踩着沙子一蹬,身体顺利浮出了水面。 躺到岸上,高燃大口大口急促的喘息,单薄的胸膛大幅度起伏,他拿充血的眼睛瞪着蓝天白云,瞪着金灿灿的太阳。 没死,老子没死……还好没死…… 高燃重重抹把脸,把一手的水甩到地上,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下来,继续躺在原地不动。 刚才到底怎么了?头突然很疼,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 想半天都想不通,高燃就不想了。 他闭上眼睛,满脸的心悸,自己的水性向来很好,从没出过意外,这次真邪门。 高燃撑着草地起来,懒得拍裤子上的土渣子,一路走一路滴水的去了树底下,他一屁||股坐下来,捞了毛巾在脸上脖子上擦几下,背靠着树喘气,寻思着晚上多看一本漫画给自己压压惊。 不对! 高燃坐直了身子,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手脚冰凉。 他记得河对面只有三棵大树,剩下的都是歪歪斜斜,营养不良的小树苗。 可是现在有四棵,怎么多了一棵?哪儿冒出来的? 这条河在巷子后面,高燃常在附近转悠,不可能记错的,他揉揉眼睛,多出来的那棵大树还在,风一吹,树叶跟着晃,三五片叶子飘落在地,又被卷进了水里。 高燃顾不上多想,光着脚丫子撒腿跑到对面的那棵树下,他伸手去摸去拍大树,粗硬的触感强烈,真实存在着。 从鬼门关走一圈回来的功夫,世界还能静悄悄发生改变? 高燃把贴在额头的湿发往后拨,他抬头望去,树影斑驳,照的他眼晕,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再去看时,天还是那个天。 太阳挺晒人的,河边死寂一片。 高燃跟个傻逼似的一遍遍确认周围除了多棵树,没有别的不对劲,他心不在焉的拿了衣服毛巾,趿拉着拖鞋往回走,七拐八拐拐进自家的那条巷子。 看到什么后,高燃的身形猛地顿住,瞳孔紧缩,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奶奶?” 高老太佝偻着背站在门口,干瘪的嘴里念叨着什么。 高燃两只眼睛瞪的极大,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小学升初中那年夏天,一天晚饭过后奶奶跟妈妈一块儿收拾了碗筷去厨房,她不小心摔倒在地,头磕在了水泥地上,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奶奶去世好几年了,高燃如果能把这个事儿记错,除非他脑子坏掉了。 高燃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清。 他艰难的吞咽两口唾沫,一步一步走进巷子里,离家门口的老人越来越近,看见她一头白发,也看见她眼里的陌生跟茫然。 高老太拿一双浑浊的眼睛瞧着面前的少年,嘴轻微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高燃的情绪非常激动,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哽咽着脱口而出,“奶奶。” 高老太对着少年上下打量,凶巴巴的说,“我不是你奶奶,别乱叫,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跑我家来了?回你自己家去!” 高燃的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就没了声音。 他的脑子更乱了,脚步踉跄着跑进院里,下意识的右拐冲上楼梯,一口气上二楼拧开门锁进去。 正对着阳台门的房间门大开着,高燃直接走进去,入眼的是一张旧书桌,靠窗放着,上头搁了个书包,还有一些课本,纸笔类的东西,很乱。 木椅随意丢在一边,破垫子一半在椅面上,一半悬空,木床一边跟衣橱挨的挺紧,只能单人进出。 高燃后退一步,这不是他的房间! 他房间的墙上贴了很多画,都是瞎画的,可这个房间几面墙上干干净净的,没贴一张画。 就算他妈趁他外出把画都给撕了丢掉,那也会留下很多痕迹。 高燃的神情恍惚,他蹲到地上,紧紧攥着手里的T恤跟毛巾,沉浸在某种诡异的境地里出不来。 “小燃——” 院里传来大喊声,高燃把T恤套上,转身小跑着走下几层台阶站在阳台上往下看。 他见了院里的妇人。 个不高,方脸,很瘦,头发随意扎在肩后,身上穿的就是他出门前见的那身衣衫,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妈还是原样,高燃的面部僵硬,想做出点表情,肌肉却不听使唤,他仍然处在难以言明的虚幻梦境里面。 刘秀催促道,“赶紧下来,你奶奶跑没影了!” 高燃一惊,连忙冲下楼问,“奶奶刚才还在门口的,怎么跑了?” 刘秀听了就跟儿子急,“小燃,你奶奶脑子不行,出去就不记得回来,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到她在门口,怎么也不把她拽进屋?现在她跑了,你爸又不在家……” 高燃没有认真往下听,他整理着混乱的思绪。 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在高燃的心里生出,噼里啪啦炸开了,震得他耳朵边嗡嗡作响。 这个世界跟他那个世界是两个平行世界,有部分人和事就像是复制的,一模一样,有部分不一样。 比如奶奶,比如房间。 高燃拧着眉峰,水里发生的变故应该就是整件事的起因。 他在那个世界溺水身亡,在这个世界醒来,而这个世界的他应该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发生了意外。 另一个自己也许去了他的世界,成了那个他,也许彻底消失了,他不知道。 高燃希望是前者。 他死了,爸妈肯定没办法接受,又不得不去接受。 现实来了,谁都躲不掉的。 话是那么说,可还是难过,意外来的太突然了。 虽然高燃觉得自己贪心了点儿,有了重生的机会还不知足,但他还是祈祷另一个自己能去他的世界。 高燃呼出一口气,眼睛发红,他伸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现在就是一木偶,线在老天爷手里攥着呢,没得选择。 连个缓冲的时间都不给,一来就出事儿。 刘秀拿了窗台上的门钥匙,嘴里埋怨个不停,“真是的,那么大年纪了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我上个厕所的时间就把门给弄开了。” 高燃的头突然一疼,天旋地转,也就一两秒的时间,头疼的感觉消失了,多了点儿记忆。 在他那个世界,他妈在舅舅厂里上班,今明两天休息,这一点是一样的。 不过,这个世界妈要照顾奶奶,白天得骑自行车带奶奶去厂里,晚上下班再带回家。 至于他爸,还是干的电工,今天一大早就出去装电了。 高燃猜的没错,他那个世界已经发生的事,这个世界也许没有发生,而他那个世界没发生的事,这个世界却发生了。 未知既精彩,也很可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操蛋啊。 刘秀拍儿子的胳膊,“小燃,妈喊你好几遍了,你发什么愣呢?” 高燃回神,“我在想奶奶会去哪儿。” 刘秀边往外头走边说,脚步声风,“要是靠想就能想得到,你妈我也就不急了。” 高燃跟着她出去,“妈,我们分头找吧,能快点儿找到奶奶。” 刘秀说行,“你找着人了就在巷子里喊几声,这样妈也能及时知道,省得再到处瞎找,对了,你身上带钥匙了没有?” 高燃说带了,他望着朝巷子另一头走的妇人,“妈!” 刘秀哎一声,见儿子眼睛很红,好像哭过了,很伤心的样子,她心一紧,“怎么了?” 高燃咧嘴笑笑,“没什么事儿,就是叫叫你。” 不应该操蛋的,应该感恩,还能活着。 刘秀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贫,放个假不在家做作业,非要出去摸河瓢,弄得屁股后面都是泥,河瓢呢?” 高燃啊了一声,傻愣愣的说,“忘河边了。” 刘秀懒得再跟儿子多说一句,急匆匆的去找老太太,要是出了事,那就有得闹了。 高燃在原地搓搓脸,他锁了门往左看看又往右看。 这条支巷里一共住着五户人家,情况跟他那个世界大同小异。 从左边巷子口进来,第一户是对母女俩,女儿上高二,名儿叫张绒,成绩优秀,全年级前十,跟高燃不是一个班。 他们偶尔一起上学,但很少一起放学。 因为他要么骑个自行车到处找租书店,要么补习到十一二点,对方却要在规定时间内回家。 第二户是高燃一家,他那个世界的第三户今年上半年炒股失败卖了房子回乡下了。 这个世界炒股赚大发了,把房子转给了侄子。 那侄子今天上午才搬过来,人还没见过,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第四户是一对儿夫妻,他们在街边搞了个铁皮屋,豆浆豆腐脑都是自己搞的,豆味儿浓。 两口子非常客气,为人处事很有一套。 街坊四邻拿大缸子过去,他们二话不说就给装满。 在高燃那个世界,夫妻俩有个一岁多的孩子,丢在老家给公婆照顾,这个世界还没有。 最后一户装修的很讲究,在这一片显得格格不入。 老人年轻时候是医生,早年没了伴儿,他一个人过,前两年在主巷子里开了个小诊所,人缘很不错。 儿子儿媳也是医生,都在县医院上班。 高燃把钥匙揣进口袋里,他挨家挨户的敲门,发现右边三家都没人,就左边张绒家有回应,人没开门,只在院里喊话说没看到。 张绒的妈妈张桂芳隔着门说,“老太太腿脚不好,走不快的,你上别家问问,指不定就在哪家待着呢。” 高燃往门缝里头看,他差点成斗鸡眼,“那我再找找。” 门里没了声响。 高燃也没多待,张桂芳不想他打扰到张绒学习,更是怕他带坏张绒。 因为他是男孩子,成绩在班上算中等,属于下不去,也上不来的那种,全年级就没法看了。 高燃折回去推了自行车出门,他没进支支叉叉的小巷子,而是在几条主巷里面边找边喊。 奶奶虽然不认识他了,但他这么一喊,能惊动到周围的邻居,谁见过奶奶,铁定会回一声。 找了没几分钟,高燃往前骑的动作徒然一停,他快速掉头,一顿猛踩拐进一条小巷子里面,急刹车后把自行车丢墙边。 高燃喘着气喊,“奶奶,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高老太不搭理,她拽着旁边青年的手臂,“小北,你再给我唱一遍那个……就是那个什么来着……” 刚听完的歌,转眼就忘了。 高燃瞥向陌生男人,身上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脏褂子,背后汗湿一片,隐约可见健壮的肌||肉。 露在外面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留着寸头,侧脸线条刚硬利落,有一股子阳刚之气。 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生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个荒缪的念头在高燃的脑子里蹦出,又在霎那间消失。 大概是高燃的视线过于明显了些,男人侧头看过来,他抿抿干燥的薄唇,嗓音浑厚,“我碰巧看到了老太太,想把她送回去的,但是她不肯走。” 高燃刚要说话,他想起来什么就转头跑到巷子口扯开嗓子喊,“妈,我找到奶奶了——” 刘秀的声音从附近传来,说知道了。 高燃又跑进巷子里,他拽了T恤领口擦脖子里的汗水,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办。 奶奶这一出接一出的情况让他很无措。 巷子里没风,前后都是墙壁,砖头路窄窄一条。 自行车掉头都得小心着点,不然会撞到墙壁,人站在里面会很闷。 男人的发梢有汗往下滴落,他抬手抹了一下,“老太太,您孙子来找您了,快跟他回去吧。” 高老太还是不搭理。 高燃哭笑不得,“奶奶,我是小燃。” 高老太皱巴巴的脸上全是疑惑,“小燃是谁?没听过。” 高燃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没想到奶奶不但认不出他,连名字也忘了,他垂头丧气,“小燃是你孙子,也就是我。” 高老太一个劲的摇头,她的脸挂了下来,很不耐烦,“你这孩子怎么胡说八道啊,我孙子不叫小燃,他叫六六!” 高燃一愣,那是他的小名,因为他在六月初六出生,奶奶就给他取了那个名字,他搔搔头,眼睛微红,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男人见状就笑道,“老太太,我可以作证,他真是您孙子。” 高燃诧异的看一眼。 高老太不高兴的板起脸,“小北你别骗我这个老太婆,我怎么可能连我孙子都不认得,他以后是要考大学的,现在肯定在学校上课。” 男人吐出一口气,“老太太,您再仔细看看。” 高老太看向高燃,她凑近点瞅一会儿,死活说不是,还拿干枯的手比划,“我孙子这么高,长得白白净净的,他又黑又瘦,丑死了,不是不是。” 高燃的嘴抽抽,努力挤出祖国花朵般的天真可爱笑容,“奶奶,我不黑,也不瘦。” 男人挑眉,“老太太,我可以证明,您孙子现在这样儿长得刚刚好。” 高老太说是吗?她又去瞅面前的少年,不说话了,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东西。 男人咽一口唾沫,晒的口干舌燥,他看向少年,“小朋友,你奶奶这病不好治,容易出乱子,得有个人时刻看着才行。” 谁是小朋友?瞎说! 高燃偷偷翻白眼,这人谁啊,奶奶一口一个小北的叫,还听对方的话。 他试探的问,“那个,上午刚搬到我家隔壁的是不是你?” 男人直起腰,他懒懒的笑,“对,是我。” 看得出来少年被叫小朋友不高兴,他就用了大人的那一套,手伸了过去,“我叫封北,封闭的封,以后大家都是邻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高燃仰头看一眼男人,个子真他妈的高,长的还壮。 他垂头,见伸过来的那只手骨节很长,手掌宽大,上面有层厚厚的茧,几根手指不同部位有小口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的。 指甲里有黑泥,很脏,刚干过活。 封北的嘴角轻扯,他欲要收回手,少年却不在意的握住,灿烂的笑,“高燃,燃烧的燃。” 2|02 高燃握一下男人的手就松开了,糙,扎手,他的手心里有点儿刺麻的感觉,“你这个姓很少见。” 封北耸肩,“常听人这么说。” 高燃笑眯了眼睛,“这个姓好,还很特别,听一回就能让人记住。” 封北低头看去,少年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还有明显的卧蚕。 高燃看看旁边自言自语着什么的奶奶,又去看男人,撇撇嘴说,“你才见我奶奶,她怎么就听你的话,不听我的?” 封北倚着墙壁,“当时我走前头,嘴里哼着歌,老太太追上来说我唱的好,拉着我不让我走,叫我唱歌给她听,我问了知道她什么也记不住,就没敢把她一个人待巷子里。” 高燃问道,“你给我奶奶唱的什么歌?” 封北说,“《歌唱祖国》。” 高燃哼唱出来一句,“五星红旗,你是我的骄傲,是这个?” 封北舔舔发干的嘴皮子,眼里含笑,“不是,你唱的是《五星红旗》。” 高燃一脸茫然的看着男人,“你唱一句我听听。”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嘹亮。” 封北咳两声清清嗓子唱了开头第一句,高燃就找到了点儿熟悉的旋律,不自禁的跟着哼了起来,还傻逼逼的摇头晃脑打拍子,“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高老太不出声儿了,她老老实实的站着,听的特认真,谁见了都不忍心打扰。 一户挨着一户的逼仄窄巷里面,细长如丝带的天空之下,青涩的声音跟低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唱出了不同的味道,一个轻快飞扬,一个慵懒随性。 歌一唱完,高燃跟封北白痴似的四目相视,他的视线落在对方的嘴巴皮儿上面,有些干裂。 封北撩起脏褂子擦把脸,褂子拿开时,脸上脏兮兮的,他拧开手里的水杯,把最后的几滴水倒进嘴里,喉结滚动了一下,双眼猩红一片,脖子上的青筋都出来了,像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高燃想到了暴晒在太阳底下的鱼,快要死掉,看着怪可怜的,他握住自行车龙头把车子提起来,“奶奶,我们回家吧。” 他说着就哼起了那首歌。 高老太颤颤巍巍被封北扶着走跟在后面,可乖了。 高燃想到了跟奶奶拉近距离的办法,就是唱歌,不会的他可以学。 慢慢来吧,时间一长,奶奶总会记起他的。 封北走在后头,瞧了眼少年湿淋淋粘了不少土渣子的大裤衩,风一吹就贴上了屁|股|蛋|子,勒出不大不小的印儿。 他问少年是不是去了西边的河里摸鱼。 高燃听了就乐,“屁呢,那河里的鱼早被钓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妖魔鬼怪,修为高深,精得很,钓不上来的,河瓢倒是有很多,你要是去摸得当心着点,可别跟我一样,差点死里头。” 后半句是不假思索蹦出来的。 高燃搓搓牙,他不等封北说什么,就抢先一步,故意用了流气的口吻,“有只母水猴子看上了我的美色,死皮赖脸要拽我做她的上门女婿,把我给吓的半死。” 这个话题在封北的闷声笑里结束了,逗呢,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哪儿有什么美色。 . 回家洗了个澡,高燃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出来,“妈,奶奶呢?” 刘秀说睡下了,她手拿扫帚扫着院里水泥地上的枯树叶跟灰尘,见儿子还杵着就说,“作业做完了吗?今天的日记写了没有?你爸晚上回来检查发现你什么都没做,妈也帮不了你。” 高燃灰头土脸的上了楼,他在原来的世界出门前做了小半张化学卷子,这个世界的他做的也是化学卷子,上面的题目一模一样,自个涂涂改改的答案也一样,连鸡爪子抓的字都没有区别。 很奇妙的感觉。 高燃和普通的男孩子一样,好奇天文现象,好奇宇宙奥妙,好奇人死了会去哪儿,是去另一个空间生活,还是彻底消失。 还会不会有来生?鬼魂呢?又是什么东西? 他以前看到过一篇研究报道,关于平行宇宙的。 好像说的是我在做一件事,另一个世界的我可能也在做那件事,或者在做别的事。 那会儿他天马行空的乱想一通就抛到脑后,没想到有一天会亲身经历。 定定神,高燃抽出本子写日记,他拿了圆珠笔转几圈,登时思如泉涌,埋头在本子上刷刷写了一段。 高燃一鼓作气把明天的那份儿也写了。 日记好解决,随便写写交上去就行了,反正老师也不会仔细看。 作业难,尤其是数学跟英语,就是一对儿吃人不吐骨头的兄妹,可怕。 天快黑的时候,高燃只搞定了数学作业的冰山一角。 他把笔一丢,决定开学前去借贾帅的作业本参考参考,希望这个世界的贾帅还是个学霸。 一家之主高建军同志忙活完回来,刘秀就扯开嗓子喊儿子下楼吃晚饭。 高燃到阳台门那里又忽然右转,直奔二楼里面那间卧室,推开朝向平台的小门出去。 他蹦起来扒住墙伸脖子看。 很多铁的脚手架堆放在院子里,挺乱的,男人正在光着膀子搬脚手架,布满汗水的手臂肌肉绷紧,弯下的背部宽阔强壮。 高燃知道那玩意儿忒沉。 封北有所察觉的抬头,他看到了墙上的黑色脑袋,叼在嘴边的烟立刻一抖,忙夹开低骂了声操,“你别扒那儿,危险!” “没事儿的,我有一次没带钥匙,直接从你院里的墙上翻过来的。” 高燃挂在墙壁上,腿往上蹬蹬,“你怎么会有那么多脚手架?” 封北捏着烟塞嘴里抽上一口,说他大爷之前靠租脚手架收点儿租金,现在放着占地儿,干脆租给别人,“四处跑一跑通个关系,基本就能全租出去。” 高燃似懂非懂,“喔。” 刘秀的喊声跟催命似的,高燃没说两句就走了。 高建军照例问了儿子的学习情况,他是川字眉,看着显沧桑,好像已经把世间冷暖尝了个遍,“成绩单该下来了吧?到时候看看要不要补课,暑假两个月别光顾着睡觉。” 高燃嗯嗯,一下一下往嘴里扒饭。 坐在上头的高老太刚放下碗筷,嘴上的油还没抹呢,就说自己没吃饭,肚子很饿,要吃东西。 桌上的其他三人里面,就高燃吃惊的张张嘴巴。 刘秀跟高建军见怪不怪,老太太天天都这么来一出,是个人都会习惯。 高建军拉着老太太上里屋去,刘秀拿了茶几上的小罐子倒出来一把小红枣,人也进去了。 高燃坐在长板凳上,好半天才缓过来神。 他擦了擦眼睛,没事,奶奶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夜里高燃睡不着,他数绵羊,数水饺,数阿拉伯数字,怎么都不行,失眠了,他过会儿就摸到手表看看时间,凌晨一点,两点半,四点半…… 天渐渐亮了。 高燃使劲抓抓头发,焦虑不安。 他是因为头疼才溺水来到这个世界的,但是那疼法太过诡异,又毫无预兆,之前从来没有过。 总觉得有什么事在等着他,不是好事。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早上,半晌午才停,天阴沉沉的,随时都会滴出一碗水来。 巷子里闷热潮湿,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滴着水。 一只上了年纪的橘猫踩着砖路往前走,它走的很慢很慢,步伐稳重,察觉到什么就停下来仰起脑袋往上看,冷不防跟二楼露天阳台上探出头的黑发少年打了个照面。 高燃手拿着小半根玉米吃,他突然抠下一颗玉米做出一个往下抛的动作,惊的橘猫一双金黄色眼睛瞪大。 它“喵”叫一声,爪子不慎踩进小水坑里,被溅了一身水。 高燃目睹橘猫抖抖身上的水,牟足了劲儿头也不回的在巷子里蹿跑,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巷子口。 他把那颗玉米丢进嘴里,无声的咧咧嘴,带着点儿调皮。 “小样儿,胖成个球了,跑的还挺快。” 没一点儿凉意的风一阵一阵吹着,高燃啃完玉米慢悠悠的下楼。 刘秀在院里擦自行车,“小燃,妈要去厂里一趟,你在家里看着奶奶,不准上外头疯,听到没有?” 高燃说听到了。 刘秀提了个布袋子往车篓子里一放,说走就走。 高燃往桌上一趴,浑身无力。 . 封北在院里抖塑料薄膜,突然听见了惊天动地的哭声,从院墙另一边传来的,他丢下手里的活儿过去。 这一片的门都是统一的砖红色。 上头有个小门,跟部队禁闭室的小门很像,只是位置要高很多,作用大。 外出时要把大门关上,人站门外把手伸进小门里面拉上门后的插销,然后锁小门,回来得先开小门把手伸进去拉开插销。 晚上睡觉挂个插销锁,双保险。 封北敲门后看到小门从里面打开,露出张稚气干净的脸庞,朝气蓬勃,哪像是哭过的样子,他知道自己上了这小东西的当,“嚎什么呢?” 高燃见着来人就把大门拉开,狡黠的笑,“奶奶闹着要上学校找她的孙子,也就是我,我没法子就装哭,她被我给整懵了。” 封北的面部抽搐,“现在没事儿了吧?” 高燃说有事,他一溜烟的跑开,又一溜烟的跑回来,气喘吁吁,“这两本漫画都是我学校旁边租书店里的,今天要还,不然就得给六毛钱,你要是去那边的话,能不能顺路帮我还一下?” 封北扫了眼漫画书,“你家里准你看这个?” 高燃说他躲被窝里打电筒偷偷看。 封北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这个三伏天你晚上盖被子睡觉?不怕热成脑瘫?” 高燃给他一个白眼,“我又不傻,夏天用的是毯子,我躲里面看一会就出来透透气。”即便如此,也热的舌头伸老长,他爸妈还觉得他脑子坏掉了,不睡凉快很多的一楼,偏要去跟一蒸笼似的二楼。 封北啧了声,“能耐。” 高燃突然一个激灵,笑嘻嘻的,“封叔叔,你别上我妈那儿打小报告啊,不然我就惨了。” 封北手拍拍漫画书,“叫什么叔,叫哥。” 高燃被捉了小尾巴,立马就改口,“小北哥。” 封北揉揉他的头发,“乖孩子。” “那你帮我还一下书成不?你可以先拿去看,只要在今天还了就行。” 高燃作势把漫画书递过去,他突然一顿,隐约在男人的额头上看到了什么东西,脱口而出一句,“小北哥,你把头低下来一点!” 3|03 封北弯腰低头,眼神询问。 高燃盯着他的额头,那地儿除了层汗跟灰,就没别的东西。 封北满脸都是少年湿热的气息,“怎么?” 高燃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青年的额头,他是板寸,头发又硬又短,额前没头发遮挡,一览无遗。 封北见少年一张脸快贴上来了,他的面部刷地一烧,红了,下一刻就抬起双手按住少年两边的肩膀,“你别凑这么近,我身上都是灰,脏。” 高燃揉揉发酸的眼睛,小声嘀咕,“看花眼了吗?” 封北听见了,搓脸的动作一停,“你看到了什么?虫子?” 高燃说不上来,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模糊的一团,眨眼间就没了,“可能是吧,一转眼就没了。” 这个小插曲突然开始,突然结束。 封北答应替高燃还书,“晚上我过去一趟,直接找老板还书就行?” “谢啦。” 高燃哥们似地勾男人脖子,身高有差,他勾的挺费劲儿,布袋似的半挂上去。 封北拽下少年的手臂,脖子被勒的那块儿湿乎乎的,全是汗,“年纪不大,力气倒不小,你哥我的脖子都快被你给勒断了。” “还不是你太高了。” 高燃嘟囔了句,他说回正事,“如果有熟人介绍,上那儿租书就不需要押金,只要拿学生证登个记,你把书给老板,他会翻到我的记录做记号的。” 漫画的押金要20到50。 一套三十本,押金要50,一套十本左右的要20,超过那个数字的,像棒球英豪,机器猫,柯南都要50押金。 这是底线,四十八本一套的茅王前锋要给100押金。 就拿高燃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零用钱就两三块钱,给不起押金。 那租书店虽然不要押金。 不过店里的老奶奶特别凶,书缺个角,甭管是不是你干的都要你赔,不赔就不租给你。 不去他们家租又没有办法。 看漫画是有瘾的,一天不看就睡不着觉。 有的漫画看很多遍,就当是复习。 封北接过书,瞥了眼上面的书名《棒球英豪》,两本都是,不同册,“没别的事儿了?” 高燃说还有,他不好意思的笑,“小北哥,你问问有没有后面的几本,有就给我借一下,没有就给我借本卫斯理,随便哪一本都行,反正出的我全看了。” 封北不懂少年的脑回路,“看过了还看?” “没得选择,只能凑合凑合。” 高燃用手挡在嘴边跟他说悄悄话,“前些天新开了一家租书店,那家租书店很大,漫画书都是新的,听人说里面有那种书,超多,老板藏得很隐秘,我还没去过呢,回头一起去啊。” 封北知道少年说的是哪种书,他挑眉,“新开的那一家?我知道了。” 高燃突然问,“小北哥,你是干什么的?” 封北笑笑,“你觉得呢?” 高燃看柯南,每次都猜不到凶手,这次他把所有的脑细胞全都叫醒,认真思考片刻,“你大爷一家刚搬走,房子转给了你,我猜你是刚从老家过来的,还没找到工作。” 他上下打量着男人,“褂子裤子鞋子都很旧,说明你手头上没钱,对外表也不是很在乎,你的手上有厚茧,力气很大,你在老家应该常干体力活。” 封北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高燃同学,想不到你头脑灵活,思维敏捷,能把一件事情分析的头头是道。” 高燃激动的眼睛一亮,“我猜对了是吗?” 封北绷着脸憋笑,“不对。” 高燃一口血冲到嗓子眼,他黑着个脸头也不回的进了家门,关门的那一刻他还气不过的吼叫,“卧槽,逗我玩呢!” 封北耸动肩膀笑了几声,他翻翻手里的漫画书,小家伙生起气来还挺可爱的。 . 厚厚的云层终究还是架不住太阳那大兄弟高强度高频率的野蛮撞击,被撞开了一条缝。 那缝隙不断扩大,天色明亮起来。 快中午了,祖孙二人在堂屋里对付那一袋子花生。 你一颗我一颗,你一把我一把,不一会儿就把壳丢的到处都是。 高燃趴到桌上,手指指自己,一字一顿,“奶奶,我是你大孙子,全名高燃,小名六六,今年十七岁。” 高老太吧唧吧唧的吃着花生米,不跟他说话。 高燃把那句话重复了两遍,他剥了几个花生米放在手心里摊在老人面前。 高老太一个一个吃掉,她不动了,忘记了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高燃看着老人放在桌上的手,结满老茧,血管根根鼓起,像枯藤,他伸手握住,“奶奶,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争取考上大学。” 高老太把手往回抽,她瞪着眼睛,很不高兴,“我不是你奶奶!” 高燃鼻子酸酸的,心里难受,他想到了什么,立马冲进他爸妈的房间,出来时手里拿了个旧相册,“奶奶,你看这是什么?” 高老太望着虚空一处,两眼无神。 高燃搬凳子坐过去,翻开相册指着上面的一张老照片,“奶奶,这个趴在油菜花地里臭美的小屁孩是我。” 他边说还边把相册举到老人眼前,特自恋的笑,“老话说小时候长得好看,大了就丑,我没有,我一直好看,奶奶你说是不是?” 高老太的眼皮子动了动,视线也跟着动。 高燃见老人往照片上看,他心里一喜,接着翻照片,“奶奶你看这张,坐在你腿上手捧着俩柿子,大门牙豁了两个的也是我,那时候应该有五六岁了,旁边是我爸我妈,我们在屋前拍的,屋子好多年前就拆了,后来建了楼房,两层的,你住在一楼,我常跑你那屋跟你睡,你拿蒲扇给我扇风,还讲故事给我听,豺狼跑下山偷鸡吃的故事,记得不?” 高老太嘴里嗯嗯个不停。 高燃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往后一张张的翻相册,翻到哪个照片就使劲儿回忆,尽量说的仔细一些,希望能给老人留下点印象。 刘秀从厂里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她把自行车往院里一推,听到老太太跟儿子的谈话内容,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没了,“妈,你怎么又在小燃面前说我的坏话?” 高燃忙劝住他妈,“奶奶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你别跟她较真。” “我要是跟她较真,早被她给活活气死了!” 刘秀端了缸子喝两口水,顶着大太阳回来,晒的发头昏,还受气,“天天出新花样,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把没有的事说的跟真的一样,不光说我,还说你爸,说我们不给她饭吃,虐待她,搞的别人都对我们一家指指点点,早晚要被她给逼疯。” 高燃的脑子里有相关的记忆,“奶奶这个病要坚持吃药,多陪陪她,跟她说说话。” 刘秀把缸子放桌上,叹口气说,“药都吃几年了,钱也花出去了一大把,没用,你小叔被你奶奶供上了大学,现在出息了,在市里买房买车,但他不出钱不出力,全归你爸管。” 她摆摆手,“那话说的一点都没错,人一老实,就被人欺负,你爸他自己活该,还连累我们娘俩。” 高燃挠挠脸,“小叔做不了主。” “得了吧,就是没心,他要是真硬气点,你婶子还能把他吃咯?” 刘秀嘲讽的哼了声,“就这样,你奶奶还惦记着你小叔,什么都往他怀里塞,她觉得你爸是老大,得让着老小。” 高燃顺顺他妈湿乎乎的后背,“消消气消消气。” 刘秀扫一眼看相册的老太太,头疼,她叮嘱儿子,“你看着点,妈烧饭去。” 高燃双手托腮,他得认清现实,接受现实,好好在这个世界待下去,没什么好怕的,爸妈,奶奶都在。 高老太翻着样册,模样认真,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面。 高燃凑近点,很小声的问,“奶奶,小燃是谁?” 高老太抬起刻满岁月沧桑的脸。 高燃屏住呼吸,一眼不眨的期待着,却没等来他想要的回应。 天热的人头毛皮冒火星子,穿什么做什么都能出一身的汗,就连吃个饭也能把自己搞得跟刚从水里出来似的。 电风扇一遇到高温天气,就是个摆设,还占地儿,看着心烦气躁,挪走吧?那更烦。 高燃看他妈脸色不好,就主动收拾碗筷去了厨房。 刘秀没歇着,不放心的跟过去,“碗放那儿就行,用不着你洗。” 高燃没走,“妈,隔壁是做什么工作的?” 刘秀往锅里舀几瓢水,说不晓得,“现在还没人提,过天把就知道了。” 高燃,“喔。” 傍晚的时候,刘秀让高燃去买把芹菜回来,“挑嫩点儿的买,快去快回。” 高燃站起来,屁股在小竹椅上留了层水,他在电风扇那里站着吹了吹,“不要别的了?” 刘秀想想说,“有好的西红柿就买两个回来,没有就不买。” 高燃一路上都在思考什么是好的西红柿。 一直向西的拐出巷子是条稍宽点儿的路,两边各有一排摊位跟铁皮屋,占得满满的。 那些人白天有事儿干,只有早晚出来摆摊,能赚点儿是点儿,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高燃买了半斤芹菜就去看西红柿,他无意间瞥动的视线停在一个中年人身上,确切来说,是额头位置。 中年人热情的说,“小兄弟,你要买什么?随便看看,就剩这么些了,你要哪个可以给你算便宜点儿。” 高燃看着中年人的额头,那上面有一块黑色的东西。 他盯着看,发现不是什么脏污,是块黑斑,像是胎记,又不像。 中年人拽了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脖子里的汗水,满脸老好人的笑意,“看什么呢?叔叔脸上长花了?” 高燃凑近一些,黑斑的形状隐隐像一个圈,周围有四个斜杠。 他集中注意力盯视,想看清楚点儿到底是什么东西,头突然一痛,如同被大铁锤用力锤了一下,天崩地裂。 高燃突然听到了“嘶嘶”声响,有什么气体泄漏了出来。 周围人来人往,嘈杂声一片,没人注意蹲在地上,头痛欲裂的少年。 高燃的耳边嗡嗡响,什么也听不清,他把头埋进腿间,手捂住,嘴里发出痛苦的声音。 妈的,头又没来由的疼起来了,跟溺水那次一样。 没到一分钟,高燃头不疼了,“嘶嘶”声也消失了,一点感觉都没有,要不是他四肢发软,冷汗涔涔,还以为那一出全是幻觉。 他用手背擦掉一脑门的冷汗,下意识的去看中年人额头的黑斑,脑子里抽痛了一下,吓得他不敢再看。 操,撞邪了! 我的头该不会被鬼摸过了吧? 高燃不信迷信,但现在不好说了,他看到一个认识的女同学经过,忍不住把人叫住,“诶,那边有个卖菜的大叔额头有块胎记,是黑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女同学左后看看,“没有啊。” 高燃的心下一惊,不会吧,那个中年人就在旁边,女同学看不见,只有他能看见? “就是你左手边那个大叔,没看到吗?” 女同学闻言就去看,她的脸一红,“大叔的额头上哪有什么胎记,高燃你扯谎,我不跟你说了!” 要是她回头,就能看到高燃瞪大眼睛,一脸毛骨悚然的表情。 高燃的头皮发麻,心跳加速。 他不死心的又叫了几个人试探,他们全看不见那块黑斑,就他自己能。 那块黑斑跟“嘶嘶”声代表着什么? 高燃不知道,但他确定这种诡异现象是来了平行世界才出现的,伴随着他的头疼,失眠多梦。 回到家,高燃魂不守舍的把菜提到厨房,他转身出去时瞥了眼煤气灶,身子猛地一下僵住。 4|04 高燃把煤气灶的火关掉又打开,他神经质的重复几遍,被他妈给赶了出去。 黑斑和煤气灶在高燃的眼前不停转换,两样东西一点一点往一块儿凑,重合的那一瞬间被他给拨开了。 他重重抹把脸,强迫自己从诡异的境地出来。 假如“嘶嘶”声真是煤气泄漏的声音,黑斑接近煤气灶最外围的形状,说明了什么? 高燃跑去找中年人,想忍着头疼再看一看,对方却已经收摊回家了,没法找。 来这个世界的第二个晚上,高燃又失眠了。 没来之前,高燃的睡眠质量很好,他一放下漫画书,准能在五分钟之内眼皮打架,很快呼呼大睡,醒来就是早上。 高燃抓抓头,不是漫画书的问题,也不是作业做的不够多,是他不想睡。 这个世界的他原先也没这毛病,他一来,毛病才有的,会不会是心里有事,越想越烦,越烦越想,又控制不住不去想的原因? 谁知道呢,哪儿都不对劲。 人能撑多久不睡觉?撑不了几天吧? 高燃大字形躺着,感觉自己的生命力就像是手心里的一滩水,抓不抓都在快速流走,他要死在这里,快了。 不行,得想办法让自己睡着! 高燃一个鲤鱼打挺,他去地上做俯卧撑,准备把体力消耗掉累成狗了再上床,就不信那样还睡不着。 巷子里隐约有一串铃铛声传来,伴随着自行车轮胎摩擦过砖路的声,越来越清晰,往门口来了。 高燃起身出了房间。 封北开门进去,墙上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幽幽的,还带着叹息,“小北哥,你回来了啊。” 他的身形一滞,面色漆黑,“你大晚上的不睡觉,挂墙头扮鬼吓唬你哥?” 高燃扒在墙上,“我睡不着。”原因还不能往外说,哎。 封北把自行车放院里,嗓音压得低,裹着点儿笑意,“你个小屁孩儿能有什么压力?” 高燃撇嘴,“头疼。” 封北抬眼皮,“电风扇吹多了,三叉神经痛?” 高燃说不晓得,他手脚利索的翻过墙头跳到封北这边的平台上,手抓着边缘,鞋子踩着粗糙不平的墙壁往下找点。 封北看的眼皮直跳,几个大步过去,双手从后面抓住少年的胳肢窝,用爸爸抱小孩举高高的姿势把他抱起来放到地上。 “说翻就翻,也不怕摔着。” 高燃站稳了,“小北哥,你能给我一根烟抽抽吗?” 封北拍掉胳膊上的蚊子,拿了车篓子里的大水杯说,“烟?没有。” 高燃又问,“那啤酒呢?” 封北往屋里走,手摸到墙角的绳子一拉,屋里的灯火亮了起来,他把水杯放桌上,“也没有。” 高燃跟着男人进屋,他头一次进来,随便看了看就问,“漫画书替我还了?” 封北说还了,他摸出裤兜里沾了层汗的烟盒跟打火机丢桌上,脱了褂子甩一边,赤着上半身仰头喝了几口凉白开。 高燃瞪眼,“刚才不是说没有烟吗?你又逗我玩!” 封北没一点被拆穿的尴尬,他抽出一根烟点上,对着虚空吐了个白色烟圈,“小孩子抽什么烟。” 高燃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面,“我不是小孩子。” 封北调笑,“没到十八岁的大孩子。” 高燃,“……” 封北猝不及防,叼在唇边的烟被少年拿走,他板起脸,严厉道,“烟给我。” 高燃不给,他夹着烟往嘴边送,像模像样的吸一口。 结果吸狠了,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都飙出来了。 封北忍俊不禁,“该!” 那根烟还是被封北给抽了,高燃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 抽烟比他想象的要难,而且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 什么快活似神仙,全是扯蛋。 “卫斯理呢?帮我借了?” “茶几上。” 高燃去拿了翻翻,看好几遍了,故事剧情全记得,他无精打采的叹口气,“哎……” 封北把烟屁股摁灭,扫了少年一眼,“早恋了?” 高燃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茫然模样。 封北掐掐眉心,“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可以给你指点一二,但是现在很晚了,改天再说。” 高燃趴到桌上,下巴抵着手背,闷闷的说,“不是早恋,是我见鬼了。” 封北哦了声,“那鬼长什么样子?” 高燃砸吧嘴,“那就是一比喻,我的意思是很邪门,科学解释不了,小北哥,你遇到过类似的事儿吗?” 封北说多了去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还知道世上有你比喻的东西。” 高燃一下子没听明白,“什么?” 封北像是在忌讳什么,他没发出声音,只动了个口型,“鬼。” 高燃的脸色一变,他摇头,“假的,我不信。” 封北说,“真的。” 他把烟屁股弹出去,“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晚上,又闷又热,我从外地回来,半路看到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走在前面,她走的慢,高跟鞋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音……” 红裙子跟高跟鞋都是恐怖故事的标配。 高燃感觉有条蛇缠住他的脚踝,一路往上爬,所过之处卷起一片鸡皮疙瘩。 他脑子里的一根弦猝然绷紧,身上的毛孔全炸开了。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 封北喉咙里发出低笑,他哈哈大笑出声,“瞧你这点儿出息。” 还没说什么就吓的发抖。 高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站起来,怒气冲冲的拍一下桌子,“你又骗我!” 妈的,从认识到现在,这个男人接连骗他。 大骗子。 封北的眉眼抬抬,此时的少年像个小豹子,眼睛又黑又亮,像一团燃烧的火,再长大一点儿,小火苗变成燎原大火。 那火势一蔓延,怕是要烧到县城小姑娘们的心里去。 高燃脸上的怒气一凝,挺不自在,舌头都打结了,“干、干、干嘛这么看我?” 封北的腰背后仰,大咧咧的叉着腿坐着,抬起头冲少年笑,眼尾下拉,有点儿调皮,“哥被你迷住了。” 高燃眨眼睛,“什么?” 封北摇摇头,个傻孩子, “看没看过《再世追魂》?” 高燃打了个寒战,“看……看过开头。” 那个电影开头是警察执行任务打死一对兄妹,他老婆快要生了,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那对兄妹出现在产房门口,额头有个血洞,笑的很诡异。 高燃上小学看的,就看到那里,他胆儿小,怕。 封北瞧出少年的心思,“没看完吧,找个时间哥陪你一块儿看,练练胆子。” 高燃死命摇头。 封北说,“《山村老尸》呢?” 高燃继续摇头,他快哭了,想捂住男人的嘴巴。 天南地北的聊了会儿,封北打了个哈欠,“哥要睡了,你要怎么着?” 高燃肯定要回去,他羡慕男人哈欠一个接一个,自己一点都不困,看来今晚又要完蛋了。 走到门口,高燃退回去,仰脸看着男人的额头。 封北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嗯?” 高燃没说话,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去搓一搓那块皮,看能不能搓出点什么,比如一块黑斑。 封北拦下少年的那只手,他低头俯视过去,目光里带着审视,“小子,你好像对我的额头很有兴趣,这次你又想干嘛?” 高燃随便找了个借口,“有只蚊子。” 封北盯着少年,他眯了眯眼,忽然笑起来,“我这屋的灯泡不行,光线这么暗你都能看得见蚊子,视力不错。” 高燃浑身毛毛的,也笑,很灿烂很天真,“年轻嘛。” 封北还在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燃怕男人发现自己的异常,他不能再待下去了,立马掉头就走,“我回去了。” 封北靠着门框看少年爬墙,跟个壁虎似的,他按按肩膀酸痛的肌肉,“行不行?不行就在我这儿睡,明早回去。” 高燃说不行,“我爸会劈了我。” 封北看少年还在吭哧吭哧爬着,长腿就迈了过去。 高燃的屁股底下多了个手掌,宽大又很有力量,他被轻松托上去一截,没一会儿就翻到了自家的平台上。 月亮挺大个。 高燃在平台跟它含情脉脉了好一会儿才回房间。 . 失眠的问题可大可小。 高燃开始早起跑步,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拐,白天陪他奶奶在屋里瞎转悠,睡前做俯卧撑,运动量日渐增大。 刘秀跟高建军看在眼里,儿子不再懒惰,变的积极向上,他们全力支持。 高燃没书看了,又懒得上街,天太热,热的他浑身不得劲儿。 八月才刚到几天,就出了个事。 高燃坐在桌前吃早饭,听他妈说有警车停在路口,抓人来了,他咬一口油条,“怎么了?” 刘秀把提前放凉的粥端给老太太,“人围的多,我没往里挤,听说是跟好几年前的谋杀案有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然开煤气毒死了人一家三口,两大人一孩子。” 高燃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谁啊?” 刘秀说,“一卖菜的,就住在西边,我常在他那里买菜,人看起来很老实,给点葱抹个零头都是一句话的事,真没想到他会干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 高建军感慨,“知人知面不知心。” “在一个地方杀了人,躲躲藏藏一阵子,等案子查不出什么了就搞个假的身份证换个地方生活,没人认识自己,就能跟没事人一样。” 高燃忙问,“长什么样?是不是个子不高,胖胖的,嘴巴边有颗大黑痣?” 刘秀扭头,“小燃,你怎么知道……毛毛糙糙的干什么?看着点儿路,别撞门上!” 高燃跑出去又跑回来,推了自行车往门外走,他背过身,脸发白,嘴唇哆嗦,“我出去看看。” “先把早饭吃掉……” 刘秀还没说完,门口就没人影了。 高建军夹一筷子黄瓜丝放到老太太碗里,“妈,这几天都是高温,你在家里转转就行,别上外头去,晒。” 高老太把黄瓜丝拨到桌上,“不吃!” 高建军叹口气,给老太太夹了西红柿,老太太又不吃。 刘秀看看脏乱的桌面,“建军,你打算什么时候给老小打电话问问疗养院的事?” 高建军低头喝粥,“再说吧。” 刘秀听他敷衍的语气就来气,端了碗上隔壁张桂芳家串门去了。 大早上的,一点儿风都没有,闷的要人命。 高燃踩着自行车找到目的地,远远的看到一伙人从巷子里出来,其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单脚撑地,傻不愣登的看着。 眼前一幕带来的震惊撞上前一刻的慌乱,高燃大脑一片空白。 封北跟身旁的人说着什么,一抬头就瞧见了前面的少年,他往那边过去,站在自行车前打一个响指。 “回神。” 高燃半天找着自己的声音,受惊过度,“你是警察?” 封北挑唇,“不像?” 高燃瞪眼,难以置信,“那你这些天怎么那么闲?” 还弄的跟乡下农民工进城一样,满脸朴实。 封北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刚调过来不久,怎么也得熟悉熟悉四周的环境,跟街坊四邻搞搞关系。” 高燃摇头,“假的,我不信。” 封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是你的口头禅吧?” “……”猜对了。 高燃从自行车上下来,心里头乱,怎么也没想到封北是干这一行的,什么都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难道要他跟封北说,诶,哥,我能看到杀人犯额头的黑斑,是个煤气灶的外轮廓,还能听到案发时煤气泄漏的声音? 别逗了。 要不是摊到他身上,他会当说话的人脑子有病。 中年人被扣着押往警车方向,那块黑斑出现在高燃的瞳孔里,越来越清晰,头一疼,他猛地把视线移开,狠狠闭了闭眼睛。 少年的异常被封北捕捉到了,不止是他,还有另一个人。 曹世原的脚步一转,朝这边过来,随口问道,“封队,这个小朋友是?” 封北将视线从少年脸上移开,不咸不淡道,“邻居家的小孩。” 曹世原看向少年,他笑了笑,“长得挺可爱的。” 高燃不喜欢这个人投来的目光,像是要扒了他的皮,他下意识的往封北身后躲。 5|05 封北回头看少年,面色古怪,“躲我后面干嘛?” 高燃对他使眼色,我怕。 封北把少年拉到一边,“怕什么?” 高燃咕噜吞口水,他踮起脚凑在男人耳朵边说,“狐狸。” 封北露出新奇的表情,“你知道曹世原外号?” 高燃一脸血,忒他妈像了! 封北揉揉少年的头发,“你都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了,还怕狐狸?” 高燃左右看看,“老虎?哪儿呢?” “……” 封北刚要说话,曹世原就上这边来了,他对少年说,“热闹没什么看头,回家去。” 男人不说,高燃也不想待,他骑上自行车,两条腿使劲踩脚踏板,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巷子口。 曹世原望着少年离开的方向,“怎么才说两句,小朋友就走了?” 封北拍拍他的肩膀,调侃道,“小朋友胆儿小,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曹世原拍开他的手,扯扯嘴角说,“案子在我这儿搁了几年一筹莫展,封队才接没多久就破了,这时运一般人比不了。” “你也别酸,兄弟为这案子下了不少功夫,你看不到而已,不过,老天爷确实关照了一下,这一点我承认。” 封北笑着给他整整衣领,“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当面跟我说,千万别憋着,容易憋出毛病。” 曹世原面部的肌肉隐约抽了抽,“我有什么不痛快的,大家都是职责所在,依法办事,为人民服务。” 封北叹道,“曹队果然是深明大义,往后我要向你学习。” 曹世原的面部又抽,一言不发的走了。 封北嗤了声。 主巷支巷都被人挤满,个个脖子伸的老长,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指指点点。 生平第一次跟杀人犯离这么近。 原来杀人犯跟普通人一样,没区别,脸上没写字,也没在身上哪个位置打标记。 混人堆里,谁也不知道谁。 也许有标记,老天爷打的,就它老人家能瞧见,他们这些凡人是瞧不见的。 警车呜呜开走,大家伙看不着了,脖子还伸着,没回过神来。 高燃没回家,他拐进一条巷子里,一直往同一个方向拐,等他停下来时,已经出现在自己经常练习拐弯的窄巷里面。 这边的巷子将近两米一拐,特别短。 高燃平时有时间就跑来练习五连拐,脚不踩地,不刹车,掌握好速度跟平衡,一次拐过去。 他想带个人练习拐弯,还没机会试过。 高燃走着神,车头砰地撞向墙壁,他的上半身惯性的前倾,屁股离开座垫又重摔回去,疼的快要四分五裂,手也麻,“操!” 日头渐渐高了,巷子里明亮起来,自行车被丢在一边,车篓子撞的变形。 高燃靠墙蹲着,手肘撑着膝盖,两手扶住额头,他一声一声喘气,发梢滴水,整个后背都湿了。 头要炸掉。 高燃迫切的想再找个人验证一下,但人哪儿那么好找,他周围多的是人,却只在那个中年人的额头见过黑斑。 不对,封北的额头上…… 高燃使劲揉了几下太阳穴,封北的情况跟中年人不同,转眼就消失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代表着什么。 不想了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这么着吧。 高燃决定回家做点暑假作业让自己冷静冷静。 我他妈好像有了一个了不得的能力,得藏着憋着,对谁都不能说,怕出乱子。 结果高燃回去翻开数学作业没半小时,就丢了笔给贾帅打电话,半死不活的问他要不要过来玩。 贾帅在电话那头说,“我还有物理作业没写完,等我全写完了给你送去。” 高燃说,“作业本不用带。” 贾帅伸头看看外面,没变天,“你确定?” 高燃骂道,“靠,我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行啊!” “大新闻啊,你等着,我现在就过去。” 贾帅放下话筒跟家里说了声,就骑自行车上高燃那儿去了。 高燃拿菜瓜招待贾帅,“我妈在我舅厂里种的,刚摘回来,特甜。” 贾帅吃一小口,注意着不让瓜汁溅到褂子上面,不光如此,还整齐的沿着一个方向啃,不乱啃。 高燃摇摇头,贾帅还是他认识的贾帅,不是假帅,是真帅。 处女座,挑剔讲究,吃个鸡蛋还要剥了壳放在小碟子里面,蘸着酱油一口一口吃。 贾帅住在老城区,三家一起住,一左一右是大伯二伯,他家里小,地方不大,楼上一间,楼下一间,带个小厨房。 生活却很仔细,烧个饭的准备工作很到位,配菜放在哪儿,放多少,一点都不马虎。 高燃有次见贾帅洗脸的时候脸上一层白,带着好多沫沫,当时他吓一跳,问是什么东西? 对方说是洗面奶。 贾帅有个速写本,从幼儿园到初中画的画都在,保存的很好,他的玩具也都保留着,一样样视如珍宝的放在玻璃柜里面,上锁。 像一个小展览馆。 高燃的那些玩意儿早就丢了,人跟人没法比,人比人,必然有一个要被气死。 贾帅忽然说,“对了,告诉你一个事儿,新开的那家租书店昨儿个被查了,小黄书全没了不说,店也被封了。” 高燃一口气卡在嗓子里。 卧槽,这事儿铁定跟封北有关! 他痛心疾首的在房里来回走动,牙都快咬碎了,还没顾得上去看看,店就没了,糟心。 贾帅拿纸巾擦擦嘴再接着吃瓜,“没就没了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高燃翻白眼,“你又不看小说不看漫画,当然觉得无所谓,它们可都是我的精神粮食。” 贾帅说,“精神粮食换个别的就是,况且学校旁边的租书店还在。” 高燃叹口气,“早看完了,有的书我都复习几遍了,说好的一周去市里进一次书,结果好长时间都没新的。” 贾帅去卫生间拿了抹布过来擦桌上的瓜汁,“你把看漫画的坚持不懈精神用在学习上面,早就进班级前二十了,不至于总是卡在那个位置。” 高燃翻桌上的作业本跟草稿纸,“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有几个题我不会做,你过来帮我看看。” 贾帅擦桌子的动作一停,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什么?” 高燃找着做了标记的几道题,没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答应奶奶要考上大学。” 贾帅头一回看高燃这么认真,他二话不说就给对方讲题,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既然定了目标,漫画跟小说还是少看的好。” 高燃抓抓头发后往椅子上一瘫,蔫了。 贾帅留在高燃家里吃的午饭。 下午高燃跟贾帅打算去一个倒闭的商场,三楼有个烂的乒乓球桌,他们每个星期天都过去,用砖头把脚垫起来打乒乓球。 左边张绒家的大门开着,高燃跟贾帅推着自行车从她家门前经过,都不约而同的往里头瞧。 张绒碰巧在院里泼水。 水泥地上发出一连串“滋滋”声响,晒冒烟了。 她是一成不变的齐刘海,遮住了饱满的额头,大眼睛,苹果脸,肉肉的,像小包子,让人看了想捏一下。 贾帅喜欢张绒,高燃知道,见他一个屁都蹦不出来,就主动开口,“张绒,我们要去打乒乓球,你去不?” 张绒说不去。 高燃晓得张绒会这么说。 张桂芳什么家务都不让她做,只要她搞好学习,放假在家不让她出门。 除了吃喝拉撒以外就是做作业,做卷子,做练习册,多得很,做不完的。 张绒往门口走近了点儿,一张脸红扑扑的,“高燃,早上你妈来我家串门,我听到她跟我妈聊天,说的是警察来抓人的事,我没听全,你去看了吗?” 高燃点头,简短的说了,他也没法往细里说,自个都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绒惊讶的张了张嘴巴,她的情绪很激动,眼睛都红了,“太残忍了,连孩子都不放过,那种人就该被枪毙!” 高燃跟贾帅都愣了愣,他们互看一眼,女孩子真心软。 张桂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张绒揉揉眼睛,“我妈喊我呢,不说了。” 高燃骑上自行车,冲贾帅说了声,“门都掩上了,还站着看什么,刚才张绒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找她说话?” 贾帅在他后面出了巷子,“现在大家都以学习为重,没什么好说的,上了大学再说来得及。” 高燃按铃铛。 前面两只汪汪大叫的黄狗立马停止战斗撤到了一边,保命要紧,“你也不怕她在高中跟人好?” 贾帅冷静的说,“如果她跟人好了,那就说明我跟她的缘分不够多,她不是我丢失的那根肋骨。” 高燃后瞥,“肋骨?” 贾帅不快不慢的骑着车,热风吹乱他额前发丝,他有点痒,用手拨开了。 “《圣经》第一章有记载,上帝造了亚当,看他孤单一个人,就取下他的一根肋骨融合了他的血肉造了夏娃。” 高燃啧一声,“这说法你也信?” 出了支巷右拐上主巷,贾帅跟高燃并肩,“我们生来都有一根肋骨丢失在外,找到了才能变得完整。” 高燃逆风前行,脸上热乎乎的,太阳太大,眼睛都没法全部睁开,“行了贾帅同学,别说什么肋骨了,咱俩赶紧上阴凉点的地儿去,快晒死了。” 贾帅闻言就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丢给高燃。 他骑到外面去,让对方在里面,从路旁的建筑物底下穿过。 高燃跟贾帅打完乒乓球就去打老虎机,俩人一把没赢过,前者是心不在焉,后者是技术不到家。 贾帅把棒冰递过去,“小燃,我怎么觉着你瘦了?” 高燃接过棒冰使劲嘬嘬,冰冰凉凉的,泛着丝丝甜味儿,他有苦难言。 现在天太热了,等凉快点,高燃要攒钱买个熊玩偶抱着睡试试。 他努力把成绩搞上去,哄哄他爸,没准有可能咬咬牙狠狠心给他买台电脑,现在想也是白想。 “这鬼天气没胃口吃饭,睡也睡不好,不瘦才怪。” 贾帅说也是,他也低头吸溜起了棒冰。 两个少年站在一起,身形瘦高。 一个模样清俊,透着一股子文人雅致,另一个眉眼带笑,阳光帅气,路过的小姑娘频频侧目。 高燃把棒冰上面一大截全吸成了白色,嘴皮子都吸红了,“帅帅,玩不玩红警?我俩连局域网大干一场。” 贾帅说不了,跟他妈说好了五点之前回家,他走之前跟高燃说,“拿成绩单的时候叫上我。” “提什么成绩单啊,真是的……” 高燃扔了棒冰袋子,无聊的骑着自行车瞎转悠。 大街上人多。 他懒得转,就随便拐进了一条巷子,漫无目的的乱拐。 十几分钟后,高燃瞥见了什么,他把车头一转,拐去了一个地方。 小摊前,几个人坐在板凳上吃馄炖,汤碗里的热气直往脸上扑,个个都汗流浃背。 高燃回过神来,人已经鬼鬼祟祟躲在了墙角,他抽抽嘴,没必要嘛,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完全可以大摇大摆的过去要一碗馄饨吃。 “小王,我跟你说啊,我们头儿有两个怪癖。” 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声音飘进高燃的耳朵里,他迈出去的那只脚又立刻收了回去,听到那人说,“一,出门必带水,跟命一样,二……” 另一个人大笑着接上去,“二,怕沙子。” “你能想象得到吗?一个快一米九,壮的跟头牛的男人脚踩到沙子,两条腿就打摆子,脸死白死白的,额角青筋暴突,两眼猩红,像是要哭出来……” 高燃听的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怪癖? 他探出头,眼前多了一片阴影,头顶响起封北的低笑声,“躲猫猫呢?” 6|06 人生尴尬的事之一,就是偷听被当场抓包。 高燃咕哝了句,他抓抓耳朵,哈哈哈干笑,“不是,我那什么,我肚子饿了,过来吃馄饨的,没想到小北哥也在这里,真巧啊。” 封北将少年的小动作收进眼底,他眯眼问道,“躲这儿偷听?” 高燃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种要被杀人灭口的错觉,他眨眨眼睛,装傻充愣,“什么?” 封北伸出手,高燃条件反射的往下蹲。 结果他没站稳,身子晃了晃就向前栽去,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腰。 “……” 封北的面部微红,他绷着下颚线条,单手把脑袋埋在自己腹部的鸵鸟少年提起来,“我不就是想摸一下你的头发吗?你躲什么?” 高燃愣了愣,“我以为你要打我。” 封北的面色漆黑,转而又笑起来,他像只大灰狼,在诱导着小白兔,“嗯?为什么觉得我会打你?” 高燃下意识说,“我刚才听到他们说你……” 话声戛然而止,他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一不留神就被这个男人带进了沟里,可怕。 封北嗯了声,“说啊,怎么不说了?” 高燃一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他仰起头,底气十足道,“你的同事们都知道你的怪癖,不算秘密。” 封北瞧着少年趾高气昂的样儿,跟一受了委屈的小花猫似的。 他的眼里有笑意,“那我问你的时候,你干嘛不直接承认,偏要扯谎?” 高燃一张脸涨红,支支吾吾个半天,“我……我……我那是……” 封北严肃道,“诚实是做人的基本原则。” 高燃心虚的垂下脑袋,撇撇嘴,“喔。” 他想起来什么后刷地把头抬起来,“你没跟人扯过谎?” 封北说,“扯过。” 高燃翻白眼,“那你还跟我……” 桌前有人喊封北的名字,打断了高燃后面的话,他想趁机溜走,封北不让,把他带了过去,“叶子,你往旁边坐点。” 吕叶屁股大,挪了挪也没腾出多大位置,本来那条板凳上就她跟封北,现在多了个小孩子,很挤。 高燃夹在中间很不舒服。 但他没跟凳子上长刺般的左右乱动。 那么做不但显得不礼貌,还会给自己增加存在感,必须忍着。 封北给高燃要了份馄饨,手在他眼前摆摆,“发什么愣呢?” 高燃被几道目光打量着,浑身不自在,他偷偷对封北使眼色,你不是应该帮我们互相介绍一下吗? 封北回了个眼神,自己来。 高燃飞快的瞪他一眼,转头笑弯了眼睛,“哥哥姐姐们好,我叫高燃,是封警官的邻居。” 脑袋挺大的青年笑成了弥勒佛,唾沫星子乱飞,“原来是邻居啊,还以为你是头儿亲戚家的小孩。” 其他人也喷唾沫,问高燃多大了,上哪个年级,暑假作业做的怎么样。 吕叶嫌弃的把碗往前一推,“没法吃了。” 杨志咕噜喝下一大口汤,“叶子啊,别人夏天瘦,你跟人不同,胖的双下巴都出来了,少吃点少吃点。”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行动组的人,是坐在办公室里整理卷宗,给文档分类的。” 另外几个跟着起哄,“腰粗成了小水桶”“胸前的脂肪没增多,不科学”。 吕叶双手抱胸,冷冷的笑了声,把几个男同志评头论足了一番,都稳准狠的戳要害。 男同志们把勺子丢碗里,得,不吃了。 高燃一碗馄饨吃完,桌上就剩他跟封北,他捞着香菜吃,“小北哥,我知道有一家的馄饨特别好吃。” 封北点根烟,“哪一家?” 高燃说,“地儿很偏,我迷路碰上的,是老奶奶在自己家门前的巷子里摆了个小长桌子,下次带你去。” 封北噗的笑出声,“这么大人了还迷路?” “主巷有灯,支支叉叉的巷子没有灯,形状像蛇,离的不远,但是拐个弯,哪怕两家隔的只有两米,拐进去就相当于是另一个世界。” 高燃双手托腮,“巷子有L形,斜形,直形,一直拐会拐回去,或拐进一户人家,也有可能是拐到另一条路上,看着往东,永远不知道通往哪里,像个迷宫,我刚搬来那段时间为了熟悉环境四处转悠常迷路,现在好多了。” 封北把烟灰弹地上,“笨就笨吧,还找借口。” 高燃翻了个白眼,就不该指望能从男人嘴里听到知心大哥哥的话,“租书店被查的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封北大方承认,“是我。” 高燃气不过,抓了男人手臂一下,“叛徒!” 封北的面部抽了抽,“只收了一麻袋小黄书,其他的漫画书跟小说都在,你看那些不就行了,小黄书看了影响身心健康。” 高燃,“……” 封北起身,“回了。” 高燃推了自行车过来,“小北哥,我老是睡不好,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封北看少年一眼,难怪瘦了很多,他传授经验,“背背书,做做题,睡前看一篇英语课文,保准能睡。” 高燃摇头,“都试过了,没用。” 封北嘬两口烟,把烟屁股掐灭了弹出去,“别胡思乱想,你还远远没到因为烦恼跟压力多的睡不着的时候。” 高燃心说,我是别的问题,很严重,也很复杂。 稀里糊涂来这个世界,有了一个不能说的能力,头疼的要死不说,还换上了失眠症,三者之间的联系大了去了。 八月中旬,高燃代表全家去老家喝喜酒。 他起了个大早,顶着俩黑眼圈坐在桌上边吃早饭边听他妈唠叨。 刘秀叮嘱儿子放好红包,不放心的说,“上车以后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甭管是谁叫你,还是想给你吃的,你都不要搭理。” 高燃说知道,“妈,我不是小孩子。” 刘秀去柜子里拿了一把五毛一块的硬币,细心给儿子放进书包里,让他路上花。 高建军言词简洁,“祝福要带到。” 高燃喝口豆浆,拿手背一抹嘴,“嗯嗯。” 高建军又道,“晚上把那两包烟跟桂圆给大爹。” 高燃抓了书包背上,“嗯嗯。” 高建军就交代两句,不多说,还阻止刘秀,“他是男孩子,要经事。” 刘秀收拾桌子,“小燃从来没出过远门,这次就他一个人回去,万一在车上睡过头坐过了没及时下车,要多走很多路,这个天多晒啊。” 高建军说,“什么事都有第一次。” 刘秀把抹布丟桌上,到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她叹气,儿子总要长大的。 “妈,爸,你们放心吧,我到大姨家就打电话。” 高燃出了门又回头,站在门口笑嘻嘻的挥手,“奶奶,我走了啊,回来给你带喜糖!” 高老太坐在小竹椅上,眼睛望着门口。 刘秀说,“过两天就能回来。” 高老太还望着那里。 刘秀哎一声,“天这么热,小燃还非要睡楼上,他最近瘦了一圈,凉快点就好了。” 高老太突然站起来,满屋子找小燃。 刘秀拉住老太太,“妈,小燃去他大姨家了。” “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 “胡说,我一直坐那儿,怎么就没看到小燃出门?他明明就在楼上睡觉!你们也真是的,就顾着自己吃也不把他叫起来,早饭不吃身体能好吗?” 高老太作势要上楼,刘秀让高建军陪着,她头疼。 . 高燃坐了个摩的去车站,从书包里拿了五个一块钱硬币买票,搭上第一班中巴车去老家。 车出发后没多久,路边就有人上车,隔一段路又有,晕车的骂两句半死不活。 谁上来,高燃都会扫一眼。 自从他在杀人犯额头见过一块黑斑以后,就会无意识的盯着别人额头看。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秘密,永远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 高燃闭着眼睛想事儿。 虽然早就搬到了县里,不住在老家了,人情世故还是不能避免。 那时候他中考考的不错,请亲戚们吃了饭,大姨一家都来了。 这次表哥结婚,家里肯定得露面。 过了一个半小时,高燃快到地儿就去车门那里跟司机打了个招呼,车靠边停,他在内的几人下了车,朝着不同方向走去。 日头正烈。 高燃一路走一路看,很亲切,他经过河边,看到一群大白鹅在大水塘里自在的游来游去,他捡起一个石头子打了个水漂。 鹅扑腾着翅膀游走,水面溅起层层波纹。 到目前为止,这个世界的老家没什么变化,像是从高燃的记忆里直接拿出来的。 高燃进了村子,轻车熟路的往东头走,望见了门口树底下的妇人,他高兴的跑过去,“大姨!” 刘文英惊讶的放下簸箕,“小燃,你怎么来了?” 高燃一愣,“表哥不是过两天结婚吗?我过来喝喜酒的。” 刘文英说,“推迟了,早上我给你妈打过电话,那会儿你可能已经出发了。” 高燃问道,“怎么了?” 刘文英叹口气,“你表哥接了个木匠活还没回来,不知道上哪儿鬼混去了,我这还瞒着女方家里没敢说呢,怕大家伙说闲话,让女方面子上不好看。” 高燃安慰道,“估计是有别的事耽搁了吧,表哥不会在这时候胡闹的。” 刘文英的脸色不好,“还能有什么事比结婚更重要?我叫他别去,他不听,别人说什么都听,缺心眼!” “没事的,表哥今天不回来,明天也肯定回来。” 高燃挠挠脖子,“大姨,村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怪怪的。” 刘文英把簸箕放到砖堆上,手拨了拨里面的小鱼干,“还不是那李疯子,昨晚不在屋里睡觉,满村子的大喊大叫,说什么大水塘里站了个人,他喊了一晚上,吵的大家伙都没法睡!” 高燃一怔,“谁啊?” 刘文英往屋里走,“哪儿有什么人,疯子说的都是疯言疯语,当不了真。” 高燃觉得有点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刘文英回头,满脸慈爱的说,“小燃,你好长时间没回来了,现在正在放暑假,干脆在这儿多住几天,大姨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高燃说好。 中午高燃吹着电风扇喝绿豆汤,午睡是别想了,睡觉对他来说就是煎熬。 他打算等到三四点钟,外头不那么晒了就去村里走走,顺便去看看李疯子。 明天一早带个塑料袋回老房子一趟,门前的梨树上肯定结了很多梨子,枣子也差不多熟了。 高燃把缸子里的绿豆汤喝完,准备再去盛小半缸子,就听到外面传来惊慌的大喊声。 “出事啦,恶鬼来害人啦——” 高燃跑出去把李疯子堵在门口,“恶鬼在哪儿?” 李疯子打着赤脚,蓬头垢面,褂子裤子破破烂烂的,一身臭味,他瞪着高燃,一声不吭。 高燃被瞪的头毛皮发麻,他又问,“恶鬼呢?” 李疯子打了个抖,他怪叫一声,手指着大水塘的方向,“看!在那儿!就站在水上!” 7|07 高燃后背一凉,他撒腿就往大水塘跑,半路遇到赵村长,被拦下来了,问他慌慌张张干什么。 他说了恶鬼的事。 赵村长把草帽摘下来扇扇风,“李疯子那是说疯话呢,世上哪来的恶鬼。” 高燃以前听了李疯子的话,会当个笑话听,但他遭遇了几件离奇的事,世界观都塌了,重塑的大有不同。 “我去看看。” 赵村长把草帽扣少年头上,叮嘱道,“你要去就去吧,千万别下去游泳,前几年在大水塘里挖过几个坑,打算做小水塘,各家抓阄谁抓到了就分给谁来养鱼用,结果挖到一半的时候持续下大暴雨,水塘里的水涨起来就没再管了,掉进深坑里可就要出事咯。” 高燃,“喔。” “想游泳就去小水塘,没挖过坑。” 赵村长抹把汗湿的脸,“你大姨在家吗?” 高燃说在。 他说完就飞快的跑去大水塘边,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一大片翠绿的芦苇葳蕤地趴伏在水里,迎着一阵一阵热风摆动。 芦苇荡在高燃的瞳孔里放大时,他才惊觉自己下水了,水漫过小腿,裤腿跟鞋全湿了。 波光粼粼的塘水映在高燃眼中,像无数个亮晶晶的小碎片,他有些发头昏,欲要上岸又觉得自己下都下来了,干脆去芦苇荡那边看看。 小时候高燃每次来大水塘边玩儿,或是路过,都觉得芦苇荡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很阴森。 长大了,那种感觉还在。 高燃屏住呼吸去碰芦苇,他一下就给拨开了,里面漂浮着一只死鸭子,被水泡的浮肿发臭。 不知道什么时候沉的水底,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浮上来的。 高燃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前几年才搬到县里去的,在他的记忆里,鸡瘟犯过很多回,一犯就死一窝,他还见过被黄鼠狼啃剩一半的死鸡,被狗咬断脖子的死鸭。 这回不晓得是怎么了,高燃浑身发毛。 风大了些,芦苇荡里发出沙沙声响。 高燃后退着上岸,他弯腰把裤腿卷上去一截,正要去脱鞋,突然感觉有双眼睛在看自己。 高燃猛地回头,后面没人。 他粗喘一口气,冷不丁看见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晃出来,吓的心跳都停了。 大妈刚在地里锄了草回来,头上搭着块湿毛巾,手里提着锄头,笑容满面的喊,“小燃,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高燃的脸煞白煞白,他挤出笑,“上午刚来。” 大妈去塘边洗把脸,拽了毛巾擦擦,“回来喝喜酒的吧,你爸妈跟奶奶来了没有?” 高燃摇头,说他们有事。 大妈掬一把水喝,高燃想起那只死鸭子,他连忙开口阻止,伸手指指芦苇荡,“有只鸭子死了飘在里面,臭了。” 刚才大妈洗脸的时候,高燃就想阻止来着,没赶上。 大妈不在意。 她喝了好几口水,拿了毛巾在水里摆摆,又把脚伸进去洗掉了上面的灰土。 高燃胃里不舒服,没多待就转身走了,他将大水塘远远甩在身后,惊魂未定的骂骂咧咧,“操,刚才差点被吓死了!” “出事啦!恶鬼来害人啦——” 李疯子的惊叫声传入高燃耳中,他寻声找去,在竹林边找到了人。 几个小孩人手一把小石头,不停往李疯子身上扔,嘴里喊着粗俗的话,叫他滚出村子。 大人说,小孩子学,像模像样。 高燃一出现,几个小孩子就吓的一哄而散,他望着脸上满是脏污,眼神呆滞的中年人。 在他的记忆里,李疯子是个可怜的人,孩子淹死了,老婆跟人跑了的第二年,爸妈前后病逝,他就是那么疯的。 据说是李疯子命硬,克的。 高燃不那么想,只能说人各有命,有的人生下来就被爸妈捧手心里当块宝,有的人却在爸妈的竹条跟咒骂里长大。 有的人还没出生就是公主少爷,而有的人前半生在社会底层垂死挣扎,后半生被病痛折磨,一辈子都享不了福。 命不同。 李疯子动了,他穿过竹林往家走,高燃跟了过去,惊的蜻蜓乱飞。 早年李疯子一家有好几间屋子,他家遭遇变故以后,屋后跟旁边那家就私下达成协议,分占了他家的屋子,拆了再扩建。 这事村长没管,人都疯了,还有什么好管的。 村里其他人背地里没少戳那两家的脊梁骨,谁不知道彼此心里其实羡慕得很。 高燃站在脏乱的屋子里,空气混浊不堪,还有死老鼠的臭味,他拍了只蚊子,拍出很多血,“你屋里东西太多了,不用的扔掉或者烧掉,能宽敞干净一些。” 李疯子哪里听得懂,他翻着地上的衣物,不给回应。 高燃说,“我去过塘边了,没有恶鬼。” 李疯子把衣物一抖,他喃喃,“恶鬼……” 下一秒就惊恐的大叫,“快看啊!恶鬼在水上站着!” 高燃毛骨悚然。 . 刘文英在树底下摘豆角,瞧见了往这边来的少年,“小燃,外头那么晒,你上哪儿去了?” 高燃说他去李疯子家了。 刘文英蹙眉,“你去他那儿干什么?他那屋里都是破烂,又脏又臭,能待人?” 高燃说,“大姨,他一只脚不知道怎么受的伤,肉都烂掉了,有苍蝇盯在……” 刘文英恶心的出声打断,“跟你又没关系,别管!” 高燃摸摸鼻子,他已经给了李疯子一点钱,让对方去诊所看脚伤。 晚上刘文英蒸了满满一瓷盆鸭,腌过的,晒的刚好,味儿很香。 高燃没碰,他想起来了一些事儿。 有的人家鸡鸭鹅死了不舍得扔,腌了晒晒挂起来,偶尔放饭锅上蒸着吃,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刘文英夹了几块鸭到高燃碗里,“是活鸭杀的,安心吃。” 高燃松口气,他啃了个鸭翅膀,满嘴油的找话题,“表姐什么时候回来?” 刘文英吃一口,“明天下午,我跟她打电话说你表哥结婚的日子推迟了,她立马就去跑业务,亲弟弟结婚都这么不上心。” 话里尽是埋怨。 高燃说,“表姐跑业务很辛苦。” 刘文英说,“干哪一行不辛苦?重要的是心态要放好,你表姐不行,我让她别那么拼,她不听,小燃你说,那钱是一下子就能赚得完的吗?” 高燃摇头,“不能。” 刘文英叹气,“健康要放在第一位,没有健康,什么都白谈。” 高燃笑着说,“嗯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刘文英说,“就是那个理。” 高燃吃过晚饭去了大爹家,把他爸交代的事儿办了,他被留下来吃了半个菜瓜,慢悠悠的往大姨家走。 夜晚的村里很静,萤火虫在飞舞。 高燃捉了一只又放开。 不远处传来咳嗽声,咳的挺厉害,高燃走过去,站在门前打招呼,“齐叔。” 齐老三嗓子痒,咳的脸通红,他抹把脸喘口气,“是小燃啊,来来来,陪齐叔喝一杯。” 高燃笑嘻嘻的说,“我爸不让我喝酒。” 齐老三哈哈大笑,“天高皇帝远,你爸管不着。” 高燃犹豫着,“那我来喝一杯?” 喝点儿酒,晚上兴许能睡的好一些。 “来啊。” 齐老三进屋拿了杯子,“别站着了,坐过来!” 高燃的记忆里,齐老三喜欢贪小便宜,自己家里有的东西,偏要去别人家借,老是那样儿。 别人没给好脸色,话说的难听,他跟个没事人似的,下回还来。 这次大方了点,看起来心情很好。 一口酒下肚,高燃的脸红成辣椒,脖子都红了。 齐老三砸吧嘴,“酒量是练出来的,小燃,你不行,得练。” 高燃不喝了,胃里火辣辣的,“齐叔,昨晚李疯子喊了一晚上,说大水塘里站了个人,上午又喊恶鬼来了,这事儿你知道么?” 齐老三抓花生米吃,“知道啊,怎么不知道,他疯起来,灶王爷都没辙。” “你爸还做电工?” 话题被岔开,高燃撇撇嘴,“做着呢。” 齐老三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满嘴酒气,“什么时候你齐叔也去县里瞧瞧……” 屋里有喊声,叫齐老三回来睡觉。 高燃走时抓走了一点花生米。 门头的灯亮着,蚊子在灯下开会,商量着今晚去哪儿大干一场。 高燃哈口气,嘴里还有味儿。 刘文英没睡,在堂屋坐着剥绿豆,“小燃,你带衣服了吗?要是没带的话就穿你表哥的,他跟你个头差不多。” 高燃说带了,“那我去洗洗睡了。” 刘文英跟他说水烧好了放在桶里,叫他去厨房提的时候慢一点儿。 高燃说,“大姨,说不定明儿天一亮表哥就回来了。” 刘文英唉声叹气,“要是那样就好了。” 乡下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子土腥味,草木香盖不掉,香皂味儿也做不到。 高燃在表哥的床上滚过来滚过去,他抓抓头,对着房梁长叹一声。 谁来跟我说过话啊。 心里有个惊天大秘密,堵得慌,好想跟人说,又不能说,妈的,真要命。 高燃自暴自弃的翻了个身趴着,“不想了,喝完喜酒就回去。” 凌晨三点,高燃起身喝口凉开水,他躺的浑身骨头疼,就在屋里来回走动。 卧槽,失眠太可怕了! 高燃哀嚎一声后仰着靠在椅背上,等着天亮。 高燃在村里待了三天,不做作业,不写日记,早晚出去遛弯儿,打打枣子摘摘大黄梨,能吃能喝。 表哥一直没回来。 女方家里来过人,吵吵闹闹一通,婚事吹了。 第四天早上,高燃迷迷糊糊的听到哭声,好像是他大姨,他登时惊醒,鞋都没顾得上穿就跑了出去。 刘文英瘫在门前的地上,哭着喊着什么,听不清。 围过来的邻居们七嘴八舌,他们在安慰刘文英,脸色都不太好。 高燃听出个大概。 大家伙昨儿个晚上抽了一晚上的水,今早大水塘里的水快抽干了,发现有具尸体被粗麻绳绑在一根木桩上,直直的插在塘中央,像是整个人站在水里。 表哥死了。 8|08 堂屋闹哄哄的,里外都是人。 这么热的天,没什么风,各种人气混着汗味儿漂浮在半空,还掺杂着尸体的臭味,空气很难闻。 刘文英抱着浮肿的儿子,凄惨的哭声一下没停,嗓子都哑了,谁劝都没用。 堂屋里实在太臭了,气都喘不上来,根本没法待人,大家伙不敢凑太近,就在院子里扎堆。 回去吧,又压不住好奇心,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搞明白了,心里也就不怕了。 未知是最可怕的。 赵村长来了,说已经报了案,派出所很快就会来人,县里公安局也会过来的,叫刘文英放心。 这话把刘文英刺激到了,“放心?我儿子死的不明不白,我放哪门子的心?都滚!滚——” 情绪崩溃了。 大家伙跟着赵村长一块儿出去,站在大门外的空地上交头接耳。 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消化掉这个消息。 水塘里死过人,尤其是大水塘,李疯子的孩子就死在那里头,还有的是一时想不开跳进去的,他们都不会觉得恐惧,只会感慨生命无常,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但没听说过这么个死法,更别提见过了。 渗得慌。 喜事变丧事,刘文英的宝贝疙瘩出了事,她受的打击很大,怕是要病倒咯。 最近都是高温天气,热的人上墙壁,村里不少人干完农活回来都会去大水塘里洗把脸,每天还上那儿洗衣服,还有的直接下水洗澡。 尸体都成那样儿,肯定不是昨晚才死的,得死了好几天。 一想到水下站着具尸体,他们就到一边干呕。 还好去年村里通了自来水,不然都得去塘边挑水吃,那可真是…… “谁干的啊?太他妈不是东西了!” “要遭天谴的,肯定要被雷劈,看着吧……” 赵村长坐在树墩上,面色凝重的挥挥手,“都散了吧,等会儿干警们来了,你们堵在这儿,他们也不好查案。” 有人忽然扯着嗓子啊了一声,“那什么,李疯子那晚喊水里站了个人,该不会就是……” 他咕噜吞口水,没敢往下说。 周遭猛地一下变的死寂。 所有人都跟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齐老三骂脏话,“放屁!那李疯子还说恶鬼来害人了,恶鬼呢?在哪儿?让他出来给老子开开眼!” “老三,你这么大声干什么?要是招来什么脏东西,到时候送都送不走!” 其他人都打哆嗦,脸死白死白的,眼睛还往齐老三身上瞪。 齐老三拿手指指一圈的人,满脸鄙夷,“一个个的越活越回去了,疯子的话都信,我看你们就算没疯,也是孬子。” “那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你问我,我问谁去?” “李疯子人呢?怎么没见着?” “在屋里睡大觉。” “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能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一疯子,跑起来都没我家的鹅快。” “你知道个屁!” “行了,大家都少说两句,什么时候了还吵吵闹闹!” 赵村长叹口气,“封建迷信要不得,公安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回吧,都回去。” 大家伙管不住嘴的议论开了。 “是人干的吧?” “废话,鬼想要人死,直接吓死就行了,至于搞那么一出?要我说,这就是报仇,谁知道文英儿子得罪了什么人。” “也是,水猴子拖人下水,会缠着手脚不让人上岸,不会用粗麻绳绑木桩上面,所以肯定不是水猴子干的。” “说的跟真的一样,你见过水猴子?” “……” 高燃在里屋打电话,手还在抖,电话一通他就说,“妈,是我,出事了。” 他把整件事简单说了一下,声音一直在颤。 那头的刘秀听完以后愣了半响,怀疑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高燃吸吸鼻子,重复了一遍,“表哥死了。” 电话那头传来凳子被碰倒的巨大声响,伴随着刘秀受惊的一声喊叫,“高建军!高建军!” 不多时,高燃听见一道冷静沉稳的声音,“小燃,你表哥的事我听你妈说了,你看着你大姨,别让她干傻事。” “知道的。” 高建军问,“你表姐知不知道?” 高燃说,“通知过了,她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高建军又问,“警察呢?” 高燃说,“村长报案了,这是命案,派出所会联系公安局的,公安局会通知刑警队,过不了多久就会派人来调查。” 高建军交代道,“别让人碰你表哥的身体,凶手留下的痕迹一破坏,线索就不好找了。” 高燃动动嘴皮子,说来不及了,“表哥在水里泡过,被好几个人捞了上来,大姨抱着不撒手。” 高建军默了会儿,“那先这样吧。” 高燃挂电话前听到那头传来声音,他爸跟他说,男子汉遇到事儿要冷静,不能怕,他抿嘴,声音里带着哭腔,“嗯,我不怕。” 其实高燃怕的要死。 表哥的尸体肿胀的像个巨人,肚子跟个球似的膨胀了起来,眼球突出,舌头伸在外面,脸肿胀的厉害,身上皮肤是灰绿色的,散发着一阵阵刺鼻的尸臭味,他一放进堂屋,就有苍蝇飞进来,往尸体上叮。 水里有很多鱼跟虫子,啃了尸体的很多个地方,还长了一点点水草样的东西,表哥已经没有人样了。 高燃看到的第一眼,胃痉挛,酸水直往上冒,他不能露出一丁点恶心的表情。 大姨已经很伤心了。 屋内寂静片刻,刘秀慌忙去开抽屉拿钱。 高建军说,“我们不是警察,火急火燎的赶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刘秀抬头,眼睛通红,“那你说怎么办?” 高建军说,“别慌。” 刘秀扯高了声音,“你说的轻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跟我说别慌,我能不慌吗?文英是我姐,不是你姐,我就不信老小家出了事,你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高建军厉色呵斥,“刘秀!” 刘秀冷笑,“不能吧?” 高建军一甩手,桌上的瓷缸子掉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惊动了高老太,她颤巍巍进来,“干嘛,吵架啊?三岁小孩呢?” 刘秀正在气头上,口气很冲,“妈,你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不要添乱了?!” 高建军拍一下椅子扶手,“刘秀,你冲妈发什么火?” 高老太干瘪的嘴动了动,“我要去找小燃。” 她去堂屋喊自己的大孙子“小燃”,又去院里喊,走到哪儿喊到哪儿。 刘秀擤了擤鼻涕,情绪平复了下来,“我去看看妈。” 高建军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出来,“你跟妈在家待着,我去厂里找刘辉,让他跟我去文英那里。” 刘秀说行,“什么时候动身?” 高建军看看天色,“现在就去吧,有情况我会电话通知你,等所有的事都查的明明白白,我就跟小燃一起回来。” 刘秀给他简单收拾了一个包,想起了儿子说的绑木桩一事,她的背上生出一层凉意,“你们担心点,配合警方调查就好,别自己找凶手。” 高建军嗯了声,“妈你照顾好了。” 刘秀追出去一段路,想起来老太太还在屋里,就赶紧掉头回去,怕人跑丢了。 . 大白天的,村里静得很,地里没人,活儿也不干了,都关上门在自个屋里聊天。 刘雨就是这时候赶回来的,接到电话时正在开会。 知道弟弟出事了,她“腾”地一下在桌前站起来,苍白着脸在其他人错愕的目光里冲出会议室。 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 大门紧闭,堂屋里臭味弥漫,刘文英坐在儿子的尸体边上,披头散发,眼神空洞,整个人都是僵着的。 刘雨行色匆匆,高跟鞋都没来得及换。 她下车急着进村,半路上把脚给崴了,红肿了一大片,进了家门就把鞋给脱了,一瘸一拐的去堂屋。 看到地上被苍蝇围着的尸体,刘雨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僵硬,半响才颤抖着发出声音,“妈,我回来了。” 刘文英的眼珠子转动,头也跟着转,她用猩红的眼睛看着女儿,不说话,脸上也没表情。 刘雨被看的头皮发麻,她赶走那些苍蝇,又喊了一声,“妈,是我。” 刘文英眼里有了波动,悲愤一点点凝聚,砰地一下炸开,她啊的大叫一声,声嘶力竭,老泪纵横,“小雨,你弟被人害了——” 刘雨抱住妈妈,哽咽着说,“警察会查的。” 高燃坐在门槛上,听着堂屋里的哭声,他叹口气,眼睛望着远处的一棵桃树。 那句老话说的真没错,明天跟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会先找上你。 他这几天总是在前一天安慰大姨,说表哥第二天一早说不定就会回来,今早是回来了。 可回来的不是人,是尸体。 这是一起恶性谋杀案,不是谋财害命,是仇杀。 高燃抓了个石头子丢出去,希望表哥的案子是封北接的,而不是那只狐狸。 封北来了,他就不怕了。 派出所的人过来了,他们看到尸体变了变脸色,说已经把案子移交给了公安局。 那边会很快派人过来。 刘文英哭晕了过去,刘雨刚回来,什么也不知道,只能让高燃来回答派出所提的问题。 高燃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派出所的人做好简单的笔录之后,谁也没走,都留下来等公安局的人,顺便派了一个人去塘边看守现场。 凶手的作案手法太过残忍,跟这里淳朴的民风格格不入,可能牵扯到了陈年旧事,这案子恐怕有点儿棘手。 高燃挨家挨户的串门,以为自己会有所获,却没想到结果不出他想要的,他没有在哪个人的额头看到黑斑。 李疯子额头上也没有。 高燃蹲在树底下,拿了个钢镚儿在地上转,一次次的重复着这个动作。 那卖菜的好几年前杀了人,额头留了个斑,像一个标记,标着对方的罪行。 他两只眼睛都看到了,看得真真的。 这次应该也有。 不多时,杨志跟痕检员许浩出现在了村里,他们直接去勘察现场。 赵村长陪同。 忙活了一上午,赵村长累的够呛,他邀请两位刑警去家里坐坐,刚泡好茶,公安局就来人了。 赵村长赶紧去村口接待。 高燃时不时出来看看,他望见了封北的身影,撒腿就往那边飞奔过去。 那架势有点儿像是鸡宝宝看到了鸡妈妈。 9|09 封北正在跟赵村长说话,一抬头就瞥见了少年飞奔过来的身影,下意识的张开手臂。 高燃刹不住车,一头栽进了男人怀里。 众人面面相觑。 封北脸红了,他把少年捞起来,“瞎跑什么呢?” 高燃不自在的站直身子后退一步,抓着耳朵咕哝了一句,“我是惯性。” 封北听见了,他的嘴角抽抽,傻孩子,你一抓耳朵就暴露了。 高燃发着呆,脸上还火烧火烧的,卧槽,刚才甩开胳膊腿飞奔那样儿肯定特傻逼。 赵村长拉拉少年,“小燃,这是封队长。” 高燃挠一下后颈,“他住我家隔壁,我们是邻居。” 赵村长惊讶的啊了一声,他笑起来,脸上堆满褶子,“那就是自己人了,自己人好。” 封北瞥一眼高燃,高燃也在看他,眼里全是信任。 他挑挑眉毛,这孩子八成是吓到了。 一行人去了赵村长家里,第一批到的民警上交了笔录。 封北翻开一页页看完,上面有高燃的口供,他一一看完后揉揉额头,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赵村长。 赵村长递上去一杯茶,“封队长,乡下没什么好茶叶,你别嫌弃。” 封北屈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敲点几下。 杨志立马就跟封北汇报上午现场勘察的情况。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齐老三,四十六岁,孩子成家后在外地定居,家里就他跟老伴。 村里人睡的早,起的也早,尤其是夏天,凉快。 在日头升起来前抓紧时间多干些活儿,等外面晒的没法待人了,就能喘几口气。 今天早上四点不到,齐老三去田里看水,他的田靠着大水塘,去的时候会留意塘里的水位。 每年一到夏天,各家就会在附近的水塘里找点撒渔网,条件好点儿的用电瓶打鱼。 等到哪个水塘抽干了,会一窝蜂的抄家伙下去捞鱼,老人孩子全上。 吃不完的腌了晒鱼干,能吃到冬天。 但大水塘面积较大,不是年年都干,要隔个几年,里面鱼啊虾啊很多,这次大家伙都往田里抽水,抽一晚上了。 塘里的水一抽干,每家至少能捞到一篓子。 齐老三远远的瞧见大水塘里站着一个人,以为是谁不厚道的先下塘捞鱼。 他当场就脱了鞋子下水。 水到腰的位置,不是捞鱼的水位,得低到小腿,弯腰就能看到鱼在泥里游动,一摸一个准,那才得劲儿。 齐老三看不清人脸,就喊了一声,问是哪个。 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应答,人影一动不动的站着。 那会儿齐老三心里莫名的发怵,他往前走,闻到了一股子臭味,比死老鼠还要臭很多,往头脑里吸。 齐老三离人影越来越近,发现不是活人,是一具浮肿的尸体,被人用麻绳绑在木桩上面,所以是站着的,没有倒。 他吓的尿了一泡,鬼哭狼嚎的跑回村通知赵村长。 这事儿也惊动了村里人。 他们壮着胆子去塘边看,根据那身衣衫认出死的是刘文英儿子。 赵村长找几个胆儿大的下塘把尸体给抬了上来。 杨志说完,封北没有出声。 齐老三的口供还不能确定真假。 高燃安静的站在角落里,背靠墙壁,有一缕烟味儿飘来,他看向男人,觉得对方眉间有疲意,很累。 封北是很累,老城区的碎尸悬案在曹世原手上压着,郑局却让他接手。 理由是他能破一个悬案,就能破两个。 扯蛋! 封北昨晚看一晚上卷宗,十几年前的案子,早已物是人非,都不知道从哪儿查起。 他上午去死者家里走访回来,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就来了这里。 曹世原那小子不接这个案子,人有涉及到贩毒集团的大案子在盯着,搞了个专案组,忙得很。 “杨警官跟我说发现尸体不能动,会破坏现场,以后我会注意。” 赵村长呸呸两下,尴尬的说,“村里一直好好的,没出过杀人犯火的事儿,我是头一回碰到这种情况,知识储备的不够多,处理不当,还请见谅。” 他正色道,“封队长放心,我们全村上下一定积极配合公安部门的调查工作,争取早日抓到凶手。” 封北还是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村长看看杨志跟另外几个刑警,又去看那两个民警,一张老脸上写满了茫然。 封北吐出一个烟圈,“现场勘察过了?” 杨志点头,“死者身上有多处明显的捆绑痕迹,生前有过短暂的激烈挣扎,后脑勺有硬物击打留下的伤口,但不是致命伤,应该只是昏迷的程度,死亡时间初步鉴定是在14号的晚上十点到零点之间,死因是他杀溺死,勘察报告跟尸检报告最早下午就能出来,最迟不会过今晚。” 高燃一愣。 14号?那不就是他来的前一天吗? 大姨说表哥去接活儿了,没回来,那意思是表哥回来了的,却在半路上遇到凶手,遇害了。 赵村长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氛围,“那都得有四五天了吧,要是早点儿发现,兴许能死的体面些。” “……”人都死了,体不体面有什么区别? 封北弹弹烟灰,“去现场看看。” 他起身往门口走,又退回来,踢踢墙边傻站着的少年,“走了。” 一个大水杯朝高燃怀里扔过来,他稳稳接住。 赵村长小声咳嗽,“杨警官,你们封队长跟小燃关系蛮不错的。” 杨志说,“邻居嘛。” 人高燃同学那么可爱,笑起来别提有多灿烂了,跟一小太阳似的,谁不喜欢。 大水塘的埂上有点儿潮湿,早上塘里发现了尸体,大家伙匆匆忙忙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收走自家的水管,弄的到处都是水,土全成了烂泥巴,这会儿还没完全晒干。 高燃想到下水那天,表哥就在水下站着,他身上的汗毛全站起来了。 现在回想李疯子那句话,处处透着诡异,他当时在哪儿看见了?是在对面,还是在水底下? 村里水性好的人很多,能在水底憋好一会儿。 高燃在大太阳底下打了个抖,他早上去找过李疯子,怎么问都问不出东西,要么答非所问,要么干脆不搭理。 封北低着声音,“怕?” 高燃认怂,“嗯。” 本来就睡不好,现在好了,不用睡了。 封北摸摸少年的脑袋,欣慰的叹气,“敢于承认自己,思想觉悟挺高的嘛。” “那是当然。” 高燃拿开男人的大手,不高兴的撇嘴,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说,“别老摸我的头,会长不高的,要是我成了小矮子,你得对我负责。” 封北啧道,“哟,赖上哥哥了啊。” 高燃翻白眼。 赵村长手指着塘中央,“封队长,木桩就在那儿。” 封北望去,“木桩本来就有?” 赵村长说,“我这岁数大了,记性不行,记不清有没有那根木桩,问了大家伙才知道原先没有。” 封北吸一口烟,“那个位置是个坑?” 赵村长说,“是的,大水塘里有好几个深坑,村里人都晓得,下水不会往中间走。” 封北扫视四周,全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稻田,大水塘另一边有一排树木,后面应该也是田,放眼望去,视野还算开阔。 谁站在自家的田里,或是田埂上,一抬头就能看的很远。 这地儿不会是第一现场。 封北往左边看,那里有片山林,离大水塘不算远,过几条田埂就能到,他眯了眯眼,掐掉烟屁股说,“把齐老三叫来。” 很快的,齐老三被民警带到了这儿,他交代的内容跟杨志汇报的基本一致。 “早知道我就不赶那么早了,味儿特臭,太恶心了,害得我中午都没怎么吃饭。” 高燃偏头看过去。 齐老三讪笑,“小燃啊,齐叔心脏不好,被你表哥的尸体给吓着了,真的,两条腿到现在还打摆子呢。” 高燃移开了视线,心说,没看出来。 封北察觉齐老三还有话要说,他抬抬下巴,算是默许。 “那什么,封队长,李疯子可能知道点儿东西。” 齐老三冷哼,“他说水上站了个人,尸体就在水上站着,这也太巧了吧?巧的玄乎,反正我是觉得世上没那么巧的事儿。” 赵村长看齐老三,齐老三没给反应,他的态度跟早上截然不同,赶紧把李疯子给推了出来。 像是为了证明是个诚实的人,没有任何隐瞒。 封北问道,“哪天说的?” 齐老三说,“14号那天晚上,他一直大喊大叫了,村里全听见了,不信你问村长。” 赵村长在几道目光的注视下承认,“是有那么回事,不过李疯子疯好多年了,当不了真的。” 封北一言不发。 高燃拽一下男人的衣摆,他转身离开。 封北示意其他人原地待命,他自个儿跟了过去。 赵村长古怪的拿指指走到另一条田埂上的俩人,“杨警官,这个……” 杨志笑,“悄悄话。” 另一边,高燃没出声,手指甲一下一下抠着大水杯的盖子。 封北的面部抽搐,“哥好不容易买到个一点儿都不漏水的杯子,容量又够大,你可别给抠坏了。” 高燃不抠了,改为摩挲。 封北捏捏少年的脸,不光瘦了不少,脸蛋还晒深了一个颜色,这几天肯定没少出去野。 高燃拍开男人的大手,不乐意道,“这个动作是对女生用的,你不要乱用。” 封北眼里有笑意,“好好好,不乱用。” 他脱口说,“回老家怎么也不跟哥说一声?” 高燃没听清,“啊?” 封北偏开视线看旁边,又偏回去,绷着脸严肃道,“啊什么啊,说正事!” 高燃的眼睛微睁,“小北哥。” 封北低头,“嗯?” 高燃表情古怪,“你的脸红了。” 封北说,“热的。” 10|10 热的吗? 高燃狐疑的瞅了瞅,没瞅出名堂,他认真起来,“小北哥,我要跟你说的是我表哥的事儿。” 封北颔首,“说吧,哥听着。” 高燃抿嘴,“表哥的房间我在住,这几天动过很多地方,对你们的调查造成了影响,对不起啊。” 封北愣了愣,安抚道,“没事儿的,你并不知情,不用自责。” 高燃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封北伸手拨开少年额前汗湿的发丝,给了他一个板栗。 高燃吃痛,气愤的瞪眼道,“卧槽,你干嘛打我?” 封北看少年精神起来,他懒懒道,“这就对了,深沉是大人才装的玩意儿,小屁孩装什么?” 高燃,“……” 他把水杯塞男人怀里,抹把脸继续说,“大姨不知道表哥接的是哪家的活儿,你派人去查问查问吧,他白天出的门,那么个大活人,不会神不知鬼不觉,肯定有人见过他。” 封北的眼皮骤然一掀。 高燃没注意到男人的变化,“我听了杨警官跟你汇报的情况,凶手打过表哥的后脑勺,却没有下狠手,而是冒很大的风险把他绑在水底,这太奇怪了,如果只是要他的命,多在后脑勺打几下不就行了?没必要多此一举,犯不着。” “要只是想藏尸,附近山里就有个坟,土塌掉了,棺材露出来一截,没人敢凑上去看,杀了人把尸体丢进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封北的眼睛又黑又深,“对,很奇怪,你觉得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高燃说不知道,他把刚才冒出来的念头说给男人听,“我猜凶手就是要表哥在水里挣扎,最后死掉,当时凶手很有可能没走,就在一旁看着。” 他说着,自己浑身发毛,冷飕飕的。 封北点起了来这儿的第二根烟,“哦?” “我感觉凶手是村里人,跟表哥很熟,他没有防备就被打晕了,而且对方非常熟悉大水塘周围的环境,对村里人的习性也很了解,大水塘的面积很大,每次抽水,村长都会提前召集大家伙开个会做决定,凶手敢那么做,说明早就知道尸体会被发现,没有在怕,不过凡事得讲究证据,没有证据都是瞎猜。” 高燃边分析边说,“表哥常出去接活儿做,他的社会关系比较复杂,有没有跟人结怨,查一下就知道了。” 社会关系这个说法是他看漫画知道的。 高燃说,“不是谋财害命,不是情杀……” 封北听出少年语气里的笃定,他饶有兴趣的笑道,“嗯?为什么不是情杀?” 高燃吹起额前发丝,眼睛黑亮,像一只等着主人摸摸抱抱举高高的小狗狗,“一,表哥跟他未婚妻都是初恋,没跟人好过,感情经历很少,二,情杀一般都是提刀或者抄起板砖直接上吧?吃饱了撑的才会搞出那么多事儿。” 封北的面部被一线一线烟雾缭绕,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你是不是常看侦探类漫画?” 高燃把飘到眼前的烟雾吹散,咳了两声说,“柯南啊,我很喜欢看,虽然一次都没猜中凶手。” “小北哥,你别凑我这么近抽烟,全往我脸上扑,呛死了。” 封北半阖眼帘,不言语。 高燃补充了一些内容,别的都告诉派出所的人了,做过笔录的,不用重复,他说完了,抬头发现男人在看着自己,不明所以的问,“怎么啦?” 封北直起腰,“没什么。” . 片刻后,封北去了李疯子那儿,他没让其他人跟着,只叫了高燃。 村里出这么大事,人心惶惶的,李疯子是个例外,他没什么变化,照常在脏乱的地上睡觉。 封北闻着弥漫的臭味儿,“这屋里起码死了一窝老鼠,捞起几件衣服抖抖,没准儿就能掉下来一两只。” 高燃咕噜吞口水,“小北哥,你别说这个。” 封北扫视一圈,他走过去蹲下来,不快不慢的叫出李疯子的全名儿,“李川。” 李疯子醒了,没吱一声。 封北对少年招招手,“你来问。” 高燃蹲过去,“我表哥被人绑在木桩上插在水里,他死了,现在警方来查案子,我旁边是刑警队长。” 李疯子抠着蓬乱的头发,隐约有虱子从他指缝里爬过。 高燃的回忆被勾了起来,以前上小学的时候,班上好多女生头上都有虱子,你帮我抓,我帮你抓,还在下课的时候拿篦子刮刮,刮到了就用指甲盖摁死在桌上。 他的头皮条件反射的发痒,“那晚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李疯子突然喊道,“有人站在大水塘里!” 高燃盯着他,“是谁?” 李疯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嘴里喃喃,“恶鬼……是恶鬼……要来害人啦……” 他惊恐的大叫一声,“快跑——” 高燃耳膜疼,他垂眼发现中年人脚上的伤还是烂的,没有处理过,“我不是给你钱叫你去诊所看了吗?你为什么没去?” 李疯子缩缩肩膀。 高燃的脸黑了黑,应该直接把人带去的。 封北的眼睛闪了闪,他挑唇夸赞道,“高燃同学,你很善良。” 高燃不好意思,“还、还好吧。”他也没做什么,就是给了点儿钱,说了几句话。 “不错了,村里的成年人都做不到。” 封北站起来在小屋里来回走动,看看这看看那。 高燃不作声,他不懂查案,就不添乱了。 李疯子埋头吃着不知道从哪儿摘的桃子,吃的津津有味。 离开李疯子的住处,封北吩咐道,“把人带到大医院去处理一下脚伤,顺便做个检查,看看是真疯了,还是装疯,如果是真的,看疯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可能在经过治疗后做目击证人。” 几个民警立马去办。 封北跟高燃去了他大姨家。 刘文英还没醒,刘雨眼睛红肿,气色不怎么好,问过案子的事儿,她就回了里屋。 封北看看手机,“我回局里了。” 高燃刷地仰起头,“现在吗?” 封北嗯了声,啃两口菜瓜说,“局里还有别的事儿。” 高燃问道,“那我表哥的案子呢?” 封北一抹嘴,“目前掌握的线索很有限,凶手的作案动机根本没有办法揣测出来,侦查工作不好做,我会派人跟进。” 高燃,“喔。” 封北走一小段路回头,无奈道,“弟啊,你这么跟在哥屁股后面,哥走的很别扭,刚才都同手同脚了,回吧,别送了。” 高燃脸上一烧,手抓了抓耳朵,“我……我出来晒太阳。” 操,又傻逼了。 “……” 封北高声喊道,“向后转!起步——走!” 高燃无意识的照做,他再转头看去,男人已经走远了。 下午杨志去封北的办公室汇报案情的最新进展。 “死者接活的那家人交代,死者那天领完工钱就回来了,离开的时间是七点左右,当时喝了一些酒。” 封北刚听完吕叶对碎尸案的勘察结果,太阳穴涨疼,他倒了点儿风油精抹上去。 “继续。” 杨志翻开记事本,“村里有个叫王伟的地痞,三天两头跑外面混,别人结婚,他会去闹,烟要给,钱也要给,不给就不走。” “据村民反应,王伟找过死者麻烦,有过不止一次冲突,还骚扰过他的未婚妻,目前为止,他具备作案嫌疑。” 封北问,“人呢?” 杨志耸肩,“不在村里,村长说他经常都不见人影。” “尽快找到他。” 封北实在忍不住了,“大头,你鼻梁上那眼镜哪儿来的?” 杨志伸出一根手指推推眼镜,说是刚配的,“怎么样?是不是看起来很有学问?” 封北嫌弃的啧了声,“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杨志,“……” 他把手里的检查报告递上去,“忘了个事儿,医院那边出了结果,李疯子是真疯。” 封北眉头一皱,他低头翻起检查报告。 杨志问道,“头儿,这条线还用不用?” “先用着,既然疯了,说的都是些疯言疯语,没准其中就有破案的关键。” 封北打发杨志出去,“案子你带个人跟进一下,死者的社会关系复杂,要花点儿时间一一排查。” 他又说,“照顾着点高燃。” 杨志嘿笑,“头儿,你对高燃很关心嘛。” 封北睨他一眼,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那是祖国的花朵,我不应该关心?” 杨志忙说,“应该,太应该了!” 尸体的腐败程度较高,提取生物检材的工作有点儿棘手,所以耽误了时间。 晚上九点多,勘察报告跟尸检报告送到了封北的桌上。 封北翻看报告,眉头深锁。 死者叫刘成龙,男,二十八岁,干的是木匠活,后脑勺的击伤不深,颅骨没有开裂,器官组织和骨髓里检验出硅藻,死亡时间是14号晚上十点到次日零点之间,死因是生前被绑入水,他杀溺死。 现场已被破坏,死者的衣物上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指纹。 14号晚上,李疯子一直在村里大喊大叫,他第一次喊叫的时间接近十一点半,一直持续到天亮。 村里人没怎么睡觉,期间多次出来看过情况,有很大的怨气。 赵村长喊了几个人值夜班,其中就有齐老三。 从始至终,死者跟地痞都没露过面。 目前来看,地痞的嫌疑最大。 封北往后翻页,桌上的座机响了,他拿起话筒,那头是杨志略带喘息的声音,“头儿,高燃的额头出了个血口子,得缝针,现在我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 封北骂了声操,没多问就赶了过去。 11|11 高燃是个倒霉孩子,稀里糊涂就被推倒了,额头往台阶上一磕,磕出了一条口子。 推倒他的不是别人,是他爸,亲爸! 这事还得从半个多小时前说起。 刘文英醒来发火,高建军跟刘辉两个大老爷们劝不住,她一失控,逮谁咬谁,还骂刘雨不是东西,让人划开亲弟弟的肚子,早晚要遭报应。 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都无意识的挑最伤人的话说,专往对方心窝窝里扎口子,一扎一个准。 刘雨怎么解释,刘文英都不听,她当着高燃几人的面儿怒骂,“好你个刘雨,你弟死了,你称心了是吧?我告诉你,就算你弟死了,我的东西你一个子都别想拿走!” 堂屋突然死寂一片。 刘雨的脸瞬间就白了,她后退几步,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妈妈。 那句话就像是当众在她脸上甩了一大嘴巴子。 太难堪了。 高燃看着表姐,怕她做出过激的行为,但她没有,只是不停的擦眼泪,哭的很安静。 在他的印象里,表姐很独立,也很坚强。 这次是真被伤到了。 高燃正要说话,胳膊被他爸给拉了一下,他把话咽了下去。 高建军为人处世都拎得清,这是刘家的事,他们父子俩姓高,不适合多说多做,静观其变就行。 刘辉扣扣桌子,啤酒肚一下一下起伏,“文英,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小龙出了事,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最重要的是抓到凶手,我们必须尽力配合警方的调查,小雨那么做是对的,你干嘛骂她?” 平时呢,刘辉这个弟弟说话,刘文英是听的,这次例外。 在刘文英看来,女儿早晚要嫁人,做别人家的一份子,只有儿子才能一直照顾她,给她养老送终。 这个观念很普遍。 现在儿子没了,后半生没着落了,刘文英心里能好受?她一把揪住刘雨的头发撕扯。 痛苦,愤恨,绝望等情绪把刘文英逼疯,没地儿发泄,就往女儿身上招呼。 场面混乱,刘辉上去拉架,母女俩被拉开了又扯到一块儿去。 “建军,快过来帮忙啊——” 高建军加入进去,他不动粗,讲道理。 但这时候道理就是个屁。 高建军手被刘文英抓破了,他的脸色一沉,“文英,你冷静点。” 嘶喊声,骂声,哭声连成一片。 高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力道推倒了,额头传来剧痛,温热得液体流淌下来,他伸手一摸,惊得大叫,“爸!爸!爸!我流血了!” 堂屋又一次出现死寂。 之后就是一团乱。 刘辉留下来看着刘文英,怕她想不开做傻事,高燃被他爸跟杨志送到医院缝针,刘雨跟着去了。 高燃缝完针出来,瞧见了他爸靠墙站的忧郁样儿,“爸,你哭啦?” 高建军眼睛微红,“哭个屁。” 高燃哼哼,“扯谎,我都看到你抹眼睛了。” 高建军没好气的瞪儿子一眼,“看到了还问?” 高燃笑嘻嘻的说,“不怕啊,我会在妈跟奶奶面前替你说话的。” 高建军看着儿子的笑脸,他叹口气,“爸真没注意。” 高燃也老气横秋的叹气,“嗯嗯,我知道的。” 高建军摸摸儿子的头发,“你在这里等着,爸去找一下医生问个情况。” 封北到医院,在走廊上碰见了死者的姐姐刘雨,他一大老粗,也不会轻声细语的安慰几句,就随口打了个招呼。 刘雨把男人喊住,问案情的进展。 封北只透露了死者的死因跟死亡时间,“你家的事儿我听说了,老人家一时不能接受现实,需要时间,你多跟你妈妈沟通沟通。” 刘雨红着眼睛点头,她欲言又止。 封北说,“刘小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刘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我怀疑我弟弟出事那晚回来过。” 封北几不可查的挑了下眉梢,“你是怀疑你妈妈撒谎?” 刘雨的脸色白了白,“也许他回来的时候,我妈不在家,根本就不知道……” 封北眯了眯眼,“确实有可能,刘小姐,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刘雨尴尬的摇头 ,“只是直觉。” 封北收回审视的目光,沉声道,“刘小姐有发现,还请立刻联系我们,这样有利于我们的侦查工作。” 刘雨说,“我会的。” . 高燃眼尖,早看见了不远处的俩人,男人高大强壮,女人纤细瘦弱,站一块儿很般配。 等到当事人之一过来的时候,他脱口说,“小北哥,你不是看上我表姐了吧?” 封北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儿。 高燃努努嘴,“你抱她了。” 封北的面部漆黑,“没抱。” 高燃说,“我两只眼睛全看见了。” 封北说,“你两只眼睛全瞎了。” 高燃仰头瞅着男人,“真没有?” 封北说没有,“角度问题,我只是扶了扶她的肩膀。” 高燃,“喔。” 封北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脸见鬼的表情。 不是,我干嘛跟个小屁孩儿解释这么多? 高燃不清楚男人在想什么,只发现他的脸好像红了。 封北偏开头咳了一声,转回去若无其事的低头俯视着少年,脸上有一些血迹,手上褂子上也有,惨得很。 他揉揉倒霉孩子的发顶,“疼不疼?”问了句废话。 高燃撇嘴,“疼。” 封北目睹少年的小表情,觉得很可爱,他头脑一热,从嘴里蹦出来一句,“吹吹就不疼了。” 高燃一脸卧槽,封北也是一脸卧槽。 尴尬了。 封北抚了抚额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大脑短路。 高燃笑的跟朵花儿似的,“那你给我吹吹。” 封北背部一僵。 高燃调皮的眨眼睛,怂了吧。 封北扯扯干燥的嘴皮子,小样儿。 他弯下腰背低头凑近,对着少年的额头吹了几下,鼻子里全是药水味。 高燃不假思索的说,“小北哥,你温柔的像个娘们儿。” 封北,“……” 高燃,“……” 傻逼是种病,会传染,太可怕了。 封北的手机响了,局里打的,他接完就见少年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手里的手机。 高燃说,“我爸没手机,亲戚里面就我舅有,动不动就要好几千,买不起。” 封北挑挑唇角,“哥也买不起,这是局长给配的。” 扯呢,高燃两眼发亮,“借我玩会儿呗?” 封北递给他,“玩儿吧。” 高燃把沾了血迹的手在裤子上擦擦才去接手机,怕弄脏了,他却没立刻玩,而是扬起脸看男人的额头。 封北挑唇,“看什么?” 高燃摇头。 封北抽根烟叼嘴边,没点,就这么过过嘴瘾,“你爸人呢?” 高燃按着手机,“在医生那儿。” 封北半阖着眼皮扫过少年花猫似的脸,又去看他额头的伤,“少吃点儿酱油,本来就丑,留个疤就没法看了。” 高燃咧嘴,“没事儿,男子汉大丈夫身上留点儿疤很帅,显得特男人,你手上不就有么?” 来的路上,封北脑子里浮现的是少年满脸是血,痛哭流涕的模样,疼着了。 哪晓得人活蹦乱跳,没一丁点负面情绪。 “暑假作业还没做完吧?” 高燃脸上的笑容立马就没了,他不满的瞪眼,“真是的,干嘛突然提作业?!” “提不提,作业都那么多,一本不会少。” 封北低声道,“等你表哥的丧事办完了,你就跟爸一块儿回家吧。” 高燃嗯嗯。 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好多作业在等着呢。 重活一次,老天爷在看着,怎么也得上进一把。 封北掐掐眉心,“我要回局里一趟,走了。” 高燃说,“小北哥,我表哥的案子拜托你了。” “案子的事儿会继续调查的。” 封北伸出手。 高燃傻愣愣的把手放上去。 封北满脸笑意,“傻蛋哎,手机。” 高燃浑身的血全往脸上涌,他难为情的左看右看,听到男人的笑声,“别找了,没洞钻。” “……” 杨志靠着车张望,脸上汗如雨下。 鬼天气,忒热了。 封北一出来,杨志就脚步飞快的走上前,他话到嘴边,硬生生被头儿抢走了先机。 “人找到了?” 杨志抹把脸,“没。” “那地痞王强野惯了,行踪没法确定,搜查范围太大了,没个把天不行。” 封北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杨志想说的话又一次推到嘴边,还是被抢了先。 “再去死者家里查一下,记得观察刘文英的反应。” 封北说完就开车走人。 杨志张口,吸进去一嘴的尾气,他终于把那句话给说了出来。 “祖国的花朵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你这么上心过……” 杨志只是在电话里打个报告,没曾想头儿撂下电话就过来了,他抓抓后脑勺,一手的汗。 得,别想有的没的了,还是想想案子吧,免得夜长梦多。 . 儿子被杀害,死状凄惨,又被解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刘文英伤心过度,让弟弟刘辉插手办了丧事。 刘辉托赵村长找了个厨子烧饭,亲朋好友提着两刀肉跟一些礼品过来吊丧。 刘秀来不了,老太太病了,发烧,离不开人。 下葬的队伍穿过村子起水,念经,念碑文,上山,进材,一切都还算顺利。 当晚道士在村里的稻床上作法,从晚上作到天亮。 高燃跟一些老人坐在一起听经,竟然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表哥的床上,他瞪着天花板,突然惊恐大叫,“爸!” 高建军开门进来,“叫什么呢?” 高燃脸发白,声音颤抖,“昨晚是你把我弄回来的?” 高建军知道儿子想的什么,脸一抽,“是你舅。” 高燃拍拍胸口,快吓死了。 村里的习俗是从人死那天算,每逢七都不能吃自家的米跟菜,得上别家讨一点儿。 头七那天,高燃陪刘雨在村里讨米讨菜,齐老三罕见的大方起来,给了十来个鸡蛋。 赵村长装了几瓷盆米拎给高燃,夸他懂事,还问他额头的伤要不要紧,是个和蔼亲切的长辈。 高燃跟赵村长道谢,路过李疯子那儿时发现人在地上睡大觉,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他喊了声,李疯子动了动身子,又接着睡了。 白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绕道走,不经过刘文英家门前,天还没黑,各家就都大门紧闭,没人出来走动。 高建军跟刘辉两个大老爷们关上了门,不知道在里面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 刘文英在自个屋里不出来。 刘雨在厨房里刷锅洗碗,一脸的心不在焉。 高燃蹲在门槛上啃枣子,啃的腮帮子疼,他搓搓脸,对着虚空哎一声。 表哥晚上要回家了。 12|12 世界很大,无奇不有,一个地儿一个习俗。 石河村哪家死了人,得请个道士过来。 道士会按照人死的日子算一算要吊多少天魂,到了最后一天,死掉的人会回家看看。 高燃表哥要吊七天魂,刚好在头七当天回家。 刘文英站在桌前点煤油灯,儿子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几天下来,头上新添了不少白头发,老了。 火柴擦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高燃忍不住说,“大姨,我来点吧。” 刘文英转过头,两只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高燃屏住呼吸。 刘文英动了动嘴皮子,轻声叹气,“小燃,这些天辛苦你了。” 高燃忙摇头,“不辛苦。” 刘文英抬手去碰少年额头的伤,“你难得来大姨家一趟,大姨说要给你做红烧肉的,结果也没给你做成。” 高燃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就不说话。 刘文英满脸的慈爱,“小燃,大姨对你好不好?” 高燃点点头。 刘文英说,“那你帮大姨一个忙,找封队长探探口风,看案子到底查的怎么样了,查到了哪些东西,大姨知道你打小就讨人喜欢,也看得出来,人封队长喜欢你这个弟弟。” 高燃一脸惊愕,“大姨,你想多了,封队长跟我……” 刘文英开口打断,“你帮帮大姨,帮帮你表哥,他在看着你呢。” 高燃胆子小,禁不住下,要哭了。 刘文英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小燃,你表姐胳膊肘向外拐,竟然让人划开你表哥的肚子,让他死了还遭那么大罪,她就是个白眼狼,大姨只能指望你了。” 高燃疼的吸气,头晕晕的,他挣脱了几下都没成功,不禁对大姨的手劲感到吃惊,“大姨,你先松手。” 刘文英没松手,还在自说自话。 “我问过了,那个杨警官说不方便透露,封队长是他的领导,知道的肯定很多,你帮着去问问……” 高燃扯开嗓子喊,“爸,舅舅,表姐——” 耳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他一垂眼,见大姨冷冷的瞪着自己,吓的打哆嗦,“大……大姨……” 刘文英愤怒的训斥,“小燃,你这么大声,你表哥就不敢回来了。” 高燃赶紧认错,“对不起。” 听到爸爸的声音,高燃立刻飞奔过去。 高建军看儿子拽着他的手,面色黑了黑,“鬼叫什么?” 高燃凑在他爸耳朵边,“大姨不太对劲。” 高建军叹道,“过段时间就能想开了。” 高燃揪揪眉毛,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半天憋出一句,“我晚上不睡堂屋。” 高建军训斥道,“过完年就十八了,懂点事!” 高燃垮下肩膀,小脸煞白煞白的,“我怕鬼。” 高建军说,“高燃,你是男子汉。” 高燃反驳,“男子汉也是人。” “……” 高建军被儿子打败了,他转而一想,小孩子几乎都怕鬼,“没那东西。” 高燃咕噜吞口水,“那你跟舅舅干嘛要准备回魂夜的东西?还要我跟你们一起打地铺?” 高建军说,“老一辈传下来的习俗。” 高燃无话可说。 里屋的座机响了,刘雨去接,她说稍等就冲外头喊,“小燃,封队长的电话。” 高燃发现大姨在看自己,他往他爸身边靠。 高建军拍拍儿子的后背,无奈道,“那是你大姨,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高燃撇嘴,“大姨让我找小……找封队长问案情,我哪可能问得到啊,警方不透露就说明不能透露,非要问个明白,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高建军惊讶的看着儿子。 高燃很别扭,“爸,你干嘛这么看我?” 高建军欣慰的叹道,“长大了。” 高燃搓搓鸡皮疙瘩,“你这么一脸慈父样儿,我看着怪受不了的。” 高建军,“……” “大姨特想知道案子的进展,你叫舅舅劝劝她吧,凶手抓到了,警方会告诉她的,现在问也没个用,反而会让警方难办。” 高燃说完就去了里屋。 高建军心说,老话讲得对,经事才能成长。 刘雨把话筒给高燃,她没站边上听,转身出去了。 高燃对着话筒哎一声,稀奇的不得了,“小北哥,你干嘛给我打电话?” 封北揶揄的笑,“怎么?不能打?” 笑屁啊!高燃小声说,“你打电话不是要逗我玩儿吧?晚上我表哥要回家,要是没事儿就挂啦。” 封北严肃道,“回什么家,那是迷信。” “是,我也是那么安慰自己的,都是迷信,假的,不能当真……但是没用,我照样害怕。” 高燃的声音更小,“小北哥,要是我表哥晚上真回来了怎么办?” 封北啧一声,“那是好事儿啊,他把凶手一说,案子一破,皆大欢喜。” 高燃翻白眼,“做梦呢。” 封北不厚道的笑出声,“所以你有什么好怕的?” 高燃说,“不知道,就是怕。” 封北啪嗒按动打火机点烟,“你背背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思想跟主要内容。” 高燃想了想,“背不出来。” 封北嘴边的烟一抖,“笨蛋。” 高燃气道,“挂了!” 就在这时,高燃瞥到门口的地上有个影子,一滴冷汗滑过后心,他骂了声卧槽,快速把屋门关上回来,“刚才我大姨在门外偷听。” 封北有意用了随意的语气,似乎不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儿,“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正事儿了,你回忆一下你来老家的这些天,你大姨的动向,对你说过的话。” 高燃立刻嗅出那句话里的不寻常,“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大姨?” 封北对少年的敏锐感到欣赏,同时也越发期待他的成长,能成长到什么地步,有没有成为他的人。 “淡定点。” 高燃默了会儿才开口,他一边回忆一边说给男人听,没罗里吧嗦说一大堆,提炼过了,“就是这样咯。” “我大姨偏心眼,不喜欢我表姐,就喜欢我表哥,她对我表哥有多好,随便问个村里人都能给你说个三天三夜,还不带重样。” 高燃说,“表哥出事,我大姨比谁都伤心,你们就算没人查了,也不能乱查!” 封北打趣儿,“高燃同学,你的态度不够端正啊。” 高燃没好气的嘟囔,“她是我大姨,亲的,我站在她那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封北及时指出少年的缺点,“你太意气用事。” 隔着电话聊天跟面对着面不同,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表情,很容易被主观意识误导。 高燃以为男人自己在嘲笑自己,他的自尊心受伤了,不爽道,“我就一普通高中生,跟你和你的下属不一样,别拿那一套对我。” 封北是过来人,也年轻过,太清楚少年的心思了,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好了,不吵了,是我不对,别跟个刺猬似的扎我,头疼。” 高燃哼哼,“我心肝脾肺肾都疼。” 封北,“……” 高燃说,“你是不是还有事要说?赶紧的。” 封北不快不慢的问道,“你表哥是木匠工,他出去接活,必须要带的一样东西是什么?” 高燃马上就想到了,“工具箱!” 封北对他的反应能力很满意,“对,所以呢?” 高燃啃几下嘴角,“表哥是在哪家接的活并不难查,这两天杨警官一直有带人四处转悠,肯定已经查到了,你打电话问我这个问题,说明你知道表哥当晚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工具箱,在附近又没有搜查到。” “凶手有可能为了掩藏第一现场就把工具箱带走了,还有一个可能,凶手在遇到表哥的时候,工具箱不在他的身边,而是被他放在……” 高燃的话声戛然而止,他咬牙道,“不可能的!” 封北的声音里透着期待,“找找看。” 高燃刚要说话就听到了喊声,“我爸喊我呢,挂了啊。” 封北说,“明儿我过去。” 高燃一愣,想说明儿要跟他爸回家了。 他又转而一想,明儿的事明儿再说吧,今晚还不知道怎么过。 天一黑,所有屋子里的灯全拉灭了,只有一盏煤油灯搁在堂屋的桌上,散发着幽幽的光亮。 煤油灯旁边放着一个烧罐,里面有只煮熟的鸡腿,还有一只开叉的竹筷子。 死了的人回来,得由鬼差压着。 鸡腿是给鬼差准备的,就放一只筷子,是不想鬼差一下子夹起来吃掉。 鬼差夹的费劲,这样死了的人就能在家里多待一点时间。 刘文英把门窗全部打开,检查了好几遍才放心,她经过女儿身边时脚步不停,也不给个眼色,心里还怪着,怨气未消。 几人在堂屋铺了草席躺下。 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到处走动,还必须紧闭双眼睡觉,不然死了的人就不会回来了。 高燃躺在他爸旁边,心里背着九九乘法表。 就这个记得滚瓜烂熟。 夜晚静的可怕。 风把院里的几棵桃树叶子吹的哗哗响,那声音细小,白天听着不觉得有什么,回魂夜听着很诡异。 像是有人扒在你耳朵边说话。 高燃记不清自己背了多少遍乘法表,他动动眼皮,睁开了眼睛。 灯罩里的烛火微微晃动,高燃看着茶几上的表哥遗像,表哥也在看他。 汗毛蹭地一下竖起,高燃闭闭眼睛,他没做亏心事,也没惹过表哥生气,不怕的。 后半夜,高燃迷迷糊糊的躺着,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一阵夜风从门外吹进来,他一个激灵,人立马就醒了。 高燃看了眼桌上的煤油灯,又去看地上竖躺着的几人,发现大姨不在。 大姨去哪儿了? 不是说夜里不能走动吗? 高燃咕噜咽唾沫,他轻手轻脚的起来查看,院里没人,其他几间屋里都是空的,大姨也不在自己屋里。 只有表哥那屋没找。 “没有鬼,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高燃默念了几句,推开表哥房间的门进去,里面静悄悄的,也不见大姨的身影,他咕哝,“奇怪,大姨上哪儿去了……” 关上门往前走了几步,高燃猛地僵住。 不对! 他想起来刚才推门的时候很吃力,关门却很轻松。 高燃快速掉头把门大力推开,他往门后看,吓的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门后挂着一个人,头套在打了个结的粗麻绳里面。 刘文英上吊了。 13|13 高燃一边哭,一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抱住大姨往上托。 堂屋三人被高燃的叫声惊醒,手忙脚乱的将刘文英送去医院抢救。 刘文英被救活过来了,没死。 刘雨哭成了个泪人,问她妈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弟弟没了,不是还有她吗? 刘文英不出声,一直默默的流泪。 病房外的走廊上很安静,高燃背靠墙壁,眼皮半搭着,他的身上出了很多汗,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了,温度低的原因,他打了好几个冷战。 他爸跟舅舅出去找地儿抽烟了,今晚的事两人都吓的够呛,需要缓缓神。 “哎。” 高燃叹口气。 他觉得大姨不像是因为表哥不在了,伤心难过的活不下去,还有别的原因。 这是他的直觉。 很怪。 地球不会因为谁走了,谁死了就停止转动,到那个时间天就亮了。 一切照常。 昨晚村里人都大门紧闭,早早睡下了,不知道刘文英寻短见的事儿。 这事高燃他们不说,也就不会传开。 刘文英去菜地里,脖子上扎了个丝巾,遮住了里面的暗红印子,她不舒服,就不怎么说话,别的没有什么异样。 大家伙只觉得刘文英大夏天的戴丝巾,脑子不清醒,又不好当着她的面儿说什么,怕她受刺激,却没往别的地儿想。 高燃心不在焉,跟他爸说了两句就上门外的树底下坐着去了。 封北过来的时候,看到少年坐在树底下发呆,额前刘海被风吹的凌乱,遮住了眉眼,颇有些忧郁的味儿,他挥手让杨志几人在原地等着,自己往树底下走去。 一小伙子按耐不住,“杨哥,头儿这是做什么?” 杨志推推眼镜,装模作样的说,“头儿的心思我哪可能知道。” 他望过去,看到头儿恶作剧的去吓少年,不禁抽了抽嘴角。 其他人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头儿幼稚起来,一点都不含糊,就是好别扭。 那么个刚硬的汉子竟然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杨志倒是要淡定些,头儿除了有两个怪癖,还特容易脸红。 有一回他们从局里出来,碰见斜对面路灯底下停着辆摩托车,女的坐前面,男的坐后面,紧贴着她,手在她的衣服里乱摸。 头儿啐一口,那脸红的哟,真心没法看。 杨志啧啧,他们私底下讨论过很多次,都觉得幸好头儿皮厚,肤色不白,红的不明显,不然一个人高马大,阳刚之气十足的爷们儿,脸冷不丁就红的跟辣椒似的,多吓人啊。 高燃受到惊吓,脚冲男人小腿踢了过去。 封北轻易避开了。 高燃眼疾手快的掐住男人大腿一块肉。 封北这回中招了,他嘶一声,“小混蛋,你这一手是跟你班里女同学学来的吧。” 高燃脸一抽,觉得自己是有点儿娘气,就把手给松了,改为拍。 “以大欺小,你真好意思!” “瞎说八道,我不欺负小朋友。” 封北在少年发火前揉揉他的头发,“昨晚睡的不好?” 高燃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好,太不好了,“小北哥,世上真的没有鬼吗?” 听医生那意思,昨晚大姨刚上吊就被他给发现了。 可要不是那阵风,他不会那么快清醒。 封北看看少年的黑眼圈,又去看他额头的伤,祖国的花朵都快蔫了,“没有鬼。” 高燃抹掉鼻子上的汗珠,“真没有?” 封北说,“真没有。” 高燃撇嘴,“假的,我不信。” 封北按按额角,发觉自己拿面前的小孩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的,我以我的人格保证,世上没有鬼,要是有,我跟你姓。” 高燃这才吐出一口气,换了个话题,“大姨昨晚在门后的门框上挂粗麻绳上吊,差点就没命了。” 封北的眉头一皱,转身就要去看情况。 “你等会儿,我还没说完呢。” 高燃把人拉住,“院子西边有个地窖,冬天放山芋的,其他时候都空着,你可以下去看看。” 封北没出声,不打断少年的思路。 高燃继续说,“表哥屋里有三块水泥地摸上去的触感跟其他地儿不同,一处面积最大,另外两处只有水滴大小,分布的也很散。” 他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就找事儿做,把表哥那屋子仔仔细细摸查过。 封北问道,“怎么个不同法?” 高燃拿拖鞋的鞋底蹭蹭地上的土疙瘩,“没那么糙,像是被铲子刮过。” “还有……” 他抓抓头,“桌角有一处印子,那个位置贴了张贴画,是我以前亲手贴的,不会记错,贴画被撕下来后又用毛巾擦过,上面有毛巾的小细毛,两根。” “印子不深,也没什么灰,贴画是最近才撕掉的。”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高燃把发现的全告诉了面前的男人。 封北瞥一眼不远处的几个队员。 杨志几人莫名绷紧神经,感觉头儿那眼神很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高燃抠着手指甲,声音闷闷的,青涩稚气的脸上写满了自责跟郁闷,还有茫然,毕竟还很稚嫩,涉世未深。 “我感觉自己很坏,竟然查起了大姨。” 封北突起的喉结滚了滚,“傻孩子,你是在帮你表哥……” 高燃气鼓鼓的打断男人,“操,别叫我傻孩子,不傻都被你叫傻了!” “行,你聪明。” 封北皱眉,“不过别爆粗口,操什么操?” 高燃扭脸,“你不也爆粗口吗?我都听见好几回了。” 封北的薄唇一扬,“哥能操,你不能,还小。” 高燃成了只煮熟的虾子,“卧槽,你大白天的开黄腔,不要脸!” 封北一脸无辜,“什么黄腔?” 高燃脑子里轰地一声响,难道真是他自己想多了,思想不纯洁? 封北揉额头,“小小年纪,思想就这么……” 高燃跳起来,一手勾男人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巴,凶巴巴的警告道,“不准说!” 封北个子高一大截,长的又健壮,他直起腰,高燃脚尖离地,人挂他身上了。 特好笑。 杨志几人忍俊不禁。 “还别说,高燃那小孩儿笑起来真挺好看的,眼睛弯成月牙了。”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眼袋。” “那是卧蚕。” “……” “头儿那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找个相好的生一两个?别人家的再可爱,也比不上自己亲生的啊。” “祖国的花朵千千万,头儿偏爱这一朵。” 话题终结者杨警官一开口,议论声就停了。 封北临时改变主意,没有进屋勘察,也没找刘文英问话,像是不知道昨晚的事,他只是去赵村长那儿坐了坐。 一出去,杨志就费解的询问,“头儿,不去刘文英那儿了?” 封北反问,“你有带人搜过死者的房间?” 杨志点头,“第一时间就搜了。” 封北沉着脸,“那你就没发现水泥地上有三处被铲子刮过,桌角有一处沾着毛巾细毛的印子?” 杨志愕然。 封北拧开杯盖喝几大口水,面无表情道,“回局里开会!” 下午高燃收拾着书包,准备跟他爸回家了,封北的一通电话让他打消了念头。 电话里的内容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高燃隔着电话对封北发火,说不可能,还说对方胡说八道,挂话筒的声音特响,他跑去跟他爸扯谎,说自己想在大姨家多住几天。 高建军看着儿子额头那伤,心里就不舒服,这回没强迫儿子,更没教训,顺了他的意。 高燃留下来,刘文英似乎不是很乐意。 刘文英的声音哑哑的,“小燃,你不用回家做作业吗?” 高燃磕着炒过的方瓜籽,声音模糊,“来得及的。” 刘文英说,“乡下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小孩子都帮着家里忙地里的活,跟你玩不到一块去。” 高燃说没事儿,“我就随便逛逛。” 他露出嘴馋的样子,“菜园子那边的李子马上就要熟了,我到时候摘一点儿带走。” 刘文英没有再说什么,大概是不舒服,她上屋里躺着去了。 高燃心里抽自己,你个扯谎精! 他去院里蹲着看鸡吃稻子,他知道自己上当了,上了那个男人的当,骗子! 既然留了下来,也做了决定,就会证明给男人看。 那种可怕的事情绝对绝对不会出现。 接下来高燃就围着大姨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复习要是这么认真,早进前十了。 刘文英逼走刘雨,家里就剩她跟高燃两个人。 高燃赖着不走,他告诉自己,再赖一天,如果还是一无所获就回家,顺便上隔壁指着男人鼻子说,看吧,我就说你的猜测是扯蛋,你还不信,还刑警队长呢,我看你就是一神棍。 雷声轰隆隆作响,大风刮的树木乱颤,垃圾往天上飞。 要下雨了。 高燃看刘文英在院子北边的木柴堆那里抖薄膜,就过去帮忙。 刘文英说,“小燃,这里不需要你,大姨自己来就行。” 高燃没走,他拽起薄膜的一角,帮大姨牵着。 “不是说了不需要你了吗?回屋去!” 刘文英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起伏有点大了,她缓了缓语气,“回屋去吧,淋雨会感冒的,再说了你头上还有伤,要是发炎了我没法跟你爸妈交代。” 高燃走几步又回来,“大姨,马上就要下雨了,柴淋湿了不好烧,我帮你牵能快点儿弄好。” 刘文英垂了垂眼,“行吧,那你牵过去。” 高燃把薄膜牵到另一边,余光一直落在大姨身上,这几天倒是没什么异常。 大姨问他表哥回家那晚他怎么醒的,他说是因为一阵风。 当时大姨就哭了。 高燃知道大姨把那阵风当成表哥了,在她看来,救她的不是外甥,是儿子,她以后不会再想不开。 但是现在很不对劲。 因为什么? 高燃走神了,雨点噼里啪啦打身上的时候都没反应。 眼睛里进了雨水,高燃才回过来神,他卷起褂子套在头上,“大姨,雨下大了,快进屋去!” 刘文英好像也在走神,她被高燃拉着往堂屋跑,一只脚的裤腿被木柴划破了一条口子。 高燃听到了撕拉声响,他的眼角无意间一扫,浑身的血液霎那间就凝固了。 风把刘文英被划破的裤腿吹开了,她的小腿上有一块斑。 颜色很浅。 刘文英拉拉突然停在原地不走的少年,“小燃?” 高燃知道自己不能集中注意力盯着看,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他要看清楚那块斑是什么东西。 可那块斑只是模糊的一块,没有形状。 熟悉的痛感出现,头要炸掉,高燃一张脸白里泛青,后背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刘文英呆愣过后慌张的问,“小燃你怎么了?告诉你大姨你哪儿疼啊?小燃?!” 高燃站不住的蹲下来,头疼的牙齿打颤,眼前阵阵发黑,舌头还给咬破了,一嘴血,他恍惚间听到有个声音在说,“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让人知道……” 那是大姨的声音,她在神经质的念叨着那句话,期间一直伴随着沙沙声。 14|14 这次跟菜市场那次一样,头疼持续的时间没有超过一分钟。 但是要更疼。 高燃浑身无力,虚脱了,任由大姨把他扶到屋里躺着,他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嘴唇都是乌青的,像是刚死过一回。 刘文英伸手去碰。 高燃躲开了,完全是本能的反应。 气氛变的微妙。 高燃心跳的很快,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反常的表情,他捏捏手指,一手的冷汗。 原来斑并不是只在额头显现。 高燃面部肌肉僵硬,他很难过,也很慌张,但他都不敢表现出来。 表哥的死肯定跟大姨无关。 这世上对表哥最好的就是大姨,什么都为他着想。 那大姨小腿上那块浅色比较浅,看不出形状的斑是怎么回事,还有他听到的声音…… 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是什么? 大姨念叨那句话的时候怎么会有沙沙声? 她当时在做什么? 高燃的手指开始发抖,他握成了拳头,把眼睛紧闭起来,怕大姨从自己的眼里看出恐惧跟疑虑。 刘文英关心的询问,“小燃,你刚才是怎么了?” 高燃脸上的痛苦未消,“头疼。” 刘文英在床边坐下来,“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头疼呢?以前有没有疼过?” 高燃诚实回答,“有过一次。” 刘文英的眼睛里全是担忧,“你妈没跟大姨提过这事,上医院看过没有?” 高燃摇头。 刘文英叹了口气,“我去给你家里打电话,叫你爸来接你回去。” 高燃下意识的喊,“大姨。” 刘文英以为他还不想回家就说,“你下个月就要开学了,再不抓紧时间做暑假作业,会很赶,回去吧,以后有时间再过来,到时候大姨给你做红烧肉。” 高燃被接回家了。 刘秀看到儿子小脸苍白,问话半天都没个回应,整个人呆呆的,丢了魂似的,她心里一紧,赶忙带儿子上大医院看病。 高燃说他头疼。 医生让高燃拍了片子,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没看出来名堂。 这结果在高燃的意料之中。 头突然疼的要死,又突然消失,一点征兆都没有,也没留下半点痕迹,怎么检查? 高燃心想,老天爷这招出的真阴。 他还偏偏不能怨天尤人,得接受,完完全全的接受。 因为他重活了,这是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从医院回去,刘秀买了一只老母鸡给儿子炖汤,她喊来高建军,“我不是让你把文英一起接过来吗?” 高建军剥着蒜子,“人不愿意,我还能硬绑不成?” 刘秀拿了铜瓢在锅里划划,又舀进去一瓢水,“她一个人在家,万一再想不开……” 高建军说,“那种事是防不住的。” 刘秀唠叨起来,“小雨那孩子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自己的工作,钱能比得上家里人重要?” 高建军在抹布上擦擦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文英平时对小雨什么样,这次小龙被警方带走解剖,她怪到小雨头上了,骂的话很难听。” “小雨心态不错,要是差一些,还真不知道会在一念之间做什么傻事。” 刘秀唉声叹气。 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女儿还不都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她姐是个老好人,就一点不好,一碗水端不平,把儿子当块宝,女儿当根草。 屋里放着《春光灿烂猪八戒》。 高燃两眼无神,拉长了声音哀嚎,“奶奶,我好烦啊……” 他使劲抓抓头,后仰着摊在椅背上,不知道怎么办了。 秘密不能说。 那他要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小北哥? 自己去查? 高燃用手捂住脸,他在原来的世界死了,在这个世界醒来就是一个惊天大秘密,之后又多了一个,还因此换上头疼的毛病。 怕秘密被发现,牵挂原来那个世界的爸妈,不清楚另一个自己的去向,不知道掌握的能力还会不会带来什么东西。 焦虑,担忧,恐慌,又很无助。 不失眠才怪。 现在又发现了大姨的秘密。 高燃好想找个人来分享压在自己心里的那些事,他担心一直藏着,越积越多,早晚有一天会疯掉的。 “嘶啦”声突然响起,高燃想到了大姨裤腿划破,露出那块斑的一幕,条件反射的变了脸色。 他“腾”地一下跳起来,看到老人不知道从哪儿摸了一把剪刀,对着一件衣服乱剪。 “奶奶,你把剪刀给我。” 高老太不应声,继续咔咔剪衣服。 高燃认出是他妈常穿的那件,眼角就抽了一下,直接抓住老人的手腕,将剪刀给拿走。 高老太刻满皱纹的脸一板,脾气说来就来,“那是我的剪刀!” 高燃快速塞进阵线篓子里面,再垫脚把篓子往衣柜上面一放,这下拿不到了吧。 高老太够不着就去搬椅子。 聪明着呢。 高燃嘴巴张成“O”形,他瞧见老人晃了晃,手忙脚乱的扑了上去。 高老太压着大孙子,她自个没摔着。 高燃就惨了,两边手肘青了一大块,痛的他龇牙咧嘴。 屋里弥漫着红花油的味儿。 高燃揉揉撞伤的几处地方,就跑去爸妈那屋偷听。 里面的两口子吵得不可开交。 “高建军,这个月之内你不联系你弟弟,叫他出钱把你妈送去疗养院,我俩就别过了。” “那是咱妈。” “别扯到其他事上面去,你弟弟这些年在市里风光,轿车买两辆了,住的是地段好的商品房,装修那叫一个气派,但他既不出钱,也不出力,凭什么?我们欠他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放屁!我就要你一句话,送,还是不送?” “疗养院不好找。” “行,不好找是吧,那我来找,到时候你把她送去,没问题了吧?” “妈习惯了我们,到陌生地方会待不下去。” “怎么就待不下去了?疗养院会有专业的人照顾她,也有跟她情况差不多的老人,她去了指不定会过的有多舒坦。” “哪儿都比不上家里自在。” “说来说去,就是不行是吗?” “这事急不来。” “高建军,你妈隔三差五的就闹一出,不是大半夜在几个屋子里来回转悠,就是说我们一家虐待她,要去派出所报警,谁能受得了?我就问问你,你儿子下半年就上高二了,你让他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把学习搞好?” “他学习……” 高燃没往下听,他哆嗦着回到奶奶身边,“奶奶,我爸跟我妈吵的可凶了。” “不过你别怕,我在的,我保护你啊。” 高老太冲着一个方向说着什么。 高燃听不清,“奶奶,我在这儿,你跟谁说话呢?” 高老太说,“我孙子。” “……” 高燃指着自己,“我就是啊。” 高老太摇摇头,“你太瘦了,脸上没肉,不是我孙子。” 高燃搓搓脸笑,“奶奶,我是睡不好才瘦的,你等等啊,等我吃好睡好了就会长回去的。” 高老太突然冷声问,“你这孩子是谁家的?怎么会在我屋里?” 高燃张张嘴吧,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晚上九点多,封北回家,进门就笑,“小老鼠,别躲了,出来。” 高小老鼠从院子的阴影里现身,“你怎么知道我在?” 他静不下心来做作业,满脑子都是大姨的事,就溜到男人这儿来了。 “笨,院里有人我还会不知道?” 封北一手拎着一斤橘子,一手拿着水杯,慢悠悠往屋里走,“灯绳在堂屋门边,你拽一下。” 高燃摸到绳子一拽,屋里的灯泡亮了,还是原来那个,没换,光线微黄,“你干嘛不换一个灯泡?看着不觉得眼睛难受?” 封北勾出桌底下的板凳坐上去,“我晚上回来洗洗就睡了,无所谓。” 高燃抽抽嘴。 封北扔给少年一个橘子,“你大姨她……” 高燃手一抖,刚接住的橘子掉到地上,“她怎么了?” 封北的眼色深沉,“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高燃抓耳朵,“我、我那什么、不是,我先问的你,你还没告诉我呢!” 封北捡起地上的橘子拍拍,“你大姨没什么事。” 高燃松口气,“喔。” 他发现男人盯着自己,目光犀利锋锐,像是能洞察一切,就不自在的问,“怎么了嘛?” 封北不说话。 高燃心虚,舌头不听使唤,人结巴了,“我我我回去了。” 他回来后细想过,男人在电话里说的猜测恐怕是真的,他不敢往下想,选择暂时逃避现实。 高燃想问案情进展,想知道男人调查的怎么样,掌握了多少线索,又怕引起对方的怀疑,他的脚步顿了顿就继续往前走。 再想想吧。 封北开口,“站住。” 高燃急了,他瞪眼道,“你想干嘛?我告儿你,我现在可是未成年,对我动手是犯法的!” 封北失笑,“傻孩子,你不是未成年,我对你动手也犯法。” 高燃的脸一热,“也对。” 封北伸手拨开少年额前的发丝,看他的那处伤,“快拆线了吧?” 高燃说,“明天拆。” 封北又不说话了。 高燃后背冒汗,头顶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高燃,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发现了,这人一叫他的全名,气氛就很严肃,还很可怕。 他妈的,自己还下意识的露出怂样。 这就是弱势群体的悲哀。 快点儿长大吧,长大以后,高了壮了,社会经验多了,肯定能硬气点儿。 不像现在,就是一小屁孩。 封北捏捏少年的脸,没用什么力道,目光里透着探究,“问你话呢,别装傻充愣。” 高燃白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我不能有吗?咱俩又不熟。” 封北一愣。 高燃趁机拽开男人的手,脚步飞快的离开。 肩膀被一只大手从后面按住,他挣脱不开,就点名道姓,“封北,我真生气了啊!” 封北好笑的看着他,像看一只小奶猫。 高燃咬牙切齿,力气没人大,个头没人高,拳脚……别逗了,人是刑警,他还没出手就会被打趴下。 封北推了自行车说,“走,跟我去局里。” 高燃古怪的说,“我去干嘛?” 封北不跟他废话,“坐后面。” 高燃不动。 封北点根烟叼嘴边,缓缓吸了一口,“还是你想坐前面?” 高燃看了眼自行车的前大杠,坐那上面屁股非常疼,还有蛋蛋受伤的风险,他果断坐在了后面。 15|15 大晚上的,支巷里黑灯瞎火。 封北的车龙头左拐右拐,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巷子里,自行车像只青蛙似的乱蹦乱跳。 高燃坐在后座,颠的屁股疼,“小北哥,你不是队长吗?怎么还骑自行车?” 封北一根烟没抽完就给灭掉了弹出去,“队长不是总裁。” “我穷的叮当响,就这自行车还是二手的。” 高燃蹦出口头禅,“假的,我不信。” 封北低笑出声。 高燃拍男人后背,凶巴巴的说,“笑屁啊!不准笑!” 封北的面色黑了黑,“无法无天的小混蛋。” 高燃缩缩脖子,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没人敢这么在队长面前皮,他撇撇嘴,不支声了。 封北头往后偏,“怎么不说话了?” 高燃咕哝了句。 封北听清了,少年说,我怕你生气。 夜风透着一丝丝凉意,快入秋了。 高燃听到男人的声音,“车停在河边,开不进巷子里,就不怎么开。” 他喔了声,刚要说话来着,自行车突然一蹦老高,像蛇似的乱扭,一头栽到前面的那堵墙上。 高燃脸撞在男人背上,疼的他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卧槽!” 封北双手夹着少年的胳肢窝,把他从后座上抱下来,“流鼻血了?” 高燃没流鼻血,流鼻涕了,疼的。 他瞪着男人,眼睛湿漉漉的,“真是的,你不会骑车就让我来好了,逞什么能嘛!看看,跑死巷子里来了吧。” 封北揉额角,“你在我耳朵边叽叽喳喳的,我这不就分神了。” 高燃不敢置信的啧啧,“你们刑警队的主要考核内容是脸皮的薄厚程度吧?” 封北的面部抽搐。 小混蛋的嘴皮子可真利索。 高燃吸吸鼻子,“小北哥,你坐后面,我来骑。” 见男人站着不动,他催促,“快点坐上去!” 封北挑挑眉毛,“行,你来。” 结果还没骑出巷子,高燃就已经出了一身汗,“你是不是在使坏?” 封北一脸无辜,“使什么坏?” 高燃翻白眼,嘴里嘀咕,“别以为我不知道。” 封北不小心碰到了少年的腰。 高燃浑身颤栗,气喘吁吁的说,“你不要碰我那儿,痒死了!” 封北哦了声,小混蛋怕痒啊。 他幼稚的又碰了一下。 高燃抖了抖,他气结,车歪歪扭扭,差点儿连人带车的摔地上。 “这是我第一次骑车带你,也是最后一次,我发誓,下次我要是再带你,我就是小狗!” 封北笑,“小狗。” 高燃,“……” 到公安局的时候,高燃大汗淋漓,累成狗了,大口大口喘着气,“你……你也不跟我……不跟我换着骑……要不要……要不要脸?” 封北很显然不要脸。 他没坐过自行车后座让谁带,觉得像个姑娘家家的,别扭,今晚是头一回,还别说,真挺舒服的。 当然,前提是对方的车技不错。 高燃的车技可是练过的,好的没话说,就是晚饭没怎么吃,很吃力。 他伸出手问男人要大水杯,“给我喝口水。” 封北皱皱眉头。 高燃反应过来,嫌弃是正常的,能理解,他这么想着,怀里就多了个杯子,头顶是男人的声音,“我这杯子没给别人喝过。” “那我不喝了。” “嗯?” “我怕我喝了你的水,中了什么咒,变成你的傀儡,小说里有这样的。” “神经。” 不多时,高燃坐在封北的办公室里,他来不及打量,就被对方塞了一大堆照片跟检验报告,还有石河村所有人的档案。 封北在椅子上坐下来,一手夹着根烟抽,一手支着额头,“你大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身上有很多人的影子,比如视儿子如命。” “比起知道杀死儿子的凶手,你大姨更关心,也更急切的想了解我们都查到了哪些东西,她遇事慌张,心理素质很差,露出马脚也不自知。” 高燃不吭声,默认了。 他看着照片中表哥腐败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滚,连忙拿起一摞资料盖了上去。 封北将少年的变化收进眼底,还是太年轻了,“杀害你表哥的凶手非常冷静,甚至扭曲,存在极强的报复心理,你觉得石河村能具备这几点的会是谁?” “我不知道。” 高燃是实话实说,人心隔肚皮,谁晓得那副皮囊下面是人是鬼。 表哥的死让他更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封北靠着椅背抽烟,“地窖里没有工具箱,也没发现异常,至于你表哥的房间……” 高燃的心头一跳,“什么?” 封北的面部被烟雾缭绕,“我的猜测得到了验证,那里的确是命案现场,可惜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指纹跟鞋印。” 高燃摸摸鼻子,肯定没有。 表哥的尸体没发现前,他就在那屋里住着,就算有,也被他给破坏掉了。 办公室里静了会儿,高燃听到男人说,“从表面上看,这件事跟你表哥的死无关,但是,往深处挖挖就不好说了。” 语气笃定。 封北吐出一个烟圈,“明天我会让杨志带你大姨过来,我亲自审。” 高燃猛地抬头,“你要审我大姨?” “本来今天下午就该审了,你大姨精神状态不佳才推到了明天。” 封北盯着发怒的少年,“我的人找遍了你大姨家,包括整个村子和周围村庄,都找不到王伟的形迹,要不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高燃的脸色一白,“我怎么知道?” 封北的眼睛又黑又深,“你给我的感觉是,你知道。” 高燃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看不出这是个套,他站起来,情绪很激动,急于澄清自己,“放屁!我又没有开天眼,怎么可能知道王伟在什么地方!” 封北忽然笑起来,“逗你玩的。” 高燃的气息紊乱,他是不知道王伟在哪儿,但他知道大姨的秘密,牵扯着他的秘密,所以他慌。 况且种种迹象都显示王伟已经遇害了。 跟死了的表哥有关。 封北肯定知道了,只不过表哥已死,关键线索在大姨身上,她如果出事,那恐怕就真的没人知道前因后果。 本来是一个案子,结果变成了两个。 棘手的是,两个案子之间究竟存在着哪些联系,能不能一举两得,通过一个案子破了另一个。 要是不能,那还有得查。 封北出声,“不看看你表哥的尸检报告?” 高燃坚决摇头,“不看。” 封北说,“你的胆子太小。” 高燃脸不红心不跳的犟嘴,“有人怕小强,怕老鼠,怕毛毛虫,怕土蚕等等等等,那些我都不怕。” 封北的额角一抽,无言以对。 接下来高燃避过了那些照片跟报告,认真翻起了石河村所有人的档案。 封北不打扰,他去接杯水喝几口,坐回椅子上假寐。 离开公安局已经过了十一点,回去是封北骑车带高燃。 高燃坐在后头打瞌睡,脑袋一下一下磕着,时不时碰到男人的后背。 封北叫了好几次,怕少年掉下去,就让他把手放自己腰上。 高燃把汗湿的脸在男人背上蹭蹭,手同时放在他的腰上,抱住。 进了巷子,封北脚撑地叫醒少年,手往后摸,“你是不是把口水流我背上了?” 高燃的睡意还没完全消失,舍不得清醒,“没有。” 封北说是吗,“那我摸的是什么?” 高燃笑嘻嘻的,“你自己流的汗呗。” 封北把后座的少年拎下来,推了自行车进屋。 高燃屁颠屁颠跟进去,摆摆手就麻利的翻上墙头。 封北扒了褂子一看,背后有一块口水印,“……” 躺在床上,高燃回想起来,才惊觉自己那会儿在办公室里着了道,他冲着天花板骂骂咧咧。 王八蛋! 封北打了个喷嚏,八成是被小屁孩给骂了。 他按按眉心,小屁孩有着异于常人的观察力,也喜欢动脑,善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很值得培养。 这次的案子正是个契机。 第二天一大清早,高燃就出门遛弯了。 昨晚封北说今天会审问大姨,他心里头乱的很,想再回老家一趟,又在犹豫。 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在这种情况下处处受限,考虑的也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解释不清,很容易被当成异类。 高燃买了两根油条一杯豆浆边吃边走。 他不知不觉穿过了七八条支巷站在河边的石子路上。 路边停着几辆车,其中有封北的那辆,高燃懒得看个究竟。 这河不是高燃摸河瓢溺水的那条,水里也没有鱼,大片的杂草狂野生长,没人闲得慌跑下去割草。 路一边是树,一边是菜地,种着些黑菜。 这一排住户的空间要大一些,屋后还能搞出块菜地种种菜,不像高燃家,住在中间,前后左右都是房屋,狭窄又压抑。 家里想买商品房,没那个钱。 高燃啃掉最后两口油条,喝光杯子里的豆浆,他决定去找封北。 这会儿封北应该在家。 前面有人在挖菜地,挖土时会带出点儿沙沙声。 高燃的脚步一顿,他快速跑过去蹲在旁边听,耳边的沙沙声变得清晰,跟那次听见的声音重叠了。 大姨在挖坑,她要埋什么? 高燃随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全是些掌握到的信息,很零碎,被他用箭头给标了出来。 他不自觉的念出那几个字,“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让人知道……” 啪地一声响,高燃手里的树枝折断,他猛一下站起来,头晕眼花。 大姨念叨那句话的时候,正在埋尸体。 是地痞王伟,他被埋了。 16|16 高燃急匆匆去找封北,发现他不在家,出门了。 没有耽搁,高燃立马就骑自行车去了公安局,他后悔没找封北要电话号码。 高燃刚到公安局门口,自行车还没停好就碰到了那只狐狸,见过一面,记忆深刻。 曹世原的狐狸眼盯着少年,“小朋友,是你啊。” 高燃急着找封北,也顾不上怕了,“曹队长,你能不能帮我喊一下封队长?带我去找他也行。” 曹世原的眉头轻动,“你找封队?” 高燃点头。 曹世原说,“跟我进来。” 高燃脚步飞快的跟上去,有多道目光投过来,他紧张的把头低下去,又想起来自己没犯事就抬起头,还冲穿着警服,英姿飒爽的几个姐姐笑笑。 曹世原走的不快不慢,身形颀长,步伐沉稳,透着一股子贵气,跟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高燃很快就意识到不是去封北办公室的路,他停下来不走了,“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你的办公室?” 曹世原说,“封队不在局里。” “不在?” 高燃的愤怒瞬间压过了惧怕,“那你不早说?” 曹世原推开办公室的门进去,“早说晚说有区别?你在我这儿等,他回来了,你自然就能见到。” 高燃气的一张脸通红。 曹世原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果,柠檬味的,“糖吃不吃?” 高燃硬邦邦的说,“不吃。” 曹世原剥掉糖纸把糖放嘴里,“进来吧。” 高燃转身就走,手臂被拽,他情急之下大力挣脱,“你干嘛拽我?” 曹世原蹙眉,“脾气不小。” 高燃被拽进办公室,眼睛瞪圆,“我找封队长真有急事,你到底想……” 曹世原一击冷眼扫过去,高燃头皮发麻。 “安静点。” 曹世原当着他的面儿给封北打电话,语气不咸不淡,“封队,高燃小朋友在我这儿,你什么时候回来?行,知道了,我会转告他的。” 高燃膛目结舌,这就完了?怎么不让他接电话?他极度怀疑电话根本就没打通,“封队长让你转告我什么?” 曹世原说,“在我这儿等着。” 高燃不信,“封队长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曹世原不理。 高燃撒腿就跑,门摔的哐当响。 门又被推开,跑了的少年回来了,鼻尖上滴着水,眼神闪烁,那里面有火苗在跳跃。 曹世原扯了下嘴角,明知故问,“怎么?” 高燃抹把脸,气息急促,“曹队长,我要去乡下,但是现在不好打票,你方不方便送我?” 求人办事的低声下气姿态很难摆的出来,他尽力了。 曹世原不答反问,声音里有笑意,“现在不怕我了?” 高燃撇嘴,怪我咯?还不是你长得像狐狸。 曹世原的面上不见表情,“待会儿我要去见郑局。” 高燃垂头丧气,“那算了。” 曹世原拿了车钥匙,“走吧。” 高燃啊了声,奇怪的说,“你不是没时间么?” 曹世原不回应。 高燃揪揪眉毛,真是个怪人。 . 吕叶跟几个警员回局里,偏头看了眼从她身旁开过的那辆车,眼里闪过一丝惊诧。 “那是曹队的车哎,副驾驶座上坐了个人,你们看清长相了吗?” “我也没看清,是男的是女的?要是女的,那一准就是他喜欢的人,谁不知道他的副驾驶座不给人坐啊。” “头发短短的,好像是男孩子。” “看错了吧,可能是剪了男孩子头的女孩子。” 吕叶冷声说,“别八卦了。” 她望了望车离开的方向,寻思这件事要不要向头儿汇报。 被议论的当事人之一,高燃同学不爽的坐在副驾驶坐上,他想坐后座,空间大,能瘫能躺。 但后座的车门被这狐狸锁了,他只能坐前面。 车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高燃猜是香包之类的小玩意儿,女孩子送的。 剥糖纸的清脆声响起,高燃不可思议的砸吧嘴。 这么小会儿功夫就目睹狐狸吃了五颗糖,牙不会坏掉? 曹世原微阖着眼,“吃糖能让我放松。” 高燃一惊,这人都没看自己,怎么能看穿他的心思?八成是狐狸成精了。 曹世原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点着,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小习惯。 高燃瞥瞥,都是干刑警的,手却截然不同。 封北的手跟他人一样糙,小麦色,骨节分明,手掌宽大,一看就很有力量,这人的手白皙,骨感修长流畅,指甲修剪的很整洁,显得赏心悦目,像是哪家的公子少爷。 高燃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他醒来时满脸惊骇,在封北面前打瞌睡还能理解,因为对方让他有安全感,天塌下来都不用怕,但他怎么会在这个人面前毫无戒备心? 不可能的啊! 曹世原看着路况,“你睡了半小时。” 高燃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车里安静下来,高燃走着神,冷不丁听到一个声音,“轻度失眠影响生活质量,重度失眠就是在损耗生命。” 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怎么知道的?” 曹世原说,“封队跟我提过。” 高燃斩钉截铁,“假的,我不信。” 曹世原饶有兴趣的侧头看少年,“为什么这么肯定?” 高燃说,“他跟你只是同事,不是朋友。” 所以不会聊到私事上面去。 曹世原不置可否。 大片农田出现在视野里,高燃坐直了身子。 曹世原将车停在离大水塘不远的路旁,“车开进去没法掉头,就停这儿吧。” 高燃下了车,冲从另一边下车的人说,“谢谢。” 曹世原剥了颗糖吃,见少年的目光看过来,就抬抬眉眼。 高燃立刻把头偏开了。 吃糖也会上瘾?那比抽烟要严重吧?糖吃多了很不好。 高燃穿过大水塘埂往村子里跑,一路上都没见着人影,八成都围在大姨家门口看热闹。 后面传来声音,“你的封队长来了。” 高燃一愣,这才发现那只狐狸一直跟着自己,他扭头去看迎面过来的高壮男人,心想,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 曹世原扬起手打招呼,“封队。” 封北挑了挑眉毛,“你怎么来了?” 曹世原示意他看少年,“送小朋友来的。” 封北看向少年。 高燃对他眨眨眼睛。 封北跟曹世原对立站着,面上挂起公式化的表情,他们各有各的探案手法,公事上面互不相干,至于私事,好像没有。 “麻烦曹队亲自送燃燃过来。” “举手之劳。” “那请回吧,不送了。” “我还是头一回来农村,想四处看一看。” “案子刚有新的进展,我这边忙得很,就不陪曹队了。” “封队你随意。” 高燃啧啧两声,男人假起来挺可怕的。 他后知后觉,燃燃是什么鬼?封北从来没那么叫过他,这次发什么神经? 封北跟曹世原并肩走着,中间空出来一个位置,是给少年留的。 高燃的脸抽了抽,傻子才走他们中间。 日头正烈,一点风都没有,树叶都不带动一下的,走在太阳底下,像一条搁浅的鱼,晒的干燥脱水。 封北的脚步慢下来,压低了嗓音,“你上午不是要拆线吗?跑这儿来干嘛?” 高燃没回答,而是问道,“小北哥,曹队长没给你打电话?” 封北说,“没有。” 高燃瞪着前面那个颀长的身影,又是一个骗子! 封北拉住少年,“你是不是……” 高燃立马说,“不是!” 封北失笑,“哥还没说完,你就知道不是?能耐了啊。” 高燃他恼怒的踢飞石头子,欲盖弥彰,蠢到家了,“我大姨呢?” 封北说,“审问的过程中晕倒了,还没醒。” 高燃的脸色一变,他慌了神,“你不是说要把她带到局里审问吗?怎么又改变注意了?” 封北忽然说,“王伟找到了。” 高燃登时没了声音,人傻站着,一动不动。 短暂的几秒内,他的脑子里出现过很多东西,混乱的厉害。 最后全没了,一片空白。 封北说,“要不是你发现了那几个线索,没有隐瞒的告诉了我,王伟不会这么快找到。” 这话里尽是夸赞和欣赏。 换成别人,在面对亲人犯罪的时候,少数会成为帮凶,帮忙毁尸灭迹,多数选择明哲保身,尽力划清界限,生怕牵扯到自己。 一个高中生能明事理,辩是非,三观正,封北心里很意外,尽管他能感觉得到少年有小秘密,也会害怕,犹豫,不安,有着这个年纪该有的迷茫,无助。 但那只是一点点小缺点,实属正常现象,可以理解,并不影响封北对少年的关注,甚至多次考验,看他能带给自己多少惊喜。 燃烧的燃,名字取得好,身上的光芒藏都藏不住。 高燃的指甲一下一下抠着手心,一言不发。 没人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封北眯眼看少年,“初步鉴定王伟的死亡时间是在14号晚上八点半到十点之间,也就是说,他死后不久,你表哥就遇害了,时间相隔并不长。” 他扫一眼已经拉开一点距离的曹世原,步伐悠闲,似乎真的来看风景的,“王伟的后脑勺有撞击留下的伤口,但那不是他的死因。” “他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高燃猝然抬头,眼里全是难以置信,“你是说……” 封北嗯道,“王伟是被活埋的。” 高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想到了什么,他的身子一抖,冷汗滑过额角。 封北弯下腰背低头看着青年,伸出一根手指刮掉他鼻尖上的汗珠,低低的声音里带着期待,“现在告诉我,你觉得你大姨把王伟的尸体埋在了哪儿?” 高燃的嘴唇动了动,半响说了几个字。 17|17 乡下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个院子,种几棵树,圈块地搞个围栏养鸡鸭鹅,堆放点儿柴火。 有松毛,也有木柴。 上头盖层薄膜,再搭块木板,以防老天爷调皮,突然来个雷阵雨把柴火淋湿。 刘文英院里也有个柴堆。 勘察小组没发觉异常,因为木柴堆的并不高,能藏死耗子,却藏不了大物件,譬如工具箱,人。 直到封北过来,里外搜寻了几遍,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扫过柴堆时视线顿了顿,突然命人把木柴全搬走。 那块地暴露出来,肉眼看不见丝毫问题。 勘察小组的警员仔仔细细检查,发现有一块土是软的,翻开那层土,一股尸臭味冲了出去,众人脸色巨变。 埋在地下的尸体被挖了出来,正是失踪多天的地痞王伟。 刘成龙那起凶杀案的嫌疑人一死,就推翻了之前的思路,得重新找线索。 . 封北亲自审的刘文英,就他们两个人。 隔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木桌,刘文英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 封北把现有的线索一一摊在刘文英面前,那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威严。 刘文英哭够了,哑着嗓子交代了事情经过。 14号那天晚上,刘成龙领完工钱回来了,他喝了些酒,心情非常好,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张张的数小票。 刘文英给刘成龙舀了一缸子绿豆汤,自己在门头的灯泡底下缝开线的褂子,心里头高兴,终于盼到儿子成家了。 小两个口子努把力,今年怀上,明年就能抱到大孙子,家里头肯定很热闹。 就在那时,地痞王伟找上门了。 刘成龙跟王伟进屋没多久,刘文英就听到了争吵,她赶忙放下针线篓子推门进去拉架。 王伟是来找刘成龙要钱和烟酒的,谁家有喜事他都这么干。 不给?那就等着瞧吧。 摆酒嘛,亲朋好友全来了,要是在喜日子闹事,不光丢人,亲家也会难堪,有怨言,所以没人会因为一点钱给自己找麻烦。 偏偏刘成龙酒劲上头,硬是不让王伟得逞。 这才发生了肢体碰撞。 拉扯间,刘成龙大力甩开王伟。 王伟重心不稳的向后倒去,刘成龙跟刘文英想扶却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他的后脑勺磕到桌角,人倒在地上,脑后流出来一滩血。 刘成龙很慌,说他不是故意的,问刘文英该怎么办。 刘文英叫儿子快走,两年内都不要回来了,如果事情败露,她就给儿子顶罪。 怎么都不能让儿子做劳改。 刘文英把王伟的尸体和儿子的工具箱一起埋进院子里,土填平以后堆上木柴,又去清理掉屋子里的血迹,装作儿子没回来过的样子。 尸体埋在自家院子里,刘文英一夜都没合眼,隔一会儿就出来看看埋尸体的地方,心里静不下来。 她本想找个机会把尸体给移走,谁知道第二天上午外甥来了。 让外甥留下来住两天是一句客气话,不说会显得很不对劲,所以刘文英说了。 外甥住在儿子屋里,一住就是好几天,整晚整晚的不睡觉。 这让刘文英很吃惊,也很恐慌,生怕被发现出点问题。 刘文英什么也干不成,只能一天天的熬着,祈祷王伟的死能神不知鬼不觉,就那么风平浪静的过去。 毕竟王伟就是个地痞,混混,不受人待见,他不见了,也不会有人管。 刘文英以为儿子去别的城市了,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后,儿子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大水塘里。 儿子没了,刘文英也不想活了。 在她看来,女儿嫁人以后就是别人家的,指望不上。 上吊没死成,刘文英觉得是儿子回来了,不想她死,她就断了那个念头,也想开了,能活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无所谓了。 封北告诉刘文英,王伟当时被撞之后并没有死,及时送去医院抢救或许还有希望,问她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刘文英一下子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惊慌又愧疚的失声痛哭,说自己真的不知道。 这些都在日记本上写着。 封北拿给高燃看了。 高燃没心情去猜测男人这么做的意图,一目十行的扫过大姨的口供,这上面的内容跟他猜测的相差无几。 除了王伟被埋时的生命特征。 封北打量着少年的侧脸,他能准确说出埋尸的位置,通过自己的考验,这一点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你是怎么知道王伟埋在柴堆底下的?” 高燃闷声说,“乱猜的。” 那天下大雨,大姨在柴堆那里牵薄膜时的不对劲引起了他的怀疑,这个答案里有猜测的成分,一半一半吧。 封北弹弹烟灰,敛去眼底的神色,“那你猜的挺准。” 他挑了挑眉毛,“跟你说啊,你哥我让人搬木柴挖土的时候心里没底,也是靠猜的,要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只能在审问你大姨的时候诈诈她了。” 高燃抓住男人夹烟的那只手拽到嘴边,他咬住烟蒂吸一口,心里堵得慌。 封北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把烟叼嘴边,继续吞云吐雾。 走过来的曹世原跟杨志就不那么想了。 杨志咂了咂嘴皮子,有头儿的特殊照料,祖国的花朵高燃小朋友铁定能茁壮成长。 曹世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他手插着兜,面色清冷,几秒后头也不回的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杨志扭头喊,“曹队,你这就走了?” 前面的那道身影没给应答。 杨志摸摸自己的大头,不禁感叹还好没跟曹队,性情太难琢磨了,不好打交道。 还是头儿好啊,大多时候,喜怒都搁在明面上。 装着王伟的尸袋被抬出来的时候,引起了村民们的围观。 他们不知道前因后果,只晓得刘文英院里埋了具尸体,是村里那个一直找不着的地痞。 赵村长边擦脑门的汗边跟警员沟通,还得安抚大家伙儿,忙的焦头烂额。 人群里的齐老三喊了一嗓子,“老刘家真晦气,我看以后都别往这儿来了,免得倒大霉!” 赵村长警告的瞪一眼齐老三,叫他别添乱。 齐老三哼了声,他拎着个小酒瓶,喝两口酒就咂咂嘴,扭头跟周围的人议论。 “他娘的!李疯子,你身上怎么这么臭?脚烂掉长蛆了吧!” 高燃听着喊声就往后扭头,看到李疯子慢吞吞的从门前经过,村里人都像是避粪便一样的避开他。 封北叫高燃过去,说是刘文英醒了,他立刻跑进屋。 高燃跟大姨说过话,都是他说,大姨没有一点回应,不哭了,也不闹,就靠坐在床头。 死一般的安静。 刘文英被带走,村里人伸着脖子看了好久。 丈夫死得早,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儿子死的不明不白,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摊上事儿,不知道要不要坐牢,坐几年,女儿常年在外地工作,跟自己不亲,指望不了。 这个家毁了。 高燃跟封北坐在最后一排,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心不在焉。 高燃就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对刑法的认知很浅薄,也非常片面,不知道大姨会受到什么样的制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的问了封北。 封北说接下来的事不归他管。 说了等于没说。 高燃用手捂住脸,王伟的尸体上没有黑斑,这跟他猜想的不一样。 表哥的尸体已经缝合下葬了,要是开棺验尸,没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大姨会恨死他的,要是被他妈知道,那完了,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不如让封北问一下法医? 理由呢? 高燃不能跟封北提黑斑有关的事,至少现在还不行。 因为他们的关系还没到可以分享秘密的程度。 车里弥漫着一股子烟草味,前面几人都在抽烟,倒是没怎么交流。 高燃的肩头一沉,上头多了个黑色脑袋,他不舒服的动动肩膀,小声喊,“小北哥?” 男人睡的跟死猪一样,打起了呼噜。 高燃发现杨志在看自己,目光很怪,他不自在的问,“杨警官,怎么了?” 杨志摇头,“没什么。” 话那么说,他依旧紧盯着少年不放。 小北哥?没听错吧?叫的可真亲,敢情平时一口一口封队长都是叫给他们听的? 有猫腻,绝对有! 高燃没再去管,他偏头看窗外,心事重重。 当天下午,刘文英的事传到了县里,一个传一个,刘家的亲戚们全知道了。 刘秀在屋里哭了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着的。 晚饭是高建军烧的,刘秀没吃饭,他进屋安慰。 桌上就祖孙俩人。 高燃没胃口,趴在桌上唉声叹气。 高老太吃完一碗就不吃了,坐在红木大椅子上念叨着她的大孙子。 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好几天都是那样儿。 刘秀上厂里上班,叫高燃在家烧饭带老太太,他知道他妈心情不好,变的特乖。 下个月开学,高燃熬夜做暑假作业,就剩下数学没搞定。 白天高燃得在一楼活动,看着奶奶。 高老太一闹,手里就多了本相册,她拿干枯的手摸摸,安稳了。 高燃翻开作业本写作业,他最讨厌应用题,太可怕了。 外头传来敲门声,高燃问是哪个。 门外响起封北的声音,“是我。” 高燃开了门,“干嘛?” 封北把少年拉到巷子里,“刚得到的新进展,你大姨的口供前面大部分都已证实,但是,其中有一点不对。” “叮铃铃” 一串铃铛声从巷子一头传来,高燃靠墙站,让那辆自行车过去,“你说什么?” 封北重复那句,“她在扯谎。” 高燃敏感的意识到男人指的是哪一点,他认真反驳,“人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会失去冷静,做出错误的判断,我大姨会弄错并不奇怪。” 封北绷着脸,严肃的说,“不是,你大姨挖坑埋王伟的时候,知道他没死。” 18|18 高燃去见大姨,却没见着,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刘文英谁都不见,包括刘雨。 录口供的时候,刘文英装作不知情,说自己不知道王伟没死,谎言被拆穿以后就是一副任命的样子,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死也不开口。 当时那情况,刘文英没有立刻将王伟送去医院,而是冒大风险活埋,做好了顶罪的最坏打算。 她那么做的出发点一定是为了儿子刘成龙。 王伟跟刘成龙之间有什么纠葛,不能被人知道,刘文英心里是清楚的,所以她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高燃蹲在路边,故意杀人跟过失杀人的性质天差地别。 大姨杀人了。 她并不糊涂,目标明确,做法狠绝,让高燃胆战心惊。 案子一揭露,那些不为人知,悄然腐烂发臭的东西全部被翻出来,真相可能会让他没法接受。 大姨故意杀人,将人活埋在院子里,第二天跟他说表哥接活没回来,那些话仿佛就在耳边。 表哥尸体没发现前,大姨一直都跟他有说有笑,烧饭洗衣服,该干嘛干嘛。 高燃回想起来,又惊又怕。 好像熟悉的亲戚突然换了副面孔,变的陌生,也很恐怖,他只是没有表露出现。 人心太难懂了。 高燃知道男人在打自己的主意,那小算盘敲的噼里啪啦响,坏得很。 不然也不会一有个进展就叫上他,还有意无意的问这问那。 但他懒得费心思,事儿多着呢。 还没长大,烦恼就多到让他力不从心。 “小北哥,我想抽烟。” 封北没搭理。 高燃伸出手,“你给我一根,回头我买一包还你。” 封北在少年的手心里拍了一下。 高燃眼巴巴的瞅着男人,声音软软的,“小北哥。” 封北看少年那样儿,想到了小兔崽子,他叹气,“就一口。” 高燃多吸了一口,烦恼啊忧愁啊什么的丝毫没减少,还跟块大石头似的压在他心里。 封北撩开少年额前的发丝,多了条小蜈蚣,“叫你少吃点儿酱油,你是不是没听?” 高燃吹起发丝,小蜈蚣看了眼太阳,又藏了起来,他捡起小石头丟出去。 “受伤那会儿我在大姨家,她口味偏重,油盐酱料放的多。” 气氛变的沉闷。 高燃站起身踢踢腿,活动活动筋骨,“我回家了。” 封北让他跟自己去石河村一趟,快去快回,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有叶子在,你奶奶没事的。” 高燃笑眯眯的说,“小北哥,你看我傻不?” 封北将烟头掐灭弹到地上,“小弟弟,你非常聪明。” 高燃喔了声,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我还以为你当我是傻子呢。” 封北的面部抽搐,小屁孩儿将了他一军。 高燃不去乡下,说过天把。 封北不勉强,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有天赋的,他不能拔苗助长,“你表哥年少的时候有没有干过什么混事?” 高燃摇头,“我没听说过。” 他说的是实话,只知道表哥跟王伟有过节,可王伟死了,死在表哥前头。 现在连个嫌疑人都没有。 大姨那么做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让某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但她是绝不会说一个字的。 逼急了就自杀,这是大姨的态度,疯了。 高燃怎么也想不明白表哥会牵扯到哪件事上头去。 他究竟是有什么把柄落在王伟手里,不能见光? 不行,高燃决定回去问问他妈。 封北说,“村里的孩子都一块儿玩,他跟王伟差不多大,小时候总会一起捉迷藏玩泥巴,过家家,丢沙包,弹弹珠吧?” 高燃想了想,“他们小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等我记事了,他们就搞小团体了。” 封北侧头,“小团体?” 有车过来,他把少年往里面拉,“看着点儿路。” 高燃瞥一眼男人,“小北哥。” 封北,“嗯。” 高燃哎一声,“你要是我哥就好了。”很强大,有安全感,会保护他。 封北挑眉,“现在不就是吗?” 高燃说,“亲哥。” 封北调笑,“那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下辈子看咱俩有没有做亲兄弟的缘分。” 高燃忽然说,“要不咱俩拜把子?” 封北兄长似的把手臂搭在少年肩膀上,个头不高,才到他胸口,小小一只,“弟啊,现在是二十世纪,咱不兴那一套了,你叫我声哥,谁欺负你了,我就给你撑腰。” 高燃的小心思被看透,他难为情的挠挠脸,想起来个事儿,“小北哥,你那天为什么在曹队长面前管我叫燃燃?听起来好别扭,怪怪的。” 封北的面部一热,微红。 他下意识那么说的,像是在有意搞出亲密的样儿给曹世原看,也在宣布所有权,这是我的人。 挺幼稚的。 事后封北有去深思过,只有一个结论比较能接受,就是他跟这少年投缘。 封北希望以后能在少年的成长路上给点儿帮助,用他从那些人生阅历里面得到的经验来教导少年。 如果能跟着他做事,那再好不过。 不能也不强求。 封北在心里叹口气,他对着少年的时候,总是会拿出最多的耐心,甚至去纵容。 亲哥哥疼爱亲弟弟,都没这么个疼法。 已经宠的过了头,无法无天了,再这样下去,得往他脖子上骑。 想起来吕叶汇报的情况,封北的眉头皱了皱。 曹世原那家伙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接近少年的动机不纯,他得提防着点儿,不能让对方从他手里把人给抢走。 “你那天怎么跟曹世原一道儿去了乡下?” 高燃哼了哼,“曹队长骗我。” 他把事情说了出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等着家长给摸摸抱抱举高高。 封北眉间的皱痕更深,他抿了下薄唇,“下次再见到他,别搭理。” 高燃手插着兜,“你也是骗子,你们蛇鼠一窝。” 封北揉揉少年的头发,“乱用成语。” 绕一圈又绕回正题。 高燃说表哥跟王伟不是一个小团体,玩不到一起去,“王伟很皮,只跟同样皮的人玩儿,他们常去附近的几个村子野。” 封北沉默片刻,问起村里平时都会发生什么矛盾。 高燃说都是些小事,谁家的鸡吃了谁家的稻子,谁家的猪拱了谁家的菜地,谁借了谁家的铁锹扁担之类的东西不还等等等等。 拐进巷子里,封北突然停了下来。 高燃看看前面的小沙堆,又去看身旁的男人,脸青白青白的,他咕噜吞口水,“小北哥?” 封北的呼吸粗重,浑身肌肉绷紧,整个人沉浸在难言的恐惧当中。 快要死掉了。 当初高燃偷听到男人怕沙子的怪癖,除了好笑,不可思议,就是好奇,真碰上了却看不下去。 男人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模样让高燃心里很不好受。 “换条路走吧。” 他走两步发现人没跟上,还杵着呢,像跟大木桩,“不走么?” 封北的腿肚子发软,他紧紧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眶充血,嘶哑着嗓音说,“哥走不了,你来扶一把。” 高燃,“……” 远离小沙堆,封北又是条硬汉,仿佛前一刻的虚弱无助都是错觉。 高燃问道,“你为什么怕沙子?” 封北说,“天生的。” 高燃撇嘴,“假的,我不信。” 封北抹把脸,粗糙的掌心里全是汗水,他苦笑,“突然有一天就怕了。” 高燃的直觉告诉自己,男人没骗他。 那种意外他深有体会,譬如他摸个河瓢突然头疼,突然溺死,突然来到平行世界,突然拥有了一个能力。 “突然”这两个字已经让高燃有了生理性的反感,还有恐慌,反正多数时候都没好事。 高燃对男人生出了同情心。 这么大个子,长的又壮又结实,肌肉硬邦邦的,走路生风,眉毛一皱严肃起来非常可怕,其实内心是个大姑娘。 是的吧? 高燃踮起脚摸了摸男人的寸头。 纯碎是头脑一热干出的行为,不能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特傻逼。 但是封北没想翻篇,“干什么呢?” 高燃脸上发烫,他佯装镇定道,“摸摸你。” 封北屈指在少年额头弹了一下,“头上都是汗,有什么好摸的。” 高燃仰着头,视野里是一片蔚蓝的天空,火红的太阳,还有男人刚毅的脸,头晕眼花,“对啊。” 封北看着傻小孩,“那你还不把手拿下来?” “我拉伸拉伸胳膊。” 高燃说着还做了个伸展运动,“你为什么出门必带水?” 封北拧开杯盖喝了几大口水,“下次再告诉你。” 高燃看到男人冒着青渣的下巴被水打湿,有水珠从男人突起的喉结上淌过,埋进深灰色的褂子里,他咽咽唾沫,渴了。 封北杯子里剩下的两口水进了高燃的肚子。 . 高燃跟封北分开走,半路上遇到了那只狐狸。 他骑着自行车经过,不打算停下来,车突然被一只手给拽住了,差点儿摔倒。 曹世原拿出一张五十的纸币,“小朋友,去帮我买一点糖。” 高燃提着自行车甩甩,却没甩开拽着后座的那只手,他气结,“这附近又没有小店,我上哪儿给你买糖去?” 曹世原蹙着眉心,“不要奶糖,也不要那种软糖,只要水果硬糖,柠檬味的。” 高燃翻白眼,“你没听我说的么?我没法给你买。” 他推着自行车走,没推动,又推,还是不行,气的头皮冒火星子,“曹队长,你别逼我骂人啊。” 曹世原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来时指间夹着一张一百的,“你帮我买糖,这钱就是你的,你可以用来买书,打游戏,请同学吃饭。” 高燃晃自行车,不为所动,“我要回家做作业,没空。” 曹世原眉心蹙的更紧,手一用力,直接将少年从车上拽了下来。 高燃怒了,他把自行车一甩,结果那手跟铁钳子似的抓着车后座,存心跟他杠上了。 曹世原抬了下眼皮,口气冷淡,“只是让你帮我买个糖就这么反抗,要是封队长,你怕是早就屁颠屁颠跑去买了。” 话落,他又拿出三张一百,全塞进了自行车前面的篓子里面。 纸币摩擦的声响非常动听,充满了诱|惑。 高燃吸一口气,这人的性情太难琢磨了,以后见到一定要掉头就跑,他退让一步,认栽了,“车给你,你自己去买。” 曹世原侧过头,目光落在少年的脸上,眼里没有温度。 高燃脊梁骨发凉,还想怎么着?非要他跑去买了亲手捧着递过去? 旁边那户人家的门从里面打开,中年人推着辆摩托车出来,怪异的看了眼门外的一大一小,他没管闲事,只说,“小同学,麻烦你把车往边上靠靠。” 高燃把车挪到里面去,自己也靠边站。 摩托车出了巷子,高燃收回视线,冷不丁的看见了曹世原肩后的血迹。 他一惊,这人受伤了跟没事人似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曹世原抓住少年的手,被甩开了,他又去抓,将人扣在身前。 左边的巷子口猝然传来一道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本该去局里的封北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太清面上的表情,只见眉间拧出了深刻的川字。 高燃吓一跳,连忙大力挣脱开曹世原的钳制。 曹世原没防备,后退一步撞墙上了,碰到了伤口,疼的他一张脸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