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朝祸起,人亡家败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熙宁十八年的冬日是难得的暖冬,落雪的日子里,天光也还晴好,在国子监里头读书的世家子弟们三三两两散学登车,预备着从皇城内的东南角归家。 皇子们还未成年,则留在堂内候着各自母亲宫内的女使来迎。 日头西斜,落雪渐停,方才还如云聚积的车马此刻散得干净,只余下两驾车马孤零零地停在红墙根下。 眼见着到了要宫门落锁的时候,这两家的马车却还不动弹。 在国子监内伏侍的小黄门担心这两家的小郎君过了时辰还未出宫,到时坏了规矩要连累他们受罚,便探出脑袋去打量那两驾马车外头悬着的牙牌。 “得了……今儿这顿罚咱们谁都逃不脱,那是集英殿岑、唐两位大学士的郎君,莫说是宫门落锁还未离宫,便是留宿一夜,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众内侍霎时间愁云惨雾一片。 集英殿学士统共五位,其中以岑、唐两位最得帝心,暗中有小宰执之称,且如今那位同章平事年岁已高,眼见着致仕就在这两年内,到时空出的位置,也在岑、唐二位中抉出。 这二位的郎君如今在国子监内同皇子进学伴读,也是陛下看重。 “去看看今儿是什么事绊住两家贵人的脚。”为首的青琐郎挥挥手示意方才去探牙牌的小黄门再跑一趟腿。 不过盏茶时间,那小黄门便钻回屋内,愤愤道:“还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又是楚祭酒家那妓生子不老实,不肯顺着东宫意思驯服,这会儿岑家那位小郎君为护着他,僵持不下,才耽搁了时辰。” 青琐郎摆摆手将人打发,亲自站起身来预备着去请那位一心修书,不大管事的楚祭酒出面。 东宫太子乃皇后嫡出,性子向来有些跋扈,往日里读书时略有不顺,打骂他们这些火者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两年前那位楚祭酒家的妓生子入学,太子便转了风向。 谁知他脚刚迈出门槛,那头学堂便走出个清风明月般的小郎君,后头还跟着个形容狼狈的孩子,再往后看,又有个面带怒容的小公子大步奔出。 这青琐郎定睛一看:清风明月的是岑家的公子,一瘸一拐形容狼狈的,是楚家那位妓生子,面带怒容的,则是唐小郎君。 还真是不相称。 青琐郎暗自嘀咕一句,快步上前,呵腰赔笑道:“小郎君,可要奴引路出宫?” “有劳中贵人。”岑小郎君笑吟吟地道谢,又伸手握住身后那沾满泥土的衣袖往前一带,“我与楚家的世兄一道出宫,今日若是蒋公问起来,中贵人替我告罪,小子胡闹,倒劳累诸位了。” “虚情假意。”唐棣轻哼一声,一阵风似得从几人身边卷过。 青琐郎得了岑小郎君的承诺,脸上笑容更诚:“小郎君心善,算不得什么大事,眼见着宫门要落锁,奴亲自为小郎君引路。” 岑小郎君又道了声谢,带着楚怀玉登车。 楚祭酒常住国子监不归家,但楚家宅邸与岑家却离得不远,甚至比岑家离皇城还近些,一来是楚家乃是前朝至今的书香世家,底蕴深厚,二来是岑家出身不高,纵使如今得了圣恩,比楚家这等老派的勋贵门第还是差了些底蕴。 故而在半道,岑家的车马便将人放下,临走前,岑小郎君打起帘子,对着楚怀玉开口道:“过几日父亲讲书,我派人来请你。” 在边上神情不忿的几个楚府管家俱是神情一肃:攀上岑家府邸,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楚怀玉心知肚明,正待道谢,那帘子却已然放下,马车径直从楚府门前离去。 “方二,早些回府,别耽搁了时辰。” 岑明霜轻声吩咐车夫。 车帘被撂下后,方才还恭顺的方二低低啐了一句不守妇道,才慢悠悠重新挥动马鞭。 岑明霜对此一无所知。 “娘子当真是胡闹,扮作郎君入国子监也就罢了,好端端地管那些闲事做什么?” 从楚家离去,车厢内只剩岑家主仆三人,容长脸的丫鬟才开口,语调颇为幽怨:“况且您还带着那方二,他原先因夜间吃酒赌钱输了银两,要贩卖女儿,受过您的罚,本就不是个妥当人,又何必带上他。” 岑明霜懒懒歪在坐垫上:“兄长跟着二舅舅外出走商,他不爱进国子监读书,我却喜欢的不得了,再者,他周维桢堂堂东宫太子,肆意凌辱臣子,又是什么好做派?至于方二,不亲眼盯着,还不知他什么时候又要拖了他闺女去找人牙子。” “算算时候,还有几日,舅舅与兄长也该回来了?” “今日应当就在府中,等娘子您归家,便能见得大郎君与舅老爷了,只是您说话仔细些,万不可再当着主君的面说太子不是,免得主君动怒,到时便是大娘子出面,也拦不住那顿板子。” 红菱苦口婆心,岑明霜却撇撇嘴。 阿爹亦是不喜东宫那等骄横跋扈的做派,只是防着祸从口出,上回才结结实实给了她一顿教训,否则原先官家同阿爹商议给太子当师傅的时候,阿爹为何不肯? 岑明霜自顾自从车内书阁翻捡出一本《水经注》翻阅,不多时便全神贯注。 见她如此,红菱也只好叹息。 马车却骤然顿住,反应不及的岑明霜与红菱俱是歪倒,坐在一侧奉茶的白露亦是形容狼狈,红菱性急,当即便挑开帘子:“莽莽撞撞的做什么?也不怕伤着主子?若是这般冒失,回府便……” “红菱姐姐!” 白露脸色苍白地拦住红菱,她伸出手,颤抖着指向烧红半边晴空的火焰:“……那处起火的,是不是咱们府上?” 红菱不敢置信地抬头,霎时间也白了一张脸,她颤颤回头,看向身后亦是看见此景的岑明霜。 那张原本顾盼神飞的双眼此刻倒映着妖冶而起的冲天赤色,霎那间烧干眼底清光。 “回府。”岑明霜心底亦有判断,但有些事不亲眼看见,终究难以死心,她扶着车门,一字一顿,“若当真出事,便往大舅舅那处去!” 她说完这些话,便像是用尽全身气力,软倒在车厢之内,红菱匆匆掩门,车马却未有动作。 “娘子,如今府邸出了事,咱们不如先往樊明楼住下,离得近又有名气,就算有人惦记着要对您下手,只怕也不好动手。” 赶车的方二在车外开口,嗓音隔着车厢,听着有几分阴恻。 红菱与白露俱是仓皇失神,往日里主子一字一句,赶车的奴仆俱当金科玉律般供着,眼下府中出事,主君还未知如何,这赶车的方二就生出异心了! 樊明楼虽好,却与那十里脂粉的玉带河离得近,河上便是卖笑画舫。 如今马车被方二掌控,她们三人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若是当真有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两人自幼养在岑府内,到底未曾见过世面,一时间,惴惴不安。 “娘子,如今主君出了事,您一个女娃子到底不便,不如听小人的,快快去那樊明楼住着,舅老爷那处有什么风声,小人也会通禀。” 方二久久不见车内回应,当即便要登车去掀开软帘:“时候不等人,既然娘子做不出决定,那只好由我斗胆来请娘子下车,到时若是有什么闪失传出去,坏了您的名声,还请娘子勿怪。” 他口称尊敬,神情却愈发得意兴奋,那双从未抚过锦缎的手,径直向软帘探去。 第二章:斩草除根,掩盖身份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他才撂开软帘,迎面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耳光,这耳光打得他措手不及,当场就从车辕上摔了下去。 红菱撑起软帘,居高临下斥责道:“主子的意思什么时候轮得上你多嘴多舌?且不说如今只是走水,当家做主的主君未必有事,便是真真出了大事,舅老爷那处自然也会看顾主子,轮得着你一个奴才做主?” 方二见她脸色虽还苍白,神情却又是往日那股颐指气使的做派,心底不免先虚三分。 他本就仗着车上都是女子,突遭惊变必然慌乱,加之原先女主子罚他害他丢了脸面,如今正是寻仇的好时候,才大着胆子算计主子,谁知事到如今乱成这般,那小娘皮竟还如此冷静,忍不住生了怯意:“主子既拿下章程,小的这便照办。” 红菱冷哼一声:“若是再自作主张不老实,仔细你的皮!” 她自顾自摔了软帘,方才顿住的车马又缓缓行动起来。 红菱才摔下软帘子,便瘫坐在车厢内。 岑明霜搂着她肩颈,低声安抚道:“如今暂且震慑敲打了方二,他知晓我这个主子兴许还有主意与手段,自然会畏惧,红菱,你做的很好。” “……娘子,咱们当真能好好活下去么?” 红菱忍不住带了泣音,岑明霜握住她肩头的手微微用力,她语调沉稳,在安抚红菱,似也在安抚自己:“我们必然能好生活下去!” 待到半盏茶后,马车稳稳停得妥当,岑明霜虽心如火烧,巴不得当即插上翅膀飞出车厢,却又怕那方二看出端倪,只好扮作稳重,缓缓掀开帘子下车。 只是她才看清眼前光景,便脚下一软,若非有红菱搀扶,险些要跌倒在地。 往日里辉煌璀璨的岑府此刻已是焦土,火光仍炽。 她堪堪站稳,便觉察到左侧投来的目光。 是方二。 眼下内有奸仆,外有家难。 岑明霜勉力打起精神,打发红菱去问如今情况,红菱片刻后转圜回来:“问过军巡铺的兵卒,火是从咱们府中自个儿烧起来的,主君……” 她有些顾虑地看了眼仍在一侧虎视眈眈的方二,压低嗓音踯躅道:“主君与大娘子未能逃出,至于舅老爷与大郎君……眼下正在一侧歇息,郎君恐是伤着容貌,管事的那几家人口,未有脱逃……” 一阵催心裂肝的剧痛从五脏六腑内奔涌,岑明霜脸色更白,摇摇欲坠,喉间更是涌上一股腥甜,红菱与白露眼见不好,连忙伸手要搀,却被岑明霜拂开。 “此事是人暗中筹谋,只怕早对岑家图谋不轨。” “娘子以为,是谁……?” 岑明霜心乱如麻,一时间也难对凶手有所揣测。 她强行站稳,将方二招了过来。 方二方才虽未曾听见主仆三人言语,但窥得红菱白露神情,便也有所揣测,此刻便觉所求之事又有把握,眼巴巴地凑近:“主子有什么吩咐?” “如今的形式你也知晓,父亲眼下在军巡铺所设的营棚休憩,受伤不轻,至于杜伯几个贴心可靠的家中老人亦是伤得不轻,红菱与白露又是女子,不便走动,只能靠着你行动一番,这物件送去荀家,请荀伯父走一趟,主持大局。” 她自袖内取出一枚玉蝉递交:“这是两家信物,你莫要遗失。” 方二心头一紧。 原先还当这些个小娘们无依无靠,那位舅老爷家又有个极不待见她们的河东狮,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娘皮落到自己手里,势必任由自己摆弄,倒忘了,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还与折冲都尉荀恪有婚约在身! 他咬了咬嘴唇,满心不愿,却还得伸手接过玉蝉,信誓旦旦道:“小的必定把差事办的漂亮妥当,主子只管瞧好!” 岑明霜没接话,目送方二快步离去,她默然将沾着猩红唇脂的手指拢回。 阿爹与荀家伯父曾有过命的交情,玉蝉不只是定婚信物,更是求救物件, 蝉如见红,送蝉者杀。 兄长毁容,便再不能行走在人前,好在知道她与兄长换了身份的人只有红菱白露并方二三人。 红菱白露是自幼与她一道长大的,自不会胡乱说话,但方二已生异心,断断留不得! 岑明霜从满心哀恸中勉强理清思绪,她回过头,最后看了眼已成焦土的岑府,跪在废墟之前,沉沉三叩首,喉咙处的腥甜再遏制不住,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昏厥过去。 …… “阿爹!” 岑明霜浑身冷汗惊坐而起,她惊恐地睁大双眼,手指攥紧衣襟,急促喘息:“红菱,我要去见阿爹!” 她匆匆就要下榻,却被伏侍在床边的红菱按住手掌。 “娘子,此地是青松精舍,主君与大娘子已然仙逝、您……” 话未说完,她便啜泣起来,岑明霜怔怔握着红菱的手,有些呆滞地看着四周陌生的陈设。 ……是了,那不是噩梦,一夕之间,她已失了双亲。 岑明霜一时间悲从中来,却落不下一滴泪,只是徒劳无功地无声嘶吼,连哭泣的声音都被莫大哀痛吞噬,她伏在榻上,目眦欲裂。 烛火轻轻摇曳,白露与红菱轻微的啜泣声也未曾断绝,许久后,岑明霜才微微冷静下来,她看向红菱:“方二如今……?” “他的尸首在巷尾被人察觉,是被人从下至上割了喉咙,玉蝉虽不翼而飞,但荀家两位已然过来,只是还不曾让他们知晓如今您与郎君换了身份的事。”红菱擦干泪痕,嗓音仍有哽咽,“只是不知是谁对方二下的手。” “我朝身有残缺、面容不美者不能入仕,如今阿兄伤了脸,断不能再入朝堂,想要查清此事,唯有我替阿兄为官,如今府内知晓此事的人尽丧火场,你们二人自幼跟着我,自是放心,唯有方二……不得不死,他如今死的干净,倒也免了荀家从他口中探听消息的可能,是好事。”岑明霜抿紧双唇,“大舅舅那边可有消息?如今荀家对婚事又是什么态度?” 白露上前一步,哀戚道:“舅太太那处虽未曾立时拒绝,却推说明日来亲自与您商榷,至于荀家……荀大郎君略站了站,便被荀家那位大娘子叫回府中,听闻他家表姑娘正在府上做客,只怕是……” 她有些小心地窥伺着岑明霜的神情,却不见她脸上又任何伤心神色,反倒是松了口气:“这也好,我若是要顶替阿兄入朝,自不能嫁人,荀家断了婚约,正合我意。” 红菱有些悲戚。 原先自家小娘子姻缘美满,父母慈爱,一朝之间却连以真面目示人都不能。 当真是天差地别。 她一时间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岑明霜却又要下床:“阿兄与二舅舅如今身在何处?此事还需与阿兄商榷,再探探二舅舅的口风才是要紧。” 岑明霜双足尚未落地,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一时间,红菱与白露俱是紧张起来。 岑家如今好似风中残烛,随时有倾覆之危,眼下有人夤夜拜访,不知是人是鬼? 第三章:求您收下我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将二人安抚后示意两个丫鬟伏侍着她束胸打扮,她与自家兄长本就是生得极相似的一对龙凤胎,仔细描过眉眼,便与岑明城一般无二。 万事打点妥当,岑明霜方开口:“不知足下是谁?夤夜来访,有失妥当吧?” “……楚家怀玉,夤夜前来,冒犯郎君了。”门外人像是才学说话的稚子,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岑明霜今日遽然逢变,神思疲惫,听得对方自报家门,好生回想了片刻才想起门外人的身份,想到今日将对方留在楚府门前时那些管家轻蔑神色,她不免有些担忧:“红菱,去请楚郎君进门来。” 楚怀玉在楚家处境如何,她有所耳闻,如今这人趁夜而出,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然而门扉洞开,走入内室的小郎君却出乎岑明霜预料。 眼前人虽衣衫破旧,衣摆及袖口处沾了泥土,脸上有几道脏污,却未曾有受了责打的痕迹。 只是他那双过分瘦消的手上,还在向下滴落鲜血。 “……你,如何出来?”她略略坐直了身躯,“我家今日逢灾,你若是想来寻我兑今日之诺,只怕是要落空……此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颇为愧疚,楚怀玉却比她更慌张:“不,不是!我听说您家有人伤了身子,又死了不少奴仆,眼下正是缺人手差遣的时候……我来是报恩的。” 看着才十一二岁的小郎君语调渐低,那双还沾着泥土的手颇为不安地摆弄着破旧衣摆:“……入夜叩门是我不对,只是、只是原先没人教过我这些规矩,但是我可以学,岑郎君,我不是明知故犯,求您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岑明霜看待眼前人的目光不觉认真了些。 “你到底是楚祭酒的骨血,如今却来投我,说要为我驱策,楚祭酒那处若是不满,我岑家担待不起,还请楚郎君归去。” “楚大人并未将我视若亲子,便是祖母与主母,也将我当做族内污点,若是岑郎君为他们解决了我这妓生子,只怕还能博得楚家几分情意,况且、况且……”楚怀玉跪在地上膝行几步,他仰起脑袋殷切看向岑明霜。 岑明霜这才发觉,眼前人有一双极美的似狐双眼。 灯火在那双眼底摇曳生晕,令人目眩神迷。 “况且岑小郎君要避祸,也并非没有法子,您若是愿意代父收徒,对外宣扬是楚家所求,一来楚家能一洗原先待我苛刻之名,楚家自然会允,二来也能了断楚家心病,自此后我不归楚家,也不必碍眼,他们会愿意的。” 岑明霜微微垂眼,似是仍旧不为所动。 楚怀玉那双眼霎时间积蓄水雾,他抿了抿嘴巴,视死如归般挽起残破衣袖。 “啊…!” 立在一侧伏侍的红菱与白露双双掩口惊呼。 岑明霜亦是不忍地将目光挪开。 骨瘦如柴的手臂上俱是伤痕,处处交叠,犹如绞杀游鱼的网。 “求岑小郎君,救我一命。” 楚怀玉叩首,额头撞上青砖的沉闷声响令岑明霜心尖发颤。 她视线垂落,看见过分宽大的衣领下满是伤痕的脖颈,像是即将破碎的瓷器上横生的裂痕。 眼前人肩胛处,甚至还有一道血肉模糊的新伤,也不知是谁下的狠手。 楚怀玉在她眼前,将那双占满鲜血的手艰难摊开。 岑明霜看见,那双手上有深可见骨的痕迹,像是死死攥紧某种利器后留下的伤痕。 若是不能及时处置,这双手与他的前程,只怕是要废了…… 她颇为不忍地闭上眼:“红菱,带楚小郎君去梳洗更衣,日后他算是父亲闭门弟子,与我师出同门,便当作是我的师弟。” “精舍侧院还空着,你们去与店家说,收拾出来给楚郎君住。” 红菱称是,楚怀玉起身时,泪水决堤。 “熄灯歇息吧,等红菱回来,你与她都不必守夜,明日还有硬仗。” 待到楚怀玉离去后,岑明霜疲态尽显地挥挥手。 白露服侍着她躺好,吹熄烛火。 室内骤然昏暗下去,只有月光如泻,蜿蜒在床前,犹如一汪湖泊。 此刻四下无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声,终于低低在内室萦绕。 “明城啊,倒也不是做舅母的不肯容人,只是你家滴露表妹再过半月就要成亲,你跟明霜都是身上戴孝的人,住进去只怕冲撞。” 次日五更时,岑明霜便与自家那位大舅母坐在一处,唐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不存在的泪,半是幸灾乐祸半是嫌恶地看了一眼岑明霜身上临时采买来的孝服:“明霜如今虽伤到了脸,但荀家还未曾退亲,他家主君也受过你家恩情,不如你们去荀家借宿,横竖明霜是她家未过门的媳妇。” “大舅母这话说得便有些不妥当了。”岑明霜淡淡道,“明霜如今还未过门,就是在室女子,名声最为重要,如今爹娘虽逝,但她还有我这个长兄,总归也有个能做主的人,听闻滴露表妹相看的人家亦是文臣清流,最看重名声。” “如今我与明霜母舅还在,便要去荀家借宿,知道的说是为避讳着滴露妹妹的亲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舅母刻薄,到时候坏了滴露妹妹的名声,只怕不美,舅母以为呢?” 岑明霜看向唐氏,笑意仍旧温和:“况且我朝举子守孝只需一年,明年三月便能科举,汪流阿弟往日里也与我一道读书,我的课业如何,舅母是知晓的,待到登科中举,官家分下宅邸,自会报答舅母照料之恩,滴露妹妹多个当官的兄长,也是好事。” 唐氏神情有些犹豫。 岑明霜撂下此话便不再催促,只是端起茶盏吃茶。 阿兄伤得不轻,势必要先寻一个妥当之地养伤。 若非荀家有意退亲,不能沾染,她势必不会为难自己那位惧内的大舅舅。 “也罢,只是如今你家舅舅俸禄微薄,为你滴露妹妹与汪流阿弟备下嫁娶钱财后,便捉襟见肘,你也得体谅一二。” 岑明霜听唐氏松口,便也松了一口气:“舅母放心,阿爹原先在各大银号内存有钱财,我们兄妹吃穿,一应自费,便不劳舅舅舅母多费心。” 唐氏脸色有些难看。 她本意是想自己这个外甥机灵些,住着她家的屋子多少给些租金,也好让她为汪流多填几件好物件,谁知竟落了空。 唐氏未能如意,当下也不多留,只撂下一句好生休养,便领着女使与长随匆匆出门而去。 “红菱,派人去采买打点几件好瓷器,咱们还得去桐花胡同走一遭。”送走唐氏,岑明霜又预备着出门。 冷静一夜,于岑家之事上,她已有揣测,至于如何,还得看此番出行的结局。 她要去见见如今与天子最亲密的内官,探问前程,若是对方接下她的示好,岑家之祸便非上意,若是被拒绝…… 岑明霜抬眼远远看向檐外青天。 第四章:绝境逢生的圣旨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租来的马车稳当停在桐花胡同前,岑明霜领着红菱与白露二人下车。 “你们在胡同口候着,我自己入内即可。”岑明霜开口道。 红菱有些担忧:“郎君,不如还是我们陪着您进去,也妥当些。” “此番来不过是尽尽心意,你们不必跟随。”岑明霜摆摆手,将两人留在此地。 本朝天子宠信宦官,其中以司礼监禀笔太监贾珍照为首,自成党派,臣工行走朝堂探听风声,少不得向这些宦官送礼来往,自家阿爹亦未能免俗。 而这桐花胡同里住着的,便是贾珍照的师傅胡荣锡,虽说已离宫养老多年,但与贾珍照情分匪浅,自家阿爹还未发迹时,也曾来此处送礼。 岑明霜垂下眼帘,盖住有些发酸的双眼。 而胡荣锡嗜瓷一事,还是阿爹亲自告知她与兄长。 按理说,她本不该知晓这些官场辛密,但阿爹自幼将她与阿兄一般无二的养大。 曾说如有机会,当令女子入仕。 只是未能等到那天…… 岑明霜匆匆闭眼,以免垂泪。 斯人已逝,她如今伤怀亦是无用,唯有查清真凶,才能宽慰阿爹在天之灵。 她收敛心绪,待走到胡同最深处那户人家时,已然面色如常。 三下叩门声过,有些老旧的木门向内打开。 木门虽旧,前来开门的仆役却锦绣在身,三角眼倨傲地扫了一眼立在台矶下的岑明霜:“你是谁家小子,戴孝叩门,难不成有意寻我家主人晦气?” 岑明霜不急不恼,将一对银锞子奉上:“小子姓岑,昨日父母新丧戴孝,并非有意冲撞,还请您老人家转圜一二,替我求见胡爷爷,就说岑家小子求见。” “既是个懂规矩的,拜礼呢?” 仆役收起银锞子掂了掂分量,冲着岑明霜摊开手,岑明霜当即将手中瓷器奉上,那仆役撂下一句等着,便掩上门,转进内院去。 岑明霜立在门外桐花树下,树荫极凉,时有风过,便有冷意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雪花细细密密地堆积在肩头,她却好似一尊雕像,不曾有片刻挪动。 “我家爷爷说了,您是有福之人,自然有您的好消息,只管回吧。” 时过正午,那扇门终于被打开,仆役颇有些前倨后恭的意味小步跑下台矶,双手向岑明霜奉上一对瓷兔:“爷爷说那位心里头也恨着,您的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呢。” 岑明霜努力从已经被冻僵的脸颊上挤出一点笑容,又从袖内取出些碎银递过去:“冬日天寒,这些小东西您留着吃酒暖身。” 那仆役满脸堆笑,收了银子,毕恭毕敬地将人送出胡同。 红菱与白露撑着伞,见着岑明霜发丝尽白,肩头堆雪的模样,俱是红了眼圈,两人急忙将岑明霜带上马车赶回精舍。 “我没什么大事,只是站的久了些。”精舍内,岑明霜把自己泡在热水内,眉眼舒缓,“况且今日得了好消息。” 她细细将胡荣锡的话说来,又道:“我本以为是官家猜忌,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且如今我或许不必候着科举,只消等宫中下旨。” “夺情入仕,倒也省了科举时掩盖身份的功夫。” 红菱不说话,只是抿着嘴不住帮岑明霜揉搓肌肤活血驱寒,但泪珠却止不住的往下掉,她到底没能忍住,一把丢开帕子呜咽出声:“娘子体寒,经不得凉,若是主君与大娘子还在,怎要在那风口处站了一两个时辰?眼下连个好一些的大夫都……” “此一时,彼一时,红菱。”岑明霜伸出手拍了拍自己随身伏侍多年的这位大丫鬟的肩头,“日后你家姑娘还要入阁拜相,你想想,从古至今未曾有人做到的事,日后说不准我就能做成,岂不是这世上最好的?” 她语调轻松,仿佛当真是什么不要紧的事,但受冻过的躯体纵使泡在热水中,也仍旧微凉。 “岑郎君,此刻可方便?” 楚怀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岑明霜使了眼色,白露匆匆向外走,不多时便端着一碗姜汤转回:“楚小郎君听说您回来时身上落了雪,特地熬了姜汤。” 姜汤的辛辣气在并不算宽敞的内室里攻城掠地,竟也添了些许暖意。 岑明霜却只是摆摆手,面露苦色:“我向来不爱吃这些,白露,你去替我向楚小郎君道谢,就说谢了他的心意,汤我也吃了,不要伤了他的心。” “若是他问起汤碗,你就告诉他,他留在我身边是为着进学读书考科举的,不是让他做这些事的。” 白露道声是,带着空托盘去回话,楚怀玉问起汤碗时,她笑道:“我家郎君说,留下您是为着进学读书,日后考科举,不是让您做这些事当下人的。” 她含笑看着眼前拾掇清楚后仍旧瘦的脱相,只有一双眼格外漂亮的小郎君,将托盘递过去,自作主张添了一句:“我家郎君身边并不缺伺候的人。” 楚怀玉垂下眼,接过托盘也未曾说什么,低着脑袋向如今他自己的住所走,走到门前还未入屋,便听得前头一阵喧哗。 他扭过头,看见象征着天家的杏黄旗帜浩浩荡荡地在空中飘荡。 岑明霜匆匆拾掇好自己,领旨谢恩后吩咐红菱白露:“给贾中贵人奉茶。” 贾珍照今年四十,生得面圆体宽,一派福相,此刻笑眯眯地摆手,愈发像弥勒佛:“咱家在宫里头还有要紧事,吃不上小岑大人这口茶,不过这宣旨的差事本轮不上,咱家忍不住想看看师父口中夸赞的小郎君生得什么样,这才跑这一趟,如今人也看过,便不多留了。” 岑明霜警醒。 这是在提醒她要记胡荣锡的恩。 “胡老大人的恩情,小子铭记,此番得了提点,浙西路多好瓷好茶,日后归京自有小子孝顺的道理。” 贾珍照见眼前人上道,笑意更深,又客套几句,便领着人离去。 岑明霜吩咐红菱白露将那卷圣旨收好,转头就看见瘦小一道人影。 楚怀玉望着岑明霜,脸色颇为惨白。 第五章:依依不舍的他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郎君当真要去浙西路?”楚怀玉脸色煞白,眼圈却红得厉害,语调带着泣音,颇为可怜。 岑明霜收拾东西的动作略微一顿:“官家给了旨意,待守孝三月后便夺情起复,往浙西路当差,暂且做个提刑干办,快则一年,慢则三年,也就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她顿了顿,似也觉得自己将人收下却又匆匆要离京颇为不妥,又安抚道:“你的学业不必担忧,明霜也能教导一二,我在离京前也会为你打点妥当,你底子弱,再过几年下场才是好事,不必急于一时,今年解试,若是你学得好,先试试手也可,但莫要参与太学试,楚祭酒不管闲事,几位讲经博士只怕不会愿意递你的名字上去。” 楚清河抬眼,眼底积蓄水雾,日光斜照,那双眼便犹如琥珀般澄澈,透出一股子几乎可称为媚态的风流。 岑明霜那股风流晃了眼,心虚又歉疚地挪开目光。 到底是自己将人领回家又不负责。 “……我知道了,岑小郎君在外,也要多多看顾自己,莫要受了旁人歪缠。”楚清河见她不为所动,只得黯然垂眼,低声嘱咐。 岑明霜直了直腰杆:“自然,我会早些归来,你既投了我,我也理应负责。” 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味。 此话为何听着像是负心汉承诺远游不偷腥? 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想,楚清河便破涕为笑,那双眼敛起晴好日光,顾盼生辉:“嗯,那我必然好好等着岑郎君归来,到时也必定不负岑郎君恩情。” 岑明霜不免晃神。 …… 岑明霜等人当天下午便搬到她舅父府邸,彼时岑明城与二舅舅都尚在昏迷中,岑明霜主仆三人便不欲与唐氏歪缠,然而唐氏却喜气洋洋地领着自己一对儿女来拜会。 “汪流、滴露,快来给你们明城阿兄道喜,到底是少年有为,过一阵便要外派当官了。”唐氏拉着滴露的手往前凑。 岑明霜凉凉看了眼眼前三人身上的衣裳,淡淡开口道:“阿爹阿娘新丧,舅母倒是穿得喜庆。” 唐氏笑容一僵,找补道:“这不是你滴露妹妹好事将近,加上你又得了圣上青眼,是舅母糊涂,唉,也怪你汪流阿弟,始终没个正经功名,来来往往的人情也不会提醒一句,你如今得了官职,日后可要多多提点啊?” “他未必要我提点。”岑明霜道,“尚未得功名,在舅母心中便能提点人情,想必是极有本事的,我一个小小提刑干办,又甚本事能帮衬阿弟?” 她原先念着寄人篱下,总忍唐氏三分,但如今她将去浙西路,且浙西路的提刑公事使将要升迁,她有机会往上爬,若是成了提刑公事使再回京叙职,官职上还能压唐氏娘家兄弟一筹。 唐氏正因娘家兄弟在吏部做了个小员外郎,五品的官,才有恃无恐。 只是一个员外郎,想要提点殷汪流的前程,还远远不够。 岑明霜看了一眼唐氏母女身上的桃红十样锦窄裉袄,神情愈冷:“舅母还是另请高明。” “哎,明城,你何必这样见外,多多少少看在舅母日后会帮衬着照看明霜与那小子的份上,提点汪流才好。”唐氏眼见不妙,讨好道,“楚家那小子,舅母也必然为他请最好的先生来,你且放心,明霜与你二舅的药,也日日奉上,绝不短缺。” 岑明霜面色不动,静待唐氏给出更高筹码。 红菱与白露是自己的伏侍丫鬟,有时跟着自己上学堂,对外宣称也只是自己喜欢新鲜,闹着让阿兄带着她们两人见世面,故而她要去浙西路,势必不能带上她们,但如今顺手现成的小厮长随一个也无。 还是得从唐氏手里挖一些人出来,至于哪些人,她自有挑选。 唐氏眼见自己这位外甥不为所动,只得咬牙:“舅母再从府上挑几个有本事的小厮与侍从跟着你一道去浙西路。” 横竖人是从她手里送出去的,是送忠仆还是吃里扒外的白眼狼,都是由她说了算。 岑明霜这才微笑道:“舅母如此大恩,明城也不便得陇望蜀,挑选人手一事,便不敢再麻烦舅母,至于汪流表弟的功名,我离京前会亲自教他念书,等到离京时,也会为他打点门路。” “以汪流表弟的本事,今年虽不能中举,但三年后总是能办到的。” 唐氏原先愤懑,但听得眼前人又愿意提携自家儿子,不免眉开眼笑。 岑明霜送客,唐氏母子三人也走得痛快。 待到那三人离去,她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自家大舅如今外放离京,若非如此,倒也能更轻松些。 当夜众人早早歇息。 次日一早,唐氏果真如约为岑明城二人延医请药,又特地为楚怀玉划出一处院落居住,岑明霜亲自验看过,察觉确实上心,方着手教导殷汪流。 日子便这样转眼而过,待到清明后,草长莺飞的时候,岑明城已然能外出走动,岑明霜也该离京,住着岑家众人的院子里因此而忙乱起来。 岑明霜原想帮着红菱白露等人收拾,却被两人以明日就要启程主子应当多多休憩为源头,将她推搡了出去。岑明霜没奈何,只能在院中观天。 “明霜,你且来一趟。” 她才落座,岑明城被那场灾难熏坏的沙哑嗓音便在她身后响起。 岑明霜连忙起身:“阿兄,你怎得出来了?脸上的伤不能见风。” “我不碍事,是我无用,如今却要你千里迢迢去挣前程。”岑明城半边脸擦着药,看着颇为可怖,“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镶祖母绿的戒指递给岑明霜:“到浙西路后,去寻万民当铺的掌柜,他年轻时受过阿爹的恩,这是信物。” “但你万万小心……人心易变,真凶未显之前,人皆鬼怪。”岑明城重重将戒指按在岑明霜手心,那场将岑家焚烧殆尽的火焰又在他眼里熊熊燃烧,“明霜,一切小心。” “岑家的血海深仇,父亲与我们的抱负,决不能永远不见天日。” 那只冰冷的戒指在岑明霜的掌心发烫,温度像是要将她灼烧殆尽。 她沉沉颔首。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岑明霜一行人便从殷府侧门悄然离开。 第六章:三年之期已到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三年后,京都内。 五六人风尘仆仆地从西门入城,这一行人形容堪称狼狈,袖口裤管处尽是尘土,若非人人身佩刀剑,他们与路边叫花差距也不大。 为首者在一众人中显得个子矮小,身侧人高马大的几名汉子却在此人身边隐隐形成拱卫之势。 “店家,来六份槐叶冷淘,六份金玲炙,再请你家那位做过烧尾宴的掌勺拿出本事来,六荤六素六冷菜,还要两份热汤,再要四间上房。” 这群人迈进樊明楼,店内过卖见他们几人灰头土脸,当即上前就要开口赶人,谁知那方才开口的领头人却轻描淡写抛过去两枚银铤子:“房间要好,手脚麻利烧了水备着,屋子里要烧真腊来的沉水香,再去请魏记夹缬店的魏娘子亲自上门来做衣裳。” 方才还有些不忿的过卖当即肃容,接下银两毕恭毕敬俯身道一声贵客上座。 不是在京都混熟的人不能知道那位名声不大,手艺却极精妙的魏娘子,更不会知道他们这樊明楼有本事弄到每年上供也不过十两的真腊沉水香。 光凭这份本事,就不是俗人。 “主子,咱们换了衣裳便要回府去探明霜娘子,何必又要在此地留宿?” 一行人被这过卖引入雅间,各自卸下罩帽,露出面容。 坐上首的正是肤色黝黑不少,愈发清瘦的岑明霜。 她静静坐着,漫不经心提起桌上一对牙箸:“我家妹子,自然会去探,却不是此时,我离京三年,物是人非,此番咱们又是领着公事归京,应当先办差事,再念私情” “那江上匪首三日前已被蒋提刑押入大理寺,提刑意思是让我来审。” 她将牙箸推倒,两支牙箸交叠碰撞,发出低低声响,围坐众人越发噤若寒蝉。 眼前这位看似好说话的主子,在浙西路当了三年干办。 积威甚重。 如今擒拿入京的江匪,在浙西路劫杀漕运船只无数,可止小儿夜啼,却在半月内,被眼前这位看似柔弱文雅的郎君生擒扣押。 本朝漕运乃国库命脉,如今受人劫杀,官家因此案大怒,勒令他们加急押送匪首入京,蒋提刑却因此事牵涉甚广,要他们兵分两路轻骑后归,在京中暗访,以求一击勘破真相。 这位主子本也能跟着蒋提刑舒舒服服以车马归京。 却为着日后的前程能狠下心来,与他们这些浑人风餐露宿、星夜兼程的奔波了三月有余。 此等手段心性,由不得他们不心下敬惧。 岑明霜停下手中动作,淡淡环视一周:“江匪祸根在京,蒋提刑才会将人押送进大理寺,咱们这些底下办差的,既然要接这案子,自当尽心竭力。” “诸位都是原先离京时便跟着我办差的老手,也知晓不宜打草惊蛇的道理,在案子水落石出前,便不要回殷家,老老实实跟着我把差事办妥当了,自然有你们抖威风的时候。” 在场众人连忙应是,心头俱是一凛:办差少不得要在京都内四处走动,这位干办若是有心探问,轻易便能得知殷家那位大娘子待岑家主仆如何。 眼下约束着他们,无非是不许他们擅自去通风报信。 随从中与唐氏有渊源又深知唐氏脾性的,已然暗自为唐氏念了句自求多福。 岑明霜见他们顺从,满意将牙箸撂下。 她起身亲自去开窗透气,窗才支起,她目光就被街头款款行来的步辇掠走目光。 当世世人嗜奢,尤以世家为甚。 车必饰金玉,马必佩锦绣。 那步辇更是极尽奢华,一尺一两金的香云纱作垂幔,明珠做顶盖,香檀为车辕。 岑明霜只是远远看着,扶在窗边的手便不自觉抓紧。 离开京都后她才知晓,京都之外,遍地饿殍。 但世家与皇室仍旧醉生梦死,徭役更是年年加重。 她不由心生悲郁,抬手便要将窗关上。 既然如今还难以更换乾坤,她求个眼不见为净。 然而时有微风起,吹动莲花帐。 岑明霜忽有所感,骤然低头。 却撞进一阵媚极艳极亦是静若冷泉的眼波中,她望见有人,色若春花,令满目珠华为之失色。 那是只着青衿的男子,翠羽眉,含情眼,檀口殷红,肤光胜雪。 纵未着锦绣,亦是绝色。 他的目光在岑明霜脸上顿了一瞬,旋即如飞雪般消融而去。 他低头与身侧女子不知说了什么,那女子当即笑逐颜开。 岑明霜收回视线,有些困惑:此人是谁,缘何如此面熟? 在她愣神的这瞬间,方才那接待几人的过卖领着几个小童入内上菜,见得贵客愣怔,这过卖极有眼力地笑道:“郎君初回京,只怕是不识,那是镇远将军府的王七娘子,最爱与貌美男子同游。” “不少寒门子弟靠着这裙钗,也得了一份机缘。” 岑明霜唔了一声,道:“你倒是消息灵通,那你可知今日与那位王七娘子同游之人是谁?” “小人这便不知了,不过咱们晋朝民风开放,出嫁的帝姬们尚且能蓄养面首,王七娘子与几个男子同游,也不是什么值当多嘴舌的事。” 过卖笑着提点,以免这些个贵客看不惯此事,多嘴多舌给樊明楼惹来祸患。 岑明霜不言语,给了赏钱后边将这些过卖打发。 几人数月奔走,着实疲乏,用饭过后便各自回屋歇息。 待到夜色渐沉之时,岑明霜却悄然下楼,趁着夜色向魏记夹缬店而去。 此刻夜色虽深,魏记夹缬店却灯火仍明,时有人影进出。 岑明霜拉了拉兜帽,快步迈入那片灯火中。 魏氏夹缬店的坐堂先生漫不经心地拨弄算珠,眼皮子都没抬:“小店收摊,概不营业,贵客明日赶早。” 他挥挥手,一派赶人作态,岑明霜却不恼,上前压着一枚银戒指向前压上,而后缓缓推进。 戒指在梨花木柜台上刮擦出的声响,与她的话一道响起。 “我来拜会魏娘子,今日她在樊明楼为我量身时,左袖口短了三分。” 正在理账的人抬起眼,神情骤然严肃。 他接过戒指对着烛火细细验看,又将它还给岑明霜后,呵着腰低眉顺眼从柜台后走出:“请贵人向后院去,娘子恭候多时。” 岑明霜收起当时自家兄长交给自己的戒指,一路向后院走去。 早就得到消息的魏娘子坐在椅子上,见得岑明霜来,却也不起身行礼,只是神情疲惫地看着眼前人:“岑家败落这三年,我守着你爹娘交托给我的东西,不知吃了多少明里暗里的苦头。” “万民当铺那老头子是如何念着恩情要报恩,我顾不上,如今我只想安生做我的生意,今日过后,你们岑家人与我魏氏不相干。” 她看着岑明霜,毫不遮掩自己眼底的倦怠:“你今日夤夜来见我这个老人家,为的是什么事?” 第七章:螣蛇芍药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将那枚银戒戴回手上,坐在魏娘子对面,并不言语,却将一枚腰牌径直丢入面前妇人怀中。 魏娘子嗤笑:“岑家已然覆灭,岑氏腰牌又有……” 她嗓音戛然而止,目光既惊且惧地落在那块铜色鎏金腰牌上,其上的夔虎纹似要择人而噬。 岑明霜垂下眼帘,淡淡道:“既然岑氏不能再驱策魏夫人办事,不知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正四品的官差,能不能使唤使唤魏娘子?” 她手掌摩挲着圈椅扶手,身躯微弓而前倾,目光锐利如刀锋:“魏娘子不妨猜猜,万民当铺那位,将娘子的家底卖给我几分?听闻魏娘子早些年还有个女孩养在外头?” “你们是几十年的交情,想来娘子应当比我了解他。” 魏娘子死死攥紧手中对牌,连指尖都攥得发白,她恨恨骂了句岑明霜听不明白的方言,松开对牌,近乎脱力般坐在椅子上:“……大人要问什么,便问吧。” 她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此刻泪痕未干,被她狠狠一抹,花了口脂,透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来:“如今我的命根子都在您手里头握着,我一介商妇又能如何呢?” 她语调怨恨,岑明霜像是全然未曾察觉,只向魏娘子摊开手,露出布满茧子的手掌:“今日来只是有件东西来问魏娘子,又不是当真要你的性命。” 魏娘子冷哼一声,将那腰牌摔进岑明霜怀中,不住拭泪。 她虽已年过四十,此刻这般作态,却还有几分风韵。 “有纸墨没有?”岑明霜淡淡扫了一眼,“此事尽快交接妥当,我也能好生歇息。” “小小年纪,倒真真郎心似铁!”魏娘子啐了一口,摆摆手示意方才接引岑明霜的掌柜去拿来纸墨。 半柱香后,岑明霜将一张图样丢给魏娘子:“看看有谁家定下的衣裳有这印记。” 她当日擒拿江匪时,收缴不少赃物,对账后发现那些江匪将赃物分拣,贵重物件另外收拾出来运往各地销赃,其间还夹杂着各色物件的账本,而送往京城销赃的那些物件,均用打着金漆螣蛇芍药纹的樟木箱子盛装。 江匪贪婪,能让江匪心甘情愿让出贵重物件的,只能是江匪的靠山。 而用来识别身份的标识,能用金漆装饰,又是少见纹样。 岑明霜相信,这样的富贵人家不会不寻在京都世家中都有美名的魏娘子做衣裳。 连运送赃物的箱子内部都要打上徽记的人家,势必招摇。 魏娘子接过纸张看了看:“有些眼熟,却记不大清了,不过过一阵子就是杏榜放榜的时候,那时家家户户有年轻小娘子的掌家夫人们都要请我去做新衣衫,以便榜下捉婿,到时自然能见分晓。” 岑明霜明白此事急不来,嗯了一声,便起身从此地离去。 她回到樊明楼,夜色极深,玉带河上却仍有一片灯火织就的流光。 她立在窗边静静看了片刻,转身上榻,就着玉带河上隐隐约约的歌声入睡,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岑明霜一行人便用过朝食,直奔大理寺而去。 本朝大理寺并无审问案件之权,更没有提审犯人的职权在身,只有批注审阅各路提点刑狱公事递交上来的案情卷宗之能,真要在公堂上审问,还得走刑部那处的流程。 但如今春闱将近,刑部本就忙于监管春闱,已然忙乱,加上那江匪身后关系重大,到时候若是不能拿出确凿证据,只怕就要闹出一件糊涂案子出来。 岑明霜领人抵达大理寺时,已然算出如今留给她的时间:春闱在半月后,魏娘子那处最快也要半月后才能拿到那纹样的线索,作为补全此案的最后一环。 而在那之前,她必然要撬开那江匪的嘴。 岑明霜越过大理寺一众向她行礼的九品小官,径直迈入大理寺所设地牢。 四周点着油灯,劣质油脂燃烧的气味在逼仄空间内弥漫,地面上有些积水,岑明霜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粘糊声响。 有淡淡的血腥气从地道深处奔涌而来,跟在岑明霜身后的几人都忍不住遮掩口鼻,岑明霜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审得如何了?” 盏茶时间后,她已经立在刑房内,并不算大的刑房中有皮肉烧焦的气息,一侧的烙铁还贴在炭火中。 负责审问的小吏见是这位蒋提刑跟前的红人来,连忙丢下刑具,恭敬道:“这人嘴严得很,至今也不肯开口。” 他掀起眼帘,偷偷看了眼这位上司的脸色,解释道:“不过二十四道刑罚如今才用了三道,下官必定尽快让他说实话!” “不必了。”岑明霜摆摆手,自顾自挑拣了干净椅子坐下,“提刑将这案子交给我,你们都出去,我亲自来审。” 小吏愣了愣,搓搓手赔笑道:“这活计脏污,您是金贵人,还是别凑合进来。” 这犯人是四品大官亲自送来审问的,若是自己能撬开他的嘴,官升一级换个新婆娘不是难事,眼前这位虽是蒋提刑跟前的红人,可要跟自己抢前程,是绝对不能的。 他又扫了一眼眼前这位有些过分清瘦矮小的提刑干办,有些轻蔑地暗自翘起唇角。 这位干办大人如此瘦小,哪里是能审讯的样子! “我能亲手将他擒拿,难不成还审不得他?”岑明霜一眼看穿这小吏所想,一面挽起袖子,一面伸手去查看那些刑具,“你只管放心,不会抢了你的功劳,若是审出什么,你的好处,一分不少。” 那小吏见这位上司如此言语,心底再不甘,也只好喏喏应话,谁知原本绑在木架上不声不响亦不肯睁眼的江匪,却骤然睁开眼睛,凶狠地盯着正在验看刑具的岑明霜。 “这小娃娃手上没力气,上刑如瘙痒,岑干办,还是当时你在船上给我那刀更痛快些!” “今日你再试试看!一个卖屁股讨好那姓蒋的狗东西上位的兔儿爷,能不能撬开你爷爷的嘴!” 他狂笑出声,蔑视着在场众人,那小吏脸色煞白,知晓这匪徒是要给这位岑干办下马威。 这位大人要如何? 却见岑明霜转身,从身后随从腰间抽出朴刀一柄,她立在那江匪身前,比江匪还矮了一个头,气势却尤为凌厉。 “既然不会好生说话,这口牙你也别要了。” 她招招手,当即就有人上前将吊着江匪琵琶骨的铁环解开,这江匪竟犹有余力,顶着几人便要向外冲! 牢房大门尚未关闭! 在一旁的小吏浑身冰冷:若是这要犯逃出去,只怕他们在场这些人都难逃责罚! 他伸手要拦,视死如归般,紧张到腔子里那颗心都要蹦出来。 “岑大人!” 他惊呼。 刀光一闪间,岑明霜竟是直接将这粗悍匪徒放倒在地! 她振腕,将刀锋血迹甩去。 令人牙酸的声响里,鲜血四溢。 岑明霜踩着江匪的咽喉要害处,用刀柄寸寸敲断那江匪牙关,而后一点点将刀柄捅入对方口中。 牢狱内,霎时间只剩下江匪痛苦至极的呜咽。 她转过身看向那小吏,在幽暗中,犹如罗刹鬼魅。 “去备好物件,预备着让他签字画押。” 那小吏吞了口唾沫,落荒而逃般奔出牢房。 第八章:三年前的一线真相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惨叫声在并不宽敞的刑房内回荡,岑明霜收回朴刀,示意随从将那江匪四肢向后反剪束在铁窗上:“我知晓你们这些跑江的汉子以负伤为荣,这点小伤小痛,你也未必放在眼里。” 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摆,慢条斯理从腰侧囊袋中抽出一枚成色平庸的莲花玉佩:“当年在万民当铺,这样成色的玉佩给你当了二十两,是掌柜的心善。” “如今那心善的掌柜额外帮我一个忙。”岑明霜含笑松手,任由玉佩在指尖摇摇欲坠,烛光在其上跳荡,江匪的目光紧紧黏在玉佩上。 他急切地喘息,犹如饥饿的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纪极轻的官差,已有揣测,却仍未死心。 “他同我讲,这枚玉佩的主人,在乡下还有一对儿女,一位发妻。”啪的一声,岑明霜将玉佩抓回手心,笑道,“这玉佩的主人是个硬骨头,被我敲掉牙齿,受了酷刑还能死咬着不开口,就是不知道,这大理寺的刑罚,你的妻儿能熬过几回?” 她看向脸色骤然颓败下去的江匪,手指在玉佩上缓缓摩挲:“你若是老老实实招来,兴许你妻儿的日子还能好过些。” 方才还桀骜不驯的匪徒,颓丧地低下脑袋:“……西门东街第三个拐角处有个柳树胡同,左边第五家,往年我们在那处接头,再多的,我也不清楚。” 岑明霜将玉佩收起,站起身就要转身离开,却被嘶哑嗓音从身后叫住:“岑大人。” “她们是无辜人,能不能……饶过她们。” 岑明霜转过身,倏尔一笑:“你不妨想想,为何那一船江匪我只留你一个。” “你手上还没沾过人命,往日里也只是做这些接头跑腿的事情,算你为她们积福。”她抬起手,手中玉佩在幽暗中划出一线光明,径直投入那江匪怀中,“我会护着她们,你只管放心。” 她正待走出门,却被身后江匪叫住。 那人的眼睛藏在血污发丝下,定定地看着她:“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与一桩纵火案有关。” 岑明霜瞳孔一缩,抬手示意小吏与随从退下。 有方才她硬生生敲掉江匪牙齿的例子在前,那小吏温驯如羔羊,当即便跟着众人离开。 刑房内,那江匪的嗓音落地可闻。 “三年前,逃走的黑鹰他们,接了一趟上京的红差。” “他们走后,水寨里的火油一桶不剩。” 岑明霜缄默下去:江匪口中的红差,代指的是事关人命、获益甚大的差使。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抓到当年祸事的一点线索。 她道了声多谢,缓缓从刑房中走出。 …… 岑明霜领着众人走出大理寺地牢时,蒋提刑已然在地面出口处等候,他今年四十有三,二十岁出头中举,宦海浮沉二十余年,也堪堪四品。 在官场中,他过得并不算如意,于任上却还宽和公正,岑明霜待这位上司,素来亲热,此刻见得他来,连忙问好行礼:“蒋公安康。” 蒋提刑嗯了一声,抬手虚虚扶起眼前这位算是自己门生的年轻人:“如何?那江匪说了什么?” 岑明霜掀起眼帘,将方才得知的消息细细说来,又道:“不如还是下官亲自走一趟,免得扑空。” “不必。”蒋提刑摆摆手,“宫里有中贵人要见你。” 他顿了顿:“是我那位表叔与贾大家,这几日陛下正因此案心烦。” 他看向岑明霜,那双素来有些混浊的眼睛,此刻出奇的清明冷静:“你的事是成是败,端看陛下能否顺心。” 岑明霜应了声是,心道若是此案能破,陛下想来不会不顺心。 两人寒暄片刻,岑明霜便领着众人直奔樊明楼而去。 她才收拾齐整,樊明楼那过卖便陪着笑敲开门:“楼下有两位贵人说要见您,客官的意思,是我们将茶点送来此,还是另外再寻僻静处?” “我亲自去迎。”岑明霜将手里头的东西拿妥当,又去隔间点了姑且还信得过的几人,带着那两只乌木箱子走下楼。 既然蒋提刑已然派人去探那江匪接头,想来江匪身后的靠山必然会有所察觉。 她如今倒不必刻意遮掩,正好趁着今日回殷家一道,见见兄长与楚怀玉。 岑明霜下楼,见得蒋、贾二人对坐吃茶,身后还跟着几个作寻常人家小厮打扮的小火者,竟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 她亲自请二人上车:“樊明楼虽好,却不是什么适宜贵人的地方,赶巧今日下官要回府探亲,二人贵人若是不嫌,不妨前往寒舍一坐。” “岑小郎君离京三年,真真比原先更老练,今儿我来,本也是受了师父的命来探探你,便吃你家一杯茶,也不碍事。”蒋大家还未开口,贾珍照便亲亲热热地站到了岑明霜身边。 他看向蒋大家,语带挖苦:“蒋松亭,蒋大家,圣上跟前的云间鹤,只怕是吃不惯宫外的粗糙茶水吧?” 岑明霜心知肚明:这两位大太监只怕是早有龃龉。 只是贾珍照来寻自己,还能说是为着三年前的人情往来,蒋松亭这位在宫中也颇有权柄的宦官,又是为了什么而登门? 蒋松亭受了贾珍照挖苦,清瘦脸上仍旧是一派冷淡,那双与蒋提刑相似的眼睛看向岑明霜:“我无不可,只是今日有贵人要见你一面,吃完茶便随我去吧。” 他又看向贾珍照,翘起的唇角里流泻出丝丝讥讽:“这位贵人跟前,什么师父大家,都得老老实实叩拜行礼。” 贾珍照脸色难看了一瞬,却仍旧强扯出一抹消融,岑明霜念着三年前的人情,也不愿闹得太难看,连忙将几人请上马车,直奔殷家而去。 马车停在殷家门口,岑明霜招来方才跟着一道过来的随从去叩门传话。 门外墙角处站着的殷家仆人同那扈从言语几句,捋了捋袖子走到车窗边,大大咧咧摊开手:“这几年我家郎君高中,如今已是正五品的官老爷,家里头娘子的夫婿也得力,凭你是谁,要见主君与主母,都得先给些花销才是。” 那人一双吊梢三角眼,直盯盯看着岑明霜:“主母早有吩咐,若是岑郎君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上门打秋风,万万不能脏了我家的风水。” 岑明霜心底冷笑:自家这位舅母还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 第九章:借刀杀人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看着立在马车前自下而上仰视着自己,却神情轻蔑的男人:“我今日带着贵客来,舅母若是有什么话,等今日之后再提。” 她有意给殷家留几分颜面,那汉子却愈发鄙夷:“我家主母说了,如今郎君连房都赁不起,若是带客来,必定是腌臜货,说不好还是那等下九流,我家是清贵人家,可不好招惹。” 一句腌臜货,车内的两位宦官脸色都不大好看,蒋松亭到底出身世家,虽逢大难,到底还有几分涵养在。 贾珍照却是实实在在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混不吝,十三岁就自个儿净身入宫,这么多年在宫中争斗,性子越发跋扈,当即便掀开车帘,斥骂道:“殷家当真是好大的风范!正儿八经的干办领着来的贵客,在一个奴籍贱骨头嘴里都成了不三不四的腌臜货。”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想必你家郎君也是个骨头轻眼皮子浅的货色,明儿咱家便去吏部问问,今年考评的是哪个猪油蒙了心的混账,连这等人都能擢升当官了!” 殷家这三年借着新晋宰执唐大学士的东风,确实一路扶摇直上,有些轻狂,但唐氏也畏惧得罪贵人,故而打发来看门的,也都是有些见识、能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此刻这汉子见贾珍照衣袖用料名贵,四五十岁的样子却面白无须,嗓音也尖锐,便揣测出他身份,登时软了膝盖,跪在车驾前:“爷爷!祖宗!是小的有眼无珠得罪了您,但我家郎君一贯不在宅内住,委实无辜,您老人家心慈,是一等一的善人……” “变脸却变得快,舅母倒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手段。”他正磕头,岑明霜却不冷不热开了口。 “舅母圆滑有眼色,上行下效,怨不得你也如此,想来我那表弟……”她点到为止。 贾珍照原先有些和缓的脸色霎时间难看至极:家仆如何行事,自然与管家主母脱不开干系。 那唐氏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她所出子女又能有什么好? 岑明霜见目的达到,笑吟吟放下她那半片车帘,帘角低垂的刹那,她垂下的视线内,一片冰冷。 今日她领着贾珍照与蒋松亭来殷家,确实存着借刀杀人的心思。 毕竟唐氏还是她的长辈,她不好明面上与唐氏扯破脸皮,但若是唐氏苛待兄长与楚怀玉,她也是咽不下那口气的,故而才请这两尊大佛随行。 也不是未曾给唐氏机会,倘若唐氏对她当真还有几分情分在,今日断不会开罪贾珍照这等睚眦必报的宦官,但种因得果。 今日殷家惹出的祸根,也是唐氏这三年不修私德的报应。 她安安静静垂着眼,待到贾珍照一番市井气极重的斥骂结束,才悠悠道:“中贵人消消气,莫要坏了吃茶的心思。” “我家姊妹一手茶道极妙,必然不令您这等贵人扫兴。” 到底是如今手里头掌着官家看重的差事的官员,道一句“贵人”,贾珍照怒气骤消不少,马车向殷家内走,过了仪门,岑明霜亲自引路,领着两人向三年前唐氏划出的偏院而去。 方才得罪了一行人的汉子不敢耽搁,跟在马车后头,飞快找人向唐氏报信。 …… 岑明霜领着蒋松亭与贾珍照入内,见得家具陈设虽然老旧,却到底还齐全,略略松了口气,她环顾四周,不见伏侍的婢女,亦未曾见白露与红菱,忍不住有些担忧,对着蒋、贾二人道声失陪,便径直要去寻人。 好在她前脚才出门,后脚红菱与白露便领着岑明城与她撞见,三人的衣衫样式陈旧,显然不是如今时兴,好在几人打扮的还算整齐。 岑明霜暗道庆幸:她委实担心唐氏丧心病狂,闹得几人无落脚之地。 几人回转,岑明城拜伏与蒋、贾二人见礼。 他如今行这般闺阁礼数,已然熟稔。 岑明霜在一侧看着,只觉无尽心酸:若是没有当年那场大火,她的兄长又何须如此?早该意气风发,传胪登科。 她强忍心绪,陪坐在贾、蒋二人身侧。 岑家兄妹二人于茶道上均有造诣,原先岑明城便因喜好此事,在点茶一事上做得比岑明霜还要出众,这几年他扮作岑明霜,装作闺秀,一手点茶本事愈发精妙。 他行云流水般为二人奉茶,翠绿茶汤上,云脚雅致。 蒋松亭不由高看眼前这位岑家女郎一眼。 贾珍照却牛嚼牡丹般一口将茶汤饮尽,而后不大耐烦地摆摆手:“我们有要事商谈,岑娘子退下吧。” 岑明霜有意留下岑明城,以便从方才便面露赏识的蒋松亭处得些垂青。 她到底是不忍心自家兄长沉寂后宅内。 然而岑明城却自发站起,堪称恭顺的从此地退出,他使了个眼色拦住有意为他开口说话的岑明霜: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不可耽误。 岑明城前脚离去,后脚贾珍照便开了口:“你如今既然在查那件漕运案,我也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这几年漕运上的银两与前几年比起来并未减少,官家才没能察觉,如今事发,官家震怒,你也是知道的,又赶上西南交趾作乱,正是缺钱的时候。” 贾珍照目光盯着岑明霜:“岑郎君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最要紧的,不是查出凶犯,而是追回那些被劫走的银两财物。” 岑明霜这几年远在浙西路,确实不了解京都与边关要事,此刻得了提点,连声道谢,她又提起胡荣锡,关照了几句安康,贾珍照答复,站起身来扶着腰带,乜斜着眼睛扫了眼蒋松亭:“宫中还有我的差事要办,到底不比蒋大家清闲。” “你再陪陪咱们蒋大家,若是得空,去探探我师父便算你尽心。”他语调嘲弄,颇有讥讽蒋松亭在宫中不得势之意。 岑明霜无意掺和进两人恩怨,按部就班送了贾珍照出门,又转回蒋松亭跟前落座。 “不知蒋大家所说贵人?究竟是哪位?小子得信,也好预备着拜访,以免得罪贵人。” 第十章:谁倚仗谁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蒋松亭放下手中汝窑荷叶杯,自袖中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锦囊推到对面,示意岑明霜打开:“你看过便知。” 这锦囊被填的发沉,岑明霜上手时便揣测内里怕有印章之类证明身份用的物件,谁知她打开时,被浓郁金光晃花了眼。 今日正是晴好天气,日光从地面散漫地攀爬上岑明霜手掌,最后蜿蜒铺陈在那只锦囊敞开的开口处,金光浓郁如蜜,缓缓流泻而出,满室华彩摇曳。 “……这是,平阳王府上的?”岑明霜从目眩神迷中回过神,将一片精巧金叶挑出,“金叶栩栩如生,各有姿态。” 她又将金叶摊开在桌面上,露出叶柄处蚊蝇大小的一行小字标记:“只有这位不爱用交子的王爷,才会用这样有自家徽记的金叶子拿来……” 岑明霜踯躅片刻,不知该如何形容。 说是收买?那位平阳王是自太祖至今仅剩的异姓王,手里头捏着不知多少商号田地,连国库银钱不足时,都要寻平阳王拆借,她一个家破人亡的提刑干办,能有什么值得人家收买的? 若说是交好,那更是无稽之谈。 她闹不明白,索性闭嘴,看向蒋松亭。 “殿下想要知道那件漕运案背后是何人在指使。”蒋松亭笑着吃了口茶,指尖点在桌面上,“万民当铺,原先是王爷的产业,令尊登科中举时,王爷与他投契,转手相赠。” “令尊之事,你一人难以查清,这袋金叶子,便是王爷的诚意。” 他饮尽最后一口茶水,双手拢在袖中,缓缓站起:“胡荣锡师徒两人见钱眼开,纵使他们如今看重你日后的前途,却也抵不过眼前利益。” “一个随时会被人收买的靠山,便算不上靠山,况且我那侄儿很是爱重你,此番与你会面,也有一点我的私心。”蒋松亭慢慢踱步走向门外,“我自己走不通的路,总是想着能有人走通的。” 岑明霜未曾起身相送,而是枯坐在那袋金叶子之前,她忍不住苦笑:借刀杀人到底免不了血脏身,今日分明就是蒋、贾二人要她做个抉择。 且两人同行,彼此的目的都清楚,日后她投靠一方,另一方势必要认定她与之为敌,朝堂党争,向来你死我活。 且平阳王此人…… 岑明霜有些沉默。 平阳王做事全凭喜恶。 肆意妄为的性子在朝堂内外都是出了名的,又喜奢华,委实不是个良善人。 好在这位王爷没做过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事,名声到底没烂干净。 她正犹豫时,红菱走到她身侧:“……娘子,郎君有事要与娘子说。” 红菱对如今的岑明霜似还陌生,说话便有些犹豫拘谨:“舅太太如今也在那处候着,说是请您去商谈。” 岑明霜嗯了一声。 唐氏如今只怕悔得肚肠发青,她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兄长与楚怀玉一道带出殷家,以免日后被唐氏掣肘。 临走前,岑明霜将那袋金叶子收好。 她与红菱到时,唐氏正与戴着帷帽的岑明城说话。 “霜娘啊,这几年舅母虽然忙了些,但到底也照看着你,如今城哥儿出息,你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让他求求情,今儿的事也就过去了。” 她见眼前人不为所动,脸色变了变,语带威胁。 “日后城哥儿在京都里办差,汪流也能帮衬帮衬,若是汪流出了事,他一个人没个倚靠,早晚吃亏,舅母也是为了你们好,才来说这件事,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不知汪流表弟能帮衬我什么?”岑明霜神色发冷,径直坐在岑明城身侧,“如今他不过是五品官,又开罪了两位贵人,乌纱帽未必保得住。” 她看向脸色愈发难看的唐氏:“我离京前,舅母如何应承?如今明霜身上,衣裙首饰,尽数过时,连屋内陈设也是三年前的样式。” “明霜伤了脸,又不能见人,要那些好东西做什么?”唐氏漫不经心,“我也是为着她好,如今她伤了脸不好说亲,又没个得力的兄弟帮衬,指着汪流与你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嫁出去,滴露在她婆家的日子如今也不好过,总不能一直养着一个不出嫁的老姑娘坏了名声。” 唐氏的目光里满是轻蔑:“如今你们爹娘不在,明霜的婚事我自然会多多上心,这世道就是如此,也没什么好不痛快的。” 岑明霜被她这副有恃无恐的架势激怒:“纵使没有合适的亲事,我养着她便罢了。” “今日与我来此的,是宫中那位贾大家。”她欣赏着唐氏骤然慌张的神情,心底隐隐快慰,“你如此欺辱明霜,无非是仗着如今殷汪流借他人起势,你且放心,我自有手段。” 唐氏连唇色都惨白,宫中那几位权珰,她早就有所耳闻,谁知今日便得罪了其中最厉害那位! 她连忙挤出笑容要求饶,岑明霜却已带着岑明城站起身来:“至于日后我们兄妹如何,也不劳舅母担心,我此番归京,便不会再离,日后在京内开府,也与你不相干。” “哦,说来舅母家中有位兄长。”岑明霜将走出此地时,讥讽回头,“听闻如今也步步高升,乃是人中龙凤?想来贾大家不会一无所知。” 此话才出,方才还勉强能撑住仪容的唐氏登时瘫软如泥,她有意去抓岑明霜衣袖求情,却被岑明霜一把拂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岑明霜几人离去。 在岑明霜即将踏出院门时,听见唐氏怨恨言语:“你身为男子倒是轻松,今日你这般为难我家,日后明霜说亲,休想我为你做主,一个没有亲长扶持的女子,在这世道,必然生不如死!” 岑明霜脚步微顿,又带着岑明城大步从此地离去。 几人先往樊明楼退了如今的住所,通传几位扈从,转而到青松精舍入住,岑明霜安顿好众人,便要让人去寻楚怀玉,然而她还未开口,却被岑明城叫住。 “不必去寻他,你离京当年,他便中了探花,如今自有差事。” 岑明霜讶然:前有东宫刁难,后有楚家掣肘,楚怀玉竟还能当年中举?况且在那之前,他几乎未曾如何读书,如今却高中探花。 她还未来得及为楚怀玉高兴,便见岑明城神情有异,不由问道:“……其中,有何关窍?” 第十一章:她竟有些庆幸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城倒也不避讳:“他登科本是难事,但另寻靠山,便有东风助力,直上青云,如今他已是本朝翰林,只是品秩尚低,仍着青衫而已。” 提及青衫,岑明霜福至心灵:“……他如今可是在镇远将军府?” “你见过他了?” 岑明霜摇头,将原先入城时所见所闻尽数告知岑明城:“……只是三年未见,我当时竟认不出他了,我听闻镇远将军这几年鱼肉百姓,他门下并非什么好去处,得空我去见见他。” “总不能让他走了歪路。” 岑明城有意开口再说些什么,但思及岑明霜与楚怀玉渊源,只得顿住话头:到底是患难时头一个不避不嫌来投奔她的人,自然有情分在,至于究竟如何,不如让明霜她自己去探个结果。 见岑明城不语,岑明霜又说起蒋、贾二人之事:“如今闹到这地步,这两人谁也不好开罪,但贾珍照是天子近臣,平阳王亦是权贵滔天……” “如今我在朝中根基未深,谁也不能开罪。” 岑明霜看着自家兄长。 她只堪堪在官场历练三年,而自家的兄长,到底是由父亲十数年如一日,亲手教养起来的,眼界只会比自己更加深远。 此事既然拿不定主意,还是多问问兄长才好。 “猪狗焉能与人相较?今上春秋鼎盛,尚未到年迈昏聩之时,他贾珍照细细算来不过是一只养着逗乐的玩物,待到何时惹得众怒,官家只需将他退出便可平息。” “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危如累卵,明霜,若是你日后遇此境地,切记明哲保身。”岑明城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推到岑明霜面前,“你离京三年,加之原先对朝堂那等盘根错节之势不明,如今归来,无异于盲人摸象,这册书卷你带回去。” “我为你整合明白,那些人际往来,如今总该你自己处置,我并不能时时在你身侧。”他看着岑明霜,语调竟有些庆幸,“好在当年出事的是我,能替你承接这受婚事要挟之苦,日后唐氏与内宅之事,我必然为你打点妥当。” 岑明霜垂眼,握住手中书卷,只觉重逾千斤。 这世道待女子不公,言必称淑良、行必求贤德,婚事仿佛是一杆尺,丈量女子,评判优劣。 正因她曾是此等众生中一人,今日见得唐氏那般行事,才会那样怒不可遏,在惊怒之余,又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倘若她未曾在外行走,见识过内宅之外的广袤天地,遭逢唐氏那般要挟,只怕难以与唐氏抗衡。 “……兄长。”她歉疚地看向岑明城,“我方才,竟有些庆幸,庆幸如今受婚事要挟、为世道束缚之人不是我。” 兄妹二人对坐,在这瞬间,岑明城自己也少见地有些茫然,旋即化作怅然与坚忍:“人之常情,况且如今之事也是天命难违,我替你承受此事,你亦要替我承担在入仕后如走刀锋之难。” “明霜,你我各司其职,终有拨云见日的那天。” 两人对视,皆是坚毅神情。 因这三年唐氏并未给岑明城等人添置物件,岑明霜兄妹并红菱主仆几人用过午食便将为数不多的衣物与首饰收拾在一个箱笼内,原先跟着岑明霜离京的那些扈从早就连卖身契也落在岑明霜手里。 如今与唐氏决裂,他们虽有挣扎,却也不得不帮着主子收拾东西,一行人直奔青松精舍而去。 待到晚间用过暮食,众人才算安顿下来,岑明霜正待将那卷书册取出,青松精舍外便有人急切叩门:“岑郎君!岑郎君可在!” 她听出来人是蒋提刑身侧长随,连忙令人开门,才见得那小童,她便有所揣测:“可是江匪之事出了什么岔子?” “正是!那接头宅院被人提前埋了硝石火药,咱们的人才进去便尽数重伤,最要紧的,还是那周边都有百姓居住,如今火药伤及无辜,京兆府正带人来问!” 这小童满脸熏黑,神情焦急:“我家大人亦受伤不轻,眼下正在客驿养伤,实在无法见人,那京兆尹却急着要将江匪提审治罪,如今只有您能主持大局!” 岑明霜明了,当即点了人手直奔大理寺而去,临行前她匆匆抓起在桌面上摆放的一片金叶。 无论此事是她判断有误让那江匪趁机钻了空子坑害众人,还是那江匪背后靠山提前设下陷阱,她都不能让那江匪从自己手里离开!否则一旦脱离掌控,是死是活,便由不得她来主导! 岑明霜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时,京兆尹众人正在大理寺内与大理寺卿并浙西路领来的几位官差对峙,满堂朱袍青衫,岑明霜却一眼看见立在其中的楚怀玉。 她呼吸微微一窒:此事还有他插手其中? 然而此刻万分危急,岑明霜顾不得多想,快步近前,俯身作揖:“下官拜见……” 她话才到嘴边,骤然顿住:原先并未见过京兆府几位堂官,初回京都也不大认得出人。 加之此刻来得匆忙,她只来得及匆匆扫了一眼官袍颜色。 服色倒是对得上,但究竟是不是那位京兆尹,还在两说间。 “朱大人。”岑明霜踟蹰只有短短一瞬,旁人尚未看出,却有人先行一步开口替她解惑,“既然如今蒋提刑重伤在床,只怕一时间也得不出个结果,不妨先安抚民众,再做打算,您贵为京兆尹,总该以黎庶性命为重。” 京兆尹朱成萧冷哼一声:“蒋提刑查案不明,纵容恶匪生事,在本官治下如此放肆!不知又将本官置于何地!” 眼见朱成萧半步不动,浑然不将楚怀玉方才提及百姓性命,岑明霜心底微冷:在如今官员眼里,自身威严远比黎庶性命要紧。 她咽下怒意,上前拱手:“下官浙西路提刑干办岑明霜,拜见朱大人。” “江匪一事乃下官疏忽,办事不周以至劳累大人烦心,愿向大人赔罪。”她俯身,姿态放低,有意将袖口微微向下倾斜。 第十二章:她的后悔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那片平阳王府出身的金叶自岑明霜袖口犹如落枫般款款而下,落在地面上,被四周的火光一照,闪烁出明亮金光。 在昏暗夜色间,尤为引人注目。 朱成萧被那缕金色刺了视线,忍不住眯起眼睛。 他本就因江匪引起的祸事而心烦意乱,眼下见区区一个干办,富裕到能袖中藏金,还是如此精致的金叶,不免怒上心头,亲自将那枚金叶子拾起拿在手中搓捻,冷哼道:“想来不是思虑不周,而是忙着收受贿赂,才……” 朱成萧的手指捻到叶柄处那行朱砂小字,怒意僵在脸上,惊愕惊惧之色慢慢弥散,显得颇为滑稽。 岑明霜故作不知,缓缓起身,含笑看着眼前这位方才还在耀武扬威的京兆尹:“下官不知收受何人贿赂,还请朱大人明示。” 恶人自有恶人磨,朱成萧既然那般罔顾人命,便也怨不得她借势压人。 朱成萧在官场中亦是成精的货色,若非有手腕有能力,如何能在京兆府坐稳位置? 他如今一看岑明霜这般作态,便知是眼前这位年轻人有意给他难堪,他满腹怨恨,却被那金叶上铭刻的“平阳王令旨”五字压得不能动弹,面上还得挤出笑意:“岑大学士在时,两袖清风在朝中闻名,岑郎君既是大学士所出,想必亦是清正之人。” “方才是本官心急妄断,这片金叶,岑郎君收好。” 朱成萧双手托着金叶送给岑明霜,岑明霜有心知肚明,眼前这位京兆尹敬畏的并不是自己本身,而是那片金叶子所代表的平阳王。 她伸手将金叶收起,从朱成萧身边走过时,貌似漫不经心般开口道:“这金叶,下官府中还有一袋,若是何时朱大人缺了花销,下官必定慷慨解囊。” 但不管朱成萧究竟是敬畏谁,心里如何想,此刻都与她不相干,她要的,是留下江匪查明真相。 岑明霜目光坚定,径直越过朱成萧向大理寺所设地牢而去,全然未曾在意朱成萧骤然阴沉而下的脸色。 因在那接头处闹出的乱子,岑明霜疑心扈从中有旁人眼线,索性便将众多扈从与接引小吏留在地牢门口,独自迈入地牢。 大理寺的地牢仍旧一如既往的昏暗,水滴声绵密成片,连脚步声都几乎要遮掩。 岑明霜走出约莫一射之地,便顿住脚步,提着风灯转身,昏黄灯光在笔直石道内蔓延而出。 楚怀玉无所遁形。 他就跟在岑明霜身后一丈之处,眉目璀然,如明珠投暗室,连此地昏暗都被驱散不少。 “岑郎君,你本不必得罪京兆府。”他自知已被发现,索性上前几步,那双含情眉眼里平添无奈,绵绵如春波般望向岑明霜,“你为着京都那些百姓的性命开罪朱成萧,他素来小肚鸡肠,不值当。” 岑明霜静默地看着眼前这位丰姿秀丽的郎君,试图从对方秾艳面容里寻觅出三年前在她面前拜伏叩首的那位小楚郎君的踪迹。 却一无所得。 眼前人如园中牡丹,而三年前的楚怀玉,宛若寻常人家瓦盆中将养着的一枝酢浆草,二者云泥之别,她却一心只要那枝酢浆草。 “岑郎君……我并非责备,我只是……”楚怀玉见她久久无言,面露焦急,又温驯地垂下眉目,一如驯服的羔羊般顺从,他垂眼俯首,竟横生出柔弱之姿,“……我不该做郎君的主,但朱成萧族妹如今颇得盛宠。” “……我只是,我只是怕你吃亏。”一只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哀求意味,小心翼翼地牵上岑明霜的衣袖,他指尖连发力都不敢,只是微微勾缠着求饶。 橙黄色的灯光蔓延在他光洁如玉的侧脸上,映照那双多情眼,发丝低垂,搔过岑明霜手背。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岑明霜无端想起这句诗,她看向楚楚可怜的眼前人,终于在其中寻觅到三年前的旧日倒影,但那颗心却愈发冷硬。 被楚怀玉近乎虔诚般挽留在掌心的衣袖,被她缓缓抽出,如嚼酸梅,她心头酸胀,听见自己的声音:“你焉知三年前,你不是那芸芸众生中一人?” “楚郎君。”她唤他,原本想要将他带回正途的一颗心如投冰水,冷得发痛,“我原先当你与镇远将军等人为伍,是这三年我未能亲自照看你之过。” “我时常后悔,当时为何不将你带在身边,前往浙西路赴任,兴许路上苦一些,但你在那般境地时尚能逃出生天向我求援,应当是生性坚韧之人。” 她愈说,语气愈平,楚怀玉像是察觉到什么,慌乱而惶恐地开口:“岑郎君!我并非不在乎他们性命!我有心取缔朱成萧,你听我……” 他辩解的话被岑明霜打断,在他哀求甚至含泪的目光里,岑明霜微微笑了笑:“你或许是当真有心取缔朱成萧,今日你甚至还开口劝说他。” “但在你眼里,那些百姓的性命,不过是垫脚石,只要能达成目的,填入多少无辜性命都不要紧,所以你来劝说我,告知我不该为难朱成萧,或许我今日确实是意气用事,得罪了未来的国舅爷。” “但这等庸才,这等草菅人命之人,我断不会终日屈居其下!” “如今我只后悔当日对你伸出援手,算算日子,我离京不久,你便攀上镇远将军府,一举登科,想来你本性如此,与人无尤。” 她话音落下的刹那,楚怀玉眼底光彩寂灭,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在岑明霜渐行渐远的身影里尽数湮灭。 那盏为他照亮前路的灯光,渐渐转入拐角处,与他分道扬镳。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楚怀玉艰难地扯动唇角,似哭似笑,目光却再次坚定起来。 他转过身,与岑明霜背道而驰,两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石道内,从彼此纠缠,到互不可闻。 岑明霜提着风灯走到关押那江匪的牢房前,伸手叩门。 声响在四处荡漾开,牢房内却无人应声。 第十三章:晕倒的技术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心道不好,大理寺关押这等犯人,牢房向来打造的犹如铁盒,密闭不见天日,在内的犯人却是能自由走动的…… 她来不及多想,当即打开牢门,撞入其中的刹那,江匪那张因窒息而胀红发紫的面庞便袒露在岑明霜面前:有人正欲扼杀江匪。 大理寺地牢只有一处通路,要入地牢势必要搜身登记名姓,一应可疑物件都要收走。 岑明霜在此刻无比感激这几日当值的大理寺小吏未曾玩忽职守,如此才能让眼前凶犯不得不以这种极为费力的手段来处置江匪。 但相应的,岑明霜自己此刻也手无寸铁,只能探掌擒向对方后颈要害处。 那人察觉岑明霜靠近,当机立断地将已然昏厥过去的江匪甩开,转身直奔房门而去! 岑明霜有意再追,余光却瞥见那奄奄一息的江匪,不得不折返先去施救江匪:地牢门前有大理寺众人与她身边的扈从守着,拿下此人应当不是难事。 然而等到岑明霜带着被枷锁镣铐禁锢着的江匪重返地面寻求医治时,却并未看见应当被拿下的匪徒,只看见面色难看的众人。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从殷家跟随她至今的扈从殷十七便上前拱手:“大人,那贼子挟持着楚大人,强行从大理寺离去了。” 楚怀玉! 岑明霜骤然焦急起来,一是楚怀玉如今与镇远将军府关系匪浅,二是他如今身在翰林,已算天子门生。 若是有什么差池,镇远将军府与官家都不会轻易揭过。 ……且最要紧的,是他素来体弱,那样重的伤,势必伤及根本,短短三年势必难以养全,落在那贼子手中,只怕要比旁人吃下更多苦头。 她顾不上多做交代,匆匆问过那贼人去向,便点了几位扈从直追而去。 此刻虽夜色已深,但本朝并无宵禁,长街上人流如织,岑怀霜方才出门匆忙,未着官袍,在人潮中逆流而上,举步维艰。 跟在她身边的殷十七谏言道:“大人,京都并非浙西路,人生地不熟,咱们只怕是难以追寻,不如去寻京兆府!”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岑明霜知道缘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弄丢了楚怀玉,泼天的罪责,谁也逃不过,需得尽快把人找到。 急切奔走里,岑明霜顿住脚步,转而向另一侧走去:“不必,我去寻另一位贵人出手。” …… 距离楚怀玉被掳走已有半个时辰,此时夜色极重,四下无人。 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楚怀玉被颠簸得有些目眩,他本就体弱,加之他被掳走时对方所用的手段委实算不上柔和。 此刻他便觉喉头腥气翻涌,似要呕血。 他却只是放空视线,缓缓道:“你如此不顾性命将我带走,难不成不知我与镇远将军府的关系?” 说完这句话,他面色平淡的咽下翻涌到口中的一点血腥:“还是说,慌不择路?” 谁知将他扛在肩头飞奔逃窜的匪徒嗤笑一声:“王七娘子是个什么德行老子比你清楚,你这样的小白脸在她身边待不过三个月。” “况且……”他嗤笑一声,“你跟姓岑的干办不清不楚,我可是听的明明白白,两个兔儿爷厮混在一处,只要王七知道,就绝对不会管你死活,你这么好的肉票,不用白不用。” 楚怀玉唔了一声,不紧不慢在颠簸中将袖口微微挽起。 三年前他手臂上斑驳如渔网的伤痕已经消失不见,此刻肌肤莹白如玉,然而在其上却绑着一副袖箭。 箭头幽光闪烁,分明淬毒。 这支能见血封喉的毒箭缓慢地压上此人后颈,只差微微用力,便能划开肌肤置人于死地,但楚怀玉语调仍旧柔和,仿佛当真畏惧:“……啊,是极,如此说来,我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 “不然?你一个手上没劲的书生,能有什么……” 这匪徒正当得意时,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 楚怀玉本能要躲闪,箭矢比他更快,他瞳孔一缩,便看见那箭头从匪徒另一侧肩头穿过,劲力极大,几乎连整个箭矢都要穿透。 匪徒一个踉跄,险些把他颠簸甩飞出去,他喉头那口腥甜再按不住,骤然自唇齿间喷溅而出。 搭弓射箭的岑明霜见他呕血,连忙策马直追。 那匪徒自知难逃,竟也不再奔逃,而是转身将楚怀玉擒在手中:“姓岑的小子!” 他怒喝一声,五指成爪,在楚怀玉细白颈子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备好快马,放你爷爷离开!否则这姓楚的小白脸能不能活可不好说!” 这匪徒的目光在楚怀玉沾着一缕猩红的下颌处扫过:“哼,还是个病秧子,说不好一用力,人就死了?” 火光里,楚怀玉与这匪徒立在一处,愈发显得弱不胜衣,脆如琉璃。 岑明霜身后跟着平阳王府派来的卫兵,人皆带甲,手各挽弓,只待岑明霜一声令下,就能将这匪徒就地格杀。 楚怀玉看着周身环绕着的森寒银光,颇为虚弱地扯动唇角:“岑郎君,大局为重,你不必在意我的性命。” “与大局相比,我的性命,本就是不大值钱的东西,没什么可惜。” 他在对之前两人的争执作解释。 岑明霜微微皱眉,心底有些茫然:倘若楚怀玉只是爱惜自己性命罔顾他人死活,她还能说他一声自私。 但如今看来,这人分明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大在乎。 她看着神情平静的楚怀玉与面露狰狞的匪徒,微微抬手。 那匪徒骤然慌神,掐着楚怀玉咽喉的手愈发用力:“你可想明白了!要是掐断了喉咙,这姓楚的可得给我……” 他话还未曾说完,便骤然软倒在地,掐着楚怀玉喉咙的手也自然松开,而在此瞬间,方才便已脸色惨白的楚怀玉猛得咳出一口腥红血液,面若金纸,亦是向后摇摇欲坠。 岑明霜面色遽变,上前搂着楚怀玉肩头扶住,才让他免于摔伤。 立在岑明霜身后的殷十七有些困惑:这楚郎君与自家主子尚且隔着三丈,如何倒得这般缓慢?从要昏到栽倒,足足有一炷香的时辰。 难不成非要自家主子接住他他才肯昏厥? 第十四章:需要好生照看的他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无暇想太多,她眼里只有犹如将碎之瓷的楚怀玉,身侧人脸色惨白,令她难以自制地想起三年前这人跪在面前时,她看见的那一眼。 如瓷上裂纹般遍体鳞伤的身躯。 她略微抬眼,就看见楚怀玉那似雪般白净而脆弱的脖颈上,狰狞可怖的掐痕。 “……抱歉,我未曾思虑细致,忘了你还在地道之中。” 她手掌撑着楚怀玉脊背,此刻春衫单薄,她便摸到瘦骨嶙峋的身躯。 莫大的歉疚油然而生:倘若他当真这三年过的好,为何还是这般消瘦? 偏又是她将他领回,却未能好生照看。 “……岑郎君,莫要自责。”楚怀玉气息微弱,却抬起手为岑明霜抚平蹙起眉头,“此事是意外,与人无尤。”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些许寡淡的血腥气与雪中春信的气味:“我只求岑郎君……莫要与怀玉,割袍断义。” 那只素白纤细的手掌从岑明霜眉间滑落,她尚未来得及给出答复,楚怀玉便已然昏厥过去。 岑明霜心头一痛,连忙扶着楚怀玉瘫软下去的身体将他半搀半抱地带去医治。 “好生盯着那匪徒,莫要让人跑了。”临走前,岑明霜对殷十七叮嘱到。 早在追上匪徒之前,岑明霜就知道对方势必会以楚怀玉作为人质要挟,故而早就在箭矢上抹上连战马都能药倒的迷药,以求轻取。 但还是有些冒险了。 带着楚怀玉坐上马车,预备着去向平阳王复命的岑明霜,借着马车外的月色看了一眼尚在昏睡中的楚怀玉,唇角紧绷。 平阳王的车马既快且稳,盏茶时间便过了王府垂花门,平阳王府几位小厮长随上前搭手帮着岑明霜将楚怀玉搀进府医院落,岑明霜下意识要跟进内里。 却被伏侍在平阳王身边的女官兰锜拦住:“岑郎君稍安勿躁,王爷正等着岑郎君回话。” 兰锜生得明艳,连带言语都透着张扬:“岑郎君既然走投无路来投王爷,要做足姿态才是上策。” 岑明霜缄默,向后一步退让。 当时情况紧急,且胡荣锡等人无法在京都内快速寻到贼匪踪迹,她又得罪朱成萧在先。 十万火急时,她只能领着殷十七等人来叩平阳王府的门。 好在那片金叶子未曾白带。 “有劳兰锜姑姑带路。”岑明霜低垂眉目,跟在兰锜身后。 平阳王如今尚未娶亲,亦未有妾室,故而居所坐落在平阳王府后院正中,前有扶疏花木,后有太湖山石,又引活水蓄湖,在其中遍植建莲,夏可泛舟。 岑明霜跟着兰锜迈过汉白玉雕凿的八仙过海抄手游廊,又转过喜鹊踏枝的白玉影壁,方窥见一处香檀作帘的正房。 两人入内,岑明霜俯身叩拜行礼,目光始终规规矩矩落在足下光可鉴人的青石莲花砖上。 直到平阳王开口。 “镇远将军府门下养着的小物件救回来了?” 语调慵懒闲散,分明真将楚怀玉看作一件可有可无的物件。 岑明霜强压下心头不适,答道:“承王爷大恩,一切顺利。” 平阳王哦了一声:“那人既然与漕运案有关,便好好审上一审。” 一阵窸窸窣窣的杭绸摩挲声里,一双粉底皂皮靴出现在岑明霜视线里:“岑干办,那袋金叶,可得接稳当了。” 方才还散漫慵懒的上位者,在这瞬间展露本属于他的峥嵘。 如雾散后见群山。 岑明霜不自觉绷紧躯体,沉沉应是。 她知道从今日起,自己便将仕途乃至性命,都与平阳王府系在一处。 …… 岑明霜从平阳王住所去探望楚怀玉时,府医正好提着药箱从屋内走出,岑明霜见状,连忙上前:“老先生受累,不知那位郎君伤势如何?”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叹了口气,又摇头:“沉疴在身,已有呕血之症,今日又受了寒气,只怕要病上一阵,若是照料妥当,兴许半年内能下床走动,若是照看不周,怕是愈损元气。” “且他颈上伤处,险些捏碎喉骨,药汁难喂,若是郎君有心,还是多多照看。” 言罢,这位老大夫便越过岑明霜,径直走入药房配药。 岑明霜一时无言,她推门走进楚怀玉所在寝房,看着一身素衣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楚怀玉,脑海中想的全是方才那老大夫的一番话。 沉疴在身,咳血之症。 冷白的月光悄然攀援上床榻,在楚怀玉颈间驻足,于是素白的肌肤越发雪白,原先的红痕已经转为青紫色,尤为可怖。 歉疚、后悔,诸多种种。 在岑明霜心头翻涌,最后化成一把火,催促着她探出手,怜惜地伸向楚怀玉脖颈处的伤痕。 不知是不是错觉,彼此微凉的肌肤接触的刹那。 她的指尖微颤,而指下的肌肤仿佛也有那一瞬间的颤栗,然而等到岑明霜有意去细细感触时,却如水面涟漪般转瞬不见。 岑明霜收回手指,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楚怀玉,轻手轻脚地从此地走出。 门外,殷十七等人已经在院中等候,岑明霜将如今情况与楚怀玉的伤情略说了说,便下了决定:“事已至此,楚家与镇远将军府都容不下他,明日我们带他一同归家。” “短则半年,长则……”岑明霜沉默一瞬,“他何时康复,何时再送他离去。” 殷十七虽觉得楚怀玉未必伤的有那样重,但既然自家主子做了决定,他也未有多言,只是提点了一句:“咱们如此,只怕那位王七娘子会心里不痛快。” “不碍事,我会向她赔礼致歉。” 岑明霜放低声音,生怕吵醒还在屋内休息的楚怀玉,主仆一行人各自散去,岑明霜索性留在此地外间碧纱橱中,为楚怀玉守夜。 她全然不知,在她离开屋中后,原先还在昏睡的楚怀玉已然睁开双眼,目光清明,浑然没有一点重伤模样。 次日清早,岑明霜一行人向平阳王辞行后。便押送贼匪,带着楚怀玉往大理寺去,然而车马才至半途,有人当街将岑明霜拦住。 第十五章:有西府海棠,亭亭风致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正要掀开车帘去看,殷十七却已开口道明对方身份:“是汪流郎君与大娘子。” 唐氏与殷汪流? 岑明霜有些好奇:她今日离开平阳王府,用的乃是平阳王府出借的马车,就算认不出平阳王府的徽记,难道还看不出这马车富贵之处,非寻常人家能用? 她吩咐殷十七照看好楚怀玉,亲自走下马车,看向形容憔悴的唐氏母子两人。 她们昨日才见过面,加之撕破脸面,岑明霜也懒怠寒暄,语气尤为冷淡:“舅母今日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唐氏已然不复昨日姿态,此刻她眼下两圈乌青浓重到连脂粉都掩盖不住,见得岑明霜来,她连忙扯了扯殷汪流的衣袖,赔笑道:“……汪流今日差事上有些不顺,明城,你如今在平阳王跟前说得上话。” “看在你舅舅的份上,帮衬一把,日后咱们两家和和乐乐的过日子,明霜成亲时,也有个长辈添妆。” 她低眉顺眼,半点不见昨日怨毒,连语气都透着一股小心:“况且是我做事不妥当,与汪流无关,他原先也受你教导,算是你半个弟子,你总不能这样狠心。” 殷汪流身上还穿着官袍,只是绯方巾歪斜,整个人脸色难堪,只怕是才去当值便被人赶了出来。 岑明霜看着这对母子如今这般,心道贾珍照此人还真是不留隔夜仇。 她转而又想到自己如今:接了平阳王府的橄榄枝,便算拒了胡荣锡与贾珍照一派的好意。 ……也算与这位睚眦必报的权珰结了仇。 想到此处,岑明霜不免苦笑。 这抹笑意落在唐氏与殷汪流的眼底,便与讥讽无异,母子两人俱是生恨,只是形势比人强,殷汪流腹中再如何怨恨,也不得不低头上前恳求。 “请阿兄救我。” 他膝盖微弯,竟眼见着要跪下去。 岑明霜伸手要拦,殷汪流咬咬牙,动作愈发快:此地虽非坊市,却也是官员车马来往之处,只要他当着众人面下跪,纵使自己这位表兄不愿意,也不得不为了名声帮扶自己! 殷汪流主意打得好,却冷不防被一枚石子打了膝盖,他身形一歪,原本端正的下跪姿态便成了栽倒。 岑明霜见此,也是松了口气:如今她手里头握着漕运案,犹如孩童抱宝而招摇过市,不知多少人盯着想要将她撤换以便从中谋利,一丝把柄都不能被人抓到,偏偏此案又是她唯一有可能触及到岑家当年惨案的机会,她必须要谨言慎行。 若是今日殷汪流当街跪下,她少不得要落个冷血无情,仗势欺人的名头。 这关口,偏她还得罪了贾珍照,说不得前脚殷汪流跪下,后脚她查案之权就要被夺。 “舅母何必如此。”岑明霜叹了口气,她虽然也不愿放过唐氏母子,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给人一条活路,“汪流是我表弟,我自当照看,至于如今他在翰林院的差事……” 她顿了顿,为难道:“我人微言轻,未必能说得上话,只能给舅母支个法子。” 唐氏原本也没指望着岑明霜能冰释前嫌把事情解决得妥妥当当,她心里有数,自家孩子如今在官场上吃亏,起因便是得罪了那位宫中来的中贵人。 而自己这位外甥与那位中贵人关系密切,只要拿到个态度,那位中贵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会高抬贵手。 如今她见对方态度软化,连忙凑了上去。 “明城,你素来有主意,今日事,你只管说,舅母一概照办。” 岑明霜让唐氏俯耳来,低低道:“万事看那中贵人的意思,舅母如惦念,不妨走走唐大学士的路子。” “舅母虽不是天水唐氏出身,可到底跟大学士一个姓,算一门远宗,况且原先他与我父有同窗之谊,这些微末小事,想必不会拒绝。” 唐氏听罢,一句疑问含在口中还未来得及出口,岑明霜便直起身子,径直转身要回马车:“此事还是尽快办妥为妙,若是耽搁久了,只怕不好运作。” 轻飘飘一句话却如有千斤重,霎时间便定了唐氏的心,她一把拉起殷汪流,站到街边给岑明霜让了一条道。 马车继续向大理寺走,岑明霜合眼假寐,待到车马与唐氏母子离得远了,方缓缓开口:“十七,方才是你拦着殷汪流下跪罢?” “自作主张,主子勿怪。”殷十七笑呵呵的,“如今我跟着主子办差,自然是以您为重,唐大娘子虽是旧东家,却也抵不过您的名声重要。” 岑明霜笑了笑:“你家小子今年也该进学,过几日我去寻舅母把人要来。” “我亲自教。” 这是周全的赏赐手段,她还是不大信得过殷十七,但将对方独子接来教导,一是拿捏住软肋,二是她的学识连太学内的夫子也未必比得上。 挂在她名下读书,既得了她身后的人脉,又正经能学到东西,为人父母,哪有不愿意的? 殷十七当即道谢,连马车都赶快了些。 岑明霜此时却被人扯了扯衣袖,她低下头,看见楚怀玉睁眼,那双清凌凌的眼犹如一汪泉,她在其中望见自己倒影。 她微微狼狈地挪开视线,问道:“你如今觉得如何,身上可还好么?” 楚怀玉握着她的衣袖,自个儿撑着车内小榻靠着车厢坐直。 岑明霜只当他要吃水,亲自倒了一盏温茶递过去,楚怀玉却摇头,接过茶盏撂下,握住岑明霜的手向上摊开。 他伤在喉咙,尚且不能说话,便在岑明霜掌心细细书写。 那纤细而洁白的指尖似一片轻羽,轻柔地在掌心勾画,酥痒感自指尖蔓延至岑明霜心头。 她耳尖微热,艰难从那酥麻中分出心神辨析楚怀玉所写。 “你说你要亲自来教导殷十七的孩子?” 岑明霜问道。 楚怀玉颔首,握着岑明霜手腕的指尖却迟迟不肯松开,那股酥痒又开始作祟。 “我亲自教他,不让岑郎君分神。” 他静静坐着,秀致的颈子如花茎般弯垂,唇红而肤白,乌黑的发在岑明霜与他的膝头倾泄,风致亭亭,如一枝风雨后的西府海棠般,在车厢内迤逦开一室春色。 岑明霜还待再说些什么,马车却猛地一顿,她与楚怀玉一时不察,双双向地面栽去。 第十六章:早有预谋的谋杀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眼疾手快,环住楚怀玉的腰护着他以免磕碰,但事发突然,两人双双仰倒在地,难免有所碰撞。 她听见楚怀玉一声闷哼,而后察觉到自己后脑被他托住。 带着药香的发丝笼罩而下,光线骤然变暗。 两人躯体紧贴,她甚至能感觉到楚怀玉的心跳。 身体在这瞬间开始燥热,岑明霜甚至察觉到自己鼻尖似是隐隐出了一层薄汗。 但楚怀玉似是痛得不轻,浑身都在发颤。 岑明霜担忧他的身体,旖旎心思瞬间烟消云散,她连忙支撑着要起身为楚怀玉查看伤势。 “郎君!有要紧事!” 在她手指伸向楚怀玉时。 哗啦一声,车门被骤然拉开,殷十七犹如被掐住脖颈的鸭子,瞠目结舌地看着在车厢中的两人。 不仅是他,在他身后的大理寺众人亦是噤若寒蝉。 岑明霜这才察觉不对,当即就扶着楚怀玉站起,两人衣衫都有些凌乱,她却顾不上整理,看向殷十七:“有什么要紧事?是那江匪出什么事了?” “不是,是那江匪开口,说曾经见过那行凶贼人,想请您过去一趟,此外,昨夜被平阳王府押送过来的贼匪正等着您审讯。” 殷十七猛然回神,小心翼翼地伸手要去帮着岑明霜搀扶弱不禁风的楚怀玉。 但楚怀玉的手腕却始终虚虚悬空,不肯让他触碰半分,唯有衣袖垂落在他手掌之上,看似当真在借力站稳。 殷十七动了动嘴,想跟自家主子说明此事,却被楚怀玉漫不经心投来的一瞥冷厉目光骇得噤声。 他只好低下头装瞎。 岑明霜对此一无所知,她将楚怀玉托付给殷十七后,便步履匆匆地跟着大理寺众人往刑讯房走。 她身影才刚消失在拐角处,楚怀玉便拢起袖子,慢慢开口:“你去跟着你家郎君,别让她出什么差错。” 殷十七喏喏称是:他早就知道这位小楚郎君嗓子并无大碍,方才若不是这位小楚郎君开口提醒,他还真想不到帮着自家郎君拦住殷家那对母子。 见殷十七答应,楚怀玉便自行踱步走进大理寺中。 大理寺东南方向的碎石路上,岑明霜健步如飞、心急如焚。 被派来要将江匪灭口之人势必与此番漕运受劫案有关,勘破此案捉拿祸首,说不得便能问清三年前纵火之人! 她匆匆赶到时,江匪已在房内端坐,颈戴木枷,足有镣铐,正静静看着岑明霜。 岑明霜顾不得平复呼吸,便径直走入其中:“你说你曾见过那人?是在何处见过?” 她语调急切,江匪却不发一言。 死一样的寂静在屋内蔓延。 岑明霜忽觉不对,她顾不上自己安危,一个箭步上前。 江匪已无声息。 岑明霜惊怒交加,却不得不按捺心头怒气,她开口唤人:“去带仵作来。” 她死死掐着掌心才能控制住自己心底的怒气。 分明线索近在咫尺,却被人掐断。 仵作还未到,殷十七也脸色难堪地走到岑明霜身侧:“郎君,那贼匪暴毙,看着是中毒。” 一时间,两名人证尽数死亡。 岑明霜面沉如水。 一刻钟后,奉命而来的仵作结束简单勘探,用烈酒洗过手后向岑明霜回话:“是中毒而死,颈上伤口有毒。” “想来是行凶者在指内藏毒。” 岑明霜听罢仵作言语,示意殷十七取了额外的赏银将仵作送出门,便站起身来。 对方应该是在杀人灭口前就筹谋了一切。 指甲盖中能藏的毒药剂量不够,药性也不能太强,否则在杀死江匪之前,先死的必然是杀手,故而需要毒发时间,且不能被她发现。 对方应当是先探明了她的行踪,掐着点在她来探江匪之时下手,再当面被她撞见,以逃亡来遮掩真相,也让她错过能救回江匪之机…… 岑明霜骤然想到,昨夜楚怀玉也曾被那贼匪挟持! 他颈上亦是有伤。 岑明霜猛然站起:“殷十七,去请大夫为楚郎君诊脉!” 按理说那贼匪指甲中所藏毒药应该在江匪与他自己身上已经消耗殆尽,不会伤到楚怀玉。 但岑明霜不敢赌。 她领着殷十七匆匆往外走,迎面却正好撞见楚怀玉。 几人俱是一愣。 “那贼匪指甲内藏有毒药,你跟着我来,让大夫为你诊脉。”岑明霜一时顾不上,伸手抓着楚怀玉的手掌就要拽着他去看大夫。 却反被楚怀玉拉住。 她回头,看见楚怀玉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螣蛇芍药纹的破碎布料。 “这是我方才在大理寺档子房门口捡拾到的,纹样少见,岑郎君可识得?” 楚怀玉在岑明霜掌心落字。 岑明霜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纹样之上。 这东西出现在此,证明大理寺内有对方的人,或者曾经有对方手底下的人来大理寺走动过,不过去档子房,为的是什么? 岑明霜心底疑窦丛生,她伸手接过楚怀玉手中布料,却未直接离去,而是亲自领着楚怀玉去寻了大夫诊治,确认并无大碍之后,她才留下殷十七照看楚怀玉。 而后她自己直奔魏氏夹缬店而去。 既然事情如此巧合,这螣蛇芍药纹再次出现,便由不得魏氏娘子慢慢运作打探,她得亲自去探问一二。 岑明霜闯进魏氏夹缬店后院时,魏娘子正在裁衣,见她神情冷峻,原先想要打趣几句的魏娘子也识趣收了心思,谨慎道:“可是出了什么岔子?要妾身帮忙?” “那纹样之事,拖不得了。”岑明霜将来龙去脉与自身猜测简略说明,“你这几日便多去各处府邸走动。” “我会亲自跟在你身边探查。” 魏娘子闻言,惊愕瞪大双眼:“小郎君莫不是在寻妾身开心?便是再如何心急,也不能这样顾头不顾腚!您一个七尺男儿,如何入得内宅?” “我自有手段,明日起你便来青松精舍角门处接人,行事隐蔽些,不要让旁人知道消息,此外,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她示意魏娘子凑近来听,如此这般的窃窃私语一阵。 魏娘子看向岑明霜的表情愈发古怪。 第十七章:柔软美好如春日山峦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为不惹人注目,与魏娘子定下章程后,又认认真真在魏氏夹缬店挑了几件眼下时兴的衣衫样子,当着店内来来往往走动之人吩咐魏娘子亲自去青松精舍量体裁衣,方从此地离去。 她从魏氏夹缬店前脚离去,后脚就有一辆马车停在魏氏夹缬店门口,自车上款款下来个妙龄女郎,迈入店中,问道:“我家主人看方才那位小郎君衣着精致,似是在你家做的衣裳?” “他方才在店内要了什么?” 这小女郎眉目含笑,递过去一枚碎金:“他要的衣衫样子,一模一样,不,要用更好的料子,给我家主人也裁些衣裳,这是定金,魏娘子妙手,想来不会让我家主人失望。” 此时魏娘子并不在正堂,接待这小女子的便是个年轻的跑腿伙计,他接过碎金用戥子称过,扫了眼份量,脸上的笑意便扎实起来:“您且等着,小子去寻单子来。” 不多时,这年轻女郎托着一张足有她人那般高的桑皮纸单子登车,神情有些难看:“也不知道那姓岑的郎君哪来的银钱!定了这样多的衣裳!” 坐在马车中由她伏侍的少年微微一笑:“攀上了平阳王府,自是富贵如水,她那一袋金叶子,以平阳王的做派,只怕是会由着她融了另作花销,足足十两金,区区几件衣衫,又有什么做不得的?” 他伸出手,将那桑皮纸收好,衣袖飘摇时,露出若隐若现的螣蛇芍药纹:“纤云,你说到时我与他穿着同色衣衫出现,他会是何等表情?” 玩味的笑声散落在车轮行进声中。 魏氏夹缬店的掌柜立在二楼,看着这马车远去,连忙跑到后院:“方才当真有人花了大价钱,照岑郎君所买的衣裳买了一份。” “甚至还额外给了三两金子的定金。” 正在裁衣的魏娘子放下针线,叹了口气:那位岑小郎君临行前便与她说要送她一件大生意,紧接着便在她家店内豪掷上千百两雪花纹银定制衣衫。 她本以为这便是所谓的大生意,谁知真正的重头戏在后头。 如今一两黄金便是千两白银,那位紧随岑小郎君身后来她这里定制衣衫的人,单是定金便给了三千两白银,按她的规矩,定金是全款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光这一单生意,便是万两雪花银,还真是好大的一件生意,只是她如今尚未给那位岑小郎君帮上忙,便收了对方这样大的好处,日后只怕不好偿还。 且岑小郎君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来问,应当是早就盯上了岑郎君,自己这处夹缬店只怕也逃不脱,日后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魏娘子满面愁容。 次日四更天,天色尚昏暗,魏娘子的二驾青幄车稳稳当当停在青松精舍角门处,此时四周俱静,无人来往。 魏娘子因昨日的揣测,惊弓之鸟般四处探看,生怕有人藏在暗中窥伺她。 直到车厢被人叩响:“魏娘子,是我。” 那声音婉转动人,又透着些熟悉的沙哑。 魏娘子有些困惑,直到打开门,迎来一位帷帽覆面的女娘。 她是做量体裁衣生意的人,对个人身形过目不忘,此刻一看,便惊愕地睁大双眼:“岑、岑小郎君?” 魏娘子惊诧目光落在岑明霜胸前犹如春日山峦般柔软美好的曲线上:“……您这是?” 岑明霜摘下帷帽,露出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垫的,这几日我都会向大理寺与蒋提刑那处告假,说是春日犯了桃花癣不便出门见人。” 她看向魏娘子,未曾刻意修饰过的眉眼如初生春柳般柔和清雅:“我们有三到五日的时间,这几日,还请魏娘子多多费心。” 魏娘子喏喏应是,吩咐驾车的车夫快些动手,待到马车行进,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岑小郎君,您这张脸还是得遮掩遮掩……虽说您特地将眉眼修饰过,与往日不大相同。” “但特地了解过您的人,总归还是能认出来的。” 她指的是昨日在岑明霜离开后马上在魏氏夹缬店下了大单子的那位。 此事昨夜岑明霜就已从传信的殷十七口中得知,此刻听魏娘子提起,也不得不打起警惕:“既然如此,就有劳魏娘子为我妆点。” 魏氏以裁衣闻名,好衣还当配好妆容,这位魏娘子的化妆手艺亦是出了名的, 岑明霜将脸凑近,提醒道:“我原先便生得如此面容,往日里才是装饰过的模样,行走官场,总得有些威严才好,故而此事,还请魏娘子保密。” “娘子口风严实,您那独女,我自然也会好好照看。” 此话一出,握着眉笔的魏娘子不由得抓紧了手中眉黛。 马车行进了一个时辰左右,在天色大亮时顿在镇远将军府门前。 魏娘子与岑明霜下车时,岑明霜已然变了一副容貌,整个人面目平庸,肤色蜡黄,连清秀都称不上。 “昨日来定衣裳的,便是镇远将军府家的六郎君。”魏娘子让马夫去叩门,貌似在提点身边这位“平平无奇”的随从,“这可是金贵人家,你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且将军府素日衣裳都有腹中的针线娘子裁制,如今能让咱们魏氏夹缬店上门,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招子放亮些,不要得罪贵人。” 岑明霜呵腰扶着魏娘子的手从镇远将军府的角门走入。 她知道魏娘子的意思:昨日跟踪自己的便是镇远将军府的人,且魏娘子之前也与镇远将军府不曾来往,故而对镇远将军府上用的徽记标识也毫无了解。 自己若是想知道些什么,就得亲自去探。 两人跟着镇远将军府的接引女使踏入内院,那女使领着她们走到一处院落,叮嘱道:“今日请你们来,除开为六郎君裁衣,还要为七娘子做几身新衣裙。” “七娘子这几日因一些腌臜货郁结在心,你们可要小心伺候着,若是伏侍的好,将军自然有赏赐。” 魏娘子还未来得及搭话,院子里便横飞出一只茶盏摔碎在地面。 碎瓷飞溅,岑明霜眼尾骤然一阵刺痛。 第十八章:真有奸情啊?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猜测自己眼角应当是被碎瓷划破,说不好还见了血。 她未曾动手擦拭,而是装作受惊般躲闪到魏娘子身后:“娘子,我怕……” 此话才出口,不知为何,楚怀玉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魏娘子有些无语:这位主可是能杀气腾腾冲到她店里要挟她的厉害人物,这会儿倒害怕起来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魏娘子还是很尽职尽责地将岑明霜拉到自己身后护着,看向方才将她们带来的接引女使:“敢问小娘子,王七娘子是为了什么动这样大的怒气?” 那接引女使显然也没想到自家主子如此按不住性子,险些伤了身侧这位魏娘子:有时候市井间出名的人物也不可小觑,这魏娘子在京都多家达官贵人的后宅里头都是炽手可热的红人,她们镇远将军府虽然看不上,却也不能轻易得罪。 “这也怨不得我们家七娘子,三年前主君提拔了楚祭酒家那妓生的怀玉郎君科举入仕,这么几年来,原先面黄肌瘦的儿郎将养出一副好皮囊,年少慕艾,我家七娘子难免存了亲热的心思。” “只是那楚郎君前几日才松口答应与七娘子同游,这几日又被那三年前爹娘葬身火海的岑家郎君把人截胡,虽说楚郎君清风霁月一个人,必然不会有那等分桃断袖的龌龊念头……却也难保那等破落户见楚郎君貌美,使了龌龊伎俩把人勾了去,我家娘子正在为楚郎君心烦呢!” 魏娘子忍不住偷偷去看身后的岑明霜。 她依稀记得,昨日这位岑小郎君来她店里订做的衣衫都是男子样式,但要说身量……与比这位小郎君腰上宽了几寸,也高了一拃,肩也更宽。 ……想来是给别人做的,难不成,身后这位当真跟那楚郎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奸情? 能从王七娘子手底下抢人,好本事啊! 岑明霜看着双眼隐隐发亮按捺不住好奇的魏娘子,警告意味浓重地在她衣袖上重重扯了一记示意她专心正事。 魏娘子只得遗憾无比地收回目光,附和道:“是啊,一个破落户,想必是手段下作,不然怎能勾得楚郎君那等人物驻足。” 她言语中颇有唾弃,显然是在为岑明霜掐着她独女性命要挟她这件事而微微泄愤,岑明霜却不恼,待那女使唤来小婢将碎瓷收拾干净,她甚至还有闲心顺着魏娘子的话应和了几句。 三人入内,那接引女使先将魏娘子与岑明霜留在廊下,亲自快步入内去向王七娘子请安。 此刻四周无人,魏娘子悄悄往岑明霜身边凑了凑,压低嗓音:“真与楚郎君有一腿?” 岑明霜:“……” “没有此事,我跟他只是原先有些旧交情。”她亦是压低嗓音。 魏娘子道:“那在奴家店铺内定的衣裳怎么都是他的尺寸。” “你如何得知是他尺寸?” “猜的。” 岑明霜哑口无言。 魏娘子占得上风,眉梢眼角都是得意,她又要开口,分明是不得结果不罢休的架势。 好在她还没来得及问,方才进屋的那女使便走了出来:“七娘子请二位入内量体。” 魏娘子这才悻悻住口,带着岑明霜跟着那接引女使入内。 甫入内,饶是岑明霜对镇远将军府喜好奢华已然有所准备,却还是被王七娘子闺房陈设惊了一跳。 半人高的红珊瑚、镂金镶翡翠的八角宫灯、蜀锦苏绣的缂丝地衣…… 明亮天色在此地一照,犹如珠阙贝宫,满室生辉。 难免令人目眩神迷。 坐在其中的王七娘子却被衬得有些黯然失色,不过她浑然不在意,通身上下都是唯有精心娇宠才能养出的派头。 “府中做针线的娘子大都是宫中出身,本事不知高出市井俗物凡几,也不知六哥哥寻你来做什么,罢了,姑且量一量尺寸吧。” 王七娘子颇为骄矜地仰着下颌,虽比魏娘子还矮了半个头,却像是在俯视魏娘子一般,言语中不屑之意更是明显。 魏娘子往昔以自己手艺为傲,自诩能与宫中绣娘争高低,如今却被如此贬低,饶是她胆小怕事,脸上也免不了带了三分薄怒,却不得不忍气吞声道:“有劳娘子抬臂。” 她又看向岑明霜:“此地没你什么事,你且去一侧等候,莫要添乱。”紧接着,她的目光又看向王七娘子,“娘子,我这小徒弟不懂事,又没见识,有劳娘子安置,也让她开开眼界。” 王七娘子漫不经心轻哼,叫了方才接引两人的那女使:“琴挑,你领着这小泥腿子四处走走,也让她长长见识,免得到时候旁人问起来,还当咱们镇远将军府徒有虚名,她来走过一遭,连什么叫富贵都没见识过。” 琴挑应是,带着岑明霜便往外走,她却也没随便应付了事,而是当真领着岑明霜往外走。 “今晚府中有宴会,多半会留你们师徒两个在府中用暮食,但眼下正是忙乱的时候,我也不放心旁人带着你四处走动。” 那琴挑领着岑明霜绕过抄手游廊,又转过月洞门,轻声细语为岑明霜讲解一路过来的奇花异木,只是岑明霜一心想着寻觅机会去探究镇远将军府,心思早飞天外。 琴挑也未曾注意,只是按部就班同她说话,也不管她回应与否。 然而两人才走过一处假山,琴挑便慌慌张张俯身行礼,还不往拉扯岑明霜一把,带着她一同低下脑袋。 “婢子、婢子见过六郎君!” 王家六郎?那位十一二岁便中秀才,而后花天酒地,泯然众人的王家纨绔? 岑明霜闻言,下意识要去看看这位“仲永”。 眼前却飘来一片白色衣袖,其上金光鳞鳞。 而后她听见一道悦耳却轻佻的嗓音,然而岑明霜无心,也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她的目光死死黏在那片衣袖之上。 明亮天光照耀下,其间若隐若现的,正是她追索至今的,螣蛇芍药纹! 漕运案与镇远将军府有关! 这个念头在岑明霜脑海里炸开的瞬间,她听见对方的指令。 “头抬起来,我也看看魏娘子高足,是何模样。” 纵使岑明霜已有准备,在这一刻还是紧张到连掌心都湿冷一片。 如果她被对方认出……该如何带着魏娘子逃离此地? 急促心跳里,岑明霜缓缓抬头。 她看见王六郎若有所思的面孔。 第十九章:谓我何求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控制着自己不去细细打量眼前的王六郎君,而是怯生生地垂下目光,摆足一副未见世面的怯懦姿态。 王六郎的目光却始终饶有兴致的流连在这平平无奇的小丫头身上:“七妹妹怎么让你带了这么个灰头土脸的小娘子走动?今日她特地设宴要宴请楚家郎君,你可别把人领到楚郎君跟前显眼,若是惹得七妹妹不快,我也保不住你。” “婢子念着郎君的恩,自要谨慎,不过这位乃是魏娘子高足,这会儿魏娘子在给七姑娘裁衣,她年纪小,便由婢子领着,以免添乱。” 琴挑向王六郎说明来龙去脉,又道:“七姑娘方才摔了个汝窑的白瓷荷叶杯,是去年新烧制的那套,眼下缺了一只,那套茶具便不能再用,只怕姑娘回过神来又要不痛快,还得请郎君劝慰,宽一宽娘子的心” “咱们这些个小奴婢,所求所想,只有自家主子舒心顺意。” 王六郎夸了句好丫鬟,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在此处逗留,快些去看七妹妹才是正经事,厨房里头有新出的楚夷花糕,添了洛神花的新花样,索性你带着这小丫头办个试菜的差事,若是好,便让她们晚间做了奉上,也好哄哄我那嗜甜如命的七妹妹。” 琴挑应是,当真领着岑明霜往厨房去,岑明霜本想寻个借口溜之大吉,谁知琴挑步步跟随,半点机会也不曾给,等到能透气时,已然月上柳梢头。 魏娘子派人来,说是已经做完了手里的活计,请琴挑回院,此外当真如琴挑所言,王六郎与王七娘子有意留下魏娘子用饭。 只是不能往前院落座。 岑明霜得知此事时,很是松了口气:王七娘子乃是镇远将军府顶顶要紧的主子,她办宴会宴请楚怀玉,想来整个镇远将军府的注意力都会放在前院,此刻正是她探查的好时候。 她与魏娘子私下说了在王六郎身上的发现,叮嘱道:“如今还不知道此事到底是王六郎自己私下决定,还是那位镇远将军府也参与其中。” “王六郎与镇远将军的书房我都要探查一二,到时若是被发现,我会搅乱局面,你浑水摸鱼,尽快出府。”她稍作停顿,又叮嘱道,“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不能全身而退,你便去青松精舍寻人,他们自会将你女儿完璧归赵。” 魏娘子显然未曾想到岑明霜会如此决定,她目光微闪,动了动唇:“别人没跟老娘打过交道,信不过,我那孩儿,还是得你亲自照顾着送回来,我才放心。” “所以你自个儿谨慎些,别丢了性命。” 岑明霜沉沉应是,钻入夜色之中。 白日里琴挑带着她四处走动的时候,她已悄悄记住了从内院到外院厨房的路线。 丝竹声从湖面那端飘荡而来,那处灯火辉煌,歌舞升平,而这端却是浓到化不开的沉黑。 岑明霜猫着腰,贴着墙根路过时,听见隐隐约约的劝酒声,她的脚步有一瞬间的迟滞:楚怀玉受伤未愈,今日赴宴,也不知他吃不吃得消。 这种担忧很快烟消云散。 岑明霜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幽暗的小路上。 王七娘子爱重他,想来在宴席上也会对她多有照顾才是。 自己何必在此杞人忧天。 月色如碎银,照彻游廊,曲折栏杆引着一汪水银似的月,向深黑的庭院内蜿蜒而去。 岑明霜谨慎而小心的顺着道路向前。 她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连忙钻进一架浓密藤萝之下,借着垂落枝条掩盖身形。 “七娘子也真是的,何必那样看重一个妓生子,你看看今日那排场,真真是银子如流水,那样肥的鸭子,那样好的大鹅,都成了下等货,泉州来的巴掌大的鲍鱼也只配吊高汤,白玉做的盘子,玛瑙做的杯……天爷,年前大娘子家的郎君来同七娘子相看,也没这般招待!”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另一道女声嗤嗤一笑,“楚郎君的相貌摆在那儿,莫说是七娘子,便是我这个成了亲的,看他一眼,都恨自个儿没再晚生几年,连那几个素来眼高于顶的大丫鬟,平日里何等掐尖要强,今儿见了他,不也羞答答的?” “说的也是,要不是六郎君打发咱们来巡夜,我还真想多看一眼,唉,也是主子忒仔细了,咱们府中向来太平,书房更是天罗地网般的布置,哪有什么蟊贼敢闯爷们的书房偷盗?” 岑明霜眉心一跳:王六郎特地派人巡视书房?是原本就做贼心虚,照例巡逻,还是她与他今日打了照面,让他起了疑心? 她一时间有些进退维谷:机会难得,若是就此退去,她不甘心,但若是继续向前,说不好是自投罗网。 岑明霜等到那两位女子离开后,下定了决心,仍旧义无反顾地向前而去。 乌云笼月。 楚怀玉坐在王六郎君的身边,苍白的脸颊因饮酒而沾染些许霞色,只是双目清明,周身亦无酒气。 他远眺此处水榭外,视线缥缈不知落点。 “在想什么?”王六郎好奇地凑到他身边,见目之所及俱是一片空泛,又嬉笑着向后仰倒,素白衣袖犹如振翅的白隼,其间却闪烁点点金光,“你说你,跟一个早就没落了的小郎君厮混做什么。” 他长吁一口气,似笑非笑:“我家妹妹难道还配不上你?老头子最看重的就是她,只要你哄好她,你想要什么得不到?还是说,你在担心什么?” 楚怀玉未曾说话,只是看向坐在另一侧的王七娘子。 王七娘子只是目光与他擦过,便骤然羞红了脸庞,含羞带怯地低垂脸颊。 只是楚怀玉目光如静水,不起波澜,他扫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更漏:辰时二刻。 “有些气闷,王兄容我少陪。”楚怀玉收回视线,道一句告辞,其声如碎玉。 他在王家派来的小厮跟随下起身离席。 见他离去,方才还面带笑意的王六郎也坐直身体,叫来自己心腹,吩咐道:“去我书房那处盯着,别让人跑了。” 第二十章:铭感五内,之死靡它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立在王六郎君所住院落门前的一丛茂盛翠竹中静静地看着在其中游走的光晕。 那是一盏盏被人提在手中的风灯,灯火在四处摇曳,织成绵密的网。 只有西南角有一处昏黑,就像是张大的兽口,等着她自寻死路。 岑明霜指尖摩挲着自己掌心,那处有在浙西路三年留下的老茧与伤痕,每一处都是她为探查当年惨案而在生死间搏斗的痕迹。 而今成败就在今日,只要能从王六郎书房中寻出他们与江匪来往的证据……再顺藤摸瓜,去寻当年纵火的匪徒,那些夜半惊醒的噩梦、自己父母的在天之灵。 都能得到告慰。 岑明霜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灼热,她谨慎而小心,犹如夜行狩猎的鹰隼,脚步声几不可闻,她缓缓绕过那些四处游荡的光点,却并未选择从西南角潜入。 纵使她已做好搏命准备,却也没有自寻死路的兴趣。 她从东北角侧身闪进院落,因王六郎在前院宴饮,主人不在,此地院落也未曾在屋中点灯,倒是方便了岑明霜。 那些巡夜仆妇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岑明霜借助粗硕廊柱,一点点接近窗户大敞的书房, 岑明霜才翻身而入,却听得旁人惊呼:“落雨了!快快去为六郎书房掩窗!” 她刚在王六郎书房中落地,连布局还未能探清,便听得匆匆逼近的脚步声,岑明霜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矮身滚进一处大立柜下蜷缩着身体。 屋外风雨声骤急,斜风密雨撞开窗户灌进书房内,书桌上被镇纸压住的纸张在其中狂舞,带着水汽的泥土腥味扑岑明霜的呼吸之中。 冷白的,月色与电光,泼洒在地面上。 那一刹那短暂地光明中,她看见一只乌皮靴,而后是交替的黑暗,电光与月色在此降临时,一张带着诡谲微笑的脸猛地探进立柜之下! “哎呀……让小老鼠跑了啊……”王六郎的脸在霜白的光线里犹如一张狰狞傩面,他从立柜下退出,语调惋惜,神情却戏谑,“抓紧些,别让无关紧要的人打扰七妹妹的兴致。” 他拍拍手,目光落在窗外沾水青砖上尚未褪去的脚印之上,在他身后,是蓄势待发,手持刀剑的众多卫兵。 屋檐外,雨声愈发急切。 岑明霜沉默地奔逃在暴雨中,雨势太大,月色又暗淡,她分不出精力来辩识回去的路,她也不能辩识。 如今自己这副浑身湿透的样子,就算回到魏娘子身边,也会被看出端倪,更何况…… 她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看着指掌间流淌的姜黄色与些许素白的软泥。 这场雨将她的伪装洗刷得十不存一,若是匆忙擦身而过,可能未必认得出来。 但若是要应付镇远将军府的查问,远远不够。 她踏着泥水咬了咬唇:王家六郎的园子在王七娘院子的正东边,而镇远将军府的大门在王七娘子院子的东北方…… 岑明霜略略停顿,直奔西北方向而去! 外院此刻应当还在举行宴会,且楚怀玉还在镇远将军府中,他如今与自己有所牵扯,就算王六想要对她做什么,也总不好闹到楚怀玉面前! 投鼠忌器,这就是她的机会。 然而在转过一处拐角。 一只手却从暗处伸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雨夜路滑,岑明霜一时不察,竟被对方径直拖入暗色内! …… “人呢?”王六郎带着一众侍从顺着脚印一路追寻而来,却在离着宴会水榭最近一处的小苑处弄丢踪迹。 他衣袖沾水,原本不甚分明的金线螣蛇芍药纹此刻显得尤为清晰。 王六郎阴鸷地目光在四处搜寻:“搜一下。” 他话音刚落,琴挑却匆匆忙忙跑来:“六郎君,您与楚郎君迟迟未曾归席,七娘子有些担忧……” “……此刻药又用完了,婢子有些拦不住她。” 药?什么药? 藏在与王六郎不过咫尺之间的岑明霜疑惑起来:那日她见王七娘子与楚怀玉同游的姿态,不像是身患恶疾之人,怎会到没了药物旁人便难以阻拦的程度? 她还想再细细听,王六郎却已经带着琴挑转身向水榭走去。 岑明霜不免又讶异起来:王七娘子在镇远将军府便这般重要?以至于王六郎愿意功亏一篑暂且放过她这个极有可能对镇远将军府不利的人? “岑郎君,你这是……?”在岑明霜思索时,楚怀玉松开她的手腕,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人。 岑明霜一时语塞,犹豫道:“要紧差事,不得不扮作女子。” 她是女儿身的事情决不能让旁人知道,好在如今衣衫虽湿,内里小衣却还能够蔽体,男子不该拥有的身体曲线,她也能解释成是改装成果。 况且方才在她要被王六郎追上的时候,是楚怀玉伸手将她藏匿在此地,否则此刻,只怕她要沦为镇远将军府的阶下囚了。 楚怀玉听得岑明霜解释,竟当真不怀疑,握着她的掌心细细落字:“既是如此,我送岑郎君离开此地吧,如何?” “不着急,我有事要问你。”岑明霜看向似乎全然对她没有怀疑的楚怀玉,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距离,“为何如此刚好,你能在此地拉住我。” “方才那般大的雨,你又是如何一眼认出我的?况且你我之间交情不深,又为何不疑我?”她倏尔一笑,“你在镇远将军府过了两年多,受其恩泽,不会不知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我虽是情急之下扮作女子,但你若是有心,并非不能指鹿为马,与王六郎携手向圣人告我一个女扮男装入仕的欺君之罪。” 她抬眼,目光锐利:“但你未曾这样做,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楚怀玉看着岑明霜,神情哀伤,连握住她手腕的书写动作都重了不少:“……岑郎君于我之恩,铭感五内,矢志难忘。” “那年冬日,如非岑郎君挺身而出,于东宫手下救我性命,焉有如今之楚怀玉?彼时一眼,可抵万年,岑郎君今日疑我,令某心如刀割,但我待郎君之心,之死靡它。” 他低低垂眼,岑明霜看不清对方神情,却觉掌心骤然灼热。 她低头,望见在她手心处,有人为她落了一场泪雨,彼此交握处,滚烫温度顺着被雨水浇透的冰冷肌肤蔓延而上,那温度太过热烈,竟令她开始止不住的颤栗。 “你们在做什么!” 岑明霜尚未回神之际,王七娘子近乎崩溃的嘶吼声从她身后传来,她下意识要回头,却被楚怀玉再次扣住手腕拉入怀中。 躯体相贴的刹那,熟悉的雪中春信香味骤然将她包裹,在她四周构建出密不透风的屏障。 岑明霜察觉到自己因雨水而寒冷的躯体,在此刻如春风濯身般温暖起来。 第二十一章:“情难自禁”的他们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她不大适应这样的接触,轻轻挣扎起来,但却被楚怀玉抚着后颈按在怀里,她听见他低沉嘶哑的嗓音:“我与淑女交心,情难自禁,王七娘子不是看见了吗?” 岑明霜心道:他原来并非全然不能说话,只是听其声,沙哑低沉,若非不得已,还是应少说话为妙。 她如此想,但在方才听过楚怀玉音如碎玉、又并非不通人事的王家兄妹两人耳里,则是另一般看法,王六郎原先还带着点笑意的脸此刻阴沉无比:“楚郎君体弱,倒有闲情在此,以天为幕地为床?不怕着了凉风?” 他扫了眼岑明霜身上的粗布衣裳:“看这衣着,只怕并非是世家闺秀?倒是颇有野趣的一只小野狐精。” “媚上诱下。”王六郎轻蔑嗤笑出声,他微微摆手,身后跟着的众人当即就将两人团团围住,大有要将他们困入囹圄之意。 王七娘子更是怒火难当:“这是谁家的贱婢!我倒要看看,能有什么本事,勾得你如此情难自禁!” 她扑上前来就要亲自动手撕打楚怀玉与岑明霜两人:“今日这么多人都看着!我要让她在京都内身败名裂!” 岑明霜心头一惊:若是自己在众人面前露了容貌,纵使王六郎不能当着楚怀玉的面处置自己,但也正如王七娘所言。 日后在京都内,岑家众人,恐无立锥之地。 毕竟出了自己这么个“男扮女装”,与人野合的分桃之人。 她因此而抓紧楚怀玉的衣襟:在浙西路生死挣扎三年,又曾经逢当初岑家大难,她早就不是原先那个可以轻易信任旁人的岑明霜。 纵使楚怀玉至今未曾对她展露恶意,但她仍旧难以全身心地相信他,她仍旧在担心,他会将她推出去,以此来向镇远将军府交换更多好处。 指尖与躯体因怀疑而紧张生出的颤抖,在衣料上演变成细微的震颤,传递到楚怀玉的肌肤之上。 楚怀玉心底一颤,霎那间的喜悦犹如荒原生花,莫大的满足与欢欣将他包裹,连素来冰冷的肌肤都回暖不少。 他伸出手,拍拍岑明霜的肩背以作安抚。 但他从未做过安抚旁人之事,乃至于动作生涩而僵硬。 岑明霜自己也是少有这般举动,但生疏与生疏、僵硬与僵硬,交织在一起时,两人竟微妙地登对。 楚怀玉的衣袖尽可能掩盖着岑明霜的面孔,而岑明霜的指尖也紧紧抓着楚怀玉的衣襟。 王七娘见不得如此,上前就要扯开两人。 楚怀玉低声道句得罪,搂着岑明霜的腰肢侧步躲开。 他看向王六郎:“今日之事,是我孟浪,不过,六郎这般行为,难不成是想将我扣押?” “我如今与岑家郎君走得近,而岑郎君……”楚怀玉小心翼翼地环抱着怀中人,神情却带着可称为炫耀的意味,“那日岑郎君为我,向平阳王求助。” “难不成你们还想得罪岑郎君,得罪平阳王?” 王六郎神情古怪地看着眼前人,他倒是很想问问:你楚怀玉被个男子如此对待有什么值得骄傲炫耀的?况且你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子! 他审视着楚怀玉的面孔,唇线紧绷。 楚怀玉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 王六郎想到那位在朝中地位超然,且又颇有些任性妄为的平阳王,还是败下阵来。 镇远将军府能有如今的荣耀,还得多亏当年老平阳王在战场上的几番照顾,镇远将军府,对上平阳王,到底是有些底气不足。 他只得松口:“既然如此,楚兄便将人带走吧,不过……”王六郎看了眼自己伤心欲绝脸色青白的妹子,“日后我们镇远将军府,与你,再无瓜葛。” 既然楚怀玉显然倒向那姓岑的干办,他断然不能让此人再借镇远将军府的东风,青云直上。 “魏娘子只怕还在后院。”岑明霜压低嗓音,两人离得近,热气与吐息都落在楚怀玉脖颈之上。 他那近乎苍白的肌肤,在此刻弥漫开一片盎然霞色,连耳尖都鲜艳欲滴:“……不碍事,只要出去后对外将魏娘子拉进岑家荫蔽之下。” “他们自然不敢对魏娘子做什么。” 如今别无他法,岑明霜也只得沉沉应是。 “如此行走不便,只好冒犯了。”楚怀玉低低告罪一声,俯身将岑明霜打横抱起。 那股雪中春信的香味在此刻尤为热烈,岑明霜因双足骤然悬空,也本能伸手环上楚怀玉脖颈。 落在王七娘子眼中,便是好一番郎情妾意的作态。 她几欲昏厥,双眸含泪,殷殷看向楚怀玉,但楚怀玉连一瞥多余的目光都未曾分给她,倒是岑明霜,被这股热切期待的视线灼烧得有些受不住。 在楚怀玉转身之时,她匆匆回眸望了一眼,却瞳孔微缩。 …… “我还以为您出不来了!” 楚怀玉将岑明霜抱出镇远将军府,才落地,魏娘子便捏着帕子匆匆迎上来:“迟迟不见郎君踪影,总归担心,这位……” 她才想伸手去拉着岑明霜查看是否受伤,就被楚怀玉不着踪迹地挡开,但有些人的容貌,纵使身在暗夜,也如明珠生辉。 魏娘子的注意当即就被引了过去:“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缺不缺新衣裳,若是缺,姊姊为你做一身可好?” 她热切殷勤地往前贴,楚怀玉却像是受惊般躲闪在岑明霜的身后,眼睫低垂,掩住不喜视线,他又开始握住岑明霜的手落字:“岑郎君,这位娘子是谁?” “好生吓人。” 岑明霜知他喉咙不舒服,帮着对魏娘子解释道:“这便是那位楚郎君,我能出来,还要多谢他帮衬。” 魏娘子一听,骤然兴奋起来,目光越过岑明霜,直奔楚怀玉而去。 百闻不如一见!她当真想问问,这位楚郎君与岑小郎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岑明霜见她目光像是要将楚怀玉生吞活剥一般,连忙将人往身后拉了拉:“他嗓子不舒服,不便说话,我也还有事要快些回青松精舍,此外……” 她告知了魏娘子要将魏氏夹缬店与岑家关系摆到明面上的决定与缘由:“若非如此,我只怕保不住你。” “奴家还当是什么大事。”魏娘子掩口一笑。“就是咱们如今都是一家人了,那奴家的女儿,岑郎君什么时候能送回来?” 岑明霜愧疚于连累魏娘子,加之如今魏娘子势必要与自己绑在一起,倒也答应得爽快。 几人当即登车,直奔青松精舍而去。 岑明霜却心事沉沉:她方才那一眼,却看得仔细明白。 王七娘子衣袖上干干净净,一丝螣蛇芍药纹的影子也不见,再细细想来,连琴挑这样伏侍主子的大丫鬟身上,也未曾看见任何螣蛇芍药纹的痕迹,这意味着,螣蛇芍药纹并非镇远将军府的徽记。 也就是说,此事是王六郎一人筹备? 倘若真是如此,他一个并无官职的白身,如何有那样的本事? 岑明霜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十二章:三年中那些旧事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皱眉沉思之时,楚怀玉便敛衽坐在她身侧,目光始终追随着岑明霜,岑明霜蹙眉,他亦皱眉,眼见着岑明霜似有烦扰,眉心生川,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在岑明霜掌心落字:“岑郎君有什么忧虑?不妨与我说来听听。” “我在镇远将军府这么些时日,多少也清楚一些事。” 岑明霜摇头:“镇远将军府待你有恩,你不可为报我恩情,行对镇远将军府不利之事。” 楚怀玉又在她掌心落字:“方才临行之前,岑郎君似乎在看王六郎衣裳之上的金线纹路?” 岑明霜讶然,她未曾想到,自己只是那短短瞬间的注目,都被楚怀玉纳入眼底。 她犹豫片刻,问道:“你可知那螣蛇芍药纹是何来路?” 楚怀玉摇头:“王六郎衣裳上的纹路,若非此番赴宴,我也无缘得见,但它与那日大理寺,我交付郎君的布料纹路相同,想来郎君所查为此。” “若是此事,倒是我不自量力,一无所知,却还想着帮衬郎君。” 他自责般垂下眼。 岑明霜正待安抚他,却听得他咳嗽,忙道:“可是方才吹风受了寒?身子不舒服了?” “……是方才在宴席上,王家兄妹迫我饮酒。” 楚怀玉嗽声平复时,眼尾泛红,双眸盈水,握着岑明霜的手,分外可怜:“我自知如今这条性命是郎君所救,不敢不爱惜。” “但人微言轻,着实拗不过王家兄妹,且如郎君所言,镇远将军府,到底对我有恩。” 岑明霜一时无言:王家兄妹跋扈倒也是实情,且三年前楚怀玉并未有如此好皮囊。 当初在国子监时受东宫欺凌,想来初到王家时,情况未必会更好。 “……你当初为何要投身王家?” 岑明霜问道。 楚怀玉一怔,似是未曾想到岑明霜会如此问,他一时间陷入缄默,片刻后,神情哀伤,沙哑道:“……岑郎君离开不久。” “我家祖母便处置了我母亲,彼时她已病得不轻,又非良妾,身在贱籍贯可同买卖,被贩到王家做歌姬。” “……我为她而入王家。” 岑明霜一时缄默。 此事也有她的缘故,若是当时再考虑周全些,合该为楚怀玉趁着彼时楚祭酒不管事,加之楚老夫人也尚未反应过来时,周全楚怀玉的母亲。 “郎君不必自责,祖母厌恶我母子并非一两日。” 楚怀玉伸手,握住岑明霜的手腕,指尖在她掌心贴蹭,无声安抚。 岑明霜与他一时无言。 只是有时看向脆弱而苍白的楚怀玉时,她的目光,竟不敢久留。 一别三年,有些事,她不敢问,亦是不能问,在他丧母又寄人篱下的岁月里,究竟是吃了多少苦头下了多少苦工。 才能借着来之不易的这个机会,一举登科,逃离那些泥沼。 因岑明霜不放心魏娘子,索性便将她一道带入青松精舍,岑明霜与楚怀玉分别后,先是将红菱白露叫来为她梳妆,而后又唤来殷十七。 “你去探探镇远将军府的口风,看看他们家六郎君平素与何人来往。” 殷十七是知晓今夜岑明霜潜入镇远将军府一事的,至于楚怀玉赴宴之事,他既被岑明霜叮嘱着照看楚怀玉,自然也知晓,故而对自家主子与楚怀玉携手归来一事,并不讶异,只问道:“那位王七娘子可要探查?” 岑明霜想到今夜所见所闻,摆了摆手:“不必。”她顿住片刻,像是想到什么,“查王六郎时,尤其要注意与他来往的年长之人。” 她这阵子事情太多,倒是忘了。 王六郎自己也不过是个二十岁未到的年轻人,三年前也不过十五六岁,且他上头还有五个兄长,纵使镇远将军府家大业大,他又哪来的本事与精力去谋害岑家? 想必是有人在背后帮衬,而能做到这一点的,他们之中的同辈人并不多,越是世家子弟,家中亲长越是会打压打压锐气,以免日后一蹶不振,纵使几年前自己的兄长顺利入朝为官,无论再如何有才能,充其量也只会是五六品的官员。 王六郎一介白丁,断无可能隔着千里收买江匪,筹谋惨案。 而且最要紧的,是岑家与镇远将军府,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王六郎没有对岑家下手的动机。 殷十七未曾多问,应了声是便要外出,却在即将离开时,又被岑明霜叫住:“若是到时还有空闲。” “也查查这几年来楚郎君在镇远将军府过的是什么日子,镇远将军府家大业大,外出采买的奴仆中,总有口风不严之人。” 殷十七口中应诺,见岑明霜再无吩咐,才转身离去。 次日清早,岑明霜与楚怀玉都因昨夜受凉而缠绵病榻,岑明霜本就体虚气弱,在浙西路三年虽打磨体魄,但底子到底太虚,加之自入京来便未曾好好休息,劳累与风寒撞在一处,她竟一时起不来身。 昏昏沉沉,她连朝食都未曾用,等到午时用过姜汤,结结实实出了一层汗,她才清醒过来,叫来红菱,问道:“今日大理寺可有什么动静?” “不曾,倒是楚郎君那边,有几个小厮,说是原先在镇远将军府伏侍楚郎君的,如今被旧主子逐了出来,没地方去,只好来见郎君。” “婢子想着,既是镇远将军府出来的,您这几日又在探查他们府上的事,总不好轻易把人放进来,便暂且将他们打发在门房处候着,等您与楚郎君拿主意。” 红菱一面说,一面绞干帕子为岑明霜拭汗,到底是曾经一道长大的主仆,此刻已经不似前几日才见面时那般生疏,愈发亲热起来:“您预备着什么时候见?婢子也好安排。” “不着急,先备好马车,我要去平阳王府一趟。”岑明霜坐起身,靠着秋香色弹墨软枕,“你们两个都过来了,谁伏侍……” 青松精舍算是当初岑家留下的别业,但如今时过境迁,岑明霜也不能保证在精舍内伏侍的人手还忠心,更怕隔墙有耳,只得忍着别扭,问道:“如今谁伏侍明霜?他身边没人么?” 红菱正待开口,岑明霜的房门却骤然被人敲响:“主子,贾大家听闻主子风寒,说是带了好药来请主子服用。” 岑明霜骤然警惕起来:这是贾珍照上门算账来了? 第二十三章:定心丸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不敢耽搁,匆匆吩咐红菱白露伏侍着她起身更衣,这厢衣冠才齐整,那头贾珍照的声音就到了院门口。 “听说昨日落雨,岑大人受了风寒?赶巧咱家得了一丸好药,特地来探岑大人。” 岑明霜吩咐红菱与白露一句上茶,便亲自迎了出去:“多谢贾大家惦记,下官已无大碍。” 她俯身行礼,却见贾珍照及其身后的小火者手中俱是空荡,心底便有数:所谓好药,只怕不是药物。 几人入内落座,红菱与白露已将茶水端上,贾珍照却不喝,笑道:“山猪吃不来细糠,咱家是粗人,这些个精致东西吃不惯。” “也怨不得岑大人不肯通咱家为伍。” 贾珍照有一双极细长的眼,此刻眯着眼睛露出笑容,愈发显得谄媚。 岑明霜却不敢将他当作真谄媚,反倒愈发小心仔细,佯装苦笑:“当时情况紧急,人命关天。” “还请贾大家宽宥小子则个。”她拱手,又道,“当年大家与胡老先生之恩,小子没齿难忘。” 贾珍照那看似和煦实则阴冷地目光在裴霈身上驻足许久,过后终于转开,他摆摆手,示意跟来的两个小火者退出去,岑明霜见状,知他是要说些隐秘事,便也让红菱与白露从此地离开。 内室骤然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岑明霜预备着接受贾珍照的怒气,谁知等到那两位小火者离开后,贾珍照脸上的消融反而愈发真挚,他甚至没什么风度的伸手,揉了揉自己那张白胖圆脸。 等到他放下手时,岑明霜只觉自己看见的是一个走街串巷的圆滑小贩,而非位高权重的宦官。 他脸上的笑容十成十的谄媚:“当初蒋松亭开口时,咱家确实没想到,他小子居然能搭上平阳王这位贵人。” “……岑大人呐。”贾珍照的脸上流露出近乎讨好意味的神情,“如今您既然成了平阳王手底下的人,日后多关照关照?” 岑明霜沉默:贾珍照出身市井,在自己父亲口中也是圆滑奸诈之人。 ……只是她未曾想到,眼前这人居然这般能屈能伸。 想来对方将那些小火者打发出去,也是为了在那些小太监跟前维持威严。 “贾大家说笑了,只是偶然有幸被王爷看中,当年之恩,没齿难忘,若是您有用得着小子的地方,自然尽心操办。” 她故作难受地咳嗽几声。 贾珍照当即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今日来是给岑大人送药的。” 他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咱家在大理寺好歹也有些人脉,知道岑大人这阵子在查那螣蛇芍药纹,赶巧……您看看,这是什么好物件。” 贾珍照从衣袖里托出一本缝线本,笑道:“这是咱家出宫前向织造局要来的拓印本。” “上头有京都各家贵人个人爱用的衣衫样式并纹样,您也知道,办宴有忌讳,织造局操持宫中娘娘并皇子门的衣裳,总不能跟外臣撞了样式,您只管留下它,一本拓印本,不碍事。” 贾珍照笑呵呵的:“咱家这位定心丸,岑大人吃着如何啊?” “多谢贾大家送药。”岑明霜将那卷拓印本珍重收好,真心实意向贾珍照致谢,“小子无以回报,若是贾大家有什么事,必当全力以赴。” 岑明霜很清楚,贾珍照今日来示好,无论真假,都是看在平阳王的面子上,而她自己本身欠下的人情,决不能任由贾珍照归结到平阳王身上,让明明是自己应该偿还的人情,变成由平阳王来处理 否则她迟早会被平阳王视作弃子也说不准,毕竟一个毫无作用的人,在名利场中,本就没有立锥之地。 贾珍照摆摆手:“眼下您与平阳王正是忙碌的时候,哪能为了这么点小事耽搁。” 他站起身,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等到此案了解,自然有您忙的时候,咱家就先走了,您好生养伤,再过几日便是春闱的曲江宴。” “到时百官可见官家,岑大人可要抓住机会。” 岑明霜亲自将贾珍照送出门。 她心知肚明,贾珍照是在提醒她,若是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甚至有可能会导致被杀人灭口的事情。 曲江宴那日是最好的时机,彼时众目睽睽之下,天子面前,便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护身符。 贾珍照自青松精舍离开后,领着他带来的几个小火者登车,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连绵成片,小火者中有人开口:“师父,那岑干办就算是攀上平阳王,如今却也只是个芝麻大小的官。” “咱们何必去讨好他呢?” “蠢货。”贾珍照睁眼,神情冰冷,“咱们这种人,别人尊重,叫一句大家,捧一嘴中贵人,可到底是没根的东西,不只是少了那二两肉,更是身后没人。” “如今陛下虽春秋鼎盛,但当年夺位时到底伤了根基,如今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东宫那位想来跋扈,余下几个有本事的殿下,谁身边没个自幼伏侍到大的太监跟着?跟咱们一点情分没有,日后那些贵人谁荣登大宝,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就是没用的废物。” “陛下如今就是咱们的靠山,可哪日陛下倒了,你以为咱们这种人能活的顺畅?” “远的不说,就说你们师祖,原先也是先帝手底下第一个得意人,可陛下一登基,他老人家不也被打断了腿骨丢出宫?若不是你们师父我念旧回护着,他老人家还不知能不能活呢?人家眼下看在我的面子上,还能叫他一句胡老大人,你们却没我这本事,哼,陛下又忌惮平阳王,咱们就算想另寻靠山也不好当着陛下的面,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不好生把握,难不成等日后吃亏?” 说到此,贾珍照忍不住啐了一口:“那黑心烂肺的蒋松亭倒是好能耐,私底下竟攀上了平阳王,真真可恨。”他又忍不住得意起来,“好在当时顺手帮衬了这位岑小郎君一把,如今也还能挂靠上平阳王老人家。” 伏侍他的小火者连声赞扬称是,贾珍照又道:“待会儿你们两个不急着回宫,先去见见你们师祖,让他老人家多盯着些。” “那螣蛇芍药纹,我记着先帝爷在时,便有人在衣裳上绣着,只是后来像是出了什么乱子,先帝爷便不准旁人再穿那等绣样入宫,等到今上登基,才又允了这绣样出现。” 贾珍照愈想,神情愈紧,当年此事发生时,他年纪还小,委实是有些记不清细节,那些个陈年旧事犹如乱线般在他脑海里乱转,他索性勒令车夫调转马头。 既然想起这件事,索性自己去问个清楚明白,到时候能亲自告知那岑小郎君,也算是他自个儿的功劳一份! 第二十四章:五十年前,血雨腥风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贾珍照的马车匆匆抵达桐花胡同,他亲自叫开门走进内里,胡荣锡坐在轮椅上,脸颊消瘦,眼窝深陷,纵使现在已经入春,他跟前仍旧放着正旺的火盆。 “你来做什么?”胡荣锡听见响声,懒懒地掀起眼帘,“春闱的日子就在跟前,宫里头正是忙乱的时候,你还有闲心跑出来?” “这不是惦记您老人家了?”贾珍照涎着脸往跟前凑,“您是知道我德性的,今儿来也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事情,如今我有路子攀上平阳王,只是缺了一件事。” 他笑嘻嘻的:“您老人家知道的多,指头缝里漏出一点给我们这些晚辈,那也是能大开眼界!” “得了,油嘴滑舌。”胡荣锡干枯的面皮微微抖动,露出一点笑模样来,“当年怎么就从永巷里救出来你这个皮猴,闹得我晚年都不得安生,想知道什么?” 贾珍照半蹲在胡荣锡身边,肥硕身躯看起来倒有点卖乖讨好的意思,那双大胖爪子小心翼翼帮这位老人家锤着腿:“您还记不记得先帝爷在的时候,宫里头禁过的那螣蛇芍药纹?当年究竟是为着什么才禁?一点花样,为何让先帝爷动了那样大的怒火?” “看来你是为了那岑小郎君来问的?”胡荣锡懒懒向后靠在轮椅靠背之上,“你想知道,倒也没什么不能的。” 贾珍照手底下的动作又殷勤些:他这个师父人老成精,如今虽然在宫中说不上话了,但到底在先帝爷跟前做过秉笔太监,多少权贵隐私,都瞒不过他老人家,如今京都里,除却那几家新贵与平阳王,谁都得给老爷子三分颜面。 自己都能知道岑小郎君在查螣蛇芍药纹,自己的师父如今能一口点破,也没什么稀罕的。 胡荣锡眯着眼,等贾珍照伺候舒坦了,他才慢条斯理开口:“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当年先帝爷与原先的楚王殿下争那位置,说句大不敬的,楚王殿下论才情、本事、气度,处处都胜先帝爷一头,唯独出身上……” “那位楚王殿下的生母只是如今这位太皇太后身边的洗脚婢,女孩家嫡出庶出不打紧,横竖分不去什么,但生在皇家的男子,嫡庶便是天差地别,先楚王败在身世,最后没能成事,但被先帝爷的父皇,也就是文孝皇帝留了一道保命旨意,虽褫夺王爵,却好歹留了一条性命在。” “只是那等风采卓绝的人,心气儿也高,文孝皇帝驾崩当晚,就自焚室内,遗书痛斥身世之悲,还在死前嘱咐不少说书先生传扬,有意让天下人都知晓他因身世而蒙受不公的愤懑之情,其间不乏抨击先帝胜之不武的意思,先帝爷捂不住,只得大肆提拔那些身世不好怀才不遇之人。” “他生时最喜螣蛇纹与芍药花,后来有些出身寒门,亦或者是世家里头庶出郁郁不得志的,借着楚王殿下这份闹得人尽皆知的遗书,高登青云,为怀念这位楚王殿下,便私下在衣袖上纹螣蛇芍药纹,这些人于国于民,俱是大才,以此纹样为标识,平朝堂内外不平事。” “先帝爷怎得未曾认出?” “因二者合在一处,极难联想到先楚王,且当时先楚王去世已久,先帝爷倒也一时未曾想起。” “只是五十年前一场烧尾宴,有一位大胜犬戎而归的将军酒后失仪,对先帝大谈怀念先楚王之情,又将螣蛇芍药纹实情吐露,先帝一手提拔之人,私下竟如此悼念当年楚王,缘何不气?那位将军在宴席上被当场格杀,也是自此之后,先帝疑心日重,看朝堂诸多贤良,如见楚王残党,故而他宁重奸佞,也不肯重用有可能念着楚王余泽的贤臣,乃至如今江山,一派山河日下的暮气。” 说到此处,胡荣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透着讥讽的笑意:“那场大胜的好处,本该是老平阳王、如今的镇远将军、以及被当场格杀的此人,三人共分,不过再如何泼天的富贵,分享的人一多,自然微不足道。” 贾珍照听出其中关窍,问道:“是老平阳王还是镇远将军设局害了那人?否则怎会御前失仪至此?” “平阳王府何等富贵,如何能看得上那一点好处?”胡荣锡嗤笑,“咱们的镇远将军,素来果决狠辣。” 贾珍照低语道:“如今倒是看不出来一点当年的手段,那位王七娘子在京都内可是出了名的不成器,听闻还有隐疾,但镇远将军倒还如珠如宝的捧着。” “她上头可是有六个兄长,镇远将军对一个可有可无的姑娘家也这般看重。” 胡荣锡看向贾珍照,笑意愈发嘲讽:“有些人做多了缺德事,天注定没好下场,如咱们师徒,又比如镇远将军。” “他膝下那六个郎君都非亲生,不过是收养来维持镇远将军府荣光的工具,自然偏疼那虽生来有疾,却是他亲生的王七娘子,不过,还有一件事……”胡荣锡的手抚上贾珍照的头顶,犹如当年将眼前这个权珰从永巷带回来那般,“如今这登高的梯子给了你,能不能抓住,端看你自己的本事。” “那王六郎……身世与其他养子不同,镇远将军迟早要养虎为患,至于真相是什么,要看你与那岑小郎君能查出来什么了。” 与当年一般无二的言语入耳,贾珍照有一瞬间的恍惚,旋即颔首:“您只管瞧好便是!” 这一日,直到宫门要落锁之时,贾珍照才堪堪踏着夕阳回宫。 而岑明霜自贾珍照走后也并未闲着,当即便领着红菱与白露开始整理翻查那本由贾珍照送来的纹样谱。 那纹样谱看起来虽不丰厚,但内里纹样相似者不少,三人一道忙碌,也弄到了月挂中天的时候才将所有纹样描摹放大在一张张宣纸上。 “哟,三个大忙人,舍得出来了?” 三人收拾齐整,才踏出房门,便见魏娘子笑吟吟地坐在院落里,面前桌上还摆着咕噜噜向上蒸腾热气的锅子。 “新鲜的河鲫,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忙完,特地煮了锅子来等着。”魏娘子托腮,笑吟吟的,“不过,我可没这么细致。” 她的视线流连在岑明霜的脸上:“是楚郎君,病得几乎起不来床,还特地去小厨房吩咐人给你备饭,听闻你也缠绵病榻,还让人熬了姜汤。” 魏娘子提起食盒打开,里头用了暖匣盛着姜汤,她递给岑明霜,努努嘴:“可别辜负人家一片好心。” 岑明霜伸手接过,正待饮用,却被一只手按住碗口。 第二十五章:谁去?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她回过头,不免讶异:“明霜……,你怎么来了?” 到底还是不大适应,这句明霜她叫得别扭至极,岑明城却坦然自若唤一句阿兄,目光落在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上,伸手一探,便握着碗沿将整碗姜汤都端走。 “既然风寒在身,还是老实安分吃药,况且你素来不喜食姜,何必勉强自己。”岑明城将那碗姜汤放下,又从自己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一碗汤药并一碟糖渍嘉应子:“果脯给你备下,你且安分吃药罢。” 岑明霜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家兄长冷着脸将姜汤端走,又径直倒进院内海棠树下。 她她别无选择,只能捏着鼻子将药汤一饮而尽,而后匆匆含进去一口蜜饯。 但即使如此,药汤苦涩也仍旧留在唇齿间,弄得岑明霜眉头不住紧皱。 “岑郎君这是怎么了?” 听得楚怀玉的嘶哑声音,岑明霜转过头去,见他脸色尚且苍白,又一副病容疲倦的姿态,连忙问道:“你怎得出来了?嗓子可好了点?” “有劳岑郎君费心。”楚怀玉微微一笑,坐在她身边,目光落在已经空空荡荡、用来盛放姜汤的碗上:原本他吩咐放在碗底用来保证效力的姜块已经不翼而飞。 他的目光又在四处环绕,最后落在被月光照亮的海棠树下,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姜块所在,有些伤怀般垂眼:“看来是我多管闲事,倒惹得岑郎君不喜了。” “楚郎君何必如此作态。”岑明城冷着脸坐在岑明霜身边,不着痕迹地把两人隔开,“她自幼不喜食姜,楚郎君是外人,自然不清楚。” “下回这等事,楚郎君便不必做了,我自会照顾我家亲眷。” 楚怀玉不说话,只是愧疚地看着岑明霜。 岑明霜不由得愧疚起来:“你身子不好,本也不必操劳,况且,况且此事也是我未曾与你说明白。” 楚怀玉这才展颜而笑,坐在一侧的岑明城神情愈冷,他站起身,将楚怀玉叫来:“既然楚郎君这般关怀,不妨跟我过来,我与楚郎君将她喜恶说个清楚明白?” 岑明霜觉得不妥:楚怀玉本就体弱,不宜过多操劳,且如今人家是翰林院学士,为她操心这些事,委实是大材小用。 然而正当她起身要拦时,去被两个人同时按住,岑明城恨铁不成钢:“他自己要做,你拦着做什么?” 楚怀玉:“不碍事的,岑郎君,我甘之如饴。” 岑明霜深感抱歉地看向楚怀玉,岑明城恨得却几乎咬碎一口牙:那日这姓楚的在大理寺门前就同自家妹子搂搂抱抱,听闻昨日归来时两人又都湿了衣衫。 自家妹妹夜探镇远将军府被雨水淋湿也就罢了,但他楚怀玉是赴宴,好端端地怎么会被雨水淋湿! 还不是同自家妹妹搂搂抱抱!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况且明霜如今还以男装示人,这人分明是断袖,更是不能让他接近明霜!。 岑明城越想越气,拉着楚怀玉走得飞快,岑明霜刚想开口让岑明城慢些,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拐角处。 她只得收回话语,此刻清闲,她索性让红菱与白露将已经放大临摹好的那些纹样拿下楼来一一比对。 月色如水,三人便坐在石桌前整理,岑明霜愈看心底愈心惊:在宫宴上曾用此纹样之人,并不只有王六郎。 其中还有个熟人。 唐大学士的嫡次子,唐棣。 岑明霜不自觉地抓紧手中宣纸:倘若此事与唐大学士有关,那有些事就能说的通。 父亲当年与唐大学士竞争宰执之位,因曾治水有功,本就比唐大学士多几分胜算。 若是自己父亲未曾出事,如今宰执是谁,还未可说,偏偏死在那场大火里。 且那场火起得蹊跷,自家爹娘未曾逃离,也分外蹊跷。 偌大的岑家,又不是一时间处处起火,为何自己父母会尽数丧生火海? 自己阿兄与二舅舅能逃出生天,是不是因为当初他们二人还未来得及见到自己的父母? 自家接待那位远游又不喜繁文缛节的二舅舅,向来是放任自由,由着他自行休憩行走,甚至有时自家父母都未必会与对方见上一面。 如此说来,当时府中四人不在一处,伤情不一,也能说得过去。 岑明霜陷入沉思。 原先三年在浙西路,她疲于奔命,加之彼时仇恨浓烈如火,一直未能沉下心来静静思考,如今回首再看,方觉疑点重重。 “在想什么?” 岑明霜沉思时,一只手搭上她肩头,她下意识要抓住对方手腕将对方按在地上,正待发力时却看见是脸色依然难堪却好转不少的岑明城,不由放松下来:“查到了一些事,你与楚郎君说了些什么?” “不过是谈了谈心。”岑明城坐在岑明霜身边,问道,“查到了什么?” 岑明霜看了一眼楚怀玉,有些犹豫,谁知倒是岑明城先开了口:“不碍事,他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又有什么不能听的?” ……这两人究竟说了什么?能让自家兄长突然对楚郎君大为改观? 岑明霜满腹狐疑,却还是将她对唐大学士的怀疑细细说了:“如今镇远将军府那条路有殷十七在查,唐大学士这边也不能落下。” “原先唐氏因咱们那位表兄的事情要去求唐大学士,当年唐大学士与咱们父亲在朝堂上本就因宰执之位有冲突,自然也有嫌疑在身。” “正好,这段时间我去问问。” “不必你亲自去。”岑明城开口道,“如今京都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 “唐氏又是个嘴巴不严的,你走了一趟,只怕次日,满京城都会知道你怀疑上了唐大学士,如今唐家如日中天,岑家却今非昔比。” “你还有仕途要走,总不能就这般坏了前程。” “不如我去?”两兄妹正在商讨,坐在一边的楚怀玉冷不防开口,岑家两兄妹目光看向他,他温吞一笑,“那位殷郎君,我在翰林院时,也多有耳闻,且有些微薄情分在。” “若是我去探问,顺理成章,且如今外人还不知道我与岑郎君……”他看了眼岑明霜,未曾说话,却愉快地扬起唇角。 外人如何看待他们都不要紧……只要他能留在一人身边便足矣。 就在岑家两兄妹犹豫时,魏娘子又横插一脚:“那还不如我去。” 霎时间,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看向魏娘子,想要听个缘由。 第二十六章: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魏娘子嫣然一笑,伸手拈起一张宣纸:“既然如今奴家是岑小郎君的人,自然也该做些事,况且说到外人眼里的不相关,谁比得过奴家与岑小郎君?” “得亏今日岑小郎君昏睡着,还没来得及通知底下人将奴家与这青松精舍扯上关系,不然还真不好帮岑郎君跑这趟腿。” 提及此事,岑明霜连忙问道:“那如今你那夹缬店的伙计与掌柜的,可还安好?王六郎可有报复?” 魏娘子一仰下颌,骄傲道:“虽说奴家只是一介商户女,可这京都里跟奴家交好的贵人不在少数,连宫里头的几位娘娘都还时常派人来要衣样子,他镇远将军府想要动奴家,也得掂量一二。” “岑小郎君,不如咱们的关系就暂且遮掩着,毕竟那镇远将军府一时半会儿也动不得奴家。” 魏娘子看向岑明霜。 岑明霜也知道,魏娘子这是担心,若是她有朝一日败了,魏氏夹缬店又与她绑在一处,只怕也有倾覆之危,魏娘子十几岁就开始经营魏氏夹缬店,风雨二十年,对它自然是感情深厚,有此顾虑也实属正常,她亦不愿意为难魏娘子。 “也好,但你此去务必小心,王六郎虽不能明面为难你,却难保私下也不会动手。” 魏娘子应了声好,便道身上疲乏,起身告辞,岑明霜风寒未愈,也觉困顿,便由红菱白露伏侍着去休憩。 众人做鸟兽散。 岑明城回到自己住所后却并未立即关门,而是点着灯等候,不多时,门外人影浮动,楚怀玉孤身走入灯火中,他立在光暗交界处,却并不主动踏入那满室光明中。 “岑郎君。”他对着岑明城缓缓开口,只是素日对着岑明霜所说便万般柔和的嗓音,此刻冷淡如冰,“我不会对岑娘子做什么,你疑心何必这样重,从她回京开始,我哪次不是在她身边帮扶?” 岑明城冷冷盯着这位楚家那般家规森严的人家里生出的异类:“你自幼离经易道又偏执,如何让我信你。” “况且,你究竟是如何认出明霜与我的?我们是双生子,面目香气,自幼若是改装,连母亲也极难分辨。” 他看着楚怀玉:“你莫要同我说什么记性过人,一见钟情的混话,你与她初次见面,她女扮男装,在国子监进学!” 楚怀玉看着这位曾经的同窗,夫子口中有君子风范的旧人,扯了扯唇角,本该柔美的面孔在此刻显出无限讥讽:“从她出面帮我的那回,我就知道,她是她,不是你。” “毕竟你们这些君子,如何看得上我这个角妓之子?唯有她,才会立在我身前,救我于水火,你如何能与她比?” 楚怀玉满目眷恋与柔情,提及岑明霜,他竟往前一步,任由光辉遍身:“虽是相似面孔,肚肠却迥异,岑明城,你与她,是云泥之别。” “我家明霜自是天下第一流的女子!”岑明城不退不让,亦不恼火楚怀玉的评价,他只缓缓开口道,“但她与你绝非一路人。” “当年夫子问策,问天下黎庶有难当如何。”岑明城看向楚怀玉的目光里带上些如看异类的意味,“你说,黎庶如逢难,是君不贤。” “彼时夫子虽及时喝止,未曾让你惹出泼天大祸,可你当时在纸上写的是什么?” “如君不贤,可杀而换之。” “楚怀玉,你心中无君无父,为达所想,极尽偏执,你不是不知轻换帝王则江山大乱,必然血流成河,但你全然不在乎,不是吗?” 楚怀玉怡然自得地坐在岑明城身边,自顾自斟茶自饮:“我所求,是尽一世之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扶大厦于将倾。” 他举杯,看向岑明城,满意欣赏着岑明城不可置信的神情:“怎么,想不到我一个角妓之子,也有这等胸怀?” “你可知,在我十岁前,曾与我母亲在玉带河画舫上讨生活,她当时带着我,早不复当年风光,她的脾气便愈发坏,我只是她的出气筒,又生得好。” “在那中鱼龙混杂的地方,一个没有母亲护着,又生得好看的男孩,只能苟且求生,我什么腌臜事没见过?后来被楚家接回去,我们母子都以为能有好日子。” “只是未曾想,楚家亦如十八层炼狱,岑明城,岑郎君。”楚怀玉站起身来,眼底有燎原野火,“我生在淤泥中,见过的、经受的,比你们任何人都多,我知人世疾苦,也知其源头,正因君主无为,才生乱世。” “既知根源,除恶务尽!” “至于过程中死了多少人,又有何可惜?自古凌云者,足下尽是白骨梯,图小惠而失大利,愚不可及。”他看着脸露震撼的岑明城,微微一笑,“我所求,与你们一般无二,不过是手段不同,但纵使此路险峻,难如登天,亦无人认可,我也要走下去。” “纵使粉身碎骨亦无悔!” 岑明城这才认知到,眼前这个犹如一潭春水般的少年,其下藏着足以点燃万物的火焰,纵使引火烧身,此人也不会退缩。 楚怀玉不在乎旁人生死,亦不在乎他自己的性命,他是一个…… 彻头彻尾的,狂人。 楚怀玉豁然转身,素白衣袖如振翅鸿鹄,在满是烛光内划出令人触目惊心的一道苍白痕迹。 满室光焰为他暗淡。 他艳丽眉目张狂如雪洗之锋,带着无可匹敌的锐意与凶性。 岑明城在此刻竟生出怪诞错觉:仿佛立在他身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血线妖冶的绝世艳刀。 刀锋所向,伤己伤人。 “……若是有朝一日,明霜危在旦夕呢?” 岑明城骤然问道。 此话一出。 长刀入鞘。 楚怀玉的眉眼骤然柔和下来,他回过神,看向岑明城的目光柔软得与之前简直不像同一个人,犹如坚冰化春水:“我会让她活下去。” “我这条命是她给的,倘若不是她,那年冬日,我应当就死在东宫那位太子的手里了。” 他顿了一顿,柔情似水:“……虽然是我一心求死,但有人愿意护着我,我很高兴。” 在此刻,岑明城突然明悟。 明霜于眼前人而言,是久旱逢甘霖的甘露,是暗室内仅有的一线天光。 更是荒芜原野中唯一的一抹春色,是他十数年人生中第一次感知的善意。 于是爱意与虔诚如枯木逢春,肆无忌惮地肆意生长,将当年那个浑身是伤,狼狈至极的楚怀玉,伪装成如今光风霁月的姿态。 “珍之重之,爱逾我身。” 楚怀玉低低开口,虔信的像是朝圣的信徒:“明日我会外出,为她探得更多线索。” “岑郎君,有些事你还是烂在肚子里比较好,岑娘子如今诸事烦身,大抵也不想再为身份而伤神。” 楚怀玉飘然而去,只留下岑明城独坐,思考着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岑明霜。 第二十七章:那株半人高的红珊瑚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城枯坐,直至灯火熄灭。 夜色浓稠,又渐渐稀薄,直至晨光熹微。 岑明霜用了药,晚间休息前又被红菱白露两人按着泡澡活血,当晚出了一身通透汗,晨起便神清气爽,她用过朝食,正打算在院子里走动一二消食,却正好撞见预备着出门的楚怀玉。 “你今日可好一些?”岑明霜看着眼前苍白消瘦的青年,关切道。 楚怀玉掩唇轻咳几声,脸上因此而浮现出病态的艳红:“不碍事,今日翰林院几位同僚邀我以文赴会,盛情难却,故而急着出门。” “岑郎君今日有何安排?” 岑明霜被他如此一问,才正经想了想今日自己应当做什么:风寒发汗后已无大碍,卧床修养无必要,如今蒋提刑还因重伤歇着,线索有殷十七与魏娘子在查。 她为着避嫌,又不好跟着一道追索。 ……不过,倒确实有一件事要办。 眼下得到的线索有贾珍照给的那本册子的功劳,而贾珍照会这样帮衬自己,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自己身后有平阳王,且自己如今受平阳王荫蔽,平阳王又惦念此事。 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去见见平阳王。 思及此,岑明霜便坦然道:“这阵子多受平阳王照看,如今该去拜会谢恩,你在何处赴宴?又要到何时结束?若是我从平阳王府出来还早,便去接你,如何?” “我们几人在梅园要了一处水榭,约莫两个时辰后才结束,若是郎君能拨冗前往,那再好不过。” 楚怀玉微微一笑,与岑明霜告辞,便从青松精舍前登车而去,车帘微动,露出其中几位文人的年轻面孔。 岑明霜目送楚怀玉离去,转身也预备着去更衣洗漱,好拜见平阳王,却在不远处看见岑明城。 他立在海棠树下,花瓣沾衣,也不知听了多久,见岑明霜看向他,岑明城的神情有些微妙,旋即归于平静:“你要出门?” 岑明霜将对楚怀玉解释的说辞又说了一道,见岑明城眼下乌青浓重,难免开口关怀:“昨夜未曾睡好?是在青松精舍住的不惯?” “不是,只是昨夜担忧你的身子,你素来身子不好,哪怕是小风寒,也少不了缠绵病榻多日,不过……”岑明城的目光落在岑明霜脸上,笑了笑,“不过你如今身子要比原先康健多了,气色也比之前好。” 岑明霜才想说多在外界走动于身体有益,转而又想起如今岑明城的处境,只好避而不谈,转而说起另一件事:“等此案尘埃落定,我应当会留在京都。” “到时候宅邸要另外购置,伏侍的人手也要另外挑选。” “不碍事,我会亲自去寻原先府中相熟的牙婆。”岑明城应道。 岑明霜虽知这般寻觅牙婆购买丫鬟小厮容易被人安插眼线,并不妥当,却也没办法,当年岑家惨案,死伤众多,诸多家生子也折在其中,包括红菱白露两人的父母。 在那场劫难里,化为焦土与灰烬的并不是只有实质上的岑家府邸,还有其中盘根错节的人脉。 两兄妹如此这般的谈话一番,岑明霜便带着红菱梳洗后登车而去。 留下白露伏侍岑明城。 约莫两刻钟后,岑明霜与红菱抵达平阳王府门口,岑明霜亲自去请人通传:她与平阳王身份云泥之别,且如今身边只带了红菱一个姑娘家。 让女孩去与那些门房说话,到底不妥当。 红菱见自家主子如此,忍不住低声担忧道:“郎君,早知咱们应该从青松精舍带几个人,凑数也好,您如今亲自做这等通传之事,会不会被王爷看不上?” “不会,王爷此人……”岑明霜想了想,到底说不出平易近人四字,言语在舌尖转了几番,最后无奈道,“如今我也不好说,等你入内见了殿下身侧伏侍的女官,便知王爷为人。” 红菱怔怔的,一时间不能理解岑明霜的说法,在她的预料里,在那三年的岁月里,她看见的是唐氏调弄出的门房。 捧高踩低,媚上欺下,有一回一个庄头来拜,因那年的收成不好,活活在冬日里候了一个时辰。 她与白露出门采买又回来,那庄头还立在门前,霜雪在他的眉梢肩头层叠,将面容都模糊,他不像个人,而像一尊雪像。 当时的殷家与眼前这座府邸比起来,简直就像是草窝。 殷家的门房尚且如此,这座王府的门房,又能不同吗? 红菱觉得有些难,于是她转身,预备着去马车上拿油纸伞为自家主子打伞:春日阳光虽然还不强烈,但在日头下无遮无掩的站一个时辰,还是太为难人了。 “岑郎君,今儿兰锜姑姑入宫给王爷领东西去了,素练姑姑请您入内去见王爷。” 她刚转过身,就听见旁人呼唤自己主子的声音:毕恭毕敬里还带着点讨好。 红菱有些恍惚。 这平阳王府还当真与寻常人家不同,纵使门第比自家主子如今不知高出多少,门房却如此宽和可亲,难不成真是自己多想了不成? …… 岑明霜领着红菱迈入上回拜见平阳王的那处院落,在影壁前见到一位素衣女子,对方神情冷淡,面容清丽,犹如山巅雪,她见得岑明霜来,也只是微微颔首。 这便是平阳王府中唯二的女官之一,素练。 “岑郎君跟着我来,至于这位小娘子。”素练的目光落在红菱身上,“你且去东厢房候着,郎君与王爷商谈时,我会陪着你一道等候。” 她话音才落,就有小婢上前接引,红菱有些慌乱地看着自己主子,直到岑明霜微微颔首后,才跟着那婢子离开。 红菱离去的同时,素练也开始引着岑明霜向内走:“王爷关心此事的缘由想来你也听蒋松亭说过。” “是因王爷走漕运的一船货物被那江匪劫杀,当年王爷有要事缠身,顾不上追查。” “谁知后来再查,却被人扫尾处置的干干净净,直到今年你跟蒋松亭的侄儿入京,才有了头绪。” 素练嗓音轻轻:“那船物件里,顶名贵的,是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以及一只盛满拇指大小野珍珠的匣子。” 她微微比划尺寸示意给岑明霜看:“你应当知道,那珊瑚与珍珠,并非寻常能见。” 岑明霜望着素练,心里想到的却是那日在镇远将军府,王家七娘子房中所见所闻。 那王七娘子屋内,正正好有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偏偏王六郎又插手漕运一案…… 它到底是不是平阳王府所丢之物? 第二十八章:属貔貅的平阳王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素练常年在平阳王身侧伏侍,早练就一双精明眼,此刻见岑明霜若有所思,便知眼前这位小郎君怕是知晓一二内情,只是她恪守本分,微微掀开香檀帘,将岑明霜引入内里:“王爷,岑郎君到了。” 有些事如何处置、如何判断,那是主子的事情,她身为奴婢,要紧的是伏侍主子照料细微处,而不是掌控全局。 岑明霜入内,却微微吃了一惊。 坐在屋内的,除却平阳王,竟还有一位枯瘦老人,那老人面容瘦削干枯,腿上有疾,坐在轮椅上,对岑明霜微微一笑,明明是慈祥意味,却露出些许阴森来:“岑小郎君,三年前送来的那套瓷器,老朽很喜欢,日后还望你多多照拂贾珍照,他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弟,空有狠劲却没什么脑子。” “还请岑小郎君看在原先的情分上,照看这小子一二。” 岑明霜这才知道眼前人是桐花胡同的胡荣锡。 她连声道不敢,俯身给两位见礼,平阳王倒一如既往地不大在乎这些虚礼,摆摆手让岑明霜落座,开口便问:“你今日来,想必是漕运案上有什么新开展了?” “正是。” 岑明霜将螣蛇芍药纹、那株半人高的红珊瑚、王六郎,桩桩件件都与平阳王说明,又道:“王六郎与漕运案必然脱不开关系,那株红珊瑚的来历也可疑,但镇远将军府权势煊赫,也未必拿不出那样的好东西,且下官如今也没有机会去仔细探查勘验。” “他家算什么权势煊赫?”平阳王有些惫懒地向后靠在紫檀底柳绿蜀锦的靠背上,“凡我平阳王府的物件,势必有我平阳王府的徽记。” “……只怕已经被人磨灭。”岑明霜拱手。 “不会,那红珊瑚上亦有朱砂小字,你仔细检查,势必能查得明白,至于如何去镇远将军府查看……”平阳王顿住,旋即叫来素练,“去取咱们府上的对牌,就说本王听闻他们府中有一株半人高的珊瑚。” “本王闲来无事,想要见识见识这等稀罕物,让他们得空送过来给本王鉴赏。” 岑明霜觉得有些不合适,下意识就要开口劝阻,却被入内的素练一个眼神阻拦,她一面应下平阳王的吩咐,一面无意一般解释道:“五十年前老王爷曾经在战场上对镇远将军有大恩,想来镇远将军府也不会拒绝此事,王爷在府内等候便是。” 她如此一说,岑明霜才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镇远将军府与平阳王府渊源不浅,平阳王眼下知道漕运案与镇远将军府有关,不知要如何处置? 岑明霜看向平阳王,试图从平阳王的神情中探知这位高位者的心意。 ……因为在漕运案下,还有她岑家惨案。 然而还没等岑明霜揣摩,平阳王便痛心疾首地一拍小几:“那珊瑚也就罢了!那一匣子拇指大的野生珍珠他们也敢抢?” “那些珍珠只需三分之一就能串成一串项链,那一串项链便是上万两雪花银!” 岑明霜陷入困惑,并大为震撼:王爷看起来不像缺银子的人啊? 所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 当今世道,便是寻常知县,身家只怕也不止万两白银。 而平阳王这等身家的贵人,万两白银,应当不是什么要紧事。 胡荣锡笑呵呵地给她解释:“王爷祖上是商人出身,自然秉性不同。” “所谓……是我的便是我的,纵使我不要,旁人也不能从我手中抢。” “嗯……况且咱们这位王爷是属貔貅的。” 岑明霜刚想开口提醒这位老者,莫要当着贵人面非议贵人,平阳王却已经看了过来,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年轻的王爵只是如田间老农般将双手插进袖笼里:“属貔貅的有什么不好?” “本王再富有,那也是本王的东西,本王愿意给,他们才能要,本王不愿意给,他们想硬抢……”平阳王冷笑一声,抽手作刀切状,“那便剁了贼爪子。” 岑明霜有些恍惚:这位王爷还当真与寻常勋贵不同…… 她低下头吃了口茶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思,却未曾注意胡荣锡投来的目光,岑明霜自己也心念电转,另有所想:她原先一直不知道蒋松亭与贾珍照两人之间的龃龉,且她对宫中各人的关系也不大清楚…… 当着贾珍照的面不好贸然问,但如今胡荣锡在此,想来这位老人家跟平阳王应当有些交情,她倒是可以问上一问。 不过既然胡荣锡与平阳王有来往,为何身为他徒弟的贾珍照却似乎与平阳王毫无往来? 岑明霜思绪如云堆积的同时,还得打起精神与身边这两人说话,约莫一个半时辰后,平阳王意兴阑珊,将他们打发。 素练领着红菱来接岑明霜,又带着几个小厮预备着服侍胡荣锡上轿,谁知胡荣锡却摆摆手:“不必了,今日老朽也沾沾光,与岑小郎君一道回去。” “想来岑小郎君应当不会拒绝?” 他看向岑明霜,本就有意与这位老者多多来往的岑明霜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素练便索性让王府小厮帮着岑明霜将胡荣锡安置上马车。 等到马车离开平阳王府门口后,胡荣锡便看向岑明霜,开口道:“想来岑小郎君应当有许多事想要问老朽的?” 心事被轻易道破,岑明霜一时语塞。 胡荣锡却笑了笑,还是那副阴冷姿态,语调却平和得很:“岑小郎君还年轻,心事都在脸上,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人有少年时,日后岑郎君也必然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是老朽想知道,岑郎君有什么想问老朽的?” 有平阳王作为某种无形的保证,岑明霜迫不及待开口:“敢问老先生,蒋大家与贾大家为何那般不对付?” “您既然是王爷的座上宾,为何贾大家与王爷却始终缘悭一面?那日甚至求到了我头上?” “……小子冒犯,还想多问一句,贾大家那日去寻我,究竟是他当真接触不到王爷,还是他别有用心?” 岑明霜看着胡荣锡,渴望得到一个答案。 今日她见得胡荣锡,再联系之前贾珍照的所作所为,难免有些怀疑与揣测。 第二十九章:梅园偶遇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若是他接近你本就别有用心,他早就与平阳王有所来往,只是以此来探你的口风,看你是不是记恩之人。” “为的便是挟恩以报,以便日后收受贿赂,为虎作伥,岑小郎君,若此事如此,你又当如何处置?” “是任由我与贾珍照师徒二人作恶,还是要背负恶名,不顾恩情,将我二人绳之以法?” 胡荣锡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位小郎君,试图从中寻觅到这位岑小郎君的真实想法,当年帮扶眼前人,一是知晓当时官家有意保住岑家血脉,便顺水推舟,二是,他很想知道,那样光风霁月,两袖清风的文人,其所背负的救世治国的信念,是否能够在其子嗣手中传承下来。 毕竟当时,放眼朝堂,纵使百卉含英,已无再似岑公者。 岑明霜看向胡荣锡,倏尔一笑:“倘若真是如此,我自当先断祸根!我生至今十数年,蒙先父以圣贤书教导,受恩师以君子行鞭策,自当涤荡此世污秽,还百姓清朗。” “倘若日后贾大家真因我而作恶,我必先除祸患,再负忘恩之名!” 胡荣锡忽而一笑:年轻人眼底揉不进沙子,尤其是眼前这位岑小郎君,纵使在浙西路磨砺三年,但到底只是一介干办,查案尚可,真说与官场中人打交道,委实生嫩了些。 但这位老者并不打算点破,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要走的路,他已然老朽,不多插手才是合情合理之事。 “嗯,那老朽预祝岑郎君心想事成。”胡荣锡笑着拱拱手,慢条斯理道,“至于蒋松亭与贾珍照这两个小辈……” “他们说起来倒不是什么利益争执,只是各自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如蒋松亭那般的年轻人,同辈谁不仰慕?我那徒弟也难以免俗,只是他们相识的时候不对,那时蒋松亭才蒙受宫刑,终日自厌,贾珍照又是个……” 这位老者沉吟片刻,笑道:“他小子又是个油嘴滑舌嘴上不饶人的,说话不好听,两人对上,爆炭般伤人伤己,我那徒弟记仇,你跟他相处这么几日,应当也清楚,蒋松亭也是个清高的,谁也不肯先低头,故而闹到如今。” “至于老朽为何不将贾珍照那小子引荐给王爷?啊……人各有路,老朽不欲偃苗助长,至于他自己求到岑郎君头上,岑郎君也不必特地去帮衬照看。” 岑明霜这才放下心里对贾珍照的那点揣测,她与胡荣锡对坐笑谈,车马停在桐花胡同前,岑明霜先行离开车厢,要帮着胡荣锡下车,却被胡荣锡拦住。 “小郎君不必如此。”他摆摆手,示意从平阳王府中跟来的小厮把他连人带轮椅带下马车,目光却越过岑明霜,看向跟着岑明霜一道下车的红菱,“如今岑郎君应当正是用人之时。” “不如老朽送小郎君几个机灵点的丫鬟?平素身边只有那些男子伏侍,到底缺了细致。” 红菱脸色瞬间惨白:她虽不是什么顶能干的丫鬟,却也能听得出眼前这位老者的言下之意。 ……是她不够机灵,在这些贵人眼里,已经不足伏侍自家主子。 她又想到今日在平阳王府得见的那些女使,莫说那位素练女官,便是领着自己去东厢房的小婢,一举一动也极规矩谨慎,日后主子都要与这样的权贵来往,自己确实是不够格,只怕要拖主子后腿,她却舍不得与主子的情分。 红菱怅然看向岑明霜时,岑明霜却拱手开口。 “多谢老先生好意,只是我这人恋旧。”岑明霜洒然一笑,上前半步挡在红菱身前,“这丫头是自幼跟我一道长大的,情分不同寻常,她只是胆小些,伏侍我却伏侍得极好。” “贸然换人,只怕我一时适应不来,更耽搁差事。” 回护之意昭昭,胡荣锡见状也不再坚持,在平阳王府小厮的帮助下,缓缓行进桐花胡同内,岑明霜目送着这位老者的身影离开,便带着红菱登车。 “你莫要担心,三年前若不是你强撑着帮衬,与我一道打发方二,如今我们主仆未必能立在此地。”岑明霜安抚道,“你不是不够机灵,只是咱们岑家规矩与别人家不同,纵使母亲还在时,也未曾严厉约束过你们,你若是觉得心里不安稳,慢慢学起来也就是了。” 红菱默默颔首。 …… 车马抵达梅园时,尚未过午,岑明霜使人问了问梅园门前守着的门房,得知楚怀玉一行人尚未闭宴,便让马车停在一侧垂花门下等候。 她见红菱仍有些闷闷不乐,思及如梅园这般玩乐处,附近应有些贩卖小物件的摊贩,便掀开车帘打量四周,果见不远处有一摊竹蜻蜓并各色小玩意儿。 “好姐姐,你看那处。”她拉着红菱凑近,“原先好的时候,咱们不是时常裁剪绢花作蜻蜓戴在发髻上?还说要趁庙会买正经的竹蜻蜓来戴,只是一直不得机会,你看那处正巧有卖,我如今戴不得,姐姐替我戴,如何?” 红菱一掀眼帘,也见只只竹蜻蜓在春风中振翅,不免勾起旧事,只是她还有些恹恹:“这些物件儿哪里没有?何必此刻此时买呢?” “好姐姐,我想看,你买些回去……”岑明霜凑近,拉着红菱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话,“到时候让兄长戴……那才有趣……” 她难得起坏心,眉眼间都是欢喜促狭,红菱看着,只觉原先那个爱说爱笑的小娘子还未遭逢大难,不免也露出一点笑意,纤纤葱指在岑明霜额上着重点了一记:“到时候闹起来,我与白露可不护着你。” 岑明霜连声称是,将红菱送下马车,脸上的笑意浅淡下来,她支着车窗往外看,冷不防望见不远处有宝辇行来,细碎话语声顺着暖风飘来。 “你还未痊愈,何必撑着病体来寻楚怀玉?不过是个生得好看的郎君罢了。” “六哥哥你懂什么!他从入府那日起就是我的东西,他娘是爹的小玩意儿,他自然也是我的小玩意儿,我自然不能放他走,况且京都里哪有比他还好看的?” 岑明霜本能反应撂下车帘,又一把将悬挂在车门前带着徽记的木牌摘下:王家兄妹如今来寻楚怀玉,她身边只有红菱,若是当场被他们撞见,只怕落不得好。 王家兄妹未必认得红菱,却必然认得出岑家徽记。 她屏住呼吸,静静等着王家兄妹从车厢边路过。 而后她迅速跳下马车,交代车夫将红菱带回青松精舍后,她尾随王家兄妹向梅园而去。 她得去将此事告知楚怀玉! 第三十章:你怎么来了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此时已入春,梅花早谢,新柳抽条,梅园内里俱是如雾新绿,岑明霜目之所至,尽是柳烟,这样好的春色,岑明霜却无心欣赏,她步履匆匆,从鹅肠小道中直奔东南角水榭而去。 岑家尚未出事时,年年在梅园办宴,对此地,岑明霜远比旁人要熟悉的多,这条小路,还是某年她父亲不胜酒力,偷偷带她离席散心时她所知的。 此路不常有人往来,负责整理梅园的人对此也疏忽,四处柳条如丝,几乎将视线完全掩盖。 除开偶然的几声虫鸣,岑明霜便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踱步往前,盏茶时间后,隔着满目柳烟,远远闻人声。 “楚郎君,这么几日不见,你当真是病容憔悴,形销骨立,怎得,那位岑郎君苛待于你?” “是啊,原先王家七娘子待你那样好,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去跟那破落户待在一处?” “若是喜好男风……”岑明霜听见有人发出暧昧的笑声,“单凭楚四郎你这张脸,有什么办不到的呢?京中有分桃之癖的贵人不在少数,你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横竖你娘当年不就是……” 阵阵嬉笑声传递而来,其中讥讽意味浓厚。 “岑郎君于我而言,意义不同。”楚郎君的嗓音仍旧沙哑,“你们不要折辱她,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 他似乎完全不恼怒身边这群所谓的同僚对他的嘲笑,语调仍旧平和:“今日来,是有要事相求,诸位可认得这份纹样?我看着新鲜,却不知从何而出,若是要用在衣饰上,是否犯了贵人忌讳?” 岑明霜走的愈近,愈能听清其中言语。 “哟,你还真打算凭着这张脸去讨好贵人啊?这螣蛇芍药纹可是那位折冲都尉未婚娘子衣衫上所用的纹饰。” “你倒是胆子大,连那位太远王氏出身的贵女都敢觊觎?” 岑明霜离水榭还有三丈距离时,久违地听见故人消息,她只是顿了顿脚步,便径直走入水榭中。 甫入内,她目光便微微一凝:空气中弥漫着被朝堂列为禁药的五石散气息。 而她掀开帘子的瞬间,楚怀玉便注意到她,他有些慌乱地坐直身子。 而岑明霜此刻才看清,在水榭中的众人,对楚怀玉不只是讥讽嘲弄。 清瘦而绝艳的青年衣襟满是酒渍,衣衫不整,发冠歪斜,而人人看他的目光,尽是轻蔑玩味。 更有甚者,手掌按在楚怀玉胸膛之上,做足狎昵姿态。 岑明霜的怒意在这瞬间难以控制,她脸色骤然沉冷下来,径直上前将楚怀玉一把从人群环绕中拉出。 “哪来的野小子!坏了官爷的兴致?”方才将手放在楚怀玉胸膛上的男子脸色熏红,醉醺醺坐直身体呵斥道,“难不成你是这小子的姘头?着急忙慌的来捉奸不成?” 他凑近岑明霜,张口间那股酒臭扑面而来,那双因纵情酒色而浮肿的眼睛犹如水蛭般粘在岑明霜身上:“不过仔细看来……虽然肌肤粗糙些,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姿色……不如与我们……” 这人伸出手,便要捏上岑明霜下颌,楚怀玉见状,眸色骤冷,藏在袖中的手掌微动,露出一线寒芒,他抬手便要将锋刃抹向此人手腕。 “啪!” 岑明霜反手便是重重一耳光,她在浙西路习武,生死间磨砺三年,气力与反应都不是这些京都内的酒囊饭袋可比的,这一巴掌下去,抽得眼前人晃晃悠悠转了几圈,最后径直昏厥在地。 方才还含笑看热闹的一圈翰林俱是变了脸色:“竖子放肆!” 她嫌恶地看了一圈众人,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一般甩甩手:“有什么不敢的?尔等身为朝廷命官,私用禁药,不知身上官袍与乌纱帽,扛得住几轮问责?” “我还当翰林俱是科举登科之人,应满腹经纶,通晓廉耻,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脑满肠肥之辈,况且你们可知,楚郎君今日所问,是协助大理寺办案。” “诸位,妨碍大理寺办差,有几颗大好头颅可掉啊?”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众翰林,此刻也难免蔫头耷脑下来:大理寺上头虽然有刑部压着,却也不是寻常人能得罪的。 他们这群人家里头都没什么靠山,若有荫蔽,谁愿意当这穷翰林? 这会儿碰上硬茬,一个个才知道怕。 楚怀玉见岑明霜将一群翰林训得垂头丧气,不免抿唇一笑,他不着痕迹地将袖中凶器收好,扯了扯岑明霜衣袖,极为明智地未曾暴露岑明霜身份:“郎君,事情已有头绪,不如我们先行归去吧?” “好。”岑明霜知晓王家兄妹马上就要赶到,此刻也不是收拾这群国之蛀虫的好时候,便隔着衣袖握住了楚怀玉的手腕,两人匆匆从此地离去。 …… “岑郎君,那位折冲都尉荀恪为人刚正,或可直接相问。” 岑明霜与楚怀玉在向梅园之外的路上行走时,楚怀玉建议道:“我曾听闻荀家有纨绔当街纵马伤人,荀郎君亲自将人扭送到京兆尹处置了。” “这样的人,想必不会包庇旁人。” 岑明霜的脚步微微一顿,旋即又往前走:“他与我家曾有过婚约,他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有些事还是应当妥当些,况且与漕运案有关的王氏女,日后会是他的结发妻子,若是贸然去见他,难保不会打草惊蛇。” 岑明霜头也没回,话语里却透出不少对荀恪此人不大信任的意味。 她全然未曾看见,跟在她身后的楚怀玉,因她对荀恪的这份不信任,而露出的愉快消融。 两人从梅园角门处钻出,又绕到垂花门处,岑明霜远远地便看见原先停在垂花门处的马车仍旧未曾挪动,她不免有些担心。 方才不是让红菱先回青松精舍?为何如今马车还停在此处? 她生怕其中有变,便示意楚怀玉留在原地,她预备着亲自去探探虚实,却被楚怀玉拒绝:“若是有什么变故,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妥当。” 岑明霜拗不过他,只得带着楚怀玉上前,她自躞蹀带上摘下短匕,慢慢挑开车帘。 却骤然愣在原地。 “……你怎么来了?” 第三十一章:消失的红珊瑚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魏娘子笑吟吟地从车厢里钻出来,目光往两人隔着衣袖交叠的手上扫了一眼:“怎么不能是我?奴家才从殷家回青松精舍,得了极要紧的消息,眼巴巴的想给郎君你送来,听闻你答应要来接楚郎君,这才直奔梅园。” “唉,可怜奴家一片痴心错付,岑郎君只愿见楚郎君,却全然不顾奴家心焦。” 岑明霜一听魏娘子带消息来,一时间也顾不上与她解释自己与楚怀玉的关系,连忙凑近:“是什么消息?我舅母那里说了什么?” “那位唐夫人倒还未曾去求唐大学士,不过我从青松精舍过来时,得人送来口信。”魏娘子眨了眨眼,“你可知,王六郎不是镇远将军府的正经公子。” “他连同他那几个兄长,都是当年镇远将军从战场上收留来的孤儿。” 岑明霜一听,兴致便有些缺缺:这条消息此刻对此案无益,充其量是些解闷的私密。 魏娘子见她不大感兴趣的样子,嗔怪道:“您仔细想想,那位王六郎既然与镇远将军府不是正经有血缘关系的人,难不成真真会与镇远将军一条心?” “养恩未必不如生恩,这么多年都没人对此说什么,更是没一点风声额外传出来,证明镇远将军府应当待这几位养子极好,否则外界早该流言四起。” “……嘁,您不放在心里便罢了,还有一件事,殷十七一刻钟前派人跑腿过来,说是见着有贵人去镇远将军府讨要一株红珊瑚,结果人家说不巧,前日被两位雌雄大盗偷走了。” 前日? 那不就是她潜入镇远将军府时险些被王六郎抓住那日? 哪有这么巧的事,她前脚从镇远将军府离开,后脚那红珊瑚就失踪了。 只怕是王六郎未雨绸缪,提前处理了那株红珊瑚,去镇远将军府上索要红珊瑚的,应当是平阳王府的人。 “你们说的红珊瑚,可是摆放在王七娘子房中,那株半人高的?” 岑明霜颔首:“正是,你知道些什么?” “倘若真是那株红珊瑚,此刻应当还在镇远将军府府中,只是不知藏在何处,那株红珊瑚因色泽鲜艳,又枝桠优美,乃是王七娘子的心头好。” “王七娘子断然不会舍得毁坏,她有狂躁症,那日岑郎君看见了?”楚怀玉望向岑明霜,见岑明霜颔首,又道,“因有狂躁症的缘故,王七娘子的环境不能轻易改变,她屋内的陈设就算是更换下来,也不轻易丢弃,而是在空闲院落中陈设摆放,故而那株红珊瑚,不能损毁,更不能轻易丢弃。” “原来如此……只是眼下咱们没本事进镇远将军府搜查,王爷虽然对镇远将军府有大恩,却也不能随意派人强搜。” 岑明霜正发愁之际,在一侧旁听的魏娘子用手肘捅了捅她:“那位胡老太监当年离京时帮衬了你,如今又派人送消息来。” “这位老人家这般,我看着倒像是您的长辈,你可知人家为什么要帮衬你?若是可行,不妨去问问老人家有没有法子。” “姜还是老的辣,您又何必拉不下脸?” “眼下还是查案要紧呀。” 岑明霜原本有些踯躅犹豫,且本身也有些不安:那位前朝活到如今的老者,委实是帮衬她太多了,且她又不晓得缘由。 难免会有所担心。 但事到如今,曲江宴迫在眉睫,尽快将案件查出才是正经事,纵使胡荣锡那处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走一趟! 主意既定,岑明霜当即便吩咐车夫往桐花巷子去,又转头看向余下三人:“红菱,你是跟着魏娘子与楚郎君回去,还是与我一道去桐花胡同。” “那位胡老先生素来喜静,至多只能两人去拜访。” 红菱犹豫片刻,对那位有些阴沉的老者隐隐发怵,还是选择回青松精舍,原本打算跟着看热闹的魏娘子与不大愿意离开岑明霜的楚怀玉,也只好暂时与红菱一道回去。 岑明霜让车夫将三人在青松精舍放下后,便直奔桐花胡同而去。 开门的还是三年前那位守门人,她说过来意,半刻钟左右便被接引而入。 “岑小郎君来见我,为的是镇远将军府那红珊瑚一事?” 才见面,坐在轮椅上的胡荣锡便一语道破岑明霜来意,岑明霜陡然一惊:她也是托殷十七多方打探,才得了消息。 眼前这位老者却足不出户便能知晓。 ……或许当真有法子处理镇远将军府一事。 “您老人家果真消息灵通,小子冒犯,上门来正是为了此事,此外,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岑明霜坐在胡荣锡对面,缓缓开口:“……您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于情于理……我并不觉得我身上,如今的岑家身上,有什么值得您帮衬的地方。” 胡荣锡微微一怔,看向岑明霜的目光旋即一变,像是隔着眼前的年轻人在看某位故人,他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扯出一个有些沧桑的笑:“岑郎君有这份警惕心,是好事,不过如今还不是告知岑郎君的时候。” “你只需要知道,老朽并非无缘无故帮衬你,但也不会害你,毕竟你如今背后站着的,是平阳王,一条瘸腿老狗,绝不会有胆子触怒年轻虎王想要庇佑的人。” 岑明霜还待刨根问底,却被胡荣锡打断:“如今顶要紧的,是你需要老朽帮忙,将漕运一案谜题解开,且你如今已经知道,幕后主使与镇远将军府那位王六郎脱不开干系。” “但如今能作为证物的红珊瑚被藏匿,岑郎君,你要老朽怎么帮你?” 这位像是半死松木的老人家定定地看向岑明霜,他在逼迫眼前这位年轻人做决定:“老朽精神头不好,要解释还是要帮衬?若是等老朽为小郎君解释为何帮衬,只怕说完之后,便要闭门谢客了。” 岑明霜垂首犹豫片刻后,看向胡荣锡:“我想知道,您在镇远将军府中,是否有人手。” “能够想办法从王六郎手中拿到与江匪来往的账本,那些江匪在漕运上获利颇丰,送往京都的赃物也不少,这样大的财物来源,王六郎手中必定要有一本账本记录。” “……您能帮我吗?” 她开口请求,此时此刻,那些疑虑都被抛之脑后,她心底唯有一件事:查清此案,还那些在漕运中因贪欲而被劫杀的众人一个公道! 第三十二章:是否动情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胡荣锡唔了一声:“怎得不让我帮衬着去取那红珊瑚?” “红珊瑚难取,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况且账本更为要紧,在漕运案中,如平阳王这般位高权重,只损失财物的人,到底只在少数,绝大多数人,在此案中,失财丧命,为官者,若是不能为这些平凡人讨回公道,又何必苦读圣贤书?” 岑明霜毫不犹豫开口,而胡荣锡对她这般反应极为满意,脸上笑纹犹如花开:“既然如此,岑小郎君姑且回去候着,曲江宴前,必然老朽必然将此事办的妥妥当当。” 听胡荣锡如此说,岑明霜虽因暂且不知对方帮衬自己的缘由而心下不安,却也不得不暂且咽下这些疑虑,耐心等待。 她向胡荣锡告辞后,径直离开桐花胡同,直奔青松精舍而去。 岑明霜才下马车,在青松精舍门口等着凑个热闹的魏娘子便凑上前来:“岑郎君,如何呀?” “奴家给你的,是不是极好的主意?” 她见岑明霜神情,便知自己的建议奏效,偏偏还要多嘴问一句,整个人得意洋洋犹如开屏的孔雀,看得岑明霜又好笑又觉得她有趣,俯身连连道谢:“小子在此多谢女诸葛,女诸葛锦囊妙计,委实能耐——” 魏娘子下颌仰得高高的,轻哼一声,虽是年过三十的妇人,却娇俏如在室少女,只是她还没得意多久,便神情一变,猛地一拍额头:“呀,你这油嘴滑舌的,险些教我忘了正事。” “咱们回青松精舍的半道上,那楚郎君被人半路拦下请走了,我看那些人待他恶声恶气的,不像好人!” 岑明霜亦是骤然变了神情:“那你们怎么不拦着点?” “人家是自个儿心甘情愿跟着那群人走的,拦什么,怎么拦?若非我看那群人像是来者不善的模样,多这句嘴,只怕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岑明霜听闻是楚怀玉自愿,神情缓和些许:“那你可知对方是谁家人手么?” “不知,他们隔得远了些,我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楚郎君同我讲,他大抵不会再回青松精舍了,让你不要去寻他。” 岑明霜原先那点想要寻找楚怀玉的心思,在听见魏娘子这句话后,也不得不熄灭下去。 她心底空空荡荡一片,像是骤然缺失了什么。 魏娘子看着岑明霜径直走进青松精舍的身影,有些困惑地嘀咕:“又不是生离死别,怎么闹得这么失魂落魄?” 岑明霜浑然不知魏娘子的腹诽,只是故作无事般与众人照旧谈事说话,直到用过暮食,岑明城挥退众人,令红菱白露两人在外守门。 见他如此,岑明霜不免疑惑,开口道:“阿兄如此行事,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与我说?” “说要紧倒也算不上,只是你如今,是不是……”岑明城欲言又止,踌躇再三还是开了口,“你如今可是对楚怀玉动了心?” 此话一出,岑明霜当即愣在原地,她下意识开口:“怎会有此疑问,我不曾……” “你想明白再说。”岑明城看向岑明霜,“你自己察觉不出,我却看的明白,今日楚怀玉不过一日不在,你便这般失魂落魄,我且问你,你是不是生了别的心思,” 岑明霜有些诧异:“兄长为何会如此想我?你可知楚郎君今日被人带走,那些人似是来者不善。” “他这阵子帮我许多,我总归是要报恩还情的。” “那你今日为何失魂落魄?” “……兄长,自然是担心他,况且这几日他与我同吃同住,骤然不见,总归是有些怅然若失。” “那若是有朝一日,大仇得报,你重回女儿身,可愿与他成婚?” 岑明城虽见岑明霜神情坦荡,却忍不住再开口问询。 楚家那小子看着皮囊好,内里却早就烂黑如墨,他是万不能让自家妹妹被那小子拐跑的! “兄长,此事你既然提起,我也索性与你说。”岑明霜定定看着自家兄长,“有朝一日,便是我能恢复女儿身,我也不要嫁人。” “因为我已见过在宅院之外的风景,虽然那只是广袤天地中或许不值一提的碎片,但与我而言,它是我此生割舍不下之物。” “那是自由,阿兄,已经飞出樊笼的鸟雀,是会不愿意再回笼中的。” 她眼中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太过浓烈,霎时间便将岑明城所有怀疑打消:是了,自家妹妹是坚定之人,当年就算要受阿爹责罚,也绝不肯改变对东宫的评价。 如今又怎会囿于情爱? 岑明城一颗心放回腹中,他释然一笑:“若真有那日,你只管外出游历,阿兄永远会为你在家中留着一处院子。”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 往后几日,岑明霜果然渐渐恢复正常,原本确实担心岑明霜对楚怀玉动心的岑明城见自家妹妹如此,便渐渐放下心来。 而直到曲江宴前一日,楚怀玉也未曾归来,但岑明霜无暇去想,她心心念念的,乃是胡荣锡至今未曾送来的账本。 如果错过曲江宴这个机会,想要再堂堂正正的将此事捅破,只怕困难,到时候若是此案牵涉太广,只怕官家也会选择包庇一部分罪人。 而这不是岑明霜想要看见的结局。 好在当天晚上,青松精舍的门便被叩响, 岑明霜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匆匆披衣冲出院子亲自开门。 门外立着的,是形销骨立的楚怀玉。 他手里头捧着一卷厚厚的簿子。 那双原本犹如清泉般的眼,此刻浑浊至极,唯有在看见岑明霜的瞬间,死水生波澜,他露出一抹笑:“岑郎君,我在路上遇见胡老先生派来的人,便索性将这账本带来。” “你这几日……过得还好么?” 楚怀玉脸上浮现出近乎怯懦的神情,他看着岑明霜,竟生出近乡情怯般的心绪。 岑明霜看着眼前瘦削不少的男子,又想起那日与楚怀玉相拥时,触碰到的清瘦躯体:本就瘦,如今又憔悴成这样,这人身上怕只剩一把骨头了。 她正待开口,却在楚怀玉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神情不由骤变:“你受伤了?” 第三十三章:杀人夺物又夺物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伸手要去探查楚怀玉何处受伤,楚怀玉却瑟缩向后退了一步,垂首拒绝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些许小伤,不劳烦岑郎君担忧。” 他匆匆将账本递给岑明霜,却始终不肯向前踏入青松精舍一步。 “我还有要紧事,岑郎君莫要耽搁,早早去歇息吧,等到曲江宴时,我们再会。” 临走前,楚怀玉匆匆留下道别。 那道消瘦身影在岑明霜视线范围内,迅速没入黑暗,青松精舍内的灯火所及之处,再也看不见楚怀玉的身影。 一阵马车行进声在不远的拐角处响起,那辆马车从岑明霜视线中路过,车窗软帘微微被夜风吹起,露出楚怀玉苍白的侧脸。 岑明霜只得带着账本转回青松精舍。 “他怎么不愿入内?” 岑明霜才转身,便看见在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岑明城,岑明城开口相问,岑明霜只摇头:“他未曾与我说……” “只是他身上还有伤,也不知眼下要去何处。” “你莫要太过担心,他如今好歹是个翰林,轻易也不会有人害他性命。” 岑明霜嗯了一句,与岑明城分别,两兄妹各自回到自己的住所。 青松精舍的灯火渐渐熄灭下去,但与此同时,桐花胡同内的胡荣锡住所,却灯火通明。 “老祖宗,不好了,咱们派去帮衬岑小郎君的那人,死在镇远将军府角门外!被人一刀割喉!” 胡荣锡脸色阴沉地听着手底下伏侍他的人汇报,冷冷开口道:“那账本呢?账本也不知去了何处?” “……是,还有一桩奇怪的事情。” “说。” “在镇远将军府的人手平日里也有些本事在身,只是不知道为何,他身上没什么伤口,倒像是……倒像是他熟悉的人动的手,可是他既然当了老祖宗的暗桩,平日里便只能老老实实在镇远将军府当差,他的熟人也只能是镇远将军府之人。” “但若当真是镇远将军府中有人下手夺走账本……今夜那镇远将军府应当开始彻查内奸才是,毕竟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只是镇远将军府今夜,除开那位王七娘子犯病,闹得府中人仰马翻之外,并无其他异常,咱们的人手,认得起下头那些暗桩的,除了老祖宗您,便只有我们兄弟两个,暗桩之间互不相识,绝无可能出现内奸。” 胡荣锡颔首,却仿佛对此不着急般,开口道:“此事先暂时放在一边,你们去寻岑郎君问问,账本可曾到了他手里。” “明日便是曲江宴,这样要紧的事,万万耽搁不得。” 回话的小童应是,连忙外出。 两刻钟后,这小童跑来:“回老祖宗的话,青松精舍今日熄灯的早,岑郎君不是不知轻重过的人,只怕是已经拿到账本在手。” “奇也怪哉,怎么还有人杀人夺物,还还给正主的?” 胡荣锡翘起唇角:“那位岑郎君身边想要伸手帮衬的,何止我这一个老头子?说不好是杀了我们的人那位,在半道上被岑郎君的帮手杀了,又将东西夺回呢?” “不过这件事不能不告诉岑郎君,毕竟咱们折损人手,也得让他知道咱们的付出,明日曲江宴,特地派人等着,待到宴会结束,让人告知他。” “您老放心,这件事一定给您办的妥妥当当。” 两处一夜无事,唯有那马车在夜色中奔走。 次日清晨,岑明霜起了个大早,岑明城亲自带着红菱与白露来为她更衣,玉带官袍加身,岑明城为岑明霜将腰带系上时,语气感慨:“原先当真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见你身穿官袍赴宴。” “只是此案虽然能破,三年前那件事却迟迟未曾有线索。” “不必担心,只待今日事发,王六郎下狱后,我自然能去寻王六郎问个清楚明白。” 岑明霜犹豫片刻,本想将那日在梅园所闻道出,但她心知肚明,太原王家牵涉过广,若是告知兄长此事,只怕徒增担心。 倒不如等尘埃落定后再告知阿兄。 她的视线落在账本上。 江匪手中那箱盛放赃物的木箱,既然有螣蛇芍药纹,想来是要将那些东西进贡给所有以此纹样为身份标识的人。 想来也是,王六郎一个镇远将军府养子,很难吞下那些珍宝。 这份账本,就算没有记载所有销赃的记录,只有部分,却也能凭借其中数目将其余人手拖下水。 岑明霜思考时,岑明城抬眼,看见她眼下浓重两个乌青,忍不住开口发问。 “你昨晚可是没睡好?” “啊……想了些事情,并无大碍。” “我昨晚让殷十七去大理寺要了那些有螣蛇芍药纹的木箱,等我去赴宴后,阿兄你再带他过去,以免路上被人盯上。” 岑明霜下意识要粉饰太平,她笨拙地将话题往别的事情上引。 实则她昨晚因楚怀玉的反常而有些辗转反侧,后半夜实在睡不着时。 她便粗略翻了翻账本,确认那是王六郎销赃所用,且其上又有螣蛇芍药纹,足以作为佐证,确保曲江宴之事万无一失,她才略略心安,将对楚怀玉的担忧压下不少。 否则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入睡。 岑明城一见她如此便知是何缘故,他也不好开口责备,便让红菱取来脂粉,与白露一道为岑明霜上粉遮掩,收拾得妥妥当当,他才将岑明霜送上马车。 马车从青松精舍起,入宫城,到杏园门外,从此地到办宴的曲江岸侧,余下的路,都要步行而去。 岑明霜才下车,便听得左侧传来一阵冷嗤,语调熟悉,她侧头去看,果见出声之人,乃是王六郎,他身边跟着神情憔悴的王七娘,而在这两人身后,站着一位五十来岁,颇为魁梧的中年汉子。 ……想来这便是那位镇远将军了? 岑明霜不欲在此地与镇远将军府起冲突,便拱手作揖,王六郎一拳打到棉花上,找不出由头处置眼前这个小小干办,只得暂且领着王七娘跟着镇远将军离开此地。 昨夜七娘旧疾再犯,今日精神也不大好,眼下要紧的,是带她去见过帝后,周全礼数便尽快送她回府歇息,至于这小小干办,日后自然有处置的时候! 岑明霜在镇远将军府众人离开后,微微攥紧袖中账本,昂首阔步向前而去。 拨云见日,只在今朝! 第三十四章:请君赴死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曲江岸边,早有新科进士聚集,岑明霜放眼望去,但见一张张面孔,年轻、或是年老,但无论岁数,人人面带喜色。 寒窗苦读,而今春风得意,自然是应当庆贺的大喜事。 见着他们,岑明霜的神情也不自觉柔和下来,她跟着接引的小火者,迈步走向自己的位置,即将落座之时,那小火者低声道:“官家在宴上会亲行众人中,与在场百官祝酒,祝酒后便会离去,岑郎君可要抓住机会。” “不要辜负王爷与胡老先生的帮衬。” 岑明霜颔首,那小火者便转身离去。 她才坐下,身后便有人唤她:“岑郎君。” 岑明霜回头,看见出楚怀玉身着翰林青衿,分花拂柳而来,他清瘦而柔弱,望之犹如这满目柳色所诞之精。 “你昨夜去了何处?可有什么要我帮衬的?” 楚怀玉望着岑明霜,满眼柔和之色,他在岑明霜身边落座:“不要紧,只是我父请我回去……” “楚祭酒?” “是,虽然家里人待我不好,但我父为人清正持重,岑郎君不必担忧,昨夜我回去,是因我如今入仕,他老人家有些话要教导。” 岑明霜对楚祭酒也有所耳闻,知晓此人不惯俗务,乃是书痴,年过五十仍心如赤子,这等人想来不会为难楚怀玉。 她不免微微松了口气,又道:“等今日过后,我应当会留在京都。” “你如今身在翰林,学问之事还要多加勤勉,当年我曾将你记作我父弟子,却迟迟未能在学问上对你有所帮扶。” “日后你可多与我家来往,如今我的学识虽未必足以教导你,与你切磋一二,应当不在话下。” 楚怀玉笑了笑:“若是……岑郎君不厌弃我的话。” 岑明霜觉得奇怪,忍不住开口道:“我怎会厌弃你?那日若不是在镇远将军府,只怕我要在王六郎手上吃苦头,今日也没法坐在这曲江岸边。” 她看向楚怀玉,意欲得个答案,但注意力却在下一刻被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带走,她下意识抓住楚怀玉的衣袖,拽着他一道在人山人海中叩首臣服。 帝后同出,臣工拜服。 当今官家不过四十来岁,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却因当年夺位受伤,而显得形容憔悴,面对满堂向他叩首的臣子,这位帝王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伏侍在身边的太监替他开口。 一声略显尖锐的免礼过后,众人起身。 歌舞随之婉转。 当朝众人喜奢靡,皇家设宴,更是极尽纸醉金迷之能事。 岑明霜却无心欣赏那些精妙而美好的舞蹈或乐曲,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相隔甚远的那位陛下身上。 曲江宴与民同乐,这是少有的、允许臣民注目天子的宴会。 然而岑明霜无心多想,更没有念头去瞻仰所谓天颜。 她的五感都集中在帝王的一举一动上,耳边的喧嚣逐渐被摒弃,余下的,唯有她在胸腔内震耳欲聋的心跳。 那抹明黄巡视四方,所到之处,人声俱寂。 直到天子在她身侧顿住脚步,这位九五至尊用疲惫而怀念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官员。 “……你是,岑黍家的郎君吧?这几年在浙西路可有建树?看你这般,在浙西路应当吃了不少苦头?” 岑明霜万万未曾想到,迎来的是这般犹如长辈般的温和温厚。 她跪倒在地,自袖中取出账本,高高举起:“臣,浙西路提刑干办,已故集英殿大学士岑黍之子,岑明城。” “今日状告镇远将军六子、太原王氏,私通江匪、截断漕运、草菅人命!” 她仰头,脊背笔直,目光如炬:“物证在此,还望官家明察!” “另有销赃所用之箱,已由微臣之随从携带支杏园外,其上有螣蛇芍药纹,与账本之上徽记相同!” 方才还宽和如长辈的天子,此刻神情骤然冷淡下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这位年轻人。 “贾珍照。”他叫了一句一直伏侍自己的太监,“将证物呈上来。” 贾珍照应了一声,双手接过那账本,毕恭毕敬的交付在天子手中,天子细细翻过,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坐在一侧的镇远将军心道不妙,连忙示意王六郎出面请罪解释。 王六郎却罔若未闻,他看着跪在明黄前的那一抹青衿,脸上反而有种释然的解脱。 镇远将军心如火烧:此事他虽全然不知,但到底是与他有关。 无论如何,一个教养无方的罪名势必逃不过。 他恨不得当即将自家那位行六的养子扣下押送到天子面前请罪。 然而他却不能如此做,只能隐忍,看向六郎的目光却像是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一般。 “王卿。”官家淡淡开口,将那账本卷成筒,向镇远将军前伸,“你如何看啊?” 此时此刻,因天子的停顿,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此处,镇远将军在其中辨析出不少属于自己政敌的视线,他一时间如坐针毡,不得不惶恐拜服:“老臣虽教子无方……但此事,此事不知情啊,况且臣的六郎向来平庸。” “平日里只知吃喝玩乐,又能有什么本事筹谋此案呢?必定是有心之人蓄意构陷……” “蓄意构陷,好一个蓄意构陷……”天子冷笑出声,重重将账本砸向镇远将军,那账本坠落在离岑明霜仅有咫尺的距离。 纸张如花瓣般一页页舒卷摊开,岑明霜目光骤然一缩:缝线处有纸茬!有人撕毁了部分证据! 是谁?这么做又为了什么?给王六郎开脱? 不对,若是要为王六郎开脱,此刻被官家问责的人就不会是镇远将军,而该是她岑明霜! 究竟是为了什么? 岑明霜心念电转,却在下一刻有了答案。 王六郎径直迈过酒案,懒懒散散立在官家跟前,他轻蔑地看了眼因被官家责备而蜷伏在地犹如没牙老狗般的镇远将军。 “回陛下的话,我爹说的没错,我一人自然是办不成此事,不过身后有整个镇远将军府,想要办成此事便轻而易举。”他看向岑明霜,低低一笑,“岑郎君好大的本事,我几番杀人灭口,还是让你寻觅到了证据。” “只不过此事乃是我镇远将军府所为,岑郎君可不要因我父曾是太原王家旁系便对太原王氏妄加揣测。” ……岑明霜骤然醒悟过来。 是有人在为太原王家脱罪。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寻觅不到能够将太原王家定罪的证据。 仅凭几个翰林口中的言语,不足以作为佐证,她只能不甘垂眼。 王六郎捋顺衣袖,施施然俯身在镇远将军与岑明霜身侧。 岑明霜听见他释然而快慰地对镇远将军开口:“……今日请君赴死。” 雪白如鹤羽的宽大衣袖铺陈在地,金线织就的芍药纵使受蛇缠绕,亦灼灼怒放,犹如一片燎原之火,不成灰烬不罢休。 第三十五章:她不能违背自己的初心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脑海中轰然清明,一些曾经推断出的结论在此刻在此勾连起来:刺杀江匪的那人近乎自毁般暴露身份的举措,或许本就是王六郎的授意。 甚至当时他请魏娘子往镇远将军府裁衣时,露出的螣蛇芍药纹也显得刻意。 既然王六郎已经派人杀害江匪灭口,又怎会不知她岑明霜在清查此事,又怎会不提防与她有过来往的魏娘子。 一个年纪轻轻便能插手漕运一案中的少年,难道会如此粗心大意,错过这样极有可能置他于死地的细节吗? 这分明是王六郎自导自演的一处戏剧,为的是将整个镇远将军府拖下水。 为什么……?因为那个养子身份? 当初胡荣锡传递消息时隔了几层,岑明霜便不知五十年前那场惨案,更不清楚王六郎身世有疑,此刻只觉满头雾水。 但镇远将军却心知肚明,他本能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养子。 明明是十数年如一日见惯的面孔但是如今看来,却觉得格外陌生。 他张口想要呵斥王六郎,然而王六郎却只是淡淡一笑,旋即向天子叩首:“草民受父亲影响,深恨当今边关之乱,官家软弱,不敢发兵对敌。” “故而私下收敛钱财,以备不时之需。” “六郎!”镇远将军低声怒喝,“事到如今,你想想七娘,她如何见得你我如此!” 与他们一道跪在一侧的岑明霜被提醒,瞬间转头去看王七娘:她虽不喜镇远将军府做派,可王七娘目前为止还是个无辜的小娘子。 又有狂躁症在身,经不得刺激,如今骤然看见父兄相残,只怕是…… 她回头去看时,只见那日在珠宫贝阙中亦是自信娇纵的小娘子,如今惨白着一张脸跌坐在地,连双唇都透出苍白。 犹如一株在春日开放却生不逢时、不得不经受夏日暴雨摧残的桃花。 她目露不忍地挪开视线,叩首道:“陛下,此事存疑,是否与镇远将军有关,还待商榷。” “且至今没有证据能证明王六郎所说为真。”她略顿了顿,还是将王六郎身份和盘托出,“王六郎并非镇远将军亲子。” “此人所言,并不能全然当真,一切还待查清他身世后再做定夺,望陛下三思。” 岑明霜硬着头皮说出这段话,亦是冷汗湿了衣衫。 按规矩,她一个干办,本就没有在将证据递交后置喙后续审案的理由,如这般大案,倘若官家不亲自审问,便还交还大理寺整理,而后由三法司会审,也就是所谓的三堂会审。 她如今这般开口,已然逾矩,况且她方才状告太原王氏与王六郎勾结,但能够证明他们两者之间有所来往的证据已经被撕毁。 她算失职,若是官家心情不佳,给她一个诬告之名也并非难事。 且今日曲江宴,除却中宫,一概不见女眷,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她也不能去审问太原王氏…… 她自身已有错处,本不该开这个口,况且镇远将军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然而岑明霜心知肚明,在漕运案中,镇远将军与王七娘本就无辜,此事与他们是善是恶并无关联,倘若她今日为求自保,坐视不管。 便有违初心,势必难以心安。 她跪在地上,感受着那位陛下落在脊背上的冰冷视线。 “念你年纪尚轻,又是初次经手这等大案,误认太原王氏一事,便就此作罢,至于镇远将军府众人……”官家收回目光,看了眼前来曲江岸赴宴的众多进士与官员,“暂且收押本家,留在府中候审,王六郎羁押于大理寺中,由你亲自去问。” “办案有始有终,待你弄明此事,入宫回话,今日暂且如此。” 天子发话,自有人走上前来将镇远将军府前来赴宴的几人押解离开,岑明霜亦是起身,帝后离席,她也无意在此多留,正待转身离去时,却被殷十七叫住。 “郎君,楚郎君在门口等候,您是见,还是不见?” 想到那份被人动过手脚的账本,岑明霜扯了扯唇角,含怒而笑:“见,怎么不见。” 她要好生问问,楚怀玉如此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 在岑明霜开始向官家奏对之前,楚怀玉便趁着众人拜服之时偷偷离开杏园,他端坐车门大开的马车之上,目光茫然地看着从杏园墙头探出的一枝红杏。 他不敢多留,怕在事情结束后的瞬间,被她失望与责问的目光击溃。 “你还想着同她在一处?楚四郎,你这人真奇怪。” 一位宫装丽人翩然而来,落座在楚怀玉跟前:“在寻楚家用你母亲的骨灰来要挟你之前,我曾想过此事落败的可能性。” “若非王六郎以性命向我保证,你眷恋你的生母,我实在是不敢想,如你这般记仇的人,居然会眷恋一个……在年幼时虐待过你的角妓。” “哪怕她是你的母亲,但她虐待你,是事实,我还以为楚家在你中举后,向镇远将军府要走你母亲的尸首,再挫骨扬灰,是为你报仇呢。” 她生的极美,犹如沉香亭畔那一株雍容华贵的木芙蓉,但楚怀玉容色比她更甚,此刻冷冷望着这位丽人,反倒占据主导之位,他翘起唇角,讥讽道:“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货色,你没娘,倒妄自揣测旁人。” 坐在他对面的宫装丽人脸色一变,显然被踩到痛脚,但她很快冷笑出声:“你为了个死人,要与那岑家郎君决裂,还当真是眷恋母亲啊。” “我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楚怀玉反而不恼,只是神情有些哀伤,“墙角的淤泥如何能与天边的彩云为伍?” “如今只不过是……提前分道扬镳……” “哼,若当真如此便好,你娘亲的骨灰我们帮你安置妥当,但你要记清楚,能帮你向楚家那些人复仇的,只有我们。” “你心心念念的岑郎君太过优柔寡断,空有才智,却被妇人之仁拖累,三流货色,怎配……” 一抹寒芒闪过,这宫装丽人惨叫出声,那云鬟雾鬓此刻已狼狈不堪。 “岑郎君乃是一等一的世间明月,我才是三流货色,你若是管不好你的嘴,下次被削的,只怕便不知这几根杂毛。” 宫装丽人悻悻住嘴,转身离开时正好与岑明霜擦肩而过。 第三十六章:割袍断义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与那宫装丽人擦肩而过时,才出杏园,尚未转到角门处,故而未曾看见这位小娘子是从楚怀玉车马上下来,但纵使如此,她仍顿住脚步。 “郎君,怎么了?” 殷十七问道,岑明霜抿了抿唇,摇头:“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觉得方才那位小娘子身上的熏衣香味有些熟悉。” 是在镇远将军府那晚雨夜时她在楚怀玉身上嗅闻到的味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从楚怀玉车上下来? 会不会与那份被损坏处理过的账本有关? 从曲江岸至杏园门口的这段路,岑明霜已然有所揣测。 王六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察觉太原王氏插手漕运案,故而不可能未卜先知毁坏账本。 胡荣锡那头,她也从未说过此案与太原王氏有关。 能知道太原王氏插手漕运案,且有机会接触账本处理账本的,唯有楚怀玉一人而已。 但她不能理解,楚怀玉的动机是什么。 若是最开始,楚怀玉就是为了给太原王氏脱罪而来,在镇远将军府之时就没必要救下自己。 岑明霜骤然想到楚怀玉被人带走未归青松精舍的那天,以及再见面时他身上的血腥味, ……是有人逼迫吗? 岑明霜如此揣测着,脚步愈快。 她要亲自问过! 楚怀玉端坐在车厢之内,犹如一尊白瓷雕像,美则美矣,却无声息亦不见活气。 直到岑明霜的衣角在他视线范围内出现,楚怀玉才露出一点清浅消融,他略略坐正,风仪更美。 “岑郎君。” 岑明霜登车,楚怀玉拜伏:“今日约郎君相会,是为答谢郎君恩情,今日郎君所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只问你一件事,账本究竟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岑明霜向前凑近半步,目光灼灼:“今日我只要一句真话。” “郎君不是已有揣测了吗?”楚怀玉含笑看着岑明霜,眼圈微微泛红,似有晶莹闪烁,但他极快抬袖掩去,“岑郎君猜的不错。” “那账本确实是我所为,岑郎君应当知道,我登科不易,又常年受镇远将军府辖制,王七娘喜欢我,我便不得不依附她而生。”楚怀玉将衣袖放下时,眼尾艳红,神情却散漫平静,仿佛只是在说寻常事。 楚怀玉微微一笑,伸手指向岑明霜,又指向他自己:“岑郎君是我逃离王七娘的一支登天梯,原先自然要好生回护,也顺带报恩。” “岑郎君曾救我一命,我也在镇远将军府护住了岑小郎君。”楚怀玉顿了顿,盯着岑明霜许久,方才开口,“如今你我,再无瓜葛……两不相欠。” 他将这句话说出口后,反而坦然般能与岑明霜对视,岑明霜看去,只在他眼中望见一片讥笑:“岑郎君,莫不是真以为我与岑郎君你,有什么情分可言吧?” “太原王氏乃是自前朝便昌盛至今的世家勋贵,我要往上爬,当然是向太原王氏投诚,来得妥当些。” “岑郎君……” “砰!” 楚怀玉话还未说完,面门上便结结实实吃了岑明霜一拳,直打得他向后栽倒眼冒金星,好半晌都说不出话,耳边更是蜂鸣一片。 唯有岑明霜的声音尤其清晰:“这一拳,是替那些因太原王氏与王六郎所丧命之人给你的。” “如你所愿,此后我们分道扬镳,恩断义绝。” 岑明霜静静看着仰面倒在地上的楚怀玉,他脖颈纤细,肌体素白,而眼尾艳红,整个人依旧有一股即将破碎的脆弱感,但她已心如止水。 “岑郎君啊……”楚怀玉以发覆面,轻轻叹息道,“其中又何止太原王氏呢,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只想着处置此事。” “但此事中浮出水面的,也只有太原王氏与王六郎,那样大的案子,你心里清楚,不是一家一人能办成的,岑郎君,我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的声音落在空处,毫无声响,起身时,已然不见岑明霜的身影。 唯有一片被割断的衣袖掉落在他身边。 岑明霜离开马车,在外守着的殷十七早就听见车厢内楚怀玉倒地时发出的闷响,连两人之间的对话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有意问询自家主子的安排,但见岑明霜脸色难看,两眼含怒,一时间也不好开口。 主仆两人步履匆匆,往杏园而去。 “等见到了胡老先生派来的人,方才我与楚郎君所说不要透露半分。”岑明霜神情渐渐平静。 既然楚怀玉能拿到账本又能在账本上动手脚,便极有可能跟胡荣锡有关,再加上她至今不清楚胡荣锡的用意。 今日见面,更要多加小心。 主仆两人再次与那位宫装丽人擦肩而过,岑明霜本能回头,果然看见这位戴着帷帽遮掩发髻与容貌的女子进入楚怀玉车厢内。 她转过身,径直离开。 如今自己已经跟楚怀玉割袍断义,他与谁来往,都与她不大相干。 …… “哟,这是怎么了,我记着楚郎君你也没有什么断袖之癖,为何与岑郎君相绝,倒失魂落魄得像是受了情伤?” 宫装丽人坐上马车时,楚怀玉仍旧仰倒在车厢内,两眼看着车顶,手里还攥着那片被割断的衣袖。 “你又回来做什么?” 他淡淡道。 “没什么,是贵人的意思,说是楚郎君为了我们受了岑郎君一拳,有损容貌,故而预备了一份大礼要给楚郎君,让楚郎君预备着。” 楚怀玉此刻满心倦怠,犹如泥胎木偶般躺在车厢中,像是全然听不见身边人的言语。 这位宫装丽人倒也不恼怒,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小楚郎君,且莫要如此,你跟岑郎君的缘分还在后头呢。” “日后你们同朝为官,党派不同,你死我活……这般生死情分,旁人求之不得。” 楚怀玉伸手摸索到一枚茶盏,精准无比地砸上这位女郎额头:“政见不同尚且不至于生死搏斗。” “你们逼着我做出此事,无非是让她知晓我是何等卑劣之人,日后她与我朝堂厮杀,必然见血,而你们知道,我是这世间第一等惜命人。” “这可怨不得我们。”那丽人扶稳帷帽,款款下车,“你本就是一等卑劣低贱的货色,强装君子,能有几时好?” “你且放心,那份礼物你必然会喜欢。” 第三十七章:隐忍之道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并不知晓楚怀玉与那位宫装丽人在马车内的对话,她一心提防着可能在胡荣锡身上出现的变故,然而当真正与胡荣锡派来的人对峙之时,岑明霜才察觉,她一点都不了解楚怀玉那张看似脆弱美丽的皮囊下,究竟藏着什么。 “我们家老祖宗说了,如今虽然是心甘情愿帮衬岑郎君,但也不能不让岑郎君知道我们出的力气,当时派去为岑郎君取账本那位已经去世,他家里人我们自然会好生照顾,但是这条人命是为了什么折损的,岑郎君要心里有数。” 胡荣锡派来的人将此事与岑明霜说明后,便告辞而去,而得知这消息的岑明霜也没有妄自揣摩,而是转头嘱咐殷十七:“你得空去镇远将军府探问一二,等到此事过后,风声松弛再去,看看镇远将军府的人手是否当真有所损失。” 倘若真是楚怀玉下的手…… 那么那天晚上在青松精舍,他身上的血腥气,想来便是与胡荣锡手下人搏斗所致。 岑明霜顾不上纠结这些事,她直奔青松精舍而去,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与岑明城交流后,她有些犹豫地开口:“兄长,那太原王氏如今在与荀伯伯家结亲。” “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想约见那位太原王氏的女郎,亲眼确定一下,她的衣裳是不是有螣蛇芍药纹路,若是不能确定也不碍事,只要寻觅到太原王氏插手漕运案的动机,兴许能够有所转圜。” “明霜。”岑明城却少见地未曾赞同岑明霜,而是略显严肃地看向自己的妹妹,“你要知道本朝的规矩,三法司会审之后,此事便尘埃落定,除非陛下有意翻案。” “但是如今天下不稳,连年饥荒,陛下要仰仗世家的粮仓来稳定江山,你此时将世家的桌子掀翻,并不是明智之举,且世家之间,多有裙带关系,你就算此刻能将太原王氏拉下马来,余下的世家必然会因此而与官家起冲突。” “到时粮食短缺,死的人又何止是在漕运一案中丢失性命的那些?” 岑明霜一时无言:这是不得不做的抉择,究竟是要更少的人的性命,还是装聋作哑,暂时留下更多人的性命? 答案对她而言并不算困难,但是她却始终难以开口。 岑明城何其了解自己的这个妹妹,一看岑明霜如此,心里便有数,他放柔语调,轻声道:“我并不是让你就此放过太原王家的意思,只是如今你还人微言轻。” “等到什么时候你有本事将太原王氏治罪,而让其他世家敢怒不敢言时,你便可以发落太原王氏,甚至能够从太原王氏的身上得到更多东西。” 岑明霜颔首:“世家就算愿意放粮赈灾,但能给出的粮食不过是粮仓中的百分之一,乃至千分之一。” “他们依旧锦衣玉食,依旧华服美冠,依旧……一餐要有数十道菜。” “若是能够将太原王氏这般的世家处理干净,能够救下的人,只会更多。” 岑明城看岑明霜已然明悟,便也不再多说。 …… 当日下午,大理寺便派人来请岑明霜:“岑干办,那位提刑大人至今起不来身,上头的意思是,请您过去审问那位王六郎,毕竟这位小爷与旁人不同,且您原先是接触过的。” 岑明霜未曾拒绝,当即便点了人手,与大理寺前来请她的小吏前往大理寺,然而才下马车,岑明霜便迎面看见楚怀玉。 她那一拳用的力气不轻,楚怀玉那张瓷白的脸上此刻淤青浓重,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吃了苦头,只是原先楚怀玉身着的青衫,如今已经换成一身褚色官袍。 ……这才短短半日未见,他便成了四品官了。 看来太原王氏,果然有几分本事在。 岑明霜漠然地挪开视线,径直下车,问道:“这位楚大人,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他原先只是一位翰林。” “您不知道,这件案子不是给了三法司会审吗?刑部那位老尚书不知怎么的,突然向官家举荐了这位去年才中举的探花郎,陛下原先倒也没想委任,只是当庭对策,这位楚大人妙语连珠。” “官家便让他暂任刑部侍郎一职,若是此案办妥,便从那翰林右迁为刑部侍郎,若是办得不妥当……” 大理寺的小官低低笑了一声,虽然未曾说明,但岑明霜也大概知道对方的意思。 若是办得不妥当,必然不能保住这身褚红官袍,连翰林的位置能不能留住,也未可知。 她扯了扯唇角,上前公事公办的一行礼,连等楚怀玉回应的时间都没留,径直越过楚怀玉,向如今关押着王六郎的地牢前去。 岑明霜见得王六郎时,王六郎正衣冠整齐地端坐在地牢中天窗之下,一束光洒在他身上,他今日身穿的乃是白衣,被如此光晕一照,加之他那份桀骜不驯的神情,广袖高冠,竟有些许魏晋的风流气韵,他见得岑明霜来,忍不住嗤笑:“我还以为会是三法司的人来审问。” “结果居然是你,可笑我今日还想过要如何处置了你,让你向七娘磕头赔罪,谁知如今,竟是我沦为阶下囚。” 岑明霜未有触动,古井无波地立在王六郎身前不远处:“你既然早就想好要将镇远将军府拖下水,如今却摆出这般在意王七娘的姿态做什么?” “难不成你还没发现那份账本丢失?” 王六郎微微一怔,苦笑道:“你说得对,七娘如今想来,必然恨死了我,但昨夜她发病,我一夜未睡,自然是不知道那账本失踪的。” “不过,就算我不知道,当时那份账本也未曾失踪,我也迟早会将它送到你的手上,岑郎君,你是个好人,也是一把好刀,若非有你,我还不知道何时能够向镇远将军复仇。” “他养了我这么多年,七娘平日里待我也极好,一时间,我也确实是有些难以下手。” “不过岑小郎君,在审讯之前,可有兴致听个故事?” 第三十八章:大喜事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心知肚明,此时此刻王六郎要说的事情,多半与他的身世有关。 她未曾拒绝,只微微颔首。 “岑小郎君既然与平阳王搭上了关系,想来应当知道五十年前对犬戎的那场大胜?” 岑明霜颔首:“当时那场大胜,仰赖老平阳王与镇远将军,犬戎自此安稳了不少年,直到最近才生异样。” “不不不,那场大胜真正仰赖的,不仅仅是老平阳王与那位老狗。” 或许是因为已经与镇远将军府撕破脸皮的缘故,王六郎谈起镇远将军这位养父时,语气颇为不屑:“在其中,还有蒙受前楚王殿下恩泽的一位小将军,那时他方与边关一位姑娘暗生情愫,两人私下拜过天地,又有了夫妻之实,只待论功行赏后,便再办一回婚礼。” “彼时镇远将军不过是他马前副将,算得上什么英雄?在那场战役中,也不过是跟着老平阳王与他才勉强能从功劳中分一杯羹,但论出身,镇远将军乃是太原王氏的旁支子弟,虽自幼不受主家看重。” “但到底也算世家子弟,然而那位小将军却是平民出身,咱们镇远将军,心高气傲,如何能受得了如此‘奇耻大辱’?在一回庆功宴后,他从那位小将军口中探知,这位小将军对楚王颇为感激。” “先帝与楚王争位,对楚王深恶痛绝,于是在那庆功宴之前,那条老狗,对那位小将军下了西域迷药,使之可令人神魂颠倒,口不择言,一场借刀杀人的好戏,便在五十年前的宫廷中上演。” 王六郎倏尔站起,衣袍下的锁链骤然鸣响:“一个没容人之能的帝王,一个心胸狭窄的副将!” “便将那小将军当场杖毙!可怜那与小将军情投意合的女郎,腹中已有他骨肉,却只能遥望帝都,做一个没命没分的未亡人!” 岑明霜霎时间明白过来:“你便是那小将军的遗腹子?但又是如何被镇远将军收养的?” “这只能怪镇远将军沽名钓誉,在军中四处收养遗孤……” 王六郎还待继续,却被岑明霜打断:“既然当年先帝杖毙功臣一事,至今未有流言传出,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自然有人看不惯这等人的龌龊行事,私下将此事告知我母亲!自我知事起,我便知晓此事,杀父之仇,不可不报!” 岑明霜未曾告知如今慷慨激昂情难自禁的王六郎某些更为残酷的真相。 镇远将军既然当初能够坑害那位小将军,又怎会不提防着有人为那小将军复仇?连当时尚是朝堂新贵的镇远将军都未能查到的王六郎生母,却被所谓的“好心人”找到。 其中必然经过布局筹谋,将当年惨案告知王六郎母子的那人,或许早就盯上他们,只待能够将王六郎作为武器的那日,将血淋淋的真相揭晓。 王六郎对岑明霜的异样浑然未觉,他愤恨而兴奋,双目隐隐赤红:“岑郎君,这等恶人难道不该受到惩戒?” “如我这等人,若是不用些非常手段,如何能扳倒在朝中已是巍峨大物的镇远将军府?漕运案中区区几条性命,又有什么可惜?” 此话一出,岑明霜便知道。 王六郎已经不能用常理来交流,一个常年被仇恨煎熬的人,已然与常人不同。 岑明霜知道,王六郎无可指摘,人到绝望处,自然会生出无边的恶念,她在浙西路三年,若非有官职在身,且能登仕途,回京有望,只怕不会比王六郎好上多少。 她无意指责王六郎,只是淡淡道:“你为此草菅人命,如今落入牢狱,也是你的下场。” “律法难违,但我审问之前要同你说一句,镇远将军如今虽老迈昏聩,不能识破你在暗中所为,但当年收养你时,他还是那个心机缜密的副将。” “他收养你之前,必然查过你的来历,却始终未曾查出,王六郎,所谓的好心人,只怕是将你当成一把刀,所以帮扶你的,究竟是谁?太原王氏,又是如何与你搭上关系的?” “你只是镇远将军府中的纨绔,太原王氏没有主动与你结交的理由。” 提及太原王氏之后,方才还有些癫狂的王六郎,反而冷静下来,他看向岑明霜:“岑小郎君还真是像一条好猎犬。” “不知你是为了谁,这样锲而不舍地咬住太原王氏不肯松口,难不成是因为楚郎君如今与太原王氏同谋,你被人夺了心头好,如小女子般争风吃醋,要蓄意报复?” 他语调轻蔑,半点口风不松,岑明霜知晓今日怕是问不出什么,索性起身,懒怠与这人纠缠,临行前,她回头看了眼王六郎。 “今日曲江宴时,王七娘看着父兄相残,大受打击,如今镇远将军府被金吾卫接管,内外不通,也不知如今状况如何,本官明日会去探视审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提及王七娘,王六郎脸上笑意顿收,他扯扯唇角:“仇人之女,是生是死,与我有什么相干?” 岑明霜未曾错过王六郎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 到底是从小爱护到大的小妹妹,纵使为了报复镇远将军,最开始未必有多少感情,可是十数年的关怀爱护成了习惯,彼此陌路时,这位王六郎还是割舍不下。 她负手走出地牢,招来殷十七:“此案如今已有下落,且去寻王爷将来龙去脉说明。” “我入王府时,你去探探消息,看看近日是否有什么合适的宅邸出售,再去寻几个靠得住的牙婆,让她们挑人,明日午后来青松精舍。” 殷十七应是,两人在平阳王府门前分离。 此番来接引岑明霜的,仍旧是素练,入内却不见平阳王。 “王爷今日与几位大人野钓,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岑大人有什么话与我说便好,此外,还有一件喜事要与岑大人说,兰锜从宫中传来消息。” “官家垂怜您,有意为您赐婚,据说是念着当年岑大学士的旧情,可怜您与令妹年幼失怙失恃,便给您一桩好婚事,如此也算周全了一份君臣之情。” 岑明霜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不由得心底发苦:她是女儿身,此番赐婚,若是对应不当,与赐死有何区别? 第三十九章:应对的办法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素练浑然不知岑明霜难处,缓缓道:“您若是不愿意与皇室女子成亲,求一求陛下换一位淑女成婚,也是好的,但婚事必然要成。” “官家如今年纪不算小,愈发惦念天伦之乐,膝下几位皇子与帝姬要么年纪还小,要么早已成亲,漕运案上,您办差办的不算差,陛下自然有惜才的念头。” 岑明霜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称是,又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素练,素练颔首,提点道:“既然如今那位楚郎君已与岑郎君分道扬镳,还望岑郎君多多小心。” “前往镇远将军府时,有劳郎君为王爷将那株红珊瑚带回。” 岑明霜颔首称是,便从此地离去。 马车向青松精舍而去,岑明霜才下马,红菱与白露便上前迎接,两人神情俱是不大好看。 “……这是出了何事?” 岑明霜问道。 “荀家那位大娘子知晓了您今日在杏园曲江岸边状告太原王氏一事,特地上门,好生说教了娘子一番,那意思听着像是您公报私仇,记恨当年荀家退婚。” 因还在大门口,红菱便将岑明城称作娘子,岑明霜一听,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万万没想到,会惹来这样的事。 “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你何必皱着眉头这般发愁?” 岑明霜正在想如何与那位久别的荀家大娘子解释时,岑明城便已然从内室走出:“那位荀伯母出嫁多年,加之这等事情,寻常世家也不会让小娘子知晓。” “在她眼中,太原王氏乃是一等一的清贵人家,又怎么会联系江匪,与漕运之事上劫杀旁人?我们两家又有那样的缘分,怨不得她如此想,况且她今日来,也不成太过为难我。” 岑明霜嗯了一声,先行与岑明城一道回屋,进门后,她迫不及待地将今日在杏园之事与岑明城细细道来,又将素练所说告知。 “若是当真要成亲,只怕瞒不过人……” “为今之计,只怕……只怕是要将红菱或者白露娶进门,只是不知道你们两人如何想。” 岑明霜在回来之前就已经想好应对方法,三年来她在浙西路,红菱与白露照看岑明城,对外说是岑家的恩人,也无可指摘。 只是这法子到底对女子名声有妨碍,故而她与岑明城商议时,也未曾避着她们。 红菱与白露闻言,对视一眼,双双跪下:“主家有难,自当尽心竭力。” “只是奴婢出身不好,实在是委屈郎君了。” 红菱与白露异口同声,岑家兄妹两人对视一眼,便双双将两人扶起。 “……那,你们二人谁来嫁?” “奴婢来吧。”白露正待开口时,红菱便上前一步,“奴婢自幼被卖进府中,后来得了造化,被爹娘收养,如今爹娘去世,便再无亲人,但白露姐姐不同,她在禹州还有几房亲眷,若是没有三年前那场祸事,本该与她爹娘放回禹州老家说亲的。” “奴婢记得,原先白露姐姐在禹州,曾经与她表兄定了娃娃亲,还请郎君娘子成全。” 此事岑明霜倒确实不知,如今听闻,便脸带愧色:白露今年十八,若是没有岑家之事耽搁,确实早就到了出嫁的年龄。 “奴婢成婚之事不要紧,说是婚约,但原也只是小时候几个长辈们之间口头约定。” “如今爹娘都不在了,多半也做不得数。” 白露连忙解释,岑明霜却摇摇头:“不管究竟是长辈们的玩笑话还是如何,日后咱们迟早是要回禹州的。” “婚约能不能作数尚不能确定,若是那位郎君当真还在惦记,又该如何是好?” “此事便麻烦红菱来办吧,便是日后我与兄长能够各自归位,红菱也是我们岑家的宗妇,兄长,你意下如何?” 岑明霜看向岑明城,岑明城亦是颔首。 几人商议已定,便各自休息。 次日一早,岑明霜便带着白露外出,因红菱如今已然定下要嫁入岑家,便不好再胡乱外出充当仆从,岑明霜也预备着在探过镇远将军府之后,亲自往京兆府走一趟,将红菱的奴籍消了。 主仆两个抵达镇远将军府时,金吾卫已然将镇远将军府围得水泄不通,岑明霜下车,远远便看见一抹褚红身影被金吾卫簇拥着走进镇远将军府。 ……看来为了帮太原王家封口,楚怀玉也是下了苦工。 岑明霜暗自想到,动作也未曾停滞,将腰牌给守在镇远将军府门外的金吾卫看过,便直奔如今关押着镇远将军将父女的主院而去。 一路上,自有接引她的金吾卫将如今情况说明:“镇远将军与那位王七娘关在一处。因王七娘子如今病倒,陛下顾念着镇远将军的功劳,故而看管也并未太严格,镇远将军府的下人尚且能够在我等看管下出门采买,但镇远将军府余下的那几位郎君,如今在别处看管。” 岑明霜识时务地不曾多问那几位郎君,横竖他们未必知晓王六郎所作所为。 盏茶时间后,岑明霜主仆两人与这金吾卫便到了院外,金吾卫告辞后,岑明霜便带着白露径直走入其中。 楚怀玉带来的小厮正在正房门外等候,岑明霜尚且不知这正房内看管的是镇远将军还是王七娘,便向另一侧有人看守的西厢房走去。 “……我还以为会是楚家的小子,却未曾想到,居然是年轻有为的岑干办。” 岑明霜入内时,看见的是衣衫有些褶皱,却还精神饱满。 “我今日来,是想问问将军,可否知道王六郎乃是故人之子?” 她看向镇远将军。 “自然知道。” “那将军可知,他父亲是谁?”岑明霜问道。 她在考虑日后应该如何对待镇远将军府。 未曾出乎她意料的。 镇远将军的视线茫然起来。 岑明霜在心底嗤笑,这位镇远将军要么是未曾将当年事放在心里,要么是…… 作恶多端,已然不能确定是谁来寻仇。 她暂且压下怒火,预备着向眼前这位老者问询太原王家之事。 却听得正房传来一声尖叫。 第四十章:露出的獠牙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与镇远将军府俱是脸色一变:那尖叫声听着是女子动静,而如今在正房的女子唯有王七娘子与伏侍她的几个丫鬟,她又身负狂躁症在身,受不得刺激。 这般尖锐惨痛的呼声,只怕有大变故! 镇远将军霍然起身就要奔向房门,然而他还未跨出几步,就被锁链镣铐绊倒在地,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我去看看。”岑明霜顾不上搀扶镇远将军,径直从此地离开,直奔正房而去。 然而却在门前被守门的那小厮阻拦:“岑小郎君,我家郎君说了,既然此案是他与你一道负责,还请岑小郎君不要阻碍他。” “你家郎君究竟在做什么,缘何会如此刺激王七娘子?” 那小厮微微站直身体:“岑郎君少管闲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王七娘子乃是嫌犯,我家主子用什么手段也不碍事。” 岑明霜正待开口,却听得内里又是一阵恐惧惊呼,她顾不上与这小厮纠缠,一把将人推开便闯入其中。 才入内,岑明霜便嗅得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她心头一跳,连忙冲进内室。 “哦?岑郎君居然闯进来了。” 楚怀玉听得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向岑明霜,他手里握着一柄短刀,半张脸上溅着点点红痕。 而王七娘子此刻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在她身前,扑倒着一个身穿青衣的丫鬟,鲜血汩汩自身下蜿蜒而出,余下几个伏侍王七娘子的丫鬟已然不能说话,俱是目露惊恐,主仆几个都好似受惊的鹌鹑。 岑明霜顾不上与楚怀玉说话,快步上前护住王七娘子,她仔细看了看,暗道不好。 王七娘子唇上咬痕见血,双目呆滞失神,整个人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 岑明霜曾听闻,有人神魂不稳,若是骤然受惊,极易高热,要是处置不妥当,日后说不得会与痴儿无异。 如今镇远将军府受难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难复往日荣光,王七娘子若是个正常的女郎都未必能过得舒心,何况她还有恶疾在身。 岑明霜愈想愈心惊,转头看向楚怀玉:“你明知她不能受刺激,还这般……” 她看向倒在地上的丫鬟,含怒道:“为审讯一事,你竟草菅人命!” 楚怀玉漫不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方软帕,将短刀擦拭干净:“算什么草菅人命?眼下还会留在镇远将军府内的丫鬟与仆役,俱是签了契入奴籍的人,与牲畜无异。” “我不过是为了查案动手,如何算草菅人命呢?岑大人?” 楚怀玉始终低头,目光不曾与岑明霜交汇,他眉目低垂,倒像是认错的孩童,只是说出口的话,却让岑明霜怒不可遏:“岑郎君不会真以为我跟在你身边时扮出的那副蠢样子,便是我原本的做派吧?” “当日岑郎君在大理寺对我所说,其实并无差错,我楚怀玉,确实与朱成萧乃是一丘之貉,为仕途,可无视黎庶性命。” 岑明霜一时语塞,她却将王七娘子向身后护得更紧:“人无贵贱,纵使她们是奴籍,也是活生生人命。” “况且此事尚未盖棺定论,只要一日未曾找到镇远将军与王六郎合谋收买江匪的证据,镇远将军便一日不能落罪。” “你如此逼迫王七娘子,日后若是镇远将军起复,不知道你能不能受的住镇远将军的报复?” 与眼前人动之以情全然无用,岑明霜索性以利迫之,既然楚怀玉为的是仕途,那便以仕途作为要挟。 楚怀玉听得岑明霜如此讲,唇畔露出一抹似是欢喜的笑意,岑明霜再细细去看时,却什么也未曾看见。 他捋了捋衣袖:“啊……岑郎君真知灼见,倒是我当真一时心急了。” 直到此时,他才抬起眼,笑吟吟地看向被岑明霜藏在身后的王七娘,微微俯身,状似纯良般道歉道:“还请七娘子多多担待,日后向镇远将军多多美言。” “若是七娘子不肯,我只好多多纠缠七娘子了。” ……疯了,这人必然是疯了。 岑明霜看着楚怀玉,一股冷意从脊背上窜升而起:王七娘子才被他吓得不轻,此刻若是当真有意致歉,便该当即离开,而不是在此对着王七娘子继续说话。 这哪里是道歉,分明是威胁! 岑明霜此刻突然明白过来:在楚家被压迫凌辱长大的人,能是什么全然无辜柔弱的人? 他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楚怀玉看了一眼岑明霜,唇角含笑,径直从此地离去。 他才出正房门,方才阻拦岑明霜的那小厮便凑到他跟前:“上头吩咐下来的事情,楚郎君可办妥当了?” “那王七娘子不能活,唯有她死了,镇远将军才会癫狂,这位出息了以后敢于给主家没脸的旁支才能出纰漏。” “主家才能一洗当年被他羞辱之仇,楚郎君,这可是顶要紧的,您别耽搁。” 楚怀玉方才还含笑的脸,此刻全然冷若冰霜:“王家把你派过来,为的是让你伏侍我。” “不是让你来做我的主的,若是我直接杀了王七娘子,将镇远将军逼得鱼死网破,最后你们王家便能将我丢出去作替罪羊,真是好打算,只是我不打算做那待宰羔羊。” 小厮撇撇嘴,抱怨道:“您一个妓生子,如今能得咱们太原王家看重,已经是千百年修不来的福分,如今何必这样拿乔。” 他絮絮叨叨抱怨着,全然未曾将楚怀玉放在眼中一般。 直到他自己脖颈上一凉。 “我虽然未对王七娘子直接下手,但方才在她屋内杀了一个丫鬟,这把刀不知是否还锋利,你要不要以你项上七斤半。” “来试试我手中刀锋?” 方才还滔滔不绝的小厮,此刻脸色苍白,不得不屈辱拜服:“是小的言行无状,冒犯了郎君。” 楚怀玉收回短刀:“滚回去告诉你那王家主子,派个机灵点的过来,像你这般蠢货,留在我身边只会拖我后腿。” 那小厮虽心有不满,却不得不应是。 这对主仆走后,岑明霜搀着方才那已然扑倒在地的青衣丫鬟,颇为吃力的从正房中走出。 第四十一章:心理博弈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她护着这丫鬟,连拖带拽的把人带到金吾卫跟前:“这丫鬟受不住上刑,如今危在旦夕,还请诸位去请大夫来为她看诊,到底是一条人命,万万不能耽搁了。” 那值守的金吾卫看这两人浑身鲜血淋漓,一时间也顾不上许多,赶忙请人来帮忙,岑明霜将那丫鬟交出去后,松了口气,嘱咐道:“今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诸位不要外传,以免坏了女子声誉。” 几个跟着过来帮忙的金吾卫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的叮嘱:一个奴籍女子有什么名声可言? 不过不解归不解,他们还是纷纷颔首,岑明霜这才向外走去。 临行前,她将红珊瑚的事情告知那金吾卫:“有位贵人原先借了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在这镇远将军府内,还请诸位帮个忙,从中找出,送到青松精舍,到时候与我一道转交。” 那些金吾卫连声答应。 一道去送物件便意味着会有在贵人跟前露脸的机会,能借东西给镇远将军府的贵人,想必地位不低。 这不就是现成的机会? 岑明霜将此事安排下去之后,也钻进马车中让殷十七将她送回青松精舍,毕竟现在一身的血迹,也不适合再继续留在此地审问镇远将军。 “这是怎么了,怎得弄得这样狼狈?是受伤了还是?” 岑明霜走进青松精舍,过来迎接她的白露一看,当即吃了一惊,岑明霜解释道:“只是个丫鬟出了点差错,我自己倒是没什么要紧的,换身衣服洗个澡也就罢了。” 白露闻言,连忙拉着岑明霜去洗漱更衣。 等到岑明霜收拾齐整,已然到了用午食的时候,用罢饭食,岑明霜见时候还早,便让殷十七去请牙婆提前带人过来。 今日既然在镇远将军那处没能有所进展,倒不如快些弄完别的事情,等到下午,再去大理寺地牢寻王六郎问话。 若是将王七娘今日被楚怀玉恫吓的事情告诉王六郎,兴许此事能有所进展。 饭后两刻钟,殷十七当真将人带来,几个牙婆各自带着人立在青松精舍并不算宽敞的院子里,诸多孩童俱是五官齐整,举止规矩。 “岑大人要人,我们挑的都是机灵的孩子,从爹娘身边买时也未曾吃过什么苦头的,做事手脚也还算麻利,您且看看,有什么钟意的没有?” 岑明霜并不急着开口,而是让白露去将红菱请来。 “日后要嫁入岑家,身边没有使唤的人可不妥当,不如先挑几个人手,到时候帮着掌管内务也好。” 岑明霜将红菱带到一边,开口道。 她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是以在不远处的牙婆以及被牙婆带来的孩子们也听得一清二楚,常年在人群中厮混,这些牙婆并孩子都有一双精明眼,谁都能看得出,红菱分明是丫鬟打扮。 这样一个丫鬟也能嫁给主人家? 是什么缘由?若是凭借狐媚功夫…… 有几个尚不知事的小女孩动了心思。 红菱原本有意拒绝,却听岑明霜道:“你是我们岑家的恩人,日后又要作岑家的宗妇,总该有对应的排场。” “想来你应当也不愿意在外行走被人指摘,说岑家苛待恩人吧?” 这一番话,将那几个心思浮动的女孩动的念头彻底打压下去,红菱也没法再拒绝。 她便挑了三两个伏侍的丫鬟,岑明霜又让人去请岑明城来,半个时辰过后,如今岑家的家仆新鲜出炉,岑明霜将银两交切干净,便吩咐白露带着这些孩子们下去洗漱更衣。 “此事既然了结,我便再往大理寺走一遭,未必会回来用饭,不必等我了。” 她与红菱交代明白,又带着殷十七匆匆而去。 …… 大理寺地牢内,王六郎除了衣衫比昨日更凌乱些,余下的并没有什么额外的伤口。 他是自行认罪,走三法司会审也不过是走个流程,无需动用刑具问责。 岑明霜推开门入内时,他有些讥讽地开口:“岑郎君不是前往镇远将军府问话?怎么还来探看我这必死之人?” 显然,他很清楚,岑明霜在镇远将军口中应当问不出什么。 这份自信也被岑明霜所感知。 她知道王六郎能有这份自信,源头应当是因为多年在镇远将军府的经营。 不过她倒也不着急,而是在王六郎跟前坐下:“我去探了探王七娘子,见到她时,情况不太好,楚怀玉正在审问她。” 岑明霜一面说,一面观察王六郎的反应,等她看见王六郎微微攥紧的双手时,她便知道自己的揣测未曾出错。 “楚怀玉当着王七娘子的面,伤了王七娘子跟前伏侍的一个小丫鬟,七娘子吓得不轻。” “不过说来也怪,他好端端地,怎会对七娘子如此?” 岑明霜看向王六郎,言语中有毫不遮掩地好奇。 她却心知肚明,那丫鬟伤势看着骇人,却没性命之忧,楚怀玉嘴上说奴籍人性命不足挂齿,却到底没要了那小丫鬟的性命。 “他原先对七娘便虚情假意,如今自然有的是下作手段,王七娘是那人的血脉,眼下被楚怀玉如此对待,也算是……也算是……” 他想说恶有恶报,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只得缄默下去。 “忘了同你说,楚怀玉投靠了太原王氏,其实我很好奇,为何你将镇远将军府拉下马,身为太原王氏旁支的他,却迟迟未曾得到太原王氏的帮扶?” “啊……忘了与你说,王七娘子被楚怀玉恫吓后,有些不大正常,像是起了热。” “我现在忙着审讯,还得去查清此事,只怕抽不出手,也不知道七娘子会如何……” 岑明霜含笑看向王六郎,态度分外明显:若是王六郎不愿开口,她便不会对王七娘子施以援手。 这是一场博弈,她在赌王六郎对王七娘子的在乎,王六郎说不好也在赌她对王七娘子的心软。 岑明霜暗自叹息:若是王六郎实在不愿意开口,她也没办法对王七娘子坐视不管。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 片刻后,王六郎败下阵来。 第四十二章:亲情与爱情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王六郎挪开眼,低声道:“镇远将军那条老狗原本是太原王家一脉不受宠的旁支出身,如他们这般的旁支子弟,若是不想法子自己搏个出人头地的日子,就只能受主家子弟欺辱。” “原本像他这样的人,本该没有投身行伍出头的机会,说来他与我父亲都是受了前楚王恩惠的人,只是两人对前楚王的态度全然不同,不过他们都在那场对犬戎的大胜中得到好处,以原本这条老狗的功劳,远远不够他封侯拜相,不过有帮衬先帝格杀楚王余党的功劳在,他便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 “太原王家虽从前朝延续至今,但到底逃不过荣辱兴衰的规则,那时他们便想着拉拢镇远将军,为此特地上门拜访,只不过,被他拒之门外,如太原王家这般的世家,最看重所谓的主次之别,且也极好脸面,两家便就此结仇。” “有一件外人所不知的事情,镇远将军子嗣凋零之事,与太原王氏脱不开干系,他本人也清楚这件事,只是无可奈何,一个才得势几十年的新贵,跟一个已经屹立数百年乃至更长时间的世家比起来,还远远不够看。”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朝堂上护住自己而已。” 岑明霜听罢,方才明白:在原先的岁月里,镇远将军应当未曾让太原王氏在明面上抓到将他打落尘埃的错处,如今王六郎为太原王氏撕开一个口子。 镇远将军所偏爱的王七娘,便成为了太原王氏下手的目标,毕竟镇远将军膝下只有王七娘这一个亲生血脉这件事,旁人未必知晓,但造成这等局面的太原王家,势必心知肚明。 “我会尽快安排人手去照看王七娘子。”岑明霜站起身来,“不过你要知道,你若是还像这般死咬着不开口,日后势必逃不过一个斩首的下场,我能照看王七娘子一时,不能照看王七娘子一世,且我本就看不惯如镇远将军这般鱼肉百姓之人,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必然会将镇远将军拉下马来。” “你若是配合些,我可以为你向官家求情。” 王六郎却干脆转过身去,再不愿意与岑明霜交流。 岑明霜没奈何,只能向上,走出地牢,却见楚怀玉在地牢前等候,身侧还跟着一位戴着帷帽的宫装丽人,只一眼,岑明霜便认出,眼前人便是那位在杏园门口,从楚怀玉马车上下来的女子。 “下官见过楚大人。”岑明霜抬手行礼,待到楚怀玉说一句“免礼”后,便越过这两人,径直要离开大理寺,全然不曾有与楚怀玉交谈的意思。 在她身后,那宫装丽人扯了扯楚怀玉的衣袖,示意楚怀玉开口叫住岑明霜。 然而楚怀玉却不为所动。 “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还真舍得跟她从此不相往来?我们太原王氏不是已经应承你?到时候便让人在宫中为你求一门婚事,娶了那岑家娘子,你与岑郎君做了亲眷,难道他还能真狠下心与你不见面不成?” “他是岑大学士的血脉,陛下当年何等看重岑大学士,宫中已有风声,陛下极其赏识这位岑郎君,预备着让他尚公主!到时若是他当真娶了公主,你以为他会放过你?朝堂党争,常有的便是你死我活!” 这位宫装丽人费劲口舌,楚怀玉却始终不为所动。 …… 岑明霜先带着东西走了一趟京兆府,将红菱奴籍销去,又折返镇远将军府,问过王七娘与那青衣丫鬟的情况,亲自叮嘱几句后,正预备着要回青松精舍,却被一位金吾卫叫住。 “镇远将军说,有东西要转交给您。” 岑明霜心道镇远将军应当是知道了王七娘子之事。 一只豺狼,再怎么年老,血脉中的凶狠也很难改变。 岑明霜如是想,便跟着那金吾卫前去见了镇远将军。 等到金吾卫离开,屋内只剩下她与镇远将军时,那枯坐在座椅上,已经六十岁快七十岁的男人,慢慢开口:“岑郎君,对我家七娘下手的人,是太原王氏指使,对也不对?” 岑明霜颔首。 “你若是拿到证据,是否能够递交给官家,保下我家七娘?” 岑明霜闻言心头一动,有些殷切地上前:“将军手中有太原王氏不法之罪证?” 她满心期待,镇远将军却只是摇头:“并非如此,老朽并没有那种东西。” “不过你可知为何官家要将我这个老头子圈禁起来?” 他说完这一句话,便再也不肯轻易开口,只是看向岑明霜,目光中充满审视意味。 岑明霜看着眼前这位老者,知道对方是在考察自己,只是她不甚明白,为何眼前人有办法脱身,话里话外却透出要将王七娘子交付给她照看的意思? 这世上,哪有比一个父亲照看,来得更周全的人呢? 然而,当岑明霜飞速在脑海中将眼前这位老将军的生平以及在朝堂中的起伏想过一遍之后,她看向镇远将军的神情便微微改变。 在二十年前,这位镇远将军正当壮年的时候,曾经在边关驻守,而从他在那场犬戎大胜的宴席上得到权利开始,这位镇远将军便被发派到边关,直到二十年前,才被召回。 也就意味着,眼前人,是曾经在边关驻扎三十年的老将。 本朝将领极少有常年在边关驻守的履历,为的便是防止这些武将拥兵自重,所以当这些将军归京后,往往要递交虎符。 按常理来说,就算镇远将军曾经在边关镇守三十年,在当地军队有无可匹敌的号召力,但他手中没有虎符,能够起到的效果也极其微小。 除非…… “这不可能!”岑明霜霍然站起,“虎符怎么可能被留下?官家不会犯这样的错!这是养虎为患!”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镇远将军脸皮抖动,露出一个极其讥讽的笑容,“你还年轻,自然不能体会到生老病死的恐怖,官家虽然也还年轻,但是身体不好,一个帝王,就算再如何有才能。” “面对死亡的恐怖,仍旧会害怕,二十年前,我从边关,为陛下带来了一位炼丹师,凭借他,我留下了我的虎符。” “二十年前,陛下曾有一场大病,若不是机缘巧合,那炼丹师救了陛下的性命,只怕我也不能这样顺利地留下虎符。” “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让胡荣锡去查,或者去问问年轻的平阳王,他们不是都押注在你身上吗?” “你以为官家是什么圣人?只要是人,都会有私欲,在官家的眼里,将虎符留给我,可能会因此而引起的战乱所伤害的百姓的性命,远远比不上他自己的性命要紧。” “这就是真相。” 镇远将军看着眼前神色苍白的年轻人,笑容诡异。 第四十三章:权利尽在此局中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镇远将军府的,她浑浑噩噩地离开镇远将军府,脑海里却始终回荡着镇远将军的那番话。 对于高高在上的君王来说,他的臣民,居然是不值得一提的东西,芸芸众生的性命,在天子眼里,远远比不上他自己的生命来得要紧。 她想起父亲还在世时,对如今这位天子的推崇,只觉心底发冷。 君臣为知己,当真是君臣知己么。 一时间,岑明霜心底天翻地覆。 等到再回神时,她已经站在平阳王府跟前,此刻已然入夜,平阳王府门口悬挂着的象牙八角宫灯散发着暖光,从上而下泼洒。 岑明霜想到镇远将军所说,上前鼓足勇气叩响侧门。 门房拉开门,见到岑明霜时,脸上还残余一点被人打扰的怨念,但见是岑明霜来,这门房又挤出笑容:“岑郎君上门来,可是有要紧事?小人这便去通禀王爷。” 岑明霜正待开口解释她并无要紧事时,那门房动作却比她快,径直跑回平阳王府内,不多时,他身后便跟着兰锜。 兰锜许是才从宫中回来,头戴赤金百花红宝冠,身穿绛色圆领纱袍,腰系玉带,足登朝靴,在夜色中灼灼如牡丹,见得岑明霜,展颜一笑:“咱们未来的驸马爷怎的这副神情,是出了什么事?” 岑明霜一时讷讷,她心绪不稳,加之对所谓尚公主之事避之不及,此刻听得兰锜打趣,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兰锜见她神情有异,当即也收起笑容,将岑明霜引入王府,两人沉默着在夜色中行进,兰锜将岑明霜引到主院前:“王爷这几日野钓一无所获,眼下正在屋内看书静心。” “你且入内吧。” 岑明霜称是,走入内室。 她向平阳王问安后落座,果见平阳王在灯下的神情不大好看,岑明霜踯躅片刻后,开口道:“二十年前,官家准许镇远将军留了虎符在手。” “为的是求一味药,下官想问,二十年前,老平阳王还在时,官家是否曾经重病过?” “此事,王爷是否知情?” 最后这句话出口时,岑明霜看着皱起眉头的平阳王,便骤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这无异于是对平阳王的质问与冒犯。 好在平阳王只是皱眉,并无责备之意:“镇远将军手中有虎符之事你是从谁口中得知?” “镇远将军亲口所言。” “原来如此,他为何与你说此事?” 岑明霜一五一十将王七娘子之事道来,又道:“胡老先生曾说,镇远将军膝下诸多郎君与娘子,唯有王七娘子乃是镇远将军血脉。” “镇远将军为护下王七娘子,大抵会将虎符交出,只是不知虎符交出后,镇远将军是否还能保住性命?” “二十年前之事本王不大清楚,毕竟为帝者自有疑心,不会事事都让臣下知晓,但也并非毫无手段探知真假。” “素练。”平阳王开口,“派人去盯着镇远将军府,看看是否有人入宫。” 素练应了一声。 岑明霜知道,若是镇远将军想要用虎符来换王七娘子的安康,自然是越快越好,被派来看守镇远将军府的金吾卫,本就有直面官家的资格。 若是当晚就有金吾卫入宫,也就意味着虎符之事为真。 “当年放虎归山,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将这只老虎镇杀的机会,官家不会放过,他还未到老而昏聩的时候,只是私心重了些。” 在等待消息的过程中,平阳王将镇远将军的未来阐述:“对于现在已然身陷囹圄的镇远将军而言,虎符并不足以救出太多人的性命,虎符固然重要,可价值并非一成不变。” “若是他还有能自由活动的能力,这块虎符自然能卖出更好的价钱,可如今他是不得不卖,便犹如铺面出租,自然只能贱卖处置。” “岑郎君,有时候朝堂上的事情与做生意差不了多少,要紧的是取舍利好,此番漕运案,是有人布局,不知你看出几分?” 闲谈时,平阳王话锋一转,隐隐有考教之意。 岑明霜知道,这位祖上是商人出身的王爷,此刻在评估自己这件“货物”的价值,是否值得平阳王府继续庇佑下去。 “……陛下应当有插手其中,王六郎攀咬镇远将军府之事,因证据不全,是否成功,其实全在官家一念之间,但官家放纵王六郎将镇远将军府陷入困境,显然是有意为之,官家顺水推舟,收回虎符,但最开始,陛下未曾插手。” “我从浙西路归来,开始探查此案时,陛下便因漕运案事关国库,而尤为关注,查到螣蛇芍药纹与王六郎有关的时候,若是陛下有心,当时就应该将王六郎连带镇远将军府拿下,但到底证据不足,若是妄动,很容易打草惊蛇,让镇远将军舍弃王六郎,断尾求生,当然,此事是在王六郎与镇远将军当真父子和睦的情况下。” “只是陛下大概也没预料到,壁虎有毒尾,反害其身,在王六郎这位镇远将军府出身的郎君作为人证的情况下,纵使没有其他证据,陛下也有了将镇远将军禁足夺权的理由与借口。” 岑明霜顿了一顿,缓缓开口。 “陛下是既得利益者,除此之外,还有太原王氏。” “最直接浅显的好处,在于太原王氏得到了漕运案中一部分赃物,据下官所知,太原王氏近年来已有颓败之势,显然,这些赃物对于太原王氏来说,大有裨益,且王六郎当年寻人复仇,乃是有‘好心人’暗中帮衬,镇远将军五十年前曾经对王六郎生父下手,收养孤儿时,怎会不仔细探查背景?” “连镇远将军都未能查到当年的王六郎母子,将王六郎引上复仇之路的‘好心人’却能有如此本事,且又明显是针对镇远将军而下手。” “根据下官如今所知,除却太原王氏,不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布一个十数年的局面,那么一直对镇远将军虎视眈眈的太原王氏,极有可能探得虎符之事,故而主动做局,为陛下递出收回虎符的理由与机会,这样,已有颓势的太原王氏,必然能重得圣眷,权与利,在此局中,唾手可得!” 随着她话音落下,在青铜雀屏灯架上的烛火,被窗外夜风吹得猛然一晃。 满室昏暗。 第四十四章:所谓爱意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在短暂地那一瞬间昏暗后,看向平阳王,她想知道自己的揣摩是否就是真相,更想知道,在这场血淋淋的漕运案中,是否有那位天子的参与。 她心里本身存在着的,被自家父亲教导,被圣贤书所灌输的观念,已经在得知镇远将军手中握着虎符的那瞬间,就开始摇摇欲坠。 一个将百姓性命视如草芥的君王,真的是一个适合臣子舍生忘死侍奉的君主吗? “你说的很好。”平阳王赞许道,“兰锜从宫中回来,自皇后娘娘那里得到的消息,便是太原王氏要多一位封君,至于究竟是用什么由头赏赐,此刻还不明了。” “近日除开漕运案,并无其他事情,太原王氏出身的官员们也并未做出什么政绩,宫中却要赏赐他家,显然,如你所说,在漕运案中,太原王氏应当是做了陛下发落镇远将军的一把梯子。” 两人正说话间,房门被素练推开:“陛下亲自去了一趟镇远将军府。” “你明日抓紧时间,在陛下发落镇远将军之前,去向王六郎拿到太原王氏在其中有插手的证据。” “不出半日,陛下应当就会将此事盖棺定论,他不会亏待太原王氏,但是可以徐徐图之,不必急于一时。” 平阳王看出岑明霜想要将太原王氏绳之以法的急切心情,安抚道:“世家盘根错节,纵使今日没有陛下回护,余下几家,也不会坐视不管。” “你要对付的,并不只有太原王家,还有整个世家。” 平阳王看向岑明霜,示意素练送客。 岑明霜只来得及匆匆道别,便被素练送到门口:“岑郎君,有些事还是要自己亲自见过,才能明白他人的苦心。” 这位清冷的女子立在马车下,脸上露出一点清浅笑意:“眼下还不够了解前路的话,便暂且办好王爷的安排。” “毕竟这也算偿还那一袋金叶子的恩情,不是吗?” 岑明霜坐着马车往前,心里沉重。 在她看来,世家如今除开喜好奢靡,真正作恶的,好似只有太原王氏一人。 然而听平阳王的语气,只怕不止如此。 ……是还有什么事情她不曾知晓吗? 岑明霜掀开车帘,看向车厢外浓厚的夜。 次日清早,岑明霜便见到了王六郎。 “镇远将军为了护住王七娘子,已经与陛下做了交易,只是他未必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眼下,他的意思是要将王七娘子交给我照顾。” “只是我马上要与旁人成婚,只怕是要委屈王七娘子做妾了。” 岑明霜见到王六郎,并未急着与王六郎说什么局势。 但犹如闲话般的几句言语,便将王六郎激得勃然大怒:“你如此折辱她?要令她做妾?” “你激动什么?如今王七娘子落到这般下场,不是你一手操办?你自己命不久矣,还做着她家破人亡后能继续锦衣玉食的美梦?罪魁祸首倒怪旁人折辱她,难道折辱她最深的,不是你自己吗?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喜欢的究竟是王七娘,还是当初帮助你的所谓好心人?” 岑明霜看向王六郎,眼里的不屑如有实质,将王六郎刺得心底发冷。 她心底亦是嗤笑。 这世间往往有那等不成器的男子,总以为自己害了女子全家,到最后给了所谓的爱意便足以弥补,可是又怎么不想想,若是没有他们,那些女子本该过得更好,父母健在,衣食无忧。 爱?爱能裹腹还是能御寒? 无非是一场痴人说梦,还有旁观者要为此叫好。 可是凭什么呢?做了令人家破人亡的错事,哀悼痛惜,再愤怒片刻,便能让那些伤害消除吗? 王六郎便是如此,为了复仇,将镇远将军府拖下水,固然也算为民除害,如今却要摆出一副王七娘子若是过得不好,便是旁人折辱,他为此而愤怒,便是对王七娘子情深义重的架势。 ……何必如此虚伪呢,他下手前本就未曾考虑过王七娘子的未来啊。 王六郎被岑明霜眼底的讥讽刺得连连后退,最后栽倒在地:“不……我没有,我不喜欢……我喜欢……” 他竟是啜泣起来。 岑明霜看着他如此痛哭,心底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她站起身:“不妨来做个交易,若是你告诉我,当年帮扶你之人是不是太原王氏,或者你能给出太原王氏参与漕运案的证据。” “我便在镇远将军身亡之后,将王七娘子收为义妹,此后我自然会好生照看她。” 岑明霜蹲下身,跟瘫坐在墙角的王六郎对视,宛若蛊惑:“你想想看,你如今与王六娘子再无成婚可能,但你能为她寻觅到一个好去处。” “是不是也不辜负你们这十数年的情分了?我知道,你并非狠心,也并非负心薄幸,只不过是没奈何呀……” 王六郎怔怔看着眼前这张含笑的清丽面孔:“……你,你当真会好生照看她?” “除了我,还有谁能好生照顾王七娘子呢?太原王氏既然对镇远将军下手,又让楚怀玉那般恫吓王七娘子,在镇远将军倒台后,必然不会对一个孤女留情。” “啊……说来还有你那五个兄弟,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照看好七娘子,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镇远将军能保住王七娘子,却未必能护住那五个养子吧?” 她看向王六郎,缓缓起身,在他面前踱步:“当然,我也只能给你保证,毕竟你活不到那时候了。” “漕运案兹事体大,与国库牵连,如今外有犬戎,内有灾年,正是国库需要银两的时候,动了国库,便与动摇国本无异,陛下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杀鸡儆猴的机会。” 她骤然顿住脚步,含笑蹲下身,向王六郎伸出手。 王六郎垂眼,只觉那只手素白得过分,犹如鬼魅探掌。 “所以这个交易,王六郎君,做,还是不做?要不要试着在临死前,赌这一回?也算全了你对七娘子的情分,不是吗?” 第四十五章:结个亲家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从大理寺的地牢走出来时,已然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她正预备着离开大理寺时,却与楚怀玉迎面撞见。 两人俱是一顿。 却谁也未曾开口,错身而过时,楚怀玉的指尖擦过岑明霜的衣袖,它微微蜷缩而起,似乎想要握住什么,却徒劳无功。 岑明霜登上马车,直奔镇远将军府而去。 她抵达镇远将军府时,看守这座府邸的诸多金吾卫已经散去,此刻门庭冷落,门前站着的,只有已露疲态的镇远将军,他搀扶着神情木然的王七娘子,见得岑明霜下车来,这位老人那双混浊的双眼为之一亮。 他等待岑明霜,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岑明霜跳下马车走到镇远将军面前,镇远将军低声道:“七娘日后便交给岑小郎君,还望岑小郎君照顾好她。” “……余下的那五位郎君,也要跟着镇远将军府一道?” 岑明霜尚且不知道天子对镇远将军的处置是什么,镇远将军很快为她解惑:“流放西南,十年后方能归京。” “到底还留了性命在。”镇远将军自嘲道,“我已老,他们还年少,至少官家并未要了他们的性命。” 岑明霜知道,对于镇远将军这样的老者来说,流放西南,与死刑无异,一路上的颠簸与辛苦,足以要了他的性命,对此,岑明霜并无甚惋惜,毕竟这位老人家身上背负的血债并不算少。 她低声道:“我会照看好王七娘子,此外,王六郎背后,乃是太原王氏指使。” “这座宅邸,日后作何安排?若是尚且没人接手……” 事发突然,且明面上镇远将军只是被王六郎牵连,岑明霜想,这座镇远将军府应当还未曾被金吾卫彻底搜查过,王六郎留下的、与太原王氏有关的证据,应该还在府中。 再者,对于如今的王七娘子来说,还是不要轻易更换环境。 镇远将军看了一眼自己如今有些痴傻的女儿:“官家并未让人查封此处,你若是想要,还能留下,只是内里的一些陈设,必然留不住,不过你如今有功在身,陛下为了赏赐你,说不好会让你搜查再转交,其中的油水……” 他以为岑明霜是想要捡个便宜,岑明霜也未曾解释,只是应了句知晓,便带着王七娘子离开此地,回到青松精舍。 当日午后,宫中便派人送来旨意,请岑明霜当晚赴宴。 岑明霜心知肚明,所谓的赐婚,应当就在今晚。 虽早有应对之策,岑明霜却还是有些忐忑,然而事到如今,再如何躲闪也不妥当,她只得让红菱梳妆打扮,带着红菱与殷十七在入夜时入宫。 说是赴宴,实则只是一场君臣间的私下会面,用饭的地方被设在漱心阁内,此地乃是官家书房,三年前,岑明霜每每替兄进学读书,便时常在此地等候被天子留下用饭的岑大学士。 岑明霜故地重游,立在漱心阁外的香糕砖上,看着紧紧闭合的大门,有些怅然。 如今物是人非,那扇门后,再也不会走出一个容貌清俊却严肃的男人,更不会有人与她从此地一道登车,在车厢内认出她的身份,半是嗔怪半是担忧地训导她了。 她理了理衣袖与躞蹀带,迈步上前:不碍事,日后她会时常出入此地,直到查清当年真相,直到她所求成真。 红菱留在门外,目送着岑明霜被内侍接引,一步步走进那紧闭门扉之后。 才入内,岑明霜便嗅闻到一股龙涎香,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苦涩药味。 看来官家的身体,确实如传闻所言,并不算好。 怪不得二十年前,会为了镇远将军奉上的一株草药,任由虎符留在镇远将军手中。 岑明霜守着规矩能,始终看向地面,视线并不左右巡视,目光所至,只有铺着驼绒地毯的地面。 她叩首行礼,心思翻滚犹如沸水。 等到官家道了一句免礼,自有小火者上前为岑明霜安排座位,岑明霜这才有空打量四周陈设。 大概是为了用饭,此地的珠帘与屏风已经撤下,只是陈设着三条长几,当中乃是官家所坐,她被小火者引着坐在官家左手边,而她对面的那处,此刻尚且无人落座。 岑明霜不禁想到:今日还有谁来? 她的疑问并未持续太久,片刻后,便有中贵人接引着一道褚红身影入内。 来者款款拜伏,犹如芙蕖于微风中俯身:“微臣楚怀玉,叩见陛下。” 岑明霜心头一跳:楚怀玉? 她满心疑惑,旋即又忍不住想。 如今楚怀玉与太原王氏为盟,自然有太原王氏提携,漕运案他虽然只是在收尾时插手其中,但到底也算接手过,如今太原王氏本就势弱,将楚怀玉这位年轻的官员推举到官家面前,若是能搏得天子垂青,对楚怀玉,对太原王氏,都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对于楚怀玉来说,或许并不是什么难事。 本朝官员以貌美为荣,且禁止身有残缺者入仕,若非如此,自己又何须顶替兄长? 怀着这种念头,岑明霜等候着天子的态度。 并未出乎她的意料,坐在上首的官家和颜悦色地让楚怀玉起身。 但楚怀玉起身后,在看见岑明霜的刹那,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仿佛未曾预料到,能在此地看见岑明霜。 然而此刻并不是任由这两人开口说话的时候,楚怀玉纵有满腹狐疑,也只能暂且落座。 官家满意地看着坐在自己手下的两名臣工。 一位帝王,在江山与美人都能握在手中之后,剩下为数不多的欲望里,除开长生不老,便是拥有能臣。 臣子与君王的关系,本就如星辰拱绕明月,臣子愈能,身为掌控者的天子,也能愈发得到赞美。 他收敛心绪,例行公事地夸赞了这两位年轻有为的臣子几句,便切入正题:“岑卿,当年你父在时,尚未为你定下亲事,后蘧逢巨变,又耽搁至此,你如今正好出了孝期,宫中有几位帝姬待嫁,朕有意赐婚,不知你意下如何?” “嘭!” 有人失手碰倒酒杯,酒水蜿蜒至地面,天子脸上的笑容骤然淡去不少。 他看向楚怀玉。 第四十六章:明月乱我心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他为何打翻酒杯?此事与他无关啊? 天子看向楚怀玉时,岑明霜亦是将目光投向对面。 楚怀玉倒是处变不惊,他起身向天子行礼:“臣昨夜旧疾突发,而今未愈,以致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旧疾未愈?” “贾珍照。”天子叫道,“去请御医来诊脉。” 贾珍照很快应道:“遵旨。” 天子看着楚怀玉的目光里隐隐有些不悦。 岑明霜微微皱起眉头:他的伤严重到这等地步?如今连握住酒杯都吃力? 不多时,太医院院正匆匆而来,他向天子叩首后,当即开始为楚怀玉问诊,片刻后,这位御医叩首:“楚大人沉疴在身,肺腑有损,且气虚体寒,如今应有咳血之症,兼四肢乏力发冷,应多多将养。” “沉疴在身?”天子看向楚怀玉,却并未有多问的念头,只是叮嘱他日后要多多看顾身体,便再次将话题带回岑明霜身上。 岑明霜叩首,将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尽数说出:“臣自知卑贱,不足与帝姬相配,且原先岑家落难之时,臣感念恩情,已与身侧自幼伏侍之女使,名唤红菱者缔结婚约,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话音落下,岑明霜便绷紧神经,她心知肚明,这番话虽然有理有据,但到底是驳了天子的颜面,能不能让天子彻底收回赐婚的念头,到底还要看天子自己的心情。 好在她预料中的君王一怒并未发生,而是有些轻描淡写。 “既然如此,朕也不好拆了你的姻缘,不过你家,还有另外一件媒,朕不得不做。” 这位陛下看向岑明霜,又看向楚怀玉:“你家的妹妹,岑明霜,如今也正是待嫁之年,朕看着,与楚郎君颇为般配。” “陛下,家妹面容有损,只怕不堪……” “臣多谢陛下赐婚。” 岑明霜与楚怀玉的声音一同响起。 她骤然转头,既惊又怒地看向楚怀玉:他在发什么疯!以他们两人如今的关系,彼此结亲,除了互相不痛快,还能如何? 难不成他还想着借着这场亲事来要挟自己不成? “……臣心悦岑家娘子多年,而今夙愿成真,铭感五内。” 楚怀玉此话一出,岑明霜更是觉得天旋地转。 他喜欢她?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怎么不知道? 还是说,在那三年里,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兄长? 此时此刻,岑明霜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她甚至希望自己是在做梦,以至于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贾珍照轻咳一声将她唤醒,她才如梦初醒般跪下。 天子的声音带着隐隐的不悦:“岑卿三番两次回绝,难不成是觉得朕不配为你岑家人做媒?” 岑明霜嘴里发苦,知道自己再拒绝此事,便极容易被这位天子认定为不识好歹,她虽然将漕运案办得妥妥当当,但到底分量不够。 她只能叩首谢恩。 天子更是不拖泥带水,当即便写了赐婚圣旨下来:“既然是朕赐婚,你们两家的婚事,便交给礼部去办。” “婚期便定在今年中秋,到时朕必然要吃上你们二人的喜酒。” 岑明霜无可奈何,只得俯首称是。 一场饭,吃的君臣各有心思。 等到天子愿意放人出宫时,殿外已然淅淅沥沥地开始落雨,有宫人捧伞送来,岑明霜与楚怀玉双双接过,走出屋檐。 因落雨,两人的随从都被送到宫门口避雨,楚怀玉与岑明霜便只得暂且结伴而行。 岑明霜仍旧有些浑浑噩噩,直到雨水的潮气扑进伞下,那种阴湿感犹如附骨之蛆般缠上,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某种意义上,她与身边人已然是未婚夫妻。 对于已经做好终身不嫁的准备的岑明霜来说,一股荒诞感涌上心头。 她已决心要将太原王氏绳之以法,与投靠太原王氏的楚怀玉,必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可如今他们居然要成亲了。 要成为彼此最亲密的那个人,逃不过的新婚夜,躲不过的肌肤之亲,他们会同床共枕,但注定要貌合神离。 楚怀玉难道不明白吗?不知道岑家与他已经是绝无可能和解的关系吗? 岑明霜侧头看向楚怀玉。 今夜虽然落雨,但水洗月色,月愈冷白。 身边人便犹如一尊玉石雕像,无处不美,无处不精致。 但却让人难以捉摸。 “岑郎君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楚某愿意结亲,为的是以此事要挟郎君?” 岑明霜正在揣测时,楚怀玉终于开口,他含笑看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岑明霜竟觉得今夜月色太温柔,在楚怀玉的目光中融成潺潺的春水,几乎要将她溺毙,她一时间竟生出怪诞燥热,那热意从胸腔发源,蔓延到四肢百骸,在她的肌肤上肆意攻城略地。 “岑郎君,纵使楚某下流、卑劣、不择手段,但总归是人,是人就会有一颗心,我知道岑郎君心硬如铁,不会为了亲事而对我手下留情。” “但楚怀玉仰慕岑明霜,如人间俗子,恋慕明月,纵此身枯朽,亦不忘枝头月色。” 砰、砰砰…… 岑明霜听见自己的心激烈跳动的声音,她整个人犹如火烧般,几乎要落荒而逃! 纵使她心知肚明,眼前人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女儿身,这番话所向,应当是如今扮做自己的兄长。 可是那双眼里盛满爱慕,深情犹如一汪泉,止不住地向她蔓延而来。 最要紧的,是日后她当真要嫁给他,这是没办法躲避的事情。 岑明霜一时间心乱如麻,她慌乱地别开脸,连话都接不住,只匆匆撂下一句此事与我无关,便仓皇离开。 徒留楚怀玉立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许久后才微微扯动唇角:“当真与你无关吗,岑……” 他的低语被自己吞没在唇齿间。 岑明霜直到回青松精舍时,整个人还回不过神,以至于换鞋时,穿错左右脚,等到岑明城来见她,她才回神。 两兄妹对望,岑明霜慢慢冷静下来:“……陛下,为我与楚怀玉赐婚。” “楚怀玉说,他仰慕我。” 岑明城闻言,勃然变色! 第四十七章:实心眼的麻烦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城烦躁至极地在岑明霜面前来回踱步:“他什么时候跟你有来往?便敢说心悦你?黑心烂肺的东西,为了好处,连这等哄骗女郎的话也说得出来!” “……等等,他不是断袖吧?” 岑明霜意识到自己方才未曾解释清楚,此刻方开口:“他说他仰慕‘岑明霜’。” “……还好,他并非断袖,但眼下陛下赐婚,到时候只怕你出门,我必然要出面,但是脸上这处伤口不好遮掩。” “陛下说婚期定在中秋,还有半年之久,说不好到时便能寻到法子。” 兄妹两人正说话,红菱推门,送来姜茶:“外头才下雨,正是寒凉的时候,虽未曾淋雨,但还是吃些姜茶祛寒。” 岑明霜笑着叫了句嫂嫂,红菱登时羞红一张脸,岑明城开口道:“你如今确实算得上是她的嫂嫂,受这一句也使得。” 本就羞涩的红菱此刻更是犹如煮熟虾子般,匆匆将两兄妹吃完的茶盏收走,便落荒而逃,岑明霜看向自家兄长:“与红菱成婚后,还请兄长善待红菱。” 岑明城欣然颔首。 …… 又是一场春雨。 殷十七踏入青松精舍,将桐油伞上的雨水抖开,交伞给迎上来的小厮,匆匆迈入主院。 他家主子穿着身苎麻薄衫,正细细教那有些痴傻的王七娘子习字,自从镇远将军府变故以来,这位王七娘子便正式入住青松精舍,对外宣称是认下的义女。 殷十七从怀里摸出还温热的山楂桃花糕:“城西王记铺子头笼的点心,郎君与娘子尝尝。” 王七娘子听他说有糕吃,心思便不在写字上,一双秋水眼止不住的往那包着点心的油纸包上落,岑明霜见状,也不多为难她:“洗了手再吃,吃完了糕点,再写今日剩下的功课。” “郎君,您嘱咐的事已有了结果,有两家合适的宅邸主人正要搬迁,价钱也还合适,眼下正等着您去过目。” 殷十七将糕点打开给了王七娘子,又从袖中摸出两份宅邸舆图递给岑明霜:“一家是在朱雀大街那处的青云坊,另一家是在城东杏子胡同里的一户人家,两家俱是三进的院子,额外有园子配着,只是……” 岑明霜正翻看着那两份舆图,听殷十七言语吞吐,抬头问道:“原先我为干办时,官小人轻,办事不妥当,你那般豪爽,怎得如今我成了刑部侍郎,你反倒这般不爽利?” 距离漕运案破已过去半月,这半月里圣上下了旨意,如岑明霜所想,她已能留京,也不知是不是那位陛下有意为之,安排她与楚怀玉同在刑部,同为侍郎。 自那晚赐婚后,岑明霜对楚怀玉总有些避之不及,偏生天子安排,她如今与楚怀玉当值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岑明霜只好每日尽心尽力,尽可能缩短在官署逗留的时间。 这件事瞒不过整日跟着她当值的殷十七。 “……朱雀大街那处宅邸,与楚郎君的府邸毗邻。” 殷十七吞吞吐吐,生怕自家主子会因此而不快,毕竟接连半个月,自家郎君避那位楚郎君如避瘟疫,他倒也能理解:这世上哪有大舅子看未来妹夫顺眼的。 岑明霜愣怔片刻,又低下头去看了看那两张舆图。 ……这世上哪有这样恰巧的事情,偌大的京都,偏有这么一个与楚怀玉宅邸毗邻的宅院送到她面前。 应当是有人希望她与楚怀玉住到一处。 是楚怀玉自己,还是另有贵人? 且她与楚怀玉不合,殷十七是知道的,为何还会将这样一处宅邸送到她面前? 岑明霜隐晦地看了一眼殷十七,旋即陷入沉思,却也知道自己不得不接。 一来是她如今在京都根基不稳,有些违背上意的事情确实不能去做,二来是她的身份有问题,嫁给楚怀玉后还得时常与自家兄长互换身份。 而她如今与楚怀玉同在官署……若是住的远了,换身份之事便麻烦至极,容易露出马脚,但若是比邻而居,只要在两家府邸之间建一条过道来往,便足够让他们兄妹两个掩人耳目。 “无碍,两家都去看看吧。” 岑明霜定下主意:“楚郎君日后到底是要与我们结亲之人,若是合适,住在一处也好。” 她顿了顿,看向对此事亳无知觉,仍旧在一心一意吞咽糕点的王七娘子:“日后娘子的住处,离大门远一些,莫要让她撞见楚郎君。” 楚怀玉将王七娘子吓得不轻,如今王七娘子虽能康复,但也绝对不能再见楚怀玉。 岑明霜垂眼叹气,全然未曾注意到王七娘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与憎恨。 因本日休沐,岑明霜当日下午便带着殷十七与白露出门前去勘探,她并未直奔与楚怀玉住所相邻那处住宅:如今她与楚怀玉水火不容又不得不结为亲家,已经是朝野人尽皆知之事。 若是她这般“恰好”寻到那处与楚怀玉相邻的宅邸,又直接敲定,只怕落在有心人眼里,便要生出风波。 岑明霜先往城东杏子胡同去,贩卖此处宅邸之人是个四十来岁的商贾,岑明霜与他在宅邸处四处走过,心底暗叹。 此地清幽,且宅院乃是仿江南样式,极合她心意,若非她有难言之隐,住在此处便再好不过。 岑明霜遗憾至极,却不得不同此人分道扬镳:“此地虽好,离我当差之处却远了些,实在无缘。” 这商贾常年行商,对京都内地形也颇为了结,此刻听岑明霜如此说,便心底有数:离城东远了些,唯有宫城,眼前这位只怕是位官爷,不好多纠缠。 他笑着道一句无碍,便拱手将岑明霜一行人送出此地。 岑明霜不再耽搁,带着殷十七与白露便要往朱雀大街去,马车才行出杏子胡同口,迎面便被人叫住。 “岑世兄,好久不见,听闻当日曲江宴上,你与我外祖家有误会?” ……是荀恪。 岑明霜一听此人声响,便认出对方身份,她叹了口气。 早便知晓荀恪是个极其较真的性子,自己当初知道太原王家在漕运案中有插手时,未曾直接去问询荀恪,也是这个理由。 若是不能将太原王氏捶死,便会被这个实心眼的世兄要解释。 ……眼下该如何应付他? 岑明霜犯了难。 第四十八章:孰轻孰重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荀恪勒马,立在车驾前,目光始终落在那紧闭车门之上。 坐在车辕上充当马夫的殷十七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心下暗暗赞叹一句好相貌。 两家原先的婚事,他也有所耳闻。 说实话,与那位表里不一阴晴不定的楚郎君比起来,还是眼前这位朗朗如白玉,灼灼似羲和的少年更适合做自家郎君的妹夫。 毕竟看起来,眼前这位要正直明朗的多。 荀恪全然未曾注意到这位充当车夫的下人的目光,他的视线全然落在车门之上。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从车厢内探出,紧接着是一张秀丽如莲花的面孔,下颌雪白,眉黛如山。 ……明霜。 荀恪有一瞬的恍惚,竟不知今夕是何年,他仿佛回到三年前,看见扮作男子的少女冲他浅淡一笑。 于是心有莲塘,芙蕖盛开。 “荀兄今日是来问罪?” 如碎冰敲玉的声音将他从旧日的幻影中拉回,荀恪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岑家兄妹生得极其相似,眼前人只是明城,而那如莲花般清净素雅的少女已经与他无缘。 他唇线抿紧,片刻后挤出声响:“此事与王家娘子声誉有关,还请世兄给个解释,她日后是我妻,我不能不管。” 岑明霜仰望着骑在马上,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心道一句果然如此。 荀恪便是这般,看重责任,在没有实质证据之前,他会用尽所有去维护被他视作“自己人”的所有人。 岑明霜收起感慨,她原先待荀恪并无多少男女情爱,更多的是看作一种交好情分,她原先对自己婚约对象的要求,便也只是不讨厌。 故而她此刻并没有什么物是人非的念头,也并未注意到荀恪方才的那一瞬间恍惚。 “我自然有证据,可是荀郎君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若是我将证据呈上,荀郎君告知你那位未婚妻,又该如何?”岑明霜看着荀恪,知晓眼前人不善口舌之争,语调愈平,“况且郎君又在担忧什么?” “若是太原王氏确无劣迹,自有官家维护,我一介小小侍郎,如何能对百年世家做出什么恶事?” “还是说,是荀郎君信不过自家外祖父?信不过太原王家?” 荀恪一愣,他虽明知眼前人是在诡辩,一时间竟当真寻不出话语来反驳。 岑明城何时这般口齿伶俐了? 荀恪暗自诧异,然而就在他一恍神的这瞬间,岑明霜已然拉起车门,示意殷十七扬长而去。 “郎君,荀郎君他当真是……好歹也与咱们家有过婚约,怎得如此不念情分,难道在他看来,您是什么信口雌黄之人吗?” 车厢内,白露忍不住抱怨,大有觉得荀恪负心薄幸之态,岑明霜却颇为淡然:“如今他的未婚妻是太原王氏女,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这么多年,你与他也并非不相熟,难不成还不知道荀恪此人,最重责任,虽是武将出身,但赞一句君子也不为过的,他与我又没什么额外的情分在。” “一介外人,与自家的未婚妻子,孰轻孰重,他并非分不清。” 岑明霜如此一说,白露虽还愤愤,却也不好再开口。 一行人径直抵达朱雀大街处。 岑明霜下车时,正巧撞见预备着登车出门的楚怀玉。 楚怀玉身着素色常服,见得岑明霜来,竟是全然不知情般,怔忡在地:“岑郎君今日来,是寻我有事?” 他竟不知情么? 岑明霜见楚怀玉不似作假,心底对楚怀玉安排她住宅的揣测略微放下些许,旋即开口道:“无碍,只是恰巧有事来此地。” “殷十七,去叩门。” 岑明霜碍于情面,与楚怀玉应对寒暄两句,便不愿再多说,径直让殷十七前去叩门,楚怀玉隔壁的那宅邸大门缓缓打开,从中走出个清瘦老者。 这位老者神情木讷,上前道:“我家主人听闻岑郎君有意购宅,恭候多时,还请岑郎君入内。” 岑明霜颔首,几人跟着这位老先生走入其中。 等到那宅邸大门再次闭合,楚怀玉神情便冷淡下来,他侧头看向伏侍在自己身边,从太原王氏出身的小厮:“今日之事,又是你们家主子安排的?” “小人的主子只有楚郎君您一个。” 那小厮眉眼带笑,并不搭话,楚怀玉冷哼一声,径直登车。 楚家的车马向城外而去。 而此时跟着那老者入内的岑明霜等人,也被接引到东南角的一处院落,此地遍植翠竹,有风吹拂,竟有几分森冷阴凉之意。 春衫尚单薄,岑明霜几人俱是打了个寒颤,但那老者一无所知般,径直向前,打开院门:“我家主子身子不好,见不得太多外人,还请岑郎君单独入内,余者止步,莫要惊了我家主人的清净。” 殷十七只觉不好,上前一步阻拦道:“主子,要谈买卖只管光明正大,这人行事鬼祟,只怕不怀好意!” 岑明霜看着出面的殷十七,缓缓开口道:“这处宅邸是你负责打探,难道在此之前,你不曾探清这处主人是何品行?” 她的眼睛看着殷十七,目光像是要将眼前这位出身殷家的汉子看穿:“若是你当真觉得对方行事不妥,早就不该将这处宅邸纳入我的考量范围。” “所以究竟是你办事有缺妥当,还是蓄意为之?” 殷十七脸色变了一变,只得咬了咬嘴唇,向后退去,请罪道:“小人有事相求,实在是无可奈何,还请主子见谅!” 岑明霜未曾搭理他,径直向内而去。 早在殷十七将这处宅邸送到她面前时,她便觉得不大妥当。 毕竟自己跟楚怀玉如今是何情形,殷十七心知肚明,但他却仍旧将此事摆到自己面前。 分明是有意而为,但她很好奇,让殷十七这样做的人,难不成不怕她拒绝殷十七?甚至直接将殷十七以办事不力的名头驱逐? 对方敢这样做,应当是有些许把握在手里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对方这样的自信? 岑明霜怀着狐疑,缓缓踏入内里。 第四十九章:举人失踪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入内时,只见一名两鬓斑白的青衫学士坐在她正对面,岑明霜目光一凛,当即俯身拱手:“末学后进,拜见唐大学士,小子不知此地是先生宅邸,多有冒犯,还请先生见谅。” 坐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自己父亲争夺宰执之位的唐大学士,因有这么一层关窍在,岑明霜对唐大学士还有另一层揣测:当年争夺宰执之位时,自己的父亲似乎比唐大学士更有优势。 岑家的惨案,会不会也有眼前这位青衫学士的插手? 虽曾经对这位大学士清正儒雅之名有所耳闻,但是在浙西路艰辛三年,生死经历,岑明霜深知在名利场上,纵使是君子,也免不了心生私念,化身比禽兽还要可怖之人。 唐大学士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郎君,微微一笑,亲自递对方一盏茶:“谈不上冒犯,若是我不愿将宅邸出售,这宅邸也到不了你面前,况且你既然有本事让你那舅母求到我头上来试探我的态度,如今又在畏惧什么?” 岑明霜悚然一惊,全然未曾想到,自己那点轻微至极的心思,居然会被唐大学士捕捉到。 当日唐大夫人带着自己那位汪流表弟来求自己指一条明路之时,她确实存了试探唐大学士的心思:若是唐大学士顺水推舟,看在自家舅舅为他出力的苦劳,或者看在自己父亲曾经与他的情分上,帮衬那对母子也就罢了,但若是这位唐大学士趁机对那位母子暗示了什么…… 岑明霜垂下眼:如今她初入朝堂,并未曾与唐大学士交恶,当年唐大学士与自家父亲虽然争夺宰执之位,但彼此尚未陷入党争,明面上唐大学士没有为难她的理由,若是唐大学士帮着那对母子想办法来继续刁难自己,那便证明这位学士,心底有鬼。 然而如今那对母子并没有任何额外的动作,但这也只能说明,那位唐大学士并未教唆他们,却不能证明这位唐大学士全然无辜。 屋子内静谧的过分,只有光线透过华窗,被裁剪成细碎的光斑垂落在地面上。 “你在那江匪口中应当已经知道当年的一些线索?”唐大学士看着岑明霜,平淡开口,却犹如平地起惊雷,“有那螣蛇芍药纹的,并非只有太原王家,你既然跟胡荣锡交好,想来他应该已经把这纹样背后藏着的那些事情告诉你,当年以此为标记结盟的那群人,没有一个是平庸之辈,又怎是先帝短短数年间能赶尽杀绝的?” 岑明霜骇然抬头,她看着唐大学士,想要试探这些话的真假,然而她看见的,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 倘若前朝那些以此为标记的人并未尽数被处理干净,而眼下使用这标记的人并不是后来者,而是继承者。 那边意味着,自己父亲的死亡,牵涉到的事情,远比自己揣测的还要复杂与棘手,但究竟是什么事,令那些人要下如此狠手? ……眼前人会知道内情吗? 岑明霜看着唐大学士,开口问道:“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事到如今,纵使她对唐大学士还有怀疑,此刻也不得不选择向对方索求更多线索,她渴望着复仇,三年前岑家燃烧的那场大火,至今还在午夜梦回时令她彻夜难眠。 那场火将岑家焚烧殆尽,也将她的心烧成一片废墟。 唯有哪日将仇雠枭首,方有枯木逢春的可能。 唐大学士垂眼,看见年轻人眼里愤恨的火光压倒一切,他顿了顿:“我并不知详情,今日来,只是要你小心,且也只能告诉你,当年你父亲在遭逢大难之前,曾经与我分别见过原先已经致仕的那位老宰执。” “当年我见那位宰执时,他曾问过我一个问题,我当时的答案与你父亲截然相反,我曾提醒你父亲,但他说无碍……结果却……”这位已经大权在握的宰执,蓦然红了眼眶。 岑明霜张口,想要问询答案,却被打断:“我虽因此对你父有愧,却也不是什么开设善堂的大善人。” “岑小郎君,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若是能够办的妥当,我自然会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告诉你。” 唐大学士引袖,缓缓抽出一封奏折:“这是今年关于科举的一封……陈情,关于士子失踪之事,其中有我天水唐氏族中子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岑明霜蹙眉:“举子失踪是大事,为何至今未曾听得任何风声?” “况且,这些举子,为何会失踪?” 唐大学士却不再多言,只开口道:“若是此事能成,这处宅邸白送给你,今年秋狩,我也会向官家进言,准你伴驾。” “这几年官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皇子年幼,东宫不稳,你若是想要继续在朝堂中走下去,最要紧的,是站好队,不要重蹈覆辙。” 最后那四字,令岑明霜当即生出揣测:重蹈覆辙,是指当年之事吗?当年究竟问了什么事? 事关站队?可一个即将致仕的老宰执,又是哪来的本事主导岑家惨案? 岑明霜还待探寻,唐大学士却已起身:“此事越快越好。” “此外,你家大舅舅那日跟着他妻儿上门,言语间多有愤懑之意,你要仔细。” 他转身离去,门扉被人从外打开,唐大学士领着那枯瘦老者离开,岑明霜立在台矶上,垂眼看着惶恐不安的殷十七:“唐大学士使了什么法子让你帮他做事?” “……是小人那不成器的孩儿。”殷十七本就自知有错,此刻看自家主子神情冷淡,对主子的问话自是没有不应的,又要跪下磕头请罪,“小人自知有错,只是还请主子看在我这三年跟着您在浙西路的份上……” 岑明霜摆摆手:“尽快将你妻儿接来,如今换了大宅,正需要人添添热闹。” 她如今正是缺人用的时候,将殷十七撤换,不是明智之举,况且此番也是她自己不够小心谨慎,明知殷十七爱重妻儿却没能尽快处理。 岑明霜长长吐气,转而思考起举子失踪一事。 第五十章:所求为何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唐大学士从府邸离去,马车才转过一处拐角,便被人拦下,负责赶车的汉子回话道:“主君,外头拦车的,仿佛是咱们府隔壁住着的那位小郎君。” “楚怀玉?”唐大学士对这位年轻翰林颇有印象:一来是三年前自家孩儿从国子监归来时,愤愤不平提及此人,说对方出身卑贱,却惯会惹得岑家小郎君回护,二来是此人出身不好,却能在短短数月后登科传胪,被官家点为探花。 单是后者,便足以让他印象深刻,毕竟当年一道参与科举的还有自己那不成器的孩儿,两人仅差一名,却已是天差地别。 世人只会记得状元、榜眼、探花,谁会记得第四名是谁? 唐大学士让车夫请楚怀玉上车来详谈。 他也很好奇,这位年轻的翰林郎,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拦车。 “小子拜见大人。” 楚怀玉上车,先恭恭敬敬叩首行礼,紧接着便开口道:“不知大人在小子近邻置办宅邸,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他全然一副坦然询问的模样,仿佛未曾意识到眼前人是宰执,是应当谦逊对待的老者。 唐大学士眯了眯眼睛:此人居然有些恃才傲物的派头? 在他的猜想中,像楚怀玉这般久贫乍富的人,因在楚家与旁人手中吃尽苦头,应当更加谨慎谦逊才是正常。 但今日一看,这位年轻的刑部侍郎,似乎全然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这个年轻人是蓄意伪装,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唐大学士思考片刻后,缓缓开口:“楚郎君来此之前,难不成未曾了解过,本官购置那处宅邸,远在楚郎君之前?” 楚怀玉少见地有些哑然。 他对三年前的岑家惨案有所耳闻,亦是有所揣测,而那些怀疑尽数落在唐大学士的身上。 方才得知唐大学士与岑家那位见面,一时间情急,倒还真…… 楚怀玉面皮涨红,老老实实拱手行礼:“小子孟浪,冒犯大人,还请大人责罚。” 话虽如此,但在方才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想明白。 这位唐大学士的好性子在朝野内外都是出了名的,纵使自己言语上有所冒犯,这位唐大学士也不会对自己有太严厉的处置。 “你这小子。”唐大学士何等精明,且他也有自知之明,往日里自己在朝野上下的名声如何,他自己并非不知晓,自然便也清楚眼前这个小郎君方才那般开口的分寸所在。 真要计较起来,除了言辞上不大恭顺,又有什么差错呢? “罢了,你也未曾有什么大错,此番便不罚你,不过有一件事要你做,我儿唐棣,如今也要入刑部,暂且做个员外郎,你去寻岑郎君,岑郎君如今手上有一件案子要暗中探查。” “你们二人办事时,带上唐棣,这件事便翻篇。” 楚怀玉有些诧异地抬眼:“您应当知道我与他……” “年少时的争执,若是他自己心胸狭窄,处理不当,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出了什么差错,与人无尤。” 唐大学士摆摆手:“老夫还有事,你速速离去,莫要耽搁。” 见这位唐大学士如此说,楚怀玉也只好咽下话语,从马车上下来,等到唐大学士的马车走远之后,楚怀玉登时就想明白了两处宅邸位置的缘由。 他的宅邸是太原王氏购置,他不知道隔壁是唐大学士的宅邸,难道太原王氏会不清楚吗? 分明就是故意将他安置在唐大学士宅邸附近,至于岑郎君来找唐大学士之事,应该出乎他们意料。 毕竟在外人眼里,三年前那场岑家惨案,嫌疑最大的便是唐大学士,而他如今与唐大学士毗邻而居,落在外人眼中。 便是他与岑家仇人亲近,如此一来,他与岑郎君交好,便更无可能。 想到此处,楚怀玉冷笑一声。 人算不如天算,如今与他做邻居的可不是疑似岑家惨案罪魁祸首的唐大学士,而是即将成为他亲家的岑家人。 不知道太原王氏这般算计出错,是否会悔青了肠子? …… 岑明霜并不知道唐大学士与楚怀玉的这段对话,她领着殷十七直奔殷家而去,为的是避免夜长梦多,再被旁人拿捏住殷十七的软肋,利用殷十七来对她不利。 因吃过亏,这回两人回到殷家时,殷家的门房对岑明霜主仆几人极其恭顺:“今日赶巧姑奶奶回门,正在屋子里头同大娘子说话,岑郎君您且来,小人给您引路。” 殷滴露回来了? 岑明霜挑了挑眉。 殷滴露在三年前便出嫁,嫁的是吏部尚书的次子,如今在吏部里头做了个员外郎,官品不算高,但胜在有个好爹。 那位吏部尚书,原先也与岑家交好,同在清流之列,算起来殷滴露能得到这门亲事,还是借了岑家的光,只是不知如今她过得如何。 岑明霜一面想,一面跟着前来接引的丫鬟入内,才打起帘子走进内里,岑明霜就看见两双核桃似的肿泡眼。 两人见着她来,当即止住哭声,各自挤出笑容来。 ……哭成这样,难不成是在婆家吃了苦头? 岑明霜暗自想,却没多管闲事,照旧寒暄过,便开门见山:“如今殷十七跟着侄儿做事,自然应当由侄儿照看他的妻儿,不仅仅是他,余下几人的家眷,也该接走,今日来,是想请舅母行个方便。” “若是合适,便折了银两,交换身契。” 唐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些许小事,不值当什么,舅母这边立马就能帮你办妥,今日滴露回娘家预备着在家中吃饭。” “你们兄妹两个许久未见,不如一道吃个饭叙叙旧。” 岑明霜几乎要为唐氏的脸皮鼓掌赞叹:之前那件事他们闹成那样,几乎是完全扯破脸皮,如今唐氏还能做出亲亲热热留她吃饭的事情。 当真是能屈能伸的很。 岑明霜刚要开口拒绝,唐氏便道:“些许小事,你大舅舅今日不当值,也会归来,你不愿与我这粗笨的舅母说话用饭,总该陪陪你大舅舅,再者,你难道不想知道你二舅舅的事情?” 岑明霜见她将两个舅舅都搬出来,一时间没奈何,只能暂且答应。 却难免有疑虑:唐氏这般迫切留她下来,为的是什么? 第五十一章:一纸诉状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唐氏挤出的笑容在岑明霜眼里,此刻透出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只是既来之则安之,岑明霜也很想见见自己的两位舅舅,若是可能,她倒是更想把自己的二舅舅接到自己身边照顾,这样一来,她也能更放心不少。 她如此想着,唐氏却借口要去吩咐厨房准备饭菜,径直起身离去,只留下岑明霜与殷滴露两人对坐,岑明霜起先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泰然自若地坐着吃茶,殷滴露却不住用眼睛看着这位年轻有为的表表哥,片刻后,这位无论是跟岑明霜,亦或者与岑明城都没甚么亲热情分的表妹,十分小心地开口道:“听闻表哥要娶一个侍女为妻?” 岑明霜对殷家消息之灵通感到些许惊诧,但她很快收拾好情绪,问道:“你是从何处得知这消息的?又是谁告诉你的?” “我家公爹那日将我叫去,说表哥你重情重义,乃是君子,让我平日里多跟明霜来往,若是可行,让我请你去我家府上做客。” 岑明霜原先也是养在闺中的小姐,跟着自家母亲也处理过人情往来,对于这种后宅之间的邀约背后所代表的意思心知肚明:这是那位吏部尚书想要与自己结交往来的信号,想必是知道了自己原本尚公主的事情,认定自己在官家那处的份量不会太低。 不过…… 岑明霜忽而想起,这位吏部尚书应当年纪还轻,今年最多五十出头,尚未到乞骸骨的年纪,况且吏部掌管天下官员升迁调动,这位吏部尚书门下定然不会缺少追随者,又又何必要拉拢自己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官员? 岑明霜不动声色问道:“既然如此盛情,我也不好拒绝,滴露妹妹你今日归来,又为何红肿眼圈?难不成是在他家受了什么苦?若是如此,我与汪流表弟必然为你撑腰。” 提及此事,殷滴露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大自在的神情,她下意识抓紧衣袖,挪开视线,有些不敢与岑明霜对视:“并无大碍,不过是太久未曾见到母亲,有些伤怀,我家有个极其秀丽有趣的小姑子,若是方便,得空让明霜多多与她走动来往,彼此做个伴也好,如今阿兄您在京城办差,明霜也不能不跟京都女眷来往。” “倒不如就让她跟着我那小姑子走动,有个人带着,总能合适些。” 岑明霜对此倒并未拒绝,诚然如殷滴露所说,她如今既然留在京都,就不可能不跟京都众人来往,而这种来往并不止于官场中人明面上的应酬,所谓后宅交际也是极为重要的,不过若是自家兄长没有那个意思,也未必就要办这种事。 两人说话间,外头服侍的丫鬟道一句主君来了,软帘便被人掀起,紧接着从外至里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岑明霜见人来,当即起身行礼:“给大舅舅请安。” 这位殷家大爷与自己这位外甥多年未见,此刻两厢见面,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眼前已经长成如玉少年的小辈,这位本就粗莽的汉子更是手足无措,好半天,他才伸出粗糙如蒲扇的手掌,手忙脚乱地去搀扶对方:“明城,快快起来,许久未见,你竟如此高了。” 原本只是家常问候,岑明霜却因太久未曾听见这般言语,一时间也是愣了神,两舅甥硬生生陌生的像是不同地界的人。 好在殷滴露此刻在两人身边,还能互相搭话,将场面热络起来,等到用午食的时候,唐氏归来时,甥舅两人已经相熟不少。 岑明霜见唐氏归来,原本已经有些松懈的警惕心又再次被提起来,她笑容淡去不少,饭桌上对唐氏母女两人也是淡淡的,始终不肯多给什么好脸色,唐氏忍不住暗示殷家大爷开口。 只是殷家大爷从始至终像是未曾看见一般,并不接茬,气的唐氏脸色涨红,颇为难看,岑明霜见状,心底那点对自己这位妻管严的大舅舅那些怨怼,也稍稍散去些许。 一餐饭让唐氏母女两个吃的食不知味,岑明霜也故作不知,等到即将离开前,岑明霜顿住脚步,转头看向唐氏:“当初二舅舅与明霜一道在此地养伤,却被舅母逼走,我至今没有二舅舅的下落,不知道舅母有头绪没有?” 唐氏的脸色骤然难看至极:她逼走小叔子这事当然做的不地道,可到底只是私底下做出来的事情,如今被自己这外甥这么明晃晃的说出口…… 她下意识看向自家闺女。 原本自己的孩子在婆家日子就不好过,这件事情一道传出去,自家姑娘在她婆家还有什么活路? 一时间,唐氏对岑明霜恨得不行,却碍着如今岑明霜的地位,不得不挤出笑容:“看你这孩子说的,舅母哪里会逼走你家二舅舅,是他自己生性不羁待不住,这才离开家里,前一阵还传了消息来,说人在江北,正在做生意。” 岑明霜闻言,难掩失望。 她原本想要将自己的二舅舅接回去奉养,也算不辜负自己的母亲,谁知如今自己这位二舅舅不在京都,且她眼下又抽不出空…… 岑明霜只得暂且离去,她的马车才刚从殷家府邸走出去,迎面被人拦住,殷十七带着妻儿跟在岑明霜身边,见得有人拦车,他连忙去探问消息。 “主子,前头拦路的,是此次科举落榜的举人,为的是友人失踪一事而来。” 殷十七探问明白,当即就向岑明霜回话,岑明霜原本还因她那二舅舅不在京都之事有些萎靡,这会儿听得事关举子失踪,当即精神起来:“把人带上车来仔细问问。” 唐大学士前脚刚把此事交给自己,后脚就有相关人员当街拦车,岑明霜知道,这世上不会有这样凑巧的事情,之所以给她碰上,无非是有人想要她尽快将此案处理明白。 那举子上车,见得岑明霜先叩头,紧接着便哆哆嗦嗦从怀中取出一纸诉状。 他并不说话,只是将诉状高举过头顶。 第五十二章:设计好的死亡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正待伸手拿过那纸诉状,呈递诉状的士子却一头栽倒在地,她甚至还未曾来得及给出什么反应,眼前这位清瘦而苍白的士子,就此扑倒, 她伸手想要探探眼前人的脉搏,却只摸到一片逐渐消散的温热。 岑明霜的神情骤然一变。 这辆原本打算往青松精舍走的马车,迅速调转车头,直奔平阳王府而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直入平阳王府,因门房认得出这辆马车主人是谁,故而未曾遮掩,然而这驾马车的主人让车夫驾驶着它直奔二门。 岑明霜下车:“去请王爷过来!” 她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在马车赶来平阳王府的路上,她已经将那张诉状看完。 那是一份字字泣血的血书,控诉科举舞弊。 岑明霜知道,按照惯例,主持科举的,主考官必然是吏部尚书,负责协助的则是礼部两位侍郎。 一下牵涉两部,若是当真有什么问题,必然是朝野动荡的大事。 前来揭发此事的士子还死在她马车上,要是她处置不妥当,极有可能成为致死的把柄。 岑明霜不敢忘记,如今还有太原王氏在暗处对她虎视眈眈。 故而她为了避免被旁人知晓此事,也为了避免被人围追堵截将士子之死强行扣在她头上,在第一时间,岑明霜便让殷十七将马车直接赶往平阳王府。 她相信,天底下除了陛下之外,没人敢强闯平阳王府。 但尽管如此,岑明霜还是在下车后,未敢直接将那已死士子的尸首从马车上带下来,而是让人尽快去将平阳王请来,平阳王府人多眼杂,若是贸然将此事暴露,焉知不会被旁人传出去? 岑明霜可以确定,这士子的死亡,必然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且这位士子既然带着血书来拦车向她递交诉状,有这份胆识,应当不会没有准备后手,最起码,还会有别人知晓他来寻她之事。 眼下人已经死了,只看对方埋下的陷阱什么时候会暴露出来,到时候她该如何应对? 藏在平阳王府里也只是权宜之计。 “怎么了?” 岑明霜正在焦头烂额之时,素练嗓音犹如清泉般将那股急火扑灭不少,岑明霜向她身后看去,却未曾看见平阳王:“王爷人在何处?” “今日有几个落榜士子投了名刺来,说是与科举有关,王爷看了他们的文章,觉得尚可,这会儿与他们一道往梅园赴宴去了。” 又是科举! 岑明霜在此刻瞬间确定,士子之死是有人蓄意安排,只是不知对方将平阳王与那群士子凑到一处,为的是什么? 她来不及细想,甚至顾不上避嫌,匆匆将素练拉到马车前,一把将车门推开。 那死去的士子脸庞正好对着两人,脸色青白,还透着隐约黑紫颜色。 寻常女子见到如此情形多半会被吓得不轻,素练却神色未改,甚至很快做了判断:“此人是中毒而死,怎么会死在你马车上?” 岑明霜当即将来龙去脉告知素练,素练与岑明霜看法一样,都在揣测此事是旁人算计,然而一时之间,两人也未曾有所头绪,只能暂且将这尸首安置妥善。 “原本应该尽快查验这人死因,但眼下前景不明,若是贸然验尸,很容易对尸首有所损伤,到时候幕后人教唆挑动那些士子前来找你索要尸首,只怕群情激愤,难以抵抗。” 素练与岑明霜将事情处理干净,又问道:“你今日去看宅邸,还有谁知道?这士子为何就那样刚好,拦在你的马车之前?” “唐大学士应当是知道的,还有一人,是楚怀玉,我去看宅邸时,曾经与楚怀玉碰面,楚怀玉身后是太原王氏,若说这京都里有谁最不愿意看着我平步青云,想要将我置于死地,那要算上太原王氏一个。” “那位楚郎君……”素练皱起眉头,“多半事情便出在此事上,唐大学士既然将士子失踪一事交给你查办,纵使对你有什么恶意,也不会在你将事情查清之前对你出手,毕竟他自己还有族人也在失踪的士子之中。” 岑明霜颔首,旋即又忍不住问道:“如今天水唐氏应当以唐大学士马首是瞻,区区一个族人,就算作为鱼饵牺牲掉……” 素练有些奇怪地看着岑明霜:“当年岑大学士为人透彻,怎的你在这等人情世故上,竟不大通透?” 岑明霜脸颊一红。 她父亲当年教养兄妹两个是一般对待,父亲说教这些事时,她时常走神贪玩,故而不能说略懂皮毛,只能讲一窍不通,眼下被素练如此说,岑明霜也耐心求教:“幼时顽劣,委实不曾跟随父亲多学,还请素练姐姐教导。” “这世上人情往来,权利纠缠,向来是你来我往的事情,互惠互利,唐大学士如今的地位,自然能够给天水唐家带来荣耀,但是唐大学士能有如今,本身也离不开天水唐氏的支撑,天水唐氏为唐大学士做事的同时,唐大学士也要照拂天水唐氏。” 素练领着岑明霜落座喝茶,慢条斯理道:“简单来说,就是你们在帮王爷跑腿,王爷也要为了你们忙碌,大家互惠互利。” 岑明霜了然,正待端起茶盏,外头却跑来一个丫鬟。 “素练姐姐,大事不好了,外头不知道从哪里聚集来一群士子,说是岑郎君草菅人命,要咱们把人交出去。” 此话一出岑明霜与素练对视一眼,知道她们的揣测并没出错,确实是有人在暗中算计岑明霜,那士子的死,也不是意外。 岑明霜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却因此地是平阳王府,不好越俎代庖,只得看向素练,等待素练拿个主意。 谁知素练却反过来将问题丢给她:“不知道岑小郎君有什么法子?” “不着急,先把那完好无损的尸首带出去,到时候自然有法子处置。” 岑明霜却不明说,而是小小卖了个关子。 与此同时,平阳王府外有另外一辆马车跟在群情激愤的士子身后。 第五十三章:为众人负薪者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那辆马车远远地跟在那些士子身后,并不跟得太近,也并不离得太远,只是始终保持观望的距离。 那些士子群情激愤的声音,也足以让坐在马车中的人听见。 楚怀玉坐在车厢中,听着那些叫骂着说岑郎君草菅人命,罔顾王法的声音,有些讥讽地露出一个冷笑:“若是当真如他们所说,那漕运案就不会是那么一个结果,王六郎枭首,镇远将军府抄家,哼……” “楚郎君待岑郎君还真是情深意重,分明那位岑郎君都已经与您割袍断义,您倒是还如此挂念,看着有人要来闹事呢。” 伏侍在楚怀玉身边的小厮语调有些阴阳怪气,分明不把楚怀玉放在眼里,但楚怀玉却未曾像以前那样发落这位小厮,反而顿住话语,目光落在至今还紧闭着的平阳王府大门。 也不知道岑郎君是否有法子对待? 这些士子就算未曾中举,也是有功名在身之人,闹腾起来,就算是平阳王,只怕也不好处置。 在楚怀玉担忧的目光里,平阳王府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具覆盖着白布的尸首被人缓缓推开,而岑明霜与素练就跟在那尸首之后。 楚怀玉虽认不得素练,但隐约也能猜出她的身份,见平阳王府有安排人手跟着出来,楚怀玉也不自觉放轻松了不少。 但从岑明霜带着尸首出来开始,原本就已经极其愤怒的士子们,更是满目仇恨,几乎恨不得将岑明霜拆骨扒皮。 “你这个草菅人命的狗官!少由不过是寻你递交诉状,却被你害了性命!” “就是!若非看在你曾经手漕运案,敢于状告权贵,谁人又会愿意见你一面,你却如此行事,如今还将少由兄的尸首如此侮辱!当真是禽兽不如!” “我看所谓的状告镇远将军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幌子,这位岑大人,岑侍郎,可是将那镇远将军府的王七娘子收为义妹!王七娘子是何等名声狼藉之人,只怕是早就跟咱们这位岑大人勾搭成奸,依我看……” “放肆!妄议朝廷官员,你们真是好大的本事!” 岑明霜原本还心平气和,但在听见他们那般议论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时,还是忍不住动怒:“王七娘子何曾做过对不起诸位的事?况且男女情爱乃是你情我愿之事,王七娘子不曾强迫他人,又有何罪之有?” 她的目光冷冷扫过方才言辞最难听的那几人。 与这些文人相比,她的身躯不算高大,甚至还有些过分清瘦与弱小,但当那双清冷如冰泉的目光掠过时,方才那几个出言不逊的士子,各自臊眉耷眼,噤若寒蝉。 她立在那处,诸多士子噤声。 片刻后,又有几声不满。 “纵使王七娘子之事无辜,岑郎君将少由兄的尸首推出来,却是全然不对,死者为大,纵使少由兄当街拦车冒犯于您,您也不该如此折辱遗体!” “谁说我是要折辱他了?”岑明霜视线锁定方才出声之人,点了点他的,“你且上来。” “这位义士姓甚名谁?表字是少由?”她指着那具遗体开口问道。 见岑明霜连死去士子的姓氏都并不清楚,周边更是人声鼎沸,几乎所有士子都红了眼睛,被岑明霜叫上台矶的那位,更是怒气填膺,但脾气再大,大不过岑明霜身后跟着的平阳王府府兵,只得不情不愿道:“姓蒋,名崂,字少由,我们往日里都称他一句少由兄。” “他来寻我,是他自己跟你们说的?那你可知道他来寻我为的是什么事?难道你们如今聚集在此地,也是他提前跟你们商量好的?你们又是何方人士?” 岑明霜一连串的问题,冷静而平淡,仿佛全然不在乎蒋少由的生死究竟是为谁。 立在她身前的士子又是一肚子的火气,然而目光被那片雪亮刀光一闪,气势登时又萎靡下去:“我们都是飞鹿书院的同窗,自然知道少由兄是来寻你的,自然也是少由兄来之前就做好了遭遇不测的准备,与我们提前商量好的。” “原来这位蒋少由也不过如此。” 岑明霜骤然嗤笑一声。 此话一出,在台矶之下的诸多士子当即就喧哗起来,连在不远处的楚怀玉也皱紧眉头:岑郎君此刻说这种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难不成还真打算与这些士子硬碰硬? 想到此处,楚怀玉很快摇头否定,笑容颇为苦涩:那人眼底揉不进一点沙子,又怎会做出草菅人命的事情来? 楚怀玉屏息静气,目光再次看向落在台矶上的岑明霜。 岑明霜面对群情激愤的士子们,神情愈发平静:“倘若当真是蒋少由让你们过来的,那他必然是伪君子,试问一个人明知道自己所求之人是个会草菅人命的虚伪之徒,还让自己的同窗来寻此人讨要公道,不是让自己的同窗自寻死路的虚伪之人,是什么?” “倘若当真是他让诸君过来,我倒很是好奇,他与你们究竟有什么仇恨,非要让你们这群尚无官身的士子坏了自己前途。” 她将早就握在手掌间的腰牌亮出:“本官如今乃是刑部侍郎,敢问诸位,以白身犯官,如何能付得起责任?” 方才还在对岑明霜口诛笔伐的诸位士子此刻呆若木鸡。 还是立在岑明霜身前的那个士子率先回过神来:“……少由兄他不是。” “不是他让你们来的吗?” 岑明霜逼视着眼前人,步步紧逼:“他是为了给你们求一个公正而死的,如今你们难道要在死后污蔑他的清名?” “还是说,你们读的圣贤书,交给你们的,便是交友以虚,求财为上?” 岑明霜看着所有人,目光里的轻蔑与讥讽如有实质。 她是在逼迫一个真相的吐露。 蒋少由,一个明知道阻拦官员车驾是罪,却仍旧怀抱诉状奔波而来的士子。 又怎会让自己的同窗与自己一道犯下冒犯朝廷命官的罪名? 岑明霜的视线落在那张死亡后露出青白颜色的清瘦面孔上。 他清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可见生前过得并不容易,这样的人,本不该有如此的勇气。 他身上所肩负的苦难让他在死后的面容也难掩憔悴。 且当时在车上,纵使两人未曾交谈,岑明霜却仍旧难以忘记那双疲惫双眼里明亮的火焰。 那是欲求公正的渴望。 他是为众人抱薪者,她便不能使他死的不明不白! 第五十四章:仵作前来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方才还在对岑明霜口诛笔伐的士子们此刻纷纷像是断了舌的鹦鹉,鸦雀无言,平阳王府门前偌大的空地,只剩下死一般的静谧,他们中有些人隐隐约约有了退缩之意,连看着岑明霜的勇气都丧失,甚至想要就此逃离现场。 然而不知何时,跟着岑明霜一道走出平阳王府的府兵们,已然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们团团围住,黑衣的兵卒犹如一道围墙,将这些文人们圈禁如羔羊。 “岑大人是什么意思,想要妄动私刑吗?我们虽然尚未有官职在身,却也是有功名的人!纵使在堂前受审,也可见官不拜!” 还是被岑明霜点名上前的这士子大着胆子开口,他鼓足勇气,终于换来岑明霜稍显正视的一眼:“你倒是胆子不小……跟蒋少由有几分相似。” “不过我把你们留下来,为的不是对你们做什么,而是想要知道,究竟是谁撺掇着你们前来送死,更想让你们知道,蒋少由因何而死,又为谁而死。” 岑明霜顿了一顿:“我请诸位入府,看仵作验尸,方才所说的最后一个问题,想来诸位心知肚明,蒋少由是为你们而死,你们都是有功名在身,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想来不会对害死蒋少由的凶手无动于衷,也不忍心看着他死的不明不白,对也不对?” 底下的士子们仍旧不曾出声。 岑明霜便将目光投向方才开口出头的这位士子。 此人脸色惨白,显然被岑明霜这般刀剑相加的举动吓得不轻,好在他还能开口说话:“岑大人当真要当众验尸?若是验尸之后,还是不能查清少由兄死因,敢问岑大人又待如何?” “我自随诸位前往京兆尹见官,为此事负责。” 岑明霜坦然开口,半点推诿意思也无。 事已至此,这些士子虽然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位岑大人,却也不得不相信压在他们方寸前的一把把长刀,只得跟着岑明霜与素练走进平阳王府。 万般紧张之下,这群士子连富丽堂皇的平阳王府都没心思多看一眼,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岑明霜与素练等人身后,片刻后,一位留着山羊胡的仵作提着药箱匆匆而来。 “有劳先生。” 岑明霜向这位仵作行礼,有些已经回过神来的士子嗤之以鼻,片刻后低声道:“沽名钓誉之辈,令人作呕。” 这些人的声音不算小,更有甚者光明正大以轻蔑目光看着岑明霜与素练,眼神中满是戏谑意味。 “咱们这位岑大人,怕不是搭上了……” 这些絮絮低语落在岑明霜与素练的耳中,两人却神色如常,仿佛并未听见一般,反倒是被岑明霜叫上来的士子有些不忿地回头看了眼正在窃窃私语的同窗。 这些不入流的低语随着仵作开始验尸而渐渐消失殆尽,在当今世道,验尸,本就是一种在旁人看来充满晦气的行当,理应避讳,加之读书人又有些细致的讲究在,故而众士子皆屏气敛息,生怕惊动鬼神。 仵作探看咽喉,又细细查验过舌苔与口鼻,片刻后转身看向岑明霜:“岑大人,如无意外,此人是中了乌头之毒,毒发极快,应当在一个半时辰前便已中毒,且肌肤无伤痕,应是在饮食嗅闻上有所异样,但究竟是何缘故,尚且不可知,若是要清查,只能开腹。” 一提及开腹,方才还安分老实的士子们又隐隐骚动起来:人死而不能保存全尸,乃是奇耻大辱。 岑明霜深知此中情理,回绝道:“不必开腹,有劳大人了。” 她叫来殷十七,将这位仵作送出平阳王府,而后她转身看向那些士子:“想来诸君也已经明白,蒋少由之死并非是我所为,乃是有人对他用了乌头。” “谁又知道是不是你对蒋少由下了乌头!” 几个士子犹不服气,嚷嚷道。 “我对他用乌头有什么好处?难道我能未卜先知,早就预料到他会当街拦下本官车马?故而早早备好乌头?” 岑明霜猜想这几位士子大概只是因她自己方才用的手段过于强硬而难以咽下那口被人威胁的怨气,故而对这几位士子的语气也尤为柔和:“与其在此纠结此事,倒不如同本官说说,究竟是谁让你们过来的?” “……不知是谁。”正在此刻,方才让岑明霜点到的士子开口道,“只是今日察觉少由不见后,在客舍门前有人敲门,我们前去开门,便只看见一封书信。” “那封书信谁可带在身上了?” 岑明霜问道,这士子当即便从袖中拿出一封被拆开火漆的书信递交。 “但我们学院的同窗不曾全部过来,在出发前,有人怀疑这只是一场恶作剧,然而少由素日虽家境贫寒,却人品贵重,加之学业出众,又急公好义,在我们之中人缘极好。” “故而大家责备了那些人之后,便结伴而来。” “难不成你们不怕冒犯平阳王?这书信上明明白白将我与平阳王有来往告知了你们。” 岑明霜看过书信,将薄薄一张信纸夹在指缝,问道。 这士子犹豫片刻,还是壮着胆子开口:“还有一部分同窗,知晓平阳王爱才,已然将平阳王支开了。” 一直在一旁旁听的素练当即皱眉:“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王爷行此调虎离山之计!” “学生自知算计王爷,已犯冒犯贵人之罪,但少由为众人而死,还请岑郎君全少由之心愿!” 素练呵斥声一出,那士子当即便跪在两人面前,前额触地。 “你先别急,我还有话要问你。” “蒋少由如此行事,你们之中,当真没有一人知晓?” 岑明霜看向跪在地上的此人。 “他平日里是怎样一个人?鲁莽亦或者心思缜密?” 她提醒道。 跪在地上的那人猛然抬头:“少由兄平素心思细腻……断不会鲁莽行事……” 他作沉思状:“……如此说来,那几个拦着我们不愿让我们来寻岑郎君的人,神情仿佛有异……” 当时争执时,他说少由不知所踪,那几人欲言又止,应当对此事知情! 第五十五章:背道而驰的我们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马车停在飞鹿书院等人所借住的客舍之外,岑明霜将被她点到的士子带下马车:“林子祥,你确定那人应当知道蒋少由的计划?他平日里与蒋少由关系最好?” “对,往日里少由兄虽然与人为善,但独与杜期同吃同住,两人好的犹如血亲兄弟,今日我们要来寻岑大人时,还在奇怪,平日里与少由兄最为交好的杜期,为何不愿意为少由兄讨回一个公道,如今想来,只怕是少由兄另有安排,而我等不知而已。” 岑明霜确认后,便不再多说,直奔林子祥方才在镇远将军府中交代的住所而去:既然蒋少由迟迟未归一事已经被那位杜期知道,那么在杜期看来,自己应当就是害死蒋少由的罪魁祸首,如此一来,杜期只怕视自己如洪水猛兽,会为对付她而另寻他人。 若是别的也就罢了,最怕杜期误打误撞中寻觅到真正坑害蒋少由之人,毕竟蒋少由要来寻她之事,除了蒋少由与杜期两人,那幕后黑手也应当知情,否则不会在蒋少由来寻找她的时候对蒋少由下毒。 岑明霜抵达时,杜期居所门户紧闭,她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径直一脚将紧闭门扉踹开,见到内里情景的刹那,岑明霜心底发冷:内里收拾的干净整齐,几乎看不出有人居住过的样子,如此看来,杜期应当是在林子祥等人出门后,便当机立断离开此地。 ……她现在应该如何去查此事? 京城愿意庇护一个士子,且有能力庇护一个士子的人极其多,只要有心藏匿,那么在京城寻找杜期,便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 “想来这位便是……岑大人吧。” 正当岑明霜犯愁之时,身后传来一道嗓音,令人闻之如有清风拂面。 岑明霜转过身,见得一位青衫学子立在她身后,此人面容儒雅,身材高挑,犹如一株翠柳:“学生杜期,拜见岑大人。” “……你明知蒋少由是寻我之时暴毙,如今还来见我,当真不怕我对你做什么?还是说,你与蒋少由一般,对我有所信赖?” 当事情出乎意料后,岑明霜看待杜期的态度反而愈发警惕。 杜期听得岑明霜提及蒋少由,笑容微微苦涩:“我与岑大人不相熟,说实话,并不能完全信任岑大人,但少由曾在年少时受令尊教导,对令尊尤为推崇,他时常叹惋与岑大人无同门之缘分,不能拜入令尊名下。” “故而在事发之后,少由第一时间便想到向您求援,他对您全然信赖,才愿意冒着拦截官员车驾被会被抹除功名的风险去向您求助,此外,他临走前曾同我说,若是他不幸身亡,那必然与您无关。” 岑明霜一时默然。 她也未曾预料到,在并不被她与自己父亲所知晓的地方,有这样一位学子,愿意因已然忘却的一件恩惠,信赖到以性命交付。 “你可知,蒋少由死于乌头,且体表无伤痕,问题出在吃食或者用具上,他今日可是在此地客舍用的朝食?” “正是,至于他的衣物用具,我已经亲自收拾妥当,若是岑大人想要查验,随时可用。” 杜期引着岑明霜向后厨走去,踏入其中后,娴熟从一处橱柜底下捞出一方矮食盒,动作之娴熟,像是做过不少遍,他晃了晃食盒,笑道:“原先少由与我尚无功名时,在书院内过的捉襟见肘,又都是青壮年,书院一餐饭食吃不饱,没钱加餐,便在不读书时那一餐,节省些吃食下来藏好,等到晚间读书时一道拿出,吃个饱腹,以免耽搁功课。” 他脸上俱是怀念之色,岑明霜不忍心开口,便只得保持沉默,她将食盒收好,又跟着杜期一道去将蒋少由用的物件收好:“如今蒋少由已然身亡,幕后之人必定会盯上你,你跟我一道去平阳王府,不要耽搁性命。” 杜期却摇头:“学生自有去处,原先听闻少由死讯时,想过另投旁人,故而住所才会那般干净。” “那你为何又折返回来?” 杜期耸耸肩:“因为学生投靠的那人说,岑郎君乃是君子,断然不会坑害少由性命,便将学生撵了回来,让学生好生帮衬您查案。” “那你如今跟着我一道去,岂不是更妥当?” “大人。”杜期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友人新丧,他又是故而,除我之外无人会操持他的丧事,今夜我要替他守灵,也算全了。” 见他如此,岑明霜也不好再劝,只得颔首道:“那你要多加小心,若是需要,我会派人过来护卫。” 杜期摇头:“不必,学生那位靠山虽然将学生撵了出来,但学生的性命他还是会保证的,毕竟还要留着学生来为岑大人您办案呢。”说到此处,他略微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情愿,“林子祥那个莽夫也留下来跟学生住在一起吧,也省事,他如今也算知情人,若是分散开,反而麻烦。” 岑明霜觉得有理,便颔首赞同。 在岑明霜离去之后,杜期的笑容彻底从脸上消失,他提起衣袍,看了看衣摆边缘还沾着的泥水:这是他匆忙赶回客舍的痕迹,他并非没有跟着那群士子前往平阳王府,只是在平阳王府外遇见了他想要遇见的人。 “楚大人,外人都说您与岑大人水火不容,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岑大人瞌睡缺枕头,您当即就把我这个枕头送到岑大人面前,难不成这位岑大人的人品,当真如此贵重?” “科举舞弊案事关重大,纵使身后有平阳王,轻易牵涉其中只怕也落不到好处,这世上难道真的有不懂趋利避害之人?” 楚怀玉缓缓从拐角处走出,他看着杜期:“倘若是你我,必然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法。” “但是他们却偏偏与我们背道而驰,不是吗?你已经看着蒋少由死去,若是不愿意帮扶岑郎君,难道要看着第二个蒋少由死在寻求公正的这条路上吗?” 此时穿堂风过,吹散杜期面上神情,他的半张脸被阴影遮挡,显得尤为冷酷。 第五十六章:局势分析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杜期未曾再说什么,只是越过楚怀玉,径直走入院中,而后他去寻林子祥,林子祥看见他来,匆匆道:“为何岑大人不带我走?你与岑大人说了什么?害死少由兄的幕后黑手你可知道是谁了?杜期,往日里少由兄跟你最好,你可不能……” 他絮絮叨叨,杜期不胜其烦,那张原本因蒋少由之死而僵硬冷漠的脸浮现出怒气:“你若是想知道,就跟着我来,闭上你那张嘴,旁人不能中举兴许还有隐情,你林子祥不能中举,必然是因为多嘴多舌不能用功读书!” 林子祥被他如此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非但不恼火,脸上反而还露出笑容来,继续跟着杜期吵吵闹闹往外走去。 立在院中的楚怀玉见两人离开,也转向角门处,一直在阴影里等待他的那楚家小厮转出身影来:“郎君非要将杜期送回此地,如今看来,果然还是为给岑郎君送线索啊?” “你这般三心两意,难不成不怕我们太原王氏放弃你这枚棋子?” 楚怀玉冷着一张脸,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你们王氏割舍不下,不是吗?” “如今王氏已经沦落到要卖女求荣的地步,偏生又割舍不下世家的地位与权利,你们为陛下递刀害了镇远将军,并非是所谓的忠君,你们不过是要借着这个机会,重新回到朝堂中,眼下王家的郎君没几个出息的,你们只能依靠姻亲关系来苟延残喘,当初岑家前脚出事,你们后脚就把人送去占了岑家跟荀恪的婚事,时机把握的如此刚好,难道岑家当初的事。” “也有太原王氏插手其中?” 那太原王氏出身的小厮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而楚怀玉的脸上开始慢慢弥漫开笑意。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的从此地离去。 半个时辰后,楚怀玉与此人乘坐的马车在一处院落停下,当即有门房前来开门:“今日三姑娘在府中,楚郎君若是要见主子,还请稍候,毕竟男女有别。” 楚怀玉知道,所谓的三姑娘,便是太原王氏的三姑娘王琦,也正是那日在杏园外登车的那位宫装丽人。 他无意与对方碰面,索性跟着接引女使前往候客的东次间等待。 而此时,在此地院落的正厅内,王琦正与王氏家主对坐:“父亲,那岑郎君如今眼见着又要插手进科举之事中,我们是否要阻拦一二?毕竟此番科举,咱们族中有不少人中举,若是闹起来,只怕对我们不利。” “不必,岑明城如今虽然得了陛下青眼,但到底年纪还嫩,况且当今世道,真正在乎科举之事的,只有那些士子。”坐在王琦对面的王老爷子摇头笑笑,“如今的世道你还不明白吗?陛下虽然圣明,却是有心无力,不得不放权与旁人,科举,本质上就是天子与咱们这些世家的交易,如今国库空虚,已难从民间征收赋税,根源在于如今的土地不属于百姓。而属于世家。。” “且不说江南富庶之地,便是关东关西那两处地带,如今的土地有多少在世家手中,又有多少在百姓手中?想要从世家手中收税,难于登天,哪个世家家中不是子嗣仆从繁多?养着这些人,是要银钱的。” “银钱从哪里出?自然是……”王老爷子唇角带笑,神情戏谑,“权利,只要有更多的权利在手里,就能拿到更多的钱财,能维持世家的奢靡,人人都在为了争权夺利斗的你死我活,谁会在乎几个士子在科举中蒙受的不幸?” “我们并不依靠科举过活,何必在意此事?” 王琦颔首,转而又提起一件事:“虽然咱们让楚怀玉娶了岑明霜,但女儿看着,荀家父子两人对于岑家,似乎还有依恋在,毕竟是多年的情分,轻易只怕断不干净。” “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岑明霜如今已然毁容,而这世上能有几个男儿不好色?纵使荀恪对岑明霜还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对着那张貌丑无盐的脸,也会将那点情谊抛之脑后,眼下最重要的,是你要牢牢抓紧荀恪,那毕竟是你的未婚夫婿,还有,此番回去,让你母亲挑拣几个面容姣好的庶女,送给楚怀玉。” 王琦明白,这是要让岑明霜在后宅中吃些苦头,如此一来,与岑明霜相依为命的岑明城,势必不会对楚怀玉有什么好脸色。 岑家人是清流出身,自然养不出什么软骨头,加之原本这两人便因杏园账本之事势如水火,便能尽可能杜绝这两人结盟之事。 王琦应了声是,便从此地离去,离开时,她与楚怀玉错身而过,不忘恭贺楚怀玉一句新婚喜事:纵使她心知肚明,这件婚事恐怕并非楚怀玉所愿。 楚怀玉对王琦这种近乎挑衅的恭贺并无太大反应,只是径直从这人身边走过,仿佛身侧不过是一团空气,王琦的笑容在楚怀玉彻底从她身侧路过后消失得一干二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楚怀玉的背影,片刻后,也从此地离去。 而楚怀玉走入正厅时,王老爷子当即开口道;“为何不曾将那杜期带回?此事虽然与我们王家无关,但如此重要的人证,你为何要将他平白送给岑明霜?” “自然是我喜欢岑郎君。”楚怀玉自顾自挑了一把椅子坐下,“况且此番科举中牵涉到士子失踪一事,其中有唐大学士插手其中,我想,太原王氏如今应该没有本事直面唐大学士吧?” “诸多世家虽然互相守望相助,但若是谁家露出颓势,便是第一个成为余下世家的猎物,这种滋味,王老先生您应当不会陌生?” 楚怀玉从袖中摸出一袋子蜜饯果脯,漫不经心地挑拣入口:“如今最重要的,应当是如何借着士子失踪一事结交唐大学士,而这件事,已经被唐大学士交给岑郎君,想要借着此事跟唐大学士搭上关系,就只能从岑郎君身上入手。” “而眼下的机会,唯有借着岑郎君在清查科举案的同时,跟随在她身后,借机探查士子失踪一案,才能卖唐大学士一个人情。” 他话音落下,正厅中陷入沉寂。 第五十七章:有所揣测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楚怀玉与王家老爷子对峙纠缠的同时,岑明霜也在与暂时被关押在平阳王府内的诸多士子解释如今的局面。 “眼下已经查明,蒋少由确实是中毒身亡,而林子祥我已然托付给杜期,让他们二人结伴而行,也算有个照应,除此之外,我还有事要问你们。” 岑明霜看向这些士子:“在科举放榜之后,你们之间,是否有同窗消失不见?我在蒋少由拦车之前曾经得到消息,这次科举,有不少落榜士子消失不见,士子消失事关重大,我想诸位应当清楚。” “你们公然拦门平阳王府,按律法,褫夺功名,但如今有这么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还请诸君不要不识好歹。” 她如此开口,循循善诱,但一群士子却无人开口,他们对岑明霜并不相信:毕竟他们拦得是平阳王府的门,如何处置他们,还是要以平阳王的做法为准。 这位岑大人虽然能够自由进出平阳王府,可是仔细想来,也不过是平阳王豢养着的猎犬而已,又凭什么替代平阳王处理他们? 岑明霜见众人迟迟不肯开口,心底也猜到了些许原因,正待继续劝说,素练却推门而入:“王爷让人把那些行调虎离山之计的士子全部押送回来了。” “至于如何处置……”素练那双清冷的眼睛把屋内众人看了一遍,“王爷说,全权交付给岑郎君,便宜行事。” 此话一出,方才还对岑明霜所问闭口不谈的众多士子,当即就有了反应,毕竟功名来之不易,在场众人绝大多数苦读十数年有余,才得了如今的地位,若是重回白身,则前功尽弃。 岑明霜知道,这是平阳王的帮助,只是此刻她不好说破,只得暂且将素练送走,而后重新转回此地。 有了平阳王的帮助,岑明霜撬开这些士子的嘴,便易如反掌。 在诸多士子七嘴八舌的补充之下,岑明霜很快拼凑出一个令人惊骇的真相:士子失踪,在科举之前便已经发生,到如今为止,单是飞鹿书院,失踪的士子便有十数人,其中不乏有此番来京只是为同窗助威的一些学子。 且失踪的不仅仅是飞鹿书院的人,有些飞鹿书院的士子与其他书院交好,也知晓自己平日里往来的朋友杳无音讯。 总计下来,失踪的士子足足有四十五人,其中以飞鹿书院失踪的士子最多,这个数据不能排除是因为她问询之人均出身飞鹿书院,故而对自家书院内失踪之人最为了解的缘故。 ……但这样多的学子失踪,幕后之人究竟用他们来做什么? 从那处屋子离开的岑明霜不由深思,却正好撞见去而复返的素练,素练手上拿着一本黄册:“这是王爷派人刚从吏部跟户部取来的黄册,上面有各科士子报考的名录与中举人选,此外还有在京都内登记入住的士子名册,你可以对照着比看,一些已经确认失踪的,我也已经带着人为你整理出来。” “你可以对照着查看一二,看看是否有线索,此外……”素练顿了一顿,“王爷对这件事并不是很上心,他另外有事要交托给你,所以岑郎君。” “这件事你要尽快处理清楚,你如今受得是平阳王府的帮扶,孰轻孰重,郎君应当自己心里有数。” 岑明霜接过那两本黄册,道了声谢,余下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在她看来,科举与那些士子未来的前途与人生相关,也是极其要紧的事情,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轻易放弃。 好在素练也并未为难她,将东西交付后,便转身离去。 岑明霜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翻阅那本黄册,在看见黄册内容的第一眼,便如遭雷击。 那黄册上罗列而出的科举项目,除却明经科外,还有算术、天工、水经…… 一点灵光骤然浮现。 这些士子并不仅仅只会读书,本朝虽以明经科为首要,但余下几科也有登科之人入朝为官,只是普遍为士林不齿,认为乃是“小道”,而这几科登科之人,在中举后,往往被分派到工部,参与一些被读书人嗤之以鼻的工程。 又或者被派去治水,观测地动。 总之与进入翰林的同年比起来,这几科的士子往往不受人注意,连带这几科也时常被人忘记。 但这并不代表着它们不重要,实际上,这些士子,在某些时候,比能够入翰林的同窗比起来,更有用处! 岑明霜心底隐隐有了揣测。 她带着这些册子,顾不上从平阳王府离开,当即就近找了一处房屋,一头扎进其中,开始查验。 倘若她猜得没错,那些失踪的士子,应当是余下这几科的佼佼者! …… 日暮西山,暮色四合。 昏黄的日光浓稠地从屋檐上流泄而下,慢慢转为浓郁而暮气沉沉的颜色。 光斑封锁着紧闭门扉,下一刻,它们与门板被一齐推开,这些光点萎靡不振地攀爬在岑明霜衣摆边缘。 岑明霜在那些册子中浸泡了足足两个时辰,从头到尾,滴水未进,此刻已经熬的两眼通红,双唇干涸,但她的目光却明亮的吓人,带着女使来给岑明霜送饭的小丫头见得这位平日里清风朗月的岑郎君如此,很是吓了一跳,正待开口关切,岑明霜却一把从她身边越过,直奔那群士子而去。 “我问你们,林子祥,杜期,这两人,是不是明经科不出彩,但在算术科与天工上,极有才干?” “平日里,你们与他们的关系如何?” 岑明霜最后一句话,将众多士子问的满头雾水:这件事与他们的关系好坏,有何关联? 不过困惑归困惑,大家的前程还在眼前这位岑大人的手中,故而有士子大着胆子开口。 “林子祥平日里没心没肺,在算术一道精通,杜期亦是经史子集一窍不通,唯有天工之术极佳。” “原本我们都以为,此番明经科,算术科,天工科,三科魁首,应当是少由兄,林子祥,杜期,谁知他们三人都落榜。” “至于我们跟林子祥的关系。他没心没肺,我们有时说话不好听,他不在意,关系自然还行,但杜期为人孤僻,除了蒋少由,谁也不肯跟他好。” “那我问你们,蒋少由是何时决定为科举不公一事讨回公道的?” 第五十八章:不翼而飞的尸首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方才开口那士子与身边人对视一眼,显然有些困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开口:“我们并不太清楚,因少由兄在此之前并未公然开口说过此事,且他得知自己落榜后,也颇为豁达,不甚在意此事,不过,从天工放榜,杜期心情不佳,从那之后,少由兄便终日与杜期结伴,整个人也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想来应当是那一阵,少由兄有了这个念头吧。” 岑明霜亦是如此猜想:本朝除去明经科之外的余下科目,放榜都在杏园曲江宴后,蒋少由若是为着自己的事情来打抱不平,那就应当在曲江宴前便寻人递上诉状,而不是在事后才来寻她。 时间上如此巧合,蒋少由应当是为了杜期? 两人家世都不好,在飞鹿书院进学时要节衣缩食,如此想来,科举对他们二人的意义应当非同一般。 但为何都是落榜,蒋少由却能豁达不在意?是生性如此,还是另有打算? 诸多揣测在岑明霜心头缭绕,最后归为明确的一种可能:蒋少由是为着杜期,才甘愿冒如此大的风险。 而这种可能性的真假还待她去查证。 岑明霜骤然后悔没强硬将杜期直接带回平阳王府:她并不了解蒋少由的为人,想要分析蒋少由的行事动机,也无从谈起,眼下只能从这些士子身上挖掘线索。 她看了眼在院子里乌泱泱一片的士子,抿了抿嘴唇,转身走出去请来方才给她送饭的女使,让人家将殷十七喊来,又叮嘱殷十七道:“你留在此地,尽可能盘问清楚,蒋少由家里有什么人,平日里家世如何,为人如何,有什么嗜好……” 岑明霜想要尽可能的了解蒋少由此人,又补充道:“若是可以,问问他们,平日里蒋少由可曾与谁家女郎交好,此外,再问问他们,平日里客舍的吃食,是交给哪家负责的。” 飞鹿书院这么多的学子住在一处,饭食所费必然不小,客舍应当应付的困难,不过在浙西路查案时,岑明霜对这些客舍驿站的经营也有所了解。 她知道,这些客舍往往会与一些酒肆与饭馆达成合作,饭食交给外面的人负责,一来减轻客舍仆役的负担,二来也能做个人情,商场上更好办事,算是双赢。 蒋少由的衣物用具她要查,他用过的饭食是否有问题,她也要查。 岑明霜将眼下要做的事情捋顺,方才还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方觉饥饿,立在一侧的王府女使见状,连忙将饭盒递上,岑明霜道了一声谢,便匆匆转去用饭。 当晚入夜,岑明霜亲自往大理寺走了一遭,请了几位上了年纪颇有经验的仵作前来勘验蒋少由遗物。 在此之前,岑明霜已经亲自将蒋少由的遗物整理收拾妥当,令她意外而惊喜的,是其中竟还有一副未曾清洗、却收拾妥当的碗筷,显然是蒋少由用过饭食的遗留。 如此一来,想要清查蒋少由所用食物是否有毒,便变得简易起来,若是没有这副碗筷,只怕追查不易。 两刻钟后,被岑明霜请来的仵作便给了结论:正是碗沿有余下的乌头汁液,用量不多,恰恰好掐着能让人不即刻暴毙却又绝无存活之理的份量上。 岑明霜道了一声谢,便请人将这些仵作先生与蒋少由的尸首一道送回大理寺,以便查看,她转而去查看殷十七的进度。 好在殷十七并未辜负岑明霜的嘱托,当岑明霜将他叫来时,殷十七便已然将岑明霜要求的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急公好义,洒脱坦然……” 岑明霜看着殷十七归结而出,属于飞鹿书院心中蒋少由的形象,微微向后靠在椅子上,闭目思考。 一个出身贫寒,却洒脱坦然的人? 岑明霜捏了捏眉心:这二者实在太过矛盾,底层的生活足够磨砺掉很多东西,当一个人连吃饭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活下去,才是第一要义。 大部分的人都会因为温饱滋生出各种各样的偏执,这并非他们的错,甚至岑明霜觉得这些人这样存活,没有任何问题。 只要未曾太伤天害理…… 岑明霜如此想着,却不由自主念起楚怀玉,她骤然沉默,片刻后选择将脑海中那人的身影拂去。 楚怀玉与蒋少由不可相提并论。 但是目前看来,蒋少由此人,竟还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岑明霜摇头,半点不信,只是眼下蒋少由死了,她死无对证,也没法子追究,索性起身去办另一件事:为飞鹿书院这些学子供给食物的,正是樊明楼。 她正好去樊明楼问上一问。 夜色侵袭,却被街道上四面八方引路的灯火驱散不少,本朝有律令,官员夜归,沿途商铺应点灯为官员开道。 岑明霜换了便服,望见这满街璀璨灯火,一时也不免生了疑问:是谁夜归? 这个困惑在她脑海里只有一瞬存在,却令她下意识看向长街头。 她立在街尾处,隔着一片朦胧光雾,看见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此刻虽未带笑,亦是含情。 岑明霜有片刻的愣怔:楚怀玉这张脸不管看多少次,总会在下次骤然出现时,令人为止失神。 她飞快回神,低下头去,暗自唾弃了自己一句贪图美色,便尽可能遮掩着自己面容快步离开。 路过楚怀玉车驾时,楚怀玉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在她身上停滞瞬间,而后脸上露出一点清浅笑意,长街灯火都被容光所慑,略显暗淡。 伏侍着楚怀玉的小厮瞥了眼这位并不名正言顺的主子:“楚郎君看见谁了?这般开怀?” “啊……听见有犬狂吠而已。” 那小厮呼吸一滞,恨得几乎咬碎牙齿。 他在王家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如今却被打发来伺候这么个妓生子,这也就罢了,都是指望太原王氏过日子的人,这个妓生子还真把他当成小厮使唤! 这一件小小公案并不为岑明霜所知晓,她匆匆赶到大理寺,还未踏入此地官署门口,迎面就被一个消息劈头盖脸砸的回不过神。 “岑郎君!那蒋少由的尸首失踪了!” 一具尸体,不能行走,不能动作,缘何能不翼而飞? 第五十九章:曼陀罗花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顾不得过多揣测,连忙跟着大理寺前来报信的小官走入停尸房,内里尚且未曾清理收拾过,原本用来裹尸的白布散落在地,岑明霜四处审视一圈,最后走到停尸房的窗边,她伸出手,拇指擦过窗沿。 指肚上一层薄薄的泥土颜色尤为显眼,岑明霜又四处看了看,问道:“你们平日里,这处停尸房,应当是上锁的?” “是,您吩咐仵作带回来的这尸首停在此地后,也一直锁着门,谁知连一晚上都没过就……” 岑明霜唔了一声,又走到停尸房大门前,仔细查看门插,见其上确有常年悬挂锁头留下的痕迹,整个木门也未有被破坏过的踪迹。 方才抚过窗沿的手指逐渐传递出干涩感,岑明霜双指交叠,微微摩挲起来:“去取白纸,应当能在窗外不远处采到脚印,勾勒大小形状后将其上泥土收集好。” “去寻个老农问问,那些泥土的由来。” 既然那尸首不是从大门被带走,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也还算显眼,从屋顶上逃离可能性极小,那就只剩下窗户,而窗户就算没有被每日清理,最多只是积蓄灰尘,也绝不会沾染泥土。 跟在岑明霜身后的小官当即照做,原本已经熄灭灯火的大理寺,再次灯火通明。 而这一晚,岑明霜与大理寺的众人,都彻夜未眠。 等到次日天际泛起蟹壳青,灰蒙蒙的天幕愈发明亮的时候,岑明霜顶着熬红的眼圈,预备着跟大理寺的众人一道外出去问询那泥土来源时,却在正门被魏娘子堵了个正着。 见得是魏娘子来,岑明霜紧绷一晚的理智出现片刻恍惚:“……你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 魏娘子哼笑:“你一夜未曾回青松精舍,平阳王府门口的事情,那么大的阵仗,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你猜我们知不知道,担不担心?” “偏你从头到尾未曾递消息,害得妾一大早就被赶出来寻人。” 魏娘子颇为哀怨地看着岑明霜,她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偶尔自称老人家,但确实风韵犹存,如此含怨带嗔地看着岑明霜,倒真像调情,跟着岑明霜预备外出的几位大理寺官员,神情都不大自然起来。 “岑郎君,您一夜未归,不如还是先回去报个平安……这件事我们几个处理也来得及,再说了,您一宿未曾休息,还是要注意身体。” 岑明霜大概也能猜到,这些官员如此开口,不过是为了迎合她这个上司,想要得些好处,这无可厚非,岑明霜本身也不抗拒这种行为,只是她对此案看得极重,不愿意假手于人。 “不必了,魏娘子,你回去报个平安便是,我如今手头有一件极其要紧的案子,我若是不能亲手跟进,总觉得不妥当,这几日我都不会回青松精舍,若是要寻我,且去平阳王府。” 此话一出,那几个大理寺的官员眼睛都亮了不少:看来这位岑大人当真是攀上平阳王了,否则又怎么能在平阳王府住宿呢?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此刻不过是岑明霜的一种借势:她如今的身份乃是刑部侍郎,名义上虽然是这些官员的上司,但若是这些官员不愿意听从她的调遣,也无可厚非,毕竟她手头没有刑部调令。 而科举之事事关重大,她一个人没办法完成,必须要保证这些官员在得知科举案背后牵涉之事时不临阵脱逃,如此一来,唯有以利诱之。 ……希望她给的这种尚且没办法落实的好处,能够将大理寺的这些人绑久一些。 岑明霜闭了闭眼睛,略微平复了一下疲惫,便将魏娘子打发离开。 魏娘子见岑明霜坚持,一时也不再说什么,只好转身离去。 然而在她与岑明霜等人分道扬镳不过一刻钟后,她便在转角处撞见神情匆匆的殷十七。 “你这是做什么?着急忙慌的,活像个被烧了尾巴的狸猫!” 魏娘子看他火急火燎的架势,忍不住取笑,谁知殷十七并不生气,反而见魏娘子犹如见救星:“你来的正好!我才查到一些事想要告知主子,主子在经办的案件里,有一件衣裳不对劲,我正想让主子请你过来看看,这会儿撞见,正好你跟我一起去平阳王府走一趟!” 说罢,他也顾不上跟魏娘子解释,急匆匆地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件折叠齐整的衣服递给魏娘子:“我看着这衣裳的纹样不对劲,跟咱们京都流行的样式相似,却怎么也……” “哼,你当然认不出这件衣裳。”原本还有些笑意的魏娘子,神情骤然变冷,“这是西域的样式,从前朝西域与咱们通商开始便流传在京都内,只是太过妖妖调调的,京都里的贵人不喜欢,便稍作修改,比如此处。” 她的指尖点在一处卷草纹上:“咱们京都的做派,这草尖要往下舒展,可若是西域的样式,便要往上翘起,等等……” 魏娘子脸色骤然惊慌,她抓起这衣裳嗅了嗅:“你这衣裳从哪里来的?这布料被人泡过曼陀罗!若是吸食过多,可是能要命的东西,就算用得少,也逃不过昏厥的下场,你跟主子在查什么?怎么会惹上曼陀罗?” “这种植物,除了那些胡商,轻易不会流到旁人手里。” 殷十七犹豫片刻,还是将岑明霜被拦车开始的经历尽数告诉了魏娘子,又道:“你是从大理寺方向来的,主子如今人还在大理寺不在?” “主子跟着大理寺的那群人,正要往城外去,只怕眼下咱们追也来不及……”魏娘子因自己的孩子还要多靠岑明霜照顾,对岑明霜的安危也颇为担忧,此刻蹙起眉尖,“不如我们先赶回平阳王府,你去看看能不能将此事告知王爷身边人。” “若是王爷愿意出手帮衬帮衬主子,主子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算算时辰,他们此刻应该还未曾来得及出城。” 殷十七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魏娘子一道往平阳王府赶。 第六十章:死而复生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被他们所担忧的岑明霜,此刻确实还未出城,一行人抵达城门时,正好遇见晨起往城外运送垃圾的驴车,城门口此刻寂寥无人,除却岑明霜这一行人,便只剩下这群要将粪车运出城外的人。 那驴车使用多年,用来运送的车板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跟着岑明霜过来的大理寺众人,脸色俱是不大好看:他们都不想与这污秽之物一同出城。 而岑明霜虽然不在意污浊,但也确实难以顶着这股难闻至极的气味接近,她抿了一下嘴唇,尝试寻觅出两全的方法,故而目光一直落在那一队驴车上。 然而还未等她想明白,那驴车便在她的目光中摇摇欲坠,向外泼洒出混浊的黄色液体,在青石街道上蜿蜒留下污浊痕迹。 ……算了,只是略微让路一次,不着急。 岑明霜最后那点希望能不耽搁事件的念头随之熄灭,一行人远远站着,目送这队让人避之不及的驴车离开。 那车马摇摇晃晃地从城门离开,离城门大概走出数十里,所有的驴车都顿住,从其中一个木桶里,钻出赤条条的一个素白人体。 正是蒋少由。 他藏身的木桶干净清洁,看不出一点污浊痕迹,只是浑身不着寸缕,加之发丝凌乱,让他整个人显得极其狼狈。 将他带出城的农户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递给蒋少由一套农人穿的衣裳,一行人改装过后,车头改换方向,向京都靠近东南方的那一片山林行进而去。 约莫两个时辰后,这一行人抵达一个山坳,蒋少由离开驴车,当即就有人迎上来:“蒋郎君这一招金蝉脱壳之法极妙,不过尸首不翼而飞之事,难道不怕那位岑郎君查到线索?” 蒋少由摇头:“我用曼陀罗陷入假死,死讯是那位岑郎君亲眼目睹又派人探查过的,明面上并没有任何异样,在岑郎君眼中,我已经是个死人,人是不会死而复生的。” “这不是常识吗?” 他径直越过前来接他的这人,示意将他送来的那些人回去,便向山坳中一处洞口走去:“如今世道大乱,总要有人想办法匡扶。” “那些同窗能够为此付出努力,想来总该庆幸。” 他的神情显得尤其冷漠,与那些飞鹿书院学子口中急公好义的蒋少由,判若两人。 跟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看着这个年轻学子的身影,微微一笑:科举不知道是多少寒门学子此生唯一改变命运,甚至唯一一次在这世上生存下去的机会,但世家不肯,官家又另有打算。 当生存的机会被剥夺,就算是一只蝼蚁,也会生出无限的狂怒啊。 两人顺着只有几盏油灯的山洞往前走,地势往下,约莫一刻钟后,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器械声,蒋少由加快脚步,不多时,逼仄甬道到了尽头,前方豁然开朗,灯火通明,诸多身穿儒衫的士子被关在囚笼中,犹如困兽。 其中有人看见蒋少由,惊呼道:“少由兄,你怎么也……!” 但这种惊呼很快就被一个身穿靛蓝衫子的学子打断:“你看他衣裳整齐,又是行走在那莫管事身前,哪里像是被绑架来的样子?只怕是沆瀣一气!” 这靛蓝衫子的学子吸引了蒋少由的注意,蒋少由看向对方时,微微愣怔,而后笑道:“唐镗,唐兄,你又何必如此呢?” “虽然你出身天水唐氏,但不过是旁支庶子,你此番名落孙山,但榜上有名那几人,文采不如你,人品亦不如你,难不成你还能心甘情愿屈居这等庸才之下?” “你与我在飞鹿书院进学时,俱是贫寒,科举对你我意味着什么,你应当不会不清楚,你家中尚有老母幼妹,你们天水唐氏纵使年年都有资助,可又能维持多久?” 这位身穿靛蓝衫子的学子正是唐大学士让岑明霜所寻之人,他生得与唐大学士只有三分相似,神情却如出一折,此刻他看着蒋少由,冷笑道:“纵使我再如何不忿,也绝不会如你这般为虎作伥,戕害同窗。” 蒋少由摇头:“不过是请你们来改良些武器,顺带出谋划策做个谋士,一不曾殴打你们,二不曾害了你们性命,如何算得上戕害?” “况且,不是已经有人与我看法一致了吗?” 他含笑的目光投向不远处正在伏案绘制图纸的几名士子。 “用阿芙蓉控制他们,生生毁了他们,还敢口出狂言!” “行此阴毒之事,蒋少由!你枉读圣贤书!” 唐镗极其愤怒,面庞涨红,束缚着他的锁链也随着他激烈的动作而不住发出声响。 到底是年轻的读书人,连骂人都寻不出什么恶毒的词汇,这些词落在蒋少由耳朵里,并不能引起多大的情绪波动,他看着唐镗,微微一笑:“你情我愿的事情罢了,不如我也请唐兄尝尝阿芙蓉的味道?” 他挥挥手,跟在他身后的莫管事便从袖中摸出一方油纸包,缓缓靠近唐镗。 而与此同时,比他们晚了一刻钟出城的岑明霜等人,也已经问到了那些从大理寺窗框上收集的泥土归属何处。 一行人匆匆往与蒋少由等人同方向的那处山林赶,行至半路,却正正好撞上送走蒋少由后往回赶的那些人。 两边人手撞上,又是这样恰巧,岑明霜微微起了疑心,上前便要盘问。 那群人见岑明霜来,下意识弓紧身体,不过只有一瞬,想要反击逃跑的众人,就被为首的一个老者安抚住,这老者当即上前:“官爷有什么事?” “你们怎么会从这个方向回来?那一块俱是深山,并无人居住,你们运送的东西可没人收。” 眼下农人种植果蔬入城贩卖,自然要从这些驾驶粪车的人手里头买下一些作为施肥,但这一片俱是山林,荒无人烟。 这些人从这地带走出,本身就极为可疑。 “回官爷的话,咱们在这林子里自己也有种一些东西,这不是想着……” 这位老者十分老实的开口说道:“就在不远处,您看过就知道,种的不多,只是供自家人吃。” 他全然不怕这位郎君查出什么,因为为了供养那些士子的饭食,确实在山林里开了一些地。 岑明霜听他解释,又扫了一眼,见这些驴车上确实放着些农具,便微微颔首,示意这群人离开。 然而在这些人转身的刹那,岑明霜握住了腰间长刀。 第六十一章:端倪初现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刀锋一线,犹如落雪般轻飘飘地吻向那老者后颈,岑明霜的目光始终落在对方身上,试图捕捉着这位老者所有有违常理的反应,方才她有注意到,这群人在看见她与大理寺众人后,有片刻的紧张。 不过是来浇灌自家作物,有什么可紧张的?难不成还是自己身上这身官服吓到了这群人? 岑明霜不否认后面一种可能性的存在,但她也不能放过前一种揣测,是以长刀出鞘。 那一线刀锋几乎就要划破这位老者的后颈,然而锋刃加身的前一刻,这位老者都并未回头,仿佛毫无察觉。 岑明霜只得暂且收刀入鞘,放这些人离去。 这一行人走远后,方才看着这位小岑大人拔刀,却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几位大理寺官员,才凑到岑明霜身边:“岑大人是对方才那群人有所揣测?可是怀疑他们与蒋少由尸首失踪一事有关?” 岑明霜颔首,,将自己的怀疑细细与这几位大理寺的官员说了:“能够悄无声息的从大理寺将蒋少由尸首带走之人,必然身怀武艺,故而方才我拔刀试探,一个人的本能向来难以遮掩。” “只是方才那位老人家毫无反应,只怕是我多想了。” “您谨慎是好事,咱们还是顺着往前走,尽快找找那蒋少由的尸首,若是时间隔的太久,如今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只怕山林里有野兽,把那尸首吃了,咱们就更找不到踪迹了。” 岑明霜颔首称是,这一行人当即开始在附近搜索起来,然而蒋少由如今藏身的那处山坳极其隐蔽,几人虽寻到泥土归属处,却只能圈定出一块范围,始终不得窥见其中真相。 天色渐晚,岑明霜不得不带着几位大理寺的官员回城。 她回到平阳王府时,府中烛火高烧,魏娘子整立在台矶上,神情焦急地看着她,岑明霜未解其意,只当是青松精舍那处派人来问,便开口道:“我只是疲惫了些,并无大碍。” “不是这件事!”魏娘子匆忙走下台矶,将曼陀罗与西域之事道来,“那衣裳上熏过份量不轻的曼陀罗,故而今日我拿到那衣物的时候还能嗅闻到气味。” “这样重的曼陀罗,是能让人闭气昏死的,我又听说那件衣裳的主人,朝食里用了乌头?若是当真如此,他应当撑不到去见你的时候才对,嗅了曼陀罗,本就身体虚弱,如何禁得起乌头!” 这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将一大团疑点掀开在岑明霜面前:诚然,那份朝食里乌头的份量恰到好处,能让蒋少由不至于服药之后当场暴毙、 但那是建立在蒋少由身体康健的情况下,可如今蒋少由的衣物中有份量不轻的曼陀罗,也就意味着,原本恰到好处,足以让蒋少由撑到她面前再死的乌头,便用得太多。 ……那么,蒋少由真正的死因,莫非是曼陀罗中毒而非乌头? 但岑明霜对曼陀罗这等西域之物了解不多,只能将目光投向魏娘子:“……魏娘子可知曼陀罗中毒身亡的症状?” “我只知道吸入曼陀罗者头昏脑胀,难以言语,其他的我也不知晓,但最起码不会与乌头中毒身亡的症状相同!” 魏娘子没好气的看了眼自己这位主子,她只是个做衣裳的女人家,难不成还真把她当成什么无所不能的百晓生? 能知道曼陀罗,已经是仰仗她自己平日里有与西域商贩来往了。 岑明霜被魏娘子嗔怪一眼,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寄希望于魏娘子身上的不妥当,只是她又困惑起来,连她都不甚了解曼陀罗花,出身贫寒的蒋少由又是从何处沾染上这味西域奇花的? 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曼陀罗与乌头冲突之下,蒋少由死在她面前,完全是一场有预谋的计算,且她现在还有怀疑。 两者相加之下,蒋少由断无可能走到她面前,可是他偏偏做到此事,那么就意味着,乌头与曼陀罗之中,有一物应当是未曾沾过蒋少由的身,蒋少由才能将诉状交给她。 曼陀罗在衣物上,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熏染上去的,也就意味着,只需留在饭食中便能够成为证据的乌头,才是蒋少由之死虚假的源头,而曼陀罗之毒能令人昏沉,不至于当场暴毙。 倘若她的揣测未曾出错,那正好也符合蒋少由从飞鹿书院客舍一路抵达她马车前再“身亡”的这个时间差。 岑明霜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蒋少由应当并未服用乌头,他出事的真正缘由是曼陀罗,甚至他应当只是假死! 关于假死之事,岑明霜只是揣测,因为她如今对曼陀罗的药性与剂量并不甚分明,甚至连曼陀罗毒发时的具体症状都不清楚。 ……不过此事既然与西域之人扯上关系,兴许能从王爷那处得到什么线索。 岑明霜刚有这个念头,便听得魏娘子开口:“我虽然不了解,不过平阳王身边那位穿素衣的女使说她对此有所了解,已经要了当日为那死人验尸的手札过去查看。” “她让你一回来就去寻她,方才我告知你的事情,她也知道。” 岑明霜一听,大喜过望,连忙向魏娘子道谢,便匆匆向素练住所赶去。 她推开门时,素练正在翻看验尸手札,听得岑明霜来,素练那双沉静如湖泊的眼也看向她:“想来你应该也对蒋少由是否假死有所怀疑?” 岑明霜颔首,对于素练能推断出她的念头这件事并不意外,她所得知的消息并不比素练多,既然她能推测怀疑,素练必然也能。 “方才那仵作为蒋少由验尸的笔记我看过了,蒋少由应当是假死,使用曼陀罗假死后,人的身体虽然与死亡相似,但活人与死人,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素练微微一笑:“我还在宫中办差时,曾有幸得了一位老太医的指点,当时宫中曾有一位贵人被人以曼陀罗陷害,陷入假死,下葬后在棺中苏醒,而后活活在棺木内窒息而亡,故而我对曼陀罗,印象尤其深刻。” 听她如此解释,岑明霜放下疑虑,正待开口时,却听得门外通传:“素练姐姐,府外有个自称是刑部侍郎的貌美郎君,说是要见王爷呢、” 第六十二章:关键证人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明霜与素练对视一眼,俱是疑惑:此时此刻,楚怀玉过来做什么? 两人虽困惑,但素练还是开口让人去请示平阳王的意思,她又看向岑明霜:“岑郎君,楚郎君既然上门拜访,若是王爷愿意见他,自然也是要请他入府的。” 素练这话有些委婉,但岑明霜心里明白,素练的意思是在告诉她,若是楚怀玉能给平阳王府带来价值,平阳王也会用楚怀玉,到时候不是顾及她跟楚怀玉那点私人恩怨的时候。 岑明霜对此毫无异议,朝堂便是如此,没有永远的敌人,自然也没有永远的伙伴,若是楚怀玉能为平阳王府带来好处,她自然没意见。 “……若是王爷要与太原王氏联手,可否在要帮衬太原王氏的事情上,容我拒绝?” 岑明霜可以理解平阳王接纳楚怀玉亦或者太原王氏的事情,但是让她自己去作为一把刀帮衬太原王氏办事,她还是难以接受。 “自然,这件事上不会为难你,不过太原王氏如今要跟王爷联手,只怕不够格。”素练含笑道,“如今王氏的情形,你应当有所了解,他们族中如今没有能拿的出手的年轻俊彦,能帮王爷做的事也不多,不似你……” 素练的目光少见的柔和:“岑郎君,你的路还长,王爷很看好你。” 她的语气里透出一点奇货可居的意思,随后便起身:她得去亲自请示平阳王,而后将楚怀玉引到平阳王面前。 岑明霜将素练送出房门后,独自坐在书桌前。 如今既然已经知道蒋少由是假死,那么就得知道,蒋少由究竟是怎么与曼陀罗相遇的。 他究竟是被害,还是早有图谋? 从知道蒋少由是假死开始,岑明霜心中对蒋少由的形象便不可避免的急转直下,信任就像一方看上去完美无瑕的丝绸,但一旦出现一点怀疑的线头,就会难以挽回地向分崩离析的方向发展。 在岑明霜心里,蒋少由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别有用心的代名词。 但是他的动机是什么? 如果是蒋少由筹谋了这一切的话。 他为何要假死?假死背后藏着什么? 岑明霜整整一日未曾休息,昨夜又熬了一整个通宵,不知不觉在各种揣测里,昏昏沉沉地伏倒在案上,昏睡过去。 这厢平阳王得知楚怀玉的来意,虽未吃惊,却也着实沉思了片刻:眼下楚怀玉是太原王氏之人,而他本身还没有与太原王氏结盟的需求…… “那位楚郎君又递了消息过来,说是带了要紧的证人来,想要见见王爷,若是王爷不方便,他想见见岑郎君。” 素练将门房后续递过来的消息告知平阳王,平阳王知晓岑明霜如今在查科举舞弊与士子失踪之案,便有些兴致缺缺:“让他直接去见岑明城吧,不必过来了。” 对于平阳王而言,眼下的世道已经足够混乱,不是办好一件科举舞弊案就能解决的,故而对于科举是否公正,是否要拨乱反正,他毫无兴致。 平阳王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用羊皮承载的一张舆图上。 西南边境,交趾之流已经在蠢蠢欲动,只是还不知何时会发难。 素练见平阳王另有他事,便暂且退下,亲自去外院将楚怀玉引入府中。 “岑郎君如今便暂且住在此处,你们若是要见岑郎君,且入内吧。” 素练将楚怀玉带到宅院外,却并不入内,只是转身离去。 楚怀玉望着遮挡视线的影壁,久久未曾挪动脚步,而跟在他身后的杜期与林子祥,被他这般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位楚大人不是说带他们来求见岑郎君,为科举案提供线索吗?为何此刻不快些入内? 杜期心有疑虑,并未直接开口,但林子祥却嘴比脑子快:“楚大人,咱们快些入内不好吗?岑郎君看着文文弱弱,纵使你们之间有私怨,也不会动手打你的。” “就算动手,这不是还有我跟杜期在边上看着吗?” 杜期神情一僵,有些恼火地看了眼自己这个同伴。 就算楚大人跟岑郎君不对付,这也不是明面上能讲出来的事啊! 他就知道,跟林子祥待在一起,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得亏身边这个憨包未曾中举,否则怕是上任半个月都不到就会被人薅下来! 他恼火得不行,在楚怀玉身后狠狠一脚踩在林子祥脚面上,林子祥痛的龇牙咧嘴,杜期却懒得管他,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怀玉:“楚大人,林子祥他也只是心急,还请大人……” 楚怀玉笑了笑,神情柔和下来:“他说的没错,岑郎君性情最好,就算恼了我,也断然不会动手的,我只是方才走神了片刻。” 他径直绕过影壁向内走去,然而才过影壁,越过两间抱厦,远远地,楚怀玉便看见在此院正间中伏案而眠的岑明霜,一时间,楚怀玉连呼吸都下意识放平缓。 跟在他身后的杜期与林子祥自然也看见了正在伏案休憩的岑明霜,这回林子祥倒是学乖,未曾冒冒失失开口,杜期满意地看他一眼,上前低声道:“既然岑郎君在休憩,不如我们暂且离开?” “不必……你们且在次间等候,我在此地守着岑郎君便是。” 楚怀玉放下这句话,便上前将自己披着的披风为岑明霜盖上,而后便径直在岑明霜身侧落座,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熟睡中的岑明霜。 这一幕看起来竟有些温情意味,然而立在屋外的杜期与林子祥都有些面色古怪,两人先按楚怀玉所言前往次间,等到杜期掩门,林子祥终于忍不住:“楚大人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方才我还担心,他跟岑郎君不对付,一个人留在那处,说不好会对岑郎君不利,可我方才看着,倒像是对岑郎君情深义重似的!” 杜期嘴角微微抽搐。 有时候他还真挺想把林子祥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稻草,此地是平阳王府,用脚趾想想都该知道,楚郎君不可能会对岑郎君下手,否则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过他们两人…… 想到方才有些温情的那一幕,杜期一时间亦是说不出话。 第六十三章:关键人证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人在正间与岑明霜独处的楚怀玉却浑然不知这两人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岑明霜放在一侧、还未曾来得及收拾好的笔记上,只匆匆掠过几眼,他心里便对岑明霜在追查之事有了揣测。 ……西域人啊。 楚怀玉心底勾起些许暌违许久的回忆,他低低叹息一声,伸手打算为岑明霜将披风盖得更严一些,谁知才伸出手,他的手腕便被人死死捏住,疼痛感让他脸色都微微泛白,但旋即又升腾起愉悦而病态的薄红。 “岑郎君,好机警,我可是做了什么将你吵醒了?”他垂下眼,看着神情冷漠的岑明霜,尝试着挣扎起来。 他以为岑明霜会因为警惕而将他抓紧,故而连挣扎也透着欲迎还拒的味道,但岑明霜却并未如他所愿,而是径直将他甩开,而后连披风也被她丢开。 “你是来见王爷的,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在甩开楚怀玉之后,岑明霜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些手札收好,她暗自后悔自己睡得太熟,让楚怀玉将这些手札看了去。 楚怀玉因未能得偿所愿,略显失落地垂下眼,语调却还平静:“我此番过来,是将杜期与那林子祥送来为岑郎君提供线索的,岑郎君如今应当正需要他们才对。” “你也在查此事?”岑明霜转过脸,“还是说你有所求?” 对着楚怀玉,岑明霜总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怒气,以至于话才出口,她又懊丧起来。 如今楚怀玉已经是太原王氏的人,她如此开口问他,又怎么可能会得到答案? “我确实有所求,太原王氏想要查明士子失踪案,为了给唐大学士卖个人情,岑郎君应该也知道,唐大学士有族中子弟也在失踪士子之列。” 未曾想楚怀玉却极为坦诚地将太原王氏作何打算尽数告知岑明霜,末了还补充道:“他们想要从岑郎君这里下手,我自然就来了。” 楚怀玉坦率的就像是岑明霜与太原王氏毫无龃龉,他所说的话宛若对同盟开口般,然而岑明霜经过账本一事,对楚怀玉委实不敢付出太多信任,故而对于楚怀玉这近乎示好的举动,岑明霜只是默然,并未给出更多反应。 见她全然不开口说话,楚怀玉得不到反应,也难免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他又很快振作起来,从此地转身离去。 片刻后,杜期与林子祥跟在楚怀玉的身后,前来拜见岑明霜,岑明霜看见杜期与林子祥,想到如今陷入困境的案情,到底还是开了口,她的视线落在楚怀玉脸上:“所以杜期所求之人是你。”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楚怀玉见她终于愿意说话,眉目间流泻出极欢喜的笑意:“正是如此。” 岑明霜心道一句果然。 当时的情况,在不知蒋少由所谓的死亡与她的关系之前,杜期的最好的选择,当然是投靠与自己应当有过节的楚怀玉。 只是兜兜转转,还是到了她身边,也不知杜期会怎样想。 岑明霜看着杜期,发觉他与林子祥的表情都不打对劲,她只当是两人未曾想到楚怀玉会如此将要紧的线索送到她面前,有些意外而已。 故而岑明霜也未曾多想,只是将蒋少由可能只是假死以及曼陀罗之事告知。 从她说出蒋少由可能只是假死开始,杜期的脸色便几经变化,等到岑明霜说出她怀疑蒋少由恐怕是有意假死的时候,杜期的脸色就已经变得极为难看。 “这绝无可能,少由他为人光明磊落,怎会行假死之事,况且他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岑大人不要信口雌黄。” “如今也只是揣测,至于假死的理由,我还在追查,今日请你与林子祥过来也并不是为了争执蒋少由此人的清白,你要知道,我手头还有一件士子失踪案,而你们飞鹿书院的士子失踪的人数,超过了失踪士子总数的一半。” 她顿了顿,似乎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 而楚怀玉却知道她的意思,索性开口道:“你们飞鹿书院原先并不是什么特别出名的书院,教导出来的士子学识也并出名,唯有今年添了你们二人并蒋少由这三人,才在京都扬名,但余下的学子是什么水平,我想你们应该清楚,幕后黑手没道理对你们书院的士子额外关照。” “要么是对你们书院的士子下手最方便,要么是有人指引对方对你们书院下手,不论是哪种,现在无缘无故假死脱身的蒋少由,嫌疑都难以洗清。” 此话一出,直接将蒋少由扣在了士子失踪案的嫌疑犯上,他似是想到什么,看向杜期与林子祥的目光开始变得微妙:“岑郎君如此一说,我倒是有些别的怀疑。” “按理讲,你们书院的士子失踪如此之多……你们二人竟无所察觉?是当真因为人缘不好所以毫无察觉,还是你们与蒋少由,沆瀣一气?” 他的目光里充满审视,纵使林子祥再如何粗枝大叶,此刻也因为被认作戕害同窗的从犯而感到莫大的耻辱,他的脸颊因愤怒而涨红,正待开口时,却被杜期拦住。 林子祥回头:“你做什么!这两人如此不讲理,我非要……” 他的话被杜期的惨白脸色逼回腹中。 林子祥惊疑不定地看着此刻脸色难堪的杜期,而杜期看向岑明霜与楚怀玉。 他喉间言语如有千斤重,以至于唇舌滞涩,许久才能说出一句话:“……我能否看看我们飞鹿书院,究竟有哪些人失踪?” 他曾经与蒋少由交好犹如兄弟,彼此之间形影不离,他也因此记得…… 有几位往日也与蒋少由交好的同窗,骤然消失不见,旁人问起时,蒋少由曾说:“我送他们回乡了,他们如今落榜,心情不好,总归是要回家修养修养,我亲自送他们回去的,断然不会有差错。” 彼时众人交口称赞,赞美蒋少由大义。 ……可是诸多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牵扯在一起,就无可避免地让他生出最可怖的揣测,只是他不愿就此以恶意揣摩至交,他想要一个证据。 岑明霜见杜期神情如此,便已经有所猜测,她将失踪的士子名单交给杜期。 第六十四章:早有默契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杜期匆匆将名册展开,只是一眼,他就看清了被登记在首页的飞鹿书院失踪众人,本就难堪的神情再添悲怆,整个人犹如摇摇欲坠的一只琉璃瓶,即刻便要破碎一般。 但他在岑明霜与楚怀玉的药面前,到底还是努力站稳,将名册双手递给岑明霜:“……如岑大人所想,这些人失踪前,都与蒋少由有过来往,甚至还是蒋少由他亲口所说,送这些人归乡。” 并不算太长的一段话,杜期说来却分外困难艰涩,林子祥在一侧的神情亦是不好看:谁又能想到呢,平日里在书院里交口称赞的任善君子,如今却与戕害同门扯上了关系。 偏生这人还是他们两人的知交好友。 一时间,林子祥与杜期都说不出话来。 岑明霜也无意在此刻过分逼迫这两人开口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她只是缓缓开口:“你们两人回去仔细想想,可有什么线索,明日我再去你们如今居住的地方寻你们二人,此案事关重大,耽搁不得。” 她又看向楚怀玉,问道:“他们二人如今是住在楚大人那处?” 她因着与楚怀玉的纠葛,如今不是很想上门拜访楚怀玉,也希望这两人如今不住在楚怀玉府邸里,但眼下士子失踪案未曾分明,这两人与失踪士子一般,也是天工算术两科出众的士子,若是不仔细照看,只怕还是会失踪。 故而这两人多半住在楚怀玉府邸里,只是她实在不愿意登楚怀玉的门,故而才多此一举的发问。 楚怀玉点头,岑明霜希望破灭,只好叹了口气:“那若是明日方便,下值后我去拜访。” “岑郎君与我一道下值往府邸去也是方便的。”楚怀玉笑吟吟道,显得心情颇好,脸颊右侧露出一枚浅浅的酒窝。 他希望岑明霜答应答应下来,眼睛亮晶晶的,岑明霜看着,只觉眼前一幕像极了原先她父母还在世时,曾经豢养的一只小白狗。 那小犬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也是这般眼巴巴的看着人,还会晃尾巴。 如此想着,岑明霜下意识向楚怀玉身后扫了一眼,旋即顿悟过来: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她养的小狗,哪会冲她晃尾巴? 况且眼前人可不是什么小犬,分明是狼崽子! 她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未曾休息好的疲倦翻涌而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颇为倦怠:“不必了,明日我要回自家住所报个平安,楚郎君不必费神。” 楚怀玉看岑明霜一副劳累至极的样子,也不好再开口,只能暂且将杜期与林子祥从此地带走。 等到这群人离开之后,岑明霜预备着再休息片刻,她收拾好手札,自顾自要来青盐洗漱歇息。 楚怀玉带着杜期与林子祥两人乘着马车回宅邸,先吩咐下人将这两人安置好,楚怀玉自己却又折到两间府邸之间的甬道间,他看着隔壁那属于唐大学士的府邸大敞的角门,微微一笑,提步走入其中。 唐大学士既然将此事交托给岑郎君,势必也会关注此事进展,虽然耳目放不进平阳王府内,但是在平阳王府外探看有何人入内拜访岑郎君,应当还是做的到的。 故而楚怀玉从准备踏入平阳王府内的那瞬间起,就做好了去拜会唐大学士的准备:这件事眼下的症结在于找到假死的蒋少由,以及弄明白蒋少由身上曼陀罗的来源。 楚怀玉对平阳王有所揣测,他认定这等权贵不会将科举舞弊之事放在心上,就像太原王氏那位族长一样,而这无疑意味着,平阳王在此事上能给予的助力不会太多。 但眼下他与岑郎君都人手不足,且此事因涉及士子失踪,刑部之前未曾察觉,有失职之疑,若是贸然将此事牵扯到刑部身上。 势必会扯出原本刑部的失责,那么刑部那群人,必然会想方设法掩盖失责,而最好的方法,就是将此事归结于犯案之人太过狡诈,那么刑部的人就只会在此事上拖后腿。 “查出漕运案的岑郎君都对此事束手无策,可见此事确实棘手。” 楚怀玉念着刑部那群庸才可能会说出口的话,脸上嘲讽之色渐浓,然而等到他踏入角门,又换上一副淡淡的笑脸。 前来接引他的仍旧是上次接引岑明霜的那位哑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楚怀玉便被引到正院三进中最后一进的西厢房。 唐大学士正坐在其中翻阅典籍,见得楚怀玉来,这位年轻不轻的宰执放下书卷:“你知道我在盯着岑明城。” “唐大学士是君子,行事未曾避人耳目,自然能猜到,今日来,是有事要告知唐大学士。” 楚怀玉将如今的情况与唐大学士说明:“眼下平阳王应当不会太过插手此事,因为此事对这位王爷而言不甚要紧。” “但是如今我与岑郎君手头的人手不够,没法将蒋少由与那让他沾上曼陀罗之人揪出来,唐大学士既然要查士子失踪,不妨出手帮衬一把,如何?” 楚怀玉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来意说明,而唐大学士在听得此事涉及西域来物时,便皱起眉头,他看着楚怀玉,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后,方缓缓开口:“此事不难。” “不过我也有事要交给你办,自从前朝开始,西域与我朝的来往愈发频繁,西域诸国本应向我朝岁贡。” “但已多年未曾派人上供,疑有不臣之心,且如今西南还有交趾,北有犬戎,正是内忧外患之时,若是西域有虎狼之心,便不得不防。” “故而我要你去查清,此事背后究竟有无西域人插手,若是有,其中目的又是为何,此外,曼陀罗在我朝是禁药,眼下只有一些胡商在暗中贩卖。” “我要你想办法,将此等禁物销毁,将那些胡商处置干净。” 唐大学士定定看着楚怀玉。 楚怀玉未曾犹豫便答应下来,转而问道:“不知唐大学士,打算如何帮助我们?据我所知,那些胡商尤其排外,而您手里没有兵权,应当也没有法子强行搜查。” 他确信唐大学士能够在此事上伸出援手,但他想要了解更多,关于眼前这位宰执手中的底牌。 第六十五章:我愿做她的妾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唐大学士幽深如古井的双眼凝视楚怀玉片刻,像是想要知道这个年轻人心里头究竟在想什么,又像是已经勘破楚怀玉的试探,故而在思考如何处理。 楚怀玉顶着他的目光,未曾露怯,意态闲散犹如只是在与唐大学士闲话家常一般,片刻后,唐大学士将目光收回,丢了对牌给他:“拿着这对牌去寻方才引你进来的福伯,就说此事是我安排给你办的,自然会有人想办法将你所求之事处理妥当。” “不过,这对牌能帮到你的,至多也只是让你见到胡商,该如何做,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刑部不缺一个侍郎,若是你死了,很快会有人补上,与岑郎君共事,所以你若还想好生回到刑部,万事小心。” 唐大学士叮嘱完毕,便挥挥手示意楚怀玉离开,楚怀玉暗自感慨:朝堂上下对这位唐大学士盛赞宽慈,倒并非虚言,此番行事乃是他与唐大学士的一场利益交换,真正说起来,生死都由他自己。 可临行前,这位长者还是开口叮嘱关怀。 楚怀玉少见的对旁人生出敬意,但因着唐棣之事,楚怀玉到底还是没法对唐大学士表达更多,三年前东宫凌辱他时,唐棣确实站在东宫那边。 他只好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方才引着他入内的福伯此刻还立在廊下,见得楚怀玉出来,正要带着楚怀玉原路返回,但楚怀玉将对牌展示而出后,福伯便转了方向,将楚怀玉带向院子的东南角。 两人驻足在一处院落内,福伯打着手势示意楚怀玉在外等候,他自己走入内里,片刻后带出来一个碧眼黑发的少年,长手长腿。 楚怀玉骤然蹙眉。 那是一种本能的讨厌,犹如野外的狸奴遇见野犬。 也因眼前人容色过盛。 眼前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但或许因他有西域血脉的缘故,整个人只比他矮了一两寸,那双碧清色的眼犹如春山中倒映千峰翠色的湖泊,始终泛着湿漉漉的雾气,偏又肤若新雪,唇如含丹,五官杂糅着与中原人迥异的秾艳,虽还未彻底长开,却也足够窥见日后的美貌。 好一个我见犹怜。 楚怀玉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翠绿眼睛,突然明白了他对这人厌恶的根源:那是同类相斥,太过柔弱而不具有攻击性的美貌,往往会成为某些人手里的另一种手段,在这个少年身上,他仿佛看见几年前才到镇远将军府的自己。 “大学士说,要是我能帮上忙,就让我跟着一个姓岑的郎君过好日子。” 眼前这位少年仿佛对他自己身前这位同样貌美的郎君所怀有的厌恶无所察觉,极其天真地看着楚怀玉:“大学士说,那位岑郎君是个好人,且家中还有个小娘子,说若是我办事办的好,兴许有福分伏侍那位小娘子。” 这位西域少年说中原话还生涩,但一字一句却精准无比地踩在楚怀玉雷点上,在外人跟前向来笑意柔和的楚郎君少见地黑了脸:“岑家的娘子是我的未婚妻!” 他似是有些气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薄红:“你休想近她的身!” “可是在我们那里,有本事的女君,纳几个男人也不碍事的。”这位有碧绿眼睛的小郎君笑嘻嘻道,“岑大人既然是好人,他的妹妹也一定是极好的女子,我愿意做她的妾。” 楚怀玉脑海里轰得炸开,他咬牙切齿,想骂眼前人不知廉耻,转而又想到对方是个西域混血,不是世家子弟,要什么廉耻,但他不骂一句,又委实咽不下这口气,他需要一个比不知廉耻更为恶毒的词汇,还得通俗一点。 不然这只西域来的野狸子未必听得懂! “啪。” 轻微地一声动静,是福伯伸出手拍在这个少年肩头,方才还笑嘻嘻的少年登时萎靡下去:“是,我知道了,福伯,我不会再胡闹的。” 楚怀玉的恼火因眼前少年近乎不可思议般的转变而略微消弭,他看向福伯,显然对此事极为好奇,这位老者究竟与眼前这位少年有什么渊源,能够让对方这样快速变得温顺? 但哑巴福伯显然不能为楚怀玉解答疑问,或许他也不愿意,因为在安抚完那西域少年后,福伯便自顾自的往外走,在他身后的两人也只能急忙跟上。 三人走到角门处,便分道扬镳,楚怀玉看着这个西域的小少年,恨的牙痒痒,此刻却也不能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带回他自己的府邸,府邸中四处都是太原王氏的眼线。 且如今唐大学士让他做的事情也是绝对不能让太原王氏知道的,他将杜期与林子祥带去给岑郎君,还能说是为了让太原王氏也在此事上沾光,卖唐大学士一个人情。 但是眼下要做的事,是卖命的事,若是传到太原王氏耳朵里,便不是那么好解释的。 楚怀玉盯着这个小少年看了半晌,片刻后开口:“你跟着我来。” 他带着这少年在阴影中穿行,他仿佛对这种在各处宅邸之间的阴暗角落行走的事情极为娴熟,一路走来,还当真未曾遇见任何人。 一刻钟后,楚怀玉将这个少年带到一处车行,他入内租了一辆马车,吩咐车夫将人送去平阳王府。 他虽然不愿意,眼下这却是唯一的办法,他能够触及的,瞒过太原王氏眼线的地方,唯有岑郎君如今所在的平阳王府。 楚怀玉看着唇红齿白的少年,被他亲自送上马车,心里头思绪如云翻滚,恨不得当场挖了那双眼珠子,却又念着要帮衬某人,只得咽下这口气,转身走进阴影,要得个眼不见为净。 那小小少年趴在车窗边上,看着楚怀玉走远,才慢吞吞缩回车厢。 那马车到了平阳王府门前不远处便顿住,未曾递过帖子的车马是不能在贵人门前久留的,故而马夫掀开帘子,示意那碧绿眼睛的少年下车。 那少年看了眼富丽堂皇的平阳王府大门,便径直从车上跳下来,他虽不大会说中原话,但规矩却仿佛极娴熟,才下马车,他便径直要去寻门房。 然而还未近前,就被人拦住。 第六十六章:月寺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你是谁家养着的?怎得好端端的上平阳王府的门?”兰锜才从宫中回来,就望见这碧眼小郎君在自家王府门前驻留,不由得开口问询,神情也有些不大喜欢。 自从西域开始向本朝上供,世家权贵有不少豢养西域少年少女作为娈童享乐,兰锜对此素来看不上眼,又见这少年生得面容姣好,碧眼澄澈,并非中原人士,当即便将对方认作谁家豢养的娈宠。 平阳王府不曾圈养妖童媛女,是京都里出了名的一道奇闻,同时出名的还有平阳王好美人,但仅限于欣赏,几乎从未收入房中的这一则传闻。 故而不少想要攀附平阳王的权贵不信邪,会送一些娈童美婢试图入府走些裙带关系,但经过平阳王几次拒绝后,这几年如此做的人已经不多,故而看见这么个疑似娈童的少年出现在府邸前时,兰锜第一反应是错愕,紧接着便是不喜。 “好姐姐,我是来寻岑郎君的。”这少年见兰锜如此神色,也隐约猜到些许,但他却不解释,反而眨着眼笑,“是楚郎君让我来寻岑大人的。” 楚怀玉让这么个西域少年来寻岑明城? 兰锜一下讶异起来,她下意识觉着这人是楚怀玉送来败坏岑郎君名声的,毕竟这种事在朝堂上并不少见,然而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就算要用这种手段败坏他人名声,那位楚郎君也不像是个会光明正大就把人送来的蠢人。 这跟要给别人下毒却自己亲自去送羹汤,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位少年被送过来,为的是什么事? 兰锜一旦探知出其中关窍,对眼前这位小少年的态度便随之一改,她亲自上前引着这位少年入府,等到得知岑郎君还在休憩时,便吩咐身侧的丫鬟去伏侍这少年换身衣裳。 “既然楚郎君让你来寻岑大人是有事要办,此刻岑大人又还在休憩,你索性换一身合适的衣裳。”兰锜的目光落在这少年过分宽大的衣袍上。 翠绿眼睛的少年人犹如狸猫般歪了歪脑袋,好奇道:“那我沐浴后,能在岑郎君身边等他醒来吗?” “不行。”兰锜有一瞬的恍惚,仿佛眼前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她回了回神,“岑大人睡醒后自会见你,你且在梢间等候便是。” 听她如此说,这少年也未曾坚持,温驯地跟着兰锜打发来的女使一道去更衣沐浴。 而岑明霜这一觉,睡到夜色沉沉,连暮食都未曾用,还是腹中饥饿让她清醒,她起身的动静一出来,平阳王府候着的女使便上前此后:“郎君可要传饭?” 岑明霜嗯了一声,问道:“我休息时,可有大理寺的人来寻我么?” “不曾,倒是楚大人送来了一位……”这女使想着那位西域少年,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跟这位岑郎君交代,“送来了一个人,您待会儿见着便知道了。” 楚怀玉给她送来了人? 是杜期还是林子祥? 这个念头刚在岑明霜脑海里浮现,屋外就传来年轻男女的说笑声。 “姐姐,我是来见岑郎君的,楚郎君让我来,我听闻岑郎君的妹妹也是个极好的姑娘,我想给岑娘子做妾。” ……西域人? 岑明霜听着这全然不熟的中原话,微微挑了挑眉,紧接着才注意到那没什么逻辑的几句话中最为让人在意的点。 什么叫……给岑娘子做妾? 岑明霜满脸茫然,这是什么新鲜的她所不知道的词汇吗? 离京三年,京都人玩的这么花了? 她把困惑的目光投向正在伏侍自己的女使,女使也有些为难:“他一来就是这般做派,兴许是西域习俗不同?” 岑明霜“哦”了一句,示意女使帮她穿衣。 在平阳王府暂住,她未曾解开束胸,小衣与夹衫也未曾脱去,眼下只需要披上外衣系好腰带,故而她也不怕旁人发现端倪,便任由这女使伏侍。 否则在她睡醒的第一时间,就会让人退下。 不多时,岑明霜衣冠齐整,她掀开帘子,便见廊下那被女使们团团围着的胡服少年,看见那双碧清瞳孔时,饶是岑明霜已经见惯如楚怀玉一般的美色,也免不了晃了晃神。 而跟着岑明霜的女使轻嗽一声,方才还在与这西域少年说笑的女孩子们,便纷纷肃容,转身道了一句岑郎君安,那女使上前点了几人与她去传饭,便将此地留给岑明霜与那西域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可有中原名?” 岑明霜回神,开口问道。 那西域少年却不立即搭话,而是好奇地绕着岑明霜转了一圈,两只眼亮晶晶的犹如上好的翡翠:“你就是岑郎君啊,你是不是当真有个极好的妹妹,她跟楚郎君有婚约是真的吗?” “她能做我的妻主吗?我比楚郎君年轻,日后说不得也会比他更漂亮,我还会唱歌,会跳舞……” 这少年在岑明霜耳边絮絮叨叨,岑明霜见他始终未曾切入正题,忍不住打断道:“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然而不曾想,这一番打断,那双眼便起了水雾,湿漉漉地看着她。 岑明霜一时语塞。 ……这少年这做派她见过的,三年前楚怀玉夤夜拜访,也是这般看着他。 她颇觉头疼,只得安抚道:“不是生你气的缘故,只是眼下我要知道你的名字,才好称呼你,至于所谓做妾的事……” “日后机会合适,再谈。” 她这话完全是哄小孩的语气,然而这少年却很快破涕为笑:“我没有胡名,只有汉名,但没有中原的姓氏,不过眼下也想好了姓。” “我的名字叫月寺,日后就跟着您的妹妹姓,叫岑月寺。” 岑明霜语塞,又生怕他再哭,只好默认,紧接着她想到。 楚怀玉为何突然送了这么个胡人少年过来,是因为蒋少由身上那曼陀罗,他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月寺,我有话要问你。”岑明霜看着比自己还高出一些的少年,“你可曾知道曼陀罗,有没有见过曼陀罗?” 第六十七章:两个方案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岑月寺愣愣地看着岑明霜,只是摇头,却不说话,岑明霜见他没有反应,也不好再多问,赶巧平阳王府的女使也送了饭来,岑明霜问过岑月寺如今尚未用饭,便在征求过兰锜意见后将岑月寺安顿下来用饭休憩。 而将岑月寺送到平阳王府的楚怀玉,此刻却有些食不下咽,他偷偷出府又回来的事情自然未曾瞒过太原王氏的耳目,不过因他出门前去的是唐大学士那处,所以太原王氏不是太在意。 尽管如此,在楚怀玉用饭时,那属于太原王氏耳目的小厮还是准时准点的在饭桌上代表太原王氏来敲打楚怀玉,弄得一餐饭味同嚼蜡。 待到楚怀玉略显艰难地将这餐饭用完,又忍不住想到如今身在平阳王府中的那西域少年,仔细想来,对方跟他自己实在是过分相似,如今他却不能在岑郎君身边。 如此一来,楚怀玉更是睡不着觉,等到次日天光乍晴,他便火急火燎地以要将杜期与林子祥送到平阳王府为借口,直奔平阳王府而去。 未曾出乎他意料的,等到他去见岑明霜之时,那个西域少年果然正在缠着岑郎君说话,待他细细听了听两人之间的对话,更是摇摇欲坠。 “岑郎君,我姓岑不好么,你们中原人不是讲究成婚之后冠以姓氏吗?日后我是给岑娘子做妾的,所以……” 楚怀玉气的眼圈发红:他都还未曾冠上岑姓,怎么就要被这只西域野猫捷足先登了! 他来不及多管直到今日还精神不大稳定的杜期与林子祥,径直走上前去将那西域少年隔开:“日后要与岑娘子成婚的人是我,便是要冠以岑姓,也应当是我,而并非是你!” 楚怀玉怒气填膺,全然未曾想过,若是当真成婚,也应当是别人称呼他的夫人为楚夫人,而并非他冠以岑姓。 跟在他身后的杜期与林子祥目瞪口呆,两人双双对视:……楚郎君莫不是痴狂了? 然而楚怀玉毫无察觉,仍旧有些气急败坏。 岑月寺眨着眼看着眼前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岑郎君,你看他,这般小肚鸡肠,日后还怎么好生伏侍岑娘子啊。” 岑明霜眉心一跳,连忙将两人拉开:“这话不过是无稽之谈,楚郎君不要与月寺计较。” 岑郎君连这西域野猫的名字都知道了! 楚怀玉气急,一股怒意直奔喉头,乃至于整张脸都因气愤而涨红,岑明霜见他如此动怒,本打算让人先将他带下去,但转而又想到眼前人有旧疾在身,说出口的话便下意识柔和起来。 “他是西域出身,不懂中原规矩,日后成婚,明霜自然只会有你一个,你身子不好,不要胡乱动怒。” 仅此一番话,楚怀玉心里头的怒火就微妙地被削减下去,他扫了一眼岑月寺,撇开脸:“自然,日后我与岑娘子成婚,也只会有岑娘子一人。” 岑月寺见状,还要开口,却被岑明霜眼疾手快的制止,并让平阳王府的女使将他带走,等到岑月寺离开后,楚怀玉才心平气和起来:“曼陀罗的事情我会帮岑郎君一道清查,但这两人,还请岑郎君自行处置。” 楚怀玉让出位置,示意杜期与林子祥上前,方才还在看楚怀玉与岑月寺之间唇枪舌剑争斗的两人在此刻却骤然缄默下来。 他们只是突然就被这位楚郎君带到平阳王府,真正说来,两人还并未想清楚,自己应当如何对这位岑郎君开口,毕竟挚友如今的情况,实在是对他们打击太大。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们都很清楚,若是蒋少由当真戕害同窗,那是万万不能包庇的。 故而片刻的沉默过后,杜期上前一步:“其实若当真要了解蒋少由身上何时染上的曼陀罗,我们二人也不甚了解,不过若是要抓住蒋少由,倒是有法子。” 岑明霜见状,示意杜期继续说下去,杜期顿了一顿,缓缓开口:“两个法子,第一,蒋少由家中还有母亲与幼妹,岑郎君只要派人去将她们二人带来,蒋少由多半会现身,第二,便是由我跟林子祥充当诱饵。” “那些失踪士子的名册我也已经看过,绝大部分都是在各方面有本事的士子,虽不知蒋少由想要做些什么,但是他既然会选择劫掠走那些士子,就应当也不会放过我跟林子祥。” 说到此处,杜期不免苦笑:“虽然不知为何,蒋少由原先并未对我们下手。” 岑明霜听罢,开口道:“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法子,我且问你,你觉得哪个法子合适一些?” “第二个。”杜期毫不犹豫。 岑明霜看向杜期的视线里当场多出不少赞赏,虽然前者比后者更为妥当,但是如非必要,她也不是很想利用妇孺为难蒋少由。 “既然如此,从今日起你们就不要再频繁来平阳王府,私底下也不要与楚郎君有来往,我会派人保护你们,等着蒋少由来自投罗网。” 岑明霜一锤定音。 而此刻,正在被岑明霜等人算计的蒋少由,也已经悄然入城。 他身后跟着的乃是乔装打扮过后的那管事。 “早些日子不是让你对你那两位挚友下手?你偏偏不肯,妇人之仁,如今主子想要的东西出了差错,那些人没法解决,你眼下不还是要为了主子将他们二人奉上?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 跟在蒋少由身边的管事神色不太好看,对着蒋少由的语气也不大好,蒋少由亦是脸色阴沉:他怎么也没想到,哪怕在用了阿芙蓉的情况下,那唐家子弟仍旧能够死咬着不帮他们构建那件火器。 若非如此,他怎样也不必将主意打到杜期与林子祥身上。 林子祥也就罢了,家中没什么需要照顾的人,但杜期家中只有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婆婆,那火器还不知何时能够出世,一朝不出世,杜期就一朝不能与那婆婆联络。 到时候老人家若是有什么事…… 蒋少由有些纠结地闭了闭眼睛。 第六十八章:二选一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跟在蒋少由身边的管事看见蒋少由纠结神情,忍不住嗤笑出声,却未曾再开口讥讽这位飞鹿书院的士子,虽然在他看来,这些读书人都迂腐的不像话,不适合与之为谋,但奈何要制作火器,要排布人手出谋划策,他们这些外来的过江龙还真比不过这些本土的士子清楚门道。 故而此刻还不是太得罪这些士子的时候。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在京都内行走,不知不觉间,便走到飞鹿书院暂时落脚的客舍周边,蒋少由原本以为,能在此处看见那些昔日的同窗们来回走动,然而原本热闹的客舍此刻却冷冷清清。 蒋少由心中疑惑时,恰逢有客舍仆役外出,他便连忙上前拦住问话:“这位小哥,原先住在此处的飞鹿书院学子们,怎得不见踪影?” 这仆役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位陌生人:“你竟不知道?前几日这些士子们里头似是有个人死了,他们为着讨一个公道,闹到平阳王府跟前,举子在王爵门前闹事,轻则杖责,重则褫夺功名,好在平阳王仁善,尚且未曾夺了这群士子的功名,只是将人尽数关了起来。” “那些士子自然就不会再回此地了。” 蒋少由一时如遭雷击,忍不住向后倒退几步,一时间惶然无措:在此之前,他只将自己可能“身死”的消息隐晦传递给杜期,也叮嘱杜期不要为他寻仇闹事,为的就是保全杜期 至于余下的同窗,在他看来,不过寻常,故而他才能狠下心将不少同窗拐到那不见天日的山洞中,甚至以阿芙蓉控制对方。 ……但眼下,这些他从未放在眼里的人居然为了他去平阳王府门前聚众堵门讨要说法? 蒋少由心底一时间五味杂陈。 但跟在他身后的管事却皱了眉,他将蒋少由拉到僻静处:“你可曾让这些士子去寻那位岑郎君闹事?若是没有,这件事便不是他们义愤填膺那样简单了。” “原本你只是‘假死’,无人追究无人插手,岑明城未必会管这件事,我们行事自然了无踪迹,但那些人一旦去闹,那位岑郎君难道不会仔细追查你的死因吗?” 蒋少由的脸上浮现茫然,他用曼陀罗假死时意识全无,自然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故而并不清楚自己是否被仵作验尸。 此刻被这管家提点,他才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你的意思是,我是假死的消息,可能已经被那位岑郎君所察觉。” “何止,说不得你的那两个朋友,也已经知道你假死脱身,只是眼下不清楚,那位岑郎君有没有察觉到士子失踪与你的关联,若是知道了,你那两位同窗,只怕如今对你怨憎至极!” 蒋少由的心骤然像是开裂的枯木,有冷意从缝隙中无可避免地蔓延凯,他喃喃自语:“不会的……失踪之事做的隐蔽,岑郎君想来不会收到消息。” “眼下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先暂且认定你那两个同窗已经知道你假死的事情,旁人不说,你一直不肯下手的那杜期,与你寝同榻食同桌,必然能察觉到蛛丝马迹。” “我们得在他们坏事之前把人掌握在手里,不然,你且想想你家中剩下的亲人,一旦事情败露,便是诛灭九族的罪名,是生是死,端看今朝了。” 这管事的神情阴鸷无比,伸手掐着蒋少由的肩头,力道之大,令蒋少由因痛苦而微微皱眉。 “把那些狗屁不通的情义丢下才能成事,你如今想活,就必须有取舍,是你活还是他们活,你心里要有定数。” 蒋少由满脸的纠结为难,迟迟定不下主意,然而此刻不远处却又响起两道蒋少由极为熟悉的声音。 他瞬间畏手畏脚起来。 “如今少由兄尸首不翼而飞,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唉,也怪我们尚未有功名在身,连想要为少由兄讨个公道也没法子。” “你有空想这些,倒不如想想如何回去应付你家老子。” 这是杜期与林子祥的声音,听他们二人的对话,仿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假死的事情。 方才还在纠结与为难的蒋少由看向自己身边人:“他们既然不知情,是否能暂且不将他们带走,说到底,杜期家中还有孱弱祖母,万万不能就此了无声息。” 这管事看着蒋少由,暗自嗤笑了一声妇人之仁,却到底没把这份不屑宣之于口,只冷冷道:“你应当知道,若是不能尽快将事情办妥,主子怪罪下来,我跟你都逃不脱,而如今那位唐氏子弟不愿顺从,余下众人又被阿芙蓉弄得时而神志不清。” “你这两个朋友,势必是要被带走的,况且他们如今还不知道你的行为,岂不是最好的机会?你想想看,只要将他们带走,就不会有你的熟人将你假死脱身的事情传出去,你的名声也不会因此有任何的污点,等到大事一成,你还是飞鹿书院那个光明磊落的蒋少由。” “这样不好吗?” 他低沉嘶哑的嗓音犹如毒舌吐信般在蒋少由的耳边回荡,试图蛊惑着这位年轻人,而蒋少由看向杜期跟林子祥的视线也越发动摇挣扎起来,最后他咬了咬嘴唇,颓丧开口:“带走林子祥,放过杜期吧,若是将杜期带走,那便是平白无故害了一条人命。” “好吧,那我们跟上去。” 这管家终于忍不住,讥讽嗤笑出声,而在做出决定的这刹那,蒋少由整个人都失魂落魄起来,他原先对林子祥虽比不上对杜期那般亲昵,可到底也曾是对月吟诗的朋友。 如今他却要亲手将林子祥带走。 蒋少由心中五味杂,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将兜帽拉低,与那管家从杜期与林子祥的身后快步跟上。 人潮如织,四人一前一后的逆着人流行走,片刻后,杜期与林子祥转进一处拐角。 盏茶时间过后,便唯有杜期摇摇晃晃地从巷子里出来,他少见有些哀恸,目光始终落在城门方向。 第六十九章:别有他法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杜期驻足凝望片刻后,冲着一处角落出声:“你们既然受岑郎君所托来照看我与那憨货,想必方才就已经有人追踪而上了吧?确保能把他安全带回来吗?” 殷十七从阴影角落里走出来:“已经派人跟上去了,杜小郎君不妨先跟我们回去,方才那人下手不轻,说不好会留下些伤势。” 杜期摇头,那种被人敲晕的眩晕感卷土重来,令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的难看:“不必,我还有东西要去取出来,既然如今已经有了蒋少由的踪迹,想来我应该能去楚郎君那处走动了?” 殷十七颔首:“规矩上来说正是如此。” 杜期那张惨白的脸上浮现出冰冷的笑意,他道了声多谢,便径直向楚怀玉的府邸走去。 然而今日楚怀玉并未回府,杜期抵达时,唯有楚怀玉府邸的仆役接待,当他说明来意的时候,那仆役甚至未曾让他入府,只是居高临下地立在台矶上扫了他一眼,紧接着便让人回到府邸中,将杜期所求之物装在包裹里,径直丢给了杜期。 杜期接过包裹,心中有些不满,但仍保持淡定地向仆役施了一礼,转身离去。虽然无法见到楚郎君,但他已经得到了所需之物。 他将楚怀玉不在之事告知殷十七,殷十七解释道:“今日应当是郎君与楚郎君上值的日子,你若是想要见楚郎君,待到主子回来,自然会为你想办法。” 但他们并不清楚,今日的岑明霜也未曾见到楚怀玉,她与楚怀玉如今虽然说是刑部侍郎,但依照本朝旧例,他们如今只算在刑部观政,并不实际插手刑部事务。 这并不代表着不需要按时点卯,故而岑明霜忍不住在官署问了一句。 “今日怎的不见楚郎君来?” “楚郎君昨日便递了请假折子上来,听说是病得不轻。” 在刑部负责点卯的官员顺口接了一句,也知道这位岑郎君与那位楚郎君有旧日恩怨,故而并不将岑明霜发问当做是对楚怀玉的关心。 病得不轻? 岑明霜想了想今日才刚看见的楚怀玉,不免心生疑惑:看他那样子生龙活虎的,没有一点重病的架势,怎么就到了要在刑部告假的程度了? 还是说,楚怀玉与太原王氏又有什么事情在筹谋,而她并不知晓? 岑明霜怀着满腹狐疑,此刻却也不便纠缠此事,她暂且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径直走出官署。 等她回到平阳王府时,见只有杜期与殷十七归来,便猜到是蒋少由将林子祥掳走,殷十七将来龙去脉说完,又补充道:“已经派人去追踪了,只等踏踏实实的踩好点,便能将对方一网打尽。” 岑明霜颔首。 “但是今日不知为何,楚郎君并未回府邸。” 杜期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嘴:“岑郎君今日当值,可有看见楚郎君?” “不曾,刑部的人说他告假,不过我看着,他从平阳王府离开时,精神头还不错,断然不至于病得起不来身,想来多半是……” 岑明霜恰到好处的打断话头,杜期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向岑明霜告辞后,便径直离去。 此刻正与岑月寺更改装扮的楚怀玉骤然皱了皱鼻子,似是有些发痒,为他上粉的岑月寺嬉笑道:“楚郎君身子这样不好?一些粉末都不适应?日后还怎么服侍岑娘子梳妆画眉?” 楚怀玉不耐地看他一眼,索性懒得跟这个没规矩的小少年计较,颇有些气定神闲的意味。 横竖日后与心上人成婚的人只是他,此刻口舌之争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快快将这差事办妥,早早抽身。 岑月寺见他不开口,也有些兴致阑珊,毕竟斗嘴这件事。还是要你来我往的才有意趣,如这楚郎君眼下这般不声不吭的,实在讨人厌。 他心里不舒服,手底下的动作难免加快加重,片刻后,便捧了铜镜递给楚怀玉,楚怀玉一看,生生没能认出自己来。 镜中人的肌肤是充斥着野性美感的棕黑色,原本柔顺笔直的长发现在微微蜷曲,也不知道岑月寺用了什么法子,还将他的鼻梁垫高不少,眼窝也更显深邃,且不知何时,他还被岑月寺戴上了一副赤金镂空卷草纹的耳坠子。 整个人与原先那楚怀玉,判若两人。 “装扮是十分相似,你看起来就是个胡人,可口音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索性你就充当我的奴隶,到时候就说你是哑巴!” 岑月寺见楚怀玉神情赞许,忍不住翘了尾巴拍着巴掌欢笑:“这个主意当真是好极了,楚郎君,为了要紧的事,你总不会介意吧!” “不好。”楚怀玉再开口时,言语已然用了胡语,且口音纯正,半点不像是汉人。 岑月寺惊愕地瞪大双眼,眼睛里似乎能塞进一整个鸡蛋:“你怎么会说!” 他这句话也用了胡语,显然是一种试探,想要看看楚怀玉是当真会说,还是打肿脸充胖子。 然而结果令他大失所望,面对他的问询,楚怀玉仍旧是以标准的胡语搭话:“我的母亲曾经学过,故而教过我,所以若是要装扮,还是你办成我的奴仆吧。” 岑月寺当即垂头丧气起来。 要是这个楚郎君不会说胡语就好了,他还能报复这人要迎娶岑娘子的仇怨,如今既然这楚郎君会说胡语,气质上又…… 岑月寺扁着嘴巴打量着楚怀玉,不得不心甘情愿的承认,这位楚郎君确实比他更有贵气,也更适合扮成主子。 他叹了口气:“好吧,那就听你的,不过你要小心,那些胡商对生面孔很是排外,你要是想要混进去,可得多多出钱,只有利益,才能让商人卸下心防。” “你准备好了打开他们防备的宝石与黄金了吗?” 岑月寺眨眨眼,想到楚怀玉要倾家荡产,便十分开怀。 然而楚怀玉的回答又在他的意料之外:“不曾,不过我自然有别的法子来解决此事。” 他看着岑月寺,起身向外走去:“你且跟着我来便知道。” 第七十章:失踪的标记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楚怀玉与岑月寺走出藏身之所,顺着西市的人潮涌动,径直走到一片雪白建筑内,岑月寺一见,当即就变了脸色:“你想走袄教的路子?疯了吗?要是被人发现,他们是真会把我们烧死的!” 本朝从外来流入的教派,除了佛教之外,便有拜火教与袄教,据楚怀玉所知,在西域的拜火教与袄教,曾经互为一体,但是当它们流入中原后,因开放互市的缘故,大量西域人涌入,以至于这些教派飞速壮大,还吸引了不少中原信徒,隐隐约约有了威势,故而上位者为了制衡,用了些手段分别赐封两个宗教首领,又分出高低。 利益与权势驱使下,袄教与拜火教便分崩离析,建筑如这般通体雪白,毫无对火焰崇敬意味的,便是袄教,袄教虽不崇尚火焰,但教内的惩戒手段仍旧是火刑。 至于岑月寺所担心的被发现,则是因为不论是拜火教还是袄教,对于所谓的血脉纯正度看得很重,明面上虽然接受中原人入教,但对教内的中原人有区别对待,而中原人与西域人的混血儿,落在袄教与拜火教的人眼中,便是玷污血脉的罪孽,必须要以火净身。 而像楚怀玉这样分明是中原人却偏生扮作西域人,还想要利用袄教达成目的浑水摸鱼的,简直是十恶不赦需要立刻引火净身的存在! “不会被发现的。”楚怀玉温和一笑,“不过你应当是混血?我看你的面容与寻常的西域人不大相同。” 岑月寺看着楚怀玉,一时间口舌僵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然而人已经走到此地,就算想要后悔也太晚,只能沉默着点头。 楚怀玉柔和一笑,径直走入那雪白建筑的大门内,示意岑月寺跟上。 在两人以身涉险进入袄教的同时,岑明霜也亲自带人,跟殷十七预备出城去顺着标记追踪被掳走的林子祥。 然而将要离开时,却被休息过的杜期拦住,杜期看着岑明霜,眸色深深:“我想要一道去,去看看,他蒋少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对我们这些同窗下如此狠手。”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能够狠下心肠戕害同窗?” 杜期看着岑明霜,执拗地拦在门口,岑明霜原本不欲带他前去,但他始终不肯挪动脚步,岑明霜没奈何,只得吩咐道:“殷十七,带上杜郎君,路上仔细些照看,不要让杜郎君出了什么岔子。” 殷十七看了眼弱不禁风的杜期,又看了看岑明霜,没奈何,只能暂且应下:这位杜郎君看着像是走一步都要晃三晃的人,若是真把人带去,要事出了什么事的话…… 他不敢再多想,连忙凑到杜期身边仔细小心的跟随。 一行人抵达城门口,尚未从城门离开,岑明霜就看见了上次追踪蒋少由“尸首”时遇见的那一行人,她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片刻后,她叫来殷十七:“先跟着他们一道,看看他们究竟是去何处浇灌作物。” 那日他们出城早,撞见这些人也是情理之中,但是今日她已经点卯结束,按道理讲,这些人应当早就离开都城了才对,此刻却又撞在一处。 岑明霜本能起了疑心。 城门处,人潮涌动,愈往外走,人流愈发稀疏,岑明霜等人为了不引起对方的警惕,只能有意识的放慢脚步。 而随着离开都城的距离拉远,岑明霜意外发现。 这些人行进的路线,与她派去追踪蒋少由与林子祥那些人留下的标记路线,完全吻合。 而岑明霜也意识到,再继续这样走下去,他们会抵达那日撞见这些人的地方。 这些人会与蒋少由之事有所牵扯吗? 岑明霜耐心的带着众人一点点接近,直到眼前那群人顿在一处拐角前,看他们转进拐角,岑明霜连忙带着人追上,然而等到他们追上前时,却未曾看见对方。 那群人就像凭空消失一般。 而最要紧的是,所有的标记也在此处彻底消失了。 他们是去了哪里? 岑明霜皱着眉头,绕着此处开始观察四周,现在毋庸置疑的是,对方一定与蒋少由之事有关,甚至当初蒋少由“尸首”失踪,也应当就是这群人动的手。 岑明霜在外头寻觅入口时,那群人也已经钻入地道。 地道内灯火重重,林子祥已经被绑着双手吊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像是一只蚕蛹,蒋少由立在他下头,仰着脑袋看着林子祥。 “只是些许小事,不会妨碍什么,你又为何不肯答应呢。” 林子祥闭着眼,始终不肯出声,像是完全没听见蒋少由说话一般。 倒是瘫坐在角落里的唐镗嗤笑出声:“人与畜牲不可为伍,你也算饱读诗书,难不成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脸色苍白,汗出如浆,与当日相比差距极大,身上还弥漫着淡淡的阿芙蓉气味,显然是被折磨的不轻。 蒋少由看了眼唐镗,却也未曾说话。 “有人跟了过来,只怕是我们的行踪已经泄露了。” 正在此时,方才被岑明霜追踪而来的众人走入此地,对方并不看蒋少由,而是将目光投向立在蒋少由身后的那位管事。 半躺在地面上的唐镗与被悬挂起来的蒋少由闻言,俱是双眼一亮。 然而蒋少由与那管事却浑然不在意一般。 那管事甚至嗤笑出声:“跟过来了又能如何,此地若是不知道窍门,无论如何也进不来,况且我们人数不少……” “士子失踪的事情是刑部失职,对方除非能绕过刑部将此事闹出,借调到军队,否则凭什么与我们相争?” 听这管事如此信誓旦旦,原本还觉得有些希望的唐镗与林子祥只觉失落,林子祥更是心急如火。 若是岑郎君寻不到入口,他与这些士子该如何是好? 他忍着手腕上的疼痛,将目光落在那些神情木然犹如行尸走肉的士子身上,又看向唐镗,却见唐镗对他眨了眨眼。 而后林子祥听见唐镗开口:“我可以帮你们,但是你们要帮我先戒了阿芙蓉。” 第七十一章:旧事成灰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蒋少由看着唐镗,眼底满是惊喜与怀疑:原本唐镗誓死不愿意松口,故而才让他们不得不重返京都,将林子祥掳来,而今林子祥也不肯松口,也就意味着下次回京都,他势必要将杜期带来,但是现在,唐镗答应帮助他们办事,也就是说,他不必对杜期下手。 然而原本宁死不从的人,为何到了如今却愿意松口。 像是看出了蒋少由的怀疑,唐镗垂下眼,语气冷淡:“视他人死活于不顾,非君子所为。” “若是我再不松口,你们是不是还要戕害更多士子?” 他的目光落在被捆缚起来的林子祥身上。 蒋少由因他这句话而微妙地起了一些愧疚心,但也只是短短一瞬,他当机立断要答应唐镗,却被身后的管事拦住:“你的条件我们可以答应,但是他。” “必须要服食阿芙蓉,作为我们的人质,眼下地道之外,有官差徘徊,要是你跟他联手,私下泄密,将官差放了进来,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唐镗脸色一变,正要与此人讲条件谈判,却被林子祥抢先一步:“好,我愿意服食阿芙蓉作为你们的人质,但是你们要照看好这位兄台。” 唐镗一时缄默:这人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要为他服食阿芙蓉? 只有真正经历过阿芙蓉上瘾痛苦的人,才能真切认识到,服食阿芙蓉之后,整个人几乎与残废无异。 而林子祥却像是没读懂唐镗那番神情一般,仍旧对他笑得开怀。 唐镗颇为不忍心地挪开视线。 而此刻的地道之外,岑明霜与原先派来跟踪蒋少由以及林子祥的众人汇合。 “郎君,我们没能找到那些人后续的下落,原本跟着,但走到此处,几人便凭空消失不见,实在是……” 为首之人颇为愧疚地立在岑明霜跟前,显然对自己跟丢了林子祥这件事耿耿于怀,毕竟眼下那些失踪的士子生死不知,林子祥这一去,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岑明霜虽然对林子祥一事也心焦无比,但却也知道,此事不能苛责眼前人,毕竟她自己也跟丢了一路追踪的人。 “我们先回城,留几个人下来盯着此处,此地离城镇不近,对方总有需要补给的时候,过几日,应当就会有线索。” 岑明霜迅速做出安排。 余下众人当即离开此地。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岑明霜预料。 足足过去了半个月,守在那处的人手却始终没有好消息传来,以至于岑明霜都要怀疑,他们那天的追踪,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然而林子祥被掳走半月有余是不争的事实,若是再不能查清蒋少由所在,只怕林子祥会有性命之忧。 岑明霜正在焦虑之事,这半个月来一直在忙于整理蒋少由物品希望能寻觅出线索的杜期,终于灰头土脸的闯进来,他虽然形容难看,但整个人却显得格外有精神,而他的手里死死握着一卷书稿。 “岑郎君!去请堪舆先生来!” 杜期两眼都在放光,他将书稿扬起:“蒋少由平日里不是会研究堪舆风水之术的人,但是这份书稿上。” “他精心钻研了奇门八卦,我想,若是从奇门八卦下手,应当能够窥破那处!” 岑明霜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处殷十七又奔入此地。 “郎君!有消息了,那处有了踪迹!” 岑明霜与杜期对视一眼,在眼中俱是看见彼此的欣喜。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岑明霜一面将杜期安顿好,一面派人前去请风水堪舆先生,一行人当即向城外而去。 然而当岑明霜等人抵达时,才发现被留守在此地的人手手中拿着一张纸条,见得岑明霜来,几人连忙起身:“岑郎君,这是今日在此地发现的,却不知是谁送出来的。” 岑明霜拿起纸条。 “西行三百步,东南角,右下。” 岑明霜未曾开口,跟在她身边的杜期却激动起来:“这是那憨货的笔迹!” “虽说字迹有些虚浮,却绝对不会有错!” 这是林子祥所写? 岑明霜一时间大喜过望,既然林子祥还能够传递消息,也就意味着,林子祥还活着! …… 此时此刻,地道之内。 林子祥满脸苍白的靠在唐镗身上,消融颇为虚弱:“早知道吃了阿芙蓉会这样难受,我当时就不逞强了,如今真难受啊。” 唐镗还是有些虚弱,但是与如今正在饱受折磨的林子祥比起来,他的气色好看了不少,此刻他正在给林子祥喂水:“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你可以略微休息休息了。” “……其实我也未曾想到,你在吞服了阿芙蓉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坚持着把消息送出去。” 林子祥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冰水,苦笑道:“我其实脑子并不算好用,能有眼下在学业上的一点成就,其实全靠吃苦努力,你不知道,我有个朋友,他总骂我憨货。” “唉,还好被抓来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否则以他那个身子骨,眼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宛若知交耳语,立在一侧的蒋少由看着,心底五味杂陈。 原本与林子祥交情颇深的应当是他,而不是唐镗,唐镗这种世家子弟,原本与他们应当毫无交集。 但是眼下…… 蒋少由正在心底发苦之时,却被人从身后拍了拍 “昨夜看管他们的人手说,林子祥半夜闹着要起夜,拉着人去了地面一趟,你说,他会不会趁机泄密,若是会的话……” 来者正是将蒋少由接入此地的那位管事,此刻他看着林子祥与唐镗,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若是泄密,此人不能再留了。” 蒋少由转过头,愣愣的看着林子祥,两人曾经在飞鹿书院一道与杜期挑灯夜读的画面重新浮现。 倘若是他,说不准能真的熬过阿芙蓉的效用,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个念头在蒋少由的心底浮现,但不知为何,他却并未对这位管事坦白,而是摇头。 “不会的,连唐镗都熬不住,何况是林子祥。” 第七十二章:死亡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这句话说出口,蒋少由有片刻的愣怔,他的目光偷偷1地落在已经昏睡过去的林子祥身上,满心茫然:他这是在做什么呢?不想伤害林子祥性命吗,可眼下林子祥沾了阿芙蓉,与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黯然垂下眼,不敢再看唐镗与林子祥一眼,径直从此地离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原本负责将他运送离开京都与迎接他的那位管事,彼此之间阴鸷地对视了一眼。 当天夜里,地道里不少士子在睡梦中就被人打昏带走。 次日蒋少由起身时,剩给他的只有空空荡荡地地道,唐镗与林子祥此刻都不见踪影,只剩下满地凌乱,他隐约察觉到什么,却未敢相信,而是四处寻觅。 然而,还不等他去追寻真相,多日以来因为空气并不大流通而显得颇为沉闷的地道,霍然灌进新鲜的空气,风流在衣袖边缠缠绵绵地绕啊绕,蒋少由顺着风来的方向回首—— 于是望见入梦不敢见的人,望见他此生最恐惧的噩梦。 杜期立在光线中,模糊让他看不清容貌,可是厌恶与憎恨如有实质般咆哮而来,将蒋少由的一颗心撕扯得支离破碎,但已经没人在意他的喜怒哀乐,尘埃落定时,他是罪该万死那一个。 “林子祥人呢?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杜期看着蒋少由的脸,心底恨意与不解翻滚纠缠,最后平复成漠然。 “我不知道。”蒋少由垂眼,“昨日他们应当被人趁夜带走了。” 杜期呼吸一滞,旋即是担忧与骤然被点燃的怒意,他冲上前似乎想要质问蒋少由,但却被岑明霜拉住:“把人带回起,仔细审问,自然会有你想要得到的结果,此刻不宜泄愤。” 她话音才出口,蒋少由的动作却更快,他看了眼杜期,而后径直奔向地道的另一头,岑明霜怕此地还有其他出口,连忙让人去追。 然而在半柱香后,风声愈演愈烈,岑明霜等人追着他,果然到了另一处出口,然而外头却是悬崖峭壁,岑明霜的目光顿住。 蒋少由想要寻思? 以如今蒋少由身上所犯罪孽,其实带回京都也逃不过秋后问斩的结果,但岑明霜还有事情要从蒋少由口中去得到一个真相,那些士子被掳掠的缘由,以及背后指使者究竟是谁。 两边在此地对峙,俱是无言,谁也没说话,最后还是蒋少由开口,他看向杜期,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还能算你故友么?” “你对此事,不是已然有了答案吗。”杜期看着蒋少由,神情是让岑明霜意外的冷漠。 她看着这对曾经的挚友,只觉少见,毕竟曾经,杜期为了蒋少由,也曾奔走求援。 但她转而想到如今不知下落的林子祥,整个人又冷静下来:当初的林子祥不也是为了蒋少由,将自己的前途乃至于性命都置之度外吗?却只换来了蒋少由近乎恩将仇报的举动,如此看来,蒋少由如今这般众叛亲离,属实有些自作自受。 这毕竟是他们这些人自己的事情,故而岑明霜也并未开口,只是派人将蒋少由盯得更紧,以免蒋少由临死反扑,拖着杜期一道下水,关于杜期,在科举舞弊案结束之后,岑明霜还是想让杜期再次科举。 对于可造之材,岑明霜想来有爱才之心。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蒋少由看着杜期与岑明霜,却未曾再说什么,而是毫不犹豫地从那悬崖之上一跃而下! 纵使杜期已经对蒋少由此人生出恨意,但多年来得友情促使之下,他还是本能随着蒋少由的身体向前扑去,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蒋少由,在看见杜期下意识扑向自己的行为时,那张脸上居然浮现出释然的笑意,而他的衣袖与杜期的指尖擦过,毫不犹豫地随着他的下坠而翩飞。 岑明霜脸色大变:“马上派人考察清楚,弄明白底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蒋少由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况且他们此番追查过来,偏偏又弄丢了林子祥等失踪士子的踪迹,倘若想要知道对方的下落,眼下只能够指望蒋少由口中说出什么有效的消息。 但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蒋少由居然自寻死路!她已经经历过蒋少由假死脱身之事,对蒋少由本就有诸多怀疑,此刻见蒋少由如此,第一反应便是认定蒋少由又要假死脱身。 杜期木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指,方才蒋少由的衣袖从他指尖擦过,给了他一种倘若再往前一步就能拉住蒋少由,将蒋少由从悬崖上带回来,这种生与死之间的错失,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有些恍惚。 “上次他死在本官面前的时候,本官与你现在的反应一模一样。”岑明霜看着杜期,少见的在言语上有些刻薄,“说不好这次又是他与那幕后黑手筹谋而出的金蝉脱壳,你自己心里要有准备。” 岑明霜其实自己心里对于自己此刻所说,也没有多少底气,毕竟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想要生还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但是眼下她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让杜期就这样消沉下去,故而只好以这种近乎讥讽的语气来唤醒杜期。 好在岑明霜的付出没有白费,她一番话说下来杜期微微回神,当即便跟着他们一行人一道前往悬崖之下搜索。 岑明霜所带之人对此处地形不太熟悉,故而等他们寻找到蒋少由尸首的时候,已经要入夜,四周暮色如纱幕,缓缓笼罩而下。 也给四周的景致覆盖上一层若有似无的朦胧感,但这种感觉,并未让蒋少由的尸首显得更加美观,他如今是真真切切的死了。 说是尸首或许都不太妥当,更合理的形容应该是一团血肉,被树枝跟石头亦或者野兽弄得乱七八糟的躯体且不论,那张姑且还能看出面容的脸,此刻也留着不知名野兽的牙印。 蒋少由如今是真死了。 这个念头同时出现在岑明霜与杜期的心里。 正当岑明霜想要安抚杜期的时候。 一股火油的味道,令众人都警惕起来。 第七十三章:富贵险中求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同样嗅闻到火油味道的,并不只有岑明霜,还有远在京都的楚怀玉与岑月寺,只不过两人嗅闻到的火油味,乃是如今在袄教中目睹火刑的缘故,今日是袄教的重大日子,几乎所有教徒都被聚集过来举行仪式,藏匿在人群里的岑月寺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楚怀玉。 袄教对血脉以及身份的查验有多严苛,他是心知肚明的,然而他身边这个男人,却不大费力地,就带着他成为了袄教的信徒,甚至被邀请来参加这种仪式。 岑月寺的目光在人群里转过,很快就看见一个衣着富贵的胡人,他压低嗓音:“你想要等的人应该已经来了,至于要怎么才能跟他们交流,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是没那个胆子凑上去的,在这袄教里,他总觉得自己若是多说一句话,只怕就要被人识破混血身份,最后被压上火场处刑,所以危险的事情,还是交给这个姓楚的疯子去做好了,反正他自己答应唐大学士事情也不算没有办到。 要是这个疯子自己出了什么事情,那不就没人跟他争岑娘子了? 岑月寺越想越开怀,但是当着楚怀玉的面又不敢显示地太明显,只好板着脸一板一眼说瞎话:“我就不过去了,要是被他们认出来,岂不是给你添乱?” “不必担心此事。”楚怀玉却像是已经看穿了他想法一般,笑吟吟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如今你只是我身边的小奴隶,就算被人看出来是混血也没什么要紧的,谁会在意一个奴隶的情况呢?” 岑月寺本能想要挣扎,然而他与楚怀玉本质上都是手无缚鸡之力,故而这场挣扎除了让楚怀玉跟他彼此都累的有些气喘吁吁之外,毫无成就。 事已至此,岑月寺再如何不愿意,也只能跟着楚怀玉凑了过去,那几个商人见生面孔过来,本能的有些警惕,然而身处宗教之地,对楚怀玉与岑月寺这两人的警惕心,还是比寻常时候降低不少,楚怀玉拉着岑月寺中规中矩地与这些商人彼此见礼,而后便开门见山。 岑月寺在一边听的有些目瞪口呆:什么叫富商家的幼子,又什么叫想要来京城闯荡?直接开口说让人介绍门路这种话是可以说的吗?能在京都站稳脚跟的胡商,哪个不是精明至极的狠辣货色?这样几全是假话的说辞,真的能骗过他们吗? 要知道自己跟这个楚郎君,眼下身上佩戴的宝石,全部都是赝品,其实完全经不起细看,虽然也有一些唐大学士给的本钱,但是跟所谓想要打开门路的富商之子应当拥有的家产比起来,还是太薄弱了。 但是岑月寺看着那些与楚怀玉商谈甚欢的商人的表情,隐隐约约间仿佛又明白了什么:他们身上的穿戴都是赝品经不起仔细推敲又如何?在当下这个场景,这些胡商本身也不可能仔细去验看,且他们身上虽然是赝品,但若是没有经历过鉴定,也看不出什么来。 而开门见山的谈吐更像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黄毛小子,那么一个有些财力,又懵懂不知事的愣头青,对这些胡商意味着什么呢? 当然是待宰肥羊,一只白皮猪。 岑月寺看着这些胡商愈发贪婪的嘴脸,心里意识到,并不是楚怀玉的这个计谋有多高明,而是楚怀玉比谁都清楚,财帛动人心,在巨大的利益之前,很多人往往会不够冷静,自然而然的就难以判断真假。 很明显,这些胡商就不是那种能够在利益面前保持冷静思考的那些人。 岑月寺如此想着,却突然从恐惧中变得兴奋起来,这些胡商知道楚怀玉与他的身份之后,会是什么表情?等到他们可能经手的阿芙蓉被楚怀玉带人收缴以后,他们愤怒的表情岂不是很难看? 他骨子里那种爱看热闹,爱挑事的恶劣因子再也按捺不住,恐惧感被兴奋而替代,他渴望见到对方被戏耍过后得知真相的神情,故而连陪侍在楚怀玉身边扮成奴隶的动作,都更为心甘情愿。 岑月寺的这种转变自然被楚怀玉察觉到。楚怀玉在心里略微将方才可能让岑月寺发生改变的事情过了一遍,便意识到,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个西域少年,应该是已经察觉到了他用的手段,甚至还为此而兴奋起来了? 楚怀玉唇角的笑容更深:在这个时候,他对岑月寺颇为顺眼,因为他采取这种看起来就极为凶险的手段。本质上与岑月寺所期待想要看见这群胡商恼怒至极的欲望如出一辙,他的血液太冷,总是要做一些有挑战与危险的事情,才能够让他兴奋起来。 这群胡商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对疯子“主仆”的所思所想。他们满脑子都是在想如何诓骗眼前这个空有财富而没有见识的愣头青,虽然都是同族,但是钱财是不流通的东西。 这只肥羊的姿势摆的太好,要是不顺势薅一把。怎么对的起他们这么多年在京都里的摸爬滚打? 一场交涉性的谈话结束,宾主尽欢,楚怀玉带着岑月寺走出袄教所在,却并不带着岑月寺马上往如今两人的藏身地行进,而是带着岑月寺前往如今京都里最贵的客舍,要了一间上房。 两个人钻进屋子里以后,岑月寺看向楚怀玉:“你还真是不省钱,唐大学士明明给我们两个人准备了藏身之处,你还非要来这个地方纸醉金迷。” “要是不往这里走一趟,明天我们两个人的脑袋就会被悬挂在袄教门口。”楚怀玉神情淡淡,连跟岑月寺对视的欲望都没有,他倚靠在窗边,指了指窗外街道。 “你自己看。” 岑月寺不信邪的撇撇嘴当真探出脑袋看向窗外,只是一眼,他的神情就凝重起来:“他们不是已经被你骗得团团转?怎么还会派人来跟踪我们,是不是我们的谎言被他们识破了?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跑?” 第七十四章:送死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楚怀玉却不着急,只是倚靠在窗边,姿态悠闲地吃了口茶,缓缓开口道:“不,他们不是发现了我们的身份,而是生意人在利益面前的最后一点底线,他们派人过来,不过是想要探知,眼前究竟是财富,还是陷阱。” “接下来,他们应该会去确切的追踪我们的身世,当然,你也知道,我们所谓的身世,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含笑看向岑月寺,那张脸上的笑意愈发悠闲:“当然了,我们背后的唐大学士,既然对阿芙蓉深恶痛绝,就应当有派人始终跟着这些胡商,他们查我们的时候,自然有唐大学士为我们兜底,所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要做的,便只有纸醉金迷。” 岑月寺看着楚怀玉,深觉眼前这人是非正常,那股疯劲藏在看似平静的面容下,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就像行船途中藏匿的暗礁与漩涡。 “今晚要不要跟我逛酒肆?有胡姬起舞那种。”楚怀玉举杯,冲着岑月寺眨了眨眼。 岑月寺愣怔片刻,而后义正辞严地拒绝道:“不去!我要为了岑娘子守身如玉!像你这样不守男德的男人,在我们西域是要处死的!你要去那种地方的事情,我一定会告诉岑郎君。” 楚怀玉额角隐隐约约露出青色,他咬紧后槽牙盯着岑月寺:“我是去打探情报,你若是敢把这件事告诉岑郎君,我现在就把你送到那些胡商面前取得他们的信任,一个能把身边奴隶都毫不犹豫处置干净的狂信徒,我想应该更容易取得他们的信任吧?” 岑月寺见势不妙,连忙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多嘴多舌,心里想得却是等到这件事处理干净以后,一定要去寻岑郎君告状。 楚怀玉冷哼一声,也懒得管这只看着漂亮实则脑子不聪明的西域波斯猫在想什么,而是重新将目光落在楼下那群胡商身上。 他希望,在这群胡商身上的算计,能够顺顺当当,这样,他才能尽快从此地抽身,也能将从此处查到的消息传出去,也不知道如今杜期他们那边如何了。 被楚怀玉牵肠挂肚的岑明霜并杜期两人此刻正在殷十七与大理寺护持下躲避祸事,这场火是人为,四周树木浇足了火油,火势一起便沸沸扬扬,大有燎原之态,火焰逼迫而上,热意与浓烟一道翻卷。 众人只能匆匆用随身携带的水囊将衣衫打湿,蒙住口鼻,杜期身子不好,经不起狂奔,便由殷十七背负照看着。 几人对此地地形并不了解,一时间也不知道何处有水源,只能尽可能奔跑,杜期低头看了看地面上因年岁太久而略微裸露出来的树根,指了方向:“树向水源而去,东南角!” 东南角的树根交错层叠,确实比其他地带要繁复,岑明霜虽然对这方面不大了解,但是此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众人当即向杜期指出的方向狂奔而去,急促奔跑间,呼吸愈发灼热,就连被水浸湿的衣袖也逐渐干燥起来,肺腑间的疼痛让不少人都开始咳喘。 但没有人敢停,火蛇与阎王爷都在身后追逐,只要顿下脚步,说不得立刻就是阴阳两隔。 故而所有人都只敢向前狂奔。 好在空气中那股水腥味越来越重,这意味着众人的方向不曾出错。 希望在无声中蔓延。 然而斜刺里骤然奔出一点冷芒,直奔岑明霜面门要害而去! 岑明霜猛地闪身,肌肤上一阵刺痛,紧接着便是淡淡的血腥气。 岑明霜连伸出手去擦拭血迹查看是否有毒的功夫都抽不出,殷十七等人见她手上,脚步不自觉放慢,却被岑明霜呵斥:“你们先走!” 她话音才落,一支冷箭又随之而来,岑明霜拔剑挥开,听见有人冷笑:“岑大人倒是十分闲情逸致。” 岑明霜对此人的嗤笑未曾作答,但是一时之间也未曾抽出空档来寻觅对方踪迹,她本就因躲避火灾而消耗不少体力,此刻暗箭难防,又不得不时时刻刻绷紧神经:整个人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 对她痛下杀手的那人似乎也并不打算对岑明霜多废话什么,从树林阴影中飞出的箭矢数量越来越多,几乎完全钩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让岑明霜犹如网中之物。 “嗤。” 轻微地声响,是箭矢擦开布料的动静,岑明霜肩头一阵刺痛,不可避免地再次受伤,而此番伤到肩头,更是让她一时间连行动都受到制约。 然而岑明霜未曾退却,她只是再次挥剑。 只要殷十七等人将杜期这个人证带回京都,自然会有人接替她来探查此事,现在她要做的,不是想方设法活下来,而是为殷十七他们开辟出生路。 她匀了匀呼吸,却到底生出不甘来:她还没有查明岑家灭门的真相,又未曾达成自己的渴求,至今甚至也不能以女子之身立在朝堂上,桩桩件件,都是她求而不得的事情。 生命似乎即将走到尽头的此刻,岑明霜骤然生出无限的惋惜来,她想要活下去,然而此时却不是能够让她活下去的时候。 肩头的伤口带来的刺痛已经逐渐让她习以为常,但是过度流血带来的麻木,却牵扯着她的动作一步步迟缓,连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岑明霜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只是麻木地挥剑。 尽可能的将那些奔向要害处的箭矢挡开。 但是这种已经不能凭借她自己判断的动作到底还是支撑不了太久,她一个恍神,当即就有一枚暗箭犹如毒蛇般咬向她的咽喉要害,那种肌肤即将被利器割开的痛楚让岑明霜头皮都微微发麻。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人冲上前来一把将岑明霜扑倒,把她从必死无疑的境地里解救出来。 “……杜期?你们回来做什么?” 岑明霜看着救了自己一命以及立在自己省钱的殷十七。 他们回来,与送死有什么区别? 第七十五章:怕与不怕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前方有路,岑郎君只管跟着我们就是!” 与杜期一道折返回来的殷十七满脸黢黑,他本就生得粗犷,如今这般形象,愈发像是一块黑炭,整个人黑黢黢的几乎看不清眉眼,然而他手里头却还提着一个简易的盾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 杜期扶着岑明霜站起,解释道:“前方有藤蔓,我们几人一起帮忙胡乱纠缠,总算弄出一个能暂且阻拦箭矢的盾牌,这些人既然在此地埋伏,又追随至此,我想,对方用的应当不会是重弓,区区轻箭,用这面盾牌抵挡,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岑明霜不由对杜期改观,委实是这人知晓的东西确实不少。 殷十七那边径直将藤盾竖起1,尽可能为岑明霜遮挡着箭矢,几人且战且退,终于行到一处河边,这次不用杜期与殷十七解释,岑明霜也能明白这河流是用来做什么的,她没有犹豫,跟着杜期与殷十七一道跳入水中,血色在水面丝丝缕缕的荡漾开,当水波平静之后,已经失去了三人的踪迹。 追杀岑明霜的人立在河边,脸色阴沉地看着只剩下微微波澜的水面。 …… 唐大学士有些脸色难看的看着放在桌面上的情报,这些东西记录着楚怀玉与岑月寺这些日子的行径,他算了算,短短两三日,这两人便花出去不下两千两银子,当真是花钱如流水! 他本身几乎不怎么收受贿赂,便是有时候实在违背不过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也会在收下银两之后将东西送到善堂,故而唐大学士这么多年过的可算两袖清风,多余的银子并不多,楚怀玉与岑月寺如此这般闹腾下来,委实是让他愈发捉襟见肘。 然而他也知道,楚怀玉与岑月寺如今在做的事情,只要能够成功,花费多少银两都是理所应当之事,但这位向来清贫的大学士,还是忍不住微微抽搐了眼角:“福伯。” 他连呼唤下人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好在福伯进来的也快,并未太过耽搁,唐大学士见得他来,挥了挥手:“你去库房里取两千两银子,想办法悄悄的送到那两人手里,不要让旁人察觉。” 福伯也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自家老爷有多少家底,福伯一清二楚,两千两,对于自家老爷来说,委实是一次大出血。 但他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福伯预备将银两送去给楚怀玉的时候,楚怀玉正带着岑月寺与那些胡商在酒肆中饮酒,松柏琥珀燃烧的香气在衣角鬓边缠绕。 鬓边牡丹如簪霞,裙角碎金似流星。 胡姬象牙色的柔软肌肤在迷离的光斑里流转,各色如宝石的眼瞳含情脉脉。 岑月寺紧张的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虽然平日里说话不着调了些,但到底还是未曾经过人事的少年,这会儿整个人几乎要烧起来,又怕那些胡商看出端倪,只能强撑镇定。 楚怀玉余光一瞥,就看出岑月寺如坐针毡的真相,他抿了一口酒,身子微微前倾,挡住岑月寺的身影。 酒酣耳热之时,正题终于切入。 有胡商醉醺醺地搂着胡姬的腰肢,摇晃着玛瑙酒盏凑到楚怀玉身边,混浊的酒气令楚怀玉与岑月寺都有些不大适应地皱起眉头。 那胡商却全然未曾意识到,只是问楚怀玉想要做什么生意。 “我听闻,几位有一些极其赚钱的营生?只是平日里见不得光?”楚怀玉含笑看向此人,“既然来了中原,要做就做大生意,若是小打小闹的,没什么意思。” 他虽然说得隐晦,但是这些胡商对阿芙蓉的生意本就看重,故而在楚怀玉刚刚开口的时候,所有胡商的目光当即便投过来,与楚怀玉攀谈的这人更是目光从混浊转为清明。 “哦?不知道是谁告诉你,我们有做这种生意的?” “前一阵子我遇见了一群落榜学子,其中有个姓蒋的学子。”楚怀玉缓缓开口,目光始终落在那些胡商脸上。 未曾出乎他意料的,那些胡商中,有些人微微变了脸色,而这种变化不曾瞒过其他人。 楚怀玉不再开口,只是任由这些商人自己脑补,有些时候,话说的太多,反而露出马脚,人的想象力,自然会为留白处填空。 片刻后,那些脸色未曾改变的胡商神情不大好看,但话语却柔和不少:“既然如此,我们就是中原人口中所说的有缘,你要是想入股,我们给你分一杯羹,也可以。” “好啊,你们能给多少?”楚怀玉漫不经心,从胡姬腰间摘下一把精致弯刀,将刀锋压在羊肉上,“是三分之一,四分之一,还是某一块地盘?” 他手上的弯刀拍在桌面上:“吃肉,我喜欢一整块吞下去,若是给我残羹冷炙,我是不愿意的,到时候掀翻了桌子,咱们都没得吃,是不是?” 岑月寺看着周围胡商愈发阴沉的脸色,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们不是过来打探阿芙蓉的吗,为什么现在这架势看起来像是要当真从这些胡商手里抢生意一般? 他是正儿八经在西域待过的人,自然知道西域人藏在皮囊之下的凶悍,在漠漠黄沙里,若是不凶悍,又凭什么抢到水跟食物?凭什么占据一块绿洲? 西域人有时候,比虎狼还要更凶残,哪怕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也未必就能在利益前彼此相安无事。 但楚怀玉却仿佛对周围人愈发凶狠的眼神一无所知,仍旧笑意温和:“诸位可以慢慢考虑,不过三日后若是我还未曾见到我喜欢的东西……” 他站起身来,领着岑月寺往外走:“那就怨不得我不留情面了。” 在场诸多胡商面面相觑,各自脸色阴沉,原本屋内令人陶然欲醉的氛围,随着那对主仆离开时带起的一阵冷风,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走远了的岑月寺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们要是被逼急了,说不得会买凶杀人,你当真不怕吗?” 第七十六章:回缓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怕啊,怎么会不怕,况且买凶杀人这种事,对于你们胡人来说,应该是极其常见的事情?” 楚怀玉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在岑月寺身上,岑月寺冷哼一声:“别说的好像只有我们胡人会如此行事,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难道不是绝大多数人的本性吗?” “这倒也是,不管事湖人还是中原人,实际上都是会为了利益而拼杀到你死我活的存在。” 他还待打趣这个年纪轻轻的西域少年,目光一转,落在街角,面色骤然惨白起来。 街角处,正是形容狼狈的殷十七。 他谨慎而小心地混在人群里。 自己的主子因失血过多,眼下连入城都难,如今能帮衬主子的,只有平阳王。 殷十七尽可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鬼鬼祟祟,但很快就察觉到有一道专注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顺着目光的来源去看,看见颇为俊秀的一对主仆。 他愣了愣,很快警惕起来:眼前这两人生得高鼻深眼,分明是西域人士。 眼下西域跟中原不对付的风声虽然还未曾传到京都,但是殷十七跟在岑明霜身边,对如今的形式多少有些了结,故而对西域人尤为警惕。 楚怀玉与岑月寺两人均乔装改扮过,殷十七自然认不出,但岑月寺见楚怀玉如此神情,忍不住凑到他身边,而后一眼就把殷十七认了出来:“那不是跟在岑郎君身边的傻大个?怎么这么狼狈,该不会……” 他话说到一半,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顿住话头,楚怀玉也生生逼着自己将目光转开:“眼下不要去管他们的事情,我们自己都朝不保夕。” 岑月寺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两个人把视线挪开的同时,殷十七也很是松了口气,在眼下这个情况,他并不愿意跟西域人对上。 如此一想,殷十七又觉得自己繁复事有点窝囊,他忍不住绷了绷腰身,一面往前走,一面自顾自的说了几句话:“若是我家郎君在这里,我也未必就会怕你们。” 他像是一尾游鱼般,径直向平阳王府奔去。 半个时辰后,平阳王府门前的门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状如乞丐般的男人:“……你,呃,你是岑郎君身边伏侍他的那位?” 殷十七言简意赅将事情说出,门房听得那位岑郎君如今情况不好,连忙打发跑腿的小子层层通传进去,不多时,素练提着一个药箱跟着门房走出平阳王府。 见得是素练来,而并非是什么德高望重的白胡子老太医,殷十七难免有些不大信任,素练轻飘飘地从殷十七身边走过:“原先蒋少由验尸的时候,那些仵作边上,还有一个我。” 得嘞,是个有本事的姑奶奶。 殷十七没敢耽搁,连忙跟在素练身后。 两人赶到时,杜期正守着神情萎靡的岑明霜,岑明霜衣襟破烂,肩头受伤的地方被水泡得发白,皮肉向外翻卷,还隐隐约约地透出血丝,岑明霜见得素练来,勉强扯出一点消融:“伤口虽然看着吓人,但其实并无大碍,素练姑娘若是带来了药物,我自己上药也使得。” 素练脸色一变:“什么你自己上药,你伤在肩膀上,如何能自己上药?此刻也不是讲究什么英雄气概的好时候。” 她少见的愤怒,岑明霜心底却忍不住苦笑。 她这哪里是讲究英雄气概,实在是如今她的身份不能让别人知道,若是素练帮她上药,岂不是当场就将自己是女扮男装入仕的事情告知平阳王了吗? 她对平阳王,至今不是很信得过,最起码这种能要人命的把柄,她不愿意就这么交到平阳王手里,这跟让她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平阳王,毫无差别。 素练与岑明霜就这样对峙起来,谁也不愿意先低头退让答应,片刻后,还是素练对着脸色苍白的岑明霜败下阵来,她将药箱递给岑明霜,带着杜期走了出去。 她有话要问杜期。 杜期对着这位平阳王府的女官算不上发怵,但多少有些敬畏之心在,毕竟对于有本事的人,他天然觉得对方值得尊敬。 只是素练很是公事公办,只问他岑明霜受伤以及他们此行的来龙去脉,等到岑明霜穿好衣服出来后,杜期已经被素练盘问结束。 素练看向岑明霜:“岑郎君,你跟那群人有交手,是否能够辨认出对方的身手?” 岑明霜愣了愣,旋即有些为难:“……素练姑娘,这件事也实在是有些为难我,我并非什么熟知百家招数的能人。” 素练微妙的有些窘迫,不过岑明霜给出来别的信息:“那人开口时,似乎不大会说中原话,显得有些磕磕绊绊的,应当是……” 岑明霜顿了顿,结合他们如今在查的事情,开口道:“应当不是中原人,因为如今此事,涉及了曼陀罗。” 素练嗯了一声,见得不到更多消息,她便提起药箱转身离开,岑明霜见素练离开,也很是松了一口气,她看向殷十七:“送我回青松精舍,如今既然受伤,也不好再叨扰王爷。” “那我呢?”杜期本能开口。 “你是想住在平阳王府里,还是跟着我们一起回青松精舍?” 岑明霜看向杜期,苍白的脸上神情温和:“住在平阳王府,更安全也更舒适一些,若是你有本事,能博取王爷青睐也说不定,到时候科举之事,兴许也能解决。”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并不是太愿将杜期带着回青松精舍,然而平日里十分聪慧的杜期此刻却装傻充愣起来:“我想跟着岑郎君回青松精舍,也不愿意多打扰平阳王。” 杜期这般开口,一时间,岑明霜也寻不出特别合适的理由跟借口拒绝岑明霜,只好暂且答应下来,她又叮嘱了殷十七几句,便吩咐殷十七去租一辆马车来。 车厢摇摇晃晃里,岑明霜带着满身的疲惫睡熟了过去,直到马车在青松精舍停下的时候,岑明霜尚未苏醒。 第七十七章:火器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等到岑明霜清醒过来的时候,夜色犹如泼洒而出的墨汁,在吞食残余的橙红夕阳,岑明霜怔怔的看着窗外许久,片刻后才察觉到咽喉处干涩的疼痛与肩头的疼痛,她忍不住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直守在床榻边脚踏上的白露被惊醒,关切问道:“主子醒了?觉得如何,可要水喝?” 岑明霜此刻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得点头,白露连忙爬起身,给岑明霜捧了一盏温水来:“主子慢一些,别呛着,可要将红菱她们来?若是您不愿意,便等明日再……?” 白露话还未说完,便早就红了眼圈,她亲眼看着自家主子被送回来时那副凄惨模样,如今又是这般疲惫的架势,难免心疼,一时间竟是连话都不大能说得出来,只能先帮岑明霜坐起,一点点用汤匙给她喂水,等到一茶盏的水都被岑明霜咽下后,她才回过神。 岑明霜原本疼痛不已的咽喉,此刻也因为这些温水的润泽变得舒服不少,她略微适应了一下,便缓缓开口问道:“如今兄长跟红菱如何?这阵子我没有回来,客舍可还妥当?有没有什么人来骚扰你们?若是有,你且记下来。” “等到我将这案子查明白,日后自然会一一上门拜访,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你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莫要出什么事,我只是眼下忙碌,等到这一阵过去,便能空出手,平日里你在客舍,也好生宽慰一下红菱与兄长,如今我既然接了这件事,便必然要做好。” “且这件事事关重大,涉及不少,会遇见危险也是难以避免的,你要……”岑明霜还待开口,房门却骤然被人推开,她抬眼看清来者,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自己咽了回去。 岑明城领着红菱,沉着一张脸入内,红菱给了岑明霜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径直走去关门,而白露倒是想为岑明霜辩解两句,奈何才刚开口,就被岑明城的目光逼退:“这件事我自有主意,也会好生同她说,你去与红菱说话,此地用不上你。” 主子如此开口,白露也没奈何,只能看向岑明霜,示意她自求多福,岑明霜连开口挽留都不敢,只能素白着一张脸靠在靠枕上,低着脑袋不敢抬头跟岑明城对视:小时候每每有错,第一个教训自己的,未必是自己的父亲,却往往是自己这位兄长。 “岑大人如今出息了,何必做出这副姿态,又并非是稚子,如今已经能够不顾生死的办案了。”岑明城双手交叠,脸上的笑容尤为诚挚,“我哪里能管得着岑大人的事,岑大人一心为民,实属大义呀。” 他笑得越是灿烂,岑明霜越是心底发虚,这副阴阳怪气的笑脸背后藏着的是什么,她实在再清楚不过,然而眼下这种情形,不是她躲避就能够避开的,岑明霜无奈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我没有那个意思,当时情急之下……” “哦,好一个情急之下……”岑明城若有所思般拉长尾音,显然是动了真火,岑明霜试图解释解释自己当时也是身不由己,却被一阵匆忙脚步声打乱。 岑明霜与岑明城两人连忙调整好状态,避免被外来的人看出异样,而片刻后,入内的是脸色凝重殷十七,他伸出手又摊开,露出掌心的一张纸条,岑明霜定神一看,脸色凝重起来。 上面短短几字。 “曼陀罗,胡商。” 倘若蒋少由手上的曼陀罗是从胡商那里得来的,那么事情会变得非常难处理,在此之前,岑明霜怎样都想不到,这件事情会跟胡商扯上关系,然而,在经历过生死一线后,岑明霜对这件事跟西域扯上关系,也已经有所猜测。 如今知道此事与胡商有关,岑明霜除了觉得更为棘手之外,倒也没多惊讶,她看向殷十七,开口问道:“知道是谁送来的消息吗?有没有头绪?派人去查了没有?” “已经派人去追了,但只怕未必能追的到,对方既然不肯露面,想来是早就做好准备。” 岑明霜颔首。 而此刻,正在被追踪的岑月寺七拐八弯地将青松精舍跟踪他的人甩在身后,他确定甩掉了尾巴以后,才不紧不慢地回到楚怀玉身边:“岑郎君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我看那个傻大个拿了纸条送上楼了,若是岑郎君还昏迷不醒,他应该也不会去打扰岑郎君才对,不过你自己担心,为什么不去看?” “少说话,不然你那张脸看起来跟楼下的路人没什么两样。”楚怀玉心情显然不好,对岑月寺开口的语气也算不上和善。 岑月寺知道他在担心岑郎君的伤势,也少见的没有嘴欠,而是摸了摸鼻子,走到楚怀玉身边:“回来的路上我去看了一眼你家门口,蛮奇怪的,你们家的下人都不担心你的吗?这么一阵子你都没回去,我看他们还挺平静的。” 楚怀玉原本想要跟岑月寺说明那都是太原王氏的人,但转念一想觉得这个西域的少年未必知道什么是太原王氏,索性改了口风:“我出来前跟他们说了我有要紧事要办,让他们不必担心,倒是你,怎么还从那边过?我记得并不顺路。” “……啊,我顺带去见了见福伯,他给了我一点消息,你想不想知道?”这回轮到岑月寺有些神情不自然,“他说,那些人兴许在制作火器,因为前朝的时候,西域为了与中原谈判,就曾经尝试制作火器,不过当时还没成功,露了风声,被老平阳王一窝端了。” “这几年西域不太老实,恐怕是又重新动了这个念头,这是福伯的原话哈。” 楚怀玉闻言,久久未曾开口,而是思考着这个可能性:经济方面,这些胡商可能会提供帮助,而经验方面,还有人手方面,那些失踪的士子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如此看来,西域在筹谋火器的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第七十八章:替罪羊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倘若非要说,楚怀玉本人并不在乎西域是否能够将火器制造出来,在他看来,就算真让西域人制作出了火器,西域与中原之间还隔着漠漠黄沙,西域人要如何运送火器,都还是个问题,更遑论将火器利用起来,但是,在这件案子里,西域人掳走的士子,以及害的岑郎君受伤。 这两件事在楚怀玉看来,便不大能接受,尤其是后面那件,至于解救被掳走的士子,顺带再卖唐大学士一个人情这件事,在楚怀玉心里,远远比不上那人的安危,他想着在城门口看见的殷十七,微微闭上眼,手指缓缓敲击着窗台。 “你说,若是我们对火器起了兴趣,那些胡商会不会利欲熏心,将此事也泄露给我们?”楚怀玉思量片刻,开口问道。 岑月寺一听,当即就白了脸色:“你是不是疯了?阿芙蓉跟曼陀罗这种事插手已经足够危险,你还想着去问火器的事情?是真不怕他们把你送进火刑里焚烧干净吗?这种事哪里轮得到我们担心,上面不是还有你们的皇帝老儿吗,你多管什么闲事。” “倒也是。”楚怀玉似乎也反应过来这件事不可行,但那三个字却指向不明,岑月寺正待问个清楚的时候,楚怀玉又提出另外一种可能,“你说,若是我们借用袄教为名头,是不是能成功?毕竟在袄教的教义里,火焰是最纯净的东西,我看那些胡商对袄教倒是十分心悦诚服。” 岑月寺几乎要被这个异想天开的人弄疯了,西域人的信仰跟中原人原本就不大一样,有时候残暴嗜杀反而是一种虔诚,在这种情况下,眼前人居然还想着利用袄教来使唤那些胡商?难道是他看走了眼,眼前这个疯子当真有一颗济世救民的心?才会为了这件事如此涉险。 楚怀玉全然不在乎岑月寺的想法,他还待开口时,房门却被人叩响,屋外传来胡商不大娴熟的中原话:“我们,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如果顺利,你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给你。” 这不就是瞌睡送枕头? 楚怀玉看了眼岑月寺,上前打开房门,立在门外的除了叩门的人,还有几个胡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的脸色难看之际,楚怀玉顺口问了一句,对方却出乎他意料的告知情况:“我们对一个人下手却没能成功,对方现在是平阳王的坐上宾,我们想要你去探探平阳王的口风。” “我们之中,只有你是生面孔,不会被平阳王怀疑,这京都里的汉人生意,绝大部分都是他在做,新来的人去拜见,也是合情合理的。” 楚怀玉正在担心岑明霜,也在因自己如今没办法光明正大去探望岑明霜而发愁,眼下这些胡商给了他这个机会,他自然没有不肯答应的,那些胡商见他答应,也算松了一口气,宾主尽欢,各自散场。 而岑明霜这头,尚且还在揣测那张纸条的泳衣,但唔u能如何,这张纸条都给了岑明霜等人一个清查此事的线索,岑明霜与众人商议过后,便决定由她改换装扮,前去刺探情报。 几人商议已定,便众口一词的将岑明霜按着去养伤休息,各自一夜无话。 次日清早,青松精舍门口就因为一对胡人主仆而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这对主仆自然便是乔装打扮后的楚怀玉与岑月寺,两人立在青松精舍门口,各自有各自的紧张,而他们引起的骚乱,很快被青松精舍的人告知岑明霜等人。 殷十七当即便去开门,楚怀玉与岑月寺二人虽然明知道此刻看不见岑明霜,但还是忍不住抻着脖颈去看,结果正好看见从岑明霜房间里走出来探看情况的杜期,岑月寺还好,只是对此地居所出现别的男子有些不舒服,但楚怀玉却心知肚明那是岑明霜房间,杜期是从岑明霜房间走出来的。 如此一想,楚怀玉看向杜期的眼神,便颇为冷厉,杜期尚且不觉,只是走到殷十七身边:“二位可是要见岑郎君的?如今郎君抱恙,只怕是不能接见二位,还请二位行个方便如何?” 他一派为了岑明霜而解释的姿态,看得楚怀玉愈发心里冒火,然而此刻他无名无分,也确实不能对杜期说什么,只能勉强挤出笑容开口道:“不知道岑郎君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受人所托来探望,总归是要知道些情况的。” 杜期对眼前这对胡人主仆尤其警惕,此刻听楚怀玉如此说,心底更是警铃大作,当即便摆出敷衍姿态:“郎君自然还好,只是一时不方便见人,若是二位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大可以让我代为转达,等到岑郎君康复,自然会去见二位。” 他与殷十七一左一右的堵住门口,半点不见有意放人入内,楚怀玉跟岑月寺没奈何,也确实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合适去求见岑明霜,两人只得拿出假借口糊弄过去,便双双告辞。 然而在他们离开后,岑明霜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殷十七,派人去跟着他们,看看这对主仆是不是将消息传递给我们的人。” 殷十七应了一句是,当即便派人尾随在楚怀玉与岑月寺的身边,但是岑明霜等人不知道的是,在楚怀玉与岑月寺离开的同时,另外有一些胡人追上这对“主仆”。 …… “这件生意不好做,咱们也是吃了多少苦头才换来的,若非没有圣火庇佑,只怕早就死在那些人手里,眼下你真舍得把咱们的财富分给那对来路不明的主仆?” 在上次楚怀玉与岑月寺赴宴的酒肆里,几个胡人脸色阴沉地围坐在一起,此刻天色尚早,故而厅堂内并未点灯,被质问的为首之人脸色格外难看。 “我倒是也不愿意,可是这么大的肥羊若是不下点诱饵,又怎么能够吃到手?况且你们为了那件事情伤了那条平阳王的走狗,只怕人家已经知道此事跟胡人有关,我们也正好需要一个替罪羊。” 第七十九章:图谋 - 我跟我的对家成了夫妻 - 草莓寒天冻 此话一出,原本对这件事不大愿意的几个胡商,当即沉默下来,片刻后,这些人沉沉点头,但也有人提出疑问:“此计虽然好,但要是被那对主仆发现,只怕是会得不到好处,要怎么瞒住他们?总得给个法子才是,不然这件事,还是不行,不妥当。” “这有什么难的,如今他们不是想要阿芙蓉跟曼陀罗的生意吗,找个时候给他们一点蝇头小利,到时候我们自己派人去举报了这对主仆,我想,中原人的大理寺与京兆府,会非常愿意清查这个案子,到时候……”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里看见了笑意:其实这个方法并不能洗干净他们身上的嫌疑,但是,只要有个替罪羊出去,就能暂且安抚住那些官差,有了个送上门的替罪羊,那些官差不会不愿意,这可比辛辛苦苦追查来的轻松。 此刻的楚怀玉还不知道这些胡人背地里打的算盘,但是他与岑月寺被跟踪,却已经被这两人察觉,岑月寺不着痕迹地半侧身躯,向后看了一眼:“有两波人,一个应该是岑郎君派出来追查我们的,另一个却是胡人。” “你说,会不会是那些胡商对我们不放心?不过他们若是真不放心,应该在看见我们进了岑郎君的院子以后就离开才对啊,为什么这时候还要跟着我们?是有什么别的念头,答应我们的好处不打算给了?这会儿打算杀人灭口?还是……” 岑月寺知道有人在跟踪,故而压低了声音,但是那股子疯疯癫癫的兴奋劲头却仍旧不改,他围着楚怀玉,嘴巴絮絮叨叨没停:“你说我们待会儿怎么处理?硬来肯定是不行,我看他们几个都五大三粗的,我倒是还能跟他们过几招,你恐怕一拳就倒。” “闭嘴。”楚怀玉被他吵得耳边嗡嗡作响,忍不住冷着脸剜了他一眼,“那种生意哪里是那么好接手的,就算他们有什么念头,特地派人来跟踪,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倒是你,嘴巴这么碎,就真不怕别人听见?像你这样的,就算进了岑家,只怕也迟早因为碎嘴被赶出来,要知道,岑家可是诗礼传家的清流。” 岑月寺感觉自己被楚怀玉无缘无故攻击得体无完肤,但是他自己又清楚,楚怀玉说的都是实话,一时之间,牙尖嘴利的岑月寺,居然找不到理由来反驳楚怀玉的话,而楚怀玉见他一副吃瘪的样子,心情愉悦地翘起唇角。 他看不惯这个西域人已经很久,如今能够让对方在这件事上吃瘪,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愉悦,而且如此打击过对方,说不好对方也会愿意放弃进入岑家的事,毕竟他看这个西域人,也不像是什么会心甘情愿读书进学的。 他一面想,一面也开始思考身后跟着的那群胡人,就如岑月寺所说,要是真正斗起来,他确实在拳脚功夫上不是胡人的对手,但是这些胡人眼下既然只是远远跟着,说不定可以有一些转机。 …… 直到楚怀玉两人回到住处,那群胡人也始终未曾对这对假主仆做出什么动作,楚怀玉便与岑月寺暂时放下了对胡人跟踪他们一事的揣测,然而等到两人用过晚饭以后,那些胡商却亲自上门。 他们敲开门,刚与楚怀玉寒暄过。原本敲定好如何对付楚怀玉主仆两个,并且准备将他们两人当做替罪羊的胡商,标笑吟吟地递交给楚怀玉一个匣子:“这里头装着的,是你必然会喜欢想要的东西,原本答应你们主仆的事情,我们如今也已经做到了,不过嘛,你们做这个生意的利润,要跟我们三七分账,我们七,你们三。” 他摸着自己的胡须看着楚怀玉与岑月寺两人,眼里满是精明算计以及贪婪:“毕竟铺子是我们的,贩卖的东西也是我们的,要这个价格,不算太贵,况且你们两个人在京都中又没有什么关系,要是惹到了大理寺或者京兆府,还得我们帮你们收拾烂摊子。” “所以……” 楚怀玉当即顿悟过来,这群人是想要保护费,他摩挲着匣子,沉吟片刻后开了口:“成交。” 而正在他与胡人商讨此事之时,在这座客舍的另一侧,林子祥与唐家那位子弟,正被一群胡人押送着坐在桌面上,他们两个人都脸色苍白难看,身上还散发着隐隐约约的曼陀罗香气,林子祥更是双眼无神,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失了魂魄的玩偶。 “你们竟然没带上蒋少由?我还以为,作为你们的走狗,他算是尽心,怎么也会,也应该收到你们的庇佑才是。” 原本跟着蒋少由的那个管事冷笑一声:“他可不是什么听话的狗,原本我们的意思就是让他把林子祥跟那个姓杜的小郎君带过来,谁知道他一心一意讲究什么中原人的迂腐情分,始终不肯答应这件事,才导致我们的进程拖慢许多。” “甚至在我们走之前,他还想拦着我们灭口林子祥,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放弃他了,况且,你们当我们不知道吗,那天晚上,你跟这个姓林的偷偷摸到出口,给那个姓岑的官差传递了消息,不是吗?” 唐镗未曾想到,在他们看来隐蔽的事情,居然如暗夜烛光般这般明显,一时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然而那个管事还要开口:“你们那位岑郎君,此刻要么把蒋少由带回京兆府或者大理寺审问,要么就已经被我们的人手杀了,哼,姓蒋的是个蠢货,只怕是受不了被关押审讯的苦,自己自杀了,不过对于那个岑大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她自然会去追索蒋少由的尸首。” 听到这里,唐镗还有什么不了解的? 他惊愕道:“你们特地安排了人截杀岑大人?” “当然。像他那种中原人的走狗,我们向来是宁肯错杀不肯放过的,要是幸运的话……” 说话声被敲门声打断。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