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劫人 - 戗久说 - 一判 京都,左丞江府。 几近午时,日光刺透窗纱,落至屋内。 床榻上,一小娘子双眼紧闭,唇口微启,一张小圆脸仅巴掌大小,微微泛红,貌似一颗香甜脆口的小苹果,而其丝毫未受日光干扰,仍睡得安安稳稳。 “姑娘!” 忽一小丫头闯入屋内,一脸着急忙慌地趴至床沿边,却见其翻身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仅留一只精致皙白的小脚丫在外晃了晃,以示回应。 “姑娘~该起了~萧侯和萧家郎君来了!”小丫鬟仍不死心,扒拉了几下床上的小娘子,“诶...许是来商量你与萧家郎君的婚事呢!” 床上的姑娘终于拉了下被子,探出半个小脑袋朝向她,眯着眼发出一串小奶音:“...嗯...商量就商量呗...早就知晓的事...你那么紧张干嘛...嗯...” 这姑娘倒是半分不在意,如她所言,江萧两家早年便交好,她与萧家郎君自幼相识,幼时常常追在他身后,活像个小尾巴,只是后来... 小丫头听完姑娘的话,提溜几下眼珠,一脸不明:“...可是...姑娘不是说视萧家郎君如兄长吗?” 久昔慢慢地张开眼,眼角逐渐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虽生得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眼中却尽是纯真和皎暇:“...砚书兄长...” 久昔缓缓开口,却又未再言语,仔细回想着那位兄长:“兄长现下...虽不善言辞...不苟言笑...不露声色...嗯...不近人情,但他人很好啊,待我也好,若是日后成婚,虽说不得如胶似漆,但也是可以相敬如宾过一辈子的。” 久昔一边如此说着,一边浅浅笑了笑,眼神中也透出一丝期待,确是看不出有半分勉强,但也看不出有多欢喜。 小丫头在一旁听着,总觉哪里奇怪,掰起手指数了数...数了好一阵,竟没数见一句好词儿,瞬时抹脸。 久昔见她这样子,倒很是好笑,一把按下小丫头翘起的手指:“别数了,豆芽,一会儿我们去品芝楼...嗯...好久没吃那儿的桂花糕了,别家的都没他们家好吃呢...” 久昔说罢便起身洗漱,想到香甜软糯的桂花糕,顿时精神抖擞,又朝豆芽吩咐道:“对了,给我拿一套你的衣裳。” 说起豆芽的名字,还是江久昔年幼时给她取的。 江久昔幼时随其祖父一同回河中老宅,在路边捡回一个小丫头,见她如豆芽儿菜一般便随口叫了一声“豆芽”,未成想小丫头很是喜欢这个名字,便未再换过。 二人自小相伴,有好玩儿的便一块玩儿,有好吃的便一起吃,时不时晚上还挤在一起睡,比别家亲姐妹还亲,待渐渐长大了,两人的身形竟也十分相似。 豆芽正帮姑娘梳妆,铜镜里一张稚气的苹果小圆脸,一样梳着丫鬟发式,身着鹅黄浅色的丫鬟服饰,瞧起来却不似豆芽那般灵动,多了几分乖巧温顺,让人不自觉想捏捏这张小圆脸。 “姑娘,这簪子还戴吗?” 豆芽手里拿着一只银簪,银制的云雀流苏簪头,簪挺虽细,但能清晰地看见上面的“久昔”二字,这等工艺在繁华的京都都是上上乘。 久昔仅看了一眼便让豆芽给她戴上,心想若是让阿翁瞧见她未戴这簪子,那老人家指不定要藏去哪儿哭鼻子呢。 久昔的阿翁,也就是她的祖父江阔,是当朝宰相中较为德高望重的一位,而这位刚直不阿的左丞江相,除了朝堂之事,最宝贝的便是他这独孙女,时常将她藏得严严,各大世家的郎君都不许相看...当然,除了萧家。 主仆二人鬼鬼祟祟在院中廊下四处穿行,一路摸出了府门,随后便沿着正街往品芝楼去了。 正街道上,人声喧闹,熙来攘往,各式各样的摊贩置于街道边,一眼晃去,便能见着一买糖人的小贩,其面前站着两个仙娥似的小娘子。 “姑娘选个什么样式?”豆芽探着脑袋,左瞧右瞧,忽瞟见一只小猫样的糖人,“糖猫姑娘!” 久昔闻声,忽心生怪异,嘟起小嘴,一眼瞥向豆芽,故作正经地道:“怎么说话呢?应该是‘姑娘,这里有糖猫!’” 久昔一边说着,一边朝豆芽那处望去,果真瞧见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糖猫,瞬时欢喜地让货郎取下。 豆芽被瞥了一眼也毫不在意,只朝着姑娘傻笑,忽无意间瞟见其身后几丈处,有两个大汉在首饰摊前挑选,眼神却时不时瞅向她们二人。 豆芽顿时心生不安,拽过姑娘的胳膊,声色细敛:“姑娘,后边两个大男人挑首饰,穿得灰不溜秋的,还老瞟这边。” 久昔却仅当是误会,未有多心,但也没有回头多看,若万一是歹人,打草惊了蛇,不知会做出什么,拉起豆芽便走了。 走过一段,两人又停在货摊前挑香囊,豆芽转头看久昔,借机往后瞟了瞟,见那两大灰块头还跟着便着急了,细声道:“姑娘!他们还跟着,是冲我们来的!” 久昔一时也慌了神,这条街上姑娘甚多,那二人却只跟着她们,怕是知道她身份的人,可她向来待人宽善,未有得罪什么人,思来想去只可能是... 豆芽四下望了望,甚是着急,她自己这条捡来的命倒是无所谓,可要是姑娘出了什么事,那江家... “姑娘...不然我戴上簪子,去引开他们吧。” 依她们二人的身形,确是只有靠簪子才能分辨得清,只因年前,江相托名匠打造了这只云雀流苏簪给自己的孙女,以行笄礼,一时被人四处传道,若被有心之人注意到,难免认出。 “不行!那太危险了。”久昔忙阻止她,往前街一望便看见了品芝楼,那处人多混杂,易于藏身,当即故作镇定地拉着豆芽往前去了。 品芝楼。 “呦,二位小娘子里边请!” 楼里的小二一边大声招呼着,一边捏起脖子上挂着的抹布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娘子们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 品芝楼是京都最华丽的酒楼,世家子弟、外来胡商等等都喜好在这儿谈话、议事、寻乐,这儿也就成了各地消息的汇集处。 “嗯...要一碟桂花糕,一盏西湖龙井。”久昔抬了抬头,再转过身子瞟一眼外面,随后朝小二道,“送二楼兰室。” 说罢,久昔便拉着豆芽上了二楼雅座,随意挑了一格无人的茶座坐下。 “...姑娘,这是梨室呀...” 未待豆芽说完,便被久昔捂住了嘴:“嘘...我刚瞧见有好几人进了兰室,都像是会功夫的。” 豆芽忽两眼瞪大,未想过自家单纯善良的姑娘竟会做出这般损人的事,但一时心里又生出了一丝丝...欣慰。 酒楼外,两个大灰块头见那两个小娘子进了酒楼片时未出,顿时起了疑心,抬脚进楼里察看。 “呦,两位郎君吃......” 方才那小二又当上前招呼,话未说完便被人一把扯过领口,提起将近一寸高。 “刚才两个丫鬟装扮的小娘子在哪儿?” 那问话的人生得虎背熊腰,声音低沉可怖,一脸的凶悍像,将小二吓得腿脚发颤,胆战心惊,一时说不明话。 “...兰...兰...” 未待他答完,又被那人一把扔开,径直抬脚上了二楼往兰室去了。 梨室茶座内,两人正屏息噤声,仔细听着隔屋的动静。 只闻“嘭”的一声,好似隔屋的门被踹开,尚未听得有人说话,便传来一阵闷哼和倒地声,还有...杯子的落地声。 “...若想活命,还请速速离去...” 一个干净清澈的年轻男子声音传了出来,随即又听那屋外两人撑地起身,似是觉得那屋里的人不好欺负,便往楼下去了。 “...姑娘,他们走了吗...” 豆芽小声询问,见姑娘眨了眨眼,又摇摇头,而后做了个往外走的手势,于是会意地点点头,随即两人悄悄起身,往屋外去了。 “站住。” 忽闻此声,楼道间如猫咪走步般的两人被惊得一抖,而后怔住,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未成想,她们主仆二人下楼须经过兰室,兰室内传来方才那年轻男子的声音。 “二位小娘子如此坑害我,就这般走了吗?” 闻其言,久昔略微尴尬,她一向本分,从未做过有损他人的事,甚至还被人这般质问,一时心虚也自觉不对。 “...不知...是哪家郎君...日后若有机会...定...定当好好报答......” 话音刚落,身旁的门忽被人打开,二人双脚微颤,齐齐侧过两步,又转身站直,似被夫子上课时点名一般。 屋门正对着桌案,一眼晃去,只见桌案前跪了一地人,看衣着便是久昔上楼前瞧见的几人。 桌案后,一位白衣男子踞坐于地席,服饰风雅,以玉簪半束发,手持一素面折扇,额边的两缕发梢随之飘拂,一副眉清目秀的样子...倒像个女娘。 那白衣男子身旁还站了一位墨绿衣袍的青年人,手里提着剑,看样子是侍卫。 久昔对那白衣人稍打量了两眼,感觉他不似京都人那般一本正经,便踌躇开口:“郎...郎君在京都...若是有什么需要...可来左丞江府通传。” 却见那人轻声一笑,缓缓道:“小娘子这就将身份透露,不怕在下也是歹人吗?” 久昔一时心下打鼓,她识人不多,也不知该如何分辨好坏,只是见这人面相和善...也很好看,心想这坏人也能生得这副样貌吗? 久昔犹豫片晌,她心下的想法自是不能说,只能微微弱弱地道了一句:“...嗯...你...不大像。” 忽见那白衣人嘴角扬起,眉梢微挑,一时透出一股狐狸劲儿,言语调笑道:“...既如此,不如小娘子留下,与在下共品午茶如何?” “...不不...不用了,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久昔说完便拉起一旁花痴犯呆的豆芽,扭头就跑,忽觉这人比牛头马面还可怕,仿佛哪儿的狐狸成了精一般,摄人心魂。 “主上,左丞相府中只有一位小娘子,听闻江阔年逾不惑丧了独子,儿媳怀珠九月,因丧夫郁结,临盆时难产,生下孩子便没气儿了。” 兰室内,白衣人身旁的侍卫微微垂下头,为其讲述。 “怎么死的?” “啊?” 白衣人微叹一气,似是有些不大耐烦地又道了一遍:“......江阔的儿子怎么死的?” “哦,西疆战死的!”侍卫一脸激昂,仿佛十分敬佩的模样,随即又蹲下,悄声道:“主上,要不咱们劫了她?” 白衣人并未回话,只朝向桌案前的众人道:“此番是来游览京都的,热闹也看够了,即刻准备回南境,都下去吧。” 见众人应声退去后,那侍卫又瞪着两只大眼睛望向白衣人,一副憨憨样貌:“...那两个小娘子怎么办?劫了她们?” 只见白衣人深叹一气,无奈地合上眼,话腔忽变:“什么小娘子,且活过今日再说吧。” 第二章 对峙 - 戗久说 - 一判 久昔拉着豆芽匆忙地跑出品芝楼,正待歇口气,回身一望,忽一手刀从眼前划过,当即便不醒人事。 “姑...”豆芽声音尚未喊出,忽也被人一击至晕去。 大街上,只见两灰衣大汉扛起两个小娘子便往杂间小道去了,丝毫无人注意,就算被人瞧见,也是事不关己罢了。 “大哥,现在怎么办?”说话的是方才那个在楼里吓唬小二的汉子吴贵,此时却见他两眼瞪大,一副迷迷糊糊的憨样。 “...大人说先留活口,将二人藏起来,后面必然有用。”大哥吴达不似其弟那样鲁莽,心思深沉,说话时也是几经思虑。 “那藏哪里?” “...我们往江陵去,到时...若是有什么变故,咱们就渡河南下,把这两个投河。” 吴达面无表情地言语,倒也并未将那位“大人”的吩咐看得多重要,心知这左丞江府也不是一般小伎俩就能动倒的,他们身后的那位“大人”虽也位高权重,但毕竟...登高易跌重,还是保好自己的命要紧。 说罢,两人便引来马车,当即带着两个小娘子出城去了。 午时,左丞江府。 相府内,江老与萧侯正寒暄。 “师父进来身子如何?”萧侯声音低沉,浑而有力,许是经年征战,战火喧天,嘶声号令的缘故。 “呵...年过花甲的人了,身子骨能像我这般的,还能有几个?”江老边调侃边放声笑,心里很是喜爱这个学生。 江家历代皆为言官,而到江老,因刚直谏言被贬黜,后调至西疆,正逢征战,时任军师。其子更与仕途无缘,时与萧远同任军中副将,战难时牺牲。 此后,萧远破釜沉舟,大获全胜,方才得以袭爵,又以江老在西疆时提点过他一些兵法为由,拜其为师,一心跟随。 江老一脸祥和,缓缓看向一旁萧案生,见他正在安静规矩地品茶,一身衣冠庄重端正,锋眉利目,骨像俊秀,却是一脸不苟言笑。 “砚书今年...二十有三了吧?” 萧案生置下茶杯,侧身后拱手行礼,方才缓缓道:“是,多谢师公挂怀。”随即又回过身,正襟危坐,似礼仪典范一般。 江老又是一番打量:“...记得...砚书幼时跳脱好动,不似现在这般,想是随你父亲去了几年西疆有所收获啊。” “是,晚辈得父将爱重,一同随军,略有所得。”萧案生微颔首,言语恭敬,自他从西疆驻军回京,便是这般样子。 “嗯,好...好,青出于蓝呐。” 江老眉眼含笑,在他老人家的眼中,这些都算是男人的成长,随即又目光一转:“...远儿此次...是来商议九娘与砚书的婚事?” 萧侯立时坐直,精神陡然而起,忙点点头道:“哦,是是,这...九娘现在何处啊?” 萧远还真是伴着久昔长大的人,甚至久昔出生时,他也同江相一起在屋外候着,而后又待久昔如自己的女儿一般,心疼她自幼无父无母,亦是自责未能护住兄弟。 自从久昔出生,萧侯便动了两家联姻的心思,一来是两家本身关系好,结亲也是正常,二来是想老爷子年纪大了,将来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萧家也好护着孩子。 萧侯是一心想让二人早日成婚,毕竟他自己年纪也大了,想抱孙子也是常理,今日他们二人上门本也是为了商议此事,却打从来时就没见着久昔。 江老也是一阵纳闷儿,早先叫豆芽去请姑娘,到现在也没个醒动,还真是不该使唤她去,她们主仆二人一向是一唱一和,好吃好玩儿。 “老吕,让桂嬷嬷去请姑娘过来。”江老朝外面的管家吩咐道。 吕方是府上的老管家,他的老婆桂英、女儿吕桂云都在府内为事,不论江相从前被贬黜,还是现下腾达,他都一直跟随,也从不骄奢。 吕管家应了声便往院儿里去了,还未走到内院,便见桂云匆匆赶来,跑得上起不接下气,一脸着急忙慌的样子。 “吕管家,姑娘...姑娘不见了...豆芽也不见了...” 吕管家一时怔了怔:“...什么!几时不见的?” “有...有些时辰了,那会儿瞧见她们出府,平日里也常偷溜出去,可一会儿也就回来了,今日迟迟未归,我觉着不安便出来通报。”桂云急得一脸通红,言语飞快。 吕管家当即镇定下来,思量着这事儿只能先报与江老,忙领着桂云去了正厅。 “...出府...还未回来?”江老微微一怔,又些许疑惑。 实则是平日里久昔外出,江老是知晓的,故意放走她们二人出府透气,但会派人暗中跟随保护,可今日府上来人,未注意她们二人出了门,现下确是无人知晓两人去了何处。 江老忽心觉不妙,一时慌神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萧侯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忙朝桂云询问:“九娘平时,都去些什么地方?” “...也未听说过...” 桂云一时未想得起,只因平日里都是豆芽跟着姑娘,她少有管姑娘院儿里的事,忽想起那日听豆芽提过一嘴“品芝楼”的桂花糕,忙道:“哦,她们去过品芝楼,但不知今日...” 未待桂云说完,萧侯忙转向萧案生:“案生,你先去品芝楼看看。” 话音刚落,萧案生立时起身出了府,径直往品芝楼去了。 江老仍是难放心,忙吩咐周管家带着小厮沿街找,一时急火攻心,大咳了几声,惊得萧侯忙上前帮其宽心顺气。 相府的家丁们装作采买的样子沿街四处查探,并不多作询问,生怕传出什么不好的言论,相府小娘子不见这般大事,谁知会被别人如何编排。 过午时,品芝楼。 萧案生匆匆赶至,前脚刚迈入酒楼,便见迎面走来一白衣男子,其手持一面素扇,身后跟了一个精干侍卫,形貌气势皆十分引人注目。 于此同时,萧案生的身形相较普通男子更高大,一身沙场精炼的凌厉势气如刀剑挥划,触之则伤,更是招人注意。 两人余光交汇,却又噤声相错,皆于周身发散出无形的戾气,似是正在经历一番搏杀,使得一旁的迎门小二愣在原地,不敢上前。 “...郎君留步。” 待二人正将错过时,那白衣人忽驻足转身,喊住了萧案生:“...郎君...是来寻自家小娘子的?” 萧案生转身,垂眼看向那白衣人,并未作声,见那白衣人浅浅一笑,随即又兀自言语。 “在下居遥,随侍于青。” 白衣人自行介绍着,双手揖礼,后又指了指身旁的侍卫,言语恭谨,形貌端正,却好似又无意识地透露出了一丝狡黠。 “萧砚书。”萧案生自报名讳,又揖手还礼,但这些都仅仅是出于礼节,在他的眼里,此人...已甚为可疑,“阁下可曾见过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貌态温顺。” 话音刚落,居遥忽嘴角噙笑,微挑了一下眉毛,十分随意地道:“砚书兄要寻的小娘子...在下曾见过。” 萧案生瞧着他这副样子,微蹙眉头,心觉得这人应是知道些什么,但却又故意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只见居遥停顿片刻,又缓缓而道:“...在下本欲请她共用午膳,未曾想...被拒绝了。” ...他说的...确是久昔。 萧案生微微垂眼颔首,看似是在表达些许歉意:“舍妹年纪尚幼,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宽谅。不知她现在何处?” “啊...怕是不太妙...”居遥故作一副惊异担忧的样子,“来时有两歹人跟着她,被我赶走,现下...看样子已经得手了。” 萧案生听其话毕,半分不作声动,只微皱眉头看着眼前这个人,从他的言行中,仅得出一个结论——此人话真貌伪,极为分裂。 居遥仔细观察着萧案生,见他丝毫未有着急的样子,十分好奇:“砚书兄...不着急寻人了吗?” 萧案生忽眉头松缓,竟比来时更为镇静:“若如居遥兄所说...想必是寻不到人了。” 居遥见状,不禁一笑,似是十分欣赏地道:“...砚书兄,明白人。” 他一向喜欢同聪明人相交,未曾想竟能在京都这地儿碰上一个:“居某现须离京,今日相识,甚幸,望来日...有缘再会。” 见居遥揖手致意后先行离去了,萧案生仅思量片刻,便不再往酒楼里去,即刻转身回了相府。 方才那迎门小二愣在一旁,静待两人说话,见居萧二人先后离去,径自上了二楼雅座,先敲两声门,后又敲两声,推门入了丹室。 “社主。” 只见小二躬身进入室内,轻合屋门,随后又面朝向窗边,俯身揖手,十分规矩恭敬,丝毫不见迎门时的热情随和。 “坐。” 一道沉稳坚毅的声音从窗边传来,随即见小二用手提起下裙以跪坐,后望向窗边,见一人负手而立,静观泊云。 “...小人失职,今日方才得知兰室宾客名叫居遥,近日只四处游玩,见过相府小娘子、定安侯府少郎君......现下人已离京,身份...尚未查明。” 小二嘱人打探那人的消息已有些时日,但都未发现异常,思量着自己是否会被责罚:“...哦...今日相府小娘子被劫,有社人传报,他们往江陵去了。” “何人所为。” “...尚...尚未探得。”小二又将头埋得更低,揖手过顶,片刻过后又小心翼翼地抬眼察看,只见其依旧望着天,似是在思量。 “...相府...居遥...南境......” 小二见窗边的人独自喃喃私语,未敢作声,只得安静候着,从其身后一番打量。 见其青丝及腰,仅以发带半束,宽腰敞袖的衣袍,红染的丝制外衫,难想到这般凌厉坚韧的人,竟是位碧玉般的小娘子。 若是寻常小娘子在外作此番打扮,定被人指责不得礼法,可他家主人...气劲势强,一身玄冰,恍若寒刀霜剑般地穿皮刺骨,无人敢近。 小二正望着主人发愣,忽闻房门被人敲响,一时回了神,正身坐直。 几声过后,进来一持剑男子,俯身抬手,微微一揖:“主人准备何时出发?” 窗边人未做答复,缓缓转过身,朝小二道:“京都社众仍由你暂掌,若有异动,传信梧州。” 小二应声后方才离去,出门便轻呼一口气,暗自庆幸未得责罚,又一脸喜气地下楼招呼宾客了。 “诶...戗画,所以我们这趟是来干什么?就为了哪个从南境来的?”那持剑的人见小二走了,便不似刚才那般毕恭毕敬地对待主人了,随意质问。 “...自南境,过邕州、梧州,至京都,欲何为?”戗画并未作答,反将其一军。 他们说的便是那位自称居遥的人,其自南境北上,经梧州时被廌业社盯上,一路跟随至京都,却也未探得其身份。 连云瞪着眼,提溜了几下眼珠,一脸认真思索的样子:“......为何?” 忽而戗画轻叹一气,一脸漠然的走了。 “哎...哎呀,等等我嘛~”连云立刻转身跟上,要说这看脸色,他真是一绝,一路给戗画赔笑脸,“哎呀~我刚刚去给你包了桂花糕,你看我对你多好,一会儿咱们路上吃哈!” 第三章 离京 - 戗久说 - 一判 近未时,左丞江府。 萧案生匆匆赶回江府,见江老正张望着门口,忙上前揖手,而后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公...师公可知江府进来得罪过什么人吗?” 江老心下一紧,似已听出些许端倪,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想要问得更清楚些:“...此话,何意?” 萧案生只得道以实情,将那人所说一一转述,未料江老一时窒气,险些晕去,忙上前将其把住,拍背顺气。 “...我江家...只剩独女...现下该如何去寻呀......” 萧案生回来之前,其实已有所猜测,却尚无法证实,但见江老如此情状,他必须道出自己的猜想,以备后患。 “...师公近来...与朝中人可有争执?” 江老一怔,当下的朝堂之争...便是那群不知好歹的东西了,但现下为时已晚,人已被劫走,难道只能做粘板上的鱼? 萧案生见其似是心中已明,当即又道:“...九娘失踪,必使您自乱阵脚;如若不然,他们再以九娘要挟您....您不如...暂告朝堂,调养身体。” 萧案生直言不讳,这他现下唯一能想出的法子,既可保护江相,也可留出空隙,寻找久昔,但...... 江老听闻此言,缓缓坐下,当下朝堂的争执已起,风向未定,若他此时离开,不知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但久昔... 哑然片刻,江老终是妥协了,他已经承受不住再失去最后的亲人,这大赵...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 “...若我现下离开,九娘怎么办?” 萧侯立于一旁,独自思量了许久,却觉现下还不是退步的时候,若是能在京都内寻到,便无须作出那般让步。 “案生,你即刻去城门拦查,城门郎将现为李彦暂掌,他不会阻你。我遣府兵在城中搜寻...若入夜之前仍无所获,定是离京了,待那时再商议奏表也无妨。” 萧案生即刻往城门去了,在他看来,那些人的目的并不是要命,人定是被藏起来了,而城内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 未时,京都城门。 时辰尚早,此刻出城的人三三两两。 “少将军,不知将军寻末将有何要事?” 萧案生行至城门后,见郎将李彦来迎,此人曾为萧侯部下,对萧侯很是崇敬,后因宫中生变,守城禁军兵力折损,因其能力突出,被萧侯举荐调入了禁军。 “相府遭盗,托我于城门拦查,此番还需劳烦李校尉。” 萧案生心知此事不便外传,只能另借他因,他与李彦亦是军中旧识,虽相处时间不长,但知晓其心肠耿直,行事妥当。 果然,李彦闻言后并未多想,只作拦截查看,这点儿方便还是能行的,何况还是左丞江府,遂当即离去,命人设了拦。 城门后不远处,两人悠哉游哉,一黑袍的十分精神且欢脱,一红衫的却是懒懒散散又乏淡,差异甚大。 “怎的突然要拦查了?”连云探着脑袋,好奇张望,方才他光顾着糕点,竟就那般错过了小二汇报消息。 “丢人了。” “嗯?丢什么人?” “相府小娘子。” “哦?你干的?” 戗画忽心下火苗微起,也是懒得再理会他,只字不语地赶路,若是跟丢了人...那正好找着机会跟他算算总账。 “站住,你们二人是做什么的?” 这守门的侍卫虽不善动脑,倒很是尽责,过门者皆一一盘问,也是不管人家带没带东西。 萧案生立于侍卫们的后方,暗自观察......许是红衫过于惹眼,这两人从远处来时他便注意到了。 “二位...不是京都人吧?”萧案生主动上前询问,倒不是觉得劫人之事乃二人所为,只因这二人看起来...实是不寻常。 片刻过去,只见这红衫小娘子似是不会说话一般,谁张嘴便瞥谁一眼,而后又回头,丝毫不作答复。 “嘿你这小娘子胆子...” “...诶,诶...郎君对不住了,我这小妹啊,脾气不大好...” 眼见这侍卫就要动手,连云一爪将其拉过,笑眯眯地看着人家,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弄得那小侍卫也不好意思动手,却未成想,连云心下只是想救这小子一命。 “...诶,我们二人是自梧州来游玩的,这家里人不放心,催得紧,现下得回去了。呵呵......”可谓能言善道,他连云也就这点儿长处了,时常替戗画打圆场,攒了不少好人缘。 萧案生倒是丝毫不恼,瞧着这小娘子小小一只,却又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只觉得些许有趣。 “不知两位该如何称呼?”萧案生不知其二人底细,只得小心打探,免得使其生疑,又多加防备。 “好说好说,在下连云,小妹......连画!”连云一时嘴瘾,斜眼瞟见戗画寒气四溢的目光,瞬时心凉了半截。 “...连画?” 萧案生听闻此名,神色略显怀疑,心觉这个名字跟眼前这个小娘子相配起来...过于普通了。 连云闻声直瞪大眼,就凭他与戗画这般关系,尚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到明日,这人还真是...人高人胆大呀! 事已至此,戗画只得默认,深叹一气,平了平心火,随即仰起头,皱眉蹙额,直瞪向萧案生:“怎么。” 萧案生盯着她,明明生得月眉杏眼的柔貌,却偏摆出一副不服来战的样子,看起来倒有些...稚气,一时不禁失笑:“幸会。” 戗画简直无心理他,转身要走。 “哎~谁让...” “让他们去吧。” 萧案生拦住侍卫的话头,看他们二人皆一脸坦然的样子,定然不是他们劫的人,就算留下,也问不出什么了。 “多谢,多谢啊!”连云道了几声谢,忙转身跟上戗画,却见她忽然驻足回身。 “...你们丢的人,往江陵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 萧案生转头盯向她,额眉紧蹙,却见她只字不语地转身离去了,心中疑虑更甚。 连云一路走,不时地往边上瞟两眼,实在忍不住好奇:“戗画,你一向不爱多管闲事,这次怎么...” “牵发动身。” 连云两眼一白,丝毫不以为然,又转起他那不太灵光的脑子:“那还能动到梧州去?” 忽旁边那人定住,转身盯着他,在她友善的眼神提示下,连云一时脑袋开窍:廌业社社众星罗棋布,若朝中有变,难免受其影响。 连云见她两眼放冷刀,仍盯着他不放,咽了口唾沫,乖巧地从怀里取出方才包走的桂花糕,朝她眨眨眼......见其一脸无奈地走了。 入夜,左丞江府。 萧侯和萧案生仍在此伴着江老,而城门和城中依旧毫无消息,便只能猜想那歹人已早一步带着人出城了。 “师公现下,如何打算?” 见江老静坐片刻,缓缓起身,萧侯忙上前托肘,将其扶至桌案边,而后研墨递笔。 奏疏拟毕,静待上呈。 江老无奈地轻叹一气...只怕往后这朝堂生变,到那时,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萧案生察其神情,心知江老忧心朝政:“还望师公勿过于忧心,今日有人提示...九娘被带往江陵了。” 江老微怔,茫然抬头:“此话可信?” 萧案生一时哑然,那两人实是可疑,但那女子...说话毫不拖沓,看着甚是怠慢无礼,冷漠寡淡,应该...不屑于说谎吧。 “此人...应当可信,晚辈明日便动身前往江陵,沿路查探。” 萧案生自请前往,他虽无心男女之情,但久昔确是他从小护到大的妹妹,知其性善娇弱,他自然是担心的。 江老满脸欣慰,只觉今后将久昔托付给他也能放心了:“好好,就辛苦砚书了...老夫就在府上等着,看看到底是哪个混账狂徒,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 翌日破晓,萧案生驭马离京,而朝中亦传出了江相病重罢朝的消息,江府一时门庭若市。 “...还望江老多保重身体呀...” “...是啊是...” “...朝中还需江老坐镇呀...” “...江老只需休沐几日,何故罢朝呀...” ...厅内人声嘈杂。 “诸位...诸位都各自回府吧,江老既已决定,便不好强求了。” 参知政事岑广德开了口,其一向帮持江老,曾与江老一同被贬,而后江老归京复任,又提携了他,他才得复返京都。 见众人怅怅而去,岑参政上前搀扶江老,十分忧心:“江老兄何病缠身啊?” “劳岑老弟挂心了,如今年纪大了,因一时疏忽发了病。”江老言语含蓄,未透半点风声,以免传出去惊了暗蛇。 “啊...如此还需多休息,总会养好的。” “是是...承贤弟吉言了,今后朝堂还需你多费心了。” 看似一番客套关怀,但却是江相诚心相托,如今朝堂,风向变幻莫测,待他离任,不知又将偏向何处,只得暂托他人盯着。 “诶...自然自然,臣子本分,老兄病痛缠身,那愚弟便不多打扰了。”岑参政一番躬身揖手后,方才离去。 正厅内,江老独自静坐,思忖过片时:“老吕...安排好府中事务,准备车架,我们回河中老宅。” “是,老爷。” 吕方毫不过问缘故,只听从江老吩咐,立时安排好府中的事务和仆从,收拾好物件,备好车辆。 翌日,江老携一小众人,行官道,归乡河中。 第四章 抢人 - 戗久说 - 一判 午时,江陵。 “咚咚咚......” 一阵沉重的敲门声穿街过巷,一时竟也不见那座屋宅内的人来开门。 “来人!开门!”连云使出浑身力气,心道这是要闭关了,虽说平时很少去各处宅子落脚,但这也太散漫了! 连云正想着,忽见门被打开一缺角,从门缝中钻出一个小脑袋,先瞧了他两眼,而后才从门缝里挤出来。 “你是谁?在此处叫喊,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连云两眉一挤,心下只道这是来新人儿了,见他不过十五六岁,便并未同他计较,扔了一个物件给他:“接着,去叫你们管事儿的来迎。” 那小仆从拿着物件仔细瞅了几眼,没瞅明白,只得转身又从门缝中钻回去,合上门便去寻管家:“周管家!外面来了两个人,拿这个丢我。” 周管家接过物件瞧了瞧,骨质、角状,底部边沿微泛红,其间刻一“业”字——“廌印”,当即大步流星地去迎门,这小仆从紧随其后。 立时,宅门大开,周管家出门下阶,躬身作揖。 “社主。” 小仆从两眼瞪大,一脸惊恐,立刻学着管家的样子,躬下身,抬高了手,向这位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娘子行礼。 戗画静立于远处,微低着头,垂着眼,似是在思考,听见管家的声音方才抬头,仅轻颔首后便径直入了宅院。 “周管家,咱们主家是位小娘子啊!” 汤田很是惊奇,哪怕是亲眼所见,也很难想象,他曾听周管家说,廌业社十分庞大混杂,这样一个小娘子如何能撑得起。 “闭嘴!若是得罪了社主,我可救不了你!”管家周棋明面是周宅的家主,实为江陵社众的管事,负责汇总江陵城内所有社众打探来的消息。 汤田被其言语怔住,他一向乖巧懂事,很难得罪什么人,方才不过一句嘀咕...社主应该,没听见吧? 一众人步入正厅,厅内摆设简洁,只置了两侧木椅和小方案,少有摆件,唯一看着比较精致的便是正中阶上的一张榻。 “坐。” 闻言,周管家一手拉过汤田,将其按到外侧的木椅上,随后自己坐至其前方位置。 汤田一脸呆愣地盯着榻上的小娘子,心道原来这榻是为社主准备的,平日里周管家都不让坐,但又时常打扫。 见其微抬双眼,汤田忽打了一冷颤,一时手脚都不能动弹,心中亦是惊战,感觉在这位社主身边多待一会儿都能被冻成冰块。 “近日可有作南境打扮的人经过江陵?”戗画冷冷开口,向周管家询问,他们一路打探那行人的消息才行至江陵。 “有,有一众人,在济云楼落了脚。” 周棋已是社中老人,虽平时很少见到社主,但身为管事偶尔会去到梧州总社议事,知晓其冷淡却体恤下属的性子...当然,特殊情况则另当别论。 “社主,可需要唤人来报?” “不必,让人传信吧。”戗画微微垂眼,又思量了一阵,仍不得安心,忽看向连云,“你,亲自去探。” 连云闻声扫过戗画的眼神,当即会意,只点了点头,放下茶杯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周宅内,除了周管家和汤田,就只有厨娘阿莫和一个小丫头青叶,平日不算热闹但也不算冷清。 而现下社主和掌事来了,宅内几人铆足了干劲,好一番忙活。 正厅内,一时只剩戗画,独自一人,闭目安神。 济云楼,静竹室。 “主上,刚才在楼下看见一个人,像是京都酒楼里劫人那个。”于青刚去楼下叫好餐食,回来时一脸着急,刚抬脚进屋便忙向室内的人报告。 “哼,有意思...”居遥正闭目养神,忽微微抬眼,嘴角扬笑,这送上门的便宜岂能不占,“跟上他,那小娘子,我要了。” “是。”于青瞬时打起精神,正下楼,见那大块头包了饭菜要离开,便待其先行,随即跟上。 两人先后行至一郊外屋舍。 “...大哥,这两个小娘子看着小不点似的,老能吃了,还得吃好的,要不是大人给的盘缠多,还养不起这两丫头。” 吴贵刚进屋就开始抱怨,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将另一个食盒放到旁边。 “勋贵人家的小娘子,自然是难养活。”吴达倒是若无其事,反正有人愿意养,他们也正好跟着一起享福。 “咣......” 忽一阵声响传进屋内,兄弟二人忙侧过身,看向门口,却丝毫不见动静,又扭头看向对方。 “出去看看。” 吴贵应声出门察看,片晌却未见响动。 “...谁...” 院外传来一喊声,吴达瞬时起身出门,尚未看清倒在地上的吴贵,忽一剑光横扫而来,急忙退步,仰头躲过。 “你是什么人?” “我要抢人!”于青又是一剑划过。 吴达手无寸铁,连连退步,他们兄弟二人身高马大,打架时一贯以力气取胜,最多就是动动刀,少有遇到用剑的。 “...慢着,这两个娘子可以给你,我只带他走。”吴达指向地上的吴贵,他不想为了任务豁出自己的性命,况且,这剑客怎么看...都不像相府的人。 “啊...” 于青忽愣在一旁,事实上,他也未将这个任务看的很重要,只是想找个人打打架,却眼看着吴达将吴贵扛走了。 “诶...” 于青深叹一气,本以为终于有活儿干了...想想自己的主子,一向是运筹帷幄,不常动手,要么就是自己动手,怎么都轮不上他。 于青一边暗自抱怨,一边往里屋走去,忽觉身后一阵剑风,迅速抽剑,反手挡下,只见那人瞬时退至一丈外。 “唉...无隙可乘呀。”连云语气无奈,却毫不掩饰地扬起嘴角。 他方至济云楼便看见那南境人身边的侍卫跟着一人离开,想着跟上瞧瞧也无妨,没想到这事儿...不得了啊! “有进有退,你也不错。”于青被偷袭后毫不心惊,也未觉生气,相反的,对方的反应...让他惊喜。 连云又抢先出手,剑尖直指对方喉颈,见其侧身后仰,随即出剑抵挡,双方剑刃相磨,从其上方划过,又迅速分离。 于青迅速调转剑锋回扫,逼得连云退步后仰,剑尖从其胸口前划过。 两剑划过的空隙,连云当即冲上前,钳住对方握剑的右手按至其左肩,随后提劲将他推至墙面。 于青瞬时双眼瞪大,一脸疑惑地看着对方,却见其微微一笑,做出一副十分抱歉的样子,手上倒是丝毫不松劲儿。 二人僵持中,连云将其打量一番,虽觉戗画的法子是厉害,这剑客动不了剑是省事儿,但感觉眼下这人...... “哼~这位兄弟,我们可否好好谈谈呀~”连云忽松开对方的手,笑容和善,言语讨好。 他方才观察好一会儿,看其身手不凡却面相憨直...说白点儿,就是个傻大个儿,可惜他一身功夫,满脸都写着“我好骗”。 于青捏了捏手腕,看对方一脸笑盈盈的样子便不好意思下手,便坦然道:“...谈什么?” 话音刚落,忽见对方嘴角一撇,两眼弯起,还不时地朝他眨巴几下,作出一副苦命的样子。 “大兄弟,我们呢,都是替主人做事。我今日若不将人带回去...我会被打死的!”连云两眼一眨,又深深点头,满是诚恳地看着他。 “......” 只见对方沉默片刻后道:“你怎么认这样的人当主子?” 连云一时心喜,努力抑制嘴角...没错,这就是同情的开始,坚持住。 “不如...你跟我回去,今后认我家主子。” “不行!” 连云实在没想到...这人竟要拉他入伙,倒底真傻假傻? 忽见这人好像被他的反应吓到,忙又做出一副恳切的样子,胡话一时张嘴就来:“...她救过我,我得报恩啊!” “哦...”于青听闻此言,忽想起曾经他还是江湖剑客时,因落难被他主子救下,便一股脑地要留在他身边报恩,“...嗯...屋里的人,给你。” 连云一时两眼放光,轻呼一口气,微抿嘴唇以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这人可算是咬钩儿了:“真是多谢兄弟了!” “等等。”于青忽一脸正经,两眼放出锐利的目光,看上去跟刚才似有些不同,“我有个条件。” 连云心下一紧,咽了咽唾沫,不知是不是这人看出了什么:“...什么条件?” 于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似是生怕一晃眼,这人就跑了一般,缓缓走近,一把拍至连云的肩膀:“你得陪我练剑。” “啊......什...什么时候?”连云瞬时呆住,现下是...什么情况? “每日卯时,我去寻你...”于青忽又愣住,“你叫什么?家住哪儿?” 连云此时方才回神,没想到这人来真的,微眨几下眼,弱弱地问了一句:“......这,我能拒绝吗?” “不能。”这一声干净利落,随即又听其道:“我叫于青,现居济云楼。你呢?” 连云无奈扶额,见他一副不得罢休的样子,还真是个愣头青,只得不情不愿地答道:“...连、云现...居,周、宅...家...主、周,棋...” “好!明日卯时我便去寻你!”于青又伸手拍了拍连云,随即转身,一脸昂扬地走了。 小院儿里,连云愣在原地,一声哀叹过后朝里屋走去,丢了芝麻还是得捡捡西瓜啊。 “看看我的西...” “呼~呼~” ......未见瓜人,先闻瓜声。 连云一推门,便飘来一阵小呼噜声,抬脚进屋,只见床上横躺着两个小娘子......厉害了,这都能睡。 ...打包带走? 连云眉毛一挑,当即一人一掌,左右各扛,回周宅咯! 未时末,周宅。 “老周!来帮忙!” 周管家闻声而至却忽然怔住,只见平时清心寡欲的掌事两肩各扛一小娘子,大摇大摆地进了门,往屋里去了。 片刻,周管家回过神来,忙跟着连云进了屋,将两个小娘子搬上床放好。 “掌事,这是哪里弄来的小娘子?”周管家一脸不明,却见掌事盯着小娘子的头簪傻笑。 “哼哼...看样子还真是京都相府的。”连云一脸得意,捡这么大个宝,总值得炫耀一下吧,“诶,社主呢?” “啊,社主还在正厅...” 未待周管家说完,连云撒腿就跑,刚出屋门又将脑袋窜了回来,嘱咐周管家给两个小娘子备好餐食和衣物。 “戗画,你猜我找着谁了!”连云一路蹦跶至正厅,边走边说,却只见戗画瞟了他一眼,又继续闭目小憩。 “诶呀~你听我说~是相府小娘子!”他说得一脸激奋,却见其置若罔闻,忽觉奇怪,“...你不去看看嘛?” 戗画甚至懒得抬眼,翻身躺平:“打晕了还看什么。” 连云一时垮脸,还以为她真是一点儿没兴趣:“那不然怎么带回来嘛!诶...为这两个小娘子,我可是牺牲巨大...” 未成想,他那后半句的小声嘀咕也落进了戗画的耳中,戗画微微抬眼,看向他:“怎么。” “...也没什么。”连云一番支支吾吾,见戗画目光不转,片晌后实在扛不住,老实招了供。 忽见戗画缓缓起身,曲膝搭肘,垂眼思索了一阵,随后两眼微泛寒光地看向连云,一字一句道:“我打过你吗?” 连云一颤,随即一点点地转身,似是觉得这样她便看不见一般,待他完全转身,正要飞奔而去之际... “站住。” 戗画此时已飞出好几记眼刀:“待人醒了,领来见我。” “是。” 连云大喊一声,随即一溜烟儿地跑了,此地不宜久留。 第五章 初见 - 戗久说 - 一判 申时初,周宅。 屋内,豆芽早先醒来,四下观望,忽心觉不对,这睡一觉怎的周围还变了样,一眼瞧见自己姑娘还在熟睡,忙将其摇醒。 “姑娘,这是哪儿呀?” 久昔睁眼坐起,也是一脸茫然:“那两个大个子呢?” 主仆二人像抱团的小兔子一般缩在一起。 片晌后,豆芽鼓气起身,想要去外面察看,蹑手蹑脚地走至门后,正待伸手拉门,忽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 汤田两手端着托衣物的漆盘,手里提着食盒,整个人抵在门上,忽见面前站了个人,一时愣住:“......你...你,你醒了!” 豆芽被其吓得一跳,盯了他片刻,忙问道:“你是谁?这是哪儿?” 汤田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一阵支支吾吾:“...这...这儿是...这是给你们的吃食和衣物!” 说完便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塞到豆芽手上,转身就跑。 豆芽心觉这人奇奇怪怪,抱着一堆东西木木地转身看向久昔:“姑娘,这人倒不像坏人,要不我们...” 久昔呆呆点头,心想都到这儿了,既然有吃有穿,就先收拾收拾呗。 汤田在院中一路飞奔,跑至连云的院子,见其正兴致勃勃地逗着刚抓来的蛐蛐儿。 “...唉...连掌事...那两个小娘子醒了!” “嗯?”连云猛地抬头,只见其跑得气喘吁吁,忙仍掉手里树枝儿,“哈哈,来了!” 屋内,主仆二人吃饱穿好,正盯着屋门发呆。 “豆芽...你说...我们这是,又被关起来了?” 豆芽摇摇头,尚未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了声响。 “两位小娘子感觉如何?可有宾至如归啊?” 屋里两人心头一惊,双手拉紧,又抱作一团。 片晌无人回话,连云一时奇怪,回头看看汤田,见其只摇摇头,便又回头探问道:“...我推门了?” 随即,连云推开了屋门,一眼便瞧见屋内两个小娘子直盯着他,不禁笑道:“放心,我可算不上坏人,你俩还是我救回来的呢。” 闻其言,久昔便信了,战战兢兢地开口道:“...多...多谢郎君...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这儿嘛...江陵周宅,你们被人绑了,我无意间发现并救走了你们。” 连云仔细解释一番,又微微笑道:“我现下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有人要见你们...嗯...她可不好说话,一会儿啊,小心些,跟上。” 汤田见几人出门往正厅去了,想想也没有他的事,还是不去凑热闹的好,要见社主...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戗画!人带来了!” 连云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半分不顾身后的小娘子是否跟得上,一入厅边顾自找地儿坐下,又使唤青叶上了茶。 戗画...正倚榻休憩,平日无事时,她除了练功,就是睡觉,各处的屋宅都为其备上好几处榻。 久昔和豆芽踏着小碎步进入正厅,些微气喘,只怪这领路的人走得太快了,这么个院子她们二人都差点儿走丢。 歇了口气,久昔抬头往前望去,只见榻上躺着一人,其一身青衫,双目轻阖,眉目如画,似是个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娘子,看起来温柔和煦,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只见榻上的人缓缓睁眼,忽抬眼睥睨,目光锐利而刺透,仿佛能渗入眼瞳,直穿人的心肺。 久昔瞬时惊得一颤,忙垂眼埋头,不敢再看去,却仍知规知矩地缓缓曲膝行礼。 “...九娘...谢过姑娘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榻上那人未作应答,缓缓曲膝坐起,支肘扶额,盯着厅中的小娘子,仿佛是要...以其道,还其身。 “......戗画。” 久昔听闻其声,心觉这声音甚是柔婉,可语气...同她的眼神倒甚是相配,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对话。 久昔微微侧首,瞟向方才带路那人,见其似是看戏一般,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喝茶,现下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一旁悠哉的连云似是察觉到久昔的视线,抬头看向她,扬笑道:“在下连云。” 久昔微微点头,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戗画:“...嗯...戗画姑娘...九娘,实乃京都人...能不能......” “想走。” “......嗯。” 久昔不知她是如何打算,只觉自己离开相府太久了,阿翁定是急得哭鼻子了,他身体虽好,但也是因为心情好才...... “那便走。” “......” 久昔心中正满是忧虑,未料到她这般快人快语,可是...... “...嗯...但是...我们......身无分文...又不识路......” 久昔越说越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但是她也没有的办法了,不然还能向谁求助。 “那便留下。” “噗~” 连云一口茶正淌在嘴里,尚没咽下去就被喷出来,心道这人是在装傻吗,本欲说话,忽被其一记眼刀镇住,又憋了回去,随即朝久昔笑道:“见谅,见谅。” 久昔弱弱地埋下头,片刻回过神道:“...那...那暂且...先留下吧......嗯...若无事...” “你被劫之前,你祖父可见过什么外人?” 久昔忽抬头睁大眼,一时也顾不上害怕了:“...你...知道我的身份?” 片晌都未见其应答,久昔泄了气又埋下脑袋,缓缓思索着道:“...未曾见过,除了上朝...” 忽见她身子一震,眼光一闪:“...有,有一日午后出去了,就是我被劫走的前两日...见了什么人,我不知。” ...见的什么人?莫不是那位从南境来的...那日小二只道他四处游玩,见过酒楼里的人...是被察觉了?他做了掩饰... 连云往上望了望,轻叹一气,这人又犯毛病了,便转头朝久昔道:“啊,没事儿了,她且得想会儿呢,你们回去休息吧。” 久昔看一眼戗画,而后又踌躇地朝连云开口:“...连云郎君...我与豆芽,能出去转转吗?” 想来也是,两人被关了这么些日子,许久未走动,甚至连口新鲜气儿都没出过,是该出去透透气啊。 “自然。” 连云脱口而出,随即又思量着似乎不太安全,这想抢人可多了去了,于是笑眯眯地道:“不然,我随你们同去,万一再出点儿什么事儿,那可麻烦了。” 久昔瞬时也觉得安心,有礼有节地道:“多谢郎君了。” “诶~客气。”连云摆摆手,也不知会戗画,直接带着两个小娘子上街了。 济云楼,静竹室。 于青一脸平静地回到济云楼,前往主子的屋里去汇报。 “主上。” “人呢?” 居遥见其身后未有人跟随,又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按理来说,他是去打架,回来不说高兴,也不至于这个样子。 “送人了。” 于青一脸...天真无邪吧,将事情的经过半分、一一、丝毫不落地讲给了他那一向运筹帷幄,不常动手的主子。 居遥缓缓回过头,轻轻合眼,呼了口气,而后朝屋外说话。 “来人。” 门口的两个壮汉应声而入,居遥缓缓抬手,指向于青。 “把这个东西,给我关起来...不必送晚膳了。” 于青即刻被两大汉架走,居遥一时头晕脑痛,抬手扶额......动手了,跟了一路,也该会会了。 申时末,街道上的人渐渐少去,正中的两个小娘子显得格外惹眼,蹦蹦跳跳地很是欢喜,身后还跟着一个神色悠然的年轻小郎君。 “姑娘你看那儿!” 久昔朝豆芽指的方向看去,是一间铺子,还未瞧清它的招牌,便一眼看到栏里四处游荡的小猫咪们,是一家猫肆。 久昔忽两眼放光,当即便要往那处走去,却又收了收脚,回头望向身后的小郎君,睁着一双惹人怜爱的大眼睛盯着他。 “郎君...可否随我们去那里看看?” 连云一向是不经盯,想也不想便答应了,眉毛一挑,当即带头往前去。 “诶,几位客官随便看啊!瞧着喜欢的可以聘走呀!” 店里的掌柜正埋着脑袋仔细地算账,见有人来也只抬了抬眼,一声言语招呼,而后又垂眼眯起,认真算自己的账。 “掌柜,你这儿的猫是自己养的,还是外面来的。” 掌柜听见其中那郎君说的话,瞬时抬头,略微打量了其一番,一副十分欣赏的样子:“哟,行家呀?” 连云悠悠地走至桌柜前,同掌柜唠起嗑,也不看着身后的两个小娘子,任由她们四下看玩儿。 这猫肆还真是正儿八经的,虎斑、白毛、黑毛、黄白......各模各样的,两个小娘子都看花了眼。 久昔晃来晃去,忽而一只闭着眼的白短毛引起了她的注意,见它安静地蜷在一边,小小的一团,尾巴缓缓地左右摇晃,似是在逗人一样。 久昔轻轻抬手朝它探去,本只想摸摸它,却见它忽然自己张开眼,缓缓点着小爪上前,用小鼻子蹭了蹭久昔的手,像是在闻。 “...掌柜,我能带走它吗?” 桌柜旁的两人聊得正起劲,忽被一阵娇柔声打断,连云回头便见这小娘子的手里已抱着一只白团子。 掌柜见状一时喜光满面,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小娘子可带什么礼了?” “等等!”连云忽抬手打断,眼光缓慢地下移又回正,好似不敢直视那小白团子一般,“...你是要带它,回周宅吗?” 久昔低头看看手上的小白团,而后抬头朝连云眨了眨眼,透出一股十分无辜的目光:“不可以吗?” “...这...” 连云简直不敢直视久昔,明明她一副娇弱样子,却像是会吃人一般,那眼神让人无处可逃。 但...这要是答应了,万一哪天蹦跶到戗画面前... “小娘子喜欢啊就让郎君聘走,我这儿专挑吉日开门,什么都有,没带聘礼没关系,对面就是我家货铺...” 连云尚在踌躇便听见掌柜一阵七花八门的推介,两眼直瞪却被其无视,只能强颜欢笑:“掌柜,你这生意做的...厉害呀!” “那就劳烦掌柜了!” 掌柜的话对久昔倒是十分受用,见其一听便笑逐颜开,连连应声,丝毫未注意旁边人的脸色。 一番折腾后,三人...多一猫,一同从铺子出来往周宅回了。 第六章 人质 - 戗久说 - 一判 入夜,周宅。 “...小米.....” “...小米...” 久昔和豆芽在院中找寻着今日带回来的小白团子,给它取了个相当匹配的名字——“小米”。 连云从一旁经过,见两个小娘子在乌漆抹黑的院子里弓着身子四处钻看,一时心奇:“干什么呢?” “...小米...不见了。” 久昔一脸着急,她与豆芽方才到偏厅吃顿饭的空子,回来便找不见那小白团子了。 顿时,连心仿佛听到一阵心中大石碎裂的声音,甚至一时忘了呼吸,差点儿没给自己憋死,忽又回过神。 “别慌、门都关了肯定在宅子里、天色太晚了待明日再找...” 连云一阵噼里啪啦的嘱咐后,转身撒腿就跑。 久昔一脸奇异,转头朝豆芽道:“你先回去吧,我们明日再找。” 见豆芽离开了,久昔慢慢朝连云方才跑过的方向走去。 连云飞奔至一处屋子,见那处屋门还开着,烛火尚明,屋里的人还坐在书案后,一膝曲起支着肘,手中持一纸卷。 ...还好,还好。 连云正打算抬脚进屋,忽一抹白影闪过... ...来不及了... 连云眼见着一团白茸茸的活物窜过,兴致盎然地遛到戗画身边,随即,“嗖~”地一下蹦到书案上。 ...... 屋内,一时寂静。 所谓“大眼瞪小眼”,即便是动物,她也能做到。 只见其一双杏眼微垂,纤长的睫羽遮住了正挥散着透骨寒光的眼神,吓得那小白团子像是被钉在了桌案上,一动不动。 “你在看什么?” 久昔远远看见连云在一处屋门外张望却又不进去,便缓缓走至其身后,也朝屋里望去。 “唔,小米!” 一眼晃过,只见小米趴在那方桌案上,小脑袋埋地低低的像是要藏近身子里,整个儿的透着战栗。 久昔见状忙跑进屋里将其抱入怀里,随即感受到面前那人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见那人似是在等她解释。 “...我们...出门时带回来的。” 久昔被其盯得埋下头,像是犯了错等着受罚的孩子,随即又拢拢手,将怀里的小米搂得更紧些,以安抚她心中的慌惧。 “......看好它。” 瞬时,久昔心惊不已,微微抬眼看向戗画,见她一脸平静,并且方才的语气是...温和,一时不禁又多瞧了两眼。 屋外的连云忽觉奇怪...这人居然没反应,一时新奇地想进屋看看。 “滚。” 只见门外那人默默收脚,落荒而逃。 戗画缓缓将手中的纸卷收起放至一旁,顺手取过滴壶,滴了两滴清水进砚,正将拿墨块研磨。 “我帮你吧!” 久昔见其要落字,忽而想帮忙,忙将小米放至地上,小步绕过桌案,跪着坐到戗画身边,拉过砚台,执起墨块轻研。 戗画看着她动作,并未言语,从案边牵出一张信纸,又抬手取过一小豪,沾了沾刚出的水墨便往纸上落笔。 久昔在府里时也常读书练字,偶尔也替其祖父研墨,一边磨一边听祖父说道。 刚过片刻,久昔一晃眼,无意瞧见其信纸上的“京都”二字,心奇地探了探头,谁知忽一个溜滑,磕到身边那人的肩骨,慌忙抬头察看其脸色。 戗画微微侧头,垂眼看向她,见其似是被磕疼了,一只手轻揉着脑袋,便若无其事地回头道:“...我须传信江相,你已脱险。” 久昔刚回身坐好,闻言又转头看向戗画,怔怔地盯了好一会儿,忽两眼微泛润色,而又嫣然浅笑。 戗画察觉其声色,转头见她一副两眼泛红,却又满是笑意的样子,一时满脑疑惑,微蹙眉心。 久昔仿佛感受到了她眼里的情绪,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又笑得更好看了:“戗画......其实并不冰冷吧。” 只见戗画微眨一眼,半垂眼帘地缓缓转过头去,不知为何,虽并未见她的表情有何变化,但久昔总感觉...她的眼里透着笑意。 “噌~” 忽一阵声响打破了宁静,不知何时,小米扒上了桌案,吊在案边儿,一下没抓牢便滚到了戗画的裙摆上。 “小米~” 久昔脸带急色,轻声唤它,却见它充耳不闻,还在戗画的裙上打了个圈,又翻身趴下不动。 久昔一时心塞,不知还能怎么救它,正想抬头看看戗画的脸色,忽见其伸出一手,将小米横身拿起,放入怀中。 “无妨。” 久昔瞬间呆滞,眼神愣愣地盯着戗画,心中却是惊跳不已,然而小米并无甚在意,还十分惬意地“喵~”了一声,简直得寸进尺。 “它很喜欢你啊!” 久昔看着小米的样子,忽有些羡慕,又瞟了两眼戗画,不禁笑道:“跟我一样。” 只见戗画又微蹙着眉头看向她,一脸不明所以,久昔只望着她笑了笑。 直至戌时,久昔才强行抱走了赖在其怀里的小米,结束了她波澜起伏的一天。 翌日,卯时。 正厅前,戗画将昨日写好的信交于周管家,并嘱咐其隐匿行迹,随后往偏厅去了。 “咚咚咚...” 一阵捶打声从宅门方向传来,汤田一路小跑而至,刚在门后歇了口气,敲门声又响起了,便忙拉开门。 “我要找人。” 汤田尚未问话,便见门外那人愣愣地开口了,愣了片刻:“找谁?我们这儿没...” “他说他住这儿,叫连云。” 于青一脸正经地说话,他本以为今日来不成了,谁知一大早的他家主上就派人叫他,还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早膳。 “连掌事?”汤田一阵嘀咕后正要转身,忽又反应过来,“你叫什么?” “于青。” “你等着。” 此时,众人都在偏厅用早膳,见汤田从院外匆匆跑来。 “连掌事!外面有个叫于青的人找你!” “咳咳咳...” 连云一口馒头正往下咽,忽听见那人的名字,差点噎至去世,忙喝口茶顺了顺:“...这...还真找上门了!” “是来做什么?”久昔一脸好奇地询问。 “呵,没什么,切磋武艺而已。” 连云一时轻松言语,忽扭头撇下嘴,两眼使劲一挤却也没见着眼泪,又忙眨巴了几下。 戗画仅扫其一眼,面无表情道:“即应了,那便去。” 一语中的,随即见连云垂头耷脑的走了。 “连兄弟!让我好等啊!” 连云前脚刚迈出门槛便被于青搂过肩膀,见其一脸朝气蓬勃,心中阴霾更甚,片刻才挤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 “呵,于兄,早...” 未待其说完,于青便将人拽走,往郊外去了。 郊外竹林,剑光挥闪。 于青提剑横扫,被其拦剑挡下,两方剑锋相交,于青劲力更甚,剑气直逼连云后退,几近竹林。 连云忽左脚后抬,抵住竹竿,借其剑上之力悬身而起,右脚疾速飞旋直击对方头部。 于青瞬时以手抵挡,转身错力,得以化解,两人遂又相距一丈远。 “...你为何时常以拳脚辅攻?” 从上次与连云交手后,于青就十分惦记这个问题,现下见他又来这套,被其气到直言质问。 “嘿...这,我跟我主子,本就是用拳脚保命的...这不是得跑江湖嘛,也是没办法才跟人学了些剑法,不常练...” 连云一脸笑眯眯,不时还眨眨眼,他因拳脚占了不少便宜,委实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卖卖乖讨好一番。 “不常练还能至此?” 见于青一副惊奇又欣赏的神态,连云只客气地笑了笑:怎么可能!每日至少两个时辰!不过...确实是晚学的剑法。 “...无妨,今后你同我一起练剑,定能更上...” “不如索性跟了我,今后不就方便多了。” 一人随声而至,从林道间缓缓走来,翩翩白衣,手中轻摇着一纸素扇,信步从容。 “主上?” 连云微微侧身,半退一步,从于青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不知道被跟踪了,眼前这人比他可难对付多了。 “想必...无须我自报名讳了吧?”居遥径直走到连云面前,并不理会一旁呆愣着的于青。 “呵...郎君哪里话,初次见面,自以礼相待。” 连云这一两天的没干点儿正事,尚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未想到他们的跟踪早已暴露,只当是两人初次见面。 “哼...既如此,还是让你主子来见我吧。” 话音未落,居遥已出手,以扇为刃,横向对方脖颈,连云微微仰头,同时退步,扇沿从颈前划过,随即又拔剑抵挡。 忽见对方将扇面合拢,以扇挡剑,连云此时才看清其扇骨为铁制。 双方僵持不下,居遥抽扇退身,旋即又以扇为剑直指对方头颅,见其侧身躲过,须臾间,又数招疾过,只见四面剑光辉映... 于青手握剑柄,呆立于一旁,一时不知该不该插手,正左右为难。 “咔~咔~” 忽从远处传来一阵断裂声,于青忙抬起头凝视。 只见一竹竿从底部被弯折而尚未断,连云的剑被对方扇子抵至胸口,身下竹竿拦腰而过,倘若其再不收力,只怕连云今后...难以行立。 “主上!” 居遥正打得心醉神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至清醒,疾掌将身下的人打晕,方才缓缓起身,撩过发尾,又整了整衣衫。 “你倒是会挑时候,那他就交给你了。” 见其悠然走远,于青急忙上前将连云拉起,前后翻看一遍......还好还好,治治还能打。 随即两手放轻,搂肩环膝地将连云抱起,一路慢走回了济云楼。 第七章 救人 - 戗久说 - 一判 几近申时,周宅。 “...小米...过来...” “...快过来,在休息呢...” 几声细语过后,戗画缓缓睁眼,见小米正扒着榻沿使劲往上蹬,片刻未果,方才伸手将其绰起,放至跟前。 见其醒来,久昔也小心翼翼地蹦到榻前,趴在小米方才扒着的地方,后抬眼瞟了瞟戗画,见其没有要赶她的意思,便悄悄一笑,趴下了脑袋。 “周老。” 周管家从前厅廊下走过,忽被戗画叫住。 “连掌事可曾回过?” “诶...尚未...” 周管家想了一阵儿,忽也觉得奇怪,这去了将近有四个时辰,怎的现下还没回来? 戗画一时微皱眉头,起身坐直,想他只是同一个侍卫较量,也不至于落下风,若是无趣了,自会找借口回来... “周老,速去我屋,取廌火来。” “是。” 周管家应了声,忙飞快奔走,想来定是出了大事,要调动武廌了。 廌业社内,人物繁杂,只能以最明显的区别来划分,那便是武力。不会武的为文廌,由掌事经营;武廌,则皆由社主掌控。 久昔见周管家那般着急,一时愣住,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了?” 戗画看了久昔一眼,并未回答,缓缓抬手,将那正使劲儿往她身上爬的小米只手拿起,塞到久昔怀里。 “待在这儿,别乱跑。” 戗画起身走到厅外的长廊下,随即见周管家手拿一个细小竹筒回来,仅朝他微微颔首,管家便起火点燃了那只竹筒。 霎时,一束蓝焰冲至半空绽开,在煞白的天空下,其音色虽不明显,但已足够分辨,可观出样式特别,形似“业”状,似是特意造制。 廌业社各地的武廌都按红、橙、蓝、绿、紫这五种焰色分为五队,只因人物各自分散,不便与一一挑选,只能以此划别,以调度攻防。 片时,屋院传来一阵儿的声响,一个看似寻常铁匠的人进入院中,而后两人......三...五......直至近三十人。 “社主。” 见那一众人齐身作揖,声音浑重,阵势骇人。 厅内,久昔被惊得一抖,她不过是闺阁女儿,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微愣片刻又将小米搂紧了些,似是怕吓着它。 豆芽和汤田一同从偏院走来,两人正争着果盘儿,忽见着院儿里灰压压的一片,皆惊得一抖,盘儿里枇杷都被震出几个,只觉今后要离那位社主再远点儿。 “蓝首,你带半数人同我前往济云楼,其余人护卫周宅,如有人至,扣于宅内...不论死活。” 一人应声后,戗画即刻转身往外,准备前往济云楼,忽止步看向厅内,见其立于厅堂正中,搂着小米,神色温软,眼里却满是担心。 顷刻,戗画垂眼回头,带人离开了周宅。 江陵城门外。 一人正待进城,忽见一束焰火疾速凌空又迅速消逝,声音不大,可视范围不广,但以江陵为限,已是足够。 城外那人见状,微皱眉头,这种焰火并不是寻常的观赏焰火,通常被作为信号焰,竟不知江陵城内还能有些人物。 见那城外人立时进城,往方才那处焰火升空的方向去了,一路找寻,直至周宅。 “是她。” 忽见一众人从那宅中走出,一眼扫过,个个精干,唯独领头一小娘子身形瘦小,但柔劲不乏,也是因为她,让这一众人看起来仅像是护卫,并不引人注目。 暗后那人正待尾随打探,一晃眼,却见从周宅内跑出一白色短毛的幼猫,一小娘子紧追其后......久昔! 萧案生看清了那小娘子,未待回神,便见久昔抱起白猫被身后几个护卫护回宅里,一时也未想出久昔为何会跟这些人在一起。 思索片刻,萧案生瞬时抬脚,朝方才那一众人的方向去了。 “这是济云楼内传出的南境人分布和位置,除了静竹室,其他交给你们。” 戗画将一图纸递给蓝首,本想让连云持图纸再去打探,现下却是来不及了:“静竹室内如有异动,即刻动手。” “属下定将掌事安然带回。”蓝首立时应声,当即带着那一众人另从小道围向了济云楼。 济云楼。 “诶,客官吃点什么...” 迎门小二一脸喜气上前招呼,却见来人并不搭理也未作停留,阔步流利地径直上了二楼雅室。 “站住。” 静竹室门口,两个大汉见着生人便抬手拦下。 屋内人闻声抬眼,透过门绢看见了来人的身影,瞬时嘴角轻扬,正当张口请人进屋,忽见那身影一手迅疾重击两大汉侧颈。 二人顷刻倒下,无意中将屋门抵开。 “呦~竟是位小娘子!” 居遥透过门绢略观时,只觉来人身形过于矮小,怕是走个大街都会被街边儿上的人笑话,未成想这门一退,竟是个不知事的小娘子。 “我的人在哪儿。” 居遥眉眼微动,微微扬起的嘴角也一时停滞,忽觉眼前这小娘子,似乎...不像看上去那么好对付。 “哼,小娘子果真是主家,快人快语。” 居遥合起扇面,缓缓撑手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其跟前,随即又浅浅一笑:“敢问姑娘,芳名何许啊?” 戗画抬头看向他,明明一副生相轻柔的面容却寸寸都充斥着淡漠,双眼洞然无神,好似没有任何东西能进到她的眼里:“我只要我的人,谈条件吧。” 居遥头回拿人不下,被其怼至无话可说,微微皱眉蹙眼,旋即又恢复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既如此,那在下便不客气了,我要你...” 见其略微停顿,而后浅笑道:“...为我所用。” “何用。” 居遥微微一怔,缓而微蹙额眉,见对方只言片语地绕着话,却仍是一副坦荡无余的样子,看样子...不宜多作纠缠了。 “小娘子当真是厉害,看来,并非是来同在下谈条件的,既如此...便留下吧...” 话音未尽,居遥已然出手,手中扇沿横扫而过,见对方只垂了下眼,又微微后仰,扇沿却正好未得近身。 戗画回过眼,忽见其后手紧跟而至,似欲扼向颈脉,便立时侧身抬手,左手把腕,右手抵背,旋力将其朝屋门摁去。 居遥眼光微动,即刻反应,猛然一脚踹向门沿方才避过,两人却一时齐身后倒,步迹微微紧错。 戗画当即将其推开,起身稳住步伐,退至接近桌案,瞬时提起右脚蹬向案面,借力起身,左腿回旋直攻其头部。 居遥稳步回身,尚未看清其动作,腿脚已近眼前,一时本能地后仰退步。 未待对方立稳,戗画顺左脚着落之势悬身翻过,控右脚疾速重落,直冲其心口,一击而中。 居遥受其一记,连退几步,一时竟觉内里淤塞,脑子里忽想起之前在远处听见那人所说的“拳脚保命”几字,果真是...毫无章法,只为杀敌活命吗? “哼......玩笑而已,女郎何必认真呢?” 忽见又其一脸和善,笑容莞莞,戗画一时也不明所以,眼泛疑惑,只觉这人废话太多,相比连云更让人厌烦。 居遥却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他此时退让,不过是觉得眼前这人还是言谈为好,若再按她那架势打下去,定然是你死我活。 “社主。” 忽一人疾行而至,戗画侧首抬眼,见其微一点头,眼神镇定,当下会意,又缓缓转头看向屋中那人。 “居遥兄既爱玩笑,那便自负后果吧。” 随即两人转身离开,正撞上急急忙忙赶来的于青,仅打了个照面,便见于青窜进屋里,朝屋里那人报信。 “主上!我屋里人没了!” “咳...” 只见那人瞬时吐出一口淤血,于青当即被吓了一跳,忙上前将其扶住。 ...呵...这力道... 居遥深深透过一口气,抬手曲指抹过嘴角,看着指腹上的血色,轻轻一笑,又将那抹鲜红按至于青的衣袖。 “去看看其他人怎么样了。” 于青缓缓收回手,又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出了屋门才拔腿前往各处察看。 酉时,周宅。 连云被几人先行抬回宅中,趴在床上,幸而身上没有伤口,但多处瘀伤,尤其腰部似是伤了筋骨。 “诶~老周~快去给我拿点儿吃的~” 连云刚落着床板,便一脸凄苦地朝周管家招手,他被人一掌打晕,将近一整天才醒来,刚要了吃的就被人抬走。 周管家应了一声,急忙去吩咐厨房。 豆芽和汤田也甚是操心,一会儿给他盖被子,一会儿给他喂水... “连云郎君...戗画,还没回来吗?” 久昔见一行人抬着连云进了屋,忙去院儿里等人却没见着,便也跟到了连云屋里,等人散了才心切询问。 “啊,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她可是戗画。 连云忽而浅浅一笑,想起了那年深冬里的雪天... ...那年他才十岁,是杂戏班里的一个小碎角,因表演出错被班主打骂罚跪。 一个十岁的男孩,光着身子跪在雪地中,身上的伤口瘀青和冻疮交错,像是要作出一副彩画,然后渐渐地,被漫天飞雪封藏。 正当他以为这条贱命的终点是被冻死的时候,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孩,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她缓缓行至他身边,一手将他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空洞而无神,淡然地对他说了句:“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她握住他的手腕,往外走... 他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了... 那时的她,不过七岁... 之后一起出生入死,走南闯北... “如何?” 连云脑海翻涌着,好像每次都是她在救他,但是...反正她不嫌麻烦,一时想起还有些感动...... “咦~” 连云忽觉背后一阵冰凉,忙背过手遮掩,转头却对上戗画那双漠然的眼神,便又放下手,悻悻地回头趴下。 “戗画!”久昔满脸欣喜,眼巴巴地望着她,却见其在察看连云的伤势,便未走近。 “诶~没事儿~休息几天就行啦~” 连云言词轻巧,语气作俏,似害羞的小娘子一般,将后面几人逗得不禁发笑...除了戗画,她一向是不管不顾,但后边还有两个姑娘呢。 戗画抚好其衣衫,又覆上被子,见其一身淤青还嬉皮笑脸,忽微皱眉头:“当下领罚,禁闭十日。” “诶?” 连云一时未反应过来,扭头望着戗画离去的背影,愣愣眨眼,瞬时又温情一笑:哎...一如既往的关心方式。 久昔忙蹦蹦跶跶地跟上离去的那人,只留了豆芽和汤田在屋里照顾着连云,陪他吃饭,解闷儿。 第八章 疑心 - 戗久说 - 一判 济云楼内。 “主上!兄弟们都了重伤,幸好没死的,休养一番就能打回去!”于青将人挨个儿查探了一圈,又忙赶回去向其通报。 居遥并未立时回应,只觉这并非是“幸好”,而是那人留了手...看来,她还未打算对自己下手。 “不必,我自去与她谈。” 酉末,周宅。 “辛苦了。” “社主言重!”蓝首动容,见其似是忧心,便又微言安慰一番,“...掌事伤势虽重,但能愈,社主切勿太过劳心了。” 戗画只微微颔首,连云倒没有让她忧心...那是烦心,而真正让人忧心的,是那个他们跟了许久但初次会面的人。 “让他们各自归位吧,这儿有我在。” 蓝首应声后便带着众人离去了,复匿于市井中,暗中保护着文廌及其所织构的线网。 “咚咚咚...” 忽又从宅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汤田闻声而动,一路小跑:“来了来了!哎...怎的近日这么多人上门...” 大门拉开,汤田忽然眼前一抹黑,愣愣地抬头,片晌才瞧见人脸,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能长这么高? “你...你,你找谁?”汤田望着他,一时心惊,竟捋不清舌头。 “在下萧砚书,来寻...” 萧案生一时犹豫,不知为何,仅凭着他的直觉,便觉得那姑娘的名字有问题,片刻后才朝这小门童道:“...一个叫连云的人。” 汤田两眼一挤,甚是疑心,他家连掌事本来好好儿的,大早上被人叫走,晚上却被抬着回来,现下又有人来找... 汤田又抬眼看看那“高人”,感觉也不像坏人,正要转身放人,忽一阵话音从脑海中飘过,当即一震又把住了门:“不行!不行!连掌事被关禁闭了,你见不着。” “......” 萧案生一时疑惑语塞,只能又缓缓犹疑道:“那...可有一个叫‘连画’的人?” 汤田忽又一挤眉头,仔细回想好几番,心觉这人是不是找错门儿了:“...没有没有,快走吧!” “得罪了。” 汤田正将关门,忽被其连门带他一掌推开,一时瞪大双眼,忙要阻拦,却见那人脚不停步地朝正院儿去了,便咽了咽唾沫,不再追赶。 萧案生顾自寻往,他从周宅跟至济云楼,远观那二人交手,又随其回到周宅附近,如非亲眼看见,他也不会贸然上前。 行至正院,萧案生微晃一眼,忽见厅内正上方,一人侧卧于榻上,双目轻阖,似在休憩,样态也很是疲累。 似是察觉到院中动静,戗画双眼微启,很是不愿地抬眼,原本冷淡的眼神此时寒意更甚,仿佛要将来人刀掉。 一时目光相撞,两人对视须臾,皆无动作... “...砚书兄长?” 萧案生挪开了视线,见久昔正抱着一床薄蚕被从内院走过来,微微松了一气,随即便询问她:“...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久昔瞬时回神,看一眼手中的薄被,又抬头道:“兄长稍候。” 随即,萧案生见她小步往正厅跑去,将被子覆给榻上的人,那人一时不再瞪他,抬手扯过被子,转身朝向了另一面,而后才见久昔向他跑来。 “...兄长,我们去偏院说吧。” 久昔细声言语,似是清楚就算隔了这么远也会将那人扰动,又轻轻拉扯萧案生的衣袖,让其随她行至偏院。 “你是说...她救了你?” 萧案生听懂了久昔所说的话,但他奇怪的是...之前在京都时,见她一脸漠然,似是毫不在乎他人的生死,又怎会忽然管起闲事。 “恩...应该说是她的手下连云,无意间救了我。”久昔细想片刻又更正了一番。 萧案生微微点头,想到若是那个人无意间救下了久昔,那倒是有一时兴起的可能,随即又回过神,低头看向久昔:“你方才称她...戗画?” “嗯。”久昔点了点头,瞬时笑容满面,一脸欢欣,“她可好了!恩...就是看起来冷了点。” 萧案生自然是相信久昔的,何况其言语真诚,神色也不假,但听她所说的,跟他所见的相比,可差得远了。 “兄长...是要带我回京都了吗?” 萧案生低头见她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说完又埋下了头,倒像是已经猜到答案,只等他落声的样子。 “你不想回去吗?” 久昔一时不敢言语,她知道阿翁在等她、在担心她,但是如果她现在走了,是不是就... 久昔埋着头,萧案生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感觉她...仅是想着将要离开,就已经很难过了。 “既已传信,便多留几日吧。” 萧案生如此回应,他正好也想借机探明这江陵城中的几方人物,却见久昔瞬时仰头,满眼惊喜,而眼底微微泛红,一时好奇那人是如何让久昔这般亲信的。 厨房门口,豆芽和汤田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发空闲,等着厨房备晚膳。 “你说...那人没事儿吧?” 汤田仍在担心方才那直奔前院儿的人,心知社主正在休息,他自己都是蹑手蹑脚地过,却见那人气势鸿鸿地去了。 “嗯...说不准,你们社主脾气挺怪的,时好时坏,不像我家姑娘,温柔善良。”豆芽想起自家姑娘便一脸笑容,同那位社主相比,自然是她家姑娘好了。 “才不是呢,我们社主心地可好了,我们这么多人都...” “住嘴!”周管家忽从厨房走出来,打断了汤田的话,又递过一个食盒,“给连掌事送去。” 汤田紧闭着嘴,两手接过食盒,扭头见豆芽朝他做个鬼脸,便假装生气的样子,“哼”一声走了。 路过偏院,汤田瞧见有两人说话,走近看清后顿时一脸惊奇:“哎?你没事儿?” 久昔闻声回头,见其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便顺嘴一问:“汤田小哥,这是要去连掌事屋里吗?” 汤田点了点头,一时奇怪:“你们认识啊,诶...你早说找久昔姑娘,我就不拦你了。” 未等萧案生回话,随即见其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喊:“你们慢聊!留下吃饭啊!” 片刻,周管家也从偏院走过瞧见二人,经久昔一番介绍,也十分热心地留萧案生吃饭,一番推却不过终于让其应下。 萧案生见周管家走远,一时心奇,这宅中除了那个戗画,其他人倒是都很好相处,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成了一路人。 久昔带人前去偏厅用晚膳,见戗画已先行入座,便蹦蹦跳跳地往她身边去,忽反应一下,又将萧案生拉至她旁边的位置。 “戗画,这是我京都的兄长,他能在这儿留几日吗?”久昔不知他们二人先前已见过,拉了拉戗画的衣袖,直直当当地向其介绍。 见久昔歪着脑袋凑近,戗画微微垂眼,一张乖巧的小圆脸近在咫尺,随即缓缓转头望向周管家:“你安排吧!” 萧案生未料到久昔会提及此事,正当辞谢,却又忽闻其言,一时提心...他与久昔不同,他或者说他们二人,都在戒备对方,不知为何竟会答应让他留下。 入夜。 戗画倚在院中的榻上,静寂地望着那道漆黑夜空中的明月,久昔...在院中逗猫,几乎时时刻刻,这一人一猫都非得在戗画身边儿溜达。 萧案生由周管家领去屋子,认了路后又回到正厅前院,见院中一番和谐景象,二人看似相识多年,可实则不过两日。 “你骗了我。” 见久昔追着小米跑远了,萧案生缓缓走进院里,一边质问,一边走至离榻不远的石桌凳处坐下。 戗画微微一垂眼,听见了他的话,也明白他说的什么,但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又抬眼看向黑夜:“不是我骗的。” 萧案生轻声一笑,还真是撇得一干二净,之前也没有见她纠正辩解过。 “听说他关禁闭了?” 提起连云,戗画一时又垂下眼,想起他那个欠揍的样子随即又深换一口气,语气十分不和蔼地道了句:“他自找的。” 一句冷漠的言语,却让萧案生忽觉身旁这个冷漠的人竟一时也有了情绪,心中生出一丝好奇:“你很在意他?” 戗画缓缓皱起眉头,微偏过头看向他,一双柔美的眼依旧充斥着淡漠,却仿佛多了几分疑惑。 萧案生见她视线转来,两眼直直瞪向他,却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忽不禁一笑,未再言语,缓缓转回仰头望向明月,今夜的月光甚明... “......你要带她离开?” 萧案生回头看向她,见她的目光仍向着夜空,眼睛里映出一道皎洁的光亮,依旧微皱着眉头,只是这次...不似平常的坚定了。 “你想留她?”这是萧案生能看出的,而他想知道,是理由,“为什么?她与你,不一样。” ...这句话...很平常...可对榻上的人来说,却像是一根荆棘条,正在用它的细枝和锯齿般的倒刺,抽割在她的心头上。 ...还好,她习惯了。 “有趣而已。” 片晌,萧案生听她如此回答,仅轻叹一气,缓缓转头挪开了视线,确是不以为然,看她的样子想必也没那么简单。 一阵静寂没过,忽听那人微微开口:“...我羡慕她...无忧无虑...皎洁无瑕...” 萧案生忽轻皱眉头,缓缓转头看向她,一时心疑,却与之前的疑心不甚相似,反倒是...好奇...好奇眼前这个人,经历过什么。 萧案生盯着她,渐渐地感觉:这个人很复杂...却又好像,不那么复杂...她说了些什么,却又没说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却好像...又什么都说了。 “既如此...我同她一起留下。” 终于,戗画的目光挪向了他,却又覆上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其中透出意思十分明显,用言语来说便是“你留下作甚?”。 萧案生瞧见她的样子,又不禁轻声一笑,只觉这人还真是厉害,难怪才几日便能让久昔那般依赖她,她身边的人也...... “你想留她,必得留我。” 戗画见其态度坚决,似是独留久昔不下,微一垂眼,转头思量片刻,而后又深叹一气:“不差这口饭。” 萧案生瞬时哑然一笑,很是奇怪这人倒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时而让人防备,时而却又...像个不知事的孩子。 第九章 风云 - 戗久说 - 一判 翌日清晨。 戗画一时醒转,未想起前夜何时回的屋子,只觉昨日过于疲累,忽想及此处,立时起身,又去往连云屋里。 “可有好转。”戗画推门进了屋,见其已醒来,正趴在床上撑着脑袋发呆,甚是难得的安静。 连云听见来人的声音,顿时两眼放光,扭头见戗画已走近,便忙伸手抓住她的衣摆:“戗画~我想你了~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转转呀~” 只见其撇着嘴,两眼使劲眨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戗画一脸面无表情,视若无睹:“十日。” 见其心若磐石,连云瞬间变脸,扭头作出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像是在表达小孩儿吵架时放出的狠话——“我不跟你玩了!”。 戗画一时无语。 片晌,又见他肩膀一耸,仰头大喊:“我饿啦~” 一人闻声而至,缓缓走近至戗画身旁,看向床板上的连云:“...她想让你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连云瞬时转头,微抬起身,瞧见那人的脸后,一脸震惊:“诶!你...你怎么在这儿?” 萧案生看着他,想他性子跳脱,如今成天关在屋子里,连床板都下不了,不禁轻轻一笑,这倒是个治他的好法子。 “...九娘在这儿,在下自当来寻她。” “九娘?”连云一时未反应过来,他们都是些江湖人,平日大家都是直叫名儿,也没那么多讲究,但先前也听到过久昔的字。 “...哦,对...诶,不对,你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戗画垂下眼,昨日她过于心乏,见其是为了久昔而来便未多心,一时竟忘了探问,现下既问起,顺耳一听也无妨。 连云津津有味地听着萧案生陈述其至江陵后的行迹,似是在听说书一般,不时还发出一阵“啊”“哦”声,丝毫未察觉身旁一人想揍他的眼神。 “哦~咱们还真是缘分不浅啊!” 听其说完,戗画转身便走,实在待不下去,看他俩的样子就差拜把子了,本以为他还算长了点儿心,结果只是好奇罢了。 “看你伤重,暂且原谅你说谎。” 萧案生又想起连云编造名字的事,他自己虽未全然相信,但一时也以为那就是她的名字,甚至好几次想到她就会想起“连画”两个字。 “诶...这,出门在外图方便嘛~” 连云一时心虚,想着那会儿是扮兄妹,这姓儿不一样不是更麻烦嘛,结果还两头不讨好,谁叫他连云命苦呢。 戗画走至前院儿,还记着连云的早膳便唤了周管家去厨房催促,刚要进正厅,却听见了大门外的敲门声。 “来了!来了!诶呦喂...”汤田一路奔去,刚开一道门缝瞧见了外面的人,连忙将门往回关:“...怎么又是你?” 于青见他要关门,当即一掌将门抵住。 “住手。” 居遥叫住了于青,缓缓从其身后上前,谦谨有礼地揖了揖手,而后才客气道:“劳驾小哥通传一声,居遥前来拜访。” 汤田一时心中犹豫,平时社主不在的时候都是以周管家为家主,也不知现下这人是要寻谁,但社主...应该不喜见外人。 汤田点了点头,让他们二人稍后,便回身去寻周管家,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他并不是因为害怕才不去叫社主的。 “站住。” 闻声,汤田立刻刹住了脚,一时没立稳又抖了两抖,片时方才缓缓转身立定,一动不动地站好。 “何人。” “呃...他,他...他说...叫,叫...居遥。” “领过来。” “...哦...” 见其话说完,转身往正厅去了,汤田方才出了口气,松了松身子,撒腿又跑向宅门口去请人。 戗画缓步行至榻边,转身坐下后又曲起一膝,方便她撑起肘,支着脑袋,抬眼往外便能看见久昔在院中逗小米。 “多日不见,小娘子依旧活蹦乱跳啊!” 居遥从门外进院儿便瞧见了久昔,见她一脸欢快,倒是完全看不出刚从虎口脱险的样子,一时不禁调笑。 久昔正蹲在地上,两手牵起小米的前爪,不知是在握手还是在教它走路,听见有人说话且声音有些耳熟,便抬头望去。 “...你是...” ...是那日在京都酒楼的人,久昔尚未将话道全,见其浅浅一笑,随后入了正厅,一时心奇:他和戗画认识? 居遥进了正厅,见榻上的人只字不语,也毫无招呼的意思,片晌纹丝不动,两眼似是能将他抹去,只看得见前院。 “...我当阁下救这小娘子有何目的,莫不是做个玩伴?” 戗画瞬时收回视线,半垂着眼帘,一双琥色的眼瞳漠然而无神,让人看着感觉像是掉进了无底洞,看得越久,没得越深。 “...玩笑而已。” 居遥一时回神,他一向自觉,适可而止算是他能活这么久的原因了,随即缓缓行至一旁坐下:“‘相识’半月,不知阁下何许人也?” “戗画。” 居遥轻轻摇动手中的折扇,见其仅提了一个名字,也并不深究,想来应是不为人知的暗棋,这对他来说...很好。 “阁下跟踪我...已半月有余,总该给个理由吧?” 戗画右手支得累了,倒过身,又换了只手支着桌案,右手腕儿搭着膝,指尖微点,似是漫不经心地言语:“那阁下北上,是何目的。” 居遥微微一怔,他并不清楚对方现在知道什么、知道多少,如果随意言语,只会让人更加怀疑,让事情更为复杂。 “阁下莫不是以为...我会危害赵廷?” “朝堂更迭我管不了,也没兴趣管。” 戗画一阵懒散言语后,忽起身坐直,盯向侧边那人:“但若是误犯了我的人,我的物,我该向谁讨回。” 居遥微抹一笑,忽而好似看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护犊子的主子罢了,只要不动着她的物事,她便不会多管闲事。 “阁下......多虑了,在下此番,确实是替南境来打探的,但只是想了解赵朝朝廷的态度而已...并未做他想。” 戗画又支起了头,回作一副散漫的样子:“可探得了。” 居遥应声望向前院,看着院中那个正在逗猫的小娘子,一副乖巧天真...“活”蹦乱跳的样子,随即微微一笑:“就现下看来,这小娘子安然无恙,也未在他人手上,局势嘛...尚为乐观啊!” “果然,见你的是江阔。”戗画一脸淡然,她之前询问久昔时已然猜到,只是不知...他们倒底谈了什么。 “哼,自然,朝中仅以左丞江相为首的一派大臣想收拢南境,其余人...”居遥轻笑一声,又徐徐道,“只想着讨好南越,平安度日。” 戗画微抬一眼,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假:“南境...是想归附朝廷。” 居遥望向她,随即浅浅一笑:“怎么?不信吗?” 戗画瞟了他一眼,心觉他若不笑的话,倒更可信些:“我信不信无所谓,若朝廷不信...” 戗画现下已无心玩笑,他所说的事只有两种结果,朝廷若收拢南境,便是与南越为敌,若不收...又将是一番什么光景...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单论南境想归附朝廷这件事,她尚且不能完全相信,更何况是朝廷... ...怕是就为信不信这事儿,朝堂都要吵个... 戗画微抬眼望向院中,见那人依旧一脸笑颜,又缓缓收回目光...原来,如此。 “阁下倒也不必杞人忧天。”居遥又露出一脸笑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现下这小娘子,不管是在你我谁的手上,都是好的。” 戗画投去审视的眼神,打量片刻后,只当他是玩笑了。 “话既已说明,在下还需在江陵休整几日,若阁下仍有疑虑,来寻便是。” 居遥缓缓起身,揖了揖手正要离开,却忽又停下,侧身指向院中的人:“在下同这小娘子甚是有缘,阁下可否准许常来探望啊?” 戗画微皱眉头,眼神十分厌烦地盯向他,似是想让其凭空消失一般,片晌方才沉声道:“适可而止。” “自然。”居遥微扬着嘴角,微微倾身,看似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却又透着一股...让人无法言喻的危险。 “如今情势,尚为乐观?” 前人刚走,忽又一人从廊下步入正厅。 “阁下是耳力太好,还是好听墙角。”戗画刚刚费了一番功夫将前面那人应付走,尚未歇气又来一人,一时蹙起眉头,瞪向那人。 “过奖。” 萧案生轻声一笑,径自落座。 戗画见其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一时也是懒得理,只想着他刚才所问的话:“各持己见,我倒希望...是我杞人忧天。” 萧案生看着她,良久,不禁一笑:“你说你不管朝廷的事,可还是忧虑万千,只是为了护你的人吗?” 戗画微一眨眼,又转头看向他,眼里尽是疑惑,她好像时常不明白这人倒底想说什么,深叹一气便径自走了。 河中,江宅。 “老爷,去京都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吕管家匆匆走进书房,将一封书信交于江老。 江老接过信封轻启,仅看了一会儿,脸色便渐渐沉下:“果然,我若不离开,他们怎好行动...朝中已然转了风向啊...” 吕管家静静候在一旁,未有插话,见江老将那封书信收起,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去:“老爷,这儿还有一封江陵来的信,没有署名...” 江老些许疑惑地接过信拆开,瞬时眼中微亮,止不住地点了点头:“...啊,好好,九娘没事了。” 吕管家看着江老读信,闻言也微微抬头,露出一丝喜色。 江老看完信上的内容后,又将信纸来回翻看一边,虽然这人是好意,但未表明身份,按理来说救了人也该邀邀功才对,随即撕下一脚空白的信纸交于吕管家。 “你去让人查查送信的人,还有这纸张...再过几日,我们返回京都。” 吕管家接过信纸便应声离开。 “...一群泼才,还想激起多大的浪来!” 思及朝堂,江相愤然一拍案,而后又看见那封报安的信纸,一时心中微生暖意,渐渐平复。 第十章 中秋 - 戗久说 - 一判 “哎呀...江老兄,你可算回来了,还以为今年仲秋不能与您老对饮了呀!” “哈哈...岑老弟,别来无恙啊!” 江老一行人刚抵至京都相府,尚未搬弄好物件,便见岑参政匆匆忙忙地赶来探望。 “江老兄...身体可好些啦?” “好好...贤弟日日挂心,老夫自然是安下心养病啊!” 未待岑参政再慰问,江老便拉过他的胳膊,眼神诚挚地盯着他,微微沧桑的脸上尽是忧虑。 “...贤弟可知进来朝堂上又些人按不住心思了?” 岑参政忽而埋下头,深深叹出一口气,亦是一脸乌云密布:“唉...这些人,趁您老离京,可是四处撒网啊...” 江老微点了点头,沉寂片刻又看向岑参政:“...老弟现下可有何对策了?” “现下,大多人都站阮相一边...” 岑参政思量片刻,将现下朝堂的局势略过一遍,又踌躇道:“...不如,我向官家请奏,就说您老身体已然大好,可重返朝堂?” 江老沉默一阵,又微点了点头,现下除了他,堂上也没几人能说得上话了:“嗯,那先如此吧,就劳烦贤弟了,此后的事...容我再想想吧。” 岑参政拍了拍江老的手臂,将其扶至椅座,而后才揖了揖手,准备离开:“那愚弟便不打扰江老兄休息了。” 江老连连摆手,催促道:“你我二人何必客气,赶紧去忙吧,老夫这身子骨有什么扛不下的。” 见其离开,江老缓缓起身坐直,低头一番思量。 江陵,周宅。 “戗画?” 一声轻唤,戗画只觉这声音似从耳边传来,微一睁眼便见久昔歪着脑袋凑至眼前,立时转身躺平,又合上了眼。 “何事。” “今日是中秋,嗯...我们能不能去看灯会呀?” “嗯,去吧。” 久昔一时愣住,觉得是自己没说明白,于是又鼓起气,支支吾吾地开口:“...恩...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戗画又微微睁眼看她,见她撑起身子又凑近了些,原本的小圆脸现下快挡住了她整个视线,于是又只得转回去。 ...... “你说...姑娘去请你们社主一起逛灯会...能成吗?” 豆芽和汤田探着脑袋在正厅外偷看,一边观察还不忘一边琢磨。 “...嗯...我觉得不成...我们社主可是干大事的人,怎么会对灯会感兴趣?”汤田一脸鄙夷的样子,语气也十分肯定。 豆芽忽皱起眉头,瞥他一眼,她还没见过谁能拒绝自家姑娘的,忙反驳道:“哼,我就觉得能成。” “为什么?”汤田听了她说的话很是奇怪,他睁着眼都能想象出社主拒绝的样子,“...我跟你打赌,社主肯定不会去!” 豆芽一下转过头,见他一副笃定要赢的样子,立时生了兴趣:“赌什么?” “花生糕!”汤田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我若赢了,你就做花生糕给我。” “哼!”豆芽一瞥眼,若不是她家姑娘想吃,她才不会做,“...那如果我赢了,你要叫我阿姐。” “哼!”汤田嘟起嘴,一脸不忿,就比他大一天还要显摆,“...叫就叫!” 两人正争得不可开交,忽一人埋着头从正厅出来,立至两人身后。 “...姑娘?” 豆芽一脸惊异,从未见过自家姑娘这么垂头耷耳的样子,忙伸手把着她的手臂,却见她嘟着嘴又摇了摇头。 “诶~我赢了~” “走开!”豆芽一眼瞪去,将其赶走。 “咚咚咚......” 汤田正要往里院儿走,忽听见一阵敲门声,又一路小跑赶去,刚拉开门:“咦?你怎么又来啦?” “今日中秋,在下前来邀请京都小娘子,共赏灯会。” 居遥揖了揖手,一脸谦恭地笑着言语,又因长得很是好看,无论男女,一般人见了都会喜欢,很难不客气对待。 汤田盯着他看了片刻,想着久昔姑娘刚被社主拒绝了,多个人陪陪她也好,况且这人长得还好看。 “...你随我进来吧。” 汤田带人进了前院,见那二人还在院儿里踌躇,便大声喊道:“九娘小娘子,这人想邀你看灯会!” 久昔转过头看见了来人,微微一愣,见其走近,又忙往后退了些,随即又微微曲膝作礼,仍是有些不知所措。 居遥揖手回礼,微察觉到她的无措,便浅浅笑道:“小娘子是在怕我吗?既有丫鬟陪同,这有何妨?” “走吧。” 忽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久昔惊讶地转头,见戗画正一脸淡然地走来,瞬时满眼欣喜:“戗画?” 戗画行至院中,目光直盯向居遥,眼神冷漠,言语却是十分客气:“既然如此,就一起吧。” 久昔一时只顾着笑,抬脚便跟着戗画往外去了,还没走出院儿,忽停下脚:“等我一下!” 转头便朝里院儿去了。 “阁下是...不放心在下吗?” 戗画没给他一个正眼,只看着久昔往里跑去的背影:“我不放心的,是她。” 就凭戗画这两日对她的了解便能看出她不善识人,很轻易地就相信别人,而眼前这人...心思不定,城府颇深。 两人去到宅门外等候,片刻便见久昔领着萧案生出门,豆芽紧跟着二人。 “呵,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呀!”居遥见萧案生走近,揖了揖手,“砚书兄,别来无恙啊。” 萧案生微一回礼,偏头便见久昔跳到戗画身旁,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街走了。 戗画刚走两步,一晃眼,无意间瞟见正站在门口张望的汤田,朝其一招手便见他呆呆地跑来等候吩咐。 “跟着。” 汤田微微一愣,后又瞪大双眼:“是!” 豆芽见他一脸呆傻,忙跑到他身边,朝他笑道:“现下你该叫我阿姐啦!” 汤田看着戗画离开的背影,尚未回神,想着社主这是让他跟着一起去玩儿?耳边忽飘过一丝唠叨:“...阿姐...” “哈哈...” 汤田一醒神,扭头见豆芽正哈哈大笑,当下才反应过来,两个小脸蛋瞬时气得通红:“你你...你......哼!” 一行人出门时,天色未暗,行至主街,已然灯火辉煌。 街道上方各色的彩灯交织着挂在架子上,映得四处色彩纷繁,恍如梦境。道路两旁支着各式各样的摊子,商贩们满脸喜色,朝着大街大声地叫卖。街上人来人往,成双结对的、扶老携幼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而暖心的笑容。 两个小娘子在人群中穿行着,左瞧右看,一阵乱窜后,在一家佩饰摊子稍作了停留。 “小娘子看点儿什么?”小伙计见人便招呼道,“我们这儿的东西可是上好的,平时都不支摊子卖,你瞧,背后就是咱铺子...” 久昔横览了一眼,忽瞟见一支银簪,其通体银制,精致的竹节甚是惹眼,整个只比食筷稍细,看起来精美而坚韧。 “...小哥,我要这个。” 小伙计笑道:“好嘞!十两银子您拿走!” “十......两?” 久昔微惊,从前她不需要自己置办什么东西,自然也不知外面东西都卖什么价,现下出门花的都是戗画的银子,一时还有点心疼,犹豫了好一阵才道:“...好吧。” “姑娘买簪子做什么?” 豆芽在一旁看着很是奇怪,自姑娘及笄,老爷送了那支云雀簪后,她家姑娘就没戴过别的簪子,更别说买了。 久昔接过伙计递来的簪子,又轻轻抚过,细看了几遍,的确做工精细,抬头一眼豆芽,只笑了笑又转头望向身后。 戗画独自一人走在三个男子前方,周身的凌厉劲儿使得前面的人皆绕远行过,一时将其周围空出一片,十分好辨认。 久昔回身朝其跑去,跑近了忽又停下,两手背在身后,微抬着头,两眼直直盯着她,一阵儿哼哼唧唧也没蹦出一个字来。 戗画并未觉得奇怪,也不催促她说话,只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帘微微低垂地看着她,很是耐心的样子。 片晌,久昔将簪子从背后拿出,摊至其面前,又埋下头,小声嘀咕道:“戗画,这个,送给你。” 一阵儿过去,却没见那人接下,久昔踌躇地抬起头:“恩...我及笄时,阿翁都送了我簪子,我也想...送你一支...” 久昔忙补上几句话,她虽不知戗画的想法,但这几日下来她也能看懂一些戗画的神色,她的神情并不像是拒绝,只仿佛有些...疑虑。 又过了片时,忽见戗画缓缓抬手,从久昔手中轻轻取过那支银簪,而后又柔声道:“多谢。” 久昔霎时笑展颜开,眼底却泛起一许微润。 身后三人徐徐而至,正巧看见戗画接过那支银簪。 “竹,很适合你。”萧案生虽略漫不经心地言语,但这几日下来对这人的印象...大致如此吧,一时也不知算不算是赞赏。 “姑娘,前面好像有什么表演...” 几人一时皆朝前望去,见那方漫天花瓣飞扬,伴着琴乐声响,一服饰艳丽、身形飘逸的女子从阁楼高层吊着绸缎飞舞下落... 久昔踮着小脚,一脸好奇地张望着:“...那是?” 居遥见她模样乖巧,心头一痒又忍不住逗她,摇着扇子走到她身旁,低头凑近久昔耳边,小声道:“那地方,小娘子可去不得。” 久昔被其一惊,往边上退了两步,又怔怔地望向他。 居遥被她的反应逗笑,却反倒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竟不知,我如此可怕?” “...不不...不是...我...” 久昔也不知为何,感觉这人一靠近,她就心惊不已,明明他长得并不可怕,甚至是...好看...比刚才那个姑娘还好看。 戗画忽往前走去,一路疾步,从久昔眼角的余光掠过。 “戗画?” 久昔忙转身追去,却见她大步流星地往前,一把抓过一个抱着孩子的父亲的手腕,只手将那人手中的小姑娘揽下来,当即又一脚蹬去,将那父亲踹至街边暗处... 萧案生忙将久昔拉住,自己冲上前去一把拽过戗画,居遥也从一旁顺势揽过了其手中的小姑娘。 萧案生丝毫不顾戗画的挣动,使劲拽住她的两只手臂将她提起,阻止了她再对地上那人动手。 居遥将那小姑娘放至地上,见这姑娘毫无醒动,便伸手去探了探呼吸:这是......睡着了? 片刻后,萧案生见其稍冷静了些,便微微松劲,将她放至落了脚,但并没有完全放开。 “...戗画...” 久昔缓缓上前拉过她的手腕,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只感觉...她不太好,她的身体在颤抖,呼吸也很不平,很愤怒。 “...没事了,戗画...没事的...我们都在...” 豆芽和汤田呆愣在远处,不敢走近,只不时地望一望周围,看看有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戗画挣开萧案生的手,又将目光转向那个父亲,眼神冰冷地盯着他,再次慢慢地走至他跟前。 “你...你,你要做什么?”那人嘴角淌着一丝鲜红,惊恐地喊着。 戗画侧着身,半垂着眼,似是并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她此刻的神情...那如同从炼狱中逃出的鬼魅,想要吞噬一切活灵的神情。 她缓缓蹲下,一手撑在膝上,目光分毫不移地盯着那人,眼神中忽划过一丝狠厉:“你想做什么。” 那人微蹬了几下腿,似是蹬不动了又停下,只能颤动着下巴,拼尽力气才喊出声音:“我...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是我的女儿!” 似是听到了早已确认的答案,戗画丝毫不为所动,看着那人的眼神愈发平静,愈发沉静,渐渐地,寂如一滩死水。 “她现在,不是你的了。” 话音落定,见她缓缓起身,在一众视线下朝那小姑娘走去,未理会居遥那双腾在半空的手,两手将那姑娘搂起便走了。 第十一章 童颜 - 戗久说 - 一判 周宅。 戗画将那姑娘抱回了周宅,唤周管家领进了一处院子,将其轻轻落放至床上,又立在床头看了片刻方才离去。 片时后,身后那一众人才回到周宅。 “久昔?” 久昔一回头,见居遥立在阶下望向她,便转身缓缓走下台阶。 “...我方才听他们这样叫你,这是你的名字?” 久昔轻轻点了点头,在他面前仍有些腼腆,但想起方才他上前关心小姑娘的举动,一时心里也有些被打动:“...居遥郎君,方才,多谢了。” 居遥莞尔一笑,见她样子越是乖顺,他便越是觉得有趣:“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既然已到周宅,在下也不便打扰了。” 久昔见他转身离开,忽心中生出些许歉意,今日中秋,他诚心相邀,本应更欢畅些,一时也扰了他的兴致。 “郎君...” 居遥回头看向她。 “...今日...郎君许是未能尽兴...若郎君不嫌弃,改日久昔前去相邀...” 居遥看了她片刻,忽心生一丝微暖,仿佛一缕日光照进了他的心里,随即浅浅一笑:“那在下便恭候了。” 久昔见对方应了声,又微微曲膝行了一礼,居遥亦是颔首俯身,而后两人方才各自离开。 久昔匆忙进屋,绕了一时才见着周管家,随即将她带去了那姑娘的屋里。 屋子里几人都在,却不见戗画。 “兄长,这姑娘是怎么了?” 久昔看着那姑娘的脸,盯了一会儿,只是觉得不像是睡着的样子。 “嗯,并非是睡着了...应是被人下了迷药,晕去了。” 萧案生一脸平静,他幼时曾见过他父亲受伤,伤势颇重,大夫便用类似的药物使其昏迷,而他在一边注视着,自那以后,他开始跟军中医者习医,虽不至百治百效,但行伍之中已然够用。 “...是...那位父亲所为?”久昔看向他,两眼微微瞪大,“...他为什么...” “九娘,你先回去休息吧。” 萧案生打断久昔的问话,眼神不容置疑地看着她。 “...哦...” 久昔不明白但也不敢再问,她虽与萧案生相处甚久,但他毕竟为兄长,又不喜人情,一严厉起来还是让久昔有些害怕的。 萧案生见久昔带着豆芽离开方才安心,若他猜得不错,那位父亲,应是要将自己的女儿卖至楼里,可是...那么远的距离,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们社主现下在哪儿?” 萧案生虽不知他们为何称其为社主,也不知他们建了一个什么样的社,但从近日的相处和见闻,至少能看出:他们,不至于威胁赵廷...相反的,在忧心大赵的安稳。 “方才见到周管家,他说社主回自己院儿里了。” 汤田安静地候在一旁,看着萧案生思考,见他问话便答,心里没来由地对这个身形高大又沉默寡言的郎君很是敬畏。 “嗯,好,你回去休息吧。” “...方才周管家让我在这儿守着,说社主吩咐了,待人醒了便去唤她。” 这宅中本来人就不多,周管家还得看着院儿里,就剩厨娘和丫鬟,两人也都休息了,所以这些时日里,汤田的活儿就多了些。 “那得辛苦你了。” 萧案生见汤田的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京都城里很多同他一般大的男孩都尚不醒事,而他却很是听话懂事。 “不辛苦!”汤田看着萧案生离开,不禁思索,这个郎君虽不苟言笑,但却不似社主那般...让人畏惧。 萧案生独自在院中踱步,埋头垂眼,略微游神,片时后缓缓抬头,忽发觉走到了戗画的院中。 正回身离开,一晃眼,见院中的榻上躺着一个人,虽背对着,但也能看出是谁。 天色虽晚,但月光皎明,将其身影泛泛映显,一眼便瞧出她方才沐浴过,青丝湿垂,甚至也未抹干身上的水,仅着了一件长袍,衣袍紧贴,身形若隐若现... 萧案生忽皱起眉头,顿时一股火气涌上胸口,转身几步走至戗画面前,一把扯起她的手腕,揽过肩膀和膝弯,将她抱往屋里。 “你做什么。” 戗画的声音依旧冰冷,面色依旧淡漠,周身依旧散放着凌人的寒气,但这些...好像仍不足以平息萧案生的愠火。 萧案生按捺着将她轻放下,随即一恼火地道:“你穿成这样在院子里,是想让人观赏吗?” 戗画仰头看着他,一时垂眼,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微偏了下头:“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未等他再说话,戗画又转身往床上躺去。 萧案生一时气得无语,转身带上门便离开了,心中闷气一路未消。 翌日,寅末。 “邦邦邦...” “社主...社主...” 汤田捏着嗓子在门外“喊”着,似是怕将屋里的人吵醒了,一阵儿过去,房门忽被打开,将他惊得一跳:“...社主...那,那姑娘醒了...” “嗯。” 汤田闻声,微一抬眼,心觉今日社主的声音似是比往常绵软了些,瞬时却摇了摇头,定是他自己幻耳了。 两人一同去了那处院儿里,进屋便见众人都已到了。 萧案生坐在椅座上撑着头,闭着眼歇息,听见声响便抬起眼,却只看了一眼戗画便挪开了视线,且还在置气呢。 “戗画...” 久昔声色欢快地蹦到戗画面前,挽过她的胳膊,一只手本想去拉她的手,刚抚到手背就被她躲开了。 她之前也偶尔碰到戗画的手,每次也都被迅速躲开,本以为戗画是不想同她接触,有些难过,但后来渐渐地发现戗画也不喜与别人有肢体接触,虽不知为何,但只要不是讨厌她就好,便也不再多心。 但久昔方才碰到戗画时,感觉她...似乎有些体热。 戗画走到床边,见那位被救回来姑娘甚是拘谨地坐在床沿,许是太多人盯着她,一时不适应。 “你...” 戗画微微启口,却又接不下去,一时不知该怎么问,从哪里开始问。 “...我是...南境人...” 屋内众人齐齐转头,这位小姑娘从醒来便一言不发,谁知...竟一语惊人。 “你...你不是...你的父亲不是中原江陵人吗?”久昔着急发问,一时抢了个先。 “...那...不是我的父亲......我的家,在南境...” 那姑娘的双眼微微泛光,声音略带了些颤动,说话也十分缓慢,似是在回忆。 “...我的家人...将我卖给了一群中原人...” “...说是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后来...” “...我又看到许多跟我一样的姑娘...后来...” “...他们将我们带到了中原...后来...她们都不见了...后来...后来...我...我...我被......” “可以了。” 闻声,那姑娘缓缓抬头,见眼前的那位小娘子眼神坚毅地看着她,那般冷冽的眼神,本来应该让人害怕,而此时...却让人觉得安心。 “就到这儿吧,你暂且住下,日后...遣人护你回南境。” 听到这番话,那姑娘有些激动:“不...不,我不回去...我,他们万一...还会把我卖给别人...” 那姑娘忽然起身,当即要跪下,却被身前的人一把抬住手肘,微微用力地扶回床沿,动作似是同她的话一般不容置疑。 “...姑娘...你留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做...我...我不会添麻烦的...” 那姑娘捧着身前那人扶起她的手臂,一边说着,一边止不住地流泪。 “戗画...” 久昔微微上前,抬头看向她,即便那样大的眼眶也快包不住她眼中的晶莹,只需一眨眼,便会倾涌而下。 “你叫什么。” “...童颜...” 戗画微微垂眼,一阵默然。 “你暂且留下。” 童颜一时直起身子,眼里尽是驰往,却见眼前那人即时转身离去,未再有多一分的安慰,心中的委屈似是又泛了上来。 汤田瞧出她失落,便忙宽慰道:“我们社主性子冷,你别多心,她说了让你留下就能留下,她从不食言的。” 童颜似是明白了些,点了点头:“...嗯...小哥...有没有...” 汤田见她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立刻明白:“有有,厨房在准备了,你醒的早了些,平时社主都不这么早起,厨房是要候着社主的。” “...嗯...多谢...” 童颜实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昨日午前便被迷晕,滴水都未进,挨到现下确实有些无力了。 豆芽瞧见汤田对这姑娘道长问短的,甚是殷勤,这姑娘...也确实好看,一时心中不快,轻一跺脚地离开了。 屋内人都散去了...汤田去催促早膳...萧案生在院中缓缓踱步,不知又在思量什么... 院中,只有久昔匆匆忙忙地小步跑着,朝戗画追去。 “...戗画...你...你...你好像有些...体热...” 戗画回身看着她,见她一路跟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为了跟她说这个。 “...无碍。” 久昔歇了歇,直起身子,微微好奇地看向她:“戗画...你昨日...是如何看出的呀?” 戗画微垂了下眼:“帮我请周管家,有事须交付他。” “哦,好!” 久昔忙转身离开,她特别喜欢戗画给她安排事情,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能帮上戗画,很是开心,一时将其他的都忘至脑后。 待寻了周管家后,久昔稍坐了会儿,忽想起方才问戗画的问题,微微反应过来,她是不是...被戗画支开了? 独自寻思一阵,久昔仍觉得有些奇怪...戗画是怎么看出的...她是不想说吗... 一阵乱麻后,久昔脑海一闪,又抬腿朝院里奔去了。 第十二章 留痕 - 戗久说 - 一判 卯初。 天光微亮,整个屋宅都尚笼藏于暗色中,将四周的静谧无声衬得愈发孤寂,也将周宅内的人来人往衬得愈加纷繁。 廊下,一娇小身影匆匆行过,在一处屋外落了脚,轻敲几下屋门。 “进~” 屋里传出懒洋洋的一声应答,来人轻轻推门而入,屋子里未燃烛火,只从窗外透进些微光亮,能模糊地看见屋里的物件和人影。 “...连云郎君...” 连云听见来人的声音,轻声一笑:“我就说啊,这整个宅里,只有久昔姑娘能将门敲得如此温柔。” 连云现下已能翻身了,平躺在床板上,脑袋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肚子,看起来很是安逸的样子。 久昔从桌边搬起一凳子,抱至床头,放下后便乖乖地坐下,一言不发地盯着床上的人,时不时地眨眨眼。 连云微微抬眼,心中一时打鼓,一阵儿过去,终于忍不住地开口道:“诶,久昔姑娘,你有事儿就说,这样盯着,怪渗人的...” 久昔眯起眼,微微笑了笑:“连云郎君...同戗画认识很久了吗?” 久昔问地小心翼翼,她不确定连云知不知道原因,更不确定他会不会告诉自己。 “...你是想问戗画的事?” 连云想了想,要是按认识戗画的时间来算,若他认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了,但她是要问什么,需要找他呢? “...嗯。” 久昔点了点头,在她看来,就算连云不能告诉她关于戗画的事,但昨日的事也应该让他知晓。 听其娓娓道来,连云的眉头逐渐深锁,肚皮上的那只手不再拍打,微微握起,渐渐地...越来越紧,不再露出平日的嬉笑样。 久昔话音落尽,一瞬间,屋内悄然无声,只听见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起风了。 良久,连云轻阖上眼,深叹了一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我现下告诉你的事,答应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豆芽...” “...也包括戗画。” 连云仍闭着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的过往......十岁......十一......十二...... 他与戗画,相处了近十年,但他......始终帮不了她。 无论他怎么嬉皮,怎么无赖,怎么取闹......戗画,从未变过。 她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生气...甚至,不会痛。 但近日,她有些不一样了...是她,江久昔。 他能看出江久昔靠近她时,她内心的波动,即使表面毫无波澜,但...一个看她同一副样子看了近十年的人,怎么会错? 他虽做不到让戗画改变,但他...仍是最了解她的人。 无论如何,他想试试...让江久昔,靠近戗画。 “...你是说...” “...我要说的,是戗画的过去...” 久昔眼前闪过一丝光亮,瞬时坐直,她想要了解戗画的过去,心中也当即明白,她想知道的原因,与戗画的过去有关。 “我定守口如瓶,郎君放心。” “我信你。” 连云信她,不难看出,她很喜欢戗画...很喜欢...否则,他不会选择告诉她。 “...我和戗画,刚走到一起时...我并不了解她,那时的她...呵...跟现在一模一样...” “...但正是因为不了解,我才会问出那些话...” 久昔微微倾俯着身子,眼睛紧紧盯着他,好像这样能听得更清楚些,即便看不清连云的脸和他脸上的表情。 “...我问她...你为什么,会四处流浪...” “...她很平静...很平静...很平静地...跟我讲了她的过去...呵...故事...” “...她说...她的父母曾经很爱她...” “...她说...她家中逢难...她的父亲...开始打她...” “...她说...她曾很爱她的父母...很爱...很爱...她想要为他们...养老送终...” “...她说...她还未来得及...就被他们卖了...” “...当她醒来时,一个女人在端详她,在算...她属于几等货色...” 久昔的手微颤抖着,缓缓抬起捂住了嘴,泪珠汩汩溢出,不见停歇... ...她眼里的戗画,沉稳坚韧,让人觉得心安,让人想要依靠。 “...那...她...” “她逃了...呵,她逃了...用那女人的簪子,戳破了那个女人的喉咙...” 连云欣然一笑,是啊,这才是她......她,可是戗画。 日光晃眼,映出长廊下娇小的身影。 风,似乎小了些,护着那道身影,安安稳稳地进了屋里。 京都。 大殿内,一片哑然。 “...众卿...既已无事...” “臣...有本要奏。” 忽一人打破了此番祥和氛围。 官家定睛一看,又是江相......自打这江阔回朝以来,就逮着一件事儿不放。 “...官家...不知官家现下,打算如何处理南境...” 霎时间,堂下一阵哼叹,大臣们...暗自点头的,皱眉瞪眼的...左顾右盼,互使眼色。 江老直揭痛处,并非是他不知婉转,只是此事,已刻不容缓,现下这番情景尚有选择,若再拖延...... “...诶...江老啊...江老何必如此执着...” 右丞阮庆终是忍不住开口了,他原本一向是有事靠边,无事蹦跶,可不知何因,在南境这件事上,他竟全力争执。 “...官家既然未接受南境的归附,那便已有取舍了呀...” “...官家只暂未接受,待官家想清楚后...” “江相的意思...若是官家不接受,那就是糊涂了?” “休得断章取义,你等...” “...诶...咳咳...咳...” 两相争执不休时,忽闻座上传来咳嗽声...这些年,无论是朝堂,还是坊间,都在传当今官家体弱多病,命不久矣,只因官家仁厚才未加惩治。 “...官家...” “...官家...” “...官家...官家保重身子呀...” “...扶吾回去...咳咳...” “诶。” 徐内官一应声,便双手托扶起官家的肘臂,一同缓缓地离去了。 皇宫内院中,官家身旁只留了徐内官跟随着,在院中来回踱步。 “...你说,他们如此争议,都是为了什么...嗯?”官家放下被内官抬着的手臂,回头看其一眼,缓缓将手抄至背后。 徐内官微微倾身,不住地点着头,带着身子也一起点着,嘴上确实只言片语也未曾吐出。 “诶...吾自是知晓......只是,各个都言之有物......吾,亦不敢随意决断呐...” 官家仰起头,望着天云,独自思虑。 入夜,江陵周宅。 久昔两手端着漆盘,正中躺着一碗汤药,十分小心翼翼地行至戗画院中。 今日,她于屋中静坐至午时,午后便带着豆芽一同出了门,去了药铺,大致地向大夫描述了戗画的症状,听大夫说是风寒,开了些药...虽不比诊脉准确,但总比没有好。 “...戗画...” “...进...” 声音绵软无力,确实不太好。 久昔轻轻将门抵开,进了屋又忙将门抵回去,十分无情地将外面的冷风挡住。 屋内,戗画倚在床头,手边放了一堆信纸,尚在一一翻看,不时地揉揉眼,似是十分乏倦了。 久昔缓缓行至床边,将漆盘放至一边的矮凳,又将药碗端至戗画面前,却见她微微后仰,一双眼睛充满疑问地看着久昔。 “原来...戗画是不喜欢喝药的呀!” 久昔想起戗画第一次看到小米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但从后面的相处来看,她却是喜欢小米的。 戗画看她一眼,抬手稳稳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面色从容。 久昔看着她的动作,后又呆呆地盯着她的脸,明明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神色......幸好,她看出了不一样心意。 ...原来这样违背心意的事...不对,可能戗画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吧... 忽而,阵阵狂风作响,将院中的树花,屋宅的窗门,齐齐震醒,似是要呼啸贯穿而过,暴雨...将至了。 屋中烛火扑闪,无人言语,戗画将手中的信纸略过一遍后,收到了床边的落地匣子里,又缓缓回身,准备休息了。 久昔坐在床沿,看着戗画动作,迟迟未离去,却见她好似并不在意,自顾自地便要躺下休息了。 “...戗画...” 未等戗画躺下,久昔便开口了,眼巴巴地盯着她,一副似是有事相求的样子。 “怎么。” “今夜,我能同你一起睡吗?” “......” 戗画微微眨着眼,两片眼帘似是控制不住地要自己关门了,她却仍是清楚地问道:“为什么。” “...我怕下雨,怕刮风,万一...还打雷呢?我最怕打雷了...你能,陪陪我吗?”久昔眼神委屈,微微嘟起嘴,又学着小米的样子,扒扒戗画的衣袖。 “......” 戗画并未回答,只静默了片刻,便躺下身子休息了。 虽然她未说话,但这番动作,在久昔的认知里......视为默许。 久昔欢颜一笑,将药碗放至远处,熄灭了烛火,径自躺倒在戗画背后。 她侧过身看着戗画的背影,想起今晨连云说的话...忽抬起一手,抱住戗画,紧紧地靠在她背后。 久昔知道她不喜别人触碰,便没有碰到她任何一处露出的肌肤。 她似乎明白一些了...... ...明白她,为何不戴头簪... ...明白她,为何不露声色... ...明白她,为何不喜别人触碰... 第十三章 泛舟 - 戗久说 - 一判 深夜,右丞阮府。 “...大人,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官家匆匆走近书房,身后跟着的一个衣着灰暗的人留在门口等候。 阮相正立在书案后,手持一紫毫,落笔提字,笔风飘逸,“怡然自得”四字似是在白宣上自由流走,随风纷飞。 “嗯...让他进来,你休息去吧。” 管家应声出了门,立在门口对那灰衣人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随后才见那灰衣人从容抬脚步入了书房,行至桌案前,揖了揖手。 “说说吧。” ...... “啪...” “没用的东西!” 阮相气急,将手中的笔一甩,笔头一时在宣上轻触,坏掉了右手两字,甚是可惜。 “...我说这个老东西怎么好得这么快...” 阮相微微抬眼,目光黯沉,看向那灰衣人:“...那两个畜生呢?” 灰衣人轻俯了下身子,埋着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回来的途中,趁属下不注意,跑了。” 阮相轻哼一声,将案上那纸抽起,随意放至一旁,又取出一张新纸,捡回了掉至案沿的笔,又缓缓落笔。 “给我抓回来,活的不成就带死的来。” 灰衣人静静地听着吩咐,待其说完,揖了揖手便离去了。 阮相缓缓直起身,将笔置回笔架,稍退了退脚,坐至椅座上,盯着桌案上的字静静地思索着。 翌日,江陵周宅。 日光透过窗纱落入室中,映出两张姣好面容,一乖顺,一柔和,迎着这秋晨里不大暖和的日光,相靠依偎着 久昔被明耀的光线晃醒,眼睛微微颤动着睁开,憨住片刻,又明媚一笑,往戗画背后贴近了些,心里很是欢喜...昨夜戗画并未推开她。 忽然,久昔怀中那人翻身而起,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动着,呼吸深浅不平,即便不显声色,也掩饰不住她的惊乱。 久昔的手还愣在原处,眼睛也呆呆地看向戗画,片时后,便见她恢复如初,若无其事地缓缓起身。 “病已无碍。” “嗯......哦。” 久昔转身躺过,安静地看着她动作,只不时地眨着眼睛,尚未反应过来...昨夜抱她时,并无甚反应,难道是,她睡着了? 尚在琢磨时,见戗画已经匆忙出门了。 昨夜暴雨骤过,用力冲刷,将院中花树都洗了个净,显出了它们本身的艳丽,将将又被今日艳阳一照,周宅上下显得格外地明靓。 久昔从戗画的院子里走出,一路欢欣雀跃去往正厅,恰巧看见戗画和周管家说完话,转身出了门。 周管家回身从长廊走来,被久昔叫住:“...周管家,戗画她...是去哪里呀?” “额...”周管家缓缓将两手揣进袖子里,微躬起身子,视线从久昔的脸移向地面,片时才道,“...社主有事出去了,不如久昔姑娘先用早膳?” 久昔回了下眼神,看出周管家不太方便透露,便不再追问,听见他的话又想起些零碎事。 “...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嗯...她用过早膳了吗?” 周管家舒然一笑,轻快道:“啊,用过了,社主近日较忙,额...可能会晚些回来。” “哦...多谢周管家。” 看着周管家离去,久昔悠悠地从廊下走过,去往偏厅用早膳,她今日来得晚了些,平日里都是按戗画的作息安排膳时。 偏厅里,桌边只剩下汤田还在努力扒饭,豆芽则坐在一旁等着久昔,抬眼见她来了,便忙上前探问。 “姑娘怎么才来?” 豆芽挽过久昔的胳膊,将她拉到桌边坐下,随即握着她的手,两眼瞪大,语气带着些质问:“姑娘昨晚...没在自己屋里歇息?” 久昔见她一副紧张着急的样子,只浅浅一笑,转过身执起筷子:“我昨夜在戗画屋里。” “咣~” 二人瞬时一齐转头,看向发出声响的那人,只见汤田嘴里的馒头掉落,正将他手上的饭碗打翻,侧着脑袋一脸惊恐地盯着久昔。 “哈哈哈......” 旁边的两人不禁笑出了声。 “...你...你你...太...太可怕了!”汤田咽了口唾沫,说话都捋不清舌头,无法想象自己在社主面前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她居然还... 朝饭后,久昔趴在正厅的榻上,一双小小的臂怀仅将那张榻围了个面,脑袋在榻面上不时地蹭蹭,两眼直瞪瞪地望着院子发呆。 ...今日天色甚好,可她出去了,只留自己在院子里,就这样待着,未免也... 院中一片耀白的日光映入久昔的眼中,一时从她眼前闪过一抹暇白的身影... 久昔微一眨眼,缓缓从榻上撑起了身子,稍愣了片刻便转身坐起,又愣了片刻便起身往院外走去。 “豆芽~” “姑娘?” “随我出门。” “...哦...” 街道中央,两个小娘子左观右望,并不在街边的摊贩停留,也不去路边的街铺游逛,一路走一路向人问询。 “姑娘,我们去济云楼干嘛?” 久昔将出门的事告诉了汤田,让他去知会周管家一声,随即便带着豆芽出门了,一路寻往之前那人说的济云楼。 “去找人...你快去问问路...” 二人费了一番劲儿才见着济云楼,又磨蹭了一阵儿才进了酒楼,请小二领着去往静竹室。 “站住。” 门边依旧站着两个大汉,一人一手地交错挡在门前,将久昔、豆芽,连带着小二一同挡在了门外。 久昔仰起头,望着两个大汉,咽了咽嗓子,正想要开口,门忽从里面被人拉开,又忙转头看去。 一眼晃过,见其仍是一身白衣,一纸折扇,只那嘴角的一抹浅笑十分夺眼,甚至让人忽略了其清秀俊美的面容。 “哦...我...今日...嗯...” 见面前的小娘子一阵儿支支吾吾,居遥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切,眉眼渐轻带上弧度,捺着声音道:“走吧。” 久昔微一抬头,见其从她眼前迈步出门,缓缓往楼下行去,稍一回神,伸手拉起豆芽便匆忙跟上。 “姑娘找的是居遥郎君呀?” “嗯,那日许过会前来邀他,嘘~” 两人说着话便追上了前面那人。 “难得小娘子还记得我...”居遥满眼笑意地看向她,“...我还是,叫你久昔吧。” 久昔听着他说话,抬头晃了一眼,虽然两人隔了些距离,但比之前却是近了很多,其眉眼、脸廓和神情都一一映入眼中。 久昔瞬时低下头,像是见了什么精怪,不敢再多看一眼,过了好一阵儿才想起应答他的话:“哦...嗯。” “今日天光好,不如...去泛舟吧?”天好,居遥的心情也好,声色悠然,兴致颇高。 久昔微微睁大了眼,日光映得眼前一亮,显然对此很是有兴趣,当即仰头应下,又扭头跟豆芽一起傻笑。 三人行至湖边。 天暖,湖岸边人多,来去行往,许多过路的,也有游玩的,文雅的对对诗、颂颂景,吵闹点儿的就是老人唠嗑,还带着孩子欢闹。 中秋已过,湖中大片荷花已然凋零,然偶有几株尚未妥协,倔强地长在莲蓬边... 一眼望去,墨碧的绿,斑驳的黄,星星点点的粉白...在强劲日光的照映下,湖光上下闪烁,无限的晴明靓丽。 “...此处...” 久昔惊叹着,她少有出门,不曾见过这样风光美景,眼睛张得大大的,似是要将全部的景色都装进眼里。 豆芽不停地拉扯着久昔的手臂,激动地连连喊着“姑娘”。 居遥看见她们这番模样,却是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这些所谓京都勋贵的小娘子实在可怜,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只学着相夫教子、家宅内斗。 “先上船吧。” 居遥催促着二人,否则不知还要在岸边站多久。 三人一船,船身甚是宽敞,侧面镂空,正好观赏四面风景,船顶虽遮挡着艳阳,却仍斜透了些日光,居中摆着一张案几,置了些茶和糕点,很生惬意。 船,渐渐泛至残荷中... “记得在京都时,说要请你品茶点。”居遥看着对面的久昔,眉眼含笑,“现下,总算是请上了。” 久昔将探出船身的小脑袋收回,扭头看向他,刚从光亮下收回的眼神略有些泛朦,微缓片刻才看清了他的脸,不知是不是外面的残荷太过衰败,一时竟觉得眼前那人...更好看了。 久昔忙转过头,望向湖面,敞亮的景致果然能使人平静,缓缓道:“...多谢郎君今日相伴...” 久昔眼神飘忽,脸颊在穿过船身的阳光下显得微微泛红,本来又小又圆的脸蛋,看起来更像个小苹果了,又着了一件粉色襦裙,与湖中仅存的几株莲一般夺眼。 居遥支着头,目光落向久昔,不往别处挪动半分,见她忽然回头,只轻轻一笑。 久昔呆愣片刻,见那人没有要移开视线的意思,憨憨地垂下眼,伸手拿起一块儿糕点,又转向了湖面。 已过酉时,戗画方才回到周宅。 “周老。” 周管家正过前院,听见声音忙回身,匆匆上前询问:“社主回来了...社主今日,如何了?” “得了些线索。” 周管家深深点头,又看向她,神色关怀:“...社主事多劳神,日后这些打探的事,还是让属下安排人去做吧?” 戗画未应答,只想着当下要做的事:“今日乃首探,看样子,不过是些匹夫,但树大根深...日后,就交给你们了。” 未等周管家应声,又朝他嘱咐道:“记着,只能打探,不能动手。我要的,是根。” “诶...” 周管家应了声,正将离去。 “等等...久昔呢?” 戗画略带犹疑,以往只要她在宅中,久昔定是紧紧跟随,现下却不见人影。 “你还真是事多劳神。” 周管家正要说话,见后面又走来一人,并未多关注,只应着社主的话:“呃...久昔姑娘带着豆芽姑娘出门了,说是天气好,去玩儿了,诶...也该回来了。” 见社主点头,周管家方才离去。 “看来,你并不担心她。”戗画侧过身,仰起头,十分不悦地瞪向那人。 “你既已派人时时跟着她,相比之下,我对你要做什么...更感兴趣。”萧案生盯着她,眼神深邃,让人难以看透,而他却好像能洞穿别人。 这几日,他发现宅外有不少人盯着宅里的动静,而且也并未多作掩饰,可眼前这人却视而不见,那就只能是她自己的人了... ...可一个常年隐于江陵城的周宅,何至于放这么些人,想来... ...是为了久昔吧。 “偷听,跟踪,阁下真是样样精通啊。” 戗画对其之前的行径已十分不满,现下又火上浇油,她一向不喜别人干涉她的事,这会让她觉得...很不安全。 “过奖。”萧案生轻声一笑,未多在意,反倒是觉得她生气的样子更鲜活、更好玩。 戗画缓缓合上眼,深叹一气,她一向是不好动手,谁没事儿不想好好睡觉,非得成天打来打去的,除非是生死相搏,否则她也懒得动手。 片刻后,戗画缓缓睁眼...... ......仍是不爽...... 忽一抬脚,朝其飞旋而去... 第十四章 交易 - 戗久说 - 一判 日将落没,街上人迹寥寥,三人缓缓而行。 居遥看向身旁的小娘子,见其眉眼含笑,倒也没有白费功夫,算起来...这也是他自北上以来最清闲的一天。 三人行至周宅外,正将作礼互别,巧得今日宅门大开,侧身便望见院中有两人打斗。 淡蓝衣衫的身影,身形飘逸,出手狠厉;另一个墨蓝衣袍,体格占了不少优势,动作稳而柔韧,看起来似是...毫不费力。 院中两人却是没有这个闲工夫去分析... 戗画正被其反钳住右手手腕,当即转身后旋左腿,又被其挡住,只得借其臂力悬身而起,顺势横翻落右腿,直朝其头部上方落去。 萧案生当即松手后退,按了按左手手腕,方才挡下她那脚...还真是不简单。 之前他曾看过戗画与居遥交手,只看得出她身法轻快,下手狠绝,不曾想...就凭她这幅身板,竟能练出这般劲力。 久昔在宅外望见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忙小跑进院:“戗画,兄长,你们...” 两人见久昔跑来,立时一齐收了手... 事实是,戗画收了手,而萧案生...并没有出过手,只是防守而已。 “二位是在‘打情骂俏’吗?呵,可够认真的。” 居遥一手摇着折扇,悠悠然地走进院儿里,方才正瞧见萧案生挡下了一脚,想起之前他受的那一脚,一时竟有点儿好奇萧案生现在的感受。 “过招而已。”戗画只淡淡一句,并不想让久昔多心。 萧案生笑了笑,未成想她说谎时也是一副坦然的样子,随即也朝久昔道:“你去了何处,怎么现在才回来?” ...尤其,还跟身旁这个人一起回来。 居遥忙无辜道:“我们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想必戗画姑娘的人知道,就不必我多此一举地解释了吧。” 一时间,两人视线对峙,感觉又经历一番恶斗。 久昔和豆芽愣在一旁,眼神来回转动,看着他们三人明明心平气和地谈话,却总觉得有点...阴阳怪气,然而又不明所以。 一阵儿过去,居遥实在瞪累了,便收回了目光:“久昔既已送回,在下便...” “慢着。”刚说一半,戗画拦住了他的话头:“见个人。” 随即又转头朝豆芽温声道:“去请童颜姑娘。” “哦。”豆芽忙点点头,转身朝内院儿跑去。 “...可是那天带回来的那位?”居遥奇怪,不明白...此人能与他扯上什么关系。 戗画并未回答他,转而道:“我不知阁下在南境是何身份,但为其行事,总能传信吧。” 居遥一脸迷惑,见几人进了正厅,且听听热闹吧。 萧案生转头看了看久昔,思索片刻,本想让她回去休息,却又忽觉...江相、父亲和他,甚至久昔身边所有的人都太过保护她了,以至于她不谙世事。可谁又能时时护在她身旁,若今后她孤身遇险,又该如何自处? ...随她去吧,她该长大了... 良久,豆芽领着童颜到了正厅。 这几日,童颜同宅中的小丫鬟青叶为伴,帮着青叶前后洒扫,很是能干,谁能想到像她这样漂亮又伶俐的女娘,竟会被... “坐吧。” 童颜闻言便缓缓落座,她见宅中人对戗画都很是敬重,又听闻是戗画救了她,心中很是敬慕。 戗画看向正悠哉地摇着折扇的居遥,淡然道:“她说...她是南境人。” 居遥手上动作微顿,抬眼看了童颜一眼,随即又恢复一副悠然的样子,漫不经心道:“这又是何意?” “交易。” 一时间,厅中众人齐齐看向座上的人...不明...疑虑...惊异... 戗画未顾众人的眼色,淡淡地道:“这个人给你,她清楚那些人在南境的据点。” “哼...呵呵...” 居遥笑着,手中的扇子依旧不停地缓缓扇动,片时,笑声停下,转头看向座上那人,目光带着些角度,想要剜出那人最深底处的想法:“你想要什么?” 戗画缓缓倚向手边的案几,眼神略显沉寂:“让她们回该回地方。” 未等居遥说话,又十分懒散地道:“这本是你们南境的事,于我无甚关系...只是这个人...” 她微一抬手,指了指童颜,目光却仍盯着居遥:“她若是回不去,便安然给我送回来。” 话尽,厅下哑然,除了等待居遥的答复,其他...无人敢言。 “哼...成交。” 京都,左丞江府。 “老爷,之前您吩咐查的人,额...都是些普通人。” 江老坐在椅座上,支起手,揉着额头。 未见答话,吕管家又递去一封信:“老爷,这是从江陵来的。” 江老看了眼信封,缓缓接过,怕是之前派人查探被那人发现了,现送信来警示。 信封拆启后,江老徐徐看过,未曾想,竟是萧案生的报安信。 “嗯...好,那人先不必查了,砚书已找到九娘,想是接触过那些人,他知道分寸,自会去打探。” “是。” 吕管家应了声,并未离去,踌躇一时又开口问道:“......老爷,最近...木垚,没给您添麻烦吧?” 吕木垚是吕管家的儿子,自小聪明伶俐,被江老看重,送去书院念书了,之后便很少回江府探望。 “啊,他好着呢...等他学成归来,想教书或是想考功名,都随他。”江老看了眼吕管家,又道,“...到时候挑儿媳,你可别太挑剔了。” “哈哈哈...自然,自然。”吕管家瞬时眉开眼笑,安心地揖了揖手便转身离去了。 入夜,周宅。 久昔和豆芽仍在童颜的屋中逗留。 “...久昔姑娘,社主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愿留我啊...” 从居遥离开后,童颜便跑回屋中难过落泪,久昔和豆芽在一旁轻声安慰。 “...你别多心,戗画不是说了,等到时找到你的家人...你若还是不愿回去,就送你回来。” 久昔轻轻拍打着童颜的肩背,她虽不知戗画为何这样做,但绝不是因为不喜欢童颜,她一定是有其他的考量吧... “...但是...但是,我...我怕...我害怕...” 童颜的眼泪像是汩汩涌出的泉水,无法抑止,她不愿,也不知怎么去面对...面对卖掉她的人。 “...那...那...”久昔的话仿佛就在嘴边,但却一时没有勇气说出,又过了片刻,“...我陪你去。” “姑娘!” 豆芽一声惊呼,没有想到自家姑娘会这么冲动...南境...那是...多么远...多么乱的地方。 久昔刚开口时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说出来后,这个想法仿佛更坚定了。 她抚住童颜微颤的手,看着童颜闪烁的目光,更加清晰地再次开口道:“我陪你去。” 正院儿里,戗画平卧在榻上,手枕着头,一双空洞的眼睛像是要抓住天上那道皎洁的月,不让它离开。 “你执意送她走,不曾问过她的意思...”萧案生在正厅静坐时分,而后说着话步入了院中,“...你不怕她,怨你吗?” 萧案生见她良久未应,应是不以为意,又道:“今日那些人,我也见到了,看样子...不过是些下手。” 果然,戗画将视线转向了他:“你们若愿意管,也懒得我动手了。” 见她一副想撂挑子的样子,萧案生顿时觉得好笑,实不知她是怎么做到既认真,又如此好笑的。 “...我不过问你的消息是何处来的,但我想知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这些日子,萧案生未从宅内人的口中探得丝毫关于他们社的消息,想来他们藏得很是隐蔽。 “他们的汇集点,在西南黔州,过两日,我会亲自去探。”戗画微偏了下头,“有何指教。” “...你是在等...你只带他去?”萧案生其实已经猜到了,但还是想听到她的回答。 “嗯。” 萧案生皱了皱眉,心也略感堵闷,想她应是不大清楚西南的情形,看起来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那黔州,地处西南,对朝廷而言是鞭长莫及,以致匪盗横行,由此也常常是那些大臣们受贬谪的好去处。 “我随你去。” 萧案生语气果决,不容置喙,却见她斜眼看来,明明面无表情却又透出了她尽数的不胜其烦。 萧案生笑了笑,忽变了些语气,似是带着些商量道:“你身手不错,若是对方人多彪悍,虽不至于输...难免吃力。” 谈及此处,萧案生又想起方才的交手,一直很是好奇,现下有机会便不禁发问:“你的身手是同别人学的,还是...自己如何练得的?” 戗画置若罔闻。 过了许久,小米忽从内院窜了出来,慢悠悠地晃到了正院儿,在戗画的榻下溜达着。 戗画看了会儿在榻下游荡的小米,又抬头看向那刚刚从乌云幕布中挣脱而出的明月... “我还活着。” 翌日清晨。 久昔早早起了身,到正厅坐着,等着戗画。 “戗画。” 见人一来,久昔便忙上前拉住胳膊,但一时又不敢开口,“嗯”了好一阵儿,才弱弱地道:“...嗯...我...我想,我能不能...陪童颜一起去南境?” “不行。” 戗画瞬时蹙眉,转身就走。 久昔忙紧跟至正院儿,拉住戗画的衣袖,她是知道的,知道戗画是在保护她,但这次...她想好了。 萧案生刚入正院,便瞧见久昔扯着戗画的衣袖不依不饶,缓缓走近,听到了久昔的细声恳求。 “那便去吧。” 两人齐齐回头,看着萧案生走近道:“...但你要想清楚,这次,万一再遇到危险...” “我会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还有豆芽和童颜。” 久昔连连应声,说完又想拉戗画的衣袖,却见她蓦然离开了。 第十五章 别离 - 戗久说 - 一判 久昔正要追去,被萧案生拉住。 “九娘,你既已决定,便好好准备吧。” 萧案生又放开了她,缓缓道:“现下看来,再过两日,居遥那行人便会出发了。到时,我会同戗画、连云一起,前往黔州。” 久昔仰着头,一时满眼疑惑:“兄长,你们...去黔州干什么?” 萧案生看着她,神色温和:“有些事要处理,待那边落定,我们便去接你,如此可好?” “嗯。”久昔欣喜一笑后,又怅然道,“...可是戗画...” 萧案生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让她生气的是我,她怎么会生你的气...放心吧,我去跟她说。” 久昔望着萧案生离开的身影,忽然感觉她的兄长,不似刚回京时那般板正了,反而更像...小时候的样子。 萧案生走入戗画的院中,见她正望着院中的那树金桂出神。 听见脚步走近,戗画回头看见是这人,转身要走,忽被萧案生拉住手腕,当即甩开,冷眼瞪向他。 不知为何,见她这副样子,萧案生反而有些心喜,不禁扬起嘴角:“现下京中局势相持,他不会对九娘下手,待黔州事了,我们前去接应也无妨。” 萧案生见她神色平和了些,忽朝她走近。 戗画一时又皱起了眉头,后退了两步,仰头看他,眼里尽是疑惑,不知这人又要做什么。 萧案生缓缓抬手,拈下停落在她头上一颗小金桂,回摊在她面前。 戗画微微垂眼,看了看他手上的花,还是没明白,抬眼一瞥,绕过他径自走了。 午时。 “咚咚咚......” “来啦!来啦!...诶呦喂!”汤田着急忙慌,差点儿摔了个大跟头。 “诶,你又来啦...”汤田看着来人,有些无奈,“哎...我都说了,连掌事被关禁闭了,你见不着他呀!” “那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再过两日,我就要走了。”于青这几日也是闲不下来,日日去周宅询问连云的伤势,但都被汤田拦在门外,三言两语给忽悠走了。 汤田正想着今日该怎么打发,忽感觉背后一凉... “何人。” 汤田立时转身,站的笔直:“是...是...那个找...连连掌事比武的人。” “让他进来吧。” “是。” 于青进门便见戗画立于院中,想着这人便是连云的主子,看起来还真是不好相处,也难怪连云怕被她打。 “随我来。”戗画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领着他便往连云的院儿里去了。 “听连云说,你救了他。” 两人行于长廊下,戗画想起之前连云说的话,是这人在紧要时拦下了那人,这才让他幸免于难。 于青微愣一下,他也没做什么,甚至都没有出手帮连云,只是拦了句嘴而已,本不算什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多谢。” 于青心中一怔,面前这个人看起来冷漠孤傲,竟会为了自己的下属道谢,一股暖意渐渐团在心口,想来这也是连云一心追随她的原因吧。 两人行至屋外,并未敲门,直直推门而入。 “诶~不是还有几个时辰...” 按这推门方式,连云便猜到是谁了,数着日子今天也该解禁了,但还差了几个时辰,他可没那么天真,就算是差一刻,戗画也是不会放人的。 连云悠悠哉哉地扭头,却瞧见戗画身后跟了个人,走近后方才看清,忙惊得坐起:“诶...你你,你怎么来了!” 一副中气十足的样子,显然病已大好,殊不知他早在屋里练了好几趟剑了。 “我日日都来找你,他们说你被关禁闭了,不让我见你。” 见于青一脸无辜,连云虽很感激没人放他进来,但...禁闭这个事儿也不必对谁都说啊!他好歹是个掌事,面子呢! “哎......咳咳...”连云一股气儿发不出,憋得直咳嗽,随即又淡定道:“...于兄,是有什么事儿吗?” “哦,我们后日便要离开江陵了...嗯...”于青沉默一阵儿,忽“啪”的一声,用力抱上拳道:“连兄!今后有缘再见!” 连云心中乌云忽散,努力抑止住自主上扬的嘴角,正要客气地表达一番不舍之情,忽被戗画抢先开口。 “劳烦这位兄弟回去向你主子传达,后日...”戗画犹豫片刻,“...久昔姑娘会随你们同行,请你务必,看顾好她。” 戗画虽会派人跟着,但万一忽生变故,这个人虽不是她的人,但观他心无城府,又帮过连云,心肠应是不坏。 “哦,好,您放心。” 于青一番恭敬地言语,只因在他心里,眼前这个小娘子虽不算是个好相处的人,但却是个好主子。 连云来回晃着头,见二人你来我往,一团和气,不禁满脸不忿道:“诶~你们不是来看我的吗~” “啊~”连云先看看于青,又看向戗画:“我可以出门了吗?” 屋内一时沉寂,仿佛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逐渐充斥,挤得于青透不出气,急忙告辞离去。 待于青离开,戗画的眼神和气势便松了下来,淡然地看向连云:“后日启程,前往黔州。” 连云一时也没明白,他错过了这几日所有的信息,听着戗画讲述的大概,一边快速思索着。 “...这样看,其他各处都已撒网,只黔州相较复杂,若按你方才的猜测...那就难办了啊...” 连云一脸惆怅,廌业社向来只与民间的普通势力争斗,这若是... “我们只得去肢,这头...就留给他处理吧。” “谁?” “萧砚书。” “他也去?” 戗画一开始没想过带别人,但萧案生自请前往,过后细想,按周老收回来的消息看,这黔州...不简单了,若只凭“廌业”...就算能去掉那些人,但...上面的人就不管了吗... 连云盯她一阵儿,行吧,又开始自个儿琢磨了,摇了摇头,倒身躺平。 这两日过得出奇地平静,许是将要离开,宅中的人都在各自整理思绪。 清晨,周宅。 正厅前廊下,戗画正与周管家说话,临走前,需交代些事务。 “咚咚咚...” 敲门声响,时辰...到了。 “来啦!来啦!” 汤田渐渐习惯了有人来访,撒着小腿儿,一阵儿欢跑,满脸喜气地去迎门。 “嗯?这...今日怎么...带这么多人?” 汤田见宅门外站了一队儿人,两纵列排的整整齐齐,中间还引着一辆大马车,一时惊异,但这些人并不入宅,只是在外等候。 居遥揖了揖手,谦和有礼地道:“在下是来接人的。” “啊?” 汤田一脸的疑惑,他尚不知道宅中人各自的安排,也不知道为何大家这两日都很安静,连豆芽都没心情理会他。 “啊,郎君请进。”周管家发觉片时无人进宅便出来察看,看见汤田正愣在门口,忙亲自上前招呼。 几人刚领进门,恰巧三人从内院走来。 萧案生远远便望见正院儿来了人,转头朝豆芽吩咐:“去请童颜姑娘,该走了。” 豆芽又转身回了内院,知会了童颜,带上收拾好的物件儿。 “居遥兄,来得‘晚’了些吧。”萧案生带着久昔步入了正院,未待走近便开始噎人。 居遥轻声一笑,毫不在意:“有几位小娘子作伴的行程,在下自是期待,怎会晚呢?” “戗画...”久昔慢慢朝戗画靠近,捏了捏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探进她的视线,察探她消气了没有。 戗画垂下眼看她,一时无言,侧身挡住居遥,拉起了她的手腕。 “收好。” 久昔瞬时抬头,一脸惊愕,眼底渐渐湿润却不再多问,悄悄收进了衣袖。 不多时,豆芽便带着童颜来了。 童颜的眼眶微微泛红,到了正院儿,仍恭敬地向戗画行了礼,未多言语。 几人一同出门,看着她们三人上了马车,又见久昔掀起了布幔,朝宅门望来。 瞬时,戗画的视线回拢,抬眼看向旁边的居遥:“还请居遥兄,路上小心些。” 居遥微笑着道:“自然。” 随即,一个揖手,一个微微倾身颔首,如此客气一番过后,才见其上马离去,缓缓而行。 戗画垂下眼,本不打算再看去,却又无意间微抬了下眼,见久昔仍探着头张望,便轻叹一气,侧过了头。 久昔望着宅门口,看着那红衫影依旧显眼,而她的脸却渐渐模糊,只道车身挡住整个身影,方才眨了下眼,那水珠便不堪地被挤了出来。 周宅门口,汤田仍未反应过来。 “她们是去哪里?很远吗?” 周管家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们,往南境去了。” 汤田猛地回头,看到周管家的神情才肯确信,忽觉得心中空落,这两日谁都没有跟他提过,她也没有提过。 正逢时候,连云提着几个包袱走来。 戗画侧身看见他,便回头朝周管家道别:“周老,此后,江陵社众仍需您照应了。” 周管家深深一揖:“社主言重了。” “你们也要走!”汤田瞪大了眼,一时激愤,竟也敢在社主面前大声说话了。 萧案生拍拍他的头,笑了笑:“好好听周管家的话。” 连云看他这副样子实在可怜,他这几日全靠汤田照顾,管吃管喝还管玩儿,但......这话也不敢提呀。 “...我...我想跟着你。” 汤田忽然大胆发言,惊得连云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光跟着还不成,还想换个人跟着。 萧案生笑道:“...为什么?” 汤田憋着口气,小脸涨的通红:“...我...我不知道,但是感觉...你是大英雄!” 萧案生微怔片刻,不过是一句天真的孩子话,却让他心中略泛酸涩,轻轻一笑道:“...我可不算。” 其反应,周围几人都看在眼里,虽奇怪,但也不便深究。 戗画看了汤田片刻,一转头,面无表情地朝萧案生道:“你若不嫌他烦,便带走吧。” 连云见她说完就走,急忙跟上,把这个难题丢给萧案生一人。 萧案生见汤田满眼期待,其实他早先就觉得汤田很是懂事,而他一直没带随从,倒不是他不想带,不过是遇不到称心的,在京都,想找一个懂事、聪明...背景干净的随从,很难。 况且...想想她方才的话,若他拒绝...岂不是说他嫌汤田烦。 “走吧。” 二人向周管家揖手道别,随后朝前面的人追去,一个步伐稳健,一个欢脱雀跃。 宅门口,周老抱着小米,静静送别... 第十六章 夜探 - 戗久说 - 一判 近午时,黔州城外。 江陵至黔州,六日便抵,四人一路驭三匹马——因汤田不会骑马,而萧案生体格稍大,便只能由连云带着。 这一路上也就连云和汤田话多,一停下休息,两人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戗画和萧案生则是话太少,必要时就只言片语,不必要则一言不发。 “...这连跑几日,可算是到了!” 连云撑起手舒展着筋骨,眼神四处环绕,探看着眼前这坐城。 黔州,近似一道天堑,东西两面的高坡东北方向蜿蜒而去,从城门处望去,这座城似是被山体包裹了起来,略显闭塞。 进城后,连云带着众人去了一家酒楼落脚,毕竟他们一行四人不是游玩,若去社内的据点,容易招去麻烦。 凌方楼。 “诶,几位客官吃点啥子?”小二上前招呼道。 “备四间客室,再挑几样拿手的菜上雅阁,接着。”连云朝那迎客的小二扔了一团白兜包起的银子。 几人上了楼,挑了方偏远点儿的隔座,这楼里的食案都仅用屏风格挡,不便谈话,只能稍后入室再安排接下来的事。 “你能听懂这里的地方话?”萧案生见连云方才应小二的话很顺,有些好奇。 “呵...我跟戗...咳咳...嗯...是西南人。”连云话说一半转头看向戗画,被其以和善的眼神制止,但也来不及收回了。 萧案生看向戗画:“你是西南人?西南何处?” “诶呀~她不会回答你的~”连云摇了摇头,见萧案生一脸温和地问话,都不忍心让他白等一阵儿。 待几人饭后,一同去往了戗画的清云室,刚落座,便有人来敲门。 汤田刚起身,连云便抢先上前拉开了门。 来了一年轻人,笔直地站在门口,朝连云恭敬一揖:“掌事。” 萧案生无意间看见那人恭敬地将一块白兜递给连云,上面闪过一个红章,其间空白像是个“业”字。 连云一边接过,一边笑道:“嘿~对喽~这个好,反复利用啊!” 来人钟齐,是酒楼的账房,他从小二那处收到连云的银袋,便去到楼下观望,见众人入室后,方才上楼请见。 “先见过社主吧。”连云侧过身让钟齐进屋。 钟齐一晃眼,见屋内一小娘子位于主座,虽看着年纪尚小,但一身气势压人,即便他不识社主,但也能一眼明了。 钟齐朝座上那人深深一躬:“社主。” 戗画微微颔首,让其入座,却见钟齐顿了顿,忽然提起膝摆跪下,身子撑得挺直,面色十分惊急。 “社主,我们...我的同伴...他不见了...” 连云听见他的话,忙上前将他拉起,着急问道:“你是说华明...我方才没见到他。” 钟齐轻轻点头,声音微颤着:“...嗯...我们接到方管事的吩咐后,便开始在这片打探,之前一直没什么发现,直到昨日午时...” 待他定定神,又缓缓道:“...他知会我,说他去西坡看看,那处地势复杂,易于藏身,可是...他就一直没有回来...掌事,他是不是...” “你别着急...” “连云。”未待连云安慰好钟齐,戗画便疾声吩咐,“你马上去方宅,让方管事将城内的社众筛过,日入之前给我答复。” “...是...对...”连云急忙跑出门,很清楚她说的对,现下要确定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失踪了。 戗画抬眼看向钟齐,微微攥起的手逐渐紧握:“你放心,他定会回来。” 活要见人,死...必见尸。 巫州境内。 河道边,一行二十多人正停留休整。 天光明媚,山河清隽,河水沥沥而过,波光粼粼晃眼,纵使这般丽景,久昔也一言不语,抱着膝坐在河边发呆。 “姑娘吃点儿东西?” 豆芽抱着水和吃的跑到久昔身边,轻声问询,想着这一路上姑娘很少说话,也很少吃东西,便多拿了些,却见久昔又摇摇头。 “...那姑娘喝点儿水吧?” 久昔看了看她手中的水袋,又将头枕在膝上,看向河面:“...豆芽,你说,他们现在做什么?” ...戗画...在做什么... “诶呀~”豆芽一把放下手里东西,揽过久昔的肩膀:“姑娘~你魔怔啦!” 久昔看着豆芽一副紧张的样子,微微提起嘴角,笑了笑:“...也许吧...” 许是笑容太过违心,越是故作欢颜,便越是禁不住难过,鼻尖微微泛酸。 “...小娘子莫不是被这景色感动得落泪了?” 居遥从远处信步走来,远远便被豆芽瞪了一眼,也只是一笑了之。 “我这几日也觉得奇怪...那两人,怎会让你独自随我去南境?莫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久昔闻言,想起萧案生说的话,看来他们没有告诉其他人要去黔州的事,那她也不便提及他们几人的安排。 片刻,她缓缓道:“兄长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让我自己处理。” “哼,砚书兄果真劳心呀!” 居遥虽不大信,但也看不出她是真的不清楚,还是装作不清楚......倒也懒得深究了, 只要她在...... 居遥缓步走到久昔身旁坐下,侧首看着她,笑了笑:“所以...你方才是在想什么,想的如此出神?” “久昔姑娘在想这个!”童颜从久昔身后递出一只手,手上平放着一条红绸飘带。 久昔斜眼一看,瞬时紧张起来,忙取过来看看有没有弄脏。 居遥看她动作局促,很是宝贝的样子,便好奇询问:“...这是何物?” 久昔并未答复,盯着手里的东西看了一阵,忽而一笑...眉心松缓,眼角微扬,唇若含丹,所谓“笑靥如花”,已无二致了吧。 这是出行以来,居遥头回见她笑,相比在江陵时,很是难得,也不禁被她触动,微扬嘴角:“这倒是件奇物,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近酉时,黔州。 连云前往方宅嘱咐查探,待得了消息才返往凌方楼。 待他一进屋,见众人都未离开,便忙道:“别处都没有问题,看来就在这片的西坡了,我已让方管事唤停,所有人静默。” 戗画微微颔首,一边思索,片刻朝连云道:“明日...你我二人去探西坡。” 连云忽有些疑惑,但看着她的眼神,一时会意,点了点头。 “你们二人,待我们明日回来再说。” 萧案生正要开口就被戗画截住了话头,思量片刻,只得应了声。 入夜。 两身影,一前一后从凌方楼走出,一红一黑。 黑衣人偏头看向身旁红衣人,质疑道:“...你这...也太猖狂了!” 戗画抬眼一瞥,回头便轻飘飘的一句:“你回去睡觉吧。” 连云心一抖,忙赔笑道:“别别别...我就说嘛,这咱们都是晚上探,什么时候改白天了,我都没敢睡啊!” 连云知道她是不想带其他人一起去,一向如此,不知深浅的地方都是由他们两人先探。 两人至西坡后,又往上行了不多时,便见着光亮,这便是为何挑这个时辰来的原因,然而光亮并不是一般小户舍的烛光,而是...炬火。 两人绕道行至高处,在远处观望,几处炬火来回绕行,一行只能看清两三人,但不知其后跟了多少,这也是夜探的不便。 这一整处,从绕行的范围来看,有将近两个周宅......这样明目张胆,要说这里的地方官没有问题...无视...畏惧...胁迫...从犯...共犯...这就不得而知了。 二人并未当即离开,在上坡静候,直至破晓,方才看清低处面貌,那竟似一处山寨,昨夜的光亮,已算是隐晦了。 碍于日光,两人只能从上坡绕行离去。 行至正街。 “...我看到华明了。” 距离虽远,但那个身影,轻快干练,衣色与店里小二服饰一致,连云自觉不会认错:“...他没事,也没有被关起来。” 见连云语气笃定,戗画也丝毫不疑:“他是被困?” 连云摇了摇头,不是不知道,而是以他对华明的了解,华明...应是自己加入他们的。 连云之所以能经营文廌,并不是靠戗画的信任,而是他的记忆和通人情,他能记住和了解所有文廌,他们的身世、性格、行事方式...这也是戗画不管去哪儿,都会带上他的原因。 戗画看着他,仅靠其眼神便会了意:“现下能怎么见他...先回去吧。” 凌方楼,清云室。 尚未过卯时,两人推开屋门,却见一人背立于门后,缓缓转向门口的二人。 萧案生仅看着两人,片时,又垂下眼盯着戗画:“熬夜可不是好习惯。” 连云挠挠头,尴尬一笑,倒是戗画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直接绕过萧案生,径自入室。 戗画一进门便不顾身后站着的两个大男人,连人带鞋翻上了床,扭头便睡去了。 萧案生看着她的动作,笑了笑,随即转头,向连云询问他们打探来的情况。 待汤田和钟齐上门,已是辰时,戗画也至此时才起身入座。 连云将昨夜所见又大致给二人叙述一遍,各样的状况和猜测都一并述出后,才道明现下的难题...如何见到华明。 按连云的猜测,和钟齐的力保...华明应是进入对方阵营,打探情况了。 第十七章 入网 - 戗久说 - 一判 巳时,清云室。 屋里的几人仍在静思该如何联系华明,从他那儿得知那处山寨内部的消息。 戗画左右一晃眼,见片晌无人说话,想来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懒懒散散地道:“我独自去。” “不行。” “不行。” 话音刚落,两人便异口同声制止。 连云看一眼对面的萧案生,一时也来不及奇怪了,忙转头质问戗画:“你怎么去?” 戗画微微偏过头,一脸淡然地看着他:“抓进去。” “不行!”连云一巴掌拍到椅座扶手上,登时立起身,两眼直瞪着她,却看她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萧案生垂着眼,未动声色,细想着她说的话...这确实是最直接的办法,这样的话,可以直接找到关人的地方,但是... 连云偏晃一眼,见萧案生竟还在思考,方才他那制止地气势不知去那儿了,便忙催促他帮腔:“这还用想?当然不行了!说两句啊...” 戗画眉间渐渐拢深,盯着连云那双瞪大的眼睛,缓声道:“这是现下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连云瞬时明白,已经没得商量了,她已经决定了...她决定的事,向来不会为谁改变。 “传信吧,通知各地,见信动手。” 戗画吩咐着,语气不容置喙,看着连云垂头耷脑地离开,她知道他为何反对,但现下,已别无他法。 ...黔州...他们最近的据点是恭州...去信一日...两日...就两日吧... 萧案生看着她独自思虑,犹豫片刻道:“...你独自去,想好后面怎么办了?” 戗画回神看向他,略想了想,随即道:“他在外面,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萧案生脸色忽沉,微愠道:“...你信任他,我无话可说,但若有什么变故,你也不做任何打算吗?” 戗画丝毫没听出对方的情绪,只顾着说自己的话:“没想过,有何指教。” 汤田和钟齐在一旁坐的端端正正,一动不动,只由着眼神在那二人之间来去飘忽。 连云仅去了趟楼外遣人传信,不多时便回来了,一进屋便打了个冷颤:“...怎么了这是?” 戗画视线转去:“坐吧,你后日午时带人动手,里面交给我,除了女子和华明...不必留手。” 连云走到她左斜边的椅座,转身缓缓坐下,依旧紧蹙着眉头,却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后日钟齐留下。”戗画看一眼钟齐,他不会武,随后又看向右侧两人:“你们...看着办吧,想跟便跟。” “是。” “是。” 汤田和钟齐都是十分听话的,答应之后就起身回去了,仅剩那二人在戗画屋里...干瞪着眼。 连云和萧案生在屋子里静坐,两人都垂着眼,盯着各自面前的那块儿地,仿佛...都在等对方先走。 戗画抬手支着头,合上了眼,昨夜本就没休息好,现只能闭目养养神了,且时辰尚未过午,午后再走也无妨。 片刻,戗画微微睁眼,垂眼左瞟一下,又抬眼右瞟一下,随即深叹一气:“有话便说。” 旁侧两人却只干巴巴地坐着,仍不答话,又过片刻,一齐扶椅起身,终于离开了。 京都,左丞江府。 江老正拿着一封书信,眼睛微微放着光,嘴巴一时笑得合不拢,抬眼看见吕管家从书房门前走过:“诶,老吕。” 吕管家立即停下脚步,退身进了书房:“老...” 未等吕管家作礼,江老忙摆了摆手,笑道:“你猜猜,有什么好事?” 吕管家愣了愣,一时摸不着头脑,眼神略显无助。 江老一瞪眼,抬手在空中点了点:“嗯...木垚,过了州试,就要回来啦!” 瞬时,吕管家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身子往江老的跟前近了些,眼底渐渐浮上层浅浪。 江老缓缓点头,一边又松着气,十分欣慰道:“嗯...我让他,回来准备会试,也不差这几日...让你们,早日团聚。” 吕管家撑着头,目光灼灼盯着江老,末了又深深一点头:“多谢老爷。” 江老空空地按了按手,一边埋头思索着,又随意道:“行行行...还得是他自己上进,这以后啊,他若是能过了殿试...嗯...那才好啊!” 午后,黔州。 时辰正当,戗画从走出了凌方楼,正将往西坡去了,忽一人从身后跟上,并排而行。 “我送你。” 戗画放缓了步子,却见萧案生并不同她商量,直往前走,一时也是无语,只管走她的路了。 一路无言,直到西坡脚下,萧案生才停了步,见那人一语不发,一步一脚印地往坡上走,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堵住... 身影渐渐被山体掩没,萧案生回过神,深叹一气......这是,怎么了? 回去的路上,萧案生埋着头,眉间紧蹙,不时地仰头叹气。 寨外。 戗画行至山寨下坡的不远处,挑了个显眼的位置立定不动,但...做戏这事儿,她确实不擅长。 一时四处地瞧瞧看看,晃悠了半天都不见来人,脑子里一会儿想着该怎么被抓,一会儿又想怎么没把连云带上,忽而想起萧案生......方才也没想起问。 正想得脑子里一团糊乱时,忽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干什么的?” ...明明穿了一身红衫,还晃悠了半天,竟这么久才被发现... 戗画缓缓转过身,那人看清她后,瞬时两眼冒光,不禁发笑,露出几颗差不多大的上排大黄牙,简直合不拢嘴。 “嘿嘿...小娘子是哪里来的?来做什么?” 片刻过去,那汉子见她只字不语,眼神空洞,似乎以为她是哑巴,甚至是个尚不懂事的丫头,笑得更开心了,一把抓过她的胳膊,将她拉进了寨子。 “...诶,这小娘子不错啊!” “哟!狗哥,哪儿来的小娘子啊...” “...狗哥立功啊!” ...... 一路的污言秽语,将近一刻,终是到头了。 “嘿嘿...嘿,当家的...当家的,你看这个!”这个叫狗哥的人,将戗画扯到了前面。 待站定后,戗画缓缓仰头抬眼,想着先将这头目的模样看看清楚,正巧与那人打量她的视线相撞。 那人侧躺在榻上,支着头,一副端正面容,垂发银黑相间,衣襟敞开,胸口的一处伤疤甚是显眼。 ......冤家路窄吗,怕是...认不出了吧。 “哼,不错呀,哪儿来的?” 狗哥得意地摇晃着上身,又十分随意道:“嘿,门口捡的!” 那人缓缓起身坐直,手肘撑着两边膝盖,身体往前倾下,似是想看得更清楚些......须臾,轻笑一声。 “这个留下。”那人伸手拿过榻边圆桌上酒杯,仰头饮尽,又直直盯向阶台下的小娘子:“明日,本爷要娶她。” “啊?当家的,这是个哑巴!”狗哥一手指着戗画,一脸嫌弃,替他主子感到不值。 “...是吗?”那人虽言语带着些许疑虑,眼神却透着灼热的偏执,“本爷就喜欢哑巴...单独关起来。” “嘿嘿,当家的,今夜不送去...”狗哥一脸龌龊相地讨好,被那人狠厉地瞪了一眼,便不敢再言。 狗哥扯着小娘子的胳膊往外走,见其懒懒散散,走路跟蜗牛似的,正想给她一脚,忽闻身后传出一声低吼。 “给我轻点!” 狗哥被吓得一激灵,忙回头弯腰俯身地赔笑,转身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放轻了手,引着小娘子的手臂出了门。 戗画埋着头,任由人拉着走,现下的情形确是变了,她不会与那些女子关到一处,便只能靠那人的消息了。 随即,她被人关进了一处屋子,四方干净,只一张桌案,一盏油灯,一铺草席,简单明了。 傍晚,门被轻叩几下,而后进来一年轻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戗画坐在桌案后,看着那人行至桌案前蹲下,打开盒盖,缓缓将餐食摆出。 “...听他们说,你是哑巴?”年轻人抬头看她,见她不说话,也不做手;势,又自语道:“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不管怎样,你好好保重,应该...不久就会有人来救你们了...” “你是华明。” 年轻人被吓得一抖,脚没蹲住便往后面倒了去,一屁墩儿坐到了地上,眼睛盯向面前的人。 戗画俯身,伸长了手扯过他的衣袖,从腰间取下廌印,印于他的衣袖上。 “这是...这不是...”华明惊异地抬起衣袖细看...这是“业”章,是掌事传信时盖的印章。 华明又转头看向面前的人,忽蹭着膝盖往后退去两寸,跪坐着向其行礼:“...社主?” 见其微微颔首,华明又俯身深深一揖,略显拘谨了些:“社主,方才...华明唐突了。” 戗画并未放在心上,而现下的时间也耽搁不得,微一摆手便道:“有何发现。” “哦,此处地处山坡,这寨子算有五层,关女子的地方在二层左侧...社主现在位子虽是在一层,但明日...”华明犹豫片刻,“我听他们说...如果是那样,就会被送到四层去了。” 戗画方才也大致看过,仔细回想一遍走过的路,她那时去的应该就是第五层了:“你打算如何。” 华明踌躇道:“嗯...我本想明日寻机会下坡,但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放我去...” “会。” 戗画应声肯定,本来也许不会,但现下有一个现成的机会,从她一路观察看,这寨子上下没有其他女子,都是些粗脑子的男人,如果要置办东西,一定会让他去,但...不会只让他去。 戗画回神看着他,嘱咐道:“你且回去等着,将这里的分布大致画出,明日寻机会,传给其他文...” 华明微微倾身,正仔细听着,却见其忽停下言语,一挥手将桌上的食盒打翻。 第十八章 心迹 - 戗久说 - 一判 “啪...” “吱...” 华明看着被打翻的食盒,耳中却清楚地听见了身后传来的推门声,当下反应过来。 华明忙撑手站起,转身看清了来人:“...当家的...我劝她吃饭呢,她就不吃。” “出去。” “......哦,是。”华明心下一紧,却别无他法,只能听从那人的命令,踌躇着离开了。 戗画仅抬眼一瞥,又低下了头,看着桌案上扑闪的烛火,思量着后面的安排。 那人缓缓朝她走近,行至她身边蹲下,端详着她,片刻后伸手触碰她的脸,未待指尖触及便见她偏头躲开,抬眼漠然地看着他。 那人似是恼羞成怒,忽反手一把握住她的下颚,逼她仰头直视,却见她依旧毫无惧色,依旧一脸淡漠。 “你叫什么?” 见她不应声,那人忽笑道:“哼...我忘了,你是个哑巴。” 忽然见她缓缓抬手,懒懒散散地将他的手挡开,脑袋从他手里挣脱,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用力...就这样,轻易地让他松手了。 那人看着她抬手支起头,而后合上了眼,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不禁失笑:“哼...元厉,好好记着,我的名字。” 元厉坐在她身旁,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眼里,直至深夜,方才离开。 凌方楼,清云室。 屋内一片漆黑,仅从窗口透过一户月光,将室内微微显映出了摆物,本就不大的窗户,又被一人的身影当了过半。 “咿~” 忽屋门被人推开,门外那人未待进屋便瞧见窗边立着一高大身影,一时警醒:“谁?” 窗边那人缓缓转身走来,近了... “...砚书兄?你在戗画房间做什么?” “那你又是来做什么?”萧案生并未回答,反倒也奇怪...连云大晚上来戗画房间做什么? 连云忽一头雾水,戗画又不在,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总不能说他习惯了吧... 连云忽变摆出一副十分正经样子,义正辞严道:“我...就来转转,你别打岔,你到底来这儿干嘛?” 萧案生未应,又背起手转身,缓缓行至窗边,站在方才的位置远眺,岿然不动。 连云心道奇怪,便进屋关上了门,走至萧案生的身旁,并不同他讲话,只安安静静地等他开口。 片晌,萧案生深叹一气,缓缓抬手,又重重地落至窗沿,仍是只字不语。 连云看着他一串儿动作,又往外朝他的视线望去,轻声一笑:“你在担心戗画。” 想他连云,如人精一般,之前商量对策时就觉得萧案生不对劲,后又无意间看见他跟着戗画去西坡,不久又独自回来了。 “你喜欢她。” 萧案生眼神一颤,像是自己许久没看清的东西,忽被人戳破了那层模糊的窗纸,一瞬透亮。 ...可是...是什么时候... ...这好像...不重要了... ...他说的...没错。 萧案生把着窗沿的手愈发加劲,片刻后,毅然转头:“...那你呢?” 连云豁然一笑:“你倒是挺爽快...” 几乎所有认识他和戗画的人,都以为他们两人是眷侣,但其实...他跟戗画已不是一般的感情了,他们都没有亲人、爱人,甚至一开始也没有友人,只有他们两人,生死相依,将自己的性命毫不犹豫地交给对方。 连云直视着他,难得的正经道:“我和戗画...不会在一起,但也不会分开。” 说完,连云转身朝向窗外,畅怀笑道:“你要是...真想跟她在一起,呵...” 连云侧身抬手,一掌拍向萧案生的肩,神色难以言喻地道:“哎...好好打算吧,可有你受的啊...” 萧案生一时不明所以,他现下既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又见连云确无心思,心中只觉敞明,似乎...早该认清了。 翌日,清晨。 华明思来想去,在寨子的上下行道来回游窜,想着会不会是社主错算了,直至现下都无人遣他下山。 “诶...你...” 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喊声,华明回头,看见一个矮瘦子和一个矮胖子朝他走来。 “瘦哥,胖哥...这是干什么去啊?”华明躬着身子,一阵儿点头哈腰,装得一副呆傻不明的样子。 “这当家的要成婚你不知道啊!”瘦哥一脸不耐烦,“咱得下坡置办置办...你就跟着,看少什么。” “哦,是是。”华明连点了几下头,随后慢悠儿地跟在那两人身后,下坡往城中去了。 三人下坡,直接步行到集市,转了一圈儿,大致就买了些红绸缎、红蜡烛之类的杂物。 “两位大哥,这成婚最重要的还是喜服呀!”华明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其他物件差不多就行,这喜服是不是得挑好点儿的,毕竟当家的得穿嘛!” 那两矮子互使了一番眼色后,瘦子便纵着眉道:“你知道哪儿有卖喜服的?” 华明左右晃两眼,像是在回忆街道路径,片时才道:“哦...那儿前面拐弯儿就有一家上好的!” 华明将两人带去了一间成衣铺,刚进脚,便见掌柜满脸熟稔地迎来。 “掌柜!”华明忙拦下掌柜话头,挤了挤眼,“我们要挑两套喜服!” 掌柜见其情状,忙配合道:“啊,有有有,我们这儿男女的喜服都有,额...不知这个尺寸是?” 三人一阵儿比比划划,得亏掌柜的经验丰富,挑了几套出来看,还一边提醒着:“我们这儿男服样式都差不多,女服样式多些,你看这,这些...都是...” 那两矮子十分烦杂,也看不明白哪儿哪儿不一样的,便全让华明挑选。 华明将几样都翻看个遍,随即定下了,男服样式本不多,板正得体,而女服...凤冠霞帔自是不必,还得是轻衫好啊... 几人满载归去,按时辰算,午后便会开始走礼...这局,仍尚不明朗。 成衣铺内,掌柜来回翻看着那堆被挑选过的喜服,轮番拿起抖掸,忽见一块白色内衬布掉落,忙捡起察看,尚未看明晰,急忙关铺出门。 方宅内,方管事接过掌柜手中的布卷,未待察看,便又直奔向凌方楼。 几近午时,清云室。 “...这是...” 连云一脸不可置信,这才不到一日......就要成婚! 萧案生从他手中拿过布卷,尚未看清山寨的略图,一眼扫过,只有“社主成婚”几字显得格外刺眼。 连云看着他的脸色逐渐暗沉,忙伸出两手指捏住布卷,缓缓从他手中抽出又飞快拿回,一边笑道:“这...假的,假的...别上头哈。” 连云内心一阵儿哀叹......这日子过的,个个都要哄。 连云再细看布卷,虽不算细致,但能看出这山寨有五层,二层标释“女”,五层标释“头”,一层标释“主”... ...这怎么四层也有“头”和“主”,难不成... 连云瞬间反应过来,见萧案生又伸手拿布卷,忙揣到怀里,朝众人道:“这个不太好看,我来叙述啊...” 一番详述后,众人虽已明了,但却没有想出什么法子能供商酌。 连云见无人言语,便只能按他所想,只想着救人的话,那是火中取栗,之前戗画也已然道明,“除了女子和华明...不必留手”,所以最好的办法是... “直攻的话,你们有多少人?” 连云止住了话口,扭头看向萧案生,朝他笑了笑:“人是有的,得看你要多少。” 萧案生微点了点头,眉头依旧未放缓,又沉声道:“...只有人的话,就很难了...” 萧案生的话,意思很明显,要想攻这样的山寨,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连云看着他沉思的样子,笑了笑,忽感觉经过昨日的谈话,与萧案生的交流越来越顺畅了。 连云立时起身,走至门口,抬手拍了拍方管事的肩,又朝众人道:“走吧。” 众人行至方宅,跟随着方管事在宅中环绕半圈,进了一方偏院,瞧见一处上锁的屋子。 方管事转开门锁取下,屋门一推,瞬时扑出一方尘灰,沉静了片时才得以进屋。 汤田一脚尚未迈进,即刻瞪大了眼,一个不留神,差点儿被门槛拽住后脚,给这屋子行一大礼。 屋里四方,毫无多余的摆件,弓、箭、刀、短矛,排列整齐,保存完好,未曾见水,虽经年未用,但皆为开刃,刃口锋利。 萧案生只略过了一遍,看见弓箭,稍松了口气:“这些...是何时备的?” 连云笑道:“...这都是戗画吩咐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啊,周宅应该也有。” 萧案生轻点了两下头,思量片刻,当即问道:“何时动手?” 连云微微偏头,思忆道:“之前戗画说是明日午时...” “那是她不知道会被人看上!” 萧案生一股恼火冲上头,想起之前问她怎么打算,她还丝毫不在意,现下又搞出这门子事儿... “别激动!别激动啊...”连云微摆着手,之前竟没看出来这人是火油造的...一点就着。 连云闷着头算了算时辰,按方才传信的时间,确实他们午后便能开始行礼,但这洞房...怎么也得挨到晚上吧! 忽想到这儿,连云瞟了眼萧案生,正巧撞上对方冷眼,忙举起手指扣了扣脑门... ...这要是提前的话,戗画她... 经一番知悉,萧案生清楚连云在犹豫什么,他无法决心违背戗画的命令,这对他们之间的绝对信任来说...犹如背叛... ...他确实...是最值得她信任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完成她的嘱托。 片时,萧案生看着他,言语坚定道:“她若怪罪,便说是我的决定。” 连云见他如此言语,手头紧紧一握,又渐渐松开,当即从袖中取出一筒竹火燃放。 第十九章 攻寨 - 戗久说 - 一判 方宅内,一道彩焰凌空。 人...陆陆续续行至,不多时,院中占满,略观仅近七十。 片时,连云的视线从院落转向萧案生:“这些,是经过挑选的精锐,虽不算多,但兵器,各样精通。” 彩焰,是连云手中唯一持有的焰火,它仅能调用各队中挑选的精锐,同时偶含着一个隐匿的信息——社主,危。 而这个信息的特殊性,决定了彩焰的性质——它从谁的手上发出,来人...便听谁号令。 “诸位,此番,是为了众多女子...”连云横览着院中的人,缓而又道,“...也是为社主。” 台阶下,众人的目光挚灼,像是四通之地上聚燃而起的柴火,焦烈而躁动。 这些年来,作为社主,戗画慎思慎行,少动干戈,未曾让“廌业”经历过风浪,循按着她与连云的初衷,不为扩张势力,只是......尽可能地庇护。 ...尽可能地庇护着,那些跟曾经的他们一样,无处可去,又无处可归的人... 在萧案生的眼里,他虽尚不明白,这些人为何愿意追随戗画,任凭这样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调遣,但这一刻,亦为之触动。 萧案生回拢视线,看向连云:“你打算,如何布网?” 连云扭头看他,之前便听闻他是定安侯萧远的独子,长年驻军西疆,一时好奇他的想法:“依砚书兄看呢?” 萧案生不清楚连云会如何筹划,但他们必须达成一致:“我的看法...正攻先发,侧高防护,日落之前动手。” 连云眉间微拢,虽明白萧案生的安排合理,但他是昨日午时才传信了各地,最近的恭州,最快也是今日午时授信,不知他们会何时动手,万一此处落逃惊动了那边... 那就...尽数留下吧。 片刻,连云释然一叹,望向萧案生:“好。” 午后,西坡。 寨子里一片欢闹,一群粗糙男人罕见地各自捧着一大团红绸四处张挂,还不时地讨论,这个挂哪儿,那个怎么挂,像一群欢喜备嫁的婆人妇人,未成想,竟也能将这粗俗鄙落的山寨布置得满堂结彩。 一眼望去,整个山寨似是着落成了一副红颜的观音娘像,显得庄重而又艳然。 寨子顶台的正中,站着一身着红色衣袍的男人,一头黑银交纵的落发,虽未遮住他立挺的脸廓,但却使其...透出一股违和的苍白。 底层的偏落处,女郎一身金绣红衫,丝髻未挽,珠钗未簪,仅以红绸半拢青丝。其不持团扇,亦不披红盖,无论高处、远处,皆能明晰。 众人眼下,闹语之间...女郎依旧面容乏淡,负手缓行,劲毅地独自往高处而去。 元厉看着那女娘一身红衣,从阶下朝他走来,好似幻象一般,未曾想过,他还能有这样一日。 见她行于阶前,驻足立定,不再动作。 元厉缓缓上前,忽伸手将其一把扯入怀中,两人眼神对持,瞬时阶后一哄而起... ...又于哄闹声中,将其扯入厅堂... 午时末。 方宅内,众人已各自执刀负箭,散于荫蔽处,合目静息。 连云随意躺在器室的空地上,翘着一二郎腿不停晃荡,看不出倒底是紧张还是闲得慌。 萧案生坐在一旁的地上,见其一副散漫的样子,觉得奇怪的同时,也心生担忧:“你不担心吗?” 连云偏头看他一眼,随即笑了笑:“我信她!” 萧案生微微一怔,又轻叹了一气,他做不到像连云那般,即便知道她身手上乘,知道她心中有谋有分寸,但... 片时,连云又斜眼一瞟,见其还是一脸忧思,悠悠道:“在这儿担心也没用~养养精神呗~” 听着他说话,萧案生笑了,精神也瞬时放缓,想起她那股冷淡的性子,幸好身边能有这么个人陪着她。 山寨内,顶层厅堂。 纵使白昼如辉,也难掩堂内的烛火明黄,烛头上的蜡油一滴滴沿边滑落,像是厉鬼面上血红的滚泪。 元厉侧卧于榻上,看着那红衫女娘在堂下那一小方地来回慢踱,片晌后,立定在桌案边。 戗画一晃眼,看了看桌案上放置的东西,几个大红圆盘中,红枣、干桂、糯米糕...尽是甜食。 元厉静静地盯着她,瞬时不禁失笑,看她先伸手拿了一颗红枣放入嘴里,又拿起一块糯米糕...... 酉时初。 萧案生仅带十五人由侧脚绕行。而此时,西坡脚下,连云及近六十人分散隐匿。 “萧大哥,我们就在这儿放暗箭,不下了去吗?” 萧案生见汤田一副垂头耷耳的样子,想起他方才不依不饶地要跟来,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虽不起眼,但很重要。” 萧案生这样安排,不过是想起她往日的行事,尽是为了保全她的人。 日光渐渐移落。 坡脚下的人渐渐上行,错落分散着,尽数落入候于侧坡高处的箭心射围内。 侧高处,一人俯瞰山寨,沉观着那寨中的人头聚集,四下欢脱游窜,外围的一圈心不在焉地巡回。 下坡方,渐渐地靠近了,忽分出了左右,从各侧绕上了一列,蔽于围道弯脚,静静等待着,即将回返的巡守... ...至了... 侧高处,一人当即抬手,双眼紧盯着各处的灰影,霎时间,已然落定,又缓缓地按下那抬高的手。 侧围边,数道鲜红毫无顾忌地下淌着,伴随着几道灰影悄然地离去,随即又迅速向寨口围拢了。 寨口正中,一人持剑缓行,步伐阴沉,终行至人后,随着那人的转身,一剑挥颈而过。 刹那间,寨门之后,静寂如坟.... 与此同时,寨门之下,群群灰影分流涌入,遂见挥刀如林,落血如雨。 厅堂内。 榻上,元厉斜身倚坐,一手持着酒杯,杯中的酒早已饮尽,未曾放下,也不再酌。 几近三个时辰,他的视线仅落在厅下那个女人的身上,却只见她懒懒散散、左顾右盼,不曾看他一眼。 忽而,见她的视线落至旁侧的剑架... ...那剑,实柄、厚身、锋刃...未置剑匣,也未入剑鞘...就那样,豁然地躺在那儿...肆无忌惮地,挥散着刺痛骨骸的寒气... “喜欢?” 元厉盯着她,嘴角不禁扬起,眼神放柔,终于见她缓缓转头,眉眼如画,皮嫩肤皙,身形紧实,让人神醉...... ...然而,待她视线落定,望进眼里,尽是厌恶。 忽心下火起,起身行至其面前,伸手掐向脖颈,拉近提起,将欲吻下... “当家的!有人打上来了!” 忽从低处跑来一人传报,未待元厉反应,眼前的人便应声出手,挣脱了他的钳制。 元厉的眼神毫无惊异,语气平静:“...是你。” “...不算。”戗画神色漠然,若按她的吩咐,应是明日午时,不过...正好...很好。 “哼......呵呵......” 元厉听见了她的声音,不觉惊奇,也不觉愠怒,反而欣喜...兴奋...看她的眼神愈加炽热...狷狂... “滚!” 见其一吼,报信的人慌忙落逃。 片刻,戗画出手...... 此刻,在连云“不失一人”的吩咐下,众武廌别无他想,无所犹豫,无所钳制,眼观四面,不漏一人,由下至上,可谓...层层递进。 此寨,骁勇之人不乏,若论他们单拼,武廌也难免损失惨重,然而...攻寨,并非斗殴。侧坡的冷箭,亦不因偷袭而耻,无须脸面,分毫不让,这才是——“不失一人”。 满寨遍处,血珠四溅,染红了青阶,于阶隙间溢往各处,形至各样......远远望去,胜似观音娘子空手生花...甚美...甚艳... 厅堂之内,戗画已然力乏... 元厉借势将其按至山柱,钳其手腕绕过柱后,嘴角噙笑,眉眼轻佻,贴近至其无法动弹。 二人身形紧贴,戗画只觉他胸廓起伏剧烈,以致她难以呼吸,忽觉左手被其松开,却见他毫不防备。 元厉抬手穿过她的肩发,轻柔地抚至后颈,用力掰起,眼神细细品味着她的分毫,而后轻轻地,额间一点。 戗画漠然地看着他的脸渐渐退去,又缓缓贴近,微探出左手至腰后取物......紧攥,出手。 只见他眼神微怔,旋即恢复,朝她浅浅一笑,神色释然,仿佛在说......不欠你了。 元厉依旧看着她,在她身前缓缓倒下,见她随着蹲下,将伸手至他的颈侧。 戗画看着他,淡淡道:“我的东西,得还我。” 话毕,毫不犹豫,挥手抽出那一致命物,顺势捡起他的衣摆擦拭,渐渐露出了其凹凸有致的竹节。 “...名...字...” 声音...并没有声音,一缕轻气从他的口中微微漏出,似是想在落尽之前得一个答复,否则便得不了安宁。 戗画微抬一眼,略过从他侧颈淌出的一滩血红,盯向他的眼睛,静静地等候... 良久,见它慢慢地,终将合上了... “你的,忘了;我的...凭什么告诉你。” “...哼...呵...呵...”...你...还是你。 “戗画!” 连云冲进厅堂,一眼便看见蹲在一个...一具尸体面前的戗画,忙跑过去一把将她拽起,来回翻看,随即笑着叹了几口气。 戗画抬起头看他,见他叹气,便也跟着他深叹了一气,而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连云忽觉她不对劲,无意地瞟了眼地上的尸体,似是未瞧清楚,又即刻回头,仔细地看清了... ...是他...竟然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儿... ...那...那这里...这里又是... 连云忽觉脚下像是在被熔浆灼烧,难以着落,瞬时连退数步。 “他死了。”戗画淡淡道。 连云望向她,她双眼漠然,面无波澜......一如从前地,让人安心。 第二十章 暗影 - 戗久说 - 一判 那是戗画带走连云的第一年... 他们逃出雅州,不知行过了何处,也不知该行往何处,漫无目的,只一路往前。 土石混杂的行道边,大片竹林凉荫,风过,一阵萧萧作响,涩然难闻。 远间的竹脚边,两个衣衫褴褛的孩童互相倚靠,双脚皆肉血模糊,一眼便能看出,二人已行将千里路,正乏力深歇。 忽一阵疾马踏过行道,随即速止,缓缓回行,马上下来几个彪头大汉,行将不远处窥探着那两小儿。 一番端睨后,几人仅点头会意,即刻大步上前,扯起孩童衣领,未待其清醒便以手刀击晕。 许久,两孩童缓缓醒来,发觉身处一间阔敞屋子,周围...空无一物,多的是仿龄稚子,亦有笄龄女子。 未多时,屋门忽被人打开,一大汉阔步而入,粗晃一眼,抓起那女孩衣领,全然不顾她身旁男孩的拉搡,将其一脚踢开,提起女孩便走了。 男孩忙转身扒至窗口张望,见那大汉提着女孩正往外去,却忽被身后一来人叫住。 那人面容狂稚,衣衫随意开敞,长发披散着,日光映落其身,即便远处,也能望见其发间闪晃的银白。 他端详着大汉手中的女孩,片刻,嘴角露出的笑如骄阳般刺眼,只隐隐传出“这个留下”的几字话语。 那大汉应声放开了女孩,又返回了屋里,抓走了另一个同龄小女孩,拉拽着离去了。 院中,那人盯着女孩仍觉不够,又缓缓蹲下细看,直迎向女孩冰冷的目光,忽而笑意不止。 那人随意在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往女孩身上丢去,却见女孩丝毫不躲,只漠然地看着石子的行径。 那人双眼微拢,又捡起一颗石子向她扔去,却见女孩还是丝毫不动,微抬抬眼,一脸鄙夷的看向他。 那人忽放声大笑,片刻后,忽捡起一块石子朝她的头掷去,女孩......侧首躲过了。 ......她缓缓回头,神色依旧,一双稚俏的杏眼,眸中却如死水一般沉寂。 那人徐徐起身走近,忽只手掐住女孩的脖颈,一把将其提起,指尖愈发用力。 看着她气息将窒,那人眼中的一丝狠厉稍纵即逝,胸中略松一气,又将女孩轻轻放下。 片刻,那人又缓缓抬手,反握住女孩的下颌,抬起她的脸颊仔细打量,随即浅浅一笑,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侧颌。 良久,那人喊住了一过路的莽子,命其将女孩关进了对面的小屋。 小屋内,四方干净,只一张桌案,一盏油灯,一铺草席,简单明了,只女孩一人,不时地望向窗外。 往后,男孩每日都扒在窗口望向院中,看着女孩被那人施手,看着一块块硬石掷到那道娇软的身影上。 而院中,女孩一声不吭,立得挺直,似是无关痛痒,不过是多几块瘀罢了,反正也死不了... 可未多时,那人看穿了她的想法,手中的石子逐渐偏执,一块接一块地,朝她的要害掷去。 女孩开始躲闪了,看着那人的动作,观察着他手中石子将要落去的方向,缓缓挪向对她有利的位置。 渐渐地,她的动作愈发地快了,愈发地小了,身上的伤淡了,但那人...不再用石子了。 在女孩尚未察觉时,两人开始过手了。 对那人来说,仅仅是过招而已,而对女孩来说,是活命。 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像是毒蛇,想要紧紧地咬在女孩的身上,往她的身体里注入噬髓的毒液。 女孩尽力地闪避着,她不怕痛,也不怕死,但哪怕仅仅一招受到了身上,那都将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在那人尚未察觉时,女孩开始还手了。 对那人来说,不过是轻抓细挠,而对女孩来说,是杀敌。 她的每一攻每一击都像是一只正待磨炼的雏鹰,在一次次死搏中,渐渐找寻着精准致命的方式。 她尽力地掩藏着,掩藏着渐渐攀涨的劲力,收敛着日益蓄积的锐气,静静地等待,一个机会。 如此秋冬,又春夏。 直至......那人手执一剑,朝她走来。 木制雕花的剑鞘,细密精美,让人难以挪眼...剑身出鞘,冰冷厚重,刺骨的寒气袭入女孩的骸髓。 一剑划过,未及颈肤,却见两梢发丝削落,被剑风扬飞远去,又飘然落下。 而那人未再即刻出剑,眉眼柔缓,嘴角扬笑,似在等她,等她想好该如何应对。 片刻后,那人再次出剑,毫不犹豫地,朝她肩锁刺去,一时瞳孔微怔...... 女孩丝毫未躲,任由那剑尖没入,艳色的血渐渐浸染了白襟,似一株绽开的红莲...... 良久,那人抽剑离去,随后见一汉子行至女孩面前,置了一坛酒和一小药瓶于她脚下。 女孩并未离去,看了片刻地上的物件,随即解开衣带,露出皙白的肩锁,一手将酒坛开起灌往伤口,又拿起药瓶,走回了小屋。 ...几日过去,未见那人再来... 一日入夜,院中炬火四起,大屋的门被人踢开,近十几大汉涌入,左拉右扯,将屋中的稚儿女子,新新旧旧,尽数地拽往屋外,包括...那个男孩。 即将行至栅栏之外,男孩回头,看见女孩在小屋的窗口张望着,尽力地朝她摇着头。 女孩并未理会,推门而出,冲向抓着那男孩的大汉,夺过了那大汉手中的刀,又一脚踢至其腰腹。 众汉子见那大汉被一小姑娘踢至倒下,一阵哄笑。 那大汉心知那女孩由他动不得,便跑回了院子,向那上层告了状,随后,领着那人而来。 那人看向女孩,眼神从肩锁移向面颊,似觉她恢复如初了,便开口道:“你若赢了,他便留下。” 那人遣人取来了剑,未待那剑出鞘,便见女孩提刀挥去,那人遂以整剑抵挡,剑鞘应声斜断滑落。 ...而后乱刀挥舞,几番轮过,只听得耳边刀剑嘶磨... 忽一处空落,女孩仰身执起地上的断鞘,右手竖挥刀身,刀剑磨错,遂疾速贴近那人,左手执鞘,插入其胸口...... 刹那间,稚儿、女子四下逃窜,情状混乱......众大汉,只顾及小主。 众人围裹中,那人目光灼热,紧紧盯着女孩,看着她拉起男孩,而后...消失在乱影暗夜中... 厅堂内,红烛甚明。 两人静静凝视着地上的尸体,感受着裹挟在心头的胧烟趋渐消逝... 忽一人从厅堂门口迈入,堂内两人回头。 萧案生一眼晃见戗画,一脸急色冲去,两手扳过她的肩,前后翻看个遍,随即深叹一气,呆钝地盯着她。 戗画瞬时微皱眉头,一把挡开他的手,绕行离去。 连云见其一脸着急,本想打趣,忽被戗画的行径镇住,仅能以同情的眼神看看他,又拍拍他的肩,随即跟上戗画。 月光皎洁,映向山寨,垂眼望去...木顶...大院...长石阶...仿佛诉出了它这些年的积淀,道尽了它曾见过的哀伤。 “社主。” 阶台前,众人汇集,俯身揖手。 戗画未做应答,眼神横过,逐一探看,尚未见伤者,心口些许松缓,方才微微颔首,往前行去。 众人退至两侧,辟出中路,待其先行,后循循跟随,行至二层。 戗画正将踢门而入,忽见下方一人奔来。 华明手提一串微锈的铁匙,匆匆道:“社主,这是在看门那边的地上捡的钥匙。” “是...那个狗哥。”戗画心生疑虑,当即又道,“他的尸体...他人呢?” 华明微怔,从他方才见众人冲进来时,大门外便已无人看守,寨中众汉,不是喝酒划拳,就是拉扯攀谈... 连云随后行来,远远听闻,立刻上前道:“华明,你马上去查探寨子上下,看看他...或是还差什么人。” 华明应声,立时转身奔去,一一察看,幸而这几日,他于寨中上下穿行,只为识人识地。 随即,卸锁...推门... 一处灰暗敞阔的大屋,未置桌案,未落烛台,唯一易于辨清的,是那一双双...与月光辉映的明眸。 戗画盯着脚下的门沿,并无动作... ...一刻... ...两刻... ...三刻,忽一人从戗画身旁略过,钳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跨过了门沿。 萧案生埋下头,看着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竟掠过了...只一瞬的惊惶。 这一次,戗画没有挣脱,任由他拉着,缓缓往前去... “你们,可以回家了。” 伴随着萧案生的话语,面前灰暗中的重重身影逐渐清晰... ...三...三...两...两...逐一,从戗画身旁略过,皆为及笄女子... ...并无孩童... ...悔了... ...怕了... ...哼...晚了。 华明匆匆跑回,正撞见那群女子颤颤巍巍地相持离去,未多耽搁,忙上前道:“社主,那人不见了。” 戗画一时皱眉,心中忧虑,亦有不甘,不管是逃命,还是报信,她都不愿放过:“将他的画像通城传讯。” 华明应了声,当即先行离去,赶回凌方楼画像。 戗画缓缓转身,看向后方众人,从容道:“二人州衙盯梢,再多几人城外隐匿,其余...好生休养。” 众人齐齐俯首应声,而后离去,各自归位。 西坡道上,仅四人徐徐而行。 “你怀疑...州衙?” 至此,萧案生才明白戗画为何准许他跟来,如果牵扯朝堂,他们就无法干涉,却又不甘心放过。 “不知道。” 戗画淡淡地应答着,对她来说,不确定的事就是不知道,模棱两可的话...太过复杂了。 萧案生偏头看向戗画,一时竟连月光都向着他,映在她的脸上,显出了她的面容,瞬时不禁扬笑。 不巧,连云一眼晃过... ...这也,太猖狂了,能不能收敛点! ...哎,得亏她傻,这都看不见! 第二十一章 闲游 - 戗久说 - 一判 翌日清晨,凌方楼,清云室。 方管家早早至此,在门外等候。 “进。” 方管家听闻此声才推开房门,见社主支着额心,不停揉按,已至微微泛红,一时不忍打扰......但又别无他法,昨夜探得的消息已然露出眉目。 “社主。” 方管家俯身揖手,轻声一唤,不等其费力应声,便继续禀报:“昨夜依着华明拿来的画像,在......诶...在酉时末见那人从州衙出来,戌时便出城了,按您的吩咐没有动手,盯梢的都回去了。” 在方管家言语间,几人进入室内。 闻其话毕,戗画微微睁眼,而后并未作声,目光...些许呆滞。 良久,听她懒懒散散地道了一声:“...嗯。” 又过片晌,似是手支得累了,又换了只手撑着下颌:“......盯着吧。” 方管家总算是听得了一句整话,其意思也算明了,这才放下心来,又轻声应道:“诶。” 其情状落入几位后至的人眼中,齐齐观她一脸怠懈疏懒,一副好似要‘万事随云卷,唯我自独酣’的样子。 连云摇了摇头,他倒是习以为常了,每每只要稍动干戈,完事儿便会见她这副样子...得个一两日吧。 一旁的汤田探着脑袋上下左右地打量座上的人,被萧案生一巴掌拍至后脑才安分了些。 萧案生望着她现在这副样子,确实少了些往日的凌厉,不禁轻声一笑,见她视线转来...忽想起二人刚在周宅重逢时,见她也是这副样子,那时......现下看来,却十分有趣。 忽又见她唇齿微启,低声呢喃道:“......备车......南境。” ......众人无语...... ......这副样子,还想着南境。 京都,右丞阮府。 “老爷,来人了。” “嗯...焦淦回来了...” 阮相靠着椅背,缓缓放下手中的经书,端过茶杯,揭盖缓缓刮过,一缕菊香飘溢而出。 “哦,是...”管家踌躇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还有,那位。” 阮相手中的茶杯刚抵拢下唇,尚未启口,又渐渐离远,“咣”的一声将其盖上。 “他来干什么?” “...额...这...”管家自然是不知,也无从言道,支吾了好一阵才见阮相起身,先领去见了“那位”。 ...... 良久,阮相匆匆回到书房,身后跟了一灰衣人。 “大人,两人已除。” “嗯,好。”听了焦淦的消息,阮相的脸色方才快意了些,“小焦啊,还有件事儿,你马上去办。” 焦淦俯身接过阮相手中的画像,尚未细看,便又听其道:“等这事儿完了,你就...休息几日,避避风头。” 闻言,焦淦揖了揖手便离开了。 近午时,桂州城郊外。 由于某人的懈怠状貌一直持续且毫无转好的迹象,于是四人一路上只能悠悠哉哉地坐着马车前往南境,行了十几日才至桂州。 桂州郊外的山水倒是甚好,江水汩汩而过,山岩重重,如若近观,便觉其即将倾轧而下一般,偶有鸟群从上方飞过,显得它们甚是能耐。 江边一处处的石滩同浅草相接壤,一股股细水循着石缝钻过,若是仔细翻翻,定能找到不少好东西,此番实在是勾起让人想踏足的欲望。 江岸上,一栅栏小院儿...说小倒也不小,三大处屋座,外加小厨棚、小食棚、小凉棚......只因其由木桩、土墙、茅草等构成,看起来虽些许简陋,但比上其他郊外屋舍可算得奢华了。 “老齐!” 连云扯着大嗓门,从老远的地方便朝屋院里喊,非要比过马踏声不可。 见院子里缓缓走出一老大爷,似是觉得幻听了一般,站在院子门口左右张望,视线忽落到远处一辆施施而行的马车上,伸了伸脖子又眯起眼,突然双手拍向大腿,一脸眉开眼笑地往前迎... “诶呀,小连啊...你这小子,多久没来看我啦?” 老齐笑嘻嘻地一把拉过连云,而后立变脸色,作得一副委屈样。 “哎呦~不是忙嘛~我还带了人呢!”连云一脸娇气地哄着大爷,又转身慢慢拉起车帘。 马车内,只见一人占了大半位,支头坐卧,顾自酣睡,丝毫不同旁人客气。 萧案生见车帘拉起,看向马车外的两人,依旧一动不动,正襟危坐,任由汤田靠在他身上打盹。 老齐见状,先是眯眼仔细瞅瞅,而后双眼瞪大:“小画呀!” 这一声...将车里的小娘子、小孩子一同惊醒。 戗画微微抬眼,又仰了仰头,终于瞧见了那老大爷,这才直过身子,温声唤道:“齐老。” 几人下了马车,老齐拉着连云,领着众人进了院子里,本想领进屋子,但见几人坐了一路马车太闷,便停在了凉棚下歇息。 凉棚下,几人就着木桩台随地便歇了,仅戗画一人躺在为其特置竹榻上。茅草顶遮挡着当下的艳阳,众人这才得了个好歇息,都看着一进院子就奔近小厨棚忙活的老齐发呆。 一旁的汤田许是歇够了,蹦蹦跶跶地朝齐老的小厨棚跑去,左看看右瞧瞧,被齐老摸了摸脑袋,便帮着他做这做那,甚是勤快。 凉棚下的几人眯眯眼,嘬嘬茶,望着那间的一老一小,甚是惬意。 萧案生支着侧额,眼神分毫不移地盯着戗画,暗自琢磨...这些日子,他丝毫不作掩饰,目光时时落在她身上,也不知她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在汤田的助力下,不多时,众人便吃上了喷香可口的饭菜,不似邸店餐食的格气,反而清香四溢,品得一番乡间野味。 午后,在老齐的倾情讲演下,成功激起了连云和汤田“捉江”的兴致。随即,两人便在老齐的带领下雄赳赳地往江边进发,摆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 院子里的两人依旧在凉棚下,一个睡...一个盯...似是要入定一般。 日光渐落,半点不留情面地给三人的“捉江”游打了作息更。几人提起沉甸甸的竹篓,满脸得意地往院子迈着大阔步,一进院儿里便朝那两人炫耀,而后得了两个大白眼。 想着抓了这么多小虾蟹,汤田便又一脸好奇地围着老齐在小厨棚转达,瞧瞧这些小东西能做什么吃,见老齐倒下一大锅油便一脸兴奋。 不一会儿便从小厨棚传来一阵阵带着河鲜味儿的油香,直叫连云流口水,忙跑去围观,不时地背着老齐偷拈一个,还塞一个给汤田封嘴。 待炸货上桌,见齐老又悄悄地溜进小杂屋,一小阵子后,好似抱着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小酒坛放至桌案。 “老齐,你这也...太不耿直了,酿那么多好酒,就拿这么一小坛。” 连云摆出一副抠门的神情,逼得老齐连声叹气地又抱出了两酒坛,要说这酒不够...还真是。 这酒是老齐自个儿酿的,精挑细选的梅子,置的上好白酒,经历好一番沉淀才得浸出。而连云每每来都喝两坛,还顺带手捎两坛,真真儿是个让老齐又想又恨的臭小子。 戗画大多时都不在夜里吃东西,相比起来还是睡觉更舒心,但见老齐拿了酒来,想起往日也见连云对这酒赞不绝口,便也起了些许兴致。 汤田无视身旁细细品酒的几人,直直向着桌案上的饭菜小食们奋进,还真是像个在长身体的孩子。 戗画卧在榻上,接过连云递来的酒杯,先看了看,又抬起闻闻,后抵住下唇微抿一口...一股沁人的酸甜蔓开,酒香充斥而呛鼻,过喉穿肠时如灼烧一般,但...很是痛快,遂一饮而尽。 “诶,你...你慢点儿!” 连云刚给几人倒上,转头便见她一口闷了,且不说她酒量好不好...她压根儿就没喝过酒! 见她一脸风轻云淡地又将酒杯递过来,连云懵了片刻,随后又为其满上...厉害,不愧是你。 ...又三两杯饮尽。 几人闲散地瘫在凉棚下,连云与老齐勾勾搭搭,谈天说地,要将积攒好久的闲天聊遍,汤田一边听着一边就着闲天下饭,只旁边两人平静地望着夜空中的皎月。 “...你看啥子?” 忽一声微带愠气的地方语打破祥和氛围,众人闻声都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戗画面相平静,气色如常,唯独一双好看的杏花眼中透着一丝怒意,直直盯向萧案生。 闻其言语,萧案生一时嘴角上扬,难忍笑意,却见她眉头微皱,怒意更甚,稍带了些力地放下手中酒杯,在竹榻上磕出了声响。 “笑啥子笑,想打架蛮?” 连云瞬时惊愕,完了完了完了......喝多了! 老齐和汤田顿时双眼瞪大,从没见过这副样子的社主,定要好好瞧清楚,铭记于心。 见萧案生笑意不止,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连云真是疼得心肝发颤,眼泪直飚,这要是等她明日清醒过来,遭罪的不还得是他呀! 连云忙奔去绰起她一只手,将其背起,被其一巴掌拍向头顶。 “你干啥?” “给你看个东西!” 连云将其背进屋子,片刻又出来了,屋里竟毫无动静。 “...她怎么了?你给了她什么?”萧案生心中好奇。 连云深深叹出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包糖瓜塞到汤田的怀里,见汤田眉开眼笑,很是受用。 “哎...就这个呀...” 连云漫不经心地说道,之前过路时看见路边有卖的便买了些,一时都快忘了。 汤田和老齐忙竖起耳朵听连云讲社主的小话。 “...也没什么...就是小时候见她对这个很执着,常常跑很远地非要自己去买...”连云见萧案生一脸忧心,凑近小声道,“别说我没告诉你啊...这招好用!” 萧案生浅浅一笑,心里却有微微泛酸...她的过往,他虽不曾参与,但每每提及,都好似被人捏住心寸,难以畅怀。 “她...” “嗯~”连云闻声打住,“以前的事,我是不会说的,除非...” 连云眯起眼睛,一脸叵测地看着他,缓缓凑近道:“...你能当上我妹夫。” 萧案生看了他片刻,随即眼神笃定,语气坚毅:“好。” 连云...还有汤田和老齐,皆一脸崇敬地看着萧案生,眼神中生生穿透出几个大字——“有志气”。 第二十二章 回家 - 戗久说 - 一判 近午,南境,勘州城内。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一家酒楼,将本就不算大的地方占了满,倒也没见那掌柜多不乐意,喜洋洋地亲自赶来迎。 “嘿嘿...郎君这是要住店还是备些餐食呀?” 那男子面容生的十足清美,浅浅一笑,温和儒雅,如春日里的暖风拂过,却在言语间让掌柜抹了脸:“嗯,不错...那就给这三位小娘子备上吧。” “...这...那其他诸位...” “你...不同我们一起吗?” 未待掌柜不死心地将话问完,旁边的小娘子便开口了,仰着头,一张小小的苹果脸,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任谁见了都不忍拒绝。 居遥看着她,忽又犯了毛病,轻声调笑道:“你舍不得我吗?” 久昔被其吓得一怔,缓缓转过身,看向那掌柜,呆呆地摇了摇头:“他,他不住。” 掌柜见这小娘子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瞬时又笑意洋洋,领着三人去雅室。 居遥眯眯眼,笑着目送久昔上楼,待其身影没入后,瞬时垂下眉,收回嘴角,顶着一张清贵脸转身离开了。 所谓南境,并非地名,亦非其他王朝,而是赵朝南处的边境,可如今却像是一处部落的代名词...早些年间,此处受与其接壤的南越国不断骚扰,向赵朝请求抵御外敌,却是久久无果。 然绝境之下生勇士,逼得南境人主动站出,组建队伍,守护家园,后却被赵廷当做叛逆谴责,一时闹僵,直至如今也未得解决。 勘州,南都总处。 一座三进大院最里,院子被黑压压的一片占满,一眼望去,只以一抹白色最为显眼夺目。 “按那人说的...去吧。” 白衣人懒懒地摇着折扇,忽又觉得骄阳太烈,支起扇子挡住前额,见从外面进来一人,微微挑下眉尾,等那人行至眼前。 “主上。” “情势如何?” 居遥被那烈日晒得声色悻悻却也不愿进屋,在院子里便开始盘问。 “...最近好像老实了些,谁知道又憋着什么坏水呢。”于青一脸不忿,根本不信对方会这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随他去吧,先把当下的解决了。”居遥现下也懒得多想,能多过一天清闲日子便就多过一天吧。 “...那日...那位童颜姑娘说,她家在宁德。” 于青正要转身离开,闻言又转头:“啊...主上是想...” “去准备吧...明日出发。” 见于青离开,居遥轻叹一口气,侧了下身子,缓缓地,随意坐于台阶上,一手撑起脑袋,一手依然支着扇子遮阳......宁德。 桂州江郊。 院子里,老齐一早便起来做饭,想着昨夜小画没吃几口东西,“咣咣”喝了一肚酒,生怕她损着胃。 小厨棚里正热火朝天,忽闻院外有动静,老齐忙推开那并无甚作用,仅做观赏的小门。 “嘿,小扬啊...今日怎的有空上我这儿来啦!” 门外一年轻人,恭恭敬敬地朝老齐作了一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方才缓缓道来:“齐老,这是社主要的消息。” 老齐只手接过信件,也无兴趣查看,拉起小扬就往院儿里走,要留他吃早饭,却被其狠心拒绝了,究其原因却是他家店儿里的包子还在蒸屉上。 老齐愤愤地回了棚里,灶火烧的更旺了...院儿里瞬时飘香四溢,将屋里几人唤醒,除了...戗画。 几个大男人齐齐上了桌,你瞅我瞅......谁敢去叫人呢? 片刻,众人目光齐齐落到连云身上... 瞬时,连云自信起身,气势汹汹地朝屋里走去......回来时,只是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左胳膊。 戗画昂首阔步,一如往常,过来时见萧案生略带微笑地盯着她,仅还了一个大白眼,顾自入座。 忽而老周一拍脑门,忙跑进小厨棚,将那封差点儿被烧着的信捡了回来:“哦哟,这个...差点...” 戗画一眼扫过这封幸存的信,随即转给了萧案生,一边说道:“让那位老爷子...看好身边的人吧。” 萧案生尚未明白,看过信上内容后,眉头紧蹙:“能传信回京都吗?” 戗画微微点头,应了一声,待萧案生的信写好便直接交给了老齐,又温声道:“齐老,辛苦了。” 他们一行人即将南下,只能让齐老将信带去给城里的人了。 几人在院外稍稍道别,见老齐抹了抹眼角,汤田顿时眼泪乱飚,哭声阵阵,冲去抱住老齐,许久才被连云强行扒走,得以继续赶路。 南境,勘州城外。 居遥一大早便去到那三位小娘子落脚的酒楼,使唤于青上门叫人,见几人投来忧怨的眼神,也只一笑了之。 此番的行头倒是简便,未再带上一串黑压压的耗子,只带了于青一个侍卫,使唤了一辆马车。 两个大男人驭着马,车身里三个小娘子探着脑袋往外瞧,见着低处成片的乌紫、金黄、翠绿,交错分布,甚是壮观。 久昔和豆芽两眼瞪得贼大,一会儿又眯起,怎么也瞧不明白地里的物什。 这景象虽美,但一旁的童颜早已见惯,现下她心中泛起的不只一寸想念、怀念,更多的是...摸不见底的酸涩和空落。 久昔回过头,见着童颜脸上的不安和难过,尚且含在眶中的眼泪将欲溺出,忙坐近去挽过她的胳膊,拉起她的手,看着她眼睛...也许此时,无声的安慰更能让人心安吧。 终于行至...童颜所描述的家,和周围的普通人家一样,看起来祥和,宁静,以及温馨的生活气息。 几丈外,童颜驻足不前,仿佛脚下生根,植进了泥沼地一般,不知该如何使力,只能任由黑潭一寸寸将她禁锢。 她紧紧拽住久昔,像是拽住了唯一能浮于泥沼上的生命,皎洁而赤诚,让她不再往下陷去。 久昔轻轻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随后抬头看向她,倾心一笑。 两人相持着往屋院走去,身后三人远远地跟随着... 院子里,一大汉正在打着稻子,旁边一妇人时不时上前为其擦汗,和所有寻常而又不寻常的夫妻一样,彼此珍惜,互相依靠。 ...慢慢地...走近了...院子里那两人的模样更加清晰,而在童颜的眼里,院中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阿颜?” 屋院儿里传来那妇人的声音,有怀疑,有惊讶......幸而,更有欣喜。 一声轻唤,消散了童颜心中所有的不安,催出了眶中艰辛忍耐的眼泪,但...不是悲伤,不是苦涩,是心酸过后泛起的甘甜。 ...轻轻地,童颜放开了久昔...一步、一步...而后,奔走...跑入院中,窝进父母的怀里。 院外,几人静静地等候。 久昔脸上的笑容和眼泪兀自交融...咸咸的...又甜甜的。 ...这...是你预想的结果吗...可惜你没看到... 不多时,便见童颜牵着父母的手往院外走,来到众人跟前,将大家一一介绍给父母,当然...包括戗画。 “...大家...留下住些时日吧。” 听了童颜的讲述,童母双眼通红,不住地擦着眼角的泪,却仍不忘感激众人的恩情。 居遥虽也些许动容,但就算是这样的情况下,他仍须询问他想知道的...原因。 “...在下,想问二位...是什么原因...让你们...” 居遥感觉到了久昔想要制止他的目光,却不敢与其相视,只顾自说话。 童颜的父母见他难以言喻,便也知道他想问什么了,一阵连声叹气后才缓缓道明。 “...我们这地方...诶...时常外人来犯,不知哪天就要打仗了...他们说...能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吃穿不愁...都想着...把孩子送到中原去,总能活命呀...” 童父话未过半,久昔见居遥微微一怔,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一双含情眼里满是天真皎暇,呆呆地望着他。 居遥紧盯着久昔的眼睛,想要看得更深一些,她的眼里仿佛住了一个小仙灵,能让人得到言语间说不明的安慰。 良久,居遥回过头,朝童颜一家人淡淡一笑,又揖了揖手。 “此番我们还有其他行程,便不多打扰了。” 童父童母见其客气婉拒,也不好多做强求,便由着童颜去送别久昔和豆芽,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开了。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久昔蹲在车身门口,好奇地从车身内探出了脑袋,向前面两人问询。 忽见居遥嘴角飞扬,转头朝向她,使得两人相隔甚近,听他十分不要脸地道了一句:“拐你回家。” 第二十三章 梨娘 - 戗久说 - 一判 南境,宁德州,宁阳镇。 四人驾着马车离开了宁玉镇,来到了距其不远的另一个小镇上。 同之前的小镇一样,大片的田地里色彩斑斓,金灿灿的那片正当是收割的深秋时节,还有些远处看不清的漂亮成物也静待探看。 而与童颜那方不同的是,远远便能望见一条小河道从这处田间穿过,田间的屋落也甚是稀疏...准确地说,眼下这一片,仅见着一处屋院。 那屋院独自落在这片田地中央,许是因四方都不见人烟,那户人家甚至没用栅栏围起,就那般敞着大院,等待着随时招待宾客一般。 马车置在了远处,几人迈着闲碎小步行往田间。 这小姑娘的好奇心起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就往院子里走这几丈路,待两人左看看右瞧瞧,时不时再刨刨土,将近耗了半个时辰才抵近院子。 一行人走入院子时,于青的手上已空不出地儿了,忙放下一路挖来的萝卜、红薯...甚至横抱着的一根甘蔗,随后往屋里去了。 院子周围还长着各样的果树,像是看家护院一般,隔不了多远便又杵着一棵,有红果的、金黄的... “...阿遥。” 未等两个小娘子看清树上是什么果子,便听见院儿里有人喊话。 屋子里走出一个亲和又精神的妇人,看着立在院子里的居遥,两眼微润,脚下毫不停滞地朝他走去,伸出手抱住了他。 居遥缓缓抬手环过妇人的肩背,同往常一样的眉眼上扬,嘴角浅笑,却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温情,如日光般的和煦,轻声唤道:“阿娘。” 那妇人像孩子一般在居遥的怀中黏住一阵,忽无意间看见从远处投来目光的小娘子,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呆呆地盯着他们母子二人。 “...那是?” 居遥顺着妇人的视线看到了久昔,笑着拉起妇人的手去到她身边,随即瞧见久昔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甚是有趣。 “...梨...梨娘子,叫我久昔就好。” “哦,好好!” 经居遥一番介绍,这两位小娘子暂且为在京都相识的友人,因喜好游玩,才结伴至此。 梨娘子未待居遥把鬼话编完,便放下了他的手,拉过久昔,满脸宠溺地看着她,一阵嘘寒问暖,吓得久昔一愣一愣地。 见两个小娘子尚未用午膳便想去田间转达,梨娘子忙搬出了几个小凳子,将几人按到板凳上,吩咐几人不许乱跑,她方才安下心来去做饭。 豆芽刚安静了一阵,听见厨屋里“当当当”的切菜声便坐不住了,连忙起身,小跑进了厨屋,进去不久便见灶上烟起。 院中三人坐着小板凳,只久昔看着甚是乖巧,其余二人...确是有些违和了,皆叉着两条大长腿,胜似京都街边的小混子。 才一会儿过去,未等厨屋里传来饭香,便见久昔在一旁如小鸡啄米一般点着脑袋,实是起得太早,又心中劳累。 居遥瞧见她的样子,笑了笑,轻轻伸手接过她的脑袋,缓缓往下放至他的腿上,却见她靠上后又毫不客气地将手也扒了上去。 不多时,梨娘子端着饭菜往院子走。 听见脚步声,居遥立刻收起笑意,抬头望去,正撞上梨娘子直勾勾的眼神,微愣片刻,而后淡定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看向别处。 午后,梨娘子十分热情地拉着久昔去到院子后面,一一介绍自家养的小东西们,丝毫不顾久昔的后退和躲闪,先将她拉进了猪圈。 幸好,圈里都是些小猪,看起来也就五六岁小孩子那般大,见着自家主人来似是以为要加餐了,忙冲过去将二人围得团团转。 久昔一脸惊慌,紧紧抱着梨娘子的手臂,似是要粘在对方身上,被梨娘子笑着拉起手,伸向小猪的脑门碰了碰,见那小猪冲起嘴舔了舔她的手,顿时笑逐颜开。 栅栏外的居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摇着扇子,瞧见里面的情状后倒不见得多开心,反而忽然抹下脸,一记眼刀飞去,似是要让那小猪仔提前寿终正寝。 片晌,梨娘子终于放过了久昔,转头又将她拉进了另一处围栏。 围栏里一团团白茸茸的毛球四处蹦跶,引得久昔眼前一亮,梨娘子含着笑轻轻放开她,让她自己往前去。 久昔刚向前走了两步就见那群小白团子踌躇地往里面蹦,又回头望了望梨娘子,却见梨娘子对她笑了笑就转身离开了。 不多时,梨娘子抱着一大捧绿菜叶昂昂走进栏子里,刚腾出手便引得那白团一阵惊动,成群结队跳上去。 见小白团子们吃的正香,久昔又走近了些,轻轻伸手摸了摸...丝毫不动...又摸了摸,脸上瞬时笑如花颜。 居遥依旧抱着手在外栏看着,眉眼含笑,嘴角也抑止不下,忽察觉梨娘子投来的视线,便微抿住嘴唇,又抬手按了按侧额。 “主上,我去抓两尾鱼吧!” 于青那不太灵光的脑子,竟无意中帮了居遥,让其从梨娘子那仿若洞穿一切的眼神中脱身。正当两人要离开时,却又被梨娘子叫住。 “等等,把久昔...和那个豆芽小娘子也带上。” 二人闻言只得点头,在梨娘子“若是她俩少一根头发丝儿,他们二人就睡院子”的狠心嘱咐下,几个年轻人头也不回地朝河溪去了。 河溪道边,水声潺潺悦耳,沁人心脾。一眼往溪上望去,竟也看不到头,只见其间不时地横着几个大石块儿,使得水流好似生气一般冲撞至泛起白瀑,层层跌下。 溪边石子布列,将溪水道与田岸分隔得十分清明。 几人越过田沿,见于青随意坐至碎石块上,两脚一蹬,鞋袜一甩,直接下了溪道,在其间仔细搜寻着活物的踪迹。 居遥一身白衣却也毫无所谓一般,提了提衣摆,随意盘腿坐下,撑着头,看着那几人各自忙活。 “居遥!” 闻声,居遥微微一怔,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见久昔正一脸着急求助的样子望着他。 这些时日,她对他的称呼仅限于“你”、“郎君”和“居遥郎君”,且都是一副恭恭敬敬、正经闺秀的状貌,从不简礼。 居遥盯了她片刻,收了收心神,缓缓起身行至她身旁,却见久昔将两手置于水中,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小黑豆子。 居遥笑了笑,在她身旁蹲下:“你想带它回家?” 久昔闻言仰起头,眨巴了两下那双能勾动人心的大眼睛,一脸希冀地看着他,手里仍捧着那只小玄鱼不愿放。 居遥转过头,四下望了望,忽而视线落至不远处的大石头边,嘴角一扬,又一时不慎地露出了那副狡黠的狐狸相。 久昔见他起身离开,片刻后提着一只黑鞋走来,置入水中盛了半鞋多的水,将她手中的小玄鱼放了进去。 “虽会漏水,但也能撑到家。” 居遥将那水鞋递给一旁的豆芽,见久昔一脸欢喜地要转身去看,忽伸手拉住她,将她的小手裹在他的大手中。 久昔一时呆住,瞪着一双大眼看着他,身子也丝毫不得动弹,却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恍若栅栏里受惊的小白兔。 “水凉,别玩了。” 居遥见她呆呆地点了点头,十分称心地笑了,他方才接过小玄鱼时,碰到她的手似河冰一般,现下只想着将自己手上的温热过给她。 “...你你你,登徒子...放开我家姑娘!” 豆芽转头便瞧见居遥拉着自家姑娘的手,十分气急地大声制止,却见那人置若罔闻地拉着久昔坐到田沿边,奈何她手中提着姑娘的小玄鱼,一时不知如何放下,只得独自怄气。 待于青抓完鱼上岸,忽发觉自己少了只鞋,扣了扣脑袋,未做多想,一手提起鱼筐,一手提溜着一只鞋,忙跟上前面几人回屋院儿了。 申末,宜州城。 一马车悠悠晃晃行至宜州,车身内,见两人互相靠着脑袋,正睡得鼾声四起,左唱右和。 戗画支着头,抬眼便是一道寒光朝那两人袭去,却只见连云打了个喷嚏,蹭了蹭汤田的头顶,而后又仰头睡去,齐声共鸣。 一阵无奈叹息后,戗画缓缓背过手取出腰后的物件,将其握在手中,抚着簪上的竹节,脑海中忽显现出久昔送簪子时的样子,一时眉眼放柔。 马车忽渐停驻,戗画立时躬身往前,只想赶紧下马车,方俯身至车门边沿,门帘便被人抢先掀起,与车外那人的脸撞了个正着。 萧案生差分毫被其撞上,却见戗画及时收力微退,两人相隔仅半寸。 两相对视后,见萧案生轻轻一笑,伸手把住戗画左臂,将其拉过环住,近乎毫不费力地抱至其脚下着地。 戗画瞬时瞪大眼,仰头直盯向他,见他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只觉自己似是被人挑衅,她虽身形不比男子,但也是习武之人,竟让他这般不放在眼里。 萧案生倒未曾想过他不自已的行为在戗画眼里竟是成了那般行径,只得一头雾水地看着她怒气冲冲地顾自转身进了酒楼。 连云和汤田醒转,正巧见着这一幕,而后见萧案生回头看来,两人又忙闭上眼,仰头后倒,只求自己没看见。 第二十四章 想家 - 戗久说 - 一判 萧案生泊好马车,进了酒楼却见那几人还未上楼,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走近道:“怎么了?” 酒楼掌柜看他们又多一人,心道难办,赔着笑道:“是这样,小店啊,这两日来人多,现下就剩两间客室啦!” 萧案生的眼神一圈环过,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他们三个男人挤挤也无妨。 未待他人开口,戗画看向连云,淡淡道:“我俩一间。” 连云点着头,扭头看见一人不太和善地盯着他,微愣小片,忽又反应过来,斜眼瞟了下戗画。 萧案生看他不敢反驳,收敛了心气,尽量地放平了语调,朝她道:“你一人一间,我们三人一间。” 戗画瞥一眼萧案生,又转头看向连云,眉头微锁着,眼神里仿佛是觉得有些委屈了他。 连云见她目光转来,看出她的犹豫,忙抬手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男人嘛!我们有些...私房话!” 听完了他的话,戗画才垂下了眼,低头点了点,算是表示同意了。 一旁的汤田跟猫头鹰似的摆着脑袋,看他们一人一句,不敢插话,心里仍是觉得...他萧大哥说得对! 几人又点了些餐食,上了二楼,落入雅座,等着小二上菜。 无聊之际,忽闻楼下一阵异常声响,随着一对新客入门,楼底的吵闹声瞬时低落,又渐渐恢复。 连云好奇地探头望了望,只看到两个风尘仆仆的大高个子进了酒楼,除了长得凶点儿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一阵菜香迎面扑来,连云忙收回脑袋,坐直探眼,看小二上的什么菜来,嘴上也不空着:“快上米饭啊!” 小二连连点头,“啪嗒啪嗒”地下了楼,不多时,又端着米饭和后出的菜一起,匆匆地上来了。 “...昂...昂...我们...要去哪儿...找久昔娘子她们呀...昂...” 汤田闷着头,两手使劲儿地往嘴里扒饭,却还腾出了半张嘴询问着后面的路径。 萧案生满眼笑意,看着戗画只字不语,一筷筷地夹着她面前的马蹄糕,皱起的眉头仿佛在嫌那食筷太麻烦了。 “咣当~” 一声响起,几人抬眼看向那冒声儿的人。 连云抖了一大激灵,未顾得手稳,筷子被掸落到桌上也不拾起,瞪着两只大眼睛,惊异地望着头。 “我想起了...就那两个大灰耗子,绑的久昔小娘子!” 几人神色忽变,又朝楼下两人投去目光,一阵细量,见那二人却是满脸风霜,不像有人护庇的样子。 片刻,戗画从楼底二人身上收回了视线,蹙着眉额,深出一口气,即刻抬眼看了看身旁二人。 那二人,会意一笑... 仅过两刻,楼下两人便用好了晚食,此刻填饱肚子的两人才想起了要客房,毫无意外地被掌柜告知客满了。 无奈之下,两人转身朝酒楼外走去,看着天色将晚,还得在日入之前找着一家有空置的邸肆。 两人行往酒楼偏围处的马棚,抬手将正在奋力啃粮的马嘴拍打了几番,便缓缓地抽解着马缰绳。 “嗙嗙...” 一瞬声过,那两个彪头大汉缓缓倒落,“噗”地一下,将地上的土尘扑飞起一大片,使得身后的人也微退几步。 “下手挺重呀!” 连云看向身旁的人,看其方才那一掌,差点儿让那憨大个儿落成一具无头尸,这得是有多大的仇? 萧案生缓缓转过头,眼神十分地友善,语气十分温和,朝他微笑道:“所以,你小心点儿。” 连云一怔,咽下一口唾沫,愣愣地转过头,默默地俯下身子,抬手掰过一大汉子的手臂,吃着力,将其从地上提起。 远处一人上前,随连云一同俯身,伸手把臂提另一个壮汉,拉了一把......仅离了个地,又提了一把,微挪了半寸,随即抬头轻叹一气。 萧案生瞬间失笑,并不动作,看着她一番费劲,努力而无奈的样子,竟十分生动,不禁又多看了一阵儿。 片时过后,萧案生笑着上前,拉过戗画的胳膊,将她轻轻拽到身后,转身一手提起地上那人的手臂搭在他肩上,往楼上去了。 连云看着他这一串儿动作行云流水,又颠了颠自己肩上的大汉,颤颤巍巍地往前,脑子里只想着,今后得离戗画远一点儿......就一点儿。 看着萧案生提人离去的背影,戗画垂下头,深叹了一气,微微握着的拳头愈发捏紧,这副体格...仍是她掌控不了的缺陷。 入夜,宁阳镇。 夜空下,溪河、田间、屋落...都已寂静入睡,留小院儿中一团娇小身影,拢坐在小板凳上,迎着月光,埋头看着手中的杯子。 久昔盯着杯里的小玄鱼,看它在水里蹿来蹿去,十分精神,同她一样,丝毫没有要入睡的意思。 ...即便仍在水中,但也不是那片溪河了吧... 院中微磨起一阵脚步声,久昔抬头,看着一身影悠悠朝她走来,手中还揣着一件外袍。 居遥走到她身旁,摊开外袍抖了抖,覆到久昔身上,将她牢牢围住,看她被包得像一颗大白粽子,笑了笑,方才罢手。 两人并排坐在小板凳上,一个盯着手中的小黑豆,一个望着天上的幽月,无人言语,只静静坐着,任由各自气息在空隙中交汇,仿若一番无声的纠缠。 “我想家了...” 久昔埋着脸,嘴里传出一句小声的嘀咕,将身体缩成了一小团,在空荡的院子里显得愈发的娇小无助。 居遥微微一颤,转头看着她,像是被塞了一颗尚未成熟的山楂,酸涩从喉间滑入,穿肠过腹,又不肯放过地渗进骨子里。 “...这儿不好吗?” 久昔将头埋得低低的,先点了点,片刻过去,忽抬头看着他,又摇了摇,随即微微一怔,又将转回去。 仿佛被恶灵控制了一般,居遥忽不受自控地抬手,抚上久昔的侧脸将她捧回,看着她樱红的娇唇,慢慢倾身凑近。 久昔缓缓睁大了眼,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呼吸渐疾渐重,近到气息从她的唇上拂过,近到甚至能听见他的吞咽声。 “是谁不听话?还不睡觉啊?” 院中两人瞬时弹开,转头各自眼神飘忽,心跳不已,手里都紧攥着膝前的衣摆,随即看见梨娘子揉着眼走来。 “嗯?是你俩呀,久昔怎么了?” 梨娘子见久昔埋着脑袋,像是不开心的样子,拿起一旁的小板凳,放到久昔面前坐下,俯着身子看她。 居遥微微偏头看了久昔一眼,心里仍是躁动不止,握紧了拳,控制着话音道:“...她想家了。” “哦?” 梨娘子看久昔点了点头,又将头埋地更低了,当即取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到旁地上,一把拉过她的小手,握在手中轻轻拍着。 “想家而已,很正常啊,我还以为是被这臭小子给欺负了!” 居遥转头看着梨娘子满脸喜笑亲和,忽松了一口气,心觉还是他阿娘厉害,见谁都是一脸熟稔。 久昔被梨娘子紧紧握住了双手,从梨娘子的手中感受到了...同她阿翁手中一样的温度,瞬时心中满满的暖意。 梨娘子看着久昔眼眶泛起微红,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小昔啊,你想家...是因为家能让你安心,但是...你要明白,只要你心安了,哪儿都能有家。” 久昔看着梨娘子的眼睛,就像梨娘子说的那样,她从梨娘子的眼里看到了属于梨娘子心中的安定。 久昔心中渐渐敞明,虽然她还没完全明白梨娘子的话,也还没有找到属于她自己的心安,但她仿佛从梨娘子那儿汲取到了动力...一种...能独自面对今后的动力。 梨娘子看着久昔的眼睛,感受到从她眼中透出的光亮,又笑了笑:“快去睡吧!明日让他们,带你们玩儿别的!” 久昔瞬时笑开了,连连点头应声,欢喜地跑回了屋里,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院里,剩母子二人对坐。 居遥看着久昔欢快地离开,轻声一叹,一时松快了不少,他还真不适合安慰人这事儿。 梨娘子看他拍拍屁股要走人了,一把将他按回小板凳上,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他:“喜欢人家小姑娘?” 居遥微愣一下,缓缓回身坐直,又轻叹一气,淡然道:“没有啊。” 梨娘子的眼神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又盯了他片刻,似是有点儿生气了,微愠道:“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居遥的睫羽微颤一下,咽了咽嗓子,随即垂下了眼,不敢再看梨娘子的眼睛,他也不清楚自己那时为什么就... 梨娘子看着他这副样子,叹出一口长气,看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随随便便占人家姑娘便宜。 梨娘子一巴掌打在居遥的大腿上,看他微微一抖,随即抬头坐了端正,眼睛又看向了她,一手摸了摸被打的地方。 梨娘子瞪着他,又叹出一口长气:“我告诉你!那姑娘你喜欢!” 居遥仿佛瞬间被什么东西戳穿了心...难受...刺痛...呼吸都变得酸涩,眼底渐渐浮出一层水雾,将视线模糊。 看着他的样子,梨娘子便明白了,这姑娘...他不敢喜欢,所以才装得一脸无所谓,装得不明所以,自己骗自己。 梨娘子眼神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这姑娘...从中原来的,不是什么普通小娘子,是不是?” 居遥垂下了眼,微微点了点头,渐渐平复着呼吸,拢回了眼底水润,作回一副和风细雨的样子。 梨娘子盯着他,忍不住心疼,但也生气,自他接过他阿爹的担子,就看着他慢慢变成了这副样子,待外人温文尔雅,待陌生人若即若离,待敌人......都不是在她面前这副乖乖的、随性的样子。 梨娘子缓缓拉过他的两只手,轻轻揉抚着:“阿遥,可以了,你做得很好了,我和你阿爹,从未想过你一定要做到如何...我也只是个普通的母亲,也想天伦叙乐,儿孙满堂。” 听着梨娘子的话,居遥脑海中缓缓显出了童父的身影,强忍着泪水,无奈道:“阿娘,可他们...需要我。” 梨娘子一时哽咽,抬手环过他的肩背,紧紧地抱住他,轻轻拍抚着他的后颈,让他像个孩子般在她的肩上抽泣。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要做到何时...那姑娘,也喜欢你,留不留得住,得看你...能不能让她心安。” 居遥紧紧搂住梨娘子,在她的颈项间微微点着头,颤颤地应声,直至无力地,在阿娘的肩上睡去... 第二十五章 所求 - 戗久说 - 一判 宜州城。 夜深,人静。 白日里喧嚣繁闹的酒楼此时已悄然无声,哪怕一只老鼠也不敢窥探,一丁点儿的声响都会显得格外地清脆。 此间一处不大不小的客室,几人为迎接“新人”的到来而聚集,齐力为酒楼空出了一间客室。 从日落至深夜,屋中的几人皆候着地上那对被击晕的兄弟,然而毫无醒动,不知是因下手过重,还是为了蹭个好地方睡觉。 客室内,戗画毫无顾忌,独自霸占着床榻,如无旁物,睡得香甜醉人,一双白布靴仿佛长在了脚上,无论人在何处都离不得。 汤田直直仰倒在椅座上,尚未深睡又俯身而起,昏昏沉沉在屋里打了几个转,晃到了地上那两人跟前,立了片刻,随即躺倒在地。 即便一屋容了六人,但如此大的一间客室,连云却傍在床榻边,半盘着腿坐在地上,脑袋分离似的摆在床沿边儿,还能睡得安安稳稳。 萧案生看他像个守门神似的扒在戗画床边,心里五味杂陈,被搅得丝毫没有睡意,两眼撑得像夜间的鸮鸟,目泛光亮。 息止中,一人微动... 萧案生垂眼看向那两个被五花大绑、倒地而眠的汉子,其中一人先醒了。 这大汉人虽醒来,却是两眼一抹黑,缓缓坐起,环顾四周,终于对上了屋中唯一醒亮的眼目。 萧案生此刻的眼神可算不上和善,漆黑眼瞳里泛着些月光的幽亮,日渐温和的面容又被黑暗掩藏,只留下周身的杀伐戾气在空中肆意挥散,驱赶和压迫着周遭的一切。 地上那汉子望着椅座上的人,刚清醒时满心的疑问和怒火尽数消散,嘴里的浑语被扣上了封锁,一丝音气儿都发不出,只能混着唾沫又一同咽下。 萧案生轻缓地抬手一点,桌台上燃起了微亮的烛光,不尽通明,将将映出他削立的侧廓,而另一侧,则显得更加晦暗。 随着那缕微弱的火苗探出,连云瞬时睁眼,竖头望去,却见那方一片沉静,那醒来的汉子仅直愣愣地盯着萧案生,毫无动作,而另一人还倒睡在地,连汤田也无半分动静。 连云背着烛光缓缓起身,轻手解下床帘,将那一星半点的光亮也挡在了床外,后才挪步到桌边的木凳,随意坐下,不稍移动。 大汉看着另一人走近,轻手轻脚地样子很是温平,便放开了胆,张口道:“你......” “嘘!” 大汉刚冒了个气儿就被其拦住了嘴,又看着他即刻转头望向床榻,然而随他眼神看去,那处并没有什么动静。 “小声点儿!” 大汉听他费劲儿地“喊”着,幸而这人的嘴型极为地夸张,否则都听不清他“喊”的什么。 “你们是什么人?”大汉用着同样夸张的方式回应着,以示他听清了方才的喊话。 连云一懵,不知该应答些什么,片时过后,缓缓俯下身,抬手捏住大汉的一只壮胳膊,上下抖了抖:“我叫连云,幸会!” 大汉呆头呆脑,踌躇地张着大嘴,细气道:“我叫吴贵,我哥,吴达。” 萧案生听了两人一阵儿“呵”来“哈”去,却是没一句落着点子,无奈轻叹一气,温声道:“你们受谁的指使绑架了江府姑娘?” 话音由腔里漫出,有声有气儿,却与这屋内的昏暗毫不违和,仿佛沉重的编钟在低声喃喃,贯成一曲“安眠”。 吴贵听出这几人是为江府小娘子来的,心感不安,急道:“我们只是绑她,没有伤害她!” 他一时激动,话出了声儿,那声刺耳难闻,打破了屋内的静谧,随即自觉扭头,望了望床榻那处...仍无半点儿动静。 片时,几人齐齐回头。 萧案生的面容略带了一点儿平和,温吞道:“若非如此,你也不会醒来。” 连云看这人一脸温和地说出如此残忍的话,有点儿心疼面前的大汉了,捏着嗓子抢先道:“你就说是谁,我们不动你。” 吴贵忙道:“那我哥...” 连云摇头摆手:“也不动他!” 听连云如此说,吴贵却沉默了,满脸难色又阵阵叹息,内心的挣扎显露无疑。 看他就要张口启齿,忽然身旁的大汉一翻身,将吴贵嘴里的话生生撞回了肚子里,反吐出一声:“哥...” 吴达扭身坐直,仅盯着对面的两人,不再动作,也无言语。 “问,不过是确认而已,此事到现在,说大不大,说小可不小,你们若愿意弃暗投明,关键时候做个证,我们...既往不咎。” 萧案生侃侃而道,眼神细微地捕捉着吴达的神情,但他只字不语,面色沉静,眼里却透着些难以名状的坚定。 一刻过,那两人始终紧闭牙关,就连刚刚几乎张口的吴贵也随之静默,黑黝黝的面颊上还浮出了壮士赴死的决心。 “滚!” 几人正僵持不下时,忽从床榻处传来了一阵巨大动静,将屋中的静寂彻底惊醒。 连云一跃而起,近乎瞬间跨至床边,拉开床帐,尽管知道她不需要,但还是抬手,轻轻拍了拍榻上那人的肩。 地上的汤田被惊得一抖,转身坐起,四处环看,然而未发现其他异况,只看到身旁两个躺地的同伴皆已清醒。 戗画看清了跟前的人,瞬时放下微抬的手,缓缓曲膝坐起,神色木然地听着他一番低语。 末了,她淡然起身,行往入座,只看着地上那两个灰扑扑的形如街边浪犬的大汉。 良久,客室内,一音柔美,一语淡淡:“许之,以庇。” 翌日清晨,宁阳镇。 深秋暖阳初升,将昨夜的湿潮如抽丝般带走,田间工细化成了朦胧的水墨,使勤早的人都隐于雾中。 屋内,一娇巧身躯仍蜷在软暖的被窝下,随着屋外的虫鸣鸟叫而不停扭动,一阵儿探头抻手后,才从床上爬起。 久昔撑着懒腰走出屋门,刚睡醒的眼睛被日光媚住,稍抬手揉了揉,便晃见了院边那道白色身影。 浓艳繁盛的红果树下,居遥背光而立,仰头望着树上的朱串儿,却仿佛背后长了眼,忽然转身看向院儿里。 久昔别过头,不去直视,但昨夜之事,仍犹在眼前。 居遥立在原地,看着她的局促不安,本想同往日一般,以一两句玩笑话混过去,可之前的肆意轻挑仿佛被昨夜梨娘子的一巴掌打得荡然无存,难再复返。 一时间,这院子仿佛一道深堑,两人相隔咫尺,却皆驻足不前... “吃早饭啊!” 梨娘子带着身后两人一同端了饭菜出来,看见那二人像守门将似的站在院子两侧,一个大声招呼将那二人之间的怪异气氛撵走,团团聚到了食案边。 朝饭后,豆芽儿拿着几个红果跳到了久昔身旁,选着手中红透的果子塞进了久昔手里。 “这是哪儿来的?那儿摘的?”久昔指着院外那颗大红果树朝豆芽问着。 “是我拿石子打的。”豆芽挤着眼,小嘴咧得逐渐扭曲,将手中那半个山楂瞬间丢得老远,“这是下了毒吗?” 久昔一边笑呵呵,一边将手中熟透的红果放进了她手里:“我想自己摘。” 说完,久昔四处张望,看见梨娘子立在水台边,正打量着昨日于青摸回的那几条鱼,忙小跑过去请求。 梨娘子听她一说,小愣了片刻,随即走去屋院后方,不一会儿便搬出一架陈旧木梯来,朝居遥招呼:“你来把梯子,这都是老物件儿了。” “要不我...” 于青正想贴心地替居遥受累,便被那母子二人的视线封住了喉咙,赶紧自觉地憋住了嘴。 居遥接过那老态的木梯,瞬时皱起了眉,转头一脸正色地朝身旁的久昔道:“这梯子不稳,我帮你摘。” 话刚说完,久昔便一脸难过,嘟起小嘴,将头埋低低的,个子本就矮小,现下更难让人看到表情了。 片刻,居遥叹气,缓缓将梯子架到树干上,轻拍了几下梯子的各处,才转头轻声道:“来。” 久昔看他把着梯侧,目光看向她,这才微泛笑意,慢慢地走去,踏上了那几层顽皮的木踏板。 一...两......直攀至六阶,久昔探出的手方才能够到最低处那片殷红的山楂。 看着那红溜溜的小果挂在大片树叶之间,显得更加娇艳欲滴,让人忍不住攀折。 久昔抻长了手,轻轻拉下一小枝,稍看了看便抬手,仅摘下了两颗,她的手太小,摘多了便扒不住梯架。 未多时,居遥看着她缓缓往下了,忽然勾出一抹浅笑,两手放开,木梯立刻“吱吱”作响。 久昔后脚刚下,那木踏便瞬时松扭,使得一个后滑仰倒,而背底下便是土、泥、石混杂成一片的好种地。 久昔下意识地两眼紧闭,尚未等到被栽进地里,就感觉掉进了一大团棉花中,微落后又被弹了起来,一整身安安稳稳,只留她的心仍惶惶下坠。 “都说了,很危险,要听话。” 居遥捧着她,两手不空,嘴上还忍不住一番说道,可话音言语,尽是宠溺。 久昔蓦然睁眼,刚刚眼前的一片漆黑,瞬时被一副满是笑意的面容占尽,而大脑的空荡,尚未补回。 居遥看她的一脸呆木,假作正色道:“我救了你,没有报答吗?” 久昔未作思考,憨憨地抬手,将手中的红果摊在他面前,果子又大又红,十分漂亮,却仅两个。 居遥看着面前的果子,手上又将她搂得更紧。 久昔看着他微低下头,将嘴埋到她手里,含去了一颗红果,只给她留下了一颗果子,和他的气息。 居遥犹豫地咬下口,酸涩在口中顷刻蔓开,又不停往后延伸,锁住了他的咽喉,让他窒息,然而亦有一股清甜在腔里回荡,让他不愿舍弃,甘心咽下。 此时,日光正好,浓雾尽散。 居遥口中纷杂淡去,眼前也随之明晰,望着田间的大片丰茂,溪河潺潺而过,连繁乱的虫鸟声都变得悦耳动人,一切的安适美好仿佛皆作无声挽留,想要留住心向往之的人。 第二十六章 风潮 - 戗久说 - 一判 正午时刻,灼灼烈阳下,两道疾影从道路间划过。 “哥,咱们为什么听那个小娘子的?”吴贵驭马追赶上前面的人,言语中的质疑和不忿被马踏厉风削去,只留竭力的问喊。 吴达专心地驾马飞驰,不作回应,而眼里的坚定更甚,仿佛这条路便是他所驰往的方向。 吴贵没有得到回复,既不生气,也不再询问,他从小不明白的事太多,但只要跟着身旁的大哥,便能安然无惑。 宁德州境内。 初冬时节的暖阳甚是适人,铺洒在田间的农物上,一片亮敞,仿佛皆作笑意洋洋,欢迎来客。 马车在小路间悠走着,车身前,一抹衣红随风微扬,树荫成筛,日光如星落在她的身上,明晃晃却未能醒得其目。 萧案生手中空放着马缰,任马儿随意前往,哪怕如此闲慢,算来今日也定是能到的。 闲暇之余,他看看身旁的人,依旧阖眼坐定,便轻声探道:“为什么留下他们?” 戗画微启眼眸,其中纷乱被羽扇般的长睫遮挡,随即又不满地扭头闭眼,让人无从察得。 萧案生并不意外,明知她不会答,却还是想看她的反应,这样会感觉离她很近——她的眼里空旷,一身淡泊,仿佛遥不可及的幻象,触之即散。 驭位虽宽,但萧案生的身形也宽,他一人便占下大半位,如非实在难忍车中二人,戗画也不会想悬在这板沿儿上。 萧案生看着她,她身后是一片朴实的田间风样,使她显得比平日真切,让人移不开眼,又不禁抬手确认。 戗画倚靠着车身,偏头朝外,只留一侧耳对着旁边那人,却忽被一只覆满薄茧的手捏住耳下颌角,瞬时清醒地躲避,还击。 车身外,两人一阵空手招呼,使得车驾不稳,搅醒了车中熟睡的人。 “你们在......” 连云轻缓地拉开车帘,刚探出头,一拐肘从眼下掠过,尚未反应过来,便不由自主地抬手覆住鼻子,不多时,一道水流从指掌下漏过。 戗画木然地看着从连云指缝间溢出的鲜红,不知所措,像小孩儿打闹时,不小心砸破隔壁人家的窗户纸,半疚半恼。 她扭头瞪向萧案生,眼里怒意尽显,像是要把气都撒到他身上。 连云看她脸色不对,怕是要将马车拆散,忙拍拍她的肩,安抚道:“没事儿...我没事儿,就这点儿血,我好着呢!” 话语间,连云将她连拖带拽地拉进车里,自己出来同萧案生一起驭马,这才歇了一场风波。 马车一路荡荡晃晃,日下田间皆是丰收样貌,一弯溪河涓涓,别无二致。 “你说你...没事儿招她干嘛?”连云一手搭着萧案生的肩,一手闲置地甩着马鞭,鼻里还绉着一团白绢,长长地吊着,端头挂着红。 萧案生看看他,以眼神略表了歉意,转头却又无情道:“你若什么都不告诉我,这样的事...恐怕日后少不了。” 连云闻言,一脸生无可恋,叹道:“别了,她跟谁都能下死手,再有下次,我怕是拦不住了。” 萧案生笑了笑,随意道:“我觉得还行。” 连云看他乐在其中,内心忧恐剧增,想着自己前路堪危,忙摊白从宽,其间细节却是寥寥。 “嗯...她,平日夜里睡得浅,所以白日也时时睡...”...她不敢睡,沉睡是她所有不幸的开始。 “她幼时呢,时常惊醒,我便习惯了夜里去看看她,但也有些年头了...”...是那个人,哪怕死,也带不走她的阴郁。 “她不喜欢被人亲近,尤其比她强的人,那会让她觉得...不安...”...是害怕,可她分不清自己的情绪,只是本能地还击。 连云撑着脸,把脸挤出了一坨,边想边道:“也就这些了,她不爱生气,看着是挺冷的,你学学我,偶尔示弱,不要离她太近,别踩雷就行啦~” 萧案生瞅其一眼,若他学成连云那样,光是想想,千里外的萧侯都能气得吐血,更何况示弱...绝不可能。 连云看他一脸不屑,摇摇头道:“那可没招儿,她就吃这套,你想想久昔,才几日就给拿下了,连我这十年老手都没法比!” 萧案生恍若悟了些,攥紧了拳,犹豫道:“...我考虑考虑。” 连云放下心来,只要俩人不打起来,这火不再烧着他屁股就行,结局嘛...反正也不会影响他和戗画,就随意吧,倒是萧案生这人很靠谱,值得一交。 车板上,二人畅意攀谈,未留意云遮日掩,已起风了。 田间,几粒人影埋在一片金黄中。 昨日午后,梨娘子好不容易才使唤动了两个大男人去获稻子,结果却被那二人偷了懒,光割不收,在地里铺成了一大片。 梨娘子前去查岗时,正逮住那二人躺在一片金稻子上“呼呼”大睡,气得当时便脱下了花布鞋,追着二人打了一大半田圈。 本想让那二人今日再割些一起收了去,谁知刚过午,不久便起了风,梨娘子看天色不对,像是还要下雨,忙将几人都招呼上,得把昨日割的稻子都搬回后屋棚下,免得沤坏。 几人来来回回,搬了个大概,梨娘子同两个大男人一般力气,架起一大捆子就往回去,留后面两个小姑娘挑挑拣拣,将未捆得上的碎断儿捡回。 居遥去而复返,看见久昔正埋在地里认真拾掇,闲庭阔步地走到她身旁蹲下,抬手从地上挑起一小杆,拿起瞅了瞅,不动声响地款嵌进了她的小髻里。 久昔回头看他,抄起小手摸摸脑袋,没摸着什么,只能不明所以地任由他盯着自己笑。 于青在前边儿四处收绑,他们二人昨日不仅偷懒,割下的稻子也是四仰八叉地摊着,很是难收拾,理巴理巴这才又来一捆。 居遥接过他臂窝下的一大捆稻子,回身时微微一怔,看着周边那大片尚未被收割的稻子,正随着劲风倾倒,显出些别样的形色。 他转身看向久昔,微笑道:“这个,你可以吗?” 久昔愣愣地看着他臂下的那一大捆稻子,后又看看他,好像并没有给她说不可以的余地,只能不确定地点点头,又张开自己小小的臂怀抱住,眼前瞬时被这黄灿灿的稻子堵得一片漆黑,只能顺着记忆往回走。 豆芽放好拾回的稻子,刚从屋后绕出来,远远瞧见一捆稻子在田间游荡,像无头鬼一样,左右看不着里面的人影。 “...姑娘?” 豆芽一边走,一边不自信地喊着,想那二人怎么会让姑娘抱这么一大捆子回来,却没等她跑出院子,便望见自家姑娘身后不远处,划过一道箭明。 此刻,天光微藏,风力略劲,金色的稻田被吹得沙沙作响,像是被激起了潮涌,要将人吞卷。 那箭仿佛受了风意,直直去向田央里的人,十分肆意,还仍觉不够,又领着数道齐齐疾往。 田荡中,两人随风而退,离那屋落渐去渐远,宛如置弃。 豆芽骇在原地,微张的嘴想要说话却道不出,双腿颤着像是要走,却也迈不出,只有眼中那一捆稻子还在一厘一厘挪动着。 她祈祷着自家姑娘别停,就这样,慢慢地挪回来,可远处的姑娘却没听到她心底的祈愿。 久昔忽然停住,想起那天居遥在树下回头看她,不知他那时是怎么发现她的,但很奇怪,就是蓦然地,她也想回头看看。 久昔手里“噔”的一下,将本就离地不远的稻子墩在地上,让它靠着她娇小的身子,这才从稻堆里探出她半个小脑袋,往后望去。 远处,那身白衣仍旧晃眼,只是今日有所不同,他的眼睛仿佛泛着灼光,比周围的一切都要明耀,越过方田,径直映入她眼里。 居遥看着她离去,忽又看她转身,心头此起彼伏,只能带着于青继续往后退去,越远越好。 而箭心不比人,冰冷而坚硬,等不得一网落尽,便又起一网。 久昔看他转头离去,而在他身后,追着数不清的箭羽...和一涌而上的蚁落般的人影。 她想也没想,抬腿去追,听不见背后传来的喊声,也不知那些人是何种獠牙厉鬼,只当是跟吴家兄弟一般好商好量的坏人。 那些黑蚁块头儿大,没将久昔和屋里的人放在眼里,只当她们是那白衣人的弃子,而他害怕得逃跑了。 他们像围食一般朝那道白影聚拢,黑压压的重成一圈,皆不见着急,仿佛中间那二人已是死物,任他们叫嚷着该如何分食。 久昔来得慢,跑近了却只看得到一群麻麻黑影,不知其间情形,便提着心往前一点,再前一点... “哈哈,妹子都追这儿来了,不如跟哥哥们玩儿吧!” 那些黑蚁们发现了久昔,将她像个玩偶般涌到圈内,让她看清了中间两人,却把着她不放开。 居遥看见了她,瞬间如齿刀割锯心头,一刀都不得痛快,却只能不疼不痒道:“你们那地不是看不上这种娇弱女人吗?怎么如今也放低了眼,饥不择食了?还是说你们那地的女人,也看不上你们?” 一只像是黑蚁里的头头,不屑道:“我们什么口味就不需您操心了,还是想想您自己吧,有什么遗言赶紧留下,这几个妹子,等我们玩儿完了就给你送去。” 那蚁头说完,便引了一阵蚁笑,众蚁自觉地探出数只手将那小小玩偶推给他。 久昔呆呆地被这些躯肢推搡着,他们不像戗画那样冷漠,又不像吴家兄弟那样客气,她有些害怕了。 居遥看她仍是呆木,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心疼,久昔就像他喜欢的白色,不愿让丝毫墨迹和尘灰将她玷染。 那蚁头要去扯她的手臂,看她轻轻一退,只扯到了她的衣袖,可他劲儿大,将衣袖扯破了。 众蚁又是一阵蚁笑,亮起一圈莹莹发光的蚁目,皆盯着那支皙白的手臂,和从臂中掉出的小筒子。 蚁头捡起那小筒子看了看,不知里面装了什么,要是这二人的定情物,那倒是值得好好观赏一番。 久昔看那蚁头要打开,忙提了胆去抢,被其一把逮住。 那蚁头握着她的手腕,手细细的,肌肤滑滑嫩嫩,让他瞬间放下了好奇,对跟前的小妹子生了兴趣。 居遥看出了他眼里的龌龊,握紧了拳,不再瞻前顾后:“我要见你们君主。” 众蚁皆是一愣,只有小玩偶仍不明所以,始终如一。 久昔一跃而起,抢过那蚁头手中的小竹筒子,当即打开,顾不得去看那一团火焰冲上天,直往前奔去,一股脑栽进了居遥怀里。 第二十七章 聚 - 戗久说 - 一判 远处传来一阵响,不至震耳,但车身里清晰可闻。 戗画迅速抬起布幔,与车前的两人同时望见了空中那片即散的彩雾,她朝前疾吼一声:“快!” 话音未散,萧案生挑手一鞭,驭马飞踏,奔往底下那片田地。 车身外,疾风飞走,连云的脸被抽刮得面目全非,却还是捋不走他满脸的疑问和妒气,他大声地朝车里喊问:“你什么时候偷我东西了?” 戗画听见了他的牢骚却没心思理他,底下的情况尚不清楚,若非紧要关头,她定是不会用那东西,只会当个物什收藏着。 马车在泥石窄道上飞驰着,顺风而往,即便如此,也赶不过隐匿于远林间的落落灰影,如斗沙般速拢聚下,不作稍停。 田间,一圈人齐齐仰头观望着那道焰火,刚从雾烟散尽的空中回神,低头就见疾奔而至的数十道灰影,尚未看得明晰,转瞬被其手中刀刃不由分说地绞杀。 一时间,围着那三人的黑圈被冲开,系着灰影四向八往地分散而去,你来我往中皆负着不作隐饰的杀意,欲拿他人殷血为祭。 居遥睨眼,看着四方血洒却面无改色,眼里平静如常,仿佛一置身事外的人,只是用手掌牢牢按住怀里的小脑袋,不让她看。 久昔被他双手紧紧抱住,感受着他手上的力度,像是要将她揉进他的身子里,她透不过气,但又觉得很安心。 绵雨伴风落,一点一点轻洗着稻穗,想要将这片丰茂濯净,奈何田间杀伐不止,刚净一层灰,又染一盏血。 于青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往日这些人明里暗里地作衅,如老鼠偷食般苟且,他早就看不顺眼,因此杀得心安理得。 田道上,一驾马车渐驰渐近,被愈发狭窄的土石路拘泥了车辙,不得以停在了远处。 萧案生扔开缰绳,落脚着地,没等身后的几人便独自往前察探,越走近却越是寥落,看着那方杵着人星点点,已毫无动静。 戗画跃下马车,远远望见了被人护在怀里的久昔,她心中大石仅落了一瞬又不减分毫地提起,步履伐错地往田间踏寻。 风轻,雨柔,如无止尽地缠绵绻过,将田间的一切放慢了。 居遥松了手劲,久昔被按住的脑袋终于能活动了,在他怀里仰起头。 居遥看到她眼里一片纯净,眼中一切亦是无瑕,他清楚,那些人是为防他而来,可最终,却是救了他...仅此一次,往后,他便能作她的眼,为她肃清黑暗。 久昔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刚才被他紧紧抱着的感觉很好,有点舍不得离开,又往他怀里钻紧了些。 居遥深深一笑,眉眼抑不住地弯出了好看的弧度,将怀里的小姑娘羞得面色绯红。 二人兀自传情达意,未留意后面来了人。 久昔被居遥那直白的眼神看得难为情,不经意地晃开一眼,正瞟见了已然走近的萧案生。 久昔一惊,甚至没来得及问候,就被萧案生的眼神骇住。 她忙扯过居遥的手,从他怀里钻到背后躲起,虽说她与萧案生有婚约,但比起该有的内疚,她心里更多的是害怕,眼下她的行径对普通闺阁女儿来说已是大胆,更不提她的身份和处境。 居遥背过手拍拍她,两眼直视萧案生,在京都时,他曾听说过江萧两家的婚约,但以他对二人的认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萧案生并不言语,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时忧时厉,最终还是落向了居遥,眼里的厉色渐渐作疑。 居遥一怔,无论身份、势力,他从不畏惧任何人,可萧案生眼里的质疑,倒像是算不上友善的提醒...也确是他一直以来所踌躇不定的。 远间,两人仍在田中伐行。 连云紧跟着她,随她走过田间处处被扑打过的径道,一一询看过众人后,正要松下紧着的一口气,就看她忽然往前疾走。 戗画越走越快,近乎跑过了后段,奔往那倒在一片血泊中的人。 她蹲下身,眼里看不见别处的一垛尸首,只顾着她面前这个血肉泥泞的人。 稻堆上,一人浑身瘫坏,奄奄一息,他看清来人,努起劲地抬手,却只是颤动了几下指尖。 戗画定定地看着他,身板挺直得像一尊石塑刻像。 他又挣扎片刻,觉得太累了,就止住了手,两眼瞪直,对着她嘘尽气力,却只浮出一声:“…澜…儿…” 戗画只是看他,没有回应,看他力渐衰竭,气息将尽,却迟迟不肯闭眼,她才木然伸手,搭上他的手臂。 良久,她微微颔首,看他终于放心地阖上了眼。 连云立在她身后,心里同她一样沉重,安慰她的话在脑里淌过好几番,却连他自己都安抚不了,又该如何故作轻松地言语。 戗画撑起身,深吞一气,却没能顺下去,反倒被窒住了气力,身子直扑扑地往后坠去。 “戗画!”连云急急揽住她的肩,没让她倒在这片坑洼的田坳中。 萧案生从二人对峙中回过神来,转头望到远处二人的异况,匆忙道:“改日再论…” 他急着走,没管身后几人是否听清,就放开了脚往田里去,由着汤田像狗皮膏药一般贴着他。 久昔望见远处的人,一下将杂心抛诸脑后,也忘了害怕,忙跟上去。 而田间两人,却是一动不动。 连云看她半时未醒,略微恍惚地抬手,探到她鼻下呼吸绵长,心骂自己是个傻子,她好端端地怎么可能死。 萧案生瞬息而至,没顾得上问明情况,先揽过了戗画,将人横抱起,转身等后面几人赶来。 久昔围了上来,踮起脚看看戗画,又伸手碰碰她的额头,有点热乎。 居遥看这状况,没等萧案生开口便抬手一指,领着路往屋院去。 连云心中着急,正要抬脚走,一恍然却被拖住了脚,又回身看向田里四零八落的人。 他紧了紧拳头,望了眼几人护她离去的背影,毅然转身。 于青正要跟上他家主子,扭头看见连云往回走,想了又想,后甩甩晃晃地追着他去了。 二人一路挨个问询,寻到了一个伤无大碍的武廌,安排其去联络最近的文廌来援,他俩还是留了下来,看顾着这里的人。 回路上,几人未及半道,就看到急急寻来的梨娘子和豆芽。 两人像走失了路,在田道间边走边寻,看到那几人的身影才找到方向,直奔着去。 离得近了,梨娘子才放慢脚,看着他们新新旧旧的几人,方才满脑子的问话一时无从问起,只脱口而道:“这姑娘怎么了?” 居遥来不及解释,也不清楚缘故,只匆匆道:“阿娘,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暂时需要在这里休养。” 豆芽却不管不顾,直奔上去,抱着久昔一阵嚎啕大哭,没看清其他的人,也没看到一旁眼圈红红的汤田。 梨娘子点着头,扶了一下萧案生,让他走到几人前面,又领着众人往院子走。 汤田拖着脚慢慢落到了后面,直到豆芽的手从久昔胳膊上解开,才怏怏地走到她边上,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 豆芽回头一仰,觉得是眼花,抬手揉了揉,眼前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还在,她仍不相信,伸出两指一掐。 汤田被她捏出一层削皮,他这个年纪的男孩长得太快,不过近月,就蹿出了两寸,脸上的婴儿肉也消得无影无踪,一点都不可爱了。 之前他们那行人都是糙人,不会注意这些,何况日日相处,一点点变化也看不出,可豆芽确是被他吓了一跳。 她立马收回手,看了片刻面前这人,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惊跳,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转身走了。 汤田很是疑惑,不知她又怎么了,之前一声不吭地走了,现好不容易见到又不理他。 他心里虽不忿,却也只是默默跟上,不敢上前同她说话,怕她烦又怕她生气。 入了院子,梨娘子引着萧案生进了两个女孩儿的屋,抖落了几番,才得以让他将戗画放下。 他本想守在这儿,但看见梨娘子匆忙地进了里屋,拿着一身单衣走来。 萧案生低头看她,她一身落得透湿,若不尽换了,只怕更难过,才又回头朝梨娘子道:“劳烦了。” 雨沥沥地下,拘着久昔的脚,让她走得慢了些,等到后面几人都到了,看见萧案生从屋里出来。 久昔走到门口,打了几个转但没有进去,只在门外等着。 一会儿过去,梨娘子推门出来,一只手掩着脸,轻轻擦拭:“好了,进来看看吧,应该是淋了雨…又心神不安,有些低热。” 久昔没有再客气拘礼,听完梨娘子的话就进到屋里,看见戗画曲身窝在被子里,微微抖颤,像是冷。 久昔跑进里屋,从柜子里抱起一床厚褥,层高叠沓地将她半身都遮住,坠晃晃往床边走去。 屋外,萧案生心思急切,却还是尽礼尽典,揖手向梨娘子道谢。 梨娘子看他刚才抱着那姑娘,还十分忧心的样子,又操心道:“你跟那姑娘…是什么关系?” 萧案生面不改色,毫不讳言道:“我喜欢她,但她还不喜欢我。” 梨娘子满意点头,笑着道:“男儿就该这样,大大方方的…” 她说完,又一脸怜色:“那姑娘…受过不少苦,你要好好待她,细心护着,日子久了她自会感觉到,不要太过着急地去逼她,她心里不安。” 萧案生听着梨娘子说话,对她生敬,她的心眼很清很明,将人和事都看得透彻。 萧案生又深深揖手:“晚辈明白,她本来的样子…应该跟我看到的不一样。” 梨娘子忧心道:“那如果…你看到她本来的样子…不喜欢了,怎么办?” 梨娘子狠下心问出这番话,想起那浑身伤迹的小姑娘,她的心就揪着疼,要是这人不能接受那姑娘的过去和心中阴郁…那他就不该再靠近。 萧案生低头细想,顷刻笑道:“我倒是很想看看那个她…她现在的样子,冷静得不真实,让我够不到。” 他说着,深叹一气:“我也不清楚…她会不会喜欢我的过去。” 第二十八章 秋尽 - 戗久说 - 一判 风渐短,雨渐疏,天边探出一道羞怯的晕黄,不将山田照亮,反倒拢上了一层浅雾,让人难辨东西。 匆忙而归的人皆换过一身干燥衣衫,前前后后地煮药生灶,一番倒腾后才闲了下来。 戗画却还未醒来,平卧在层层叠覆的被褥下,身上的汗水将里褥都浸湿,脸上也浮出粒粒汗珠,却还用手掖着被沿,使劲儿往身上拢。 床边的人换过几番,却是轮不上几个男人,于是在外面叙旧。 雨歇了,居遥一手摇着扇,看似闲散地走到院边儿,又立定不前,等着身后的人徐徐而至。 “那些人不辞辛劳,从南越来杀你,你倒是将自己的身份掩藏得很好,”萧案生悠着大步,一边走,一边毫不讳言,“幸会了,南境都首。” 居遥只笑了笑,手中素扇翩翩有律地摇着,眼角眉梢是道不清的放恣,如京都城里孟浪的世家公子。 萧案生见他漫不经心,又道:“你若真心顾及她,要同她在一起,那便当不了这个首领。” 居遥一怔,手上扇风戛然而止,他并未想到萧案生会虑及此事,只当其是来质问南境之事。 一阵横风赶过,略带上了一寸冷冽寒意,将树顶上的一列列红果叶振得飘零而下,从二人周侧划过。 萧案生看他清醒了些,又低忖一声:“除非…” …除非朝廷站在南境背后。 居遥眼中一闪,听出其话意,而他何尝不知? 他抬眼望向远山,那方雾气蒙绕同他脑中的茫然一般,他从未想过他想要的人会左右他的抉择。 “可大赵…心思不定呀,”居遥轻轻一笑,有些讥讽,不清楚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大赵,“大赵与南境,可不像你我二人一般了。” 此言出,萧案生略垂眼思忖:此人与之前北上时,还是有些不同了,他偏向了久昔,但…计无所出,只能等。 萧案生心中微叹,在这件事上,他宽慰不了居遥,否则,他自己又将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片时后,萧案生回眼一望,顷见这处山闲水逸,确实怡人,慢悠悠道:“那也不能,接着在这儿躲清闲了吧。” 居遥一笑扬至嘴角末,手里的扇子又轻摇了起来,心知自己被看透,倒不算戳穿,只是恰到好处地提醒——这里确实不宜久留了。 二人一番商论后,一声门“呀”响起。 萧案生一回身,看见梨娘子从屋里出来,忙提步上前,一手按住久昔的头,将她提到居遥跟前,后大步流星往屋里去了。 久昔正要后脚跟上,却被居遥拉住了手,一转头看他眼神缱绻,想要留她在这儿,她又悻悻地盯了一阵屋门,才回过身,小眼神又怨又怒地瞪他。 萧案生一进屋门,就见戗画被捂成一沓蒸屉,几层被褥又厚又重地压着她,皙白又泛着微红的脸上一片汗涔涔,就差没冒气了。 他忙上前,将上面两层褥子提开,只留一层绒被,又轻又暖,稍一提被子,里衬已经濡湿了,然而看到仍在抖颤的戗画,才明白她们为何铺上这么几层。 萧案生坐在床沿看她,她脸上的疏离和厉色尽数褪去,捏着被沿的手像是病了的婴孩,使劲想要父母的安抚。 他不知何由,心里生不尽又道不清的怜楚,便不再顾虑别的,揽起她的肩,胸膛抵在她后背,将她紧紧圈住。 他的手放在被褥上,不知何去何从,也不敢再挪动,只能不动毫厘,任由前襟外袍被她的汗水沁湿。 萧案生的臂怀很宽敞,又十分劲暖,像一张铺满绒棉的缚网将她裹紧,让周围微动都触不到她。 戗画渐渐安稳下来,松开了手,将手里那块儿被捏得皱褶难堪的被子放开,又侧过身,将萧案生的衣襟当成被角扯紧。 萧案生怔住,感觉她的气息在他颈上轻挠,却看她身上的被子因她动作滑落,便不作多想,一把将被子拉起盖住她的肩颈,怕她回热。 他埋头看看怀里的人,从没这样乖顺过,便直盯着不放,要深深记下,怕再见不到。 屋外,天色一点点暗下,风雨过尽后,只留下地里未获的秋末,和空气中初冬将至的凘冷。 汤田和豆芽两人还在院中别扭,两人像一对泥塑的金童玉女,坐在食案两头,谁也不说话。 梨娘子拿着一把大扫帚走到院子里,还没落手,就见那两泥人忽活了过来,齐齐跑上前抢活儿。 三人把着扫帚都不松手。 梨娘子见那二人瞪来瞪去,瞬间眉开眼笑,将手一松,又朝两人摆了摆手便走了,任他们去抢。 豆芽儿鼓着气将扫帚抢过,没看汤田一眼,将他的脚当成院儿里的落叶一同扫赶。 汤田被扫帚上的硬枝扎得生疼,不停地跳着脚躲闪,却也不知离远一点,偏要挡在她面前。 梨娘子刚安排完一事,又转向院侧,看到被风吹刮得支离破碎的窝棚,轻叹一气:“小家伙,可把你们吹坏咯!” 她抱起一堆干草进了栅栏,铺在墙边,不用她赶,就看见那群白兔蹦蹦哒哒地结团奔来,又懒懒地憩成一抱白棉花团。 梨娘子笑了笑,就要去下一处,转身却见二人在等她。 她拉过久昔的手,一边往厨房走,一边问:“饿啦?想吃什么?” 梨娘子也没管身后还跟着一人,拉着久昔就走了,哪怕是亲儿子也比不上这乖儿媳。 居遥半张着口,本要说话,却被他阿娘这一番言行噎住了话头,只能悻悻地跟在二人身后。 时间如灶上的烟,一点点飘散而去。 屋院中,各人都忙活着手上的事,像平凡普通的人家一样,连晕黄的烛火都亮得温馨和谐。 萧案生轻轻抬起手腕,转了转,手上的麻木稍缓解了一点,可身上却是一动不能动。 忽然身前的人撑开手,二人对坐起。 戗画的眼神仍透着些迷糊,只是看着面前的人,却无力作反应。 她直直地坐着,像是被封冻住了,一身汗湿的白色里衣被屋外钻进的风吹得愈发冰凉,她却也不动。 萧案生愣了片刻,看她样子像是还没清醒,只得抬手提起被子将她裹好,后自己起身出门了。 院中,食案已被碗盘铺满,几人正要围坐,便见萧案生从屋里走来,说是人已醒了。 久昔拔起腿,小跑而去,也没忘记端上给戗画熬的药。 那药已热过几回,确是滴毫未进戗画的腔喉——她的嘴紧闭着,只沾湿了唇口。 久昔进屋时,见她正看着枕边发呆,便也随她目光看去。 那枕头也没什么特别,只底下露出一截红绸带,带上绣着些细细的金线浪纹,很是精细漂亮。 久昔忙将药碗放下,趴在床边,使劲儿伸手,把那飘带往枕头底下塞。 她心虚抬眼,见戗画还盯着那块儿飘带被塞进的地方,只能撅起小嘴,讪讪道:“之前送你簪子的时候,我见你不戴,便将你飘带偷走了…” 戗画像是听到了答案,垂了下眼,又转看向床头那碗冒着热气儿的药,脸上逐渐不悦。 久昔看她算是放过了自己,便又笑着起身,两手端起药碗往她嘴边凑。 经历总是相似的,如久昔所料,见她上身微微后仰,又看向了别处,倒是比上次表达得更为明显了些,但药还是得喝呀。 久昔正想故技重施,忽感觉身后挪来一座大山,挡住了门风,于是扭头。 萧案生缓缓跟来,正撞见戗画对着药碗无情扭头的一幕,却不打算进去,只站在门口探看她的状况。 戗画看见他,盯了一阵,又回头看久昔手里的药,埋头喝了尽——她的手像是变重了。 萧案生看她乖乖喝药,却是笑不出来,她的身体还没恢复,甚至抬不了手。 久昔欢心一笑,捧着空碗跑去,又端着满满一碗饭菜跑来,只喂了几筷,就见她不再张口。 一番无用功后,久昔将碗递给豆芽拿走,又看了戗画一阵,却见她不说话也不动,只看着枕头发呆。 久昔愣了一阵,突然像是明白了,又费劲地伸长了手,从枕头底下掏出发带,给她绾发。 院里,明月照亮了一片漆黑,将其他人都赶去休息,只剩下心中不安的人仍守着暗夜。 久昔给她扎了发,和她往常的发式一样,只是轻轻一拢。 头发刚扎好,戗画便像得了灵药,气力回复,翻身下铺,掠过萧案生,去往屋外。 萧案生看她直往暗路去,像是着急要去做什么,可天太晚路太黑,他放心不下,又拦不住她。 他按住久昔,让她在屋里等,自己跟上前去。 风声利,虫鸣疏,一路秋尽寒凉,夜里的田道比白日更加难走,月光未落尽的地方便看不清道沿,稍不注意便会踩空,没入田里。 戗画像看不见这道路何坚,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她被他们带走的地方。 深田里,那摞尸体仍横七竖八地躺着,地上的血水却已被雨水化开,四面溢渗成一片浅红,融混入土,尚未干透。 她将那尸首看了遍,也没看见她要找的人,于是呆住不动,像是又被抽去力气,想要坐到尸身上。 萧案生提着绒披赶来,将她裹紧,又把着她的手臂,不让她坐下。 第二十九章 去留 - 戗久说 - 一判 幕夜深深,只挂着一道明月照映着月下,落成丛丛树影、稻影,随风曳舞。 田里的人还在僵持,不知何往。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了扫动声,是人疾跑而来,将稻穗拨动而起的“飒飒”声。 “戗画?”连云边跑边喊,将身后的人甩得老远,“你没事了?” 他围着戗画转了一圈,看罢才放下心,又朝萧案生道:“这是怎么了?” 萧案生本来也是一头雾水,但行至此处,他猜测她是想找那个在她面前死去的人,于是简而言道:“找人。” 连云瞬间明了,看着还在四处张望的戗画,抬手搭住她的肩,轻声安抚道:“放心,人已经送走了,不会把他丢下的。” 听见他的话,戗画一顿,埋着头像是点了点,身体却又倒向一边。 萧案生熟练地将她抱起,看见她的眼睛还微亮着,眼神里透着些不情愿,却又无奈。 他没多理会,抱着她直往院落走,连云和于青紧跟其后。 萧案生没说话,也没再看她,只凝视着脚下的路,直到走回院里,又见着光亮,才发现怀里的人不知是晕了,还是睡去了。 翌日,清晨。 初冬寒凉,泥地上的草物都蒙上了一层薄霜,石作水台的周边水迹还未干又被重新打湿,在日光下莹莹闪动。 一道烟飘然而起,挥散出浓烈的药苦味,却又参夹着些清甜米香,化作磬音传进屋里,将不堪疲惫的人一一叫醒。 直到梨娘子将餐食一道道摆上了桌,屋里才渐渐动起来。 一道飘红身影如风拂过,落至院中,朝向远处烟雾缭绕的大山,两厢岿然不动。 梨娘子从屋后走来,见院儿里立着一人,浑身凌厉而毫无昨日病态,有些心奇。 她忙走上前,拉住戗画的手,脸上尽是关切:“你醒了?好些了吗?刚好可吹不得风!药还是得喝……” 没等戗画抽回手,梨娘子便放开了她,扭头将给她熬的药端来,就要往她手上递。 戗画看着梨娘子两手端着的药碗,正犹豫着要不要接,或者又该怎么拒绝。 她脑里正编得杂乱无章,看见后面来人,便随手一接,淡然饮尽:“多谢,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这位是居遥兄的母亲,”萧案生慢慢走来,耐心说道,“称梨娘子便可。” 听他说完,戗画又看向梨娘子,深深一躬:“多谢梨娘子,戗画虽命微,但亦知恩图报。” 梨娘子抓过她的手,抖落两下:“小姑娘家家的,什么命微不命微,你阿娘将你生得这样好看,就是让你自轻自贱的?” 戗画一怔,又慢慢将手抽回:“那又如何,好不好,与要不要,有什么干系。” 梨娘子一下被她的话堵住了嘴,心里却漫起不尽的酸涩,她又抬手摸了摸戗画的额头,温柔道:“别往回看,该有的都会有,该来的都会来,总有人能珍惜你的好…” 忽然间,后落的几人倾巢而出,左叽右喳,让院中被话声充斥,将梨娘子的声音从戗画的耳边消没殆尽。 “戗画!”久昔一下扑到戗画身上,没留给对方推开的机会,又将自己从戗画身上剥下,拽着她的袖子不放。 她昨日好不容易见到戗画,可却是病倒了的,今日晨起时,身边又没见着人,她甚至想将自己粘在戗画身上,任人来撕也撕不下。 戗画看着久昔挂在自己胳膊上,像粘人的小米,确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眉眼不禁浮出了笑意,甚至她自己都未察觉,却掠动了身边人的心——她少有笑颜,面容上像是有写不尽的忧思。 久昔拉着她到食案坐下,给她一一细说这些美食的来历和做法,这几日,她与豆芽时常围着梨娘子,尽是讨论这些琐事了。 每样说完,戗画都一一点头回应,毫不敷衍,听得很是认真,即便这些闲话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朝食过后,久昔又迫不及待地将戗画拉往田里、溪下,要将她去过的、看过的、有趣的、无趣的都告诉戗画。 她们身后,几大汉随行,像一队守卫紧紧跟护着,其中却少了一人。 居遥立在院边,看着他们一路在田间横去竖往,有于青带着,想也不至于走失,于是又回头看着院里的人。 梨娘子将餐食碗盘收过,又将食案抹净,回身便提了水到水台边,要清洗碗碟。 居遥放下手扇,一边两手互挽起袖子,一边走往水槽,将板凳一挪,自己落到凳子上,也不管身后拖了一地的白衫,只顾埋头刷碗。 二人安心洗碗。 片晌,居遥小心翼翼道:“阿娘,我们该走了。” 水声“洼洼”地响,盖过了居遥的话音,他不知道梨娘子是不是听清了,于是抬头看她。 梨娘子将冲好的碗碟放到一边重叠好,又回头:“什么时候走?” 居遥埋下头,继续刷手里的碟子:“明日清晨。” 梨娘子扭身一提,将水桶搬得更近了些:“什么时候回?” 居遥手上一顿,没有答话,将手上最后那只碗反复刷过,在梨娘子的催促下才不舍地递了过去。 一阵洗活忙完,梨娘子将碗碟放好,回到院里,仰头一望,日头正好。 居遥在院中来回踱步,思前想后,还欲开口,却见梨娘子绕去了后院。 他跟在梨娘子身后,看她抱起一摞昨日收回的稻草,又要往前院去。 居遥轻按住她的手:“阿娘,我的意思是…你和我们一起走。” 梨娘子的手绷得又紧又硬,眼前也被稻草挡去一截儿,她看不见,也没感觉到居遥那只探问的手,抱着稻草就直往前院儿走。 没有听到梨娘子回答,居遥心里忐忑难安,可他其实早已知晓答案,也因此更难开口。 梨娘子来来回回了几趟,居遥便也跟着来回,二人将稻草全部搬到了阳光下。 “这稻草啊,不晒就坏了,”梨娘子扯着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这是惯理,阿娘也一样,若是离了这里,说不得要得什么心病啊。” 居遥直起身子,转了转胳膊:“可这里不安全了,他们已经找到这里来了。” 梨娘子端着两个茶碗走来,递给他:“阿娘在这儿,候了一辈子…从前,候你阿爹;现在,候你。” 梨娘子抿了一口茶:“阿遥,这儿是娘的归属,无论如何,娘不会离开这儿,不管你走多远,爹娘都不会累着你,只会在这儿候着你。” 日光媚眼,风轻暖,像院中两人的谈话一般,和煦绵长。 第三十章 争执 - 戗久说 - 一判 初冬午阳甚是暖人,几人应了梨娘子的吩咐,在地里散落成几粒麻影,挥刀“霍霍”。 连、于二人安分不住,哪怕收稻也要分个高下,一路疾匆往前,凸在队伍前方,渐渐从显眼去向偏远。 汤田仍是半张嘴道不出声,木桩儿似的跟在豆芽身后,中间隔着一挥镰刀的距离,仅作保命用。 执手相顾,相持互慕——烁烁日下,丰丰稻中,一男一女相协而作,带着相合的笑容,像是融进田间乡景里。 居遥弯下身,手中刀落,轻轻一划便割下一把金稻,扔往身后又回头,其间还能看一眼像小白兔般在他身旁蹦跶的久昔,笑如新侣,睦似久眷。 而老天爷像是长着眼,一道阴云便将底下化作两隔,一方晴明,一方霾幕。 戗画埋着身,刀像是作了她的手,没有活气,一扫一回,片瞬就将面前挥尽。 萧案生在她身侧,隔其一丈,竟也能感觉到她散出的刀锋。 他不过是按当下情况作出了最合宜的布划,刚提了一句,便被她刀眼驳回,还尚有诸多事没量。 “她跟着居遥不会有事,”萧案生沉着声,只能作耐心解释,“这是保质,但也是保护。” 戗画一刀划尽,将手里的稻把子一扔,回身便厉眉喝目:“你究竟是来救她的?还是专程来杀她的?” 戗画审视着面前的人,由头至尾,她皆不曾信过,仅因久昔,才容下了他,可他却屡屡将久昔推向险境。 萧案生听她的问话,额头上渐渐阴霾,一时气道:“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难道要让她跟去邕州,送入虎口吗?” 他心气向来沉定,哪怕在军营,也少有生气,光骨子里透出的戾气便足以威慑军中,而此时这般声色,已能震颤他人心魂,如似狱魔般摄人。 他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厉了,手上一紧,不自觉细察她的神情,看她只是微垂下眼,自顾思遐,并没有因此畏惧自己,才松下心气。 “他不会伤害久昔,只明面上看似作人质。”萧案生卸下音气,又娓娓而言。 戗画思忖万尽,想清了久昔不能随同往邕州,但还是抬眼冷问:“你凭什么信他?” 萧案生无言地看她一阵,又深叹一气,朝她走近。 戗画立得板直,等他的回答,不见答复便不得明白,也不能安心。 她分毫不动,却看他越走越近,还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盯着她,眼神像要钉子往她身上落,要将她穿透。 戗画逐渐感觉不适,像是一堵石墙往心口压来,要将她窒息方止。 她不自觉地后退,却已经身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 萧案生眼疾手快,没给她丝毫退却的机会,两手把住她的肩臂,将她拉近到自己跟前。 他手劲不浅,将她牢牢钳住,感觉到了她的反劲,但许是因她病初愈,有些力不从心,脱不了他的手。 戗画被他重手捏着,想还手却觉身体滞重,不得自主,忽然从心底生出久违的不安,像是滋生蔓涨起来,欲要扼咽封喉。 萧案生心里清楚不能过分,便缓声开口:“他不会伤害久昔,就像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声音像从上方传来,空阔远荡,净浊清心,如一尊巨佛降下神祗,允诺将护佑她余生安顺。 不知何由,戗画虽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心像是比她灵慧,竟在他低声喃说下慢慢和缓,渐如水波无澜。 她仰头看他,眼里同往常一般濯净空明,却还充盈着疑惑。 萧案生看进她眼里,才心知要她明白此事,怕是不易,身边人皆看得清楚明白,只他高估了她的聪慧,或是低估了她心里的防垒。 他无奈松开手,趁她未反应过来,抬手一摸她的额头:“不明白没关系,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戗画没来得及躲过他的手,却见他手上未过力,也觉自己是否多心,又奇怪自己身体——今日晨起时,明明已大愈,为何朝后、午后又觉身乏? 这一疑问,直至晚食前,几人一番辛劳后回屋,梨娘子送上了甜水,随即拦住欲饮水的戗画,往她手上塞入一只药碗为止,才方得解惑。 戗画趁着梨娘子扭身去往厨屋,将手中药碗藏于背后一翻,喂入院边沃土里,才得躲过一劫。 她若无其事将药碗放至石台上,回身要远离此事发之处,却见有人一直盯着她不放,把此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萧案生觉得好笑,但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想让她下不来台,于是作得无视转身。 他背过身,实在不禁失笑,却又忽然反应过来——她由午后到现下,劲力气力越发恢复,应是那药有些生乏驱力之过。 几人围案而坐,将桌上佳味消尽,便得了空闲议商。 “你们明日,随居遥兄回往勘州。” 萧案生一边温声对久昔言语,又察看过戗画神情,见她默不作声,才继续后言:“我们需去往邕州送信,待事情落定后,再汇合,商议后面诸事。” 那日他与居遥商论后,才得知居遥已向邕州上陈过几道函书,可他在京都时,却未闻朝堂提过此事,难于地方朝呈须得层上递过,如未抵京,便只能是被邕州的鼠蚁吃尽了。 “戗画也要去邕州吗?”久昔探头巴脑地问着萧案生,虽心里清楚他们需要戗画相助,但仍不情愿跟她再分别。 戗画看她失落,微启口,正欲说话,却被人一语打回。 “她须得去,”萧案生看着久昔,声正辞言,“有些事,只有她能帮我。” 戗画听他言语,明明与她有关,她倒是毫不知情,有何事是必须她去做的? 她本没想着去邕州,就算不跟着久昔同去,她也是该回梧州看看了,她离社太久,尚有事务未理,况且还有那送回去的人…… 连云塞于二人之间,脑袋左摇右摆,他倒是看清楚了萧案生不过是假公济私,但戗画的脸色确实是不太好看。 他心下一横,颤颤巍巍地开了口:“不然…我回梧州吧。” 戗画看他不似玩笑,知道他是想替自己挑起担子,社里的事她确实信他,但此次回去却大不相同——他得面对一双遗留母子。 连云看她额心尽是忧虑,故作一副轻松样,拍打她的肩:“没事儿,我能行…算时辰,我一人快马还能赶上他们。” 片时过去,看她垂眼不语,已算是默许了。 第三十一章 甜 - 戗久说 - 一判 邕州,州府。 庭院深深,高围圈揽,壁上藤蔓交织横生,如无人管束,肆意疯长着,将一座知州大府显得绿意勃发,却生不出欣赏之情。 一人疾入府门,行色匆匆,如远赴入战场的士兵,满脸灰烟尘土,其穿石道,过长廊,直入深府,无需下人领路,亦无人作拦。 “砰砰。” 屋门大开,却仍响起两声门叩。 “杨大人,别来无恙啊!”话语间,来人入屋,自便而坐。 杨守研撑着椅子起身,半恭半敬道:“曹使远道而来,辛苦了!” 他一边说话,又朝门口下人轻一挥手,使下人奉上清茶,遂屏退而去。 曹维将茶盖翻开,倒放在一旁,杯中的清香飘然上跃,沁透心脾:“大人说,今后之事,不必再多此一举向他通报,该如何就如何,杨大人……可懂否?” 杨守研围着书案转回,还没入座,便是一愣,随即又自然转身,颔首礼笑:“是是,大人思虑周全啊。” 曹维笑了笑,像菩萨扬起的嘴角被人抹掉了一边,看不出慈祥和目,却是诡异瘆人。 他端起茶杯底,缓缓递到嘴边,轻嘬一口:“大人自然是周全,杨知州却是过誉了,此番我亲自来传,可谓诚意十足了。” 杨守研依旧中规中矩的笑:“是是,多谢大人、曹使关怀了。” 曹维又一声哼笑,放下手中茶杯,没有再看杨守研,起身便往外走了。 人走没后,杨守研才收回了嘴角,作为南边主州的知州,他早已习惯脸上挂着无需自主的笑,因此不觉费劲。 他步步虚空,又要往书案后走,然而刚走两步就觉乏力,随意坐到偏旁的椅子上,不想再挪动,只盯着那杯尚有余温的茶发愣。 入酉,靖州城外。 丛林夹道,道间人迹寥寥,路过马匹更是疾驰而往,不作稍停,更不说悠哉行走。 却有两人两马为异,缓缓独行。 戗画冷着脸,看一眼旁边的人,确实是看不出着急,才道:“此信,可缓?” 萧案生没答话,俯身从挂在马脖子上的包袱里取出一小纸包,侧手递给了她。 戗画耐着心打开,以为是地图或信件,结果被身下的马一颠簸,从里蹦出一小颗糖瓜,落了地就直往后滚。 她回头看着那颗渐去渐远的糖瓜,心生可惜,但没显在脸上,又看了一眼旁边那人,还是不搭不理地看着前路,看来不打算作何答复。 戗画回过头,低头看手上的糖包,觉得也不必跟吃的置气,拿起一颗放到嘴里,糖甜得封住了她的嘴,便不再问,也不再理他。 萧案生没故意看她,却也将她的样态尽收眼里,心里愉快作成嘴角的笑——她其实复杂,却明明简单。 他一边留意戗画,一边想起汤田不知是自己明事,还是经人提点,竟没吵着要跟来,而是随着连云一同去了梧州。 二人难得一路和气,尚有余情地观澜了一番城外空阔的风景,缓后入了靖州城。 州城内倒是一片热闹非凡,已点起重重灯火迎夜,不同大城大州的雍容华贵,反而人来人往间流露着熟稔,都像是隔壁邻里,一路道长话短。 戗画四面看尽,街侧铺肆密密麻麻,也认不出那处有自家人,只好作罢,随意入了一家门面稍大,位置稍亮堂的邸肆。 此时已过酉,肆里食客以去了大半,剩下多是住客。 城小,人也闲散。 二人入座后,又将有半刻,才见小二来候。 萧案生看那小二说得天花乱坠,从招牌菜报到地方菜,正将一一展开详述时,才忍不住打断:“挑拿手的,和几样甜食上。” 戗画支着头,正欲垂目而憩,闻言一抬眼皮,也是有些奇怪他这人竟好甜食,还随身带着糖,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嘞!”小二一应声,这才止住了嘴,扭身离开。 她又放下眼,片时便如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还没等她睡沉,就有人上菜来了。 一大碗羊汤浓香扑鼻,端上案来,里头微散着的辣味从鼻尖涌入腹中,正暖人心身,却是没引得戗画的眼睐。 她盯着小二手上的糕点,形状圆圆又压出了花模,像是月饼,没想到这个时气还能有地方卖月饼。 上菜人才将糕点放下,就看这位红衣小娘子先拿起了一块糕往嘴里递,刚进口,还没咬下,他便恭谨一礼:“社主。” 戗画一口糕没尝尽,只抬了个眼皮看这人,没想起是谁,便先不管,咬了一口糕饼,细细抿下。 她一边儿享着嘴里的甜,一边儿看这个上菜人,直到口里甜尽,也没想起他是谁。 “你是文廌?”戗画淡淡道,“我不太记得。” 他又躬身一礼,十分拘谨:“文廌成余,去年家道中落,是社主偶遇上,才收留了我。” 戗画只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这事,只是记不太清此人了。 萧案生在一旁,顾自而食,只留着些耳神听两人对话。 戗画细想也没什么可嘱咐的事,便让他去忙,不一会儿,又见他端上菜来,是她曾吃过的凉粽,已去了粽衣,配的是红糖水碟。 她没想其他,只是想起凉粽的味道清凉甜糯,便持筷去夹。 “病初愈,勿贪凉。”萧案生放下筷,替她舀了一碗羊汤,放到她眼前。 戗画看一眼羊汤,还是没放下筷上晶莹剔透的粽子,又将红糖水碟端到自己面前,当成碗顾自用。 她吃下了整一个,又想再吃,随即就听对面那人向候在一旁的成余问话。 萧案生用尽温声温气,朝其问道:“这附近可有药铺,还是得备些药才好。” 戗画像是听不得那个字,手上一顿,后慢慢收回筷子,放下又顺手端起羊汤,喝了一口才想还来不来得及。 萧案生余光看她收手,才转了话头:“近日可有何大事?来时见街上人流熙攘,像是城外来的。” “是这里的民俗‘祈诞日’,为庆贺万物生灵,”成余微微俯身,对他同样恭敬,后又看向戗画,“就在明日,社主若是行程不赶,可多游一日。” 戗画没多听其二人说话,她放过凉粽,又对糕饼下了手,详看细品,好似旁事都与她无关。 “好。” 萧案生一声应下,看她没多提意见,便就定了。 第三十二章 藏 - 戗久说 - 一判 “吱吱……吱吱…” 一处偏僻的房檐屋后,污秽腐馊从糟槽弥漫四周,幸而四下无人,只引得了老鼠的青睐,未曾想于繁华京都,也能苟存下这样一块儿脏地。 时已入夜,这屋子落在京都最偏的角,却未盏一灯,像是要将自身藏匿在黑暗中,无人能晓。 然而,屋子越是黑,越是静,屋中的呼吸就越显得深重。 “吱…呀…”屋门被人推开。 屋中的呼吸声瞬间敛去,像被人扼住了咽喉,难吸难吐,将一腔气灌回了肠子里,宁愿被憋死,也不想被来人察觉。 “灯下黑,”来人低声自喃,“若告大人知道,还将可惜一番人才。” 说话间,焦淦左手提起剑,右手缓缓抽出。 月光皎皎,映上剑锋,瞬时一道白光在屋内横闪而过,将其间情形晃入他眼中。 “别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 一人从黑暗中爬出,就像屋后凹槽里的耗子,爬到月光映着的寸地,才看清他的模样——是那落逃的狗哥,他俨然已没有人样。 “……不说?”焦淦挑起剑尖,在他的眼和脸前来回打圈,像是在思量该刺个什么图案好,“大人说,只有死人,才能保证不说。” “不不……我可以滚……滚得远远儿的,再也不回来,”狗哥抱着他的腿,害怕地不停央求,“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 焦淦微皱了下眉,一掸腿把狗哥蹬倒,偏头看了眼底下被狗哥爬过的衣摆,厌恶地飞快一剑,将那块儿衣布划去。 他本以为穿灰色就够能藏脏了,却没想被脏人碰过的地方,会脏得那么显眼。 焦淦又看向狗哥,却不想再看他的脸,只瞥了一眼他的两个膝盖骨,便听一声鬼嚎穿街过巷。 入亥,右丞阮府。 夜已深,府内人物亦皆入睡去,一片黯默沉寂中,恍恍然又亮起一盏黄明。 阮相披着外裳走出,步落椅座,支起两指揉按着额心,面上神色还算和气:“何事啊?” 焦淦微微倾身,不多作礼:“属下追人,见那人欲逃往南境,便来回禀。” 阮相眼皮一跳,抬起看他:“逃往南境?” 焦淦背竖得挺直,立在书案前,像是一块儿巨大磐石,挡住了案上想要往外探的烛光,即便被人盘问,也一动不动。 阮相又低下头,觉出了那人背后树大根深,还有别方靠山,醒了醒神,才道:“你去追,我只见尸首。” 焦淦垂下眼,又一倾身:“是,此行路遥,相爷多保重。” 阮相微点了点头,疲乏从里往外蔓,蔓至眼皮上,重重地往下一耷。 焦淦没多言语,扭身出了门,回头看了眼趴伏在桌案上的右相,又为其轻轻掩带上了屋门。 当午,梧州,廌业书院。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 书声朗朗,明亮了一通宽阔敞透的五进大宅院,前院儿四面光亮,偶有绿植攀爬,像是在偷听院中夫子讲课,以得长进。 院子里置了好些书案,坐着好些学童,由小至老,各模各样,皆坐得规规矩矩,认真听教,其间只二人甚是引人注目。 “哥,这字儿咋读?”吴贵探着一颗大脑袋,向坐在前面的大哥发问。 吴达仰着身子,看了几眼他那萝卜般粗壮的手指正指着的一粒小字儿,回身又在自己的书上找,找着了自己做好的备注,才道:“‘惰’,这字儿念‘剁’。” 吴贵恍然大悟,点着头又坐回到脚后跟儿上:“啊,教不好就要剁了老师?” 吴达听他说话,摇了摇头:“不是,夫子说这不是‘剁人’的意思,是懒……” “啪嗒!” 一道戒尺声砰然响起,像是雷声灌耳,惊得二人立马坐直,不敢再言。 循声而去,见堂上坐着一青年男子,青白间色的衣衫将人衬得温润秀气,面容亦是生得温煦和气,此刻却浮出了微愠不悦的神色,一下显得肃穆俨然。 尤匀盯着那两人,直至他二人安分,才放下戒尺,又拿起桌案上的书本,遮挡住了自己几近难看的表情。 他耳边好像又响起某人的辩言:“不识字,又如何练武?” 尤匀越想越气,将刚拿起的书往案上一拍,立时起身,边走边道:“自行温书。” 堂后,仅仅一道空墙,开左右路而入,进而就成另一番景象。 一群高头大汉上搬下倒,左来右回,各自将手上兵器耍得溜圆,卯着劲儿跟对手比划,甚至有赤手空拳的,互将对方身上摔得五彩斑斓,十分明目。 而正高台的长椅上,悠闲瘫着一长条人,全身黑得像只大蛇,冷眼看着底下一群人翻来倒去,只在他们出了差错时,才淡淡一语,却恰能钻至痛楚。 一飘青白从底下穿过,那众武夫皆瞬间停了动作,生怕无意伤到来人,又齐齐躬身:“夫子好!” 尤匀从其间掠过,轻一拂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直直奔往高台。 台上人似乎不明其意,还笑眯眯地冲尤匀打着招呼,正要张口询问,便被其一把揪起耳朵,连耳带人一同牵往台后。 毕夷天耳上受着疼,眼瞥见底下被震住的一群人,瞬间放出几十冷刀。 底下众人默默然回头,继续舞刀弄剑,虽曾听闻,但傲然冷厉的毕总教被人随意拿捏,就算用命换,也还是值得亲眼一观的。 尤匀将其像扔垃圾一般从手上甩得老远,仍是不解心中怒气,一双本来温和柔情的眼却狠狠盯着面前的人。 毕夷天站定立直,看他一脸肃然,还真是少见,又不禁笑出了眯眯眼:“怎么了?” 尤匀本想着跟毕夷天大吵一架,让他将那两个浑头子收回去,没成想他能这般容忍自己,在下属面前被扫了面子还能这样心平气和。 尤匀被他笑得松了气,心软了,声也软了:“那两个人,你什么时候领走?” 毕夷天继续笑:“我们尤夫子,上至背耳老者,下至顽闹小儿,都能搞定,如今两个莽夫便难住了?” 他言语挑衅,像激人,声却柔气,像是哄。 尤匀又瞪他一眼:“不然你来教,反正你也是我教的,也算是我的功了。” 毕夷天只是笑,从腰后取出一把年迈的黄杨戒,交于他手中,又摊开掌心:“好,能帮尤夫子,我很荣幸。” 尤匀皱起眉,一尺不轻不重地打下,被他擒住,却不再像过去那般好取回了。 第三十三章 葬 - 戗久说 - 一判 “掌事!” “掌事回来了!” “我去请夫子!” 连云前脚刚跨栏槛,书院里的老小就一拥而上,将他四面围得个水泄不通:“这小虎胖了不少啊,惠婶儿趁我们不在,给你开小灶了?” 他挨个儿摸了几个小脑袋,数月不见,都像是胖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除了卫澜。 那小小身板窝在一群孩子中,四岁龄,却像是刚蹒跚学步不久的稚童,大大的眼,黑棕色的瞳,显得无辜而叫人怜爱。 连云散去大伙儿,将他拉近到身边:“小澜在想什么?” 卫澜一步一摇,左偏右摆地走到他怀里,小手搭到他的肩上,在他耳边咿咿呀呀地话了一长串儿童音。 连云笑了笑,朝他正儿八经地汇报:“画阿姐有事,过段时间就回来了,她好得很,能吃能睡,她可比你壮实,你得多吃点儿才能保护她,知道吗?” 卫澜扽着大眼,听是多吃饭就能保护他画阿姐,将头点得像拨浪鼓,又兴奋打了几个原地圈,后又黏回连云身上。 “阿云?” 一声传来,连云忽然生出满身鸡皮疙瘩,这人简直是他的噩梦! 他仰头望去,看见尤匀信步走来,身后跟着毕夷天,一脸哀怨地恳求:“尤兄,不是说了,别这样叫吗?” “好吧,大云。”尤匀笑若桃梨,复如往常。 他身旁,毕夷天看得满腹义愤,怎么他就没有这般好事,又被揪耳朵,又是挨打讨好的,也不见这人半点儿好脸色。 尤匀倒不知他这点儿小心思,又朝连云正色道:“社主呢?怎么不见她回来?” 连云闷着头,半天不语,看着黏在他身上的卫澜,此时方明白如鲠在喉,可该面对的,总得去面对。 片时,他压着声道:“去寻古丽姨,请她随我们,去趟后山。” 尤匀瞬间哑然,而毕夷天同样面露凝重,却一语不发,往里院浣衣房去了。 浣房院儿前,横横竖竖地架着数道竹杆,都是毕夷天从前倒腾起来的,横杆上搭着湿衣湿布,还有淋淋沥沥的浣水声从挂着的长长的布单后传出。 “来哩哩,来哩哩,阿帕阿恰把家归,答答乌卡骑马儿飞……” 妇人哼着外来的调,为了方便做活,将头上长发松柔地盘绻起,而寥寥散落的几梢也显露着她水波浪纹般的发丝,是不同于中原妇人的异美。 她拧起手,使劲扽着浸湿了水的衣物,手背上微微皱起了青筋,才使她显出些许老态。 毕夷天立在院口,看她将手上的水擦尽了,才出声唤她:“古丽姨。” 阿迪力古丽抬头望他,露出的笑容像冬月里的媚阳,悠人心神,她扬声喊道:“阿哥又饿了?数你最费米哦!” 毕夷天嘴角稍往上带了点儿,心又沉得更深:“掌事回来了。” 阿迪力古丽的眼睛像琥珀一般晶透,此刻又更亮了些:“社主回来了?还有我家那口子……” “社主有事,尚未归,我们需先去趟后山。”毕夷天截住她的话,若等她问完,他就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哦。”阿迪力古丽收回了眼里的光亮,又好一阵才反应道,“叫我也去?” “是。” “哦,好。” 她脱下罩在衣裳外的脏袍,进屋取了一件素外衫穿上,又解开盘住浓发的布巾,拨平了发浪,像初出阁门的女娘,有礼有度,岁月只在她皮上留了痕迹,伤不着她鲜活的心。 二人一路去往了外院,率先来迎的,还是像小蜜蜂般在书院内“嗡嗡”乱飞的卫澜。 他充着那颗拨浪鼓般大小的脑袋,一头扎进阿迪力古丽怀里,在她脸上印下数道“蛰印”,又近乎撒娇地要阿娘抱着走。 毕夷天瞅卫澜一眼,倏然伸手要将其逮过来,他古丽姨虽活多力大,但也不必如此事事操劳,想着为他姨分担些。 可小孩子也不是谁的情都领,卫澜瞥见毕夷天大手一伸,忙从阿娘身上爬下来,寻了个更安全的靠山,也给自己找了更大的祸。 尤匀瞪了眼毕夷天,直到他自觉收手,才拉着卫澜肉嘟嘟的小手走了。 毕夷天战略性地挠起后脑勺,装得若无其事地跟上,肚里却又涨起满腹黑水,盘算着哪天再收拾这小毛头子。 脱开卫澜,几人去往后山的路上,阿迪力古丽才得空问候连云。 她看一眼连云,又回看脚下的石子,往往复复,还是没说什么。 后山的路不好走,山脚时还宽敞,越往上越窄,地上遍是泥石子,因少有人至,稀稀零零地长了些野草,踩脚下像是踩着了打滑粉,还得稍费着力走。 毕夷天一爪提起卫澜,将他扛在肩臂上,手上抓了牢,脚上的力也稍重了些。 此时倒不见这小屁孩溜逃了,两只小肉手乖乖地圈着毕夷天的脖子,生怕被他一个趔趄给摔着地。 路渐渐被草丛遮盖,老树参天,将林底遮得暮色蔼蔼,皆横七错八地拦着路,却还能从间见着一条被微微倾轧折截过的小道。 几人沿道前行,不多时,一群灰沉沉的身影,和一副正安厝黑棺渐渐明晰。 连云停住脚步,不再走近,轻轻挥手示意,守在棺前的数人便默然往两侧退开,而被遮挡住的黑棺中的面容倏然地显现。 棺里的人被好好打理过,面容端立,衣裳洁净,没有一丝驳乱的痕迹,只安详地躺在棺中,像是去得了无牵挂。 阿迪力古丽的手不自主地捂住嘴,却捂不回眼眶的泪,她步步蹒跚地往前,将里面的人看得愈发清楚,而又被泪线模糊。 她的肩不停地耸动,又不住地摇头,整个身影都在哀诉着不愿相信。 卫澜从毕夷天的手上挣脱,甩着两只小短腿,摇到棺前,支着头看了好久,忽然欢喜地跳到阿迪力古丽面前,又咿咿呀呀一大串。 “是,阿爹回来了,”阿迪力古丽看着他童稚无暇的脸,手爱抚地拢住他的肩,“阿爹累睡着了,不想醒,小澜和阿娘以后常来看阿爹,好不好?” 卫澜点两下头,又跳回棺边,撑起小手,顺着土沿滑进了棺里,坐到他阿爹手臂上,像阿爹哄他睡觉时一样,轻轻用手摸着阿爹的额头。 第三十四章 祈诞 - 戗久说 - 一判 阿迪力古丽的眼角渐渐泪干,看着棺里睡着的卫澜,眼里的光彩又一点点恢复。 她忽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走到连云跟前,目光辉辉地看他:“他走时,可有说什么?” 连云哽然,回想那时卫叔的状况,只有淋漓不尽的鲜血,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阖了眼。 他看着阿迪力古丽的眼睛,心像是被一块大石抵着,好一阵后,才缓缓开口:“他说,让您照顾好小澜,也照顾好自己…也希望,能有人替他照顾你。” 阿迪力古丽的眼里又有些闪烁,好像还在等更多她想听的话,却没有等到:“他,他走时,你在他身边?社主也在他身边?” 连云颔首默应,那天的画面,他无法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的她,是这些年来,最让他心惊的一次。 阿迪力古丽的脸庞又划出两道泪线,滚入她微微扬起的嘴角里,像一把盐撒到了心口上,咸咸的,有些刺痛,又甘之如饴。 她轻轻点头,口里连应了几声“好”,紧蹙的面容慢慢释开,像是真的能放下了。 毕夷天走去棺边,两手将卫澜轻捞起,安放在他的肩上,退至那群上前安坟的灰衣人身后,卫澜紧闭着眼,在他的肩上咂嘴。 棺上渐渐被湿土厚泥覆掩,混杂着被倾翻的杂草,最后落成了一座黄堆。 连云的视线从土堆上挪开,看往边上混在一群灰影中的半大个子,朝其一招手。 汤田呆愣愣地跑近听候吩咐,只当掌事是有什么要事,非拖着他来梧州,他驳不得便只能乖乖地听候安排。 连云垂着眼,在他肩上重重落下一大掌,后叹道:“委屈你了。” 汤田傻眼愣着,还不明所以。 连云看了眼旁边的毕夷天,抱着卫澜,哄睡哄得还挺像样的,便随口给汤田讨了个好:“他暂时也归你管了。” 毕夷天斜眼一瞟,只道这是什么萝卜干子,现下竟是什么人都能往他这处塞了,头两个大字不识、听不懂人话的还没理清楚,这快得又来了一个。 汤田被其眼神打量得心下拔凉,背脊却还挺得板直,两个眼珠在面前两人脸上来回游荡,心中祈愿还能活着再见到萧大哥。 连云察会着毕夷天的眼色,见他看汤田像是看着一大号包袱,当即拍了拍汤田的胳膊:“他结实,还识字儿,这活儿挺省事的。” 汤田看见掌事使来眼色,忙恭谨地探出手:“我来吧。” 毕夷天盯着他,看他明明害怕,却还能尽善尽美,这倒是有点儿意思了。 他不说话,也没应声,轻着手,将肩上的卫澜扒下,又安放到汤田的肩身上:“手端平,脚使稳,若是摔了……别让他找我哭。” 等他转身走了,汤田还傻站着。 连云目送完毕夷天,回头笑道:“你可是捡了个好师傅,若以后学成,不管你是留在廌业,还是想去何处,总能留有余地。” 汤田望着前脚人的背影,心里很庆幸,这位刚认的师傅看起来很厉害,虽有些厉色,但比起社主,算是有些温度了。 他紧托着卫澜,匆匆跟上了下山的大队,赶到毕夷天旁边,像甩在其身旁的尾巴,一步一随地跟回了廌业书院。 辰末,靖州。 朝食过后,二人便由成余领着路,上了街。 祈诞日,街上好不热闹,周边小县上的人也聚往了城内,皆穿得鲜艳纷繁,喜乐从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洋溢出来,感染着城内的外地人。 三人去往人群聚集的方向,顺着人流,沿过了整条街,才见到“祈诞”的地方——一座年岁久远的“后土祠”。 祠前,一片阔敞大坝被人群涌满,只空出中间那一墩大圆木台,其后方一队人,摆出了接亲、过新元的架势,敲锣打鼓,样样得劲。 男女老少们在边儿上,各自筹忙完毕后,便焕出迫不及待的眼神,往台上投去目光。 伴着响亮声,竟是辛勤的妇女们率先登登地上了台,她们脸上的皱纹和棱角像是对她们的笑容妥协,散出不同平常的光彩,脚上虽不轻盈,却步步踏进了看人的心上。 桩台不够高,前面重重叠叠的人也都兴奋得左摇右摆,将后面遮挡得十分严实,活活儿地连成了一道人墙。 戗画微微支起头,想踮些脚,又心懒,无奈收回了视线,冷眼盯着跟前众人的背影。 稍片刻,一个微翘的圆墩子摆在她脚边,又伸来一只手,供着她登上木墩,木墩不高不矮,只比前面重影多出半个脑袋,将将能看清木台上的人如何走步。 萧案生将二人举动看在眼里,更多的是将成余的动作看进了眼里,这人来得突如其然,应没见过戗画几面,却还能将她的喜好知悉,究竟是自己多心,还是真的事有异常? 圆台上,铿锵不停,一拨舞尽,又出一拨,一堆稚童手舞足蹈地跳上大台,毫无律动可言,无拘无束,任意撒滚,看得台边的众人满是慈爱地笑。 而不惹眼的圆台边沿,还有一个小儿在与木台顽斗,两手并作了脚,手小脚又短,半天上不去台,后忽然停下了动作,同那木台“啊啊哦哦”地讲起了理。 忽一声轻“呵”,像清泉流入萧案生的耳里。 他侧过头,就看见戗画嘴边和眼里的笑意,只因她立在圆墩上,两人的脸比往日都离得近了些。 戗画看着那小儿动作,想起社里那个同其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是这般小大人的模样,整日地在她耳边唠叨不停,不厌其烦。 她想着,一时又沉下了心。 萧案生看她面色变沉,已失兴致,正想伸手将她扶下,就看她只手按住成余的肩,下了圆墩,径自地回身走了。 成余紧随其后,隔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像是经年侍候在其身边的长随,二人的背影也是十分相当的主仆相。 萧案生缓缓独行,临近邸肆,踌躇了片时,又回身去往了街上。 入夜,月色皎无暇,寒风却刺人,也将房檐上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在月光下翻飞出了红和墨,如夜中的魅影惑人。 瓦声清响,听得又有人上了房,今日这房檐倒甚是热闹。 戗画斜眼瞥去,本是求清静,见着来人确实有些嫌烦了,而又晃见其手上提着两壶酒,松了松眉,又容下了。 第三十五章 醋 - 戗久说 - 一判 萧案生手上吊着两酒瓶子,迈脚踏上屋檐,瓦声轻响,他如履平地,悠然走到戗画身旁坐下。 挑起手中酒瓶,瓶子间碰出几声闷哼,他看了眼,便提出一瓶,转手递给了身旁的人。 戗画垂下眼,看那深褐色的瓶身差不多拳头大小,若是装入杯中,也倒不了几杯,就算尽数装入肚里,怕是也没什么劲儿。 她默然抬手接过,揭起布塞,想也没想就猛灌一大口,只盼像之前那样放空脑子,好好睡上一觉。 她的舌上刚传过味儿,就立刻本能地偏过头吐出嘴里的东西,又使劲儿抿嘴,飞快地体会完嘴里的残余味,脸上也露出从未有过的难看貌。 戗画眼神疑惑地盯着那道从瓦片上缓缓淌去的液物,纵使月再皎洁,在夜色附着下,也只看得明一道水流。 “如何?” 萧案生膝上坠着一只手,另只手正提着酒瓶往嘴边递,只含了一口,又淡淡放下。 月晓流云,幕如水墨,晚间的街肆仍有闹声,三三两两地从屋下穿过,杂着漫长如流的阑珊灯影浮上了高顶,宛如一副小城夜景杂画,纷彩适心。 戗画捏着那酒瓶,手背紧出了筋骨,将摔未摔,确是怕万一伤了底下行人,只能扭过头,负气质问:“这,是,是醋?” 她嘴里变得不那么伶俐,像是被醋醺醉了,酸、苦、涩,还在她的嘴里四处乱窜,带起的难受感觉直直地往心里面钻——她不喜食醋。 连云曾给她荐过的糖醋排骨、糖醋鱼这类似的,轮到她这儿,也都是糖多醋少,哪怕多一点儿醋,都不下二口。 萧案生正闲心赏月,听她发问才收了视线,转头就看她脸上明显不悦,只淡淡应话:“我心如此般,便想让你也尝尝。” 听他说话,戗画回看一眼手上的瓶子,嘴里又在回忆,光是想,就能让她的眼、鼻、口和心,都翻腾出难受的酸来。 她放下手里的酒罐子,也暂时放下想要用酒瓶砸人的念头,冷言冷语地说话:“为什么?” 萧案生盯她好一阵,又仰天观月:“今日为何烦忧?” 唳风潇潇,如似作语,应答着两人的问言;二人同契,默不作声,尊守着彼此的距离。 近午,穗州。 天晴美,是冬日里少有的艳丽,暖洋洋铺洒在这座满缀着丰黄的城上,簇着城口一辆清丽的马车进了城。 此城名“穗”,倒不是“满城稻穗”之意,只是城中的人珍视农物,喜于将各色各样能够久存的农物挂上门头,彰显自家颜色。 一眼望去,这家喜红椒,那家喜大黄玉米……皆穿作成一大串,从门头上坠至门半折,物色纷繁,使这座城落得个别具风味。 街边儿有数不清的肆面、摊贩,各门各类地摆卖,行人闲来往过,一步得要作成几停留,再来回比看,慢条斯理地挑选各爱。 马车在街上踱行,前人驾着车,侧帘被车里人挑起,瞬间探出一颗小脑袋,扽着大眼,前后张望着街面上的景致。 路过一家摆摊,久昔忽地两眼发亮,朝前喊话:“下去看看!” 立时一声短吁,马蹄应声停伐。 居遥回头,瞧见她从侧窗支出的脑袋,他们昨日错过了道上邸店,坐了一夜的车,本该找家店赶紧让她们休息,没成想小姑娘见了街铺仍是精神焕发。 “遵命,”他无奈笑了笑,又回头朝于青吩咐,“你带着那小丫头先去落脚,安顿好了便来寻我。” 于青点了一猛子的头,回身刨开车门帘,就看见豆芽正仰头大睡,樱桃嘴恨不得装下一个整苹果,久昔只在一旁微微含笑。 居遥伸去手,久昔就轻轻搭上他的腕,相搀着下了马车,二人便朝街边摆摊走了,任马车扬尘去。 久昔脱开居遥的手,也不左瞧右看,直朝方才看到的那个摊面去。 “嘿,小娘子瞧点儿什么?”摊主点头哈腰,笑盈盈地朝她招呼。 摊面上摆着好些首饰,金银的簪子、碧玉的坠子……将人看得眼花缭乱,却不得不说此摊摊主的眼光独到,所有饰品看着虽普通,实则简朴大气,有着些大隐于市的意思。 久昔伸手捡出一条摆在摊面最前的坠子,是她方才在马车上晃眼看见的。 一条红头尾的白玉莲坠,这色搭少有人做,外头市面大多是牵的绿头尾,取自“莲叶”之意,再说他家这玉,这般质地的白玉尤为罕得,不知是在何处掏得的。 居遥立在她背后,连眉毛都不太愉悦:“这不好看……那个还不错。” 他白扇一指,嘴上倒有了点儿笑意。 久昔眼神随去,只看见一块儿鹅石大的玉貔貅,眼懒态彪,十足骇人,当即回头瞪他一眼,又才安心看物。 她又拿起坠子,翻来覆去地看,眼睛像是有光落到了琉璃片上,流露出对造匠人些许赞赏的眼色,片刻,又平复下面色。 “这个,”她漫不经心地顿了顿,“怎么卖?” “呃,这件儿,”摊主悄悄地蹙起了整张脸,方看这小娘子像是财主,若是爱不释手,确可大敲一笔,眼下看怕是不太好糊弄,“三十两。” 久昔一挑小眼皮,眉毛也跟着惊动了两下,立马又回了原位,端起手再看那坠子,慢慢撅起了嘴,像是觉得不值当:“可再少些?” “……不然……给您少二两银,”摊主揣起两只手,见她的样子还犹豫,渐渐面露难色,“哎呦,小娘子,我们做生意的,不好作赔本买卖啊!” 久昔看这摊主态貌诚恳,才收起小眼神,从腰包摸了几块儿银,又仔细数出二十八,交给了摊主,一面欣赏着坠子,一面心喜这摊主不识货。 “你为何时时想着她,”居遥把头凑近,又显山不露水地抱怨,“没想起别的什么人?” 久昔眼睛提溜几下,想起了什么,又看向方才他指的那个玉貔貅,兴奋叫摊主拿来,反复赏过后,点着头道:“这个,阿翁会喜欢呢。” 她拿高坠子,在居遥脸前晃了晃,就看他的脸色乌青,像埋进了乌云里,下刻便要落起骤雨。 “我喜欢这个。” 居遥见暗示不成,只能明言了,手指着一对龙凤玉坠,眼光倒是绝佳,一看便值不少两银子。 久昔看一眼坠子,玉龙盘蜷,鸣凤归巢,两首相嵌,曲身相合,做工确是无可挑剔,心下便开始踌躇:“这,摊主能卖吗,不可单拆吧?” 居遥抬手捏住她的苹果小脸,不知该说她是天真还是傻,简直要气死他:“你不是我的凤吗?” 第三十六章 老夫子 - 戗久说 - 一判 街上,行人渐少,行步渐缓。 久昔的手里拿着身旁人不依不饶要买下的那对配饰,翻来覆去看过后,只觉得做工确实精细,比京城里的大匠也不相上下。 两人走着,不久就碰上从客肆赶回来接应的于青。 居遥看一眼正认真打量那配饰的久昔,趁着她不注意,朝于青使了眼色,二人附耳言语一阵,就看于青又往前去了。 等人走远后,居遥才轻声细语打断久昔的品鉴:“还有些事让他去办,你那丫头在肆里,我们先回。” 久昔小心翼翼将那只玉凤挂坠到腰间,仰头看他:“嗯,我们还要多久到勘州?等到了勘州,还去之前那家客肆吗?那家掌柜人好,还操心客人夜里冷暖,一屋屋地问要不要加褥子……” 居遥笑着听她唠叨,二人一路往客肆走。 辰时初,靖州。 戗画和萧案生今晨早早起身,准备朝食过后就继续赶路,昨日已耽搁整日,而手上的事情现虽不急,但也不好再缓。 二人刚步到桌案边,一桌的大鱼大肉,又摆着好几样咸菜,案边盛好的汤碗里竟还配的红枣银耳羹,晶莹剔透,是稀罕物。 戗画自然入座,不等旁的人,先尝了自己面前的甜羹。 成余端端走来,候在她身旁:“社主若不够,厨屋还有银耳羹,我去盛来。” “这银耳是何处买的,这在坊市里,可不便宜。”萧案生端起汤碗,细尝过后,竟觉得比京里的品类好。 成余微微礼笑:“这是今晨起去摘的,坊里贵,可买不起。” “你摘的?” “是。” 萧案生眉头微动,难怪这羹尝着一股鲜活,现才辰时,城里离野外山涧来去都要半个时辰,再加熬煮,最晚也需得卯初起身。 他轻轻放下碗,看向旁座,戗画只顾着吃,他们说的半句话也不见她听进去。 萧案生没挪眼,只低声客气道:“费心了。” “这点儿小事,不及社主为社里做的分毫。”成余又倾身,一言一行都有礼有度。 二人说话间,听人轻敲两下桌案,一只空亮亮的汤碗被抵到了案边。 成余这才反应过来,忙捧起碗,转身回了厨屋,为社主添羹。 等他盛碗羹的功夫,再回堂里,那桌就多了个人。 来人发间花白,身曲弓背,一身粗糙衣布上缝缝补补,却是干净得体,一身德高望重的年长者该有的架势。 “何老爷子也亲自来了。”成余捧着汤碗,走近后稳稳放置戗画面前,“社主慢用。” “嗯,我再不来,都见不着社主的面了,”何老瞥他一眼,一边埋怨,又毫不拘礼地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捡着那二人朝食不习惯的大鱼大肉下筷,“要不是掌事传信,我这大把年纪长了个心眼,打听了一门子,才知道社主上你这儿了。” “呵,老爷子哪里话,您还年轻着呢,”成余笑着哄老人家,看老爷子因见了社主,胃口大开地吃得满嘴是油,又忍不住说道,“老爷子少吃些,忘了郎中说的话了吗,您需得少食油荤。” “哼!啥都不让吃,有啥意思!”何老不听他话,发着脾气,又舀了一大勺荤蹄汤,直往肚里送。 戗画喝完了第二碗甜汤,终于听见他们说话:“何老得的什么病?” 成余微蹙眉心,看何老的嘴歇不下来,他满眼的恨铁不成钢:“前月晕过一次,险得很,郎中说脑里血淤,其他也没人听得明白,只拣了几副药,让清淡饮食,好生养护。” 戗画听了个大白,反正就是险病,扭头看见正吃得胡天海地的何老,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厉气就朝其拢去:“何老若不想听郎中的话,不如回梧州去,毕天也该想你了。” 听见这话,何老刚放进嘴里的半只猪脚又溜了出来,也只有社主能这样随意喊名了,想起毕夷天那臭小子,往日里不知给他整出多少事儿,幸而得了尤匀这个好学生,才替他分去了这担子。 想及此,何老眼里也有些温热,自他上了年纪,就难得回趟总社,而靖州是他的本根,这人老了,万一去得急,总还是想在乡土上闭眼。 何老放下手里的筷子,提起布袖,沾了沾眼底:“这许多年不回,匀儿,现如何呀?” 戗画收回眼,看着面前桌案上的空碗:“好着呢,偶尔被人欺负。” “嗯?谁?”何老一听自己心爱的学生被人欺负,急忙要护,“是毕夷天那小子吧?那小子可不是只好耗子,五岁上房,十岁还揭瓦,你得把他整远点儿,别害了我的好学生!” “远不了,他现为武廌总教,”戗画看何老神色担忧地盯着她,像是以为她也得了什么病,又补道,“我懒得管。” 萧案生在一旁默默听着,至此才不禁失笑。 何老方才就注意到旁座的人气宇不凡,只因社主不提,他也不好发问,现下实在好奇:“不知这位哥儿是那家人啊?” “前辈客气,晚辈萧案生。”萧案生微微侧身颔首,言行恭敬又不失宜度。 何老察他貌态,频频点头,一向自觉观人独到的他都对此人另眼相看,心道此子若早入自己门下,封侯拜相已指日可待,何至于埋没凡尘。 戗画无意扫过何老觊觎的眼神,明白老爷子心头好又犯了,须得打断他那致命想法,立时惊心动魄的几字从她嘴里风轻云淡地飘过:“定安侯府,萧远独子。” 何老抿着一口甜羹,正当脑里翻腾着想法子要人时,被这晴天霹雳的几字吓得差点儿没将甜羹从鼻里喷出,等他仔细整理后,又支起眼端详这位侯府世子。 又细看一阵,何老觉得货真价实,于是叹问:“这好好的侯府公子,怎么来这生野之地了?又怎么同社主一道了?” “这,说来话长……” “就别说了,”没等萧案生道完话长,戗画就打断了二人续话,再叙下去,只怕成余又要准备午食了,“我们还有事,需赶往邕州,等事情了后,我接您回梧州养病。” 何老埋着头犹豫,像个被数落了的不听话的老小孩,他也心疼社主事忙,现又要操心他一个糟老头子的病,多少有些内疚,于是支支吾吾地才应了。 萧案生在一旁看她,忽然觉得,这么久以来,他只知自己喜欢她,却不知喜欢她什么,也从未了解过她,而他们之间确实还有足够宽的距离,也还有足够长的路需要走。 第三十七章 暗埋 - 戗久说 - 一判 巳时将末,靖州城门。 何老送人直到城门下,一路道长话短,至此仍听不出话尾。 戗画留耳朵耐心听着,眼盯着日头慢慢往上爬,想若何老能连绵不绝地话至正午,就回客肆去,再吃顿午食。 城门口,来去脚步匆匆,皆侧眼横过,换班的守城侍卫都频频摇头,不知这几人的送别要送到何时。 “老人家,这人要再不走,午前都到不了下里地了。”一侍卫忍不住上前劝道。 何老扭头就对人一通训:“我多久见一次孩子,你让走就走,我就多留她一天,你还能把我糟老头子抓走不成。” 侍卫劝话不成,反被人训,立时气不过,要对老人动手,被萧案生抬手拦下。 “老人家气躁是常事,小哥又何必同老人计较。”萧案生温和相让,把着侍卫胳膊的那只手却没收。 侍卫手上吃痛,听见萧案生的话,借势收了手:“你们快点儿,别杵在这儿挡路。” 萧案生松开那侍卫的胳膊,依旧温声和气:“是,多谢了。” 等侍卫走远,何老又将絮叨时,萧案生回身从马侧身挂着的包袱里取出一本书册,双手递至何老手中:“这是家父所记,经年与西疆对峙下的所得所感,夫子若不嫌,可收下鉴阅一番。” 何老瞬间扽大了眼,将书小心翼翼翻启一页,看了寥寥几眼,就又轻轻合上,像捧着无瑕白璧一般,怕手心汗湿了书底:“如此贵重之物,未经京中侯爷同意便送于老夫,怕是不妥啊。” 萧案生耐心等老人家说完,拱手一礼:“得夫子珍视,乃此书之幸。” 戗画不声不响地伸长了眼,没瞄见书里的半个字,只见得了封面上“勘西录”几字,字体硕大而勾人兴致。 只见何老不再话别,即时转身,背影去得飞快,腿脚都比来时灵活不少,生怕被人追要了去。 “你也喜欢?”萧案生余光注意到戗画眼神微微闪动,低头轻声询问。 戗画立刻收回欲长脚跟去的眼神,淡定回看萧案生,仅一眼,便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去取萧案生手中的她那匹马的缰绳。 萧案生抬手一引,缰绳绕开了戗画的手,仍由他牵着往前走,又柔声哄她:“我背给你。” 戗画听见他能原出书中内容,这倒不需怀疑,毕竟是其父所著,看得多了自然记得,只不过觉得此人是在同她画饼,不知何时才能取得这饼来充饥,又或是想等她拿东西去换。 “西地,蛮之疆也。风沙之狂,如人之野;狂于机变,野于人心……” 未待戗画再多深想,就听萧案生娓娓道来,声音如沉磬连绵,尤胜曲乐,一字一句将西地堪舆话在她眼前。 戗画抬眼看萧案生,目光第一次在他脸上多作停留,才发现这个人的眼神坚定不移,像愚公移山移进了他眼里。 萧案生察觉戗画目光,回看时却被她避开,嘴边轻轻一笑,又回过头,继续为她诵背。 午间,穗州客肆。 正值午食,大堂里熙来攘往,小二步不暇接地招呼着座客,堂间都是翻腾的人声和饭菜的飘香。 于青匆匆进了客肆,脚不停歇地往客间去,居遥正等他汇报。 久昔坐在茶案边的蒲团上,提着茶壶,正往杯里添茶。 于青候在厅中,半天不出声。 居遥看了眼久昔,淡然道:“说吧,有何发现?” 于青这才张口:“主上和姑娘离开后不久,那摊贩就收摊了,去了城外一处野户,户面不大,只看见其间还有两人,身上倒也是南境人的穿着,但我远地看,一点儿不像。” 久昔给居遥递茶盏,递到一半,忽放低了手,扭头看于青:“是我们买首饰那处的摊贩?那摊上的首饰品质不凡,同相府里的玉翡类似,竟会被如此低卖。” 居遥从她手里轻轻抠出茶杯,好不容易地喝上了茶,蓦地转过脑弯:“相府里的玉器?是官家赏赐?” 久昔垂着眼,咪了一口茶:“算是吧,是阿翁在西疆守军得胜时缴来的,官家高兴,赏了些东西给相府,还官复原职了,萧叔叔也……” 居遥一边听着久昔天真无邪地言语,细细从她的话里拣出关键几字,暗自琢磨。 久昔挑了下眼皮,无意中看见居遥的脸色变沉,不见平时的温和风雅:“你怎么了?” 居遥思绪回神,看着久昔凑到眼前的小脑袋,笑容瞬间回到他的嘴上:“没事,我们午食过后就走,你不是想早点儿见到那位掌柜吗?” 久昔看到他的笑才放下心,又点两下头:“嗯,也好,我方才没说完呢,后来西疆又起战事,砚书兄长也随萧叔叔一同去了,我那时五岁,他才十一……” 居遥无奈一笑,摆手示意于青退下,自己继续听久昔唠叨,也是有些惊奇,还没见过有人能将三两岁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又事无巨细地叙出。 梧州,廌业书院。 将将正午,夫子的课刚收尾,散了学堂,老少不一的学生们,该归家的归家,该回社后帮忙的走成了一小列队,整整齐齐往后院儿去。 卫澜一向恃宠而骄,在队里来回穿跑,过武堂时,才被毕夷天一把提走,强按在了武擂台的长椅上。 武堂里的人早已散了,前面文堂多拖了半刻钟的课,毕夷天便自个儿在堂间比划了半刻钟的长枪,将武廌们练手用的木桩削没了大半,直到卫澜活蹦乱跳地跑来,才使那木桩幸免于难。 尤匀步履从容地走在小队最后,他前脚刚迈进武堂,就看见毕夷天死捏着卫澜的小脸蛋,不顾卫澜反抗的小手,自己笑得没心没肺。 “你怎么老是欺负他?”尤匀将卫澜从毕夷天的魔爪中救出,狠狠瞪他两眼,“下次让古丽姨不备你的饭。” 卫澜见到救星赶来,一把抱住尤匀大腿,两只大眼眼底通红,泪汪汪地惹人怜爱。 毕夷天又想伸手去抓,尤匀当即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上,“啪”地一声,比戒尺声还响亮,在空堂间里荡出了回音。 毕夷天脸色忽变,沉下了头,阴鸷从他身上渐渐渡向面前两人,骇得天色都暗了下去。 尤匀看出毕夷天不对劲,拍了拍卫澜的小脑袋,先将他推走。 第三十八章 愁 - 戗久说 - 一判 在尤匀的回护下,卫澜吊着眼泪、鼻涕,“嘤嘤”抽泣着离开了武堂。 看卫澜平安离开,尤匀才顾得上回眼,看面前的人脸色愈发阴沉,心中无奈叹气,伸手轻抚毕夷天的额头,话音如哄小孩一般:“你多大了,还跟小孩子置气?” 毕夷天身上的阴霾瞬时褪去,终于抬起眼皮看尤匀,眼睛里露出平常不可见的委屈:“我没跟他置气。” 他心里想说,他不想长大,开口却只能嘴硬。 自他成为武总教,就自觉戴上了一副冷厉面具,只有这样才震得住那些整日盯着他的一群糙汉——因武廌总教,胜擂者得,武廌们只要自觉有能耐,便可挑战总教位。 尤匀一笑,在他身旁坐下:“那是对我不满?” 尤匀的声音向来温柔,像温水一样暖人心肠,即便生气,也是小火煮水,绕着煮不开的微愠。 听着尤匀温声软语,毕夷天终于强撑不住,转身一把抱住尤匀,将头埋进他颈窝,像幼时在尤匀肩上蹭鼻涕一样,放肆大胆:“你为什么对别人都好,对我不好?” 尤匀静静听他抱怨,听他说自己何时何处对他冷落,听他说自己不像小时候那样对他好,虽是面不改色,心里却也油然自问,自己是不是对毕夷天太过苛刻了。 “对不起。” 毕夷天一怔,止住了自己难得喋喋不休的嘴。 尤匀话音微顿,又轻声慢道:“我以为,你不想再被当成小孩子了。” 毕夷天听见尤匀解释,只觉得心口如塞,他是不想再被尤匀当作小孩或弟弟,但如果不是那样,就留不住尤匀的好了吗? “你当上武教,我自然为你开心,也是希望你能一直当下去,”尤匀一边回想,一边慢慢说,“那时你性子忽然变冷,我便以为,你不需要地方使性子了。” “我没使性子。”毕夷天不自觉地又嘴硬,说完却又后悔。 尤匀笑着抬手,轻拍一下毕夷天放在他肩上的脑袋:“那你现在在干什么,蹭鼻涕?” 毕夷天不答话,只应声而为,在尤匀肩上狠狠蹭过几下,将尤匀整洁的衣肩蹭得一团皱乱,还带上几点难以察觉的水润。 尤匀摇头轻叹,心里无奈道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同时又生出了些不明所以的欢喜,才忽觉自己也是想跟毕夷天像从前一样相处。 “好了,再不去吃饭,被别人看见,你这武总教就当不清闲了。”尤匀伸手去牵毕夷天的手,像牵卫澜一样。 毕夷天任尤匀拉着走,在尤匀身后,他眼神又重回深邃,手握紧了尤匀牵他的手,只怕尤匀再放开,只想今后能一直这样,就很好。 二人磨磨蹭蹭到了后堂,用午食的人都去了多半,只剩连云、阿迪力古丽等着两个慢来的人。 实则是,卫澜吃饭也爱开小差,提着一只草蟋蟀在后堂打转,阿迪力古丽便端着一碗汤饭跟在他身后,卫澜仰头张口,她就喂一勺。 “你们怎么才来?”阿迪力古丽跟着卫澜到了堂门口,看见那二人手拉手地走进来,只扬声催促,“哥儿今天吃饭来这么晚,菜都没剩了,做啥去了?” 尤匀笑了笑:“他把武廌们练武的木桩削坏了,我说了他两句,他就生气了。” “不是我削的。”毕夷天皱起眉头反驳,回想尤匀来得晚,这么知道那木桩是他削的。 没等尤匀说话,卫澜提着草蟋蟀,一边跑远,一边咿咿呀呀地大喊:“东西他笑的,哇看到了的!” 面对卫澜这猝不及防地告状,毕夷天只赏了他一个白眼,幸得他现在心情尚好,便放这破小孩一马。 忽然,堂间传出“啪”地一声,将堂院里的几人一惊。 原来是连云支着头,一顿怨叹不休,又忽将饭桌拍得惊天响:“简直太不像话了!” 尤匀紧步先进了堂,怕是出了什么大事:“怎么了?” 毕夷天悠着腿,进门先找饭桌前坐下,看看还剩了些什么菜。 连云又一声愤叹,朝尤匀恼道:“你说,他们走了一路,总得休息吧!休息之余,总有些空闲吧!空闲之余,总有时间些封信吧!这文廌遍地都是,又不是摆设,就不知道给家里传封信?” 尤匀大概听了明白,知道连云是在担心了,但凭戗画的性子,怕是难想得起,还有人在担心她。 毕夷天盛来两碗饭,一个小碗置在了尤匀面前,他自己捧起一大碗,将脸埋进了饭里,猛扒了两口,抬头边嚼边道:“有本事,等阿姐回来,你当着阿姐的面说。” 连云被他话噎住,想起戗画冷淡的眼神,又认了怂:“我又不是怪她,你说那些文廌也是,我发了那么些信,没见着社主的就算了,到现在也没个传信儿的。” 毕夷天一顿胡吃海塞,中间也不忘挤兑掌事:“你确定阿姐能认准联络点?她不走丢就算万幸了。” 尤匀细细在旁听着,忽然发问:“大云,你方才说他们,你回来了,那还有谁跟着社主?” 连云知道尤匀一向心细,何况自己家的人,也懒得些编谎话:“就是,怎么说呢…一个喜欢她的男人吧。” “噗!” 一声闷响,毕夷天恨不得把嘴里的饭喷到饭桌对面连云的脸上:“你说什么?喜欢她的人?” 尤匀也惊得放下碗筷,盯着连云往下说。 连云看他们二人惊异,只能如实说:“这人,不错,有胆量,有能力,我是觉得…” “不成,”毕夷天将碗筷拌得“哐当”一响,急道,“你们出去一趟,就把阿姐卖了,还有,你们不是一直挺好的吗,怎么突然把她让给一个外人?” 尤匀也面露忧色:“大云,你跟社主,吵架了?” “没有,我们有什么可吵的,”连云无奈,从前他们二人都懒得解释,就算他自己解释了也没用,戗画眼皮都不抬一下,在别人眼里被当作默认了,“我都说过了,我俩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只是互相信任,是亲人,懂吗?” 毕夷天似懂非懂,沉声道:“那也不成。” 尤匀应声点头,第一次毫不犹豫站到了毕夷天这边:“那毕竟外人,身份,经历,品性,做事风格…这些我们都还没查清楚,怎么也要等查过了再看。” 连云明白他们的担心,于是口风一松再松:“行吧,你们自去查吧,就查…定安侯府,萧远独子,萧砚书。” “官家人?”尤匀眉头骤紧,心也悬得更高,“可我们…” “官家人怎么了,我们又不是山匪流寇,”毕夷天一腔愤懑,半分不想阿姐去淌这趟浑水,“他要是死缠难打,就把他扣下,浸猪笼…” “胡说什么呢!”尤匀一巴掌拍到毕夷天后脑勺上,这次也不能怪他了,简直是毕夷天自己讨打,“我们在这里想也没用,幸得社主感情迟钝,等她回来再商量吧。” 毕夷天痛挨了一巴掌,嘴又才重新用来吃饭,吃下的却是满腹盘算。 连云仍是担忧重重,而对他来说,需要担心的不是萧案生,而是他们将会遇到的人和事,心中反倒在祈祷,祈祷萧案生能护好戗画。 第三十九章 石壁 - 戗久说 - 一判 酉末,万州城郊。 昏黄日下,两骑人影在道间缓行。 戗画忽紧住马缰,停在一条上下坡的岔路上,眼神左右思量后,轻叹一气。 萧案生在她身旁安候,见她犯难,只不露声色地一笑,又沉声解围:“之前怎么不见你去自家地方?” 戗画头也不扭,侧眼一瞥,理直气壮道:“我找不到。” 萧案生的嘴角笑得肆意起来,说话却更柔:“不然还是进城里,随意找处客肆落脚,再晚些天就黑了。” 戗画不多听他唠叨,努力回忆往日走过的那条路,稍刻后,横着心地一提马缰,引着马往右侧下坡路走了:“这路…记得一点。” 萧案生没多话,提起缰绳,跟在她身后。 分道后的路略窄,两骑不能并作一排走,只能二人一前一后地紧随,左侧傍着杂草丛生的山坡,右侧是临江低崖。 崖虽低,却更悬,斜眼便能看见江水激烈澎湃地撞击崖壁,黄昏色下,卷着波光粼粼的夕阳,咆出阵阵轰鸣,如野兽扑食般疯狂。 路太长,道太窄,二人早已下马,引马步行。 萧案生盯着前人背影,江风翻复,青丝红衫轻曳,像是融进了他眼前的景中,悬崖峭壁是她心深处的映照,仿佛下刻,她将绝尘而去。 天色越来越黑,路越走越野,却在月光深亮时,终于看见了尽头。 南崖壁多窟,多为藏葬人。 前路现一曲大窟,窟阔且洁净,像是常有人打扫,最里处一方大棺椁祥静独置,棺前供桌上摆着几样水果、糕点,看着尚新鲜,应是有人刚换过不久。 棺后,石壁上,月光映出一片空刻的长文,字体细长、微曲,刻痕亦是浅,却也将棺中人的生平一笔一划刻写完,足见刻书人之诚心。 萧案生盯着戗画停滞的背影,心思慎之又慎:“这是…何人?” 片时过去,戗画仍未应声。 萧案生见她难应,便不再多问,转身去牵马,将马缰套到了一边壁岩上,正紧绳时,就听见身后几字低咕。 “…走错了。”戗画转身,朝着那侧暗处萧案生的背影低语。 萧案生后背一顿,一笑后转身,灰暗中只见戗画垂着眼,像是犯了错的,正等着被人数落的小孩。 萧案生想到她会走错,却没想到她这样可爱地认错,他缓缓两步上前,抬手轻揉一下她的脑门:“这儿很好,明早再走吧。” 纵然可爱,也让他心疼了。 戗画下意识地后退,却没躲过萧案生那追风蹑影的一下,不由得敛起眉心,手掩上被他碰过的那处额头,回眼一看,那挑事人却不以为意地正收拾着今夜宿处。 萧案生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开启后俯下身去,点燃了供桌上摆着的两只长烛,瞬间将洞窟明亮。 戗画放下手,挺直身板走到萧案生背后:“你让我同往邕州,是想与我比试?” 戗画嘴上说“比试”,已算委婉,在她眼里,萧案生数次挑衅,简直足以让他们打上一路的架,可这一路走来,又见他安静得挑不出刺,像是钢针化成了柔线,无处下手。 萧案生将石窟边上的一张地席抖落开,掸过几下微尘后铺置地上,就在供桌前处,烛光带着他的身影微曳。 听见戗画的问声后,他起身稍立,看着壁上刻文,温声回道:“你来看这石壁文。” 夜深人又静,只留窟中回荡着的话声。 戗画被岔了话,也没再追问,因她刚来时,也对这壁文起了兴趣,只是没来得及看。 待她走近,萧案生看一眼面前的供桌,随意端起一盏糕点,侧身递去:“敢吗?” 戗画白他一眼,接过碟盏后,气定神闲地尝起糕点来,心里只道这窟主身份不凡,这户人家出手舍得,这糕点确实不敷衍。 萧案生满眼的笑,又抬手轻引两下她的胳膊,示意她坐到地席上。 供桌前,二人并排,坐看墓文。 “姜瑜,房氏妻,开宁十四年,夏六初五生。髫年之时,逢家道败落,入房氏为奴…” 戗画踞着腿,将碟盏放置膝边,一边品着糕点,一边仰头细读:“落难女子。” “往后看。”萧案生温声引导。 “…自小聪慧,性情温柔娴静,长于识人识心,得前房氏主看重,故始九开蒙,习字学算,四方精通。开宁三十一年,指婚房氏子,初不得同心…” 戗画看得入神,手上糕点置于嘴前,片时不入口。 萧案生不着形迹地一笑,伸手握住戗画手腕,将糕点送到她嘴边:“文不果腹。” 戗画只横扫过他,又回眼看壁,未看两字,像想起了什么,将膝边碟盏换至另边,放于她和萧案生面前,后又继续看文。 萧案生看着烛光笼映着她的侧脸,她像是无意,可他的心仿佛一支无芯烛,终于被置上了灯芯,有了点燃的可能。 “…宁永二年,时新帝初继,内忧外患,南乱侵万州,大户遭败,房氏亦难逃厄运。后房氏主潦倒落魄,得妻瑜不弃,侍煮缝洗,重活其心,二人初得儿女情…” 戗画盯着石壁,将手中糕点放回盏里,语声冰冷:“不过有利可得,何以言情。” 萧案生知她所想,却没立刻解释,静待她看完。 “…次年,南乱平,瑜惠察粮机,倾余贯以囤之,自始事商。后万州只知瑜娘,不知煮夫房氏也。宁永五年,瑜娘夫妇得一子一女,儿女乖巧可爱,夫妻情浓如新…” 烛火恍明间,戗画眼神微顿,思绪无处牵头,犹不知其然。 “…宁永十一年,万州山匪横行,截瑜娘于州郊。其夫倾家以换之,再落平阳。宁永十三年,瑜娘突疾,多诊难愈,后不复行,得夫前后侍之。永宁二十年,瑜娘忍疾七载,终逝。” 戗画正收回视线,恍眼看见整幅细长文后,另起竖列,还刻着几道小字,更难辨认。 “初识蒙瞎眼,幸得妻瑜谅…” “…瑜之慧非吾能及,吾之幸非瑜莫属…” “…妻瑜心狠,先吾而去;吾亦心狠,先儿女而去;以此文慰后人,以己身慰吾妻。” 瞬时间,戗画的眼神落至木棺,初看那棺时,只觉比平常棺稍大些,若是富贵人家,也差不多如此,而此时再看,正如石壁所刻,不出其然。 萧案生看着戗画眼里的烛光,里面燃着出乎意料,和无以名状的不解,而他便是愿意解惑的人。 烛火黄晕,柔暗了戗画周身凌厉,许萧案生随心而去,侧身一俯,轻轻吻下戗画未贯女痕的耳垂。 戗画骤然回头,随着一记手刀朝其横去。 萧案生眼疾手快地拦下,为免一场血战,迅速应答:“使你同往,不为比试。” 戗画停下动作,又毫不卸力,眼神中有疑也有愠,像只等他说完,便要大打一场。 萧案生却毫无战意,眼里、话里都是柔:“为得瑜妻心。” 第四十章 南都总处 - 戗久说 - 一判 正午,勘州城。 马车缓缓踏入城门,车窗里探出一只小脑袋,左右打量后,老远看见了一家已离车远去的客肆,提声朝前喊道:“我们不是去之前那家客肆吗?” 居遥回头笑道:“放心,不会把你卖了。” 久昔揪起小眉头,“哼”了一声,将车窗卷帘“啪嗒”放下,她一路上还想着跟客肆掌柜叙话,现看来要走许久的路才能见到掌柜的面了。 于青驶着马车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犹豫,最后终于忍不住张口:“主上,让久昔姑娘随我们去总处,会不会不太方便?” 居遥微敛眉心,沉声道:“她已离京太久,江相虽信任萧砚书,但难免担心,万一派人打探消息,钻空子出手,我们岂非得不偿失。” 于青点头,却面露难色:“可主上不是……” 居遥看他欲言又止,便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自然不会伤害她,拿她作人质,不过是求个心安,江左相暂时是可信的,至于我和她……走一步看一步吧。” 居遥垂眼细想,心知自己是何处境,他想跟久昔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却也牢记着南境百姓的营生,或许,因为他的一个错误决定,南境就将变成三国战场。 居遥一时又觉得好笑,他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却像是两国交战一样,要打探,要算计,最后还要看战事如何,才能决定下一步如何走。 但有一点,居遥看待这份感情,也与看待战事一样,那便是不曾想过放弃。 或败,或胜,或谈和,既是战事,终归要得出一个结果,已开战却不战而逃,是为懦。 这也是梨娘子曾对居遥生气之处,是梨娘子点醒了他,让他承认了自己的感情,开始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不知不觉,马车赶到了南都总处。 于青利索地掀起车帘,居遥先将久昔迎下了马车,带她到府前站定。 “南都总处,”久昔仰头看这府上牌匾,字很大,也渡了金,但比相府上的牌匾要显得简朴些,“这不是,南境的兵府吗?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居遥和目看她,朝她解释道:“我…与这里的都首是很要好的朋友,有许多事要找他商谈,所以就在此处落脚了…你不愿意吗?” 久昔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忽然又想起什么:“所以,你之前北上带的那些人,都是这位朋友派去保护你的?” 居遥咽了口唾沫,没想道她事无巨细,居然也记住了这些事,只能硬着头皮道:“…是。” 居遥抿了抿嘴,他还没想好这些事该如何跟久昔说,也不知道若是告诉了她所有的事,她会不会…立刻地…离开他。 她是相府千金,朝堂之事再不清楚,也是知道南境乱局的,倘若朝中愿意接纳南境,援兵抗敌,便万事大吉,可若有朝一日,他只能选择叛离之时…… 居遥收回神思,不愿再想,事情既然还未到那样的地步,便该珍视当下,他牵起久昔的手,柔声道:“先进去吧。” 几人往府里走,一路虽未见繁花绿柳,但干净敞明,且十分通透……只是,太过通透。 宽阔的院子里未见一方树木花草,除了院子就只剩房屋,白墙灰瓦看着有些冷,地上连一点绿苔都没有,也不知是打扫的人太过专注,还是见不得草木,生生一点颜色都不留。 说到人,这院子除了人就没别样了,可这些活生生的人,也都像是被驯化过,见人只会点头,不说话也不乱看,都各自做着各自的事。 居遥领着几人往前,到了最里处的院子,是他自己的院子,也和前面两进院子一样…简洁,只是屋子大了些,院子小了些。前面两进的院子能站几百人,他的院子也就能站个一两百人了。 久昔横览一圈,甚至无需仔细打量,这风格与相府大有不同,与江陵的院子也大不同,空荡荡的,只让她心中生出一种感觉,就是少东西:“这宅子……是被贼人盗了吗?” 居遥好笑地看向她,勾起手帮她收回掉落的下巴:“你要是觉得缺什么,我让人同你一起去街上采买。” 久昔安逸地点了点头,眼神又打量了一圈:“怎么没看到你的朋友?” 谎话往往是一个接着一个,居遥胡诌道:“他应该出去了,等他回来,我带他来见你。” 久昔毫不怀疑地点头,随即带上豆芽,领了两个下人,头也不回地上街去了。 久昔带着人一逛就逛到了傍晚,先去了之前她们住过的那间客肆,同掌柜叙了半个时辰的话,掌柜见他们几人着急出门,连午饭都没吃,于是还十分热情地留他们吃了顿午饭,甚至没收饭钱,但久昔还是让人偷偷将钱付给了账房。 居遥整个下午都在中院的书房里,处理手上的事务。 “主上,”一个黑衣年轻人走进书房,恭恭敬敬抱拳行礼:“主上有何吩咐?” 居遥正提笔写字,细狼毫下走锋迅疾,似是事急态严:“从今日起,你就扮作南境都首,尤其在刚来的那位久昔姑娘面前,注意辞论。” 黑衣年轻人“啊”了一声,一脸疑惑。 居遥书写完,将纸折进信封:“黎葳,你跟我多久了?” 这位叫黎葳的年轻人是居遥的左右手,跟于青不同,他作为南境都尉,有身份,有职位,在名在册,在居遥离境时,可代居遥处理南境内的事务。 而于青……纯莽夫一名,只是为了报恩才留在了居遥身边,说是保护居遥,实际上,除了给居遥添堵之外,毫无用处。 黎葳狠狠埋下头,危言正色道:“自主上成为南境都首,属下跟随主上已有十二载。” 居遥察看黎葳的表情和神色,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心无旁骛、一心只干正事,简而言之,就是个工作狂,于是放缓语调,轻声细语对黎葳道:“你也不用时时这么紧张,不过是一桩小事,那位姑娘不知我的身份,需暂时保密。” 见黎葳应声点头,居遥又道:“这府上的人也都提点一下,不必像往日那般闭口藏舌,见人就按平常礼数行礼便是,只是稍微注意对你我的称呼。” 黎葳听着主上一通吩咐,渐渐揪起眉毛,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往日他家主上说下人们人多嘴杂,府上谈论的又都是重事、要事,于是严禁了下人之间相谈,和对外人言道,甚至连见礼都免了,只需做事,现下也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 黎葳又认真点头:“属下定当尽力办妥。” 居遥看着他,只能摇头,心想若是黎葳和于青能融成一个人就好了,他二人一个愣而洒脱,一个精却肃穆,实难带动。 第四十一章 信长短 - 戗久说 - 一判 大院里,人声鼎沸,前有书声朗朗,鸟啼伴和,后有刀剑铿锵,“叮当”齐鸣,十分热闹。 只见一道长影“嗖”地一声,飞快从院外穿进院中。 汤田手上捏着一只信封,两只腿滚得比车轮还圆,丝毫未看见尤匀投向他的“和善”的目光,直接绕过文堂隔墙,奔往了里院。 汤田从书院对面的联络点“济民药铺”取了信后,一路飞奔无阻,他本以为马上就能将信送到掌事手中,没成想过武堂时,被一把大刀拦了去路。 汤田一个急刹转身,侥幸躲过了那把青龙刀,一脸哭相道:“师傅啊~我有急事找掌事~” 毕夷天一点儿都不听他分辩,毫不手软,转身又是一记杀招,大刀直往汤田脖子上架:“成日只知往外跑,有这功夫,刀法早练会了。” 汤田边跑边跳,已经来不及害怕了,只是为了逃命:“师傅,冤枉啊,是掌事让我每日去药铺等消息的…我,我还得赶紧送信去…” 武擂台下,一群糙汉们个个儿斜着眼往台上瞟,偷看总教和他新收的倒霉徒弟,俩人在台上翻腾、比划,比唱大戏更加生动有趣。 毕夷天听汤田说社主他们来了消息,终于抡回大刀,就地一扽:“是社主传回来的信?” 汤田死里逃生般地大喘了几气,一边歇着,一边又不敢怠慢地点头:“…是…应该是…信是从万州来的。” 毕夷天恋恋不舍地搁下大刀,拎起汤田和汤田手上的信,一同去里院书房找连云。 里院书房是戗画平时处理事务的地方,书房进门的右侧放着十几道长长的书架,摆放着的都是戗画的藏书,没有什么情情爱爱的话本,也没有什么奇事怪谈,尽是地勘、兵法之类的实用书。 书房左侧摆着数张座椅,是几人议事时所用,最前方是一张长榻,一看便知是戗画专用榻,榻前一张大桌案,笔墨纸砚聚齐,还时常有人清理打扫。 两人赶到书房时,连云坐在侧边的座椅上,正支着脑袋发呆,他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成日地待在书房,除了处理社里的事务,大多时候都在盯着门口发呆。 尤匀也好几回看见连云呆在书房,只能连连摇头,想往日连云处理事务都是在自己的书房,他那一屋子的书信资料也方便查阅。 可自打这次回来,连云便日日在戗画的书房里打转,担心受怕,把自己那屋锁得严严实实,除非有事才难得进去取一趟东西。 一进门,汤田便高高举手,摇起手中信封大喊:“掌事!萧大哥他们来信了!” 连云闻声弹起,两步走到汤田面前,拿过信封,拆开,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活过来了。 信纸很厚,有好几页,他们只能从头看起。 “掌事收悉,社主一行已达万州,从老儿此处落脚过后,翌日行出万州,不日可抵达邕州。 社主身体安康,毫发未损,只是说药粉用尽,让我知会您一声,派人送药粉到邕州官驿附近。小老儿有恐发问,不知社主是得了什么病? 掌事前信中所载另一人,萧郎君也十分康健,别无他恙。只是社主与萧郎君,二人似是不和,不相言语。小老儿有恐发问,不知二人如何共事? 其他诸事如常,万望回复。——万州,齐笠。” 万州,齐笠,齐老家便是戗画先前所说的,她记得一点儿路的联络点。 那日,他们二人走错路,在峭山边的石洞窟中过了一夜,翌早离去时,二人都顶着乌云密布的脸,还顺便都练成了哑巴。 戗画说“这路,她记得一点”,确实是记得,只是忘了最关键的分道路口而已。 原来,他们当日走过两个上下分道路口,她只记得最后一个分道路口应走下坡,却忘了统共是三个分道路口,便提早下了一个坡,因此走错。 第二日他们便找对了路,除了三个分道路口,剩下都是大直路,也难得再走错了,最后终于到了齐老家。 齐老一家早几日就收到了连云发信,说社主与一人同行前往邕州办事,望各社众关注留意。 齐老一看信便知道社主会到他这处来,只因他这处地方好找,于是早早收拾好了屋舍,齐老夫人还洗出了一大块儿腊肉,准备大展身手。 果不其然,过了三日,戗画他们便到了齐老家,齐老和夫人热情相迎二人,虽只四人吃饭却做了一大桌子的硬菜,又费尽口舌地留他们二人宿了一晚。 晚上,齐老和夫人在房中悄悄论谈,社主还是和往日一样精神、利索,那同行的小郎君也十分恭谨有礼,只是二人不知怎的,互相一句话都不说,那小郎君时时看着社主,却欲言又止,像是被人喂了哑药,一见着社主就发病。这些话,也只能齐老夫妇二人私底下说说了。 翌日清晨,朝食过后,齐老依掌事吩咐,好说歹说才请社主也留下了书信,随后便送他们二人离去了。 而这些书信,也就是连云正在看的这些,一共出自三人之手,先是齐老的汇报,后才是萧案生、戗画的书信。 连云一页页翻去,将已阅览过的信纸递到毕夷天的手上。 汤田探着脑袋,使劲儿往他师傅身上凑,被毕夷天瞥了一记刀子眼后,又悻悻地挪到连云身边,要不怎么说连掌事人缘好呢。 “汤田见信,需勤加练箭。鞍马须勇,亦须用,相辅习之,望日有进益。” 连云刚扫过前面几道墨印子,就被汤田激动的声音惊吓到:“这是萧大哥写给我的!” “拿去拿去,谁稀罕,”连云像哄孩子一般将信纸递到汤田手上,好让他赶紧走,“你萧大哥让你看完赶紧去练箭!” “谁让他练箭?”毕夷天听闻此言,急色道,“这是我徒弟,凭什么听那姓萧的?” 毕夷天刚疑惑完,又对着正扬手欢脱、兴奋离去的汤田,大喊一声:“不许练箭!练大刀!” 连云无力摇头,继续看信,手上信纸已快翻尽,却还是没看到想看的。 “此信若至,已达邕州。若事情顺遂,即遣官驿送信,若逾七日未有信达,事恐生变,人或遇困。——萧砚书。” 连云霍然抬头:“今日他们便能至邕州,只待七日……” 毕夷天提眼看见书信内容,发问道:“若事情有变,我们远在梧州,又该如何援救?” 连云摇头:“若真不利,只能我亲去邕州。” 毕夷天点头,后一眼瞥见连云手中的信纸,底下还有薄薄的一页,因纸太新,这两页信便紧贴在了一起:“底下还有一张。” 连云正细想后面该如何安排,闻声回神,轻轻搓开上面这页纸后,底下那张信纸上四面白壁,正中间赫然登着两个大字:“没死。” 连云不禁轻笑出声,字迹规正,没有署名,一看便知是她的杰作,她是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被齐老硬逼着写了信,写的便是这两个字。 毕夷天也难得咧嘴,笑出大牙:“这是阿姐的语气,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连云也摇了摇头,现在看来……没死,就很好。 第四十二章 过城门 - 戗久说 - 一判 辰时初,邕州城。 从万州至邕州,戗画、萧案生两人走了整整两日,在两处落脚,却都不互相讲话,要不是他们同小二说过话,邸肆的老板都要以为他们二人都是哑巴了。 两人刚刚赶路到邕州城门,只见城门前排了浩浩荡荡的一列人马车驾,而城门下,把着六个精练侍卫,比寻常守城人数多了过半,且严查细盘四方来人,一刻不见懈怠。 然而,这样的情况已持续将近半月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查得这么严?” “不清楚……” “我听说了,说是城里的大人家遭了贼,怕贼人祸害百姓,所以才查的,都查了大半月了也没查出个什么,怕不是丢了什么贵重物,非要找回去……” 这条队伍的最后,戗画和萧案生下了马,牵引着马匹缓慢行至,等待进城,两人刚站到队列里,就听见前面几人嘈杂的议论声。 “怎么看?”萧案生目视前方,远远打量那几名侍卫,看见他们翻车验包又搜身,甚至盘查了女子包袱里的私物。 戗画正垂眉思量,听到萧案生问话,身形稍动,这几日她也差点儿把萧案生当哑巴了:“是不是贼不知道,反正是想查什么人。” 萧案生点头,这邕州是南边地域内级别最高的州,一般情况下,南边周围的州城若要往上递折,都需经过邕州知州府的览阅。 除非是状告知州一类的事,可越层上报,而南境身处于那样的尴尬境遇,却是没有“状告知州”这个资格的。 之前居遥派来送信的人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而他不可能亲自送信,上京探风也只能隐而又蔽,否则,若与他有来往的人被官家怀疑治罪,那朝中也没有帮南境转圜的人了。 正因此,才有了现在戗画和萧案生替南境送信的局面,可刚至邕州,便要先过一道筛,萧案生觉得倒像是暗里被什么人掌控了。 队伍渐渐前挪,两人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可盘查的守卫却轮番换过,从头到尾都是精神抖擞,翻来覆去地盘查,丝毫没有减简的迹象。 萧案生站在戗画身侧,眼神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一翻,随即蹲下,抚了抚她的衣摆,起身后,十分温和地对两眼快冒出火星子的戗画道:“裙上沾了些尘土,不大雅观。” 戗画暂且记下一笔,又回头看前列行人,她前面的几个行人中有一位生得十分标致的姑娘,一开始便引起了戗画的注意,只因这位姑娘的头发虽尽数盘起,却没掩住她前额那几簇微曲的短褐。 “从哪儿来的?”侍卫已盘查到那位姑娘那儿,正仔细询问。 那姑娘支支吾吾,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却还是回答道:“从…万州…万州来的。” 那侍卫见她一张脸生得娇艳欲滴,样子却哀哀戚戚,像是身无所依,于是出言不逊:“小娘子家里可还有人,不然暂且留下,一会儿在下与你详谈。” 姑娘猛地抬头,摇头又摆手,脸上只有惊恐、害怕,两只脚连连往后退去。 那侍卫像是他们里面的头头,没人敢拉扯他,也丝毫不管后面还有许多入城的百姓,直接出手去拉那位已怕得哭泣的姑娘。 萧案生正要拿话按住戗画,让她别冲动,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眼前飘走一抹红霞,再快的手都抓不住影。 戗画飞速前往,抓过那侍卫的手腕并送了他狠狠的一巴掌,将人翻了个大跟头,被她挡在身后的那位姑娘都吓得止住了哭泣。 萧案生无奈抬手按了按额心,却不急着上前,目光仍是一刻不离戗画,静观其变。 那侍卫被戗画一掌拍去老远,寻常姑娘打男人巴掌多有撒娇意味,可她那一巴掌出去,连看的人都觉得自己的脸也在火辣辣地疼。 侍卫翻身抬头,又一边摸爬站起,以为是个年纪多大的婶子才能甩出这么一巴掌,结果一看,又是个肤白貌美的小娘子。 “这位小娘子又是哪儿来的?莫不是身后那位小娘子的亲戚?”侍卫歪过脑袋,盯着戗画身后的姑娘朝戗画问话。 “不是。”戗画站如劲竹,脸上毫无表情,看那侍卫的眼神像是在看腌臜物。 “来人,”侍卫被她看得进退难行,面生羞赧,最终恼羞成怒,朝其余几个侍卫吩咐道,“这两人偷盗嫌疑颇大,尤其是这个打人的恶女,给我好好搜身检查。” “且慢,”萧案生拖着两匹马和包袱缓缓走来,对那脸丑心恶的侍卫彬彬一礼,又文邹邹道,“这女娘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她身后这位是在下胞妹,今日之事实为误会,还望侍卫大哥多包涵。” 萧案生说罢,戗画就见他背身与那侍卫裹了礼,随后侍卫松开了脸,回头大气道:“早说就没这么麻烦了不是?” 那侍卫一通自说自话后,忽然又道;“不过你们,还是要经过盘查,人马,包袱,一样都不能漏。” “那是自然。”萧案生说完,便主动上前让人搜查,不见丝毫忧色。 戗画看着那几名侍卫在马背上翻找,马背过后,就是包袱,她回头看已经过搜身的萧案生,萧案生只回她微微一笑,倒真像是一对寻常互慕的情人。 刚才那侍卫在一旁看见,心里只有嫉妒恨,不知这人什么福气,女人、妹子都长得花颜月貌,一时又酸道:“行了,别在这儿眉来眼去,等回了家再勾搭。” 言语间,几个侍卫已将马上东西搜完,未见可疑,这侍卫头头又转过眼,看向萧案生身旁的两名女子,而萧案生只是对他温和地笑。 稍刻后,这侍卫头头哎声厌烦道:“算了算了,走走走。” 萧案生又彬彬一礼,而后就势牵起戗画的手,丝毫不顾戗画看向他的那双震怒的眼神,手上使着劲儿将她拽走。 那位被救的姑娘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两人的马夫,一手拉着一条马缰绳,乖乖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城。 走过一段路,离了城门视野,戗画猛地抽回手,她的手已经被攥得通红,甚至快没有知觉,现在又麻得像是自己的手在重新长回。 “信在哪儿?” 戗画冷不丁地一问,萧案生稍愣,他本以为戗画会先跟他比划一场,但他也没心存侥幸,反正他俩早晚得打上一场。 稍瞬后,萧案生的眼睛扫过戗画的手,温声道:“疼吗?” 戗画避开萧案生伸来牵她的手,方才在城门时,她本已十分想打人,但走过一段路后,现在只想起问那封可能送掉两人性命的信。 “疼就记着,别再这样冲动。”萧案生盯着她冷厉的眼神,忽然转了话头,话虽不好听,声音却还是温柔。 正待他们身后的姑娘以为两人在浓情蜜意时,忽然见那位郎君的视线落到了她身上,他的眼神深邃有力,像黑暗中生出了无数只的手,要将她撕剥开来看透,让她羞赧低头,连连揪手。 第四十三章 胡姑娘 - 戗久说 - 一判 戗画走到那位姑娘面前,接过她手中的马缰,还没握出温度就又被萧案生取走,于是她专心看眼前的姑娘,稍刻道:“你走吧。” 萧案生略感意外,看向戗画,却见她神色如常,十分清冷。 那位姑娘却有些踟蹰,两只脚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似是不愿离去,眼神不时落到萧案生身上。 萧案生自然留意到了她的神情,敛起眉心道:“你叫什么?” 姑娘捏着衣袖,模样娇俏,又羞怯道:“胡玲。” 萧案生的眼神在她身上稍多停留,这位胡姑娘便微红了脸,片刻后,他温声道:“姑娘既无处可去,那便跟着我们吧。” 一时间,两个姑娘都看向萧案生,胡姑娘欣喜万分,眼里流光溢彩,戗画仍是横眉冷目,却又些不同,比平时多出了些微疑虑。 萧案生看出她神情微变,却十分故意地道:“不是你救的她吗?” 戗画未多言语,转身就走,也不等身后两人,一路边走边看,走到临近邕州官驿时,才稍顿足,择了官驿对面的“大同客肆”落脚。 萧案生牵着马,放慢脚步,等着那位胡姑娘,又一起去拴了马,在戗画进了客间后,两人才走进客肆。 戗画进屋便往床上躺,她外出时,向来和衣而卧,鞋也不例外,她躺在床上,将两只脚互相一搭,忽然从鞋里滑出一折黄封。 戗画坐起身,摸过信封察看,蜡封完好,封面无褶,于是忽想起萧案生提她衣角时,原来是为了藏信,她明明有所感觉,却未多意,看来他安静了这些日,让她对萧案生这个人似是大意了。 戗画将信放到床褥下,又回想那位胡玲姑娘。 那位胡姑娘在城门前过查,先是故作有所隐言,引起守卫注意,又故作柔弱,让那守卫对她生起歹意,同时凭着势弱,得了自己对她出手救抚。而最后,她又故作娇态,引萧案生留下她。 这一连串行为下来,戗画倒觉得,那姑娘一开始就是冲着萧案生来的,只是出乎那姑娘意料的是,是戗画抢先救下了她,而萧案生,一开始则打算袖手旁观。 这些细则都不论,而让戗画不太相信的是,萧案生对此,难道半分没看出? 戗画坐得累了,又枕手躺倒,看着天花上的清水白莲纹案,继续细想。 要说萧案生没看出,她确是不信的,在她看来,萧案生此人城府颇深,心思难测,不可共与,而她随其往来,只为成事,事成之后便再无瓜葛。 而现如今,萧案生要留下这样一个盈盈作态的姑娘,不论碍事与否,戗画只是猜测,他或许,怕是,已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谋算了。 戗画枕手侧身,她平生第一次想,自己是不是救错了人。 那位胡姑娘目的何在,萧案生又为何目的留下她,戗画的心里只清楚一点,这些事,应当都与她无关,可好像,又都因她而起。 他们二人究竟谁算了谁,谁进了谁的网,现在看来,尚未可知。 天,悄无声息地蒙上了黑面,戗画的房中未燃烛火,只有月光微映,安谧了她轻若游丝的沉睡声。 戗画睡貌悠然,却习惯了警醒,她感觉到月光在她的眼前辉曳,感受到夜里四面通窜的冷风,是以扯过手边的棉被,将整个头和脸都蒙住。 深夜时分,随着月光被庞物遮挡,一道凌厉目光落到戗画身上时,她在被褥里蓦然睁眼,等外面的人靠近床边,她猛地掀起被子,飞快出手,以先发之势,制住了前来探访的萧案生。 戗画看清来人,无语收手,冷语道:“做什么?” 萧案生也收回手,坐到床边的搁凳上:“信在你靴子里。” 戗画坐回床上,斜眼看他,从被褥取出信封递去,心里想若他只是为了取信,就大半夜地跑到她屋里来扰她休息,那她是真要打人了——她一向十分不悦别人打扰她睡觉。 萧案生接过信封,起身准备走了,却在戗画动身出手前,又转身道:“今日我留下胡姑娘,是有所安排。” 萧案生忽然回头,戗画手上动作也戛然而止。 此时情状,是戗画正义凛然地站在床上,与立在床前的萧案生齐眉而视,她犹豫着又准备坐下:“我知道。” 萧案生却预先伸手,提住戗画的胳膊,让她回身与自己平视,笑道:“你聪明,我也知道。” 戗画冷着脸,暂时放下想打这人一顿的念头,她不曾想萧案生会如此直白地告诉自己,他心有所谋,这样隐晦之事:“你想说便说,我无心要管其他事。” “我以为,你打算帮她到底。”萧案生温声试探。 戗画挪开眼,看见窗外铺撒进来的月光,窗外寒天冻地,她的话音比夜风还冷:“我非是光,不是什么人都能照映。” 一瞬间,萧案生看见戗画的脸上抹去了神色,眼里是无底空洞,像一片无边无际的临渊,而她,则游于悬丝。 萧案生一把拉过戗画,将她抱紧,不顾她的挣动,将她的头紧紧按在自己厚重的肩上:“这不是你的错……不管以何种方式,她都会想方设法潜伏在我周围,我不留她,不动她,她也不会好过。” 戗画挣脱不出,却渐渐在萧案生的话声中变得安静,她面前这个人,明明要对别人或被别人做不好的事,却反而来告诉她,这些都不是她的错:“所以,她是谁?” 萧案生身影微顿,将戗画放开,正对上她锋利如刃的目光,于是慢慢将她扶坐下,自己也坐回搁凳上:“她不叫胡玲,我们曾叫她,胡玲耶。” 戗画眼神流转,正如她所见,这姑娘是西疆胡人,也正如她所想,那姑娘是为萧案生而来。 萧案生原本无法确定,可当那位“胡姑娘”不停地揉拽衣袖时,他便开始留意,直到他们两人一起去拴马,才看见了她手腕上那道无处可藏的刀疤。 萧案生沉下话音,又娓娓道来:“…认识他们,是在十一岁那年,我随父亲去了西疆,幼时贪玩,偷跑出了营地,去那荒漠中难得的甘泉畅饮…” 戗画垂着眼,回想道:“幸河,西子泉。” “…是,西子泉。”萧案生看向戗画,忽对她不识路这件事生出些许疑虑,或许是他们两人对彼此都有所保留,还是说她和他一样,只是习惯如此。 “我在西子泉边,遇到了胡玲耶,和我那时……最好的朋友,迪什尔。”萧案生说着,又看了眼戗画,见她半垂着眼帘,像是将他的话也挡下了一半在外。 “我们三人,时常在泉边玩耍,那时毫无顾虑,可后来……西疆开战了,我也上了战场,”萧案生话音稍顿,深换了气,继续温和道,“我杀的人中,有他们的亲人。” 月色不羞,映入窗头。 这一刻,萧案生的阴鸷冷漠在他棱角削立的脸上分毫尽显,不着往日半分的矜贵公子气,而他的睫影亦是相与,自觉遮住了他眼底不由自主浮起的疚意。 戗画抬眼看他,眼神中却不带一丝品评,对他的狠厉视若无睹,好像透过面皮见了肉心,只淡言道:“这也不是你的错。” 第四十四章 风鸢引 - 戗久说 - 一判 这几日,南都总处府上像是整个换了样。 在众仆睽睽之下,院子里多了好些绿景盆栽,七仰八叉、各模各样的,摆放在院子四周,瞧着还挺好看。 让下人更惊奇的是,他们都首的院子里竟被移栽上了一棵梨树,就在都首平日最爱闲躺的那三层台阶旁,冠大叶肥,十分醒目。 而这叫人挪不开眼的梨树是久昔磨坏了一双鞋底,从城外庄上的果农那儿买来的,还买下了成熟的梨,让府上所有人吃了整整三日的梨和梨汤,剩下实在吃不完,便被厨娘拿去泡了酒。 居遥事务繁多,大多时候在中院的书房,而久昔喜欢待在里院。 于是里院又多了好些新物件儿,如挂在梨树上的一只秋千,院里石桌上几张被摆弄得头脚颠倒皮影,还有几团被捏得不成人样的面泥…… 久昔与豆芽跟在相府时一样,时常溜出去吃喝玩,不同的是,现下没有人再让她早起,也没人拦她出门,更不用事事克己守礼,诸事随心。 府上下人还不时被久昔留下闲聊,她的话如高山冰原,融之不尽,能从早到晚地说上一整日。 下人们手上的活儿都做不完,只能去跟都首请罪,然而他们都首却一笑了之,只道四字:“例钱照领。” 下人们得令行事,现都盼着能陪里院那位姑娘说话,这钱坐一天就能赚得,简直值当。 经此诸事,久昔在下人们眼中的地位以从客人荣升为女主人,而她自己却全然不知,只当这些仆从都热情好客,与人亲近。 久昔只见过一次“南境都首”,是居遥带着黎葳来见她时,她做回往日的相府千金,以大赵最规正的女子见礼向其行了礼。 虽是细微之举,却也让居遥心里咯噔不止,觉得自己向她隐瞒身份这件事或许是对的。 若仅仅如此,倒远不至于。 久昔与黎葳的言谈之间,总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防垒,像京都城外筑着的那道厚重城墙,他在墙外,而她在墙里。 此后,居遥就吩咐黎葳去西郊校场训兵去了,久昔平日见不着黎葳也觉得自在了许多。 冬阳煦日难得,而今日甚媚,又有徐徐微风,虽冷却不冻。 久昔坐在院里,仰面朝天,让暖阳尽情落在她的身上,思绪化作一条鱼,任意游走。 她忽然睁开眼,大声唤来豆芽,让她去要竹条、宣纸、长线和好些东西。 豆芽咧开了嘴,跑得飞快,来去如风,回来时抱了一满漆盘的东西。 久昔抽出竹条,用小刀在竹条上拉划,手法熟稔地划出了一条竹片,而后又改了使法,将竹片刮滑至平整。 豆芽在一旁卷线,一边看姑娘画筝面:“姑娘这次画什么?” 久昔提起笔,看了眼墨色,只有油黑和朱红,于是蘸了一笔朱红在白宣上轻轻游走。 豆芽歪着脑袋,怀念道:“姑娘好久没画小红鲤了,上次是……” 久昔提起眼角眉梢,毫不迟疑道:“七岁呀,阿翁刚教我画画,就是画小红鲤,后来想画的东西太多了,就没再画了。” 久昔一笔一笔勾勒,幼时初学,阿翁教她画鲤鱼,阿翁画黑色,她画红色,简单的几道线条却要画得圆润饱满,也是十分不易。 久昔拿起画好的红鲤筝面,用笔刷蘸了浆糊,沾湿竹篾,将筝面牢牢粘在竹篾扎成的十字竹架上。 豆芽早早将线卷好,一头拴上了筝架,便迫不及待地让姑娘试风筝。 二人走到院边,久昔拿着线盘,待豆芽放开风筝便轻轻拉动,她们自小打配合,像是左手拍右手,一拍即成。 风筝不情不愿地上到了半空,正巧遇见一阵寒风追撵,打了个冷颤,倚了倚身,又飞得更高了。 白宣挂天,与日光、云朵浑然,仿若只留下了一只小红鲤在蓝空遨游,鱼身和鱼尾随风抖动,显得这条小红鲤和她的主人一样灵巧可爱。 居遥在中院里刚吩咐完于青,让他带人在城中仔细巡查,待于青走后,回身一望,便看见了那条飞得正欢快的小红鲤。 居遥嘴角微微扬起,眼底却生出些许湿润——他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入夜也在书房将就,其实,也有故意避之。 那日久昔见黎葳,她心中的隔阂,居遥看在眼里,也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心上,他不畏大赵对南境背离割弃,也不惧大赵与南境两方敌对,可对久昔,居遥却是怕的。 从前,是怕她生气,怕她想要离开,而现在,是怕她的疏离,怕她,会选择离开。 可这些想法,就像水里小鱼吐出的泡泡,一旦浮上水面,见了空气,就会荡然无存。 居遥看着天上那只不停摆动的小红鲤,就像看见了久昔的身影,让他的顾忌消失殆尽,现在,他只想见她。 走出中院,穿过侧廊,过了院门便是里院,明明一步之遥,居遥却觉得脚上像绑了厚石,怎么也抬不动。 “站这里做什么?”久昔忽然出现,眼睛扽得十分大,正抬着头看居遥。 居遥愣住不动,往日嘴里胡话随口便来,今日嘴却像告了假,迟迟不语。 久昔扬起笑,伸手拉居遥的衣袖,一起往院里走:“我知道,你定是累了,看到我们放风鸢,你也想放,对吧!” 久昔又回头,居遥便朝她点头:“嗯。” 久昔从豆芽手里接过线盘,又套到居遥手上,居遥便乖乖听她安排:“这是你做的?” 久昔点头,又用手指着头顶的风筝:“小红鲤也是我画的,好看吧?” 居遥难得又笑出了眯眯眼,一边点头,一边想,真是鱼如其人。 居遥毫无感情地拿着线盘,也不多牵多动,眼里只有久昔的脸:“你…瘦了些,是府上饭菜不合胃口?” 久昔从云绒边收回目光,放下挡在眉梢前的手,也看居遥:“没有呀,是因为你太久没见我,所以忘记了。” 居遥又愣住了,心想久昔是在…怪他没有来看她吗? “我……”居遥张着嘴,“哦”了半天,还是不见嘴来上工。 久昔忙道:“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有事要忙,我本来也想去看看你…你们,但是怕打扰你们。” “不打扰,”居遥终于张了嘴,赶在久昔伤心之前,将嘴赶上工,“我白天在书房,往后,你想来便来。” 居遥目光殷殷,态度诚恳,久昔转身低笑,娇怯道:“到时再说吧。” 许久未见,两人都有些害羞腼腆,像刚见面时一样,只是居遥放下了故作的恣意,久昔放下了女闺的束缚。 墙围之上,红鲤风鸢仍牵在线上,自在游飞,跃过高树屋瓴,将那几道朱红明晃晃映出围墙外,映向一道蓄势待发的灰影眼中。 第四十五章 探知州 - 戗久说 - 一判 时值辰末,大同客肆里冷冷清清,昨日住客已走了大半,前来用朝食的客人也大多散尽了。 厅里仅剩的一张食案旁,萧案生坐得肃穆端正,已用完朝食。 胡玲坐在萧案生对面,埋着头正喝粥,一只手轻捧着碗,一手勾着勺,微微点头,样子十分淑婉。 二层楼道上,戗画打开屋门,方才从梦里醒来,她难得不想醒,只因在梦中正打得萧案生满地找牙。 戗画从楼梯下到大厅时,正对上萧案生和颜悦色的脸,心想要是那两只眼也和梦里一样多两个黑圈就好了。 萧案生给她要了一碗红枣莲子羹,早早冷在桌上,见她这么晚起,随口发问:“昨夜睡得可好?” 戗画一手端起碗,碗沿抵在嘴边,喝了两口,忽将碗重重按到桌上,碗底发出一声悲鸣:“好啊。” 戗画话音三转,语意大变,十分充足地表达了她对萧案生大半夜跑去她屋里向她坦言的愤懑。 萧案生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见胡玲在旁边,却也毫不避讳:“今日你我,可是有场硬仗要打,你多吃些。” 胡玲眼前闪过一道光,抬起头,小心翼翼道:“萧大哥,你们要去哪儿?” 戗画又喝了一口羹,听见胡玲问话,斜眼看向萧案生。 萧案生神色平平,谦和道:“我们二人今日有事,需出去一趟,你就在客肆休息吧。” 戗画收回眼神,这才将包在嘴里的一口羹慢慢咽下,她现在暂时也看不出萧案生对这胡人女子是何打算。 或许,他也只是想暂时将她留下,看这胡人女子在这时接近他,到底有何目的。 待戗画喝完羹,二人便马不停蹄地出门了。 二人行至州府时,府外有数名守兵持矛值岗,这在其他州城是少有的,因邕州地远,且有南乱,邕州的知州和知府才被朝廷赋予了一些兵权。 萧案生提步上前,向门口侍卫彬彬一礼,只说要请见一下知州大人。 那侍卫看二人样貌不凡,不像是来跟知州大人攀关系、打秋风的,于是让二人在门外等着,回身通报去了。 不一会儿,又看那侍卫带着管家出来,管家挤着眉毛,问他们二人有何事。 萧案生垂眼微顿,片刻后,只道:“替人送信。” 那管家瞪着眼,将门外二人仔细打量几番,只觉这两人甚是奇怪,这郎君人高马大、言行端正,倒是有几分像办事的,只是这女娘…… 戗画立在门前,却背朝大门,一会儿瞧瞧街边摊面,一会儿又看看州府的房檐屋角,就是不给管家露个正脸儿。 管家盯了戗画好一阵儿,萧案生察觉不妥,及时拉住戗画的手,朝管家笑道:“内子年纪尚幼,性子顽劣,还望管家宽谅。” 戗画瞪着他,又使劲抽手,萧案生便也更加用力,脸上却还是笑吟吟,像一只长满了獠牙的笑面虎。 管家见着两人这模样,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笑着将两人领进门,引至议事厅稍坐,又给二人看了茶,才去请知州大人。 戗画的眼睛走到哪儿都不见消停,又四处打量,这是她身处陌生环境时不经意的习惯,也是她对危险的谨敏。 这议事厅虽不大,却也摆满了座椅、茶案、摆件……东西倒是样样不少,另一侧还有书案,纸墨笔砚皆俱,可书可画。 唯一奇怪的是,这议事厅按理说是带人接客谈事的地方,本该四面通透、窗门大开,而此处却和这整个州府一样,四面无口,只有大门开敞,和屋顶上一方难见日月的天窗。 萧案生端杯抿茶,见戗画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嘴角溺笑道:“看出什么了?” 戗画眼不稍停,边看边道:“此府有问题…” 她尚未说完,就听见耳后响起了茶杯的坠地声,猛地回头,便看见萧案生伏案而眠。 戗画微愣,片刻后,她也摇摇欲睡,轻轻倒头伏案。 屋外的人已立足多时,听见茶杯碎地,又过半刻,见无其他异动,才缓缓挪步入厅。 杨守研带着管家进入议事厅,看见伏案沉睡的两人,朝管家吩咐:“去搜身。” 管家点头一应,便先去搜了萧案生的衣襟,毫不费力便摸到了那张黄封,转身递于杨守研。 杨守研拆开蜡封,打开信纸一看,果不其然,是南境的投诚书。 他又看向桌上趴着的两人,这女娘一身江湖装扮,不足为惧,只是这位郎君…形貌非常、气宇不凡,有些官家子弟的做派,倒显棘手。 杨守研又将信递给管家,吩咐道:“拿去烧掉,这两人…你去找人画像,派人查查这小郎君是否属哪家大人府上,暂时先将二人关起来。” 管家点头应下,转身便去找来画手,只画过萧案生的脸后,便吩咐人将他们二人抬走,关进了一间客屋。 管家方才转身出门,将门锁得严严实实,屋里的人便有了动静。 戗画从床上坐起身,仔细打量了一圈,这屋与议事厅、知州府真是异曲同工,一样的四面封闭,留一方天窗透光,她甚至怀疑州府是买不起蜡烛才开的这天窗。 而更为过分的是,此处比议事厅还小,一张矮榻、前座桌椅,靠床的墙后设着恭房,其他连个摆件都没有,烛台也没有,一看便是专为囚人所用。 戗画想起方才那个声音说要画像,若是将她画下,随处几问,能碰上文廌也是有可能的。 “他们没有画你。”萧案生闭着眼,卧在榻沿上,轻声道。 戗画斜下眼,忽然提脚,一脚将萧案生踹下了床,十分忍耐道:“我倒是,不介意你真晕。” 萧案生支起手,倚在床边,看她满脸凌肃,耐心解释:“若非如此,怎知这位知州大人的底细。” 他的眼片刻不离戗画,眼里又多了些欣赏,认识她越久,便越觉得她有趣:“你怎知我是故意?又如何想到随我装样?” 戗画瞥他一眼,却不回应,她没喝茶水,自然不知茶水有问题,可她听觉似缕,一点儿风声便能扰动她。 当时议事厅外,那两人已站了多时,戗画早已知晓,只是不知为何不进厅来,直到萧案生晕倒,她才猜测是屋外的人动了手脚。 而萧案生却是喝了茶水,他又是如何作的假? 戗画一个眼神扫向萧案生,萧案生便自觉言明:“我随军里大夫学过医,虽不精,这麻黄散我还是识得的。” 戗画收回视线,一边继续看这屋子是否有空子能让两人钻出去,一边提起前话:“此府有问题,四面高墙层叠,多为后期修缮,府外四周围人,乔装扮作民贩,是怕生变。” 戗画打从来时,立于这处州府门前,就觉此处危机四伏。 墙角层叠,屋檐高翘,利于暗箭攻发,那院外围着的摊贩、茶客,想来便是善箭的侍卫假扮,手臂粗壮,精练有力,不似平常做生意的小贩或寻常人家的儿郎。 倘若来人稍有不慎,便会毙命于此。 萧案生静静听她分说,垂眼深思。 这样看来,先前居遥所说派人送信,却皆为杳无音讯的结果,怕是有结论了。 第四十六章 诺不言 - 戗久说 - 一判 “开饭了。” 话声刚从天窗飘进屋,就见从天窗中放下一根长绳,绳子底端绑着一个红黑间纹的漆盒,漆盒摇摇晃晃地往下放,最终停到了天窗底下的茶桌上。 戗画飞快从榻上翻下,就要朝那根绳子动手,却被萧案生一把拉住。 萧案生起身,轻声道:“冷静点儿,弄伤一个送饭的,我们也出不去。” 戗画看萧案生气定神闲地走到茶桌边,将漆盒上的绳子解开,那绳子便飞快地又往上升去了。 萧案生打开漆盒,见饭菜还不错,正待那绳子尾巴将收尽时,仰头朝天窗一喊:“有酒吗?” 窗上的人微顿片刻,十分不耐地嗤笑:“说不得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心情喝酒?” 萧案生仰着头,也朝天窗一笑,却十分宽宏:“都是要死的人,要点儿酒喝,总不过分吧?” 天窗上的人默了声,过了片刻,从天窗口又吊下一小坛酒来。 萧案生取下酒坛,又朝天窗喊了一嗓子:“多谢!” 二人你来我往间,戗画走到桌边,看了眼萧案生手上的酒坛,认真道:“何用?” 萧案生垂眼看戗画,见她神情肃穆,忽而笑道:“喝啊。” 戗画抬起眼皮,质问道:“你没想怎么出去?” 萧案生揭开酒封,翻起茶桌上漆盘里的金纹蓝釉茶杯,倒了满满两杯酒:“我没想出去。” 戗画看了眼萧案生递来的酒杯,又抬眼看他,神色茫然:“我不太明白你。” 萧案生仰头喝下手里自己的酒,又将另只手里的酒朝戗画嘴边递去。 戗画微微后仰,抬手将酒接下,朝萧案生冷声道:“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但我没功夫在这处耗着。” 萧案生敛起眉心,发觉戗画像是十分不想待在这里,只好轻声安抚:“放心,有人会救我们出去。” 他语气笃定,戗画垂下眉眼,只能暂且相信,如若不然,她便只有点火燃烟,踏平此府。 月升几转,已过三日。 天窗上一方华光,明晦流转,强弱交替,映入月的寒凉,和日的辉耀,屋里的人便数着日程,度日如年。 这三日,戗画和萧案生除了吃,就是喝;除了喝,就是睡;再有,便只剩斗嘴打架。 戗画虽喜练武,但其实本不爱打架斗殴,除了练功,她宁可多睡会儿觉。 萧案生本也不爱打架,他也喜练武,可除了练武,他宁愿多看会儿书。 然此处无书可看,只有戗画。 因此两个不爱打架的人,一个因无书可看,只能看人,一个因被人盯着,睡不好觉,便怒意横生,倏然开打。 看守的人在门外听了三日,里声虽不至震人耳聋,但声震屋瓦之势却不可挡,于是几人在门外开了赌,猜测屋内桌椅是千疮还是百孔。 天窗上送饭的人不曾换过,听闻此次关在这屋里的是对小夫妻,十分新奇,于是探头观看,却只见屋里郎君被娘子打得落花流水、满屋逃窜,顿时心生同情。 而那娘子出手竟是毫不犹豫,一拳一脚都带着劲风划过,风力之强甚至拍到了天窗人的脸上,夹着冬寒之气,如似冰刀。 天窗送饭人因此在萧案生之后要酒时,都多赠送了他两坛,还附上一张书写工整的和离书,只留下可盖指印的两处,简直为两人操碎心。 萧案生拿起和离书,看上面所写的和离因由,为“妻残暴,非良人”,于是仰起头,面朝天窗上的脑袋,笑道:“吾妻之贤,难以言表,不劳小哥儿操心了。” 戗画坐于茶桌边的矮凳上,两腿绷得紧而直,不动声色地扎着马步——她座下矮凳的四只腿,其中一只已无影无踪,只能由人腿替代。 “你何时娶了妻,是我社中消息闭塞?”戗画仔细回想,忽记起连云跟她说过左丞江府与定安侯府联姻之事,又疑道:“他们查出你身份了?将我认成了久昔?” 萧案生回身看她,坐回矮凳,也紧着腿,对戗画温柔道:“我与九娘,是家里长辈定的,虽指腹为婚,但我待她,情同手足,非是男女之情。” 戗画垂下眼,听萧案生话里的意思,倒像是……他不想对久昔负责了。 戗画猛地起身,抄起刚刚坐热的矮凳,瞬时就往萧案生头上砸去:“你如此洒脱,可在乎久昔往后,她会如何受人指摘?” 萧案生飞快抬手,挡下矮凳,刹那间,矮凳另一只完好的脚也不翼而飞:“九娘亦无心于我,你看不出吗?” 戗画停下手,两眼冷冷看向萧案生,听他把话说完。 “九娘她,心悦居遥,你看不出,”萧案生揉着手臂,不知戗画那不开窍的脑子能听懂多少,只能试着言明,“居遥心悦九娘,你也看不出,他们二人情意相投,难道你想让我拆开他们吗?” 戗画耷下眼皮,她只知久昔与萧案生有婚约,那按婚约成亲便是,久昔为大赵丞相的孙女,而那居遥为南境做事,二人不可相与。 萧案生放下又多出了一道乌青的手臂,见戗画低头沉思,样子难得乖巧,忍不住伸手摸她的头:“何况,我心悦之人是…” 萧案生话未言尽,眼神忽然敏锐,目光像穿针引线,看向戗画肩后的里发。 戗画脑中回神,忽察觉萧案生的手探进了她的后颈,她疾手挡开萧案生的手臂,却早已来不及。 萧案生的手愣在半空,眼里露出的震惊,甚至比此刻迪什尔就在他面前要杀他更甚,他难以相信、不太确定地道:“你是…” “闭嘴!”戗画疾言厉色,少有地将怒意写在了脸上,直到确认萧案生不会再往下说,才负气转身,躺回了榻上。 萧案生立在原地,看着戗画侧身躺于榻上的背影,不明白她为何愤怒,难道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份? 戗画背着身,她不知自己此时躺着的地方,正是封窗之隙,日光伺机而入之处。 清晨光线落到戗画的后背上,在她的青丝间徜徉,显出柔滑光亮,而从里往外翻涌出的微微曲伏的发梢,在倾斜的光线下更为明显特异,动人心神。 之前路经万州时,戗画便吩咐过齐老,派人往社里去信,备好药粉,送往邕州官驿。 按脚程算,戗画前日便能在官驿取到药粉,本可在她的发样显露之前用药,便不会多生枝节,却未想到,他们会被关在知州府,一关便是三日。 戗画闭眼难寐,感觉到身后的人慢慢朝她走近,临近床榻时,又转身背靠着榻沿席地而坐。 萧案生的目光落于膝前,想起头一日,他们二人被关进屋中时,戗画十分反常,本以为她是不愿与他待在一起,现想来,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屋内无其他活物,只有二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与缝隙中透进来的冷风交织杂糅。 萧案生听见戗画气息起伏,知她并未深睡,于是轻声开口:“还有别人知道吗?” 戗画慢慢睁开眼,她的后背仍散发着寒气,一点一点蔓向四周,让人不敢靠近。 萧案生没有回头,只背对着她,感受着从她身上渡来的寒意,寒凉颤动身心,而他岿然不动:“连云?” 戗画不作声,手紧紧攥在身前,她不愿别人知道她有胡人血统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族别歧视,只是这样会给她带来很多麻烦——她十分讨厌麻烦,麻烦的事,和麻烦的人。 戗画曾告诉连云,她这是祖传病,连云信她,未多问半句。 连云也听戗画说,她不喜此发样,便四处找人询问,最后找到了医仙,胡春阳大夫。 胡医仙研磨出了药粉,教戗画用药粉浸洗,可以掩盖曲发,只是并非长久,最迟需半月用药一次,方可维持。 连云不常与胡人打交道,除了阿迪力古丽便不认识其他胡人,而阿迪力古丽是纯胡人,长发金浪,眼中异彩呈珀,因此清晰可辨。 而萧案生不同,他长年与胡人来往,见多了胡人女子,若非戗画仍有一半赵人血脉,发颜纯黑,骨像柔和,否则怕是早已被他看出了。 戗画沉着气,只字未语,身体也纹丝不动。 萧案生却像是听见了答案,慢慢回身,眼神划过戗画的后背,手指触碰她的发尾,轻轻揉捻:“此事,我绝口不提。” 第四十七章 桂香里 - 戗久说 - 一判 中院书房内,书案上檀香冉冉四溢,窗外光线如辉,穿过绕雾,映上白宣走墨、笔毫点砚。 居遥立于桌案后,手擎一支中毫,弯腰挺背,旋力上臂,落笔劲道,如龙蛇引。 黎葳侍于案侧,偏头垂手,眼睛盯着居遥的笔锋,手上又片刻不停地磨着墨锭。 居遥敛气屏声,一字“朝”尾将成时,听到院中一串欢快轻踏的脚步声。 耳聪手快如他,居遥飞速扔了笔,拖黎葳到书案后,自己背手退至一旁。 来人脚步匆匆到了门口,在屋外敲起两声门响,就探进半颗小脑袋,后又露出一张笑盈盈的樱桃嘴。 居遥侧身看见久昔,朝她轻轻一笑,招手示意她进屋。 这些日子,居遥在书房都如同做贼一般,时时提防着久昔何时出现,他便要与黎葳换位,以免露出破绽。 久昔端着一方漆盘走进来,里面盛着一碟桂花糕,米白花黄,看着软糯香甜,十分可口。 糕里的桂花是久昔昨日上街见着卖干货的铺面时买的,现新鲜桂花已过时节,因那老板说这是今年刚晒成的,她便闻了闻,干花香气扑鼻,只熏得她打了个大喷嚏,又仰头笑成了花,夸赞老板工艺好,并当即买了些许。 久昔喜欢吃,也喜欢自己做吃食。而豆芽与她,实乃志同道合。 久昔不想打扰府上厨灶,怕乱了膳时,便做回幼时,和豆芽一起和水捏泥,不出半日,便一同将里院从玩物铺变成了美食摊。 前夜里院还是木屑竹絮漫天飞舞,一夜晨醒,院里便搭起了土灶蒸屉,飘出阵阵桂香米香,勾得下人们腹中饥鸣,纷沓而往。 久昔买的些许桂花,比常人的些许还多些许。 久昔见院里来了许多人,而大家平日对她照顾有加,陪吃陪喝还陪玩,最难得可贵的是,他们都愿意听她说话。 于是她又撸起宽袖,卯起劲儿,跟豆芽一起添花加粉,又多蒸了好几屉,让院里的人都吃上了香香甜甜的桂花糕。 然而,府里的人都将他们都首待院里姑娘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而他们今日这般劳累姑娘,只怕都首怪罪,于是一个个都将嘴缝得严严实实,尤其路过中院,皆藏袖闭口,怕嘴里和手上的桂花香被风携进书房去。 府上人之多,今日方觉晓。 直到此时,久昔才空出手来,将她亲手做的桂花糕送进了中院书房。 居遥被府上人蒙在鼓中,对此事毫不知情,见久昔端来糕点,只以为是在外面买的,或是厨娘做的。 黎葳立在书案后,伸长手捡回笔,又才假模假式地重新提笔——笔被他家主上扔得老远,差点儿没了影。 久昔稳稳走到书案前,两手端紧漆盘,颔首屈膝,礼不便也不免:“黎都首,这是九娘自己做的桂花糕,您可愿尝尝?” 黎葳停笔微顿,抬眼看久昔,正要让她放下,眼睛不由自主瞟了下居遥,观其脸色不太和悦,心里忽觉换身份此事,他先前就不该答应。 居遥听闻这桂花糕是久昔亲手所做,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手在背后攥得发紫,盯着黎葳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敢吃桂花糕,我就吃你。 久昔端着漆盘等黎葳回答,站得十分规正,像是不听见黎葳的回答,她便不能放下。 黎葳无声地咽了口唾沫,不知自己能不能答应,慢慢将手上的笔搁回笔架,犹豫道:“嗯……放下吧。” 久昔将漆盘放至桌上,又将碟盏捧出,置于黎葳右手侧,等黎葳品尝。 居遥挤着眉头,见久昔丝毫没有要给他尝的意思,于是脸上乌云越码越黑,比背后日光,犹如晴天霹雳。 黎葳目光微斜,瞄见居遥乌云密布的脸,心里有点发慌,然而久昔也不放过他,两只眼睛期待而亲和地盯着他。 在久昔热切的目光下,黎葳只能颤颤巍巍地伸手,拿起一块桂花糕,不敢再看居遥,直接将糕整块儿送进嘴里,没敢多嚼便咽下了。 “味道如何?”久昔眨着眼,忙问道。 黎葳点头,客气道:“很好。” 久昔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她这趟倒是没白忙。 而此刻,居遥站在书案旁侧,如同爆竹里的焰火,只差一点儿火星子,他就能炸上天。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居遥正气得昏头,忽然听见久昔声音轻柔地诵诗,诗意清冷而婉转。 “这些日,多谢黎都首照应,”久昔将两只手敛在身前,看着黎葳的眼神满是诚挚,“阿翁曾同九娘说,这一任南境都首,年少担重,心狠善谋,是个难对付的人…” 久昔微顿话音,又温婉一笑:“可阿翁也说,这任都首心怀宽广,心爱子民,若还于大赵,是为大赵之福。” 久昔说着,又将手交于胸腹前,低首屈膝。 居遥甚至来不及扶她,抬起的手驻在半空,倾出了半步的脚又默默收回,心里五味杂陈。 久昔直起身,又娓娓道:“九娘在南境这些日,领略了南境之美,感受了南境人的情义,也体会了南境之苦,和南境人心中的失意。” “对此,九娘不过闺阁女儿,不懂国事,但与人相交,九娘却愿尽诚心,”久昔看向书案上的桂花糕,朝黎葳温和道,“今日的桂花糕,是为都首,也是想着南境所有儿女而做。” 黎葳也看桂花糕,但眼珠却往他家都首身上瞟,如他所想,他家都首的脸色似是不太明媚。 久昔没顾得上看居遥一眼,只想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南境背离大赵,应实非所愿,如同嫦娥赴月,未必无悔,南境儿女,实则也为大赵儿女…” “够了!” 忽然一声怒吼,吓得久昔娇躯一震,话音戛然而止。 久昔颤着身,转过头看居遥,不明白他为何生气,也抑制不住自己渐渐泛红的眼圈。 久昔自小乖巧懂事,从未受过苛责,不管是她阿翁、萧侯,还是教她规矩的教导嬷嬷,都对她心疼倍加,轻气儿都不曾对她出过,更别说重话、怒喊。 居遥猛地回神,见久昔抱手捂嘴、噤若寒蝉,此时才发觉自己吼了谁,心虚之意来得猝不及防。 居遥慢慢朝久昔挪近两步,却见久昔忽地往后退去两步,他这才知道久昔受了多大的惊吓,却悔之晚矣。 豆芽在院中留候,闻声匆匆进门,忙跑到姑娘身边,见眼前情状不太对,便扶着姑娘回往里院,不敢多问。 第四十八章 秋千话 - 戗久说 - 一判 书房里,居遥仍立在原地,不说话也不稍动,像根被钉死的木人桩。 黎葳忙从书案后转出来,两步大跨到居遥身旁,把住居遥的臂肘,扶他坐下:“主上,那可是…久昔姑娘,您怎么好发气呢。” 居遥如梦方醒,回过神来,侧首瞪向黎葳,眼睛要吃人:“我不知道吗,你刚才怎么不拦着?” “我…”黎葳撑起身,眼珠转向别处,目光如孤魂野鬼在书房内游荡不定,“…您刚才那气发得,我都差点儿跪了。” 若非黎葳心性坚定,牢记他与都首换了身份,否则他方才定是跪得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半天未闻下句,黎葳垂下眼皮,见主上支着手,不停揉按眉心,于是轻叹一气,又小心翼翼地替久昔姑娘抱怨:“主上方才,是气久昔姑娘把南境与大赵看作一起…” 黎葳又斜下眼一瞟,慎之又慎:“…可主上从前,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黎葳,”居遥一个凌厉眼神,让黎葳自觉闭了嘴,“我曾这样想,那是年幼时,坐上这个位置以前。” 居遥看向书案,案上的桂花糕还散着诱人的香甜,而他却不敢尝:“我可以对大赵心存幻想,而南境,却不能对大赵摇尾乞怜。” 黎葳转过脸看主上,看到他就想到南境,和南境腹背皆敌的处境,眼里忽然涌出热意,猛地抱手藏头道:“是,主上。” 居遥抬眼看黎葳,其间话意,二人心照不宣。 稍刻,居遥抬起手,沉下黎葳的手礼:“去吧,做你该做的事,久昔姑娘那儿,我自去受罚。” 黎葳领命离去,出门便撞上刚巡查完城门、打道回府的于青,顺手赏了于青两个手指蹦脑瓜,随即以主上找他之名,让于青赶紧进书房,自己则溜之大吉。 于青小跑进书房,见主上脑门乌青,果然有事,忙上前分忧:“主上,黎葳刚才弹我脑门,他说你有事找我?” 居遥捏着山根,正头疼该怎么去认错,睁眼却又来了个添堵的,直觉是黎葳故意叫于青来气他的,好给久昔出气——自打久昔来府,府上所有人都成了她的亲戚。 居遥还没说话,于青扭头看见案上的桂花糕,他毫无顾忌,明目张胆地捏起一块桂花糕,整个儿放进嘴里。 于青一边点头,一边吧唧着嘴道:“主上,这是久昔姑娘做的吧,她们从昨晚就开始搭灶,早上我走的时候,里院儿人太多了,我都没吃上!” “你说什么?”居遥像是听了什么诡闻异事,隆起眉毛,惊诧不已地看向于青。 于青眨巴着两只眼,十分纯洁良善:“主上你不知道啊?” 于青见他家主上被蒙在鼓里,当即转身端起碟盏,正要与主上好好说说,却忽听居遥一声怒喝:“给我放下!” 于青依依不舍地放下盛着桂花糕的碟子,偷咽两下口水,老实蹲到居遥跟前汇报:“就是久昔姑娘和豆芽姑娘,不知怎的,久昔姑娘忽然想做桂花糕,下人们都被香味引了去,她便做了许多,让院里的人都吃到。” 于青蹲了一会儿,腿有些麻,挪了挪脚,又道:“我回来时听下人说,她们忙到午后才歇下,我还说去里院看看有没有剩的,结果一块儿不剩。” 居遥听到一半便揪起心,这院里有多少人他再清楚不过,要让每人都吃到,那她到书房来时,该有多疲累,却丝毫未见她的疲态。 “没成想主上这里还有,”于青提溜两下眼珠,回想道:“说起久昔姑娘,方才去里院跟她说话,她有些呆愣愣的,难道是病了?” 居遥斜眼狠瞪于青,而于青丝毫未觉,只顾捶手摇头,于是起身出门,简直不想再看他的呆样。 里院中,盆碗、蒸屉等厨灶杂物已被下人收拾走,桌案也搬回了屋里,地上撒落的干桂花和糯米粉末也被打扫干净,一片乱地重归整洁,只留下一个形似大南瓜脸的土灶。 侧廊下,居遥轻手轻脚往里院走,到了月洞门,他便停下脚,微偏头,眼神穿庭过院地往里看。 里院本是居遥往日住处,现下他却难得来一回,每隔几日便是一个大变样。 院里的墙边被栽上了许多花草,花草冬夏皆适,院子四季如春,不复从前的孤寂清冷。 院里玩件儿四零八落,正中的幕案台上,皮偶人被摆弄得手脚缠作一团,案脚下还有一只被踢得炸毛了的鸡毛毽,远处一颗蹴鞠慢慢滚动,最终也滚到了鸡毛毽的屁股后,安心落定。 久昔坐在秋千上,看着被自己轻轻一踢便滚得远远的蹴鞠,想它回来,却又不想提脚去捡。 豆芽守在一旁,见姑娘的眼神追着蹴鞠,忙转身去捡。 “不用了,”久昔踩着地,慢慢蹬着秋千,不让它荡起来,也不让它停下,“就让它待在那儿吧。” 豆芽见姑娘盯着蹴鞠发呆,却没有玩的兴致,便点了点头,又守回到姑娘身边。 过了有一阵儿,豆芽的眼珠在院中溜达完一圈后,又溜了回来,偷偷瞧姑娘的脸色,见姑娘心情平和了些,便小心发问:“姑娘,方才在书房是怎么了?” 久昔回了神,然而对先前的事还是不明不白,只能摇摇头道:“我不懂什么国事,南境和大赵的事,我只是…” 久昔停下了脚,稳住秋千,将自己当作了黎葳、当作了南境百姓,边想边道:“我只是觉得,有家却不得归,有山却不得依靠,这样的感觉很是难过,所以有些……心疼这里吧。” 豆芽不假思索地点头,觉得姑娘说得都对:“可是姑娘,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跟做桂花糕又有什么关系?” 久昔莞尔一笑,扬起眼看豆芽,一边又蹬动了秋千:“没关系,你吃得开心便好。” 豆芽瞬间笑出一道白月牙,小步跑到秋千后:“姑娘,我推你!” “好。”久昔大声应答,手上抓紧两侧绳索,未待豆芽来推,心已加快跳动。 天已冷,风阵阵地吹,将梨树上的红叶震得纷撒落下,“簌簌”作响,一会儿搭上久昔的肩,一会儿抚过久昔的裙衫,落英缤纷,似红霞满天。 豆芽卖力地推,久昔越荡越高,要与天齐,而她早已闭上眼,一丝缝都不敢留,脑中烦乱也随之被荡了出去,不知去向。 寒风如绞,钻进久昔的衣襟、袖手,像生出了无数只冷皮蛇,贴在她的体肤上梭行,和向天高一样让她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正当久昔的心悬于空中,无处安放时,倏然间,一只大手拦住秋千去路,挡在久昔背后,以柔力相抗,让秋千走过几个轮回后,才缓缓停下。 背后的手温柔而有力,暖意透过衣衫,告诉了久昔,她身后何人。 而此时,久昔心里只有抱怨,抱怨豆芽又乱跑去了哪儿,竟把她一人留这儿。 院中,果然只有两人,方才有人匆匆来叫豆芽,说是来了人送东西,非要交于久昔姑娘不可,豆芽仰头一望,想这片刻,姑娘怕是下不来,于是她便独自随人去了。 秋千上,久昔没有回头,两只手抓着秋千绳索不放,而居遥站在她背后,身怀紧贴,两人的手都在绳上摩挲,谁也不先放。 院里风冷,而久昔背上又像烧着一块儿铁,叫她难坐难立。 她微微动身要走,却忽被身后的人一只手按下,而后那只手又像毒蛇一般缠上久昔的脖子,逼她仰头而视。 久昔来不及看清他的脸,眼前忽暗,只有唇上温润让她难得地清醒。 居遥越吻越深,扼住久昔下颚那只手不愿放,另只手也慢慢环过久昔的肩,将她紧紧拢在怀里。 久昔仰着头,又被钳住了喉,实在难受,两只手不停抠着居遥发力的手指。 居遥忍耐着微微松手,眼里却是微红潮湿,紧搂住久昔,声音颤动道:“你不用心疼南境,心疼我就够了。” 第四十九章 绾青丝 - 戗久说 - 一判 晨光初醒,挟着丝丝凉风,从被木板封钉起来的窗隙中穿进困屋中,几缕艳光悄悄了爬上茶桌,又一缕调皮地跃上榻沿,轻轻撬动榻上人俏丽的睫眼。 戗画睫扇微蹙,脸不由自主地轻皱一下,晨醒的怒意来得猝不及防,她侧过身,抬手将被子一下拉过头顶,没有要起的意思。 萧案生睡在榻边,半坐半倚,席地而眠,这几日他都睡不安稳,每每深盹即醒,然而回头看见已睡熟的戗画,疲惫便一扫而空,心饮如甘。 屋中一片清寂,唯有晨光与寒风叫嚷喧闹。 突然一棒锣鼓声响,惊天震地,从侧墙外闯入囚屋内,随之而来笙乐咽咽、笛声萧萧,穿墙过瓦,犹如千万只冤魂怨鬼毫无顾忌、无所阻挡地充斥着整个囚屋,屋中之人无所遁逃。 戗画一整个人还在被子里,手掌已自觉覆上了双耳,躲过了日光叫晨,确没躲过这锣鼓喧天、笛笙齐嚎,仅稍刻,她愤地翻身坐起,将被子往床上用力一扽,气不打一处来。 萧案生抿嘴一笑,丝毫没被这喧闹声影响,看着侧墙的眼里淌过一瞬不出所料。 锣鼓笙笛共嚷之际,天窗送饭人又赶来送朝食了,头往窗里一探后,便又从窗间吊下一红檀黑锦纹食盒。 萧案生起身稍整后,便悠着步走到茶桌边等食盒递下。 墙外,喧闹声不断,天窗送饭人长了颗好奇心,一边放绳,一边探头往外看。 这屋侧墙靠着院墙,院墙外,是一条普通商街,对面一排买卖铺面,生意平平,街上平日里都是小贩摆摊叫卖,行人稀稀疏疏停留,因紧邻州府,生意人都规矩不少。 而今日甚奇,一大早,这街上便行来一支队列,有男有女,男的个个脸俊身壮,着轻便长袍,女子们更是花容月貌,穿着轻薄,正好挑了这块儿地,作声作势,一番热闹。 女子们闻乐而舞,勾手挑脚,眉眼飞翘,身上轻衫随之曳动,像要跳往行人心上,漾出一股股艳色浓情,穿绕于看客之间,欢跳、说笑、拉搡,各显其能。 乐声不止,其间弄乐的伶人多是男子,皆垂目屏耳,对四周欢闹声听若未闻,只顾摆弄手上的乐器。 街道上行人错落,男人们有妻伴侧的皆被耳提面命、嚷嚷而去,妻未在侧的则心叹大喜、芳心流连,而未成婚的男子则掩面藏头、羞赧连连。 墙外风景羡煞,天窗送饭人确实看进去了,一声豪笑,当即拍手叫好。 不曾想,他绳下食盒还没放到底,瞬间应声而去,食盒、连着吊绳,一齐从他手上没了影。 萧案生守在窗下,只闻一声长笑,食盒从他眼前路过,“哐当”一声落到了茶桌上。 他仰头稍望,今日异况还真是颇多。 萧案生想罢,摇了摇头,抬手打开了食盒。 今日朝食,清粥、小菜,已翻作一盘咸菜粥。 萧案生没多看一眼这盒混沌,从里面拣出一根木筷,这知州应是十分喜爱红檀木,府上大多家具都是红檀木制,皆品质上乘。 萧案生又捞起桌帔,用桌帔仔细将那支红檀木筷擦净后,他回身看戗画。 戗画还在榻上生气,盯着侧墙,眼神似是已穿墙而去,将外面弄乐的人狠狠打过数顿。 萧案生看着戗画,她此时半踞半坐在榻上,一身红衫已轧得皱皱巴巴,原本半数长发用红飘带微拢着,然而现已散落,又因渐渐还回了曲发,于是全在身侧身后铺成了浪。 这几日下来,戗画对此事已破罐子破摔,在萧案生面前,她无从遮掩,也不再遮掩,甚至在萧案生看她时,她的眼神逐渐理直气壮,不容置喙。 萧案生噙着笑,缓缓朝戗画走近,临了伸手往她身后探去。 戗画立时反应,抬手一挡,挡开了萧案生的两只大掌,视线也从侧墙落到他身上,倒是眼神没变。 萧案生微收了收手,忽然好言相劝:“我是不打算将此事告诉别人,但若你自己要暴露,我倒也没意见。” 此话,他萧案生问心有愧,他是既不打算将此事告诉别人,也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只因秀色可餐,不可招摇。 趁着戗画低眉沉思,萧案生藏起笑意,再次上手,两只硕掌绕过戗画削立的身影,从她背后捞起尽数长发。 他仔细抹平发痕,将长发在她头上盘绕,几转后轻轻反扣,最后用那支红檀木筷横穿固定,一气呵成。 萧案生缓缓收手,同时心下松气,又回身看向戗画。 倒是惊奇,戗画半垂着眼,那两粒琥珀色的小眼珠左右思摆,身子却是纹丝不动,难得乖乖坐了片刻,让萧案生替她绾了发。 见萧案生罢手,戗画这才抬眼,微晃了晃头,稍愣片刻,又晃了晃,她的头忽然变得十分沉重,从前却未觉得头发有如此重。 萧案生看着她动作,笑了笑,顾自道一声:“好看。” 冰冷的眼神又回到戗画眼里,盯向萧案生,没好气道:“好看何用?可会掉?” 萧案生笑罢,将她扶起,在这不大的困屋里走了半圈后,回身看那红檀木筷还在原位岿然不动,于是哄道:“看来暂时不会。” 戗画只回了个白眼,随即看见茶桌上的食盒,和食盒里的一滩咸菜粥。 萧案生立刻又道:“这里饭菜不甚合口,我们出去吃。” 戗画闻言回神,却见萧案生一声不吭进了恭房,随即又提着一个水桶出来。 这水桶里装的却不是水,而是酒。 这些日,萧案生吃饭便要酒,却每每只喝一口,剩下便存进了恭房里的空桶中,已存了足足满桶。 萧案生提着酒桶走到门边,那门也是红檀木制的,门头和门沿上还有长长的水莲雕花,画意接连不断,精致极美。 萧案生立在门边,稍刻抬手,将酒桶中的酒毫不迟疑地尽数倾泼到门上,随即又从袖中抽出一支火折。 戗画立时后退两步,回头目测一眼,又退到了侧墙边的封窗前。 萧案生揭启火折,一口气轻呼去覆层,火折复燃,随即一边往后退去,手上火折扽力甩出。 火烧木门之际,戗画旋身一脚踢向封窗,窗口外那几条木封板瞬间破散成花,可见记恨已久,一朝解气。 若逃跑如此容易,他们二人早早便逃了,然而要逃出州府,难得不是踏出困屋,而是随之而来的,藏于暗处的无数飞箭。 一瞬间,州府上空箭锋四溢,从四面八方飞向困屋后方,甚至穿墙过瓦,直取那两人性命。 于此同时,困屋屋门明燃不休,火势逐渐蔓延,绕上房檐屋梁,将这屋子整片笼匿在烈火浓烟中,挡住藏于后方屋檐上的捉捕人的视线。 而屋后两人,此时正紧贴屋墙,面前是箭矢如雨,背后是炎火滔天,其中间隙,戗画斜眼看向萧案生,言语质疑道:“这情势,可还能出去吃饭?” 萧案生对她的质疑全全收悉,笑而不语。 突然,从二人面前的院墙外飞出数十道短箭,却不是朝屋墙旁的两人去,而是直冲上空,正对上半空中的州府弓箭,箭矢相撞,那短箭虽短却劲,生生挡去了长弓箭的攻势。 第五十章 思等否 - 戗久说 - 一判 侧墙外飞来的那些箭不是寻常弓箭,箭杆较短,箭羽细窄,竟是弩机用箭,而这些箭间隔大概二十数便发一轮,快而精准。 墙边两人相视一眼,戗画来不及问这些箭出于何故,回头匆忙道:“你先走。” 萧案生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下一轮弩箭很快就要发出,他一把揽过戗画的腰,待弩箭再次冲上天时,两臂猛地用力将戗画送上墙头。 萧案生丝毫不给戗画犹豫的机会,刚看她的手扶上墙,又立刻放低左手,借力给她的右脚,终于看着她翻过了墙头。 戗画刚越墙着地,面前便是一队手持弩箭、行装各异的人,其中攻手有男有女,皆训练有素,他们身边散落着一地锣鼓乐器和女子披帛,是一大早扰她清净的那群乐人,而周围看客早已惊恐散尽。 空中攻防还在继续,而院中火势在州府仆人们的抢救下已渐渐停歇,残留着股股厚重的浓烟,遮挡着漫天四散的飞箭。 杨守研作为一方知州,也不是简单人物,见漫天箭矢殆于半空,当即反应过来那二人有了外援,而州府内人力有限,他忙派人去校场调人,定要将那两人的命留下。 两方相持不下时,那群乐人像算过了时辰,待杨守研派人去叫增援后,他们便前后轮换,互相掩护,准备撤退了。 戗画立在院墙前,视线略过这些男男女女,他们衣着服饰虽是规矩的中原样式,而身形容貌皆透着奇异,绝非中原人。 而此时却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片时过去,却见萧案生还未越墙出来。 那些乐人慢慢往后退去,样子虽有些迟疑,却不打算拿自己人的性命去换里面的人,在州府强援赶来之前,他们便四散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州府援兵飞快赶来,戗画回身一望,仍是不见萧案生的踪影,只好当即独身离去。 这几日,戗画和萧案生在囚屋中商酌,邕州知州这条路显然已走不通,虽尚不清楚是谁在杨守研背后提线,但按杨守研这赶尽杀绝的架势,他背后的人也不会简单。 而投诚书并不是非要经杨守研转呈上奏不可,只需要一道代表邕州的明面上的签印,而这签印出了握有实权的邕州知州外,还有在被朝廷收权后,渐渐被朝廷搁置的邕州知府。 而萧案生早已与居遥说定,为防邕州知州设陷,让居遥在他们两人行往邕州的途中,以久昔之名,经官驿之手,再送一封投诚书至邕州官驿。 戗画脑中飞转,脚也不稍停,迅速赶回“大同客肆”,先不着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而是直接闯进了胡玲耶的客间,果不其然,人已不在。 她飞快转身,回到自己屋中,略过一眼,只有衣物,于是空手而出,去了萧案生的屋里。 这客肆一共两层,客间都在二层,四方围设,萧案生的客间正在戗画的对面,离她最远的一间。 戗画推门进屋,绕过前厅,视线在屋子里飞快搜寻,看到了萧案生的佩剑,和他的包袱。 戗画提起剑,看了眼萧案生的包袱,想罢,她不耐烦地用剑鞘拨了两拨,翻看过后,不过是些衣物,便也不打算拿走。 她转身离开,剑鞘却不小心带落了包袱,从榻上滚落到了地上,完全摊了开来,从里面掉出一幅纸卷。 戗画顿时心疑,从地上捡起纸卷,舒展开来后,却只是一副竖画。 画上,一棵桂树占去了近半篇幅,树冠硕大繁茂,树干粗壮年迈,树叶间金黄成缀,且有乱花飘零而下,秋情昭昭。 而画卷另半幅,落英纷飞处,立着一道红影,背身负手,正仰首瞻观。 画上人影屹立,稳如巍山,而其青丝红衫随风曳动,似是将人画活了,虽未显面容,却能从这一抹淡影看出画上之人的坚韧挺拔,遗世清冷。 戗画看着画,片刻疑惑,随即不假思索把画丢进了灯烛里,又从萧案生的包袱里捡起一只火折,将画燃烛烧尽后才转身离去。 出了客肆,戗画匆忙去往对面官驿,终于取到了药粉,和居遥送来的另一封新的投诚书。 戗画转身离开之际,又思及一事,只暗忖稍瞬,便匆匆回身,又留下一封信待送,这才安心离去。 戗画走出官驿,从她离开州府至此时,不过一刻多钟,若是萧案生逃出,他应当知道要按之前两人所计划的:前往绥城,寻邕州知府。 而要出城,必经官驿。 官驿外侧,是一家露天茶肆,戗画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打算再等一刻钟,若是过了时辰,她便想不再插手此事,直接出城,回梧州,任由萧案生去折腾。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这露天茶肆就在街道边,夹在官驿与铺面之间,而戗画寻的位置也不显眼,藏在茶肆暗处,即便红衫惹眼,也被暗了颜色。 茶肆的人来来去去,客人一轮又换一轮,这街边的茶肆不像正经茶肆一样花费功夫去品茗,仅供赶路的人喝口便茶,大多人都坐不到半刻钟。 一刻钟确是太长,又不曾如此长过。 戗画坐如长松,即便茶凳矮小,她也挺直腰板,手指有节律地在茶桌上轻叩着,像是滴漏的水落进壶中,一滴一滴地计着时辰。 杯中茶水早已见底,余温也已散尽,一刻钟就快到了,戗画也懒得再添新茶,准备离身出城了。 戗画起身经过茶肆肆面,茶肆老板正坐在矮案后津津有味地看话本,面前也摆着一只茶碗,作收钱用。 戗画瞥了眼那老板,却被矮案旁的一抱巨大水缸引去了视线,她走近看那水缸,缸里还有大半缸的水,清澈透亮,像是从哪处山泉打来的。 看话本的老板要翻书页,眼皮一抬,看见摊前这小娘子在大水缸前站了许久,于是扬声道:“姑娘,这水干净得很,可是专程从城外水涧打回来的,山泉水啊!” 戗画回神看老板一眼,想是老板误会她怀疑水不干净了,她却是懒得解释,回头埋首又看了几眼。 这水确实干净,在这一方狭窄小地,借着几缕难得的光线,竟也将她此时样貌恍恍显映。 水中的她,红衫依旧,一如既往面色从容,然而却少有地绾起了长发,发面紧绉,却看得出已尽量抚平,是发容本身曲折难平,而不知道的人却只会当成是姑娘背光梳妆,梳得乱了些而已。 他用心了。 戗画回身,从腰间摸出两个铜板落进老板的碗里,老板此时才松了口气,又回头继续看话本。 戗画拿手摸铜板时,又碰到腰间一物,从腰侧取出了银竹簪,一边抚看,一边往城头走。 第五十一章 风欲来 - 戗久说 - 一判 冬日偶有暖阳,洒满了南境总处的里院,艳晃晃照亮了院中的花草树木,和院中两人,加一只小白团子。 久昔坐在院中石凳上,豆芽候在姑娘身侧。 两人面前的圆石桌上,一只软糯的白团子四面开爪地趴着,正安逸地晒着太阳。 这便是豆芽那日匆匆离去,独留久昔一人在秋千上时,从总处信兵手上领来的千里迢迢从江陵送来的小米。 小米的到来是居遥一手安排的,那日在梨娘子那处,几人定好久昔同他行往勘州时,居遥向戗画提起了小米,说他怕久昔在勘州待不惯,想借小米一用,即便得了戗画好几道冷眼,却心知戗画为了久昔定会同意,结果也十分显然。 久昔手里端着一只冰玉瓷碗,里面装着她专门为小米准备的碎鱼干,正要给小米加餐。 久昔拿起一块鱼干,递到小米跟前,小米弓起身,踮着几只小爪上前闻了闻,一股鲜香味儿溜进它的鼻子里,于是勾出小舌头,一下将鱼干卷进嘴里,埋下脑袋,几根儿小胡子都在认真咀嚼。 久昔笑出一道白月牙儿,一旁豆芽也跟着傻笑。 久昔又拿起一块儿递去,小米刚仰头去接,她便往回稍退,言语殷切,探问道:“小米,你想戗画吗?” 小米瞪大了眼,小眼神直勾勾盯着久昔手上的鱼干,久昔拿着小鱼干上下摆动,小米的脑袋也跟着上下点点。 久昔忽露出一副同病相怜的样子,终于将鱼干送到小米嘴边,有些难过地道:“我也想。” 小米叼到鱼干,又埋下脑袋,珍惜地品尝。 久昔看小米吃完鱼干再次腾出了嘴,又慢慢递去一块儿,小米这下没上当,待在原地不动,小眼珠一动不动盯着久昔,像是在等她发问。 久昔俏皮地一翻小眼珠,回正后神神秘秘地低下头,十分严正问道:“小米,你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戗画啊?” 小米被久昔忽然凑近的脸吓到后退两步,被久昔瞧见了,她便急不可待道:“我也喜欢戗画。” 久昔说完便一把抱起小米,两个小脑袋挤在一处磨蹭,像是相识恨晚的知音。 豆芽在一旁焦急摆手,慌忙指正:“姑娘别这样蹭,髻上都沾毛了!” 久昔不管不顾,将小米蹭了又亲,亲了又抱,只恨小米不是戗画,但若真是戗画,她也亲不了抱不成了。 “呵,这是怎么了?” 月洞门下,居遥一身白衫在阳下明耀,衣摆上一朵大叶银荷随步伐浮动,整个透着儒雅清隽,谦谦君子正一手负背一手摇扇而来。 “看这样子,昔儿是要同小米拜把子了?”居遥一边走,一边打趣,“那戗画姑娘可会伤心啊?” 久昔回神,远远朝居遥看了一眼,立时抱着小米背过身去,嘴凑近小米的左猫耳朵,悄声道:“小米,不要喜欢这个人,他是个大坏蛋。” 小米耳朵吹来几股痒痒的耳旁风,很舒服地“喵”了一声,豆芽捂嘴偷笑。 不知不觉,居遥已走到这一猫一人身后,眼角微提起,嘴边勾出一抹酸笑,质问道:“说什么悄悄话呢?还不能让我听见?” 他刚话完前句,下句便探口而出:“莫不是在说我坏话?” 久昔娇背一颤,缓缓回身,装作若无其事:“我教小米躲猫猫呢,才不告诉你。” “躲猫猫?”居遥的嘴角又笑出些新意,眉梢高挑着,究而不苛道,“它还需要你教?” 久昔稍愣一瞬,小眼珠下垂看向她怀里的小米,小米也仰头盯她,满眼无辜弱小。 居遥十分宽厚地放过了这俩小可爱,也在桌边石凳坐下,柔声道:“我得离开几日,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去找黎葳。” 久昔听见话,回过神看向居遥,疑惑道:“要去哪儿,做什么?” 居遥拢起眉头道:“我还是不放心阿娘,想将她接到这儿来。” 久昔也拢眉低头,手里揉摸着小米的一只小爪,愁道:“上次梨娘子便不愿同来,这次她能同意吗?” 居遥垂首默然,他也知道梨娘子不愿离开宁阳老家,可近日边境报信,西南边线躁动,时有南越人潜进,虽都被成功截杀,但就怕有漏网之鱼,且还未查清这些人越境是何目的。 刚返南境时,居遥本以为南越真的安分了些,然他以身作饵,不携一兵,轻车简行地回了趟老家,便引出了那群藏于暗处的杀手。 他原想顺势试探那些人有关南越国王庭的境况,却未想被着急救她的久昔打断,引出戗画的人将那些细作杀了个干净。 而他往日还用这样的话哄过梨娘子,说这宁阳老家地方偏远,离边线太近,想要接她来勘州总处,梨娘子却总是不愿,还说他多心,这下便有了由头。 居遥千算万算,却还是没算到这两个他最在乎的人。 一是向来娇小柔弱的久昔会那样不畏生死地去救他,他心中感怀的同时却也充满了内疚,只想今后不负于她。 二则是惊乱过后,被他哄过无数次的梨娘子还是不愿随他离开,终是他心中一大患。 居遥沉思片时抬头,十分坚定道:“近日边线不安稳,这次无论如何要将阿娘接过来,她若不听…哪怕打我骂我,也要将她带回来。” 久昔歪过头,皱眉担忧道:“边线怎么了,要打仗了吗?” 居遥看向久昔,只瞬便柔下了眉眼,轻声安抚道:“放心,定保你平安无忧。” 久昔抬手将怀里躁动不安的小米按了按,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居遥,神色木讷道:“那你呢?” 居遥微怔,若是开战,他必赴战场,生死便不由他论了,而他以前却从未想过这些,片刻后,只听他磕磕绊绊道:“就算上了战场,也轮不上我出力,顶多就做个军师,还有许多人保护呢。” “哦,”久昔呆呆应声,后低头浅浅一笑,小米又在她怀里安分下来,“那……我等你回来。” 简单的话语,一字一句,像一颗种子慢慢发芽开叶,长出了一株绚烂绽放的花,正开在居遥的心里,又甜又暖。 他想起幼时,阿娘搂着他站在空旷稻野后,看着阿爹离开的背影,阿娘放声喊着“我们等你回来”,那时他觉得阿娘和他一样,都期盼父亲回家,而现在自己听到这话才知道,这原来是阿爹在战场上拼杀时能向死而生的信念。 居遥眼底泛出一线红,嘴边却从容笑道:“等南境安稳了,我送你回家可好?” 久昔微愣一下,忽地低头,小脸蛋像抹过了粉,红扑扑地惹人心喜。 豆芽在二人身后,竖着尖耳听完他们对话,心里惊颤不已,这些日子她算看出来了,她家姑娘是被这只白狐狸勾去魂了,可叹那萧家郎君又该怎么办啊。 想及此处,豆芽脸色越发乌青,简直要晕,现下那二人还打算回京见老相爷,这好好姑娘出门一趟就变了心,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与老爷交代了。 院儿里三人,各自悲喜,反差甚明,只有暖阳始终如一,晒得院子一片热烘烘的。 第五十二章 探路石 - 戗久说 - 一判 邕州州府内,箭雨已停,院中四处散落着箭矢,房梁上的火势灭尽后留下一整屋的炭熏味儿,整个看着不像州府,像战场遗迹。 杨守研站在院中,四下环视,面前一名将领正向他汇报。 “大人,那二人不知去向,院外帮他们脱逃的人见势落逃,抓了两个,但…还没审问就自戕了。”将领埋头等候命令。 杨守研看着被烧得破败不堪的屋子,尤其那副上好的红檀木门已被烧成了炭灰,他心疼不已,对两个罪魁祸首更加恨得牙痒,愤愤道:“立刻封城,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人!” “是!”将领领了命,飞快往城门去了。 院子里,杨守研一人静立,四周仆从们脚步匆匆,在院中乱穿乱行,来来回回地提水洒扫,管家也忙得脚不沾地,正细细盘点损物。 杨守研一阵摇头叹惋后,愤一拂袖,回书房去了。 杨守研的书房在州府大院最里,离他的个人卧室很近,平时少有人到他的院子里,只因贵重物件、机密信函等都藏于此处,连打扫都是最信任的管家亲力亲为,下人不得靠近,连他府上的姨娘也不能靠近。 杨守研缓缓踱进书房,绕过书案,疲惫垂坐到文椅上,支起额头,用手不停地按着两侧天门,放松情绪。 院子里,空无一人,清寂无声,偶有残叶从树上飘落,在地上滚过几番后,乖乖待去一旁,不多作打扰。 书房中,更是寂静,连风也不敢肆意,轻轻拂过,案上的一沓白宣都未曾惊动出声。 杨守研垂闭着眼,身体渐渐放松后,脑海中七杂八乱的思绪却更加翻涌。 作为邕州知州,他上任不过两载,可处理的繁难事务却比他在西南任职知府时多了太多。 从前他在西南时,虽地处偏远,乱是乱得紧,可告状的人少,想来百姓也是知道远难不达天听,有什么且都自己受着了。 再者说,自宁永皇帝继位,更新朝制后,四设知州统辖各个州城,这知府早已没了实权,更不会涉及什么朝堂之争、边境之难,谁不乐得清闲。 是以,那时杨守研享着知府大人的待遇,而平日不过听听街坊邻里吵吵架,争争食,得了空,他连遛两圈鸟都闲累。 可后来,也不知是被哪只鬼迷了心窍,上头有人暗示要给他迁升,他初一听便乐得开了花,这闲散知府当久了,脑子也不经转了,一口便答应了,还平白得了一大箱子“银板骨”。 那时,杨守研还以为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整日两眼巴巴地盼着迁升,谁知天旨下来,将他调至了邕州,还迁升知州。 杨守研跪旨时,来使声洪气足,在他头顶上犹如当头棒喝,吓得他倒跪不起,好久缓不过神。 而那时,四方正传出南境欲归附朝廷的消息,这消息是否从南境传出还待详甄,更别提真假。 想来也是知道此职位如文火炙烤,上一任邕州知州盯着势头,匆匆患病,上告朝廷说恐时日无多,望回乡静养。 于是,这摊子才落到了杨守研的头上,而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大人物的举荐,就是那时,曹维找上了他,将杨守研被迫拉上了这背后之人的船上。 自打杨守研上任以后,南境之争愈演愈烈,朝堂简直变成了戏台,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就是文武乱战、群雄共号,热闹得紧。 杨守研在这风口站了不多日子,脑子渐渐清醒了来,却只能选择揣着明白装糊涂,整日笑得像一座弥勒佛,应付着各方来上门探访的人。 杨守研深深叹出一口颓气,将埋藏在胸口的浑浊尽力呼空,只为得片刻舒畅。 “杨大人劳苦啊。” 一语惊风,杨守研定坐在文椅中,脖颈间被抵上一道冰冷触感,他的身体也禁不住一颤,方才的整身孤寂都被醒动:“你是谁?好大胆子,敢行刺知州。” 萧案生轻笑出声,手中箭矢又抵进一毫,力道刚好,触及肉肤却未伤破:“杨大人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吗?不如我们谈谈吧?” 杨守研轻咽喉咙,不敢稍动,身后的人来去竟悄无声息,是他惹不得的高手,于是小心应道:“郎君可否坐下,是打算这样聊吗?” “玩笑了,”萧案生满面和色,缓缓放下手中弩箭,坐到一侧圈椅上,将弩箭拿在手中把玩,“这弩箭构造特别,顺手拣了一支来考究,杨大人可感兴趣?” 杨守研脱了刃口,松下了气,看向坐在旁座的萧案生,起先都没好好打量两人就将其囚困了,现下才看清这人眼盛阴鸷,满手厚茧明显是常年动戈,一身杀伐气收放自如,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 “老夫有眼不识泰山,得罪郎君了,”杨守研缓声试探,“不知郎君,何处高就啊?” 萧案生嘴角笑意不下,放下手中弩箭搁置茶凳上,后看向杨守研,不痛不痒地道:“这邕州知州,杨大人坐得可安稳啊?” 杨守研听了这话,看萧案生的眼神再和气却也笑不出来,只发出两声干笑声,假意轻松道:“还好,还好。” 萧案生继续剜心道:“不知杨大人如今是搭了哪位大人的船,这做事情还是要多为自己想想,有些事做了,别人的官再大也未必能保你,到头来,不过是被人当成弃子,能不能活命都两说啊。” 杨守研一边听,一边如坐针毡,后脊渗出的汗被冷风带去温度,冰凉地粘在背上,难受不已:“我不过就是一边境知州,哪知会有如今。” “是吗?”萧案生摊手一笑,娓娓道,“大人进书房之前,某好奇翻了翻邕州州志,大人这赶着热锅上灶的精神,在下着实佩服啊。” 杨守研缓缓提手,蹭了蹭侧额冷汗:“职低位卑,我如何能有得选?” 萧案生神色忽正,凝眸聚气道:“随风倒不如扎稳脚,在下愿呈一计,供大人参详。” 杨守研好奇待解,却看萧案生又拿起身侧茶凳上的弩箭递来,于是起身,弯腰搭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察看。 这弩箭形色看着与普通弩箭并无不同,然摸查过后,才发现这箭杆非竹制,而是纯木制,且韧性十足,箭头为三棱破甲,是兵用箭。 杨守研惊讶抬头:“这是?西疆制箭?” 萧案生淡语应道:“杨大人乃懂木之人,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也无需在下多说了吧。” 杨守研将箭轻轻搁至案上,呆坐回文椅上,好久才回神,看向萧案生,探问道:“西疆细作潜进南境了?” 萧案生不作回应,目视足前,神色平静。 杨守研低头看了看弩箭,又疑问道:“可这,不是来救你们的那些人用的箭吗?” 萧案生抿唇浅笑,缓声道:“他们救我,是因为有人想亲手杀我。” 第五十三章 急求谅 - 戗久说 - 一判 杨守研的两只手握在案上不停揉摩,再从容的神情也掩不住他面容上沉积多年的沧桑,片刻后,他徐徐道:“这位郎君,是想让我帮你除了这些人?” 萧案生歇力后仰,背靠椅圈,椅把上食指微抬指向杨守研,慵散道:“不是帮我,而是我帮大人你,除掉这些人。” “帮我?”杨守研听得云里雾里。 “杨大人上任以来,无有功绩,污糟事倒是一箩筐,哪怕被人暗害了,怕是也无人叹惋,”萧案生口中说着剜人心肠的话,自己却端得从容,“如今在下送大人一功,在天位面前露个脸,往后再有人想动大人,怎么也得好生筹谋一番,不至于死得过于仓促了啊。” 杨守研听完此番话,心头微动,脑中忽现曹维身影,其鸟尽弓藏之语余温未消,这上面的人是既想得利又不担责,只拿他当长枪使,毫不在意他是生是死。 萧案生坐得慵闲,看着杨守研沉思踟蹰的样子,已将他的境遇猜透了大半,于是诱道:“在下不仅可以帮你除患,还可帮你在天家面前露脸,而某只借一物。” 杨守研抬头看向萧案生,清楚了他的来意,压声道:“您是要邕州官印。” 萧案生一笑了然:“杨大人明慧。” 杨守研垂头深思,就算他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家妻儿思虑,片刻后,他终于抬头应下。 二人在书房中密商,数刻钟后,萧案生起身离去。 “郎君可是定安侯府世子?” 萧案生行于书房门前,身后杨守研忽然起身发问。 萧案生在门前转身,笑道:“何以见得?” 杨守研立时拱手埋腰,行一大礼,回正身后,才徐徐道:“与西疆不睦,偏帮南境,能在官家面前说话,还如此年轻有为,便只有少将军您了。” 萧案生扬角一笑,转身出了门。 杨守研紧随其后,为其挡清去路,二人一道走至外院。 临走前,萧案生侧身停足:“杨大人想立功还需尽早,待我取回信件,再登门…” 杨守研端着手,听得十足认真,却不见对方话尾,抬了眼皮,只见萧案生看往了府门外,忽笑得柔意满面,些许瘆人,于是也随其看去。 府门前,一红衫娘子迈着疾促步伐,匆匆行至门下,被府门前的几个守卫拦个正着,不待守卫们问话,就见那小娘子迅猛抽剑出鞘,下瞬便要取那些守卫性命。 “诶!等等!”杨守研忽变得眼疾脚快,一边跑,一边截喊,“等等!小娘子等等,你家郎君毫发无伤,我们已经谈妥了。” 戗画本不打算杀人,手上剑刃抵在其中一名守卫的脖颈上,只是剑锋太快,那守卫吓得有些颤动,渗了点血出来。 杨守研庆幸自己跑得快,这剑还没过人的喉咙,又心叹这两人简直般配,胁迫手法如出一辙。 府门前情势激烈,而府门后,萧案生徐徐走来,对眼前情形视若无睹,只朝戗画温柔笑道:“怎么回来了?” 戗画上下打量了萧案生一眼,确实分毫未伤,一回手将剑收回了剑鞘中,又一提劲扔向萧案生:“封城了。” 萧案生笑着接住了剑,背过身后,目光又看向戗画,不过数刻分离,他却感觉好像许久未见她了,只想多看两眼。 杨守研见气氛和缓,松了口气,又忙道:“是是是,是封城了,不过现下不是找你们二位,小娘子不用着急走了。” 戗画眼神疑惑地看向萧案生,萧案生也正看她,满眼宠溺:“可取信了?” 戗画瞥了眼杨守研,不知他们二人密谋了些什么,只好从袖里掏出在驿站取到的信封,递给了萧案生。 萧案生接过信封,也不开封察看,直接交于杨守研:“杨大人不如现在兑现,我二人自会等你抓住人之后再行出城,不过到时那些人,我要尽数带走。” 杨守研双手呈过信封,匆匆进府,为文书加过印后,又回到府门前呈还于萧案生。 杨守研两眼布满红丝,言辞恳切道:“此事若成,可是会得罪上头大人物啊?” 萧案生不曾探问过杨守研背后之人,而要问这般机密也是为难他人,只要结果如意,便不作多想,至于这背后的大人物他自能找到。 “大人放宽心,位再大也大不过天,至于其他,我自会替大人转圜,”萧案生一番好言安慰后,又朝杨守研提醒道,“杨大人只需多留神暗箭,别让不明不白的人要了命。” “多谢郎君。”杨守研深深一揖,目送他们二人离开,后瞬便朝府门前的守卫吩咐调度。 将至巳时,街道上人多如流,摊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气息不曾经过无关战火的涤荡,一如既往。 街道中间,两人并排而行。 萧案生悄然落后半步,眼神粘上了戗画的背影,看她还没来得及打理头发,动作后又有些细发散落,一身衣衫也不若往日平整。 “回之前那家客肆吧。”萧案生声色温煦,也不多说今日之事,却发觉戗画不太理他,虽说平时她也懒得搭理,但不至于此。 戗画不听不问,目光在街道两侧流转,脚也不稍停留。 萧案生心底泛出涩意,他本想两人先回客肆,等各自收拾一番后,晚点儿再跟她解释,但看这架势,戗画是不打算理他了。 “你等等。”萧案生挽了下戗画的袖肘,将她拉住。 戗画转身看向萧案生,和萧案生想的不太相同,她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倒很是平和。 萧案生轻叹一气,虽不见她生气,但不知何故,总感觉还是需要向她解释:“今日之事,若是不成,会有危险,所以没提前告诉你,只有你安全了,我才敢放手去做。” 戗画耷了下眼皮,后脱开萧案生的手,继续往街前走。 萧案生紧步跟上,急言急语像被捅坏了的蜂窝,又飞快扬出了一大片:“是那些胡人,我拿他们跟杨守研做了交换,他官位不稳,兔死狗烹,我帮他立功,除掉那些胡人,只换一道官印…” “不是说吃早饭吗?” 萧案生话音忽顿,却是戗画停下了脚步,面朝着街边一家小食铺,正跟他问话。 萧案生终于松了口气,笑意又回到他嘴角:“好,你想吃什么?” 戗画一面朝食铺走,一面道:“看看再说。” 二人走进了食铺,这家食铺虽小,四角支着竹杆,上面撑着一张大油纸作棚顶,底下摆着几张方形食案,案边几只矮凳,烧火灶的占地最多,里面那厨子就是食铺老板。 第五十四章 濯尘秽 - 戗久说 - 一判 两人衔着朝食气的尾末,赶在老板收摊前要了两盏油茶和两碗酸梅汤,而后才落座,得了空好好理清头绪。 萧案生将剑靠在案沿上,接着方才话头,继续向戗画细说:“我与他大概说了胡人的特殊形貌,让他先在城中搜寻,如若不成,再另谋他计。” 早食铺子里的吃食大多是现成的,没说两句,老板就端着托盘来了,盛出里面的油茶碗和甜水碗,又走回灶后清理收拾。 戗画腹中空空,想先吃油茶,又看了眼酸梅汤碗,一瞬犹豫后,还是先喝了口酸梅汤,他们被困多日,她险些忘了甜的味道。 这家的酸梅汤比别家放的糖多些,许是老板习惯将味道放得重些,却正好合了戗画的口味。 戗画又埋头,匆匆喝了两口,转眼见了碗底,甚至连汤底的梅子碎末都混进了她嘴里。 萧案生吃着油茶,见她喜欢喝这酸梅汤,又将自己那碗推去她面前:“我不渴,你喝吧。” 戗画也不多客气,端起碗又是一大口,却忽然停下动作。 这碗汤与她那碗明显不同,酸梅味儿更重,余味微微苦涩,和其他店里的酸梅汤倒是有些相似。 戗画放下汤碗,望了眼食铺老板,老板正心情愉悦地拿着抹布擦灶台,嘴里还哼着轻快的小调。 萧案生见她还不动油茶盏,又轻声提醒:“再不吃就凉了。” 戗画回过神,继续吃她的早饭,听萧案生又问:“怎么想起带上我的剑?其他东西都没带?” 戗画边吃边应:“其他没用。” 萧案生笑了笑,忽然想起他包袱里还有一样重要物件,忙道:“我的画还在包袱里。” 戗画动作稍顿,后又继续埋头吃油茶,不轻不重道了一声:“烧了。” 萧案生脸色忽变,一丝愠意浮上了他的面容,他严正问道:“为什么?那是我的画?” 戗画忽将勺子磕进碗里,仰起头,眉头锁紧,不甘示弱道:“谁允许你画我了?” 萧案生被她的话堵住了嘴,只觉如鲠在喉,片刻才道:“你看到了,我只画了背影,谁能认出是你,况且,谁又允许你看我的画了。” 萧案生字字句句都是责问,却奈何对她气不起来,语气里藏着委屈和无奈,他从未对别人这样容忍,与戗画相处这些日,已将他的脾性大半磨去,剩下也只能对着别人发去。 戗画却是无言以对,难道她不看,这画就不存在了吗,她懒得再与萧案生理论,直接起身离开了,连头也不回。 萧案生搁下银两,匆匆提剑跟去,他身后,食铺老板朝他后背挥手,大声喊道:“多谢郎君赏银!” 两人一脚前后,又回了大同客肆,之前的客间都没来得及退,正方便了二人续住。 戗画前脚进门,转身便将紧跟而来的萧案生拒之门外。 萧案生急促收脚,独自立在门外,竟被戗画的一连串动作给气笑了,无奈摇了摇头,正要离开。 “胡玲耶不见了。” 忽而,门后传出戗画的声音,萧案生止步回身,垂眼思索片刻,询问道:“可进屋再议吗?” 戗画没理他,转身从圆茶桌旁提过一只矮凳,又走回门后,落凳坐下——她暂时不想见到这个人。 萧案生在门外静立,听见门缝中扽出一道凳脚磕地的声音,又听戗画声色和缓,在门后道:“就在这儿说。” 纵然无情,萧案生也忍不住发笑了,旋即,他正色道:“胡玲耶应是这一路胡人的领头人,她也许还会回来。” 萧案生想不明白的是,迪什尔为什么会让她来中原,他对胡玲耶竟是如此放心吗? 萧案生手上提着剑背到身后,二楼过客不多,只偶尔有住客经过,和小二上下送食、询问住客所需。 萧案生拦住一个送茶水的小二,一番低声嘱咐后,小二匆匆离去后,他又朝屋里说话:“你先休息,等晚些再下楼用饭。” 萧案生说完便走,绕回自己的屋去。 戗画起身松了松筋骨,还未走到榻边就又有人来敲门。 只听门外传来小二的话声:“客官,方才那位郎君叫了水,得劳您开开门了。” 戗画开了门,果然见小二手里提着一大桶水,水冒着腾腾热气,蒸得那小二满脸水雾,那小二却是笑得不言而喻。 戗画不明其由,垂眼看了看自己,只忽觉她是该洗洗了。 小二一边往里扽着水桶,一边道:“娘子稍候,楼里人少,还得跑几趟。” 小二将水倒进浴桶里,说完便转身出屋,又来来回回了好几趟,末了,顺手便关紧屋门。 戗画走近浴桶,稍愣神后,取了盆清水放在浴桶后侧,便缓缓褪去衣衫,迈进了浴桶中。 戗画静下心神,抬起手,水划过她的手臂往下滴落,她取下发间那支红檀木筷,发圈渐渐散落,弯曲延展到了水中。 发还是黑发,只是因为本身发样和被盘绾过后,整个好像刨子刨出的木花一般曲伏缱绻。 戗画忽沉下身,整个人没入水中,稍瞬浮起,发丝就被水尽数打湿垂落,紧贴在她身上,再看不出异样。 她将身后头发尽数捞起,放入浴桶后的一盆已挥散出药性的药水中浸泡,头渐渐后仰,靠在浴桶边上,闭眼养神。 客间里,水雾蒸腾,静若幽谷,除了戗画自己的气息,没有一丝多余声音,恍若画中仙境,濯尘净气。 忽然间,戗画眉宇收紧,不知由何,她想起萧案生,想到他与杨守研做的交易,暗忖这人果然一副黑心肠。 那些胡人也算是刚帮着他们两人脱了困,他却转身将其献于杨守研,虽说那胡玲耶对他也藏有害心,可至此,她也并未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 而萧案生却打算将他们尽数除去。 戗画蓦地睁眼,天花上的白间青水莲纹映入了她的眼里,仿佛菩提梵心,她渐渐又平静下来。 自宁永二十二年,风原之战,大赵奇胜西疆,盟定百年互不进侵之后,这十多年来,西疆与大赵的关系也算和缓,甚至更为友善。 虽大赵仍不许胡人轻易入关,但交境之地,互通商贸、互习文化,双方皆有所获益,甚至有两族通婚者,亦未受大惩。 如此来算,萧案生与胡玲耶,或者胡玲耶背后的人,他们这番折腾,应都只是为报私怨。 戗画扬起手,按上额边穴轻揉,她只想哪怕能过一天安生日子也是不易。 待水温散尽,戗画方从浴水中起身,捞过一件轻薄长袍,随意搭了身,便上榻睡去。 二楼过廊绕半,戗画的客间对面便是萧案生的客间,而他却一刻不闲下,匆匆打理后,取出杨守研给他的邕州州城图,和他从州府顺出的邕州兵防图,正详细过眼。 第五十五章 忆曾记 - 戗久说 - 一判 南境总处。 居遥已离开两日,带走了于青和一路人马,留下久昔和豆芽在处里,交由黎葳看顾。 然而黎葳不看着还好,但凡他在,久昔就似坐禅一般,每每以额敲木鱼之态结束问候,倒不疲累,只是无聊。 冬阳初醒,气温正宜,久昔在院子里训话,训话对象不是人,竟是小米。 今早,久昔刚从暖窝里蠕出来,腹中鹿鸣,正要出门觅食,哪知前脚刚踏出屋门,就见小米披着一身泥衣遛到她跟前,朝她气势昂扬地“喵”了一声。 它原本通身雪白,毛软胜绵,两只粉耳如桃尖般可人,可谓猫中翘楚,却不知掉进了哪个坑,换了身装扮,倒是争气,自己爬了出来。 久昔登时被气胀了满腹,不用觅食了,先要了盆水,给小米清洗。 小米还怕水,在水盆里很不老实,两只前爪逃命似地往盆外扒,闹得久昔一身襦裙薄褙也湿透,于是洗完小米,自己又去换了一通衣衫。 整理完后,已将近巳时,久昔这时才得空歇息,然而刚在院里坐下,腹鸣便如水啸怒咆起来,她连忙叫豆芽跟厨司要了碗牛肉面,煮来后,一阵急嗦,这才叫肚子安适下来。 然后开始训话。 院子里,久昔将小米提上石桌,自己坐在它面前的石凳上,抄着手,眼神威赫地看它。 “知道错了吗?”久昔扁着嗓子,一改往日慈爱。 小米无动于衷,在圆桌上打了个滚,然后一如既往看向久昔,神态得意。 往日这时,久昔会兴奋不已,抱起它使劲儿夸,今日却不行。 “下次你再乱跑,就…”久昔难得放狠话,还是对一只猫,一时不知什么能威挟它,“…就…就不给你做小鱼干了。” 小米忽四爪聚拢,倒身不起,犹如五雷轰顶,一双圆眼乌黑油亮,可怜又可爱地看着她。 久昔猛地扭开头,撅起小嘴,心中默念“不可心软”,继续狠心道:“撒娇没有用。” 院中,只有豆芽一人侍候,立在久昔身后,歪着脑袋点头,她与久昔共历今日之难,感同身受。 两方谈判僵持不下,小米卖力撒娇,久昔心志坚定,苦忍不协。 商贩说,院里这些花草木是而立君子,四时常盛,久昔欣喜采办了数批,然时已入冬,数君子亦难抗风寒,戚戚恹恹,而那梨树更胜,枯枝皱干,身泛银白,似入耆老。 冷风携暖,推着地上的枯叶走,在地面上刮出了“呲呲声”,有激愤的不时从久昔眼前过,破乱她的势气。 一声轻足踏叶,院侧枯树下,忽现一抹灰影。 久昔还在和小米抗争,豆芽只管看戏,二人都没留意这空阔院子里多出的那道人影。 来的人是跃墙而入,一身窄袖灰袍,腰身服帖,干练利落,手中一柄长剑置鞘,鞘身剑柄经年久磨,一看便是练家子。 来人不同寻常之处,不是翻墙进院,而是进了院后,大步流星、坦坦荡荡地走到了主人家眼前。 院里,两人皆受惊吓,久昔慌忙中不忘抱起小米,未及反应,豆芽便冲前两步,护到姑娘身侧,急道:“你是何人?” 见那男子持剑提手,主仆两人齐齐后退,脚步零碎。 那男子察觉不妥,竖下剑身,又再抬手,拱手一礼,十分恭谨道:“姑娘万安,卑职受相爷吩咐,前来接姑娘回京。” 那男子样貌清秀,脸廓虽小却似鹅蛋圆滑,稍显稚嫩,而声音却似鼓鸣,已不年轻。 久昔微怔,心中味杂。 豆芽不识此人,心疑他身份,横臂挡在久昔身前,脱口喊道:“我们不认识你,谁知你是否骗人?” 那男子低眉不语,片刻未见他辩解,豆芽身后,久昔却细声询道:“你是……木垚哥哥吧?” 久昔第一眼见这人时,他忽然出现,的确惊吓了她,可在对方行礼时,她细细看过,虽时年已久,容颜亦改,但久昔还是认出了对方。 吕木垚是相府吕管家的儿子,跟吕管家一样,在久昔出生前就在相府为仆了。 幼时,在相府未收豆芽之前,府里只有吕木垚与久昔年纪相仿,久昔便时常寻他玩耍,只是后来他走了。 久昔去寻阿翁问,才听说她木垚哥哥是去学斋念书了,在很远的临安城,要等很久,等他学成才会归家。 男子闻言抬眼,一见久昔,他眼神似避游蛇,慌乱垂下,心中谨记相爷嘱咐,又拱手道:“卑职在府外候了多日,直至昨日,确定那位都首离远门才现身见姑娘,姑娘何时能收拾出发?” 久昔闷声不应,再看这男子,她记忆颇好,确认这是她木垚哥哥没错,他的面容从小带着书卷气,而且十分爱干净,衣不沾尘。 可他现在有些不一样了。 久昔犹记阿翁说他去念书了,而现下看着,除了他那一脸书秀,他身上没有一丝墨香气,倒是浑身散着一股腥鼻的铁锈味儿。 豆芽却是惊了,盯着吕木垚发懵,她认识吕木垚,只是相处时间不长,时隔多年,日异月殊,确实怪不得她眼拙:“你是木头哥?” 豆芽初到相府时,胆小怕生,见了生人也不好意思叫人名字,吕木垚便哄她叫他“木头哥”就好,豆芽听着这称呼温暖亲切,于是便这样叫了。 吕木垚没出声,只是拱手正礼,等久昔回应。 片刻,久昔恍惚道:“你说谁出远门?都首?” 黎葳还在府上,出远门的是居遥。 久昔摇头,纠正对方:“他不是,他是谋士,军师。” 吕木垚察觉久昔被人蒙蔽,先前所窥院中情景,在他心中忽变了样,手也沉了下去:“姑娘,您被他们骗了,走的那人才是南境总兵都首,名叫居遥,现府上这位是总兵都尉黎葳,两人皆是南境百姓们的依仗,在南境名声颇广,只要在外稍加打探便可得知。” “不对!” 吕木垚话音刚落,久昔着急反驳,又紧道:“他不是!” 久昔语气坚定,心里却无端生出难过,酸意在鼻尖和眼底涌走,她封耳转身,疾步入屋闭门,将其余人和话都关在门外。 屋里的桂花沉香还未燃尽,是豆芽给久昔熏衣时点的,桂香绻绻,萦绕流连。 久昔借着床沿坐下,头有些沉,侧靠在床架上,思绪难束,不自觉涌上头来。 她早该认清的。 却又不敢认清。 久昔为世家大族出身,人情礼仪样样熟谙,她虽天真单纯,却不是愚昧无知。 她与居遥同行,底下人称他为“主上”。 入南都总处后,居遥安排她宿里院,这按理是府上最尊贵者的居处,而黎葳不住这里,他甚至不留宿府上,说是太忙。 居遥在府上横行,连带她也备受府上仆从们关怀,合府上下,为了她又是忙活又是闲话。 这些,久昔都感觉到了。 然而,并不是感觉到居遥骗了她,只是感觉到了居遥对于南境的意义——那是沉重的期望。 侍卫眼里的尊崇,仆从言语间的褒扬,和那碟桂花糕在他心中激起的啸浪,皆是南境上下一心,共求边安的嘉愿。 第五十六章 难话别 - 戗久说 - 一判 沉香燃尽,思缕难定。 久昔慵坐在床边深省,她待居遥是真,而除却身份一事,居遥待她亦然。 她本可以蒙在鼓里,而吕木垚的出现如僧钟禅鸣,警醒着她的心慧。 她是大赵左丞相府独孙。 她的阿翁在盼她回府。 即便她知道居遥对她无半分害心,但对她阿翁来说,阿翁心爱的唯一的孙女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阿翁定是焦灼难安的。 而居遥,应也曾为她伤神过,久昔想及此,她害怕——她不想阿翁因她受人掣肘,也更担不起南境希冀破落的深重罪责。 久昔眼角盛盈,端端而下。 对居遥,久昔不舍,却只能暗殇。 不知过了几刻时,院里的人皆端立不去。 吕木垚目落足前,不曾稍动,只留神着有无外人擅入。 豆芽抱着从久昔手里接过的小米,眼神打量吕木垚:“木头哥,你这是…学打铁了?” 豆芽从前流落街头时,喜欢在街上看铁匠打铁,一看便是大半日,有时铁匠会赏她半个剩馍馍吃,她便十分欢喜。 她看吕木垚一身灰衣裳,和那些怕脏衣的铁匠一样,他身上也有一股重重的铁锈气,都不用闻,就在别人眼里弥漫。 吕木垚抬了下眼,他离得太久,已经忘记如何与她们相处,不得已又将气氛尴尬。 豆芽瘪了下嘴,心想他来接姑娘回京都,有这么不情愿? 然而豆芽属性话痨,憋得难受,又大方地朝吕木垚问:“木头哥,你从京都过来的吗?” 吕木垚又抬了下眼皮,稍刻后,不情不愿地应声了:“嗯。” 豆芽了悟点头,转眼又道:“相爷如何了…身体还好吧?” 吕木垚暗下叹气,小丫头真是一点儿没变,不是怕生就是热熟,于是无奈道:“身壮如牛。” “呵,那就好。”豆芽放心一笑,心中暗祈,望姑娘对她和那白狐狸之事守口如瓶,望相爷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吕木垚不知其然,只当豆芽是怕相爷担心姑娘,有碍身体康健。 豆芽安下心逗弄小米,忽听吕木垚正声问道:“姑娘可是对那都首动心了?” 豆芽一个僵颤,似有雷电穿身,然后将摇头成波浪鼓,话语苍白道:“没有啊。” 吕木垚稍点头,示以认可,想他先前所窥见的,久昔果真都是被那南境都首逼迫。 他如此想,却不明白久昔为何那般抗拒居遥的真实身份。 又过数刻,将近正午。 府上仆从提着食盒,在廊道下脚步匆匆,往里院送午食,今日有久昔爱吃的豆腐酿和烧羊肉火腿,她爱吃酿食,府上厨司便每日变样做酿。 院中,吕木垚听闻月洞门后的风声,紧步藏往屋侧暗处,抱剑于怀。 来的是时常在里院陪久昔闲话的女婢柳彩,行入院中,只见豆芽,而屋门紧闭,便扬声道:“姑娘又去睡了?” 平日里,久昔也常睡回笼觉,几刻便一回笼。 “哦是。”豆芽点头,将小米放虎归山,去接柳彩手上的食盒,“一会儿我喊姑娘。” 柳彩空了手,不着急回身,又仔细提醒道:“得快些叫姑娘,冬里菜凉得快…” 话未说完,后头屋门开了。 久昔从门后走来,见了人便笑,然而笑容勉强,涩然浮在嘴角:“柳彩姑娘来了,幸苦了。” 久昔向来爱惜仆从,劳事多谢,错事多谅。 柳彩笑至眼角,忙摆手道:“不辛苦,姑娘早些用饭才是。” 久昔抿了下嘴,有些不好意思道:“柳彩姑娘可否再多备两个菜,再多两碗饭,嗯…今日小米闹得很,人折腾得紧。” 久昔说罢,便听小米的“喵”声从屋侧传来,声色俱厉,气势如虹。 柳彩了然,随之嗔笑道:“姑娘说哪儿的话,当然可以了,我现在就去。” 说罢,柳彩扭头就走,十分积极,想起都首临走前的担心和嘱咐,这下看来,姑娘不会少根儿头发少块儿肉,说不准还能长些肉,等都首回来定有她奖赏。 柳彩越想越笑,来去飞快,只怕姑娘反悔。 待柳彩送食离去,院中留久昔和豆芽,吕木垚从屋墙后走出,后脚跟着一只怒目圆睁的小米。 小米早早见过吕木垚,就在今晨,吕木垚在院墙头查探,将它吓得从花圃边槛滚进了泥地,惹祸上身。 久昔不明其由,对小米此番失态不满地拢了眉,指正规束道:“君子以礼。” 吕木垚侧头低眉,见小米恹恹绕去久昔脚下,还是暗自偷瞪着他。 久昔看向吕木垚,心静气和道:“木垚哥哥留下吃饭吧……我们午后便走。” 吕木垚闻言正身,拱手一礼。 几人匆匆吃过午饭,吕木垚又跃墙而去,久昔和豆芽不打算收拾东西,准备直接出门。 临走前,久昔看了眼小米,小米在她身边打转,她心里仍念着居遥,于是转身,将小米留下了。 云掩天幕,两人从过廊走的这一阵儿,空底下就从明朗走成了昏沉,过廊两侧冬花归尘,枯木残枝,也随着天光黯淡。 久昔走在前,身后豆芽手上提着食盒,正碰见前来收食盒的柳彩。 柳彩见二人从里院走来,忙上前去接食盒,又言语关切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上街吗?我去叫马夫送你们?” “不用,”久昔抬手留住柳彩,又轻婉道,“我就是有些积食,上街走走,晚些回来,小米还得劳烦你多看着些。” 柳彩明睐一笑,朝久昔包揽道:“姑娘大可放心去,我定不让它再滚泥。” 久昔启唇疏笑,伸手轻轻一握柳彩拢在腹前的手,话从喉间哽出:“他若回来,叫他不用担心我…我能平安归家。” 柳彩立时明白过来久昔说的是谁,于是回握住她的手,笑着打趣道:“姑娘这是想郎君了吧,郎君还得过几日才回来呢。” 久昔含娇带怯地收回手,心中却是涩然。 几人同道而去,在正院分了道,柳彩送食盒去东厨房,久昔和豆芽从正门出了府。 两人从正街走,路过先前住过的那家客肆,久昔踌躇着进了客肆,与掌柜欢谈数刻才道别离去,而后主仆两人一路往城口去。 城门口,吕木垚早已备好用物,等候此处,他身后一架简素马车,沉靛帷裳,车架粗雕,不简陋也不显眼。 远见着两个姑娘从正街走来,吕木垚侧身搭下轿凳,左手拢开帘,待那主仆两人走近,便横搭着右手,扶两个姑娘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起动,车架背窗的帷帘被掀起。 久昔往车窗外望,天光虽冷,百姓们的切问是热烘烘的,悍风虽寒,家户里灶上的食酿是暖滚滚的,她不属于这里,却深爱这里。 帷帘落下,马车出城,渐行渐远。 第五十七章 另谋他策 - 戗久说 - 一判 邕州近来日头不错,大多晴明,只是寒风萧瑟,碌碌而过,催得街上行人脚步更紧,心也冷得紧。 街上游走着许多铁甲侍卫,在屋巷间来回穿行,带着冷风寒气,挨家挨户地敲门查访,此状态已近两日。 两日下来,州府一无所获,杨守研食寝难安,在正堂中来回踱步,管家也在他身侧干着急。 杨守研转进书案里,坐不沾凳,又起身转踱。 他虽未泄露要密,但已背着上头借出官印,现在人是架在火上烤,若不立功自保,不知哪日就会被人无声踩死,无迹可寻。 杨守研侧身,朝管家吩咐:“去‘大同客肆’,请两位过来。” 管家躬身,亲自前往大同客肆请人。 时已过午,大同客肆里人声渐去,堂下只有小二忙碌。 戗画客间门前,萧案生带着两幅图卷上门,两人错行了两日,他估摸着按戗画的脾性,但凡与她说正事,她都会不计前嫌。 于是上前敲门,两叩过后,屋里无人应声。 萧案生正要再敲,提手屈指,未及落下,身后传来清冷又熟悉的话音:“做什么?” 没有脚步声,戗画的声音和气息都像是沉进了水底,让人无从察觉。 萧案生转身垂眉,心略惊诧,不过两日未见,戗画一身锋锐劲气竟削磨了大半,这并不是她往日练法,是专精暗杀的身法——戗画却是自己悟得的,而她年纪尚幼,仍在飞速成长。 萧案生暗下惊叹,却笑而言他:“可有空,不若一起替知州大人参详参详。” 戗画看他手里摊着两卷图册,想是这两日搜寻无果,要另谋他法了,于是推门进了屋。 萧案生见她没闭门,暗自松下气,自觉跟了进去。 客间中,一套桌椅,一张矮榻,屏风横亘,其余字画、瓷瓶等摆件各安,陈设本就简洁,而戗画的东西也少,都拢在包袱里,一件儿没摆出来,若不是床铺上棉被被绻揉成团,看着便像是无人住间。 萧案生走到桌前,将两幅图卷展到桌上,两人并排在桌前览看。 戗画微微拢眉,疑声道:“他怎会将兵防图给你。” 萧案生直言不讳:“我偷的。” 戗画睨他一眼,万分无语。 萧案生笑道:“回头交还便是,就算不偷,待他走投无路,也会借于我。” 戗画不想听他啰嗦,走近桌前细看。 邕州地势复杂,光是城内就夹杂着山川、平田、沟壑,高低落差虽不大,却因位处南方,林地广阔。 城中百姓们大多安居于西面,地势平坦,土壤优沃,适于种作,州府也落座在西面偏北。 而东侧则是两山夹险隘,一条长河从山间横过,又转向北面,与州城擦肩而过,流去他城。 东侧地势险恶非常,两山夹挤,河水本就怒遏,一到汛水期,更是逼迫着河流湍悍驰骋,百姓寸步难近,只能在北面下游或是自己打井取水。 因而,杨守研也将大部分守兵安置在城西和城门,足以保百姓安定,而东面防守却是薄弱了些。 戗画大致览过,提手一指西侧繁市闹城,冷声道:“他们只搜了西面。” 萧案生也正心疑,便道:“你觉得他们会去哪儿?东面?东面范围很广,而且地势险要,他们要生存。” “那又如何。”戗画毫不犹豫回答,为了生存,何处不可活。 萧案生点头:“可东面范围太大,可能有人迹的地方,便是两处山林。” 山林里有猎户。 尚未至深冬,野物在其间徘徊觅食,以备冬藏,且林间叶尽,天光直落林地上,此时时机,能让猎户看得更清,狩利颇多。 萧案生又思寻道:“州府人多,动静太大,不能打草惊蛇。” 戗画又看一眼图卷,东面有两座山体,相隔甚远,其间差着一条大河,那些人若要渡河,便声势浩大,所以只会选择南面的槿和山。 戗画一手指向槿和山,忽疑道:“胡人吃生肉吗?” 萧案生不禁一笑,侧首看向戗画,她却是郑重其事,于是也一本正经问道:“你吃过生肉吗?” 戗画听他插科打诨,侧首看去,眼神狠噬道:“并非不可。” 萧案生识趣住嘴,说回正话:“夜里火光昭亮,他们应会白日生火,太远了看不清,近了会被察觉,仍是难辨。” 戗画毫不在意道:“我独自去探,你们带人在外围,等我信号。” 戗画刚说完前句,萧案生便沉眼看去。 她从未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 相处这些时日,萧案生并不觉得自己有分量能左右她的决定,就算连云也不曾做到。 萧案生违心点头,面色不疏:“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戗画垂落眼睫,倒是没听过萧案生如此客气的语气,她看向萧案生,眼神疑惑。 萧案生侧过身,郑重对着她,谆语嘱咐道:“请你,务必顾好自己。” 戗画羽睫微动,犹疑在她眼里闪动,她本以为萧案生会让她留胡玲耶一命,却不知如何提起她来。 戗画难解,又抬眼看萧案生,她对此人诸多行为大不理解,此番便尽数问罢:“你先前若是无意挑衅,那便罢了,而后又言想接近我,我应当你是想与我为友,还是想探我会社的底?” 萧案生一瞬失落,又心中自苦,他确实想知道戗画所控会社势力的深浅,却不知该不该言明,若是说了,她定然误会。 “我…”萧案生唇齿难启,不敢言明却也不想骗她,“…我自是” 言语进退间,两声轻叩在门外响起:“客官打扰。” 萧案生应时止话,转身去开门。 门一开,小二和知州府上的管家立于门后。 小二见了萧案生,忙笑道:“郎君果真在这儿,有位客人找您。” 小二领着管家先去了对面萧案生的客间,敲门不应,想及此间郎君与对面小娘子是一道,于是寻到了这屋。 管家朝萧案生匆匆作了揖,直言道:“大人请二位上门一叙。” 萧案生点头,让管家稍候,待他回屋收好图卷,戗画已先他一步出门。 三人一道去往州府。 州府外,人烟忽稀,围在四面的暗卫少了半数,侍卫们也都去街上了,门口只站了两个小厮点头哈腰,气势大减。 府中的人倒是多了,来了一队工匠在困屋周围丈量、修缮,工匠们看了眼房梁,互相暗挤数道眼,又看了眼那屋门,连连摇头叹惋。 杨知州在堂中等得心焦如麻,没工夫去管修缮花销,只扬言“都给我用上好红木”,这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不知自己还能活几时,便先享受了再说罢。 管家带着两人从院中过,见有工匠正修缮困屋,两人默契瞥眼,恨不能再烧一回。 第五十八章 赠胡匕 - 戗久说 - 一判 正堂中,杨守研一眼望见门外几人,忙出门相迎,在院中便见了礼。 几人边走边说,进了正堂,萧案生将图卷还于杨守研:“某借了兵防图一用,杨大人不会怪罪吧。” 杨守研双手呈过,交于管家收存起来:“少将军言重了,借用而已,自然无妨。” 萧案生将他和戗画的安排细说于杨守研,杨守研看向戗画,有些难言。 萧案生一眼看出杨守研不大信任戗画,于是向他作保:“她与我,韬武不相上下,大人可放心。” 杨守研又打量戗画两眼,心想这萧家郎君当真是心狠,竟还能将自己心上人往火坑里推。 他听说胡人野蛮暴虐,能搏厮猛兽,生啖兽肉,也不知这小娘子能否抗住,不若见敌便逃,还能保住一命,天怜美人薄命。 杨守研苦笑着应下,反正不管事成与否,折的也不是他的人。 戗画在一旁游神天外,对杨守研的轻视倒是没放在眼里,杨守研无路可走,只能听从两人安排,便懒得与这细针眼一般的人计较。 倒是萧案生的一番话,叫她心里通畅些。 待几人商量完,已是未时三刻。 戗画准备往槿和山去了,萧案生让杨守研将除了西城人多处的侍卫留下继续巡守,其余处侍卫剖半于他,守于槿和山下待命。 从州府到槿和山,走路将近一个时辰。 这一条路从西往东,屋瓦渐渐稀落,闹街冷却,人烟星零,枯树连穿成林,直通向槿和山山脚。 枯木道间,只有两人,一红一墨,并行相送。 萧案生侧首,记得上次送她是在黔州,她也是这样一身红衫,踽踽独行,走向未知。 然而这次,萧案生却不似上次那样紧张,竟然心若止水。 有一瞬,萧案生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对她放下了。 然而同时,驳斥声就在他胸膛里喧嚣,他并非放下,反而越陷越深了。 经久相处,几日同寝,互知密事,萧案生错觉他应是离她近了些,哪怕不多,却是不易。 今日戗画问他,萧案生有些失意,她竟从未视他为友,然而也自苦,无论边关敌犯或是民权势盛,他为官为将,自该探查。 寒风匆匆,掠过林道,惊落高木零叶,枯叶星星散散飘下,上面被虫烂了的密密麻麻的洞眼,在阳光下照出纷乱,映在林间人的身上。 戗画睫扇浮动,一双眼清冷藏在睫扇下,曾气宇昂藏的她,现却慢慢隐匿身迹,脚步和呼吸都微不可闻,似要羽化。 萧案生心里也愈发不安,从前觉得戗画身影缥缈,但只要靠近,她便有实可依,而现在,即便她就在身旁,却也如他一人独行。 林路很长,走了多久,萧案生不知,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侧眼确认她还在身旁,直到送至槿和山下。 槿和山近在咫尺,相较西北面的香覃山,它要高些,陡些,险些。 从地图上看,它占地较小,如褓中睡婴,而当人走至它跟前,仰首望去,其顶若上层云,飞鸟相觑绕行,人惊觉惧畏。 而此时的槿和山,也已入冬,密林失却葱郁,枯木更作银白,从底至顶的枝杈,如蛛网攀绕,网罗着赴险如夷的人。 二人在槿和山下驻足,眼中望过那山头,萧案生思尽人之苍渺、山河永隽,而戗画只纵眼寻觅何处生烟。 戗画昂首凝神,心想未时已末,天黑之前,那些胡人必会再燃火,如若不然,只有遍寻。 萧案生回身,见戗画凝眉难消,想来也是看这日头已过大半,一旦入夜,那些人便难寻踪迹,便犹豫道:“不若明日再上山。” 戗画垂眉,若是遍寻,那便不如夜里寻,虽不烧食,但入冬夜凉,哪怕容易被发现,也忍不住起火取暖。 戗画摇头:“就今日。” 她转身,萧案生忽叫住他:“不若我同你一起?” 萧案生此举探问,却心知她不会答应。 戗画回身看他,垂眼思忖。 “你若去了,谁带兵?”戗画反问,后鄙眼道,“杨守研?” 因官府主事,戗画不便动用武廌,她虽不完全信任萧案生,却也不会低估和怀疑他的能力,此事是为他和杨守研,想来萧案生也会尽力,便暂且信他一回。 戗画心想,总不能指望杨守研那头红葱吧。 山风冷啸,萧案生恍然,原来她独自去不是因为不信他,而是此时此况,她只能信他。 萧案生忽明白了,为何连云曾不担心戗画——那便是这样的信任。 因为信任,戗画无所反顾。 因为被信任,连云赴汤蹈火,也会为她荡平后碍。 萧案生一步往前,从后腰掏出一把胡匕交于她以备防身,目涩重语道:“待你回来,我有话与你说。” 戗画埋下眼睫,接过匕首稍看,片瞬她转身,留下片语:“再说吧。” 槿和山下,戗画踽步而上,两侧枯林逐渐将她围没,风唤红衫飞绫,转眼只留下一抹红影。 山脚前,萧案生逗足守望,风景不谙,而那道背影依旧行去如风,不携眷缕。 这便是她了。 不会畏死而驻足。 不会为谁而驻目。 她的那颗心很冷,冷到不思情义,却又劲暖,暖到照拂众人,活成让人一生祈望的存在。 绛红渐没,萧案生眼里一点点冷却,他回身山前,等候杨守研调兵将前来。 山路崎岖,土地见不着一处平面,坑坑洼洼,疙疙瘩瘩,戗画一脚踩高一脚踩低,走得不胜其烦,又时有怪石横生,嵌在土里硌脚。 戗画才走到山低处,遇敌机会不大,于是掏出萧案生给她的胡匕,一边走一边细看。 这胡匕封以金鞘,镂空雕花精美,似老树根茎,缠绕旋叠,刀柄腰绕红玛瑙,绯纹圆整,首末亦是纯金锻造,为稀世之宝。 戗画想这若是战利品,应当上缴国库,定是官家赏赐给了侯府,却不知萧案生立了何功,竟能得官家如此赏赐? 山道漫长,四面枯木无声,纵然戗画有匕首为伴,却也冷清得很。 一时间,空中几只乌鸦不屑而过,“嘎嘎”戏谑两声,它们尚且有伴同行,而底下的人却独游深山。 戗画抬眼望去,只看到一队傲慢的鸦尾,都说黑鸦不吉,其声甚祸,然而她却不信,哪怕忽现几只山虎横于眼前,她也只会觉得是她红衫惹眼,自引祸端。 第五十九章 降瑞兽 - 戗久说 - 一判 果真是山中惊现拦路虎。 此处已近山腰,戗画立于道路正中,几只山虎一大两小就在她的上坡路留候,还有一只不起眼的藏在左坡后,似乎以为戗画并未发现它。 那只大虎应是母虎,在道路间来回盘旋,一双眼也不停来回,视线却一直在戗画身上,带着些许试探和藏于本性的觊觎。 戗画站在原地,未进也不退,微微扬起下颚,眼神垂歇,凌视于前。 母虎动作微滞,有些迟疑,而在它脚边,那两只小虎却跃跃欲试,在母虎周围激昂跳跃,不时往戗画这面接近数步,转瞬又跳回母虎身旁。 那两只小虎是在试探。 然而它们并不是在试探戗画的胆量,只是在试探着母虎的态度。 戗画安立在原处,背脊曲直有致,手持匕首背于身后,刃已出鞘,刀锋暗藏——她不知何字为“逃”。 母虎还在前路徘徊,犹豫的步伐已让它失去胜势,它渐渐转身,脚边的两只小虎也不甘心地转身,正要随其母离去。 而这时,那只藏在左坡的身小似橘猫的幼虎,忽然从坡上一跃而下,竟扑向了那只大其数倍的含辛茹苦生下它的母虎。 幼虎岂是大虎对手。 母虎使劲一甩长身,将幼虎从自己脖颈后甩落,幼虎滚地而起,眼神狠噬,与母虎相视对峙。 旁边两只幼虎只管欢跳,看热闹,看看这不知死活的弱崽子如何被母亲收拾至死的,它们今日也能吃上一顿虎肉。 此刻,戗画还真是坐山观虎斗了,在下路等着这一家子打完,她才好继续上山找人。 然而老天爷见不得闲人,定要生些事来看。 那一母一幼正斗得起劲,旁边的小虎们没了长辈管束,其中一只小虎的视线扫向下路,又落到戗画身上。 那不过是个瘦弱的能直立的活食,毫无战力,躺倒还能有几两肉可供吃吃。 小虎这样想着,用虎头拱了拱它身旁还在看戏的兄弟,身体往戗画那面靠近,向兄弟暗示着它的意图。 那兄弟虎立刻会意,眼神忽变狠利,跟在挑动它的那只小虎身后,一齐慢慢朝戗画靠近。 戗画将那两只小虎的谋动尽收眼里,唇角微扬,一抹无端生起的慈爱转瞬即逝,在它们及近数步时,弯眉横眼便化作刀锋,敏锐而冷厉。 两只小虎似受挑衅,不再徘徊试探,齐齐猛奔过去,一上一下地扑向戗画。 戗画没有直面扑往她上身的那只小虎,反而屈身一躲,右手持匕首,直直插进扑向她左腿的那只小虎的脖颈,将其一刀贯穿甩出,手中匕首不离半分,而刃已见血。 戗画转身时,甚至来不及想老虎的要害是否与人相似,就见那只被她躲过的小虎再次愤然扑来,再次直攻上身。 此时戗画得空应付它,不及它扑至眼前,便冲上前去,反手直插小虎喉间,再翻其身,掀背于地,手中刀刃腻转,直至小虎哀戚阖眼,才抽刃罢手。 戗画慵散起身,来回看过地上的两具虎尸,确认两虎死透后方才松气,手中刀刃还粘滑着血,她身上倒是滴血未沾,只因动作够快而幸免。 前路的斗争还在继续,母虎的前肩脊像是被咬出了血,不过小小伤口,对其战力无伤大碍,那幼虎却是满身累痕,脸上、胸脯皆是血色爪印。 亲子缠斗之隙,母虎听见了下路的搏斗声,待它扽开幼虎,将其扣于爪下时,回头稍望,便只见戗画血刃而起,两只小虎躺地不动了。 母虎大愤,悲昂一啸,不顾爪下弱崽,朝戗画猛倾袭去。 啸声震耳,道坷且长,母虎疾驰袭来时,戗画早已有所准备。 对这母虎,戗画没打算一击毙命,这虎谓大,长立时比她体型更甚,于是屈身侧退,同时挥刀,横刃其前颈,转瞬间,母虎项上多出一道大血口。 此匕首,刀刃极锋,触之即伤。 戗画身体微躬,眼齐于刃,寒光在她的眼底与刀刃之间萦绕来回,分不清由谁而起,却尽数戾杀前敌。 母虎悲愤难捺,喉间之痛不及丧子,不等靠近,便又猛扑向戗画。 两只前爪落向戗画的肩臂,其爪之宽大,能满盖戗画的头脸,却被戗画轻巧闪避,凿捶入地。 这一瞬,戗画竟生出错觉,她像是在与萧案生对决,如按身长和体魄来说,萧案生与这只母大虫倒也不相上下了。 然而,母虎并非萧案生。 萧案生有进退章法,而这母虎情急悲愤,只有猛攻。 一人一虎在道中辗转来回,猛扑,躲避,形影纷纭杂沓。 时近半刻,戗画却觉半日已过,如此反复下去,便是她不弱,却也累极。 往来之间,母虎身上又多数道血口,错落散布,胸腔亦是大起大伏,耗力颇多。 戗画绷着眉心,只觉须想办法速战速决了。 待母虎回身倾袭,戗画正打算以身犯险,近身先取其眼时,忽跃出一道橘影,重重撞向母虎头颅,倒地相搏。 戗画顺势俯身,侧手持刃,横穿母虎头脑,转眼间,那母虎便不再搏动,眼盛萎靡,四肢和腰脊微弱地弹动,慢渐合眼。 待母虎合了眼,戗画仍未松神,身起时,视线落向那只趴在母虎头边的正轻轻舔舐的幼虎。 倒是它帮了戗画。 在戗画动手前,这只幼虎伺机扑向母虎头颅,让母虎短失神智,暗示了戗画攻其头部,这才结束了这场无止尽的恶斗。 那幼虎舔尽神思后,似乎察觉了戗画的眼神,它慢慢抬头,与戗画相视片瞬,回身踏向另边的两只小虎。 它叼起其中一只小虎后颈,又回绕至戗画身侧,将小虎尸体放到她脚边后,它上前横在戗画和母虎之间,冲戗画不轻不重地一吼。 戗画暗忖,它这是在分食? 戗画看着跟前这只正凶神恶煞瞪着她的幼虎,一声轻笑后,转身上坡,继续往深山去了。 不知走过多久,戗画仰首一望,枯枝网住了她的眼,却碍不住移落的日光,时已申末了。 山脚下的兵应早已布好,而戗画在这山间还一无所获,连一家可歇脚的猎户都不曾看见,莫不是那胡玲耶与萧案生心意相通,知其手法安排,果真渡了河,去北面的香覃山潜藏了? 戗画正想得出神,一脚寒风驰过,她的耳中忽飘进一串连缕不绝的“呲呲”烧火声。 侧坡林间,有人迹。 是猎人? 还是胡人? 戗画心下松了口气,不管是何人,她现下已寻人寻得百无聊赖,只要能见着人,便已是大幸了。 戗画敛声屏气,退下近两里,又从侧坡小道攀跋而上。 第六十章 恍前尘 - 戗久说 - 一判 深林之间,一道红影并于银白,时而显现,时而晦藏。 戗画脚步如缕,而林路也愈发难走,林地上残落的枝叶干枯劲脆,脚底轻轻一点,这脆响便能在空寂山间惊颤飞鸟,更不谈想暗近前路人迹。 片时,戗画深思,她脚下伐声已微乎其微,比起声响,似乎她这身衣衫更引人眼目——青天白日,银树褐叶,只她一纵火红烧林。 连云曾说她嚣张,只因查探多在夜里,不易被发现,而今日,纯属习惯了。 冬日里,天暗得早,此时已见灰蒙,但枯林不蔽寸光,人行于林间,仍能看清前方境况。 林间无道,枯树高耸错落,矮灌稀零也来拦路,戗画在其中纵横穿行,几步向左又几步往右,追寻着柴火迸裂的声响。 未见火迹,先闻人声。 下坡处不远,传来嘀嘀咕咕的男人的说话声,声音不算小,可戗画立在原处却也听不清,又将动作收敛,往前数十步。 戗画侧耳屏气,两眼放空游离,将感官聚拢在左耳上,详听细辨。 片刻后,戗画睫羽微颤,惊觉并非是她听不清下坡那些人说的话,却是听不懂。 下坡几人声音低沉,语速飞快,连音成串,互相对话通畅无余,而传进戗画耳中,便如稚童学语一般,咿呀难辨,不得其意。 这是胡语。 一瞬欣喜掠过,戗画松了口气,终于见到了胡人的影子。 而转瞬,戗画又凝眉深虑——她听不全胡语。 记忆中,一个满头金褐、发绻如瀑、容貌娇丽的女子,慢慢浮现于脑海。 戗画已记不清她过去的样子了。 只记得是,她曾经只说胡语,那时戗画还小,心里好奇,便跟着学过几句。 后来,所谓戗画的父亲,不许戗画学胡语,也曾因戗画偷学而打她,之后戗画便不再学了。 戗画被那父亲送走后,便更没有机会接触胡语了,直到她再次出现。 那年,西南流寇生事,劫富贵,抢贫女,不论大家小户,皆受其侵袭。 那时,戗画年近十二,廌业已广布星罗,西南社众也难逃流寇侵扰。 而西南地远,官府不济,只顾闭门自保,更不说守护贫苦百姓。 流寇侵袭的第三日,文廌传信方至梧州总社,于是戗画带着连云,连夜齐往了西南,从西南最南侧的祁州开始,一路往北,逐州疾伐。 劲伐至第七日时,两人以“血浴中阁”而名响,一夜之间,流寇偃旗息鼓,退至西侧老巢“古岸邸”。 戗画忧其复起,于是使连云随同,又携精锐五百,夜围“古岸邸”,将流寇余孽尽灭,无意间救得了被流寇掳走的近百位贫富女子。 黑夜难寂,聚火通燃,空气中弥漫着的没有欣喜雀跃,只有恶心不下的血锈,和此起彼伏的劫后余生的啜泣。 人影憧憧,难辨只双。 火光恍惚间,戗画一眼落定,无须甄辨,那缕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眼中,以此般难以言喻的方式。 人声散尽,戗画无言向她靠近。 至亲之人,却是相顾不识。 当她要离开时,戗画拧出声道:“我送您。” 时下,只剩戗画和连云,两人一齐相送于她。 几人从“古岸邸”始行,直到吉州城外,野间杂丛中,有一户破屋,屋上无瓦,以稻草覆盖,墙由泥砌,难挨风雨。 几人未至屋前,从中蜷出一中年男人。 男人回望坡上,一眼看见妻子,爬上坡路相迎,二人泪眼横泣。 戗画只立远观望,连云善心难泯,上前问询,见戗画无言相悖,于是做主,将那夫妇二人带回了总社。 从此,他们安然度日,琴瑟如初。 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也叫“卫澜”。 她又曾想教戗画学胡语,戗画拒绝了。 她现在习惯了说汉语,也只教卫澜说汉语。 而那日,那个男人死了,就死在戗画脚边,死在了戗画眼前。 那她呢,她现在如何了。 …… 人神恍惚中,戗画摇了摇头,将思绪拉回当下,现在确不是思及杂事的时候——或许以后,还有机会跟她学胡语。 坡下的对话还在继续,不时会有笑声。 戗画记下这些人的话音,数尽了只有三人,而那日的胡人却远不止这个数——这只是前哨。 戗画听不懂胡语,对她来说,活捉这些人也得不到其他胡人的下落,那便是毫无用处,不如杀之。 戗画慢退两步,脚底踏断一根脆枝,她微微屈身,刀刃出鞘,反握在手,静待下坡的胡人前来查探。 坡间,火堆渐渐低小,火迸声也逐渐沉匿,火上还架着两只烤熟的野兔,肉油滴落时,一瞬火势窜起,后又没下。 三人围坐火堆边,一人长着板正脸,一人眼缝细长,尖锐且刻薄,还有一人胖头肥耳,憨蠢无比。 此刻,几人皆屏声细察,方才的一声脆响绝非耳岔,这山里情势复杂,他们不光盯梢,还要防备可能随时出现的山中野兽。 稍刻,上坡无有动静,板正脸朝对面大胖头点头,暗示探查。 大胖头顶着他沉重的头起身,他头大身也阔,起身时,他投下的阴影将其余两人都藏进暗里。 大胖头往坡上走,一脚落下,就响起“咔咔咔”的数不清的碎叶声,他半分不掩饰,又往上走了数十步,将枯林上的停鸟都惊飞一片,鸟群临走时,还不忘送他一片鸟粪雨。 上坡方,传来了大胖头的破口大骂声,底下的板正脸和刻薄眼听见其骂鸟之声,皆挑嘴讥笑。 待大胖头骂完了鸟,坡下两人正撕着烤兔肉,在大胖头回来之前偷了两口嘴。 半刻过去,大胖头还未回来。 坡下两人起了疑,将烤兔放回架子上,皆起身,往上坡去察看。 枯林中,寂静半刻,飞鸟又停上高处枯枝,正待安寝时,忽觉地震天动,惊其幼小心肝,所幸枯树不朽,未见倾倒便又安定下来。 又过半刻,从枯林间走出一人,回到火堆边安坐。 戗画抄起火架上的烤兔,靠近鼻尖闻了闻,后咬了大口,细细嚼咽间,心道这胡人烤肉不错。 戗画坐于一盘大石上,衣衫微褶,摆角擦上一点儿血,看着还真像是刚刚猎杀了野兔,正饱餐的人,这些都无伤大雅,只是此处无碟无筷,吃相粗鲁了些。 戗画从午后上山,还没开始爬坡,便先与几只老虎斗了一番,耗了数多体力,后又爬了过半时辰的坡路,至此又遇上胡人,虽不难解决,但也耗体力。 戗画一边嚼着嘴里的肉,回想了这半日她的境遇,她心中发累,累得她又大啃两口。 直到将手中那只烤兔消去大半后,戗画忍住口舌之欲,放下烤兔起身——她还要继续寻人,不能多食。 第六十一章 失先机 - 戗久说 - 一判 日落山头,天色骤暗。 山的阴面,银白山色逐渐被黯色埋藏,掩盖起被山风拨动的暗涌,寂静了深林中潜藏暗伏的诡动。 戗画独自行于枯林间,耳边不时响起风吟,又有窸窸窣窣的草动声干扰着视听,和藏在高处枯枝上的居心叵测的鸦叫。 她带了火折,却没有支火把,因为不想引人注目,在这暗夜潜伏,谁先被发现,谁便失了先机。 然而戗画不知,她已失了先机。 远处高坡上,一片深影拢聚林间,正潜藏窥伺。 列影重重前,一人垂手而立,视线远眺,落向山弯对面,那道明艳火堆处。 枯木重重,在他眼里碍事,他看不清林后的人如何猎杀了他的手下,只见着一道红影生风,一瞬缥然起落——一个女人从林中行出,占据了他的前哨位。 他回身,往上坡行,一群人也跟着起身上行。 枯树林中,戗画仍慢慢摸索前行,行至山道弯处时,她才又重归正途大路。 走过许久丛林间道后,戗画忽觉脚下的山路顺畅了许多,没有杂草挡道,也没有枯叶掩坑,还少了些活物窜动的声响。 果然苦中作乐,亦有回甘。 戗画脚步不止,行于道路正中,此时的一脚左一脚右,倒是给她解了闷儿,如此不然,她一人枯走,必会丧神丧志,失了警醒。 绕过山弯,刚走数步,戗画倏然回望。 此时天色,教方才更暗些了。 戗画站在道路正间,眺望远坡之下,望见之前那处火堆还在曳燃,比她离开那里时,甚至要燃得小些了。 戗画恍然。 她暴露了。 一道山弯隔出了两岸,若对方身处戗画此时所行的位置,便可以清晰看见安置前哨的地方,以此观势。 这不是前哨,是鱼饵。 一框浅月浮上山眉,槿和山已褪去日披,拢上月纱,星绸连缀,隐显于山影之间。 月光清寂映下,一浮苍凉沉于红衫周身,戗画止足不行,一眼望贯前路。 他们清楚她此行目的了? 逃了? 设伏? 戗画拢起眉,眉尾犹似月角清冽,她猜不出胡人会作何想法,对自己的想法倒很是清楚——谁逃,谁是孙子。 戗画从怀里掏出火折,拾了道边一截枯木杆,点燃擎在手中,此时才提脚上坡。 她既已被发现,又何必摸黑受凉。 戗画大步迈出,继续往上,不再掩气藏身,反而将她的位置曝露在夜寂中,心里祈盼着这些胡人尽快现身,早打早歇息。 戗画边走边想,幸而她是一人前来,这些胡人警惕非常,若是再多数人,那他们逃走的可能只会更大。 两方对峙仍在孤寂中发酵,而山下后援,则于安处静默。 槿和山下,林间道中,暗兵群聚其间,此援兵之数两百有余,举以方阵,未擎支火,皆噤声林立。 萧案生领兵于前,一身暗纹靛袍,齐整如新,眉目端横,不惊波澜,在数百士兵前方独自岿然。 杨守研候在其身侧,神形不定,左右张望着远山动静,难立稍刻,试探问道:“我们何时上山?” 一时间,萧案生定目于山腰,那一点星火浮隐之处,引他疾思瞬涌,道:“现在。” 即刻,两人携兵两百,摸索而上。 戗画持火速行,坡上坑洼已被她的步伐磨平,不再是她行于上坡的障碍,而因疾行呼出的长风,动摇着她手中的火杈。 火杈垂陨前,戗画顿了顿脚,待其复明后,她往道边去,想寻一根粗些的枯木点燃。 戗画寻人寻得急促,未顾上这一路的山夜野景,她从道路边挑拣出一根粗木杆,将手上的火杈与之交燃。 木杆粗重,燃得很慢,戗画在空暇中抬头,眼前有一瞬麻木。 随着木杆被火附着,火焰明亮通阔,此时,戗画才看清她的前路为一方宽阔的坪地。 坪地上,杂草丛布,随风曳倒,有“簌簌”梭动声出没其间,而正中央,一摊烧残的火堆彰显了人的痕迹,却早已冷却余温。 戗画持火横挪,就在下瞬,一道孤寞背影显于火堆侧方的大石上,恍惚见其一袭殷红帛褙,后身黑袍垂地,褐发分绺攒辫,虽不见正容,但确为胡人。 火光倾袭覆背,石块上的人却纹丝不动,手肘搭于膝上,两手指尖相触垂于身前,静默稍刻,便听其道:“可否入座相谈?” 他的汉话有些拗口,但能听明其意。 戗画垂眉浅虑,片瞬,她持火上前,在对方前侧的一块早已备好的大石上扬摆而坐,两人坐姿神似。 戗画侧首,此时看清了这人的脸,见其鼻梁高立,眼窝深陷,五官分明却互不突兀,竟让她想起梧州总社里的那个人。 “你怎么不问,”男人再次开口,用他不流利的汉话与戗画对谈,目光却在前方上空的夜幕流连着,“不问我是谁?” 戗画看一眼这个男人,又随他目光,望了眼天间月弯,回头百无聊赖道:“你想说便说。” 男人不禁一笑,终于垂目,看向这个有趣的女人,然而下瞬,却被其腰间插着的那把胡匕引去目光。 怒与恨,逐渐在他眼里缠拧成仇。 他缓缓抬眼,又看向戗画,眼神变得笼杂。 而戗画却似旁若无人一般,视线在四处搜寻过后,她起身去拾干树杈,堆放到两人面前,起了火。 男人见她一番动作完后,又坐下不闻不问,她的视线也只在远处暗林和乌漆天幕之间上下来回,于是奇道:“你打算在此处过夜?” 戗画目光绕过面前火堆,看向男人,敏锐的直觉在她脑中营占,告诉她:只要守着面前这个人,便等同于网住了所有胡人。 男人也不落下风,视线落去对方眼底,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他注视良久,却只见对方一双杏仁大眼,看他的眼神近乎空泛无物,其心犹似不着纤缕尘秽,让人无从可辨。 片刻,男人心中叹笑,这女子与那人当真相配,皆是当细作的好苗子。 火声“呲呲”迸裂,释放着暖光和嘈热,胡人坐于篝火边,轻忆往昔,缓缓开口:“我与你讲个故事可好?” 他说罢,便顾自述去,戗画安坐在一旁,仰首观天,耳中被迫听着他讲故事。 “你可去过塞外?”男人虚问一声,又继续道,“塞外很美,是不同于中原的美。 在许久以前,没有汉人敢去塞外,那时还在打仗。 就在战争之隙,有一个西疆小子在水泉边贪耍,半道上,竟遇到一个中原小子。 于是两小子打了一架,那中原小子比西疆战士还劲勇,与那西疆小子打了个平手,之后两人竟成了朋友…” 夜幕之下,篝火蹿燃,两道黯影落于坪上,一诉一聆,暖月和风。 第六十二章 杀红眼 - 戗久说 - 一判 戗画尽力不去看那一堆在她跟前蹿得老高的篝火,目光从夜幕中绕去,看向她身侧的男人,她已然确定了此人身份——与萧案生有旧怨,想要手刃其人。 那便是萧案生先前所述的,胡人迪什尔。 月夜高寒,坪地间,火光熠熠,诉声绵绵未绝。 戗画轻阖双眼,手支下颌,让身体得以松歇之隙,留耳倾听身侧的人说话,倾听之隙,也留意着四周不相和的异动声。 “睡了?” “没有。” 一问一答,如此这般,已反复数次。 “所以你觉得,那西疆小子,应该找中原小子报仇吗?”迪什尔望向天幕中那一弯月,想及此时,西疆月夜也是如此。 戗画半提起眼帘,语气慵散,事不关己道:“想报便报。” 迪什尔回眸,凝眉细看戗画神情,她却还是满脸漠不关心,也许是那个人没告诉她这些事情,那倒也不奇怪——必竟,谁会将自己的阴狠冷戾,说与心上人听。 迪什尔目光不挪,继续探问道:“为何?你是汉人,我以为,你会向着那个中原小子?” 戗画不思稍动,眼神虚晃后,不耐道:“此乃私怨,与两国何关?” 迪什尔微怔,此女子所言,竟与他所想暗合。 迪什尔回目于前,篝火在他眼中曳跃,他心中清楚,曾经的两国之争,不可避免——只是那个人,背弃了两人之间所有的过往,绝不可谅。 迪什尔看向身侧的人,将她此刻洁雅映于脑海中,或许,这是除了那个人之外,唯一能倾听、能理解他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戗画。” 戗画。 迪什尔在心中默念一遍,只希望这个名字,不再是假的——否则,也许他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她的名字了。 “谢谢你。” 迪什尔如此说罢后,四面忽奔出了火光,疾驰向坪地中央的那堆篝火,一阵拢聚后,将两人围于了火圈之中。 迪什尔缓缓起身,退至圈边,此时才见戗画起身,负手相望道:“此番动静,可是会引人而来。” 迪什尔横眉而视,不为所动,在他见到戗画之前,他本打算引萧案生前来,设伏杀之,而现在——或许,他也该尝尝,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究竟是何滋味。 “我知他会来,便将你的尸身赠于他吧。” 一语轻描淡写地言罢,迪什尔退于人圈外。 戗画孤立于胡人队伍之中,略眼纵观,其间有男有女,皆作胡兵打扮,她虽不可单辨,却也大致看清,不止有那日相助于他们二人的乐舞队,甚至更多。 时异事殊,戗画倒是不想与他们交手,而事情摊在她头上,算是替萧案生背了锅——她也不曾欠萧案生什么,那便算是萧案生欠她的了。 想及此处,戗画忽然连想要什么都已想好,于是侧身背手,启刃反握,四顾眼下。 那些胡人皆手持弯刀,手脚覆以皮袖皮靴,下裳不及前膝,便于行动,又有浅绒交颈,藏害于里。 戗画细思,究竟是何处露了底,让她在迪什尔的眼里,杀她竟须耗费如此阵仗,倒是高看她了,又或者,这是给萧案生准备的? 多思无益。 戗画醒目之际,迪什尔一声胡语令下,四面胡人弃火于坪,齐搏而上。 一瞬之间,坪地上月影婆娑,火把顺风高燃,火势连结成片,于山腰间辉煌,如凤凰涅槃,欲揽九天。 烈火熊燃中,戗画横行于胡人之间,旋高纵伏,眼里不及人形,只有一块又一块的肉颈血项,从四面八方拢来,一刀抹下,又乱像倾去。 迪什尔仍立于围火之外,孤眼追索着火中那一段飞影,见其形速之快,于他记忆中无人堪比。 她竟是为战场而生的人。 惜才如他,迪什尔心生不忍,即刻却又被不甘抚平——此般人物,却随了萧案生的麾下。 地坪中央,逐渐被鼎火倾覆,山风不止,再燃高穹。 火坪难伐,戗画踏尸而行,不着星火,但着血渍,红衫殷染成丹,大开盛筵于摆下,她眼前叠影渐少,火焚于目,与面颊上的数道血滴飞线,交映成辉。 刀影晖晖下,戗画来不及思考,如何出手,如何躲避,这些平日所习所悟在此刻皆化作本能,杀出一线生机的本能。 犹似萧案生问她“你是如何练成此般身手”时,戗画仅言答:“我还活着。” 巨火将时间渐渐燃逝,在坪地上噬出一片焦黑,和流淌不止的殷红交融,起伏于坪上。 火海之中,戗画横复纵返,手中刀刃连缕从人项间抹过,抚颈成丝,见血封喉。 她不作稍停,不能稍停,停滞就会受伤,受伤又使停滞,如此周循,全盘皆输。 迪什尔的手扶上腰间弯刀,不再观望,若是如此持续,在那个人来之前,她便死不了了。 他缓缓上前,踏进火坪之中。 一时间,火围中剩稀数胡人,皆退屏散立,昂首挺胸起势,傲落于戗画身上的眼神皆如视死物。 一丈外,迪什尔在戗画身后站定。 戗画缓缓回身,她的脸已不是来时那般素净,红殷覆面,焦火燃目,一身轻衫被沉血浓染,如自十八地狱炼成一只烈鬼,竟妄求人间光明。 迪什尔看着眼前的人,嘴角勾出一抹不着痕迹的慈爱的笑,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人。 “你倒是有几分像我族胡人,不若跟我走吧。”他蛊惑道。 戗画目空无物,手中刀身紧握,刃尖微移,静待搏发:“你心臣我,不若归赵。” 迪什尔笑出声来,上一个劝他归赵的人杀尽了他的族亲,逼死了他的父母,或有余生者,却皆不知所踪。 迪什尔目光渐拢,终凝于戗画身上,眼中祥和殆尽,余盈杀机。 一瞬间,两人疾步相接,刀锋落尽,相抵不让,视线在刃光之上交峙,没有敌对仇恨,只有“杀彼得仁”的共求。 对持之中,戗画掠察其刀,那刀身与其他胡人弯刀相异,铸以双刃。 转瞬间,刃锋相错,戗画退居数步外,被其追近疾攻,遂以防相抗。 先招落尽时,戗画已然察觉其力深浅,以她全力不能及,只能疾速防守,伺机反攻,她与萧案生亦是如此相抗衡,却也只落平手。 正如迪什尔所说,他与萧案生,亦落平手。 一瞬恍惚,戗画抵其背锋刃与颈侧,迪什尔全力压近,速抽刀勾刃,弯刃抚及雪颈。 戗画回神疾闪,退去数步,她看不到伤口,却感觉到一丝纤细在颈间浅浅地疼。 第六十三章 胡医仙 - 戗久说 - 一判 她已许久未受伤了。 上一次,还是为了救连云。 那年蝗灾侵袭梧州,戗画刚过十岁,廌业还没有落成。 官家遣兵护送救济粮,行近梧州时,官道大路上,却被当地难民所截。 连云出城寻医,路经官道,见事有不平,于是站官兵一头,相劝难民,待粮食抵进城中,其自然各有所得。 而众难民不听,诽论官府藏粮,甚至有饿极者,将连云当作对头,大打出手。 那时,毕天年纪尚小,个头也小,且不敢与人相抗,直急于连云身侧,一番如梦忽醒,他撒脚疾跑,一路狂奔回城中,寻其阿姐。 戗画带着众数街头混小子,疾身前往,临了先将众难民打服,其间某饿殍扔出一把锈刀,落于戗画背后,刀钝入而重落,一道大血口骤现于戗画脊间。 连云大惊,也无需再偷背着戗画,忙要带她去寻城外的神医。 此时,难民声势已落尽,与官兵相接入城,寸步难停。 连云和毕天两人拥着戗画,一个老泪纵横,一个嘤嘤啜泣,一齐随同去寻那胡医仙。 胡医仙住在城外一处草庐,庐有数间,光存放药材就占了两间,其余才住了人,还有种地、畜厩,占了大地。 胡医仙看病一向不问贫富,有钱不多收,无钱便罢了,而又有感激者多赠,倒也过得不贫不富。 胡医仙见几名稚童疾奔而来,其中的女娃脸色惨白,伏于另一个约莫舞勺年岁的男孩背上,身侧一及腰稚子急得跳脚,说话也是不清楚。 胡医仙将女娃的伤大抵看过,熬汤敷药,样样用心,他一向爱幼,见这女娃模样可怜,心爱更甚。 看过女娃,胡医仙将目光落到了矮小羸弱的毕天身上,他拉过毕天,端起他的脑袋,左右扳动细看。 他发觉毕天的骨像不似其身材一般年纪,便问毕天年岁几何。 毕天摇头似鼓,说他也不知自己年岁,他自小流落街头,与恶狗争食,与野狼赛跑,后被阿姐带走,阿姐说他年幼为弟,他便年幼为弟。 胡医仙心叹可怜,却深知毕天生长滞缓,于是让他每日往返草庐和城中,以此锻炼他,又敦促着他来草庐喝药吃饭,增其筋骨。 胡医仙见连云守在女娃身旁,两眼不歇,于是劝他此番无用,倒会将他自己的身体熬坏。 连云听话稍坐,片刻,又望向胡医仙,有话欲言。 胡医仙听他一番陈述后,走到戗画身边察看。 戗画正伏身在榻,双眼朦胧,思绪未止,能看见和听清身旁几人的行言。 胡医仙说她的头发是天生如此,只是随着年纪增长才显现,此番移改不了,但或有抑制之法,需待他钻读试行。 连云深谢过医仙,又坐回榻头,盯着戗画,难得一次地如兄长般嘱咐道:“今后你若是再受伤,我便与你同伤。” 连云知她不惜命,于是说这番话来警示,指望她能放心上。 一旁毕天也大声应和。 说来也怪,自那之后,戗画如神祗附身,战无败绩,未再受过什么伤,偶有病痛也只是小打小闹,让人省心不少。 毕天也如得神药,矮个儿忽猛长数尺,筋骨健强如牛,后方圆十里混子,不论大小,皆不敢再欺负于他,于此胡医仙予他赠字为“夷”,自此便得“毕夷天”。 火光燃曳不尽,戗画抬起手背,抚过嫩白颈项之间,一抹新血蹭于她手背上,心中暗叹,幸好他们不在。 迪什尔虽伤及对方,却不见得意,反而好言劝慰:“你若现在服输,随我离开,也不晚。” 戗画冷眼鄙夷,见其收拢之心难诛,于是出言相激:“汝之能,较萧砚书,相去远矣。” 迪什尔心中暗愤,他已经许久未如此听见那个人的名字。 唯一的一次,是他父亲割首献降时,那时他才十三岁,而那个人受其父命,前来取递降书。 迪什尔永远记得那日,黄沙莽莽中,父亲刎倒在他眼前,他号声大恸,疾奔覆地,又粘着尘沙,跪去父亲身侧痛泣。 战马横列,昂天长啸,大赵将军骑于马上,侧首朝其身旁的少年副将,咐声道:“砚书,取降书来。” 当他走来时,迪什尔放下父亲尸首,与其相立而视,质问道:“你便是萧砚书?” 萧案生处之泰然,声色如常,只道一声:“是。” 军中遍传,大赵云麾将军萧闻远,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携其子萧砚书征战西疆,数无大败,边关百姓亦道“虎父无犬子”。 大赵以字为敬,确无人深究其名。 黄埃之上,大军阵前,迪什尔大笑不止,眼丝如红缨,他确是蠢的,一个名字便将他障眼。 天幕上,孤月冷泣,寒夜凉风惊躁了坪火,将山腰划出了一片火海,胡人们受命退出火势之外,静观杀机猖獗。 迪什尔瞬发搏上,一刀猛砍至戗画眼前。 戗画横刃截挡之际,一纵金影从眼前疾过,冲噬上迪什尔的手臂,又被甩滚于火坪之上。 戗画掠眼看去。 竟是那只幼虎。 它的两只黑瞳被烈火充斥,张着它不甚大的血口,露出里面正待磨砺的新萌发的獠牙,气势倒是十足。 在戗画来不及想幼虎为何出现时,让人接暇不急的,是从漆黑坡道中疾驰奔涌、破霞而出的两百援兵,如沙盘中的埃尘一般迅速侵蚀了整个山坪。 霎那间,胡人被邕州军围拢,两方乱战不休,火坪之上,不再是戗画一人的孤军奋战,身前死敌,身后援友,一方山坪终化两族战场。 萧案生疾行其间,不为四周纷乱而动,一眼望穿,就见烈火之中,两道身影正殊死为战。 他竟是来了。 火幕之中,戗画旋身落脚,刀刃回驳,侵及迪什尔胸膛,其黑袍难辨渗血,面容亦无痛感,犹如无懈可击。 迪什尔弯刀横旋,戗画持刃纵行。 两锋相交之际,一道剑锋持劲纵上,迪什尔手中弯刀被其挑退,双方三人,相峙而望。 萧案生不顾迪什尔眼中仇视于他,岿然上前两步,与其和气相言,道:“你不计后果至此,可想过西疆如何?” 经年未见,迪什尔看清眼前的人,怀藏于心中的仇怨尽数倾涌,他日日夙寝难安,一刻不忘,而眼前的萧案生却不见半分悔意,安然自若。 迪什尔满目丝红,他心中不忿:“我西疆之事,于你何关,我只要你的命!” 萧案生垂眼轻叹,转息又道:“我知你不是薄义之人,你若还信我,便早些回去,处理好西疆之事。” 第六十四章 劝归言 - 戗久说 - 一判 “信你?”迪什尔哼声大笑,言语相讥道,“你一个假名,便教我推心置腹,相交至深,结果呢?” 萧案生无可奈何,解释道:“我不曾骗你,我是萧砚书,但也是萧案生。” 迪什尔知其所言,却只怪自己不察,然而这些,都无法磨灭他萧案生所行,是至阴至狠的手段。 萧案生见其不为所动,仍不改和色,娓娓相劝:“你可知,有西疆细作,从南越潜进大赵南境了?” 前日,萧案生从官驿收到居遥来信,说他们一行在回往勘州的路上,发现有西疆人潜伏于市,暗探南境局势,唯恐西疆生变。 萧案生逐心自问,他知迪什尔甚深,信其不会拿西疆安危来作局引乱。 果不其然,如今却是在此处见到了迪什尔,那必定是西疆内部中,有人趁迪什尔暗自入关,妄图生造事端了。 迪什尔眼瞳微怔,不知其所言真伪,却也无法全然不信。 萧案生见其动摇,继而言劝道:“你还有个不安分的弟弟,他向来不服于你,你…你心如软柿,可他未必领情,这些年,他与你闹了数次,皆是不得恶果而终,你还要护他到何时?若再闹出两国之争,你又打算如何相护?难道用整个西疆来换吗?还是再用你自己的命来换?” 迪什尔被萧案生说教得哑口无言,在西疆时,他也察觉到喀齐有异,尤其最近十分安静,因而他才放下心潜入关中,还带走了胡玲耶。 现下的西疆王庭,已没人能管束喀齐了。 迪什尔举目望向萧案生,萧案生坦然回视于他,两人似在无声言语,传达着只有互相能解的要密。 迪什尔目光审视着萧案生,他没想到的是,西疆已平,萧案生也远离边境数年,却仍在暗暗观察着西疆的动静。 两人曾经的相谈甚欢,对方皆牢记在心。 两人过去的惺惺相惜,现在看来,也不尽是他一人沉沦。 片刻的交互后,迪什尔眼中逐渐平息,在他眼里,西疆如今之安稳是父亲用命换来的,他定不会让任何人妄动。 迪什尔放过萧案生,将视线缓缓垂下,落到戗画身上,片刻,从他口中扬出一句温和的胡语。 萧案生稍一回眸,眼角里漏进了戗画的身影,他浅浅一笑,对迪什尔回敬道:“胡玲耶也是。” 迪什尔难得露出温柔的一笑,随后却又放言:“待西疆事了,我要与你一战。” 萧案生无奈应下,随即便见一人闯进火幕中。 胡玲耶换下了汉服,穿回胡装,一身彩衣斑斓似蝶,饰品轻巧精简,动姿美而灵动,周身彩辫也随动作跃然,是纯正的西疆美人。 胡玲耶看见戗画,朝她倾心一笑,后在萧案生和戗画眼前,挽上迪什尔的手弯,将他带离了。 戗画看两人走远,不解道:“他不是要杀你吗?” 萧案生回头,对戗画笑道:“他不会杀我。” 两人于火幕中相谈之际,火势被杨守研带人控制了下来,而除了迪什尔和胡玲耶在火幕掩饰下潜逃,其余胡人皆已被清剿。 萧案生没打算给这些胡人留活口,他们要以西疆喀齐手下细作的身份报于京都知晓,而不是西疆王庭迪什尔的异动。 戗画垂眉细思,她却没看出迪什尔对他留有余地,方才还见其说要再大战一场,那不杀便也只是现在不杀罢了。 “他是回西疆了?” “嗯。” 萧案生转身看戗画,从他冲进火坪便急于解围,甚至未来得及将戗画看全,此时才惊道:“你受伤了?” 他拉过戗画细看,幸而伤口不深,只有一丝血线挂在颈上,也没伤及要害处。 萧案生还是低估了迪什尔对他的恨意,他虽确信迪什尔不会杀他,却从戗画这一抹细痕中警觉。 至少,在他说出西疆事变之前,迪什尔是认真要杀他的。 萧案生虽心惊,但也有慰,迪什尔终是变了些,比起曾经心软如柿,希望以他现下之心,能处理好西疆之事了。 萧案生逮住戗画的肩不放,心里繁杂事务一大摞,眼里却只心疼得紧,不知己言地反复追问:“疼吗?” 戗画不知他问了多少遍,耳边烦似蚊蝇,不耐道:“你不是说,疼就忍着吗?” 萧案生茫然,不知自己何时说过此话,于是想起戗画打人那日,忽笑而解释道:“谁让你忍着了,是让你记着,别再让自己受伤了。” 戗画觉不出差别,只是十分不愿听萧案生这样说话,倒像是与她为挚友一般,而她对此人却是全然不信的。 萧案生又从头到尾地端量戗画,她的脸和手都被血迹玷染,一身衣衫也似丹花滚泪,唯有那双眼神仍然空透濯尘,不染红埃。 他心疼未止,又覆心疼,于是拉着戗画的手腕不放,像牵孩子一般牵着她走。 戗画已然累了,轻扽两下未果,暗自叹气,便觉就先这样了,回头再算账。 一对人马浩浩荡荡地下山,比起上山时的沉寂,此刻一条狭长火龙在山间盘旋绕下,仿佛庆贺盛事的腾云闹海的舞龙队。 下山队伍中,杨守研在前路领队,满脸欣悦,走得气势昂扬,士兵们两人一队地抬着那些胡人尸体,步伐有致地往山下行,擎火兵走在队伍两侧,为队伍支火燃亮。 队伍后方,两人稍落一段路程。 戗画双眼发疼,短时间内实在不想见火光,于是拖拖沓沓落去了队伍后方,萧案生也陪她一起掉队。 戗画无声打了个哈欠,两眼迷离似云渺,身形晃晃荡荡如游神,若非萧案生牵引着她手腕,怕是下刻便能睡到在地。 萧案生察觉此状,稍顿下足,回身将戗画的手往肩上一搭,一个蹲起,将戗画背着走了。 戗画神智迷糊,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觉此地可以沉身搭头,于是在萧案生肩上沉沉睡去。 酉时将末,西城民户已入夜话。 街上繁灯游天,织锦成河,人群在灯河下熙来攘往,携老怀幼,游于华丽商铺、精致小贩、百货百样的杂货郎和糖货郎之间。 街道涌冗难行,杂耍圈周围拢了一叠叠笼屉般的人,夹杂宵食摊的烟火气,漫出无尽的喝彩声,小儿观皮影,大人闹龙戏……欢声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人声鼎沸中,戗画微微启眼,她一觉清醒,周围已不是黑山夜林,缤彩纷呈挤进了她眼里,将她眼中迷蒙慢慢唤醒,耳边闹声不绝,引她归于喧街哗市。 待她醒目抬首,脸颊蹭来一丝不属于她身体的温热。 戗画面肤冰凉,贴过萧案生侧颊,他为之一颤,回目相望。 两人咫尺之间,萧案生游目于前,一向不动如山犹他,却也心中惊乱,慌忙挪眼,两颊悄悄浮上了薄红。 戗画目光茫然地徘徊于街上繁灯和萧案生的脸,发觉萧案生的脸比那花灯还红,想怕是她太重之过,于是歉声道:“我醒了。” 萧案生回了神,反应过来,于是蹲身将戗画放下来。 第六十五章 除夕夜 - 戗久说 - 一判 戗画垂眼犹豫,片刻,她仰头看萧案生:“多谢。” 山中坡路坑洼难走,下山尤甚,萧案生背着她走了近一个时辰,戗画都未曾被惊动,也许是她睡得沉了,也许是萧案生走得稳。 戗画虽不信萧案生胸怀坦荡,但她向来断事不断人,单论此时,她便是真心相谢。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争锋相对,一句简单言语,萧案生却是恍惚了。 曾经,但凡萧案生靠近她,她便是怒不可遏,反手挥掌,接着便是两人开打,拆墙卸瓦,今日却如煦日暖阳,春风化雨。 萧案生从怀里掏出一绢方巾,递向戗画。 戗画不明其意,见萧案生将方巾贴近她的脸,方才晓悟,提起手想自己擦脸。 “你看不见,我来吧。”萧案生柔声解释着。 戗画脸上血迹已干,萧案生一点一点地蹭下,不敢用力,却还是蹭得绯红,才勉强能行于市中,她红衫上的血迹倒是如丹花般长在了她的衣摆上,在夜市繁灯下,不尽引人注目。 待萧案生罢手,戗画回想起上山前他的话,于是问道:“你先前说,等我回来,要与我说什么?” 街道对面,杂耍人高擎着火把,口喷酒雾,瞬间“噗”出一团大火,引得大人满场喝彩,小孩惊跳欢跃。 戗画猛地挪眼,难得休整好的眼睛又被其一惊,敏眨数下。 萧案生忙侧身一步,挡在戗画面前,将她拢进自己巨大的身影里:“我是想说…” “是它?” 戗画歇眼间隙,瞟见那一抹藏于远处灯墩下的金橘。 萧案生随她看去,那只幼虎正在原地打转,于是温声道:“它已跟了许久。” 那幼虎见两人看过来,忙将虎躯藏到了墩后,一个屁蹲儿坐地,却漏出了半截尾巴不停地翘扬卷动。 虽为老虎,这只幼虎却是身形弱小,一身金毛又橘花相间,不像老虎,倒像只橘猫,引得边上的小儿围拢来欢看。 幼虎盘转于几个小孩儿之间,见有伸手的,便张开血盆大口,朝四方一吼,将两个胆小的孩童吓得连哭带跑,奔回大人身边告状。 那些大人也不是讲理的,过去就作势要踢那幼虎。 幼虎怒目圆睁,一蹲前身,起势扑咬之际,忽听一声大喝:“住手。” 两人从后行来,戗画蹲身,一把提起幼虎后颈,见那幼虎瞬间如烤鸡垂足,窝进戗画怀中,呆目视之。 那大人见此猫有主,于是昂首理论,让其好生管教自家养物。 戗画垂眼,与幼虎相视,见其在她怀中竟然安分似家猫,着实无言以辩,而对那大人的话,她却相言道:“您家小儿欺它在先,那也请您好生看管自家小儿。” 说罢,戗画便抱着幼虎走了。 萧案生走在戗画身侧,看一眼在她怀里安顺的幼虎,问道:“你要养它吗?” 戗画也垂下眼,她深知养虎为患的道理,于是摇头道:“得空了,将它送回去。” 那幼虎在她怀里仰天一嚎,以示不忿,号罢,它便在戗画怀里翻腾起来。 戗画倏然驻足,不悦皱眉:“现在就送回去。” 她一停下动作,那幼虎也停下动作,两只乌黑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戗画,眼神乖巧又无辜。 萧案生暗自好笑,那幼虎模样与久昔简直如出一辙,着实将戗画拿捏了。 片刻,戗画看罢,果然心中不忍,抿嘴问道:“它吃肉?” 萧案生应和点头。 从槿和山至城西,杨守研早已带人回府,时回头见萧案生背着“夫人”,两人美好和谐,他便未作打扰,只说请萧案生次日上州府叙话。 两人在街上闲走,萧案生提及此事,戗画却说懒得再去州府,若是没事,她便准备回梧州了。 街道前方,一条长龙闹游于市,龙头上,两只圆瞳凸显,张着一口大长嘴,内灯灼灼犹若喷火,龙身莹黄通明,时而盘旋,时而翻腾起伏,繁盛非常。 “今日是?” “除夕。” 喧哗闹声中,戗画恍然,她已累得连日子都忘了。 往年的除夕夜,她大多是在社里过的,社里有一大家子的与她相似的孤苦孩子,他们早早便开始准备过新元用的东西,到处贴满门神、桃符,挂起春联。 他们喜欢放鞭炮,几个皮孩子会把一个个小爆竹扔进连云的书房,后被连云叫人吊起来打过一顿,然而年年都不知悔改。 他们会在一起学做汤团,把糯粉扑得天花乱缀,扑到尤匀的教案上,尤匀只是一笑了之,并在翌日为他们备好这一年的课业,告其勤勉。 他们会学做花灯,把武廌们砍回的竹竿拿来削磨,用文堂的白宣来作灯面,画上他们新的祈愿,而当毕夷天作画时,这一天,所有人都敢嘲笑他,然后被他铭记在心,伺机报复。 新元前后几天,是戗画一整年里最安然的日子。 所有人都会自觉管住脚,不去她的院中搅扰。 纷杂事务会交给连云处理,闹腾不停的武廌由毕夷天看管,嬉戏打闹的孩童们有尤匀管束,戗画只卧在院里的绒榻上,身上搭着轻毯,安心休憩。 眼前闹景,非她愿景。 繁华闹市,锦上添花,戗画置身其中,才忽觉往年之景可贵,她想回梧州了。 闹市暖,心却冷,戗画拢了拢怀里的幼虎,想从它身上取些热来暖自己的心,却只觉怀里像抱了一团火球,垂眼一看,幼虎竟已睡着了。 灯火恍惚间,戗画忽觉身暖。 一件大红斗篷朝戗画拢来,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她的脸也被围进一圈灰白羽绒里,藏起了她从槿和山上带回的满身腥色,和在她怀中沉睡的幼虎。 萧案生为戗画紧好系带,又缓缓抬眼,重提前话:“我之前想说…” 说话间,一小女孩两手提着三盏灯走过来,将头仰得恨天高,生怕天上仙人听不清,于是大声喊道:“哥哥,姐姐,买盏灯罢。” 两人一齐垂首,看见小女孩扬起满脸笑和期待的大眼,萧案生摸了摸她的脑袋,无奈溺笑道:“好。” 他从小女孩手中取过一盏莲花提灯,又将银钱仔细塞进她的腰包,看其欢跃而去,才又回身。 戗画要往前行时,萧案生忙抬起空手,隔着外篷将她拉回,他想今日如何也要将话说完。 戗画回身,奇怪看向他。 灯火阑珊,哗声流连,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两人相静而立。 萧案生推心置腹,一字一句道:“我跟随你,有想探你社中情形,但只为知悉,我知你们不是乱安之人,未曾想过要分散你们。 我先前不说,是怕你误会,可我越是不说,你便越是不信我,我该如何与你相处。 你先前问‘我是要与你友,还是想借此打探’,我只能无言相对。 我想与你为友,也想对你,还有你的朋友,都有所明晰,如不相知,何以为友?” 萧案生一口气把话说完,生怕再横生出什么枝节,又教他如鲠在喉。 戗画垂着眼,始终沉默。 随着火龙从两人身侧翻舞纵横而过,又一片人声喧哗响起,成群结队将两人掩在了龙身之后,灯黄昏昏映过两人的面容,繁灯星河,如梦似幻。 戗画缓缓抬眼,烛光莹莹从她的睫羽沉进了眼里,她看一眼萧案生,又挪眼看了看前路。 稍刻,戗画回头,呆然道:“我想,吃汤团。” 戗画从没有过化敌为友的经验,于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而她现在就想吃些甜的。 沸声起伏间,萧案生将戗画的声音听得清楚,她并没有回答他所问,也没有对他有任何言心之语。 然而,萧案生却笑了,像是被人往心里撒了数许的蜜糖——她生疏的言语,由心的想法,和一双不着修饰的眼神,皆是对他答语。 “好。” 第六十六章 又新元 - 戗久说 - 一判 宁永三十三年正月初一,梧州,廌业书院。 时间不候未归人,无声无息走过深秋初冬,在等待的氛围里悄悄走进了新的纪年。 此刻,卯时将末,书院中难得没有朗朗书声,武堂里也不见平日“劈里啪啦”的打斗声响,整个院子仍无人行迹,一切都还在沉睡——昨夜守岁,院中大小至早方归,皆沾枕即晕,雷打不醒。 “啪!啪!” “谁啊!”卧室里,连云从床上抱头惊坐而起,对外怒喊。 小孩子的精力总是无限的,然而有些人虽已不是小孩,却幼稚更甚。 连云卧门外,毕夷天带着几个文堂小孩正四处祸害,仿佛山中无老虎,猴子便称了霸王——往日戗画在,他便不敢带头。 毕夷天在屋外笑得眉飞色舞,几个小孩却是面面相觑,小小身板皆被连云一吼吓得晃颤不止,差点憋不住他们珍贵的童子尿。 毕夷天仰天大笑罢,回头看向几个尚未断干净奶的孩子,背信弃义地威胁道:“谁敢揭发我,我就让夫子给谁加课业,记住没?” 几个小孩忙捂紧嘴,“咣咣”点头,谁也不敢得罪。 卧房里,连云定住魂,愤愤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便见毕夷天站在门前,正对着几个小孩数落,见连云开门,他淡然回头:“我替你教训过他们了,这大过年的,算了算了,别动气哈。” 连云斜眼一看,几个小孩眼神无辜又可怜,他也着实不忍心——若是往年,连云定是要让几个小儿长长记性的,可今年戗画不在社里,他也总觉提不上劲来。 “去玩儿吧…别去社主的院子,万一她回来了…” 说到戗画,毕夷天忽然有了心肝,一挥手将几个小孩扇得老远,与连云坐进院子里相谈。 “阿姐没再来信了?”毕夷天忧着眉,不停询问,“她上次没说多久回来?” 连云接连摇头,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按萧案生的书信,几日前便是他与连云约定的七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而就在那日,连云竟收到了戗画从邕州官驿寄来的一封信,当真是天大奇事,他想这两人定是遇到困境,寄这信是有什么重要指示。 连云打开信封,展开来看,果真是戗画的笔迹,那语气格式皆无人可拟。 只见信封正中,两个大字:“别动。” 见字如面。 连云在自己院中静坐,两手捧着那张信纸,将近两个时辰,他果真没动。 直到尤匀下了讲堂,气冲冲来跟连云抱怨那对愣头青兄弟,连云这才恍悟过来:戗画这是让他们按兵不动,无需前往邕州,其困已解。 连云此时放下心,才听清尤匀说他在讲堂上讲“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那吴达吴贵便立刻在堂上问“君子吃不饱怎么念书?”,引得一阵哄堂大笑,将尤匀气得怒火内滞,下了堂才冲到连云这儿来舒气。 连云同情地拍了拍尤匀的肩,不知还有什么能安慰他,于是将社主的消息告诉了尤匀。 尤匀听闻社主无恙,果然舒眉展眼,转嗔为喜:“那社主何时回来?” 连云将手中信纸转于尤匀,尤匀看罢,脸上笑容瞬间勉强,又以拍肩回敬连云,难为他能从这两个大字里得出这么些信息。 院子里又响起热闹的爆竹声,不知又是哪个倒霉蛋被熊孩子们玩闹了,这些皮猴子们除了连云、尤匀、毕夷天这些个有惩权的人不敢惹之外,连武廌也是不会放过的,仗着年纪小便恃宠而骄了——面对戗画时,他们都只是一口一个“姐姐”的乖孩子。 连云听着院后传来的炮声,耳朵里很是吵闹,心里却有些清寂,忧心亦是不由自主浮上眉头,难以舒展。 毕夷天更是愁眉苦脸,他一想到有个官宦纨绔子弟时时跟着他阿姐,还欲图不轨,他便犹如百爪挠心,怒火中烧,烧上了头。 尤匀从院后走来,一进院子,就见院中两人,一个印堂发黑,一个头冒青烟欲近三丈。 尤匀默然走到两人桌对面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心茶,在这寒风猎猎下,他一边喝着冷茶,一边想新的课业——戗画不在,这些皮孩子便谁都敢欺了。 几人沉默地围坐在连云院里的石桌边,各自满怀心事,又如出一辙地面露晦暗,难得的新年气息被几人乌压压沉了一片。 忽从院里疾奔而来一团红影,撞到连云身旁,又扒着手使劲儿往连云身上扽。 连云脸上的沉着被笑意驱散,他夹住卫澜的胳肢窝将其抱进怀里,又瞅了瞅卫澜这一身大红袄子鹁角头,这才又有了过年的心境。 毕夷天瞧见卫澜,便忍不住仰笑,这头顶剃毛也就算罢,又因为怕卫澜发冷受凉,给他戴了一顶虎头帽,威风也是威风,好笑也是好笑,可爱嘛也确实可爱。 卫澜扬起手去摸连云的耳朵,一边“咿咿呀呀”地说话,连云费力地从里面抠出了“画”字音,便笑着道:“画阿姐有事,忙完就回来啊。” 卫澜听完,瘪嘴要哭,又觉得好像哭也没用,于是头钻进连云怀里使劲磨蹭撒娇,虎头也被他蹭去了后脑勺。 “卫澜今年五岁了,”尤匀看着两人,挤着眉忧道,“说话还是不清楚,要不等开了工,去找胡大夫看看?” “又不是病,”毕夷天倒觉小题大做,无意识地驳话,“等再大点儿,自然就好了。” 尤匀一眼朝其瞪去,回斥道:“要不是胡大夫一眼瞧出你有病,你现在还不如卫澜这身板强呢。” 卫澜好像听见了稀奇事,头从连云怀里钻出来,圆溜溜的眼睛望向毕夷天,忽地“咯咯”笑个不停。 毕夷天没想到尤匀拿他痛楚说事,深觉被人羞辱,尤其还是一向同他争宠的卫澜,当即气得不行,大吼道:“笑什么?你小屁孩懂什么?我是小时候过得苦,长得慢,你这成日里饭足觉足的,长得又小,话还说不清楚,还好意思笑我!” 毕夷天三言两语说罢,自己倒是舒畅了,却又把刚高兴了两声的卫澜给说得满眼委屈,扭头便朝连云大哭流涕。 尤匀毫不犹豫地赏了毕夷天后脑勺一个大巴掌,作为开年第一掌,声势足够宏大。 毕夷天也不管不顾了,他心里还满是委屈呢,于是也学卫澜的样子,扑进尤匀怀里作哭装可怜,一大一小,阵势旗鼓相当。 尤匀推他不开,被毕夷天两手扣死了腰和背,只能抬头看向连云,一阵对望无果,只好各自安慰怀中小儿。 第六十七章 气急大骂 - 戗久说 - 一判 这一大早,连云院儿里便乱作一团,大的哭小的闹,皆是不得安生。 尤匀怀里蹭着一坨脑袋,他习惯性地拍了两下后背,毕夷天便怔住不动,仰起脸来看他。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让尤匀重新看清了怀中这人的脸,眉眼狭长,鼻梁高峭,两颊平仄有致,还有颈间突兀的喉结,尤匀的音色较细,听起来十分温柔,喉结不像毕夷天那样明显,这样看着倒是让尤匀有些艳羡。 尤匀忽发现怀里这个曾经爱哭鼻涕、让人怜爱的小崽,已不知不觉地长成了一副坚毅的大男孩模样,算起来他应该也快及冠了——尤匀曾问过胡春阳大夫,那时说毕夷天的年纪应已过了十岁,只是生长滞缓,显得比五六岁孩子还要弱小。 尤匀正想得出神,忽见那处喉结轻咽两下,于是挪眼看回毕夷天的脸,却见他眼神变得深幽,还带了些难以名状的霸道,竟教尤匀看得有些心悸,忙用手蒙住了毕夷天的眼睛。 “我说,你俩能别在这儿肉麻吗?”连云实在看不下去,朝对面两人怨声道,“这儿小的还闹着呢,能不能注意点儿?” 尤匀的脸扑地一下通红,回眼却见毕夷天被蒙着眼,只剩一嘴笑扬在脸上,倒是十分得意的样子。 尤匀松开毕夷天的眼,两手推着肩将他推远,又朝连云怒嗔:“胡胡说什么。” 尤匀曾在街上无意听见大娘们摆闲话,说哪家富贵爷又养了新娈童,结果被家里娘子打个半死。 他自小诗书礼仪地规束长大,“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都刻在他骨子里,连偶然一听都会脸红,于是他塞耳闭目,匆匆离去。 然而,尤匀仍因此乱了一瞬心神,回去之后,他将四书五经抄了个遍,以示惩戒。 连云向来知道尤匀面皮薄,眼见着他脸红如樱便不再打趣,只是可怜了毕夷天,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吃到这天鹅肉了。 几人说着话,阿迪力古丽从院后走了来,正叫他们吃早食,却见院里一片异象:卫澜正趴在连云肩头上哭,毕夷天单膝跪地,也霸着尤匀不放。 阿迪力古丽几步上前,从连云怀里提走卫澜,顺手仍到地上,又一边对几人说教:“就是你们几个宠得他,整日无法无天的,还是社主回来管着好些。” 她刚说完,便忧了心,又朝连云切问道:“小云啊,社主怎么还没回来,都开年了,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呀?” 阿迪力古丽越说越细声,眼角眉心都揪到一处,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连云摆着手,忙开慰道:“没有,您别担心,她厉害着呢,不会有事的。” 曾经,连云和戗画都是一同出行,他从未见过社中人如此紧张的模样,如今才知,戗画是廌业的心骨,她若不在,廌业上下便如体不附髓,难以行径。 然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 萧案生曾问连云“他是否也心悦于她”,连云的回答十分肯定,便是“否也”。 而这个答案,连云或许违心,但却不曾后悔,他知道自己对戗画并非普通感情,但那也绝不是男女之情可以涵盖的——或许也曾有过的,但终究放下了,如今他只想一生予她为兄为伴,护她万安。 阿迪力古丽得了连云的话作保,便安下心来,忽惊了一声,她做了馎饦还在灶锅里,于是一边小跑,一边回头叫几人准备吃饭。 吃过朝饭,一群人又各自回屋补觉了。 尤匀却是闲不下来,今晨的遭遇还在脑海中记忆犹新,怕是日子太好过,以至于教这些皮猴儿连他也敢欺了,于是从后食堂绕回文堂,准备今年课业。 毕夷天精力过盛,也不去睡回笼觉,背手走在尤匀身后,甘心当个跟屁虫。 两人刚从文武堂之间的屏墙绕出,映入眼帘的一幕,将二人齐齐怔住在讲堂后。 院儿里的文武堂和朝廷公干都是一样休沐五日,这几日文武学生都应回家探望、团圆,无家可归的社员也都登记在册,平日和过节皆都在梧州分堂休沐,也是难得的安生日。 而此刻,本该空无一人的前文堂,却端端正正地坐着两个不可思议的人,竟是吴氏兄弟。 院中,那两兄弟并坐在一张课案后,没听见前方动静,光顾着埋头写字,也不知在写些什么,又是摇头又是扣脑,似是极为艰难。 堂上两人相视互奇,后一同上前察看。 谁知两人刚走到他们课案前,吴氏兄弟便警觉过来,如临大敌般匍匐下去,掩住了课案上的那副字迹。 尤匀心奇尤甚,便直言问道:“你们怎么不回去休息,是堂里有什么不合意吗?这又是在写什么?” 两兄弟红了脸,连连摇头,直道“都合意”、“没写什么”。 毕夷天却笑得狭促,弯下腰,捡起地上被那兄弟俩扔掉的废纸,嘲道:“在写道歉信。” 毕夷天仅略了一眼便递给尤匀,尤匀看罢,忽笑得春风拂面,头一回对这兄弟俩说话和颜悦色:“你们为何要写信给社主致歉?” 那信上倒也没写几个字,只有“社主,抱歉”,刚写到“歉”字,便写岔了,想来是两人写了一半发觉不对,又才去查书,说是道歉信,倒也名副其实。 那兄弟俩垂头埋脸,不好意思说话,见实在躲不过,哥哥吴达才踟蹰开口:“我们兄弟,自小流落,后被人看中身骨刚劲,才被捡去做了重工暗活, 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为了我和弟弟能生存,也都做了, 我们都没念过书,也没活过这样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这段日子,过得就像做梦一样。” 吴达想起那个晚上,那个看起来身量不大、声音清冷的小娘子,她明明并不知道他们兄弟曾经历过什么,却十分坚定地确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兄弟,从心里感谢社主,但是,我们太笨了,好多东西学不会,所以…” “所以,才给社主写道歉信,”尤匀在吴达磕磕绊绊的话音中,终于听懂他们兄弟的心思,于是又道,“那然后呢,写完信之后呢?” 吴达埋了头不吱声,吴贵见大哥难言,于是红着眼,仰头自责道:“也不知能为社主做些什么,才能,能报答她,所以还是…还是…” “你们想走?”此时尤匀不再和色,反而带着愠怒。 吴氏兄弟齐齐埋头,像是两个正受长辈训话的孩子,皆是满脸羞色。 尤匀将手中信纸一甩,恨不得甩贴在他们两人脸上,垂眼骂道:“古人曾云‘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你们既知自身愚钝,已是大慧,只需勤加努力,若是轻言放弃,能成何事? 你们羞愧、自责,道歉便罢,如今社主未归,你们打算留下一书信纸了事?你们若要走,对社主而言,根本不是认错,是辜负!” 毕夷天立在一旁,也是大气不敢出,只是记得尤匀也曾这样骂过他,那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 第六十八章 尤老爷 - 戗久说 - 一判 新年时节,院外街道人迹寥寥,道路中间只余留着前夜打炮仗的残迹,铺了一地粉彩灰烬,无人扫理,也无人纷踏。 这般闲适的景状本该持续到初五,却忽被街前疾驰而来的一道马骑给沓飒,扬起漫天纷杂。 马骑急停在了廌业书院大门前,马上的人匆匆翻下,几步疾跑进院中,一眼看见院中几人。 文堂中,几人静寂无声,不曾离去。 尤匀仍是怒气冲冲,看着眼前这兄弟二人,满眼的“恨铁不成钢”,那兄弟二人也只低着头,看似在反省。 “二哥儿!”一人从大门急冲进来,边跑边喊,“二哥儿!老爷不成了,你快回去看看罢!” 尤匀闻声抬头,脸上怒意瞬消,奇道:“秦淞?你怎么来了?你方才说什么?” 秦淞是尤氏家院里的小厮,从小跟着尤匀一起长大,自打尤匀与尤家老爷翻脸,尤匀一气之下搬去了书院,连他也被尤匀扔在了尤家院里,不复相见,至今已有三年。 秦淞哭丧着脸,声音委屈凄楚,匆忙道:“二哥儿,老爷不成了,老人家年前就得了病,他碍着面不让我们告诉你,你,你快回去看看罢!” 尤匀险些倾倒,幸得毕夷天手快,将他扶稳,又沉声安抚:“别急,定能见到,我去牵马。” 毕夷天说完便去,尤匀与秦淞在院中稍等。 待毕夷天回来,尤匀见他牵了两匹马,便道:“你这是?” “我自然是要去。”毕夷天温声肯定道。 一瞬间,尤匀心中仿佛吃下一口秤砣,稳稳沉了下去,他眼眶腥红着道:“好。” 几人纵马疾驰,踏纷而去。 尤家院其实离书院并不远,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北。 尤家是梧州境内的大户人家,做的生意很是广泛,其中钱庄是其主要营生,下列还有当铺、酒肆、绣坊、书画铺…… 而其曾辖的“同舟书院”,便是现在“廌业书院”的前身。 当年,梧州粮荒,商户粮价攀涨,引得群民激愤,于是众民仗着人势,在商户门前打闹哄抢,其中便不乏尤氏家业。 尤家老爷尤怀全为此焦心,现下梧州粮食不足,大多是从外地拉来,人力物力自然是逼得粮价上涨,他也是无奈何。 于是尤老爷便与当地官府相协,如果他将这些米粮按往日常价售予群民,那官家拨下的救济粮便可便宜充货给尤家粮铺。 那知州老爷想,这官家拨粮流程颇繁,不知何时才能到,远水难救近火,于是便答应了尤老爷的条件。 尤家历来从商,尤老爷更是商中翘楚,就算不赚银钱,却也不会让自家亏钱,在他们尤家,亏钱便是对祖上的大不孝。 何况这本是济民惠民的事,尤老爷是暂负损失,但待来日可补,他也是甘愿的。 然而,事情却不似想象中那般轻便。 徐徐而至的官家救济粮进了尤氏私仓,虽是官商公平交易,却污了难民的心。 原本,尤氏粮铺里的米粮是卖给有能力购买的寻常人家的,而那官府救济粮,却是给无居无衣无食的难民们活命的。 难民们迟迟不得救济,未至饿殍遍野,却激人深愤,一时间,将官商勾结之秽语传遍巷陌,再引民愤。 尤家老爷见群情激愤,他一人难堵悠悠之口,于是蓬头垢面,从后门绕出,晃至峒江边岸去吹凉风,以平心静气。 峒江江畔,一列列柳枝垂髫拂面,轻柔妙曼,翻飞而舞,丝毫不忧民苦,而江中无水,一眼沉寂见底,倒也是不顾百姓戚戚,恸声哭泣。 尤老爷在柳道下慢游,正怨天尤人之际,见前方路侧,江畔边上,坐着几个衣着破陋的小儿。 小儿们并排坐于河堤上,两只脚皆伸出堤外,与堤岸垂平,有几只脚不停晃荡,显得天真童稚,可爱非常,其中只有一双脚垂定不动,脚足小而劲厚,稳稳平行于堤沿。 “阿姐,你说那官府和粮商到底是不是勾结啊?”毕天扽着小细眼,朝身旁人问。 戗画坐于几个小儿中间,连云在她身旁,时不时瞥一眼她后背,耳朵在听她说话:“不是,是交易。” 清风掠着音色而来,远远地,尤老爷听见几个小儿对话,他的视线从几人足尖往上找寻去,只从其间辨出一个女孩,那声音也是由她传来。 毕天想不明白,手在后脑勺来回扣索几下,又懵道:“毕天不懂。” 戗画侧眼看他,又回头远眺,观那江河枯裂、石底遍侵,她漠然道:“粮价该贵,却折之,官粮本有,却了无,世上哪有公平,世上哪有不平,人心罢了。” 人心不平,便事事不平。 尤老爷立在远处拂柳下,不近去,也不远走,默然闻之对话,一边深思于心。 毕天似乎明白了,却还想替有钱人操操心:“那该怎么办呢?” 戗画难得抿笑,却只是因为毕天稚音天真可爱,于是耐心回应:“自然是得人心了。” 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得之则享,失之则摧。 尤老爷静默稍瞬,脑中忽明,匆匆回身而去,当午便命人在尤氏粮铺对侧搭棚施粥,救扶难民。 城内难民们得此仁义,皆心向往之,四处道扬尤氏之善,官商勾结之论化风而去,其余寻常人家亦感尤氏善举,此后采买各需便慕名而去,尤氏家业得以回稳。 一日,尤老爷上街巡看自家各铺面,在路上走着,忽见一群孩子在街边卖艺,岁数大些的有十四五模样,身上有些技艺,小些的看着只有四五年岁,模样乖巧可爱,在人群里来回收赏钱。 那些个看戏的人见小娃娃长得可人,两只小眼珠黑溜溜地窝在细眼里打转,十分炽诚,便不好意思看白戏,纷纷掏赏小钱,虽是不多,也可供几个孩子温饱。 那其中还有个女娃,只见她淡然上前,立定不动,待那十四五岁的男孩拿枪刺去,将近及眼时,她才开始躲闪,随即二人便真枪实打起来,围外看众纷纷叫好。 尤老爷一眼认出那女娃和那群小儿,正是那日点化他困境之人,当即近去观望,便见这些小儿各怀技艺,自食其力,他心中爱怜,于是待众人散尽,便上前询问。 “小女娃,你们是何时来的梧州,我如何以前没见过你们?” 尤老爷躬着背,一脸蔼然相问,而他面前,那女娃却不回话,只是看着他,一双杏眼大而空明,让人望不见底。 片刻,那个看着年纪最大的男孩便走来回话,说他们几人自西南下,半年前才到梧州,在梧州境内靠来回卖艺营生,不多停留一处。 第六十九章 立廌业 - 戗久说 - 一判 尤老爷听罢,确定这都是些无人可依的孤儿,又回眼看向那女娃,她虽只字未言,一双眼却是灵慧非常,豁朗通透。 尤老爷年过半百,膝下两子一女,大儿却是早夭,小儿尚未成年,小女儿同眼前这女娃年纪倒是相仿,至此连个孙辈也没有,于是见着这女娃,和那蹲在一边正数钱的小娃娃,他心里便喜欢得紧。 尤老爷眯起眼,笑得慈爱,又放轻话音,生怕女娃害怕:“小女娃,你可愿意念书?” 戗画眨眼细思,她曾念过书,在家里破败之前,后来辍学了。 尤老爷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怕与这些小伙伴分离,忙追言道:“只要你答应,这些小娃都可随你一起,去城里的‘同舟书院’念书,你看可好?” 戗画又眨眼,这个老伯像她死去的阿翁,弓背、说话、慈眉善目,都像。 尤老爷见她还不说话,又以为她是怕无银钱可抵,再保言道:“我不要你们银钱,只要一样,等我百年以后,若是身旁无人,你们得陪着我,如此可好?” 戗画再眨眼,这个老伯有所求,那便好,于是她点头。 尤老爷欣喜万分,重拍两下自己大腿,当即带着众小儿回府上安置,尤其走到小毕天跟前,将他一把抱起,短须垂髫相互磨蹭,疼爱得紧。 那之后,几个小儿便进了同舟书院念书,衣食住行,样样齐备,再不去过风吹雨淋的日子了。 而自戗画进了书院,她样样速学,犹如神童附身,尤老爷便栽下心,在戗画十一岁那年,就将书院交于了她打理,说是从今往后,这书院如何,他再不过问。 尤老爷嘴上如此说,却暗下派人时时打探,怕戗画应付不来时,他好帮衬一把。 未想戗画行事果决,不过半月,便给“同舟书院”易了名,更作“廌业书院”,又将廌业书院大翻一新,重开门业时,其声势浩大,直从城北响贯至城西。 开业当日,尤老爷便气得心肝直颤,心下暗忖:这小丫头是想把他瞥干净了不是? 尤老爷碎在椅子里,心正委屈着,便听下人从书院来报,还带着一本账册,让他好生过目。 那账本里将书院的进银和花销皆记得清楚明白,又听下人口述着,说画姑娘今后每月会与老爷五五分账,他们还会自开其他营生,叫老爷不用担心他们花销不足。 尤老爷听罢,老泪纵横,心中暗叹:这小丫头,没白养活她。 尤老爷那时却没想过,在他感怀之际,竟给自家添了堵。 自打戗画控着书院,他尤家二郎便隔三岔五地不回尤家院了,先是在书院里听何清佑何大夫子讲学,待何老归乡去后,便由他家尤二郎担了讲郎这任职。 本来也两厢无碍,直到尤匀及冠那年,被尤老爷子逼着娶亲,老人家寻死觅活,样样皆试过后,尤匀实在气不过,一怒之下直接搬去了书院。 尤老爷自此得了消停,再没见过这儿子,脸上绷着面子,心里却是想得紧,他年轻时忙,后至不惑才老来得子,却又夭折了大儿,只剩尤匀这么一个儿子,自然紧张无比。 而这祸不单行,尤家三女儿尤珝,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 年前孟冬时节,尤珝已满十六龄,许多大家大户的儿郎竞相询访,却被其一通打回,放言留院不嫁,一下便给尤老爷子气出病来。 尤老爷子躺在床上,一边想念故去夫人,一边痛哭流涕,暗恨自己是造了什么孽,老天爷非派这两个祖宗来惩他。 尤老爷子越是想,越是气不过,熬过除夕晚上,今晨竟忽呕出一口血来,院儿里周管家惊恐,便忙叫人去书院请二郎君回宅,生怕见不上终面。 街道上,无有人迹,正好供几匹马驰骋其间,不过一刻,几人便已踏至尤宅。 宅门上,“尤氏大院”几字始终如一,上面的字样也刚用铜金粉再次描过,也算尤家新元惯例。 尤宅之大,将近占去半个西城,其中院多园杂,前三院又后三院,左三园又右三园,多树多花多景致,大致有祈愿子嗣繁盛之意。 然而这院中,除了老爷、姑娘和一个不回家的郎君,再无其余尤家人——尤老爷不愿续弦,甚至连个二房都没有。 几人进了宅门,四面仆人皆像见了鬼一般的惊异,数道眼光齐齐看向尤匀,待其行过一半,才众口异声地恭身问安道“二郎君”。 尤匀行色匆匆,略一拂手,让众人各忙各事,自己领着毕夷天,直往尤老爷院子里去了。 进了院子,尤老爷那屋门紧闭,门前也守着两个小厮,见了尤匀,连忙叩身问安,说是胡大夫还在里面看诊,周管家也在里面。 尤匀听出不对,问道:“珝儿呢?” 门口小厮互相使眼色,其中一个鼓着劲儿,颤颤巍巍道:“三,三姑娘说‘老爷若再逼她,她便出家去’,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两日未出了…” “胡闹!” 尤匀一声吼罢,门前两人便“扑通”而跪,宅里下人不怕老爷,却是更惧这位二郎君,只因尤匀平日温婉,生气起来尤胜虎狼,无人敢逆。 “去叫三姑娘来,就说我回来了。”尤匀朝身侧秦淞吩咐,只有他去,尤珝才会相信真的是尤匀回来了,而不是老爷子遣人骗她。 秦淞应声而去,不敢稍怠。 尤匀的声音传进屋内,此时躺在床上的尤老爷已然听见,却忽阖了眼,假寐睡去。 一旁胡大夫见了,连连摇头,暗嗤幼稚,此般年纪的人了,竟还与儿女耍心眼。 周管家却是偏帮自家老爷,也忙作出一副戚戚样,显摆给进来的那两人看。 尤匀一进屋,就瞧见周管家神情不安,于是提起心来,走近床前,朝胡大夫问:“胡伯,我父亲如何了?是什么病?要紧吗?” 胡大夫瞧了尤匀一眼,便动身收摊,准备离去。 尤匀见其动作,以为自己父亲病入膏肓,已无药可医,一时如鲠在喉,险些坐倒在地。 而待胡大夫收理完物件,回身要走时,忽然吹胡子瞪眼道:“你家老儿如戏童,简直浪费我时刻,还有好些病人等着我呐!” 胡大夫说罢,转身再走时,忽又横眉怒目,指着毕夷天的鼻子骂道:“你小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毕夷天扽大了眼,果然一副没心没肺样,竟还被胡大夫给骂笑了,又弓身倒向胡大夫,抱着哄道:“您老别气,气坏身子不值当,我得空了就去看您。” 哄罢,毕夷天亲自送胡大夫出尤宅,留尤匀个自处理家事。 第七十章 老还小 - 戗久说 - 一判 尤老爷在床上翻了个身,只留后背朝着尤匀,脸对着墙,悄悄睁了眼,眼珠在眶里不停地提溜着。 尤匀已然听出胡大夫话里的意思,拢起眉头,厉声朝一旁周管家问话:“到底怎么回事?” 周管家心头惊颤,老嘴嘬个不停,不敢说又不敢不说,夹在他们父子俩之间,左右为难。 尤老爷躺得不安心,一下翻起身来,坐在床上,理直气壮道:“你别为难老周,是我骗的你。” 尤匀当即气得满面通红,差点儿逼出眼泪来,大吼道:“您怎么能拿身体来骗?你可想过儿子听了有多惊心颤胆?乃至生怕见不上您终面,心中将多有悔恨,您可想过吗?” 尤老爷也被问得满面通红,又羞又愧,竟是说不上一句话来。 周管家在一旁急得捶手,生怕两人又吵起来,忙解释道:“二哥儿,不是这样的,不是老爷骗您回来的,是老奴。 那三姑娘不听话,关在自己屋里,老爷想吓吓她,好让她出来,老奴见反正是要病,便遣人将您也请了回来。 老爷想您得紧,这大过年的,也想看看您…” 尤老爷被戳中心事,老脸挂不住,忙辩驳道:“谁想他了,他爱回不回,只当没我这个老子。” 尤匀自是知道尤老爷说的违心话,丝毫不放心上,却对其嗔道:“只有儿子才会受您蒙骗,您当珝儿也是傻子吗,您这些技俩,她早便看透了。” 屋里正吵闹着,声势洪大,传遍了尤老爷这院子,从院门口走进了两人,正立定窥听。 年轻姑娘一身浅黄缎金花复襦,又淡青暗绣薄褙子,显得富贵却不失淡雅,行止也是大气得体,气势昂然。 屋门口,两个小厮见了人,纷纷恭身,细声问安:“三姑娘安。” 尤珝抬手,作了个噤声样,待听里面说到她时,便侧过耳,想听得更仔细些。 秦淞在她身后,待得着急,二郎君让他速叫人去,可三姑娘定在院口,迟迟不进,于是催促:“姑娘何不进去听?” 他刚说话,尤珝便回眼一瞪,眼神扼制。 秦淞不敢再言,只得心里着急,两只脚不停原地踏着,像是厕急。 屋里谈话正僵持着,尤老爷一早便知道尤匀所言,也心知自家姑娘属鬼灵精一般的人,他是拿捏不下的,于是才听借周管家的话,让尤匀回来劝劝看罢。 尤老爷不得已将手一摊,大声道:“那你说如何办,你们一个两个,儿不娶女不嫁,我一孤家寡人,整日里守着你娘的灵牌,连死都不敢死,只怕没脸下去见她,她定是要怪我,怪我没照顾好孩子们…” 尤老爷说着竟两眼婆娑,忍不住地掉老泪珠子,又扶手去抹。 尤匀在旁看着,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这些年父亲苦楚,然而他自己也无心成婚,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去劝珝儿。 忽然,门口走进两人,秦淞一边走,一边抬手抹汗,心下大松,总算是完成了郎君嘱咐。 尤珝走势气宇轩昂,而到了尤匀面前,她便端庄立定,恭敬欠身,有礼有节道:“二哥哥安好。” 尤匀脸上愁闷,此时方才消了些,他看看自己小妹,眉眼嫣然,唇若含丹,两人数年未见,她确是长成大姑娘了。 尤珝问候过哥哥,又回眼看着床上哭怏怏的父亲,言语讥道:“父亲可安好?” 她问罢,不待尤老爷辩解,又直截了当道:“父亲想女儿成婚,也并非不可,只是,女儿不打算外嫁。” 尤老爷正哭丧着脸,从尤珝的话中听出点儿眉头,于是猫起眼,问道:“这是何意?” 尤珝一脸满不在乎,道明自己所想:“要么,就招赘?” “胡闹,”尤老爷动了动身子,满脸不可信,反驳其言道,“哪家正经儿郎,有愿意入赘的,来我们家相看的,那都是大家大户的儿郎君,你当是随意拿捏的?” 尤珝也不着急,待尤老爷一口气说完,她才慢条斯理回辩道:“父亲,您如何确定他们不愿?您老人家好好拿别家与我们家比对比对,他们到底是真心娶我,还是对我手下铺子趋之若鹜,您可曾想过?” 尤珝自小怠于琴棋,却是饱学诗书,能说会算,又从小随尤老爷去各大铺面转悠,这来来往往,她早已将尤家家业一门弄清。 自打尤匀搬去廌业书院,尤老爷便日日不得劲,也无多心思去打理铺子,于是早将管理权交给了尤珝,至今已近三年。 坊间皆论尤珝整日游于各大街铺,定是尤老爷心力不济,儿子只顾教书,要交家于尤氏三姑娘了,此话早已传遍梧州内外,那些个娶亲的人也多是心存妄念,难说脱分。 尤老爷倒也是心知肚明,却又无奈何,若是姑娘不嫁人,那更是对不住祖宗,于是又还起算盘,想叫尤匀回宅营家。 尤珝见尤老爷不说话,当他是晓得的,于是又道:“您老人家在想什么,女儿清楚得很,二哥哥一心向学,您可别打他的主意,我既说招赘,便是将这家业留在了尤家,我也不会稍离,您就好好歇着,安享晚年,还能有儿女傍身,有何不好?” 尤匀听完此话,忽想明白了,老爷子不仅仅是想见他,还想把他留在宅里,让他理家,于是又生气道:“儿子从未别人戏耍过,竟都是被您戏弄了,珝儿说的,未尝不可。” 尤老爷赌气埋头,听那两人话音一致又斩钉截铁,于是稍有妥协,却还是嗔怪道:“哪有儿郎愿意入赘哦,都是老父老母在堂,怕不是要把人活活气死?” 尤老爷正抱怨着,便见尤珝回身四顾,一眼盯住屏风后头,指着埋头垂眼正瞌睡的秦淞,回头坚定道:“就他罢,他不是孤儿吗?” 屋里几人皆朝秦淞看去,只见他一脸茫然,在屏风后呆立着。 尤匀正想这两人是何时对上眼了,就听尤老爷诌道:“你这姑娘也不害臊,人家虽是孤儿,那也要人愿意啊。” 尤珝回头瞪眼,朝秦淞厉声询问:“你不愿意吗?” 几人又看秦淞,见他连忙摇头摆手,不敢不从道:“没没有。” 尤老爷又仔细瞧瞧秦淞,身形匀称,长相清秀,一双眼神无辜好欺,想来自家姑娘也是看中他柔善好欺负,这才选定。 而秦淞这孩子,却是尤老爷看着长大,看似好欺负,实则细心负责,若是他日尤珝在外受了欺负,他定是全力护着。 尤老爷暗自点头,他知道秦淞从小随尤匀念读,有才有德,现虽看着不起眼,待换身打扮,便是这梧州富贵人家儿郎,他也不见逊色。 稍刻,便听尤老爷试探道:“那就,秦淞,你真心愿意入赘我尤家?” 几人复看秦淞,却又见他摆手晃脑,磕磕巴巴道:“不我不行。” 尤珝当即气急,回头质问:“哪里不行?你不能生孩子啊?” 尤匀一听即笑,身后周管家也跟着笑,只有尤老爷老脸抹红,大声训话:“你一姑娘家,说话不知把门,没个羞臊!” 秦淞也被急红脸,不知如何回言。 尤匀却知他顾虑何在,于是绕过屏风,走近秦淞跟前,温声劝问:“你不用考虑身份,珝儿既如此说,你只需道心里愿不愿意。” 秦淞定下心神,看了眼那旁气急败坏的姑娘,心里又猛跳起来,于是害羞点头。 第七十一章 问心 - 戗久说 - 一判 尤匀了然一笑,屏风后,几人也皆大欢喜。 欢喜之余,尤老爷暗自打着算盘,若这入赘之人是秦淞,那些个提亲纳吉、订婚迎亲,就都不用了,可省了大笔银子,只需等个吉日,上了族谱,那便是自家人了。 尤老爷翻起白眼,正细细算着,又被尤珝瞧见,一眼便瞧出自个儿父亲又在盘算些什么,于是掐着老人家的心眼道:“父亲可别想着省事儿,女儿就成这一次婚,排面自然是不可少的, 秦淞既是孤儿,其他流程便罢了,迎亲是必要的,待日子定了,女儿便提前住去尤氏酒肆,到时便从尤宅派队伍来迎, 女儿虽是招赘,那也得让梧州内外皆知,女儿是有夫婿的人,而且得知道夫婿是谁,秦淞也不必易姓,以后若有了儿女,有随尤姓的,也可有随秦姓的,父亲可明白了?” 尤老爷一听,这白捡的儿子刚到手又没了,于是老脸一绉,又不开心了。 “这大好的喜事,怎的还如此吵闹?” 毕夷天送完胡大夫,刚走回尤老爷房门前,便听尤珝要招赘秦淞,于是进屋打趣。 “恭喜啊,”毕夷天走过秦淞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诚心恭贺后,扭头朝尤珝歉道,“看来我是猜错了,你这只母老虎还是有人要的。” 毕夷天同尤珝从小不对付,幼时,尤珝常欺负毕天矮小瘦弱,又是言语相激,又是拿虫子吓唬。 而待毕天搬去书院,两人渐渐长大,尤珝便不再欺他,可毕夷天却记仇得很,开始以牙还牙,偶尔见面便要与她斗几番嘴,也曾说过尤珝嫁不出去一类的话。 尤珝知毕夷天有心拌嘴,于是相讥道:“我如今是有人要了,你这泼猴子怕才是孤独终老的命!” 毕夷天心知她是无意,却戳了他的心穴,一时哑口无言,难得在嘴上落了下风。 尤老爷却是自小偏心得很,忙逮着尤珝教训:“胡说什么,我们小天长得俊俏,人也可心,哪像你这般无礼,喜欢他的人多着呢,我明儿就去找媒婆说亲…” “啊不用了,尤伯伯,我,”毕夷天连忙摆手拒绝,又着急想由头,“我还小…” 尤老爷仔细一想,他见毕天时,毕天不过四五岁样,如今十年过去,终是小儿长得太快,现看毕天已是参天大木,倒是教他忘了年岁,于是舒笑道:“也是也是,你的事待日后再说。” 毕夷天侥幸逃过,瞥一眼那旁尤匀,却只见他垂眼不语,于是心中略生酸涩。 尤老爷探身一望,似是找寻什么,一会儿即问道:“那丫头怎么没来?你们没跟她说我病了?” “您病了吗?”尤匀此时又活过来,一眼朝尤老爷瞅去,见尤老爷悻悻瞥头,又无奈解释道,“小画出了远门,谈生意去了,还未见回呢。” 尤老爷这才舒心点头,原来丫头也不是没把他放心上,于是又问:“那等她回来,叫她来看看我,就说我病了。” 尤匀如教稚子一般,无奈训道:“您还不知悔改…” 屋中几人不禁偷偷发笑,毕夷天挪去尤匀身旁,暗扯两下尤匀的衣袖,想着还是得给尤老爷留些面子。 尤匀察觉毕夷天动作,一下止住话头,心气慢慢平复下去。 事情了定,难得过年,于是尤匀遣人捎话书院说不备两人午饭,和毕夷天在尤家吃过再回。 几人相继散去,尤老爷也从病床上“好了”,提起劲儿来选午饭餐食,说一定要有惠积糍,是尤匀喜欢的,又准备了大蹄肉给毕夷天,他喜欢吃肉。 几个年轻人在院儿里闲转,两人一对,前后随行。 尤匀看一眼尤珝,见她眉目松快,却也不多喜色,便轻声询问:“珝儿可是真心想与秦淞成婚?你可喜欢他吗?” 尤珝偏头一笑,放宽了心道:“那二哥哥可有喜欢的人吗?” 尤匀被她问得一愣,脑里竟显出不可思议的人,却忽又听尤珝在他身旁道:“珝儿也没有喜欢的人,便是与谁成婚都一样,只要能让珝儿留在尤家,好好看顾家业,举案之人善听话、不生事,那便就好。” 尤匀看着她一脸天真烂漫,说话却是明智理新,心道他小妹果真是长大了,只是不禁点道:“但婚缘也得用心经营,你虽无心私情,但若别人有意,也该多上心些。” 尤珝此时还不明,但仍宽慰兄长道:“珝儿知道了,二哥哥别总唠叨他人,您自己还孤单着呢。” 尤匀无奈一笑,尤珝确实没什么可教他操心的,她事事看得明白,就是过于清醒,少了些生趣。 两人身后,毕夷天和秦淞也是叽叽喳喳,他们也算自幼相识,秦淞是难得一个不欺毕天幼时弱小的人,两人幼时便埋在一起嘀嘀咕咕,现在看来只是从蹲在地上交谈换成慢步闲聊而已。 毕夷天与尤匀通了心,看一眼秦淞,奇怪道:“你不是打小怕她吗?怎得答应了此事?” 毕夷天深知他不是贪图富贵之人,可寻常谁又愿意拿尊严换终身呢。 不待毕夷天再作他想,便听秦淞支支吾吾开口:“我我是怕三姑娘,但是…” 他还没说,脸便先红了。 毕夷天看秦淞这模样,确定他是真动心了,于是摇头,心叹这世事无常:“你既心甘情愿,那便受着吧。” 过了午饭,几人便送出了门,尤匀回头嘱咐待喜日子定了便遣人去书院知会于他,他还是回来帮忙,说罢,他便同毕夷天走了。 尤老爷领着尤珝、秦淞和周管家在门口目送,又往尤匀后背深深挖了两眼,难得见儿子一回,便要好好记住模样。 天光甚明,撒在道路上,和两人的肩头前襟,映出了衣衫上暗纹,两厢辉辉耀耀,难见他物。 街上一地红灰残烬,两侧铺面皆歇,少有人行马迹从旁侧过,也只是赶路回家或者走访亲友的人,此外再无其他。 道路正中,两人各自牵马,打算慢走回书院,又匆匆忙忙一年,此刻也想借一借这艳阳暖身,偷一偷这半日清闲。 尤匀缓缓挪着步,稍刻,他犹豫道:“我问过胡大夫,老人家说,从医者来看,你该是及冠了。” 毕夷天忽停下脚步,侧身看向尤匀,却没说话。 尤匀也留步转身,见毕夷天神情不悦,于是解释道:“我只是想你应该知道,你是可以娶亲的。” “那你为何不娶?”毕夷天温吞反驳道。 尤匀心知自己劝服不了别人,却也不明己由,只能随口道:“我并无此心,只是未曾遇到合适的。” “你若不娶,我便不娶。”毕夷天如此说道,态度坚决。 尤匀知他也是说不听的人,于是无奈转身,将走时,忽又被毕夷天拉住,听其委声探问道:“若我不娶,你可不娶吗?” 尤匀见他满眶腥红,目意浓蜜,此时方明其意,当即拂袖而去,不曾回头。 第七十二章 新储 - 戗久说 - 一判 永安元年立皇太子制元月辛巳。 “敕, 朕绍膺盛基,怀励永治,兴夙夜之勤,以安四夷,缵承圣续,立储副之位, 皇第二子、江沪军节度、检校太尉、行开封尹、上柱国、灏王、食邑六千户、食实封二千三百户某, 行稽,克己勤勉,温良友恭,举谦谨纳才之德,持乐善恤民之心,出尹京师,颖悟拔擢,措置竦秀,然警行于夯道,不取虚驰,佥议同致,可立为皇太子, 仍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大殿散尽,百官归巢。 元日暮暝,品芝楼作为京都最繁盛的酒楼,一年至尾皆不停休,尤其逢年过节,更是笙歌燕舞,花样频新。 今年尤其不同。 年前两月,品芝楼内暂歇翻新,间时又打出响牌,大肆宣传其恭请江沪有名舞姬“柳琬”驻台,隆待宾客鉴赏。 至今元日午后,重开大业,见楼内依稀上下分层,下层为大堂,新设半环食案、正中大圆舞台,舞台四下环水,水气氤氲,间生碧叶粉莲,舞台上空,长纱环绕轻垂,藏云掩月,八面仅置一道长板石道连通后台,可供舞者上台。 上层继为雅间、客室,雅间仅隔左右,前瞻歌舞,后通行道,垂帘即闭,可交可私,客室仅供休歇住店。 整楼上下,亦有新改,大致黑漆雕花,百鸟朝飞,喙鸣昂藏,四面彩壁绘声绘影,艺者姣姣丽姿,轻舞曼妙,乐者屈指撩弦,如似漫耳仙音。 将夜时分,楼内一堂华灯燃明,异彩纷呈,内里浮尽欢颜,外向辉映百里,通耀四方,此正值新楼待客时,可见人声鼎沸,满据座下,一片闹闹嚷嚷,不得歇幕。 忽一道倩影掩面,着身青衫罩白纱,简薄却又未见轻浮,后发柔长及腰,头上鬓髻简绾,自石桥上,立定于舞台正中央。 时鼓声突响,仅仅一声,声势劲足而洪亮,堂间遍座,一瞬鸦雀无声,皆提目而望。 又一鼓起,台中倩影即甩袖开颜,只见其肤若凝脂,唇如含丹,面姣似玉,一双眉目生就多情,只需一眼,便勾人心神而去。 鼓声再起,便见一响一随,台上那女子的身形仿佛由鼓声操纵,鼓起,形换,鼓落,形定。 忽闻鼓声徐缓接来,见那女子悠然起舞,身轻如燕,水袖环身拢过,时而掩面,时而缠身,尽显媚骨柔姿。 又续鼓声接踵而至,纷沓驰来,忽一时八方笙歌琴起,引舞似潮,台上女子缠帘而起,于半空中翻飞纵舞,惊艳四座,即获满堂华彩,欢喝响彻云霄。 雅座楼间,喧声哗闹引一双眼狼顾鹰视般垂下,直落于堂中女子身上,眼中细细品玩,面容不见半分色改。 对面一人正襟危坐,目视于前,见贵人心喜堂中,于是探询:“溦王殿下,此女舞姬柳琬,原江沪名姬,新入京都品芝楼,可需下官引荐一番?” 当今官家统共五子,其中长子、皇四子皆为早夭,余下为皇第二子灏王,即今太子赵襄,下有皇第三子溦王赵勖,最末则为皇第五子泓王赵萸,年纪最小,却深得圣宠。 三位皇子皆为不同生母,然而五皇子赵萸早年丧母,皇帝深感垂怜,将其记于嘉德皇后怀下抚养,即今太子生母,于是两位皇子情谊更为浓厚,而皇二子赵勖则显单孤。 今太子赵襄与溦王赵勖本也相合,只因赵襄虽为嫡为兄,却事事多有谦让,未见有心储位,然而世事多变,圣心犹为叵测。 溦王赵勖虽心有愤懑,大殿之上却不形于色,始终诚挚恭贺于太子,直至傍晚此刻,匿身于繁楼闹肆,才得卸去伪容:“岑参政可是有门路啊?” 岑广德微微躬身,抿笑道:“那倒没有,就是与这品芝楼老板相熟罢。” 幽竹雅间内,两人对坐于蒲团之上,中间一张浅案,案上清酒一壶,糕点果品几盏,外无他物,通道雅帘紧闭。 溦王轻声一笑,风轻云淡道:“那还是有些用处,本王以为,参政如今没了钱篓子,便无甚用处了。” 岑广德面露尴尬,又弯了弯腰,警听教诲。 溦王不屑一顾,擎了一杯酒饮下,又懒声道:“查出是什么人干的了吗?” “报信的说,是一群江湖人,不知是何底细,”岑广德抹了抹下颌,又叙道,“只说有个红衫女子,后事皆是其所引发。” 溦王拧起眉心,忽然眼露狠恶,看向对方:“谁报的信?” 岑广德连忙摆手,垂头安抚道:“已经找人处理了,不会再有说话机会。” 溦王复又慵散,赞许道:“岑参政明事便好,既是江湖怨斗,由它去罢,你我还须顾好朝堂,南境如何了?” 岑广德点头,后道:“确如殿下所想,南境怕是要生变了,暗探来报,南越频扰边线,现虽未见大动干戈,也不长久。” 溦王忽抿笑道:“那是自然,数十年恩怨,岂能一朝了歇,到时本王毅然请奏南征,父皇偏向不纳南境的太子,不过是见现下南越还算安稳,父皇励精图治多年,也是不想再生战事,倘若是他国主动来扰,本王倒想看看,我那太子皇兄又将如何劝谏。” 溦王心中暗讥,他深知太子心性,若是其心里认定不纳南境,便是时局如何变幻都不会改变,而父皇却是摇摆不定的,二人必然为此闹翻,他只需作壁上观,静待受封出征,等再回京都,便看风云如何变幻了。 岑广德点头哈腰,眉开眼笑,忽见溦王眼神冷蔑,斜视堂下,言语轻慢道:“岑参政之能,就看此女何时入本王帘幕了。” 岑广德一笑了然,连声应道:“是是,下官速办。” 岑广德原以为溦王殿下一心图业,对此男女之事不屑一顾,此时看来,不过是没一个能入其眼的罢了。 淑兰客室内,灯烛轻剪,映显四面暗角,屋内四设桌椅,皆戴彩帷霞帔,床帘窗幕,亦是锦绣华缎,一扇双绣薄屏分隔坐卧,无数陈设摆件,华贵尽显。 长案上,檀香焚绕,环于对案而坐的两人周身,烟幕浓浓滚动纠缠,最终尽数沉于两人眼底。 “老臣恭贺太子殿下。” “老师幸苦了。” 两人客气相谈一轮,太子赵襄轻扶恩师手礼,又还以学生之礼,感言道:“老师劝学生相争储位,学生虽不明白,但还是依照老师所言行事,如今事成,老师可否解学生之惑?” 第七十三章 兄弟 - 戗久说 - 一判 长案后,烛光拢映上一人面容,江阔两颊微陷,颧骨在明晦下更显凸露,满富年老智叟之相。 他持起桌上茶杯至嘴边,深抿一口后放下,徐徐道来:“太子殿下当知道,老臣历来是不屑党争的,对你们兄弟三人,都是一样的悉心教导,不曾厚此薄彼。” 太子赵襄又忙躬身,虚心请教道:“学生清楚,是以不曾想与三弟相争,而老师为何,又忽使学生去相争呢?” 江阔垂眼深思,片时未应。 年前数月,江阔收到一封自萧案生从桂州寄来的书信,信上所记令人触目惊心,说西南贩匪树大根深,各地遍布及至南境深内,又说西南贩寨与官府勾连、互生牟利,而至最后,竟说背后之人有参知政事岑广德一份,叫他好生提防此人。 江阔心惊万分,他本无意插手争储一事,几位皇子皆由他教导过,自觉对几人了解颇多,论才能实学,其皆为可造之才,只需有干臣辅佐,便可万世太平。 而江阔也心知,岑广德向来亲厚皇三子,其行事一向靠风乘凉,断不敢个人行此大事,于是只能将疑头牵扯到皇三子溦王身上。 为皇者,品性至上,不惧其残忍嗜杀,不恐其卑怯儒懦,而与民争私利者,实不可取也。 江阔不敢拿大赵命数作赌,忧思来回之后,只能逼迫品性温良的皇二子赵襄与其皇弟相争储位,然赵襄本无心储位,却不好不听从恩师之言,只能从命。 江阔细思回眸,看向太子赵襄,对其谆诲道:“太子无须知道其他,老臣先前使您装作不愿接纳南境,虽违背了您的心意,却是合了官家的心意。 江阔为官数十年,对当今官家尤为深知,为保民康物阜、四海升平,当今官家尽是不愿用武的,哪怕南境、南越、西疆,内忧外患,但凡能保百姓一刻安宁,官家也不忍动乱。 “如今南越尚未动,南境还算得上太平,官家定是不愿接纳南境,只怕失去平衡,”江阔垂眉思虑,一边缓道,“而若是南越主动侵犯,官家生性爱民,必不会弃南境百姓不顾。” 一缕寒风从窗口侵袭进来,曳动了案上的火烛,两人的身影也在墙面上微微恍惚,似是打了数道寒颤。 “到那时,太子殿下便不要在固执前言,只管顺自己心意去行事,便万无一失。” 听闻江阔如此建言,太子赵襄仍有不明:“老师心向学生,学生感佩,而三弟也是心向南境的,却不知为何不能是他,比起三弟之能,学生自觉不如三弟。” 江阔看着面前太子赵襄,脸廓柔俊,眉目谦和,五官之上尽透纯良,即便着装华贵雍容,一身清秀正气却是叫人无可指摘。 正如太子所言,江阔亦是觉得太子才干武能皆不比溦王,是以从前放纵其与太子相争,太子生性柔善,丝毫不会受此左右品行,却不料溦王自断前髌,行差错道。 江阔敛起惋嗟,宽慰太子道:“殿下优胜之处,非他人可修尔。” 时近子夜,品芝楼内华声散尽,余留一地锦辉狼藉,环桌上杯盏横倾斜置,食盘内残羹冷炙余尽无数,管弦丝竹之声早已落尽,不余回响。 小二穿行于座间,来回清扫整理,上上下下,不见消停,正从雅竹客室门前过,忽闻里面一阵桌椅动静,烛火随声灭尽,便小心提声询问:“客官可有何需要?” 只听得里面传出一道低闷男声:“滚。” 小二连连点头,应声而去。 雅竹客室内,一片昏黑无常,蜡上的烛芯还余有炙热温度和残烟未尽散去,窗台上窃进几缕月光窥伺,从地面悄悄延长至桌边,又顺着衣摆往上攀爬,映现了屋内两竖人影的身形和脸庞。 一人身形高耸,其着圆襟红袍玉绦带,衣冠华贵,又脊梁挺拔,落影于墙,便能见其侧廓峻立,骨梁尤美,面向眼前人。 而他跟前,女子容貌姣姣,纤身似柳,一身青衫白纱未及换下,又拢一套金丝莲纹鹤白袍在外,将其风貌尽数掩藏起。 此刻月色静谧,浮云不相遮掩,寒风亦有怯怯,不敢造次,屋中一片沉寂,四面缝隙,屋门窗弦都不作声响,床帘帷幕噤声浮动。 柳琬方才侧身撞过茶桌,不及轻抚痛楚,只忙眉目低垂,微微屈膝,言语恭敬道:“还请郎君自重,琬娘虽蒲柳之身,却只是舞姬。” 柳琬态度恭谨,自言身份低微,而面上却不见丝毫卑相,半垂眼帘遮住了她眼底清贵,微微屈下的双膝却折不去一身后脊挺立的风骨。 在她面前,男子一声轻哼,眼神借月光在她身上轻量,除却那一双不愿直视于他的媚眼,面容姣丽,唇若丹花,身形拢于宽袍内若隐若现,竟也不负其“江沪名姬”之盛名。 “琬娘?” 男子复唤其名,倒是十分喜欢这称谓,一边眉梢轻抬,将手负去背后,又才温吞道:“那琬娘可知,主家让你此刻过来是为何?” 柳琬并手于腹,轻轻揉捻,而面色不改,仅回一声:“知道。” 男子眼神回转,复又看她,只见其仍是低垂双眼,语色温平,一脸喜怒皆不行于色,心下暗道有趣,又再试探:“你既知道,又答应至此,现又是何意?” 一阵寒风侵来,拂动起屋中幕帷帘帔,将月影散乱浮躁,锦绣华织互相磨搓出嘈杂声响,搅乱了四面死寂。 柳琬听其声色愠怒,微微扇动睫羽,抬眼视去,正对上一双邃暗戾目,她却仍未显惧色,从容言道:“主家之言,琬娘无法不从,而自身之行,却由心而为,不愿违己。” 男子如似烛龙被忤了逆鳞,忽眼眸生腥,话音沉定道:“倘若本王定要呢?” 此话言出,柳琬身僵心沉,两手驻于腹前,待尽力维稳气息后,她仍端平形影,坚韧道:“殿下身贵,既知妾身无心,得一躯壳又有何趣呢?” 溦王心道可笑,听此女话中之意,乃是即便他以强权要了她,却也不过是虚表,她琬娘心之坚韧犹如磐石了。 溦王心有怒意,却又无端生出一丝孤独无力之感,他自小便似被孤立在外,无论他与太子兄长如何相近,却都不如五弟那般随心随性。 而后及父皇赐婚,又无端跳过现太子,先将前任右相、现任冀东节度使的次女赐婚于他,立为侧妃,他虽不喜,却因其家世簪缨、功勋显赫,他便也忍下了。 时至今日,太子初即储位,尚未得婚配,看来是要待时局稳定,为其在权贵世家里挑选择定,而不是同他一般,成了一枚牵制藩权的棋子罢。 溦王看着面前的女子,其身似芦苇,坚韧如丝,然而又面目清隽,至柔至善,让人由心而生亲近之感。 如她所言,哪怕她这样身份低微的人,也是不愿与他亲近的吗。 他越是深思,心中愈发寂寥,也愈加愤恨,忽近身上前,一把揽住正当恍神的琬娘,狠厉道:“本王想要的,定会要到。” 第七十四章 归家 - 戗久说 - 一判 左丞相府内,除夕元日的余景尚未揭下,府门头和过廊上都还挂着数不尽的花灯,久昔最喜花灯,京都的花灯比别地更加繁复,样式逐各新颖,画幕工艺皆俱精巧——江相说要将府里花灯一直悬挂,直到久昔回来,让她一一取下赏玩才可。 相府各院,各门面上,都贴了门神保佑,往年是周管家采办的,为保相府无灾无害,今年是相爷一幅一幅自手画的,只为祈佑久昔能早些回府。 日前初一,官家先在大殿之上宣立储位,而后觐见了各国使臣,这几日也是江相正忙时,傍夜还抽出空与太子殿下叙了话。 今日初二,江相一早又随同官家、大臣和各使臣,齐齐去往大相国寺烧香,临走前,他回身朝吕管家一愣,匆忙道:“今日木垚便要回府上了,你自去准备准备,我差些忙忘了。” 吕管家听了此话,起先也一愣,待相爷走后,他才匆匆进府告诉老伴和女儿这个消息,自己又奔走回房里,倒腾了一身新衣裳——他算着吕木垚归府的日子尚在年后,元日时也不曾穿新衣裳。 吕母和桂云得了消息,喜不自胜,想着吕木垚舟车劳顿地赶回京,定是又疲又饥,于是吕母匆匆去小厨房开灶,亲自下厨烧了好几个硬菜。 桂云一路连蹦带跳,去替吕木垚收拾好客屋住处,却不是仆人住间——因江相送吕木垚去念书,为保身份得体,将吕木垚还为吕管家祖上从业,也就是普通农户。 马车行来时,几位至亲皆立在府门前,殷殷切切地提着头张望,吕母一身厨袍未换,她怕是人至菜凉,只好等人到时再回灶去热,桂云难得簪了一支珠钗,是姑娘曾赏给她的,平日却是舍不得戴,也穿了一身嫩黄新袄,在外等候。 只见马车缓缓停驻在相府大门前,几人忽却不敢上前相迎,怕是认错,又或经年未见,唯恐生疏。 几人定立在府门前,吕母和桂云紧紧挽着吕管家的胳膊,两人手上皆是激动又紧张,攥得吕管家的新衫衣袖出了褶,吕管家也两手互拧在一起,假作镇定。 马夫下了驾位,将马凳搭下,供车驾里面的人下车落脚。 只见从车里先探出了一只手,手指皙白文弱,轻轻扶起车帘帛幕,随即从里探身而出一名青衫少年,身形稍显单薄,发束半冠,行止淡雅。 少年搭着马夫的肩缓步下了车来,稍微站定后,他抬头看府门前立着的几人,只见他们目光殷切、恍惚似梦般互相搀扶而立,皆不敢上前。 片刻,见少年轻启薄唇,声音孱弱地唤道:“父亲、母亲、小妹,可曾安好?” 吕母一下眼泪婆娑,抛开吕管家的胳膊,两脚不住地奔下台阶,手不自禁地张开,离近了便忙紧紧将人抱住,生怕脱了手,人就又不见了。 吕木垚似乎也一瞬紧张,吕母前来抱他时,他也先是一愣,随后才缓缓抬手,轻抚住吕母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 桂云也是跟随母亲一同奔上前去,见其怀中无处可容她,于是扭身将吕木垚和吕母两人一起抱住,泪眼汪汪地望着哥哥。 吕木垚见其样貌可怜又可爱,于是抬手轻轻拍过她的脑袋,又浅浅一笑,谁知小姑娘竟更放声大哭起来,简直伤心欲绝。 吕管家却是岿立在府门前,迟迟不动作,只是将目光长在儿子的脸上和身上,心里不住地暗叹:这孩子长大了,高了,瘦了,身体比幼时弱些,却还是那般的文秀,看着像是从墨缸里泡出的一朵白水莲,叫人可心可怜。 吕管家扬起手,偷偷拂去眼底的晶莹,随即朝吕母大声喊话:“老婆子,快去热菜,别再等了。” 吕母醒过神来,忽想起自己一身厨袍沾满灶灰,又见孩子一身清净衣衫被她蹭得斑斓,手一着急去抚了两下,又忽觉自己两手油腥,更将其弄脏。 吕木垚见吕母神色慌慌,不住失礼,于是轻声安抚:“母亲去罢,我已是风尘仆仆,将去整理一番,晚些还须见过相爷。” 吕母不住点头,这才放心去回灶上,桂云听哥哥要沐浴整理,忙奔回院子里去备热水,吕管家领着吕木垚去往桂云为他收拾好的客屋。 稍歇一会儿,待桂云备好水,吕木垚匆匆洗过,整理一番,又与家人共用过团圆饭后,看了眼日头,已是暮色暝暝。 吕木垚掐算着时辰,预想相爷应是被何事绊住了脚,晚些也当回府了,于是前往正堂等候。 不出两刻,江相果然乘驾回府,一进院里,便见一人从正堂行出,款款上前见礼。 幕色沉下,庭院花树间,夜露点滴轻垂相应,府中已燃起彩烛繁灯,将屋内明亮显映,廊下华彩照院,一片丽景堂皇。 前院中央,两人相对而立,一人躬身敬礼。 江相满副欣慰,两手扶起对方手礼,由衷叹道:“终是来了!” 对方垂下手,立直身脊,又才抬起头来,少年之貌却生出满目苍凉,身影单薄似在夜风中飘摇,片刻听其恭谨道:“老师心中垂怜,学生曾却不明,如今才得通晓。” 江相眼底忽些微迷蒙,扬手缓去,轻轻拂上少年臂膀,哽声道:“你别多想,从头至尾,你就是吕木垚,你要在京都站稳脚跟,在朝堂站稳脚跟,这才不辜负我对你一番厚望。” 吕木垚闷声轻应,两人提起脚步,一同往里院行去,一面相谈今事。 灯廊下,已无下人行迹,两人从廊下缓慢行过,江相蹙着眉头道:“春闱将近,官家要选定两位主审,一为太子殿下无疑,其二却尚未定夺。” 吕木垚身形挺立,一手提在腰前,两指不停揉捻,垂眉思索道:“往年未立太子时,是由老师带着两位殿下共审,今年不但少却溦王,还要换下老师吗?” 吕木垚思及此处,想江相方才应是为此事所绊才回得晚了,于是紧接问道:“老师方才是去与太子殿下相商了?” 江相稍顿足,随即摇头道:“太子殿下论经略才能是一等的,可心思太纯太浅,这些事还是不要说与他,只定好教他照做便是。” 吕木垚忽浅浅一笑,在他记忆中,前灏王殿下却是连小孩子都能将其唬骗去的人,他难得轻快言语:“太子殿下纯良,是为百姓之福。” 江相满脸忧色,待听其一语后,侧首又看向吕木垚,似乎有话难言,即刻便听吕木垚道:“老师不必挂怀学生,现下时节,老师还是少见太子殿下为好。” 见江相点头,吕木垚又徐徐道:“老师若信得过学生,可上荐右丞相阮庆为此次春闱主审。” 江相忽抬眼看他,目中满是不解,疑惑问道:“阮庆与老夫可是水火不容,他思维偏颇,一向剑走偏锋,虽说太子殿下心性纯正,难被他带偏,但你可是有把握?” 第七十五章 后悔 - 戗久说 - 一判 吕木垚笑容浅浅,时时浮在嘴角,显得很是柔美温和,他方才一面听江相言语,一面垂眼思想,官家迟迟未定第二位主审,不过是在试探江相态度。 太子先前在南境一事上,与江相意见相左,而与官家和右相阮庆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若是此时太子要求与江相同审春闱,便显得与先前态势相悖,此时却还不是太子与官家打擂台的时候。 而江相长久以来对南境的态度坚决,此时忽与官家妥协,又显得过于阿谀,这绝非江相往日作风,官家定然深思多想,此况也是不妥。 太子和江相,两人不可互荐,亦不可有半分联系,然而官家不会主动将主审权赋于江相,是以此次春闱,江相必然无缘主审之位。 由此来看,那倒不如江相主动让出,且就让与同他两厢对立的阮相,一则模糊官家视线,让其猜不出江相此时对南境态度究竟是收是放,也许是固执己见而推卸此任,也许是表明心意转向官家与阮相一路。 二则便脱了江相与太子之间的秘密联系,让阮相误以为他们师生因南境一事失和,在阮相眼里,江相从来都是一意孤行的,绝不存在回心转意投向他的可能。 夜风飕飕,相府内已是万籁俱寂,只剩廊间花灯被风吹动着摇曳轻旋,院中那矮丛叶声簌簌,高树也呜呜作响,映落于石子路上的乱影不住地耸动着,搅碎了那一地皎丽的月华。 廊下两人驻足并立,静观庭院上空那一方风云,在月幕下波云诡谲,逐渐笼罩出铺天盖地沉寂,将整座京都皇城紧紧包裹起来,透不出风去。 吕木垚持一身从容,回首浅看,却见江相脸上仍满布忧虑,于是轻声宽慰:“春闱一局,由学生自去破解,本是应当,既知主审何人,已是先人一步,对症下药,何患有失,老师所忧可还有其他?” 江相闻其言,眉间松却一半,徐徐回首,抬眼望去这一条孤静长廊,廊间灯火繁明、华彩斑斓,犹如一条记忆纽带,牵起了无限思念,这一盏盏华灯却是迟等不来那摘掇之人。 吕木垚适才明了,却不知该从何安慰起,只能细心探问:“他们可是快回来了?” 江相轻轻拂手,他们一行两个月前便从南境出行,至今再无信来,他一刻未见到人便不得安心,只盼几人一路平安,速速归京。 晨光熹微初拢上京都,一城朱墙墨瓦,门户醒灯半燃,街巷间人迹渐明,商铺已开门扫理,摊铺正排摆买卖,只等行客上街便大声吆喝。 品芝楼彻夜燕舞将休,楼内忙活的人早晚轮换,一班歇下,又及另一班上工,众工正在堂前听堂管说喊一些勉励话,为今日之活开个好头。 众工刚刚散去,各自归位,便有贵客上门了。 堂管亲自上前接待,却听那贵客道他不需餐食亦不需住宿,只要见琬娘。 堂管一脸难色,说那柳琬已称病连休了两日,这几日皆是由其他舞女替班,恐是不好见面,怕将病气过给客人。 谁知那贵客一听,忽赏了堂管一锭大银,更说今日非要见琬娘不可。 堂管嬉笑连连,再不顾其他,忙领人上了二楼客室,叫贵客稍后,他便转身去寻叫琬娘。 此时天光未晓,隐云居内,未燃一烛,整个屋子都笼在晦暗里,屋里只有模模糊糊的物影,辨不清哪处是何物,何物为何样,只一竖婀娜倩影坐于妆台前,可认出人形。 铜镜前,佳人未见梳妆,一身白衣单裳,轻而单薄地罩在身外,手轻轻抬起搁上妆台,腰身拢紧,只显得更为萧条而孤零,似将被一道晨晖凉风夭折倾去。 柳琬目光落至铜镜,即便日晖暗淡,也能见镜中的她风貌依旧,哪怕不饰粉黛,也如皎月华白,如红丹般娇艳,一寸寸眉梁廓骨下,都透着让人无法自拔的气息。 这一刻,她怀疑了自己的决定,来到京都究竟是对是错,她原可以无忧无虑地做自己,不必屈于权势,也不会有机会被有权势的人觊觎。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时,柳琬竟想不明了。 正待柳琬欲将阖目,只想忘却繁事杂心片刻之际,一串脚步急匆匆行至她门前,便听门房响起几声轻叩。 不待柳琬启眼,即又听门外传来堂管的喊话声:“琬娘子可休息好了?病可好些了?” 柳琬自觉堂管不会如此关心她,无非是想请她上工,替主家卖命赚钱罢了,于是稍提声气,道:“好些了,今夜便可上工,堂管放心罢。” 堂管闻言,松气一笑,又娓娓开口:“琬娘子若是好些,可否先见一位客人,这贵客出手大方,也不好拂了面子。” 柳琬听闻此言,心中忽生颤怕,前夜便是堂管传主家言说请见位贵客,她只当是哪家富贵子弟,可似从前一般随意推脱,便自去应付了。 可柳琬未曾思虑过,京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王室贵胄,官宦强权,竟是她孤女难以自处的境地,她忽觉后悔,悔在她背弃了那一方可保可护她的地方。 柳琬垂目屏气,片刻,她轻咳一声,推辞道:“我现还有些不舒适,怕扰了贵人雅趣,烦请堂管去知会一声罢。” 堂管听闻其言,却是不去,又提声劝道:“这无碍的,那贵人听说琬娘子病了,更说今日一定要见到琬娘子,他不怕过病,还有些着急呢。” 柳琬眉目低落,见推却不过,便又生他心,她问过堂管那贵客居在何处后,便先将堂管支走了,自己回过身去,复面铜镜,一通胡画过后,直教自己也看不下去,这才罢手。 柳琬走出隐云居,在二层环廊上踱步徐行,行将一刻钟,才立到了隔间的静芍室,又过半刻钟,才缓缓提手叩了门。 静芍室内,沉香绻绻游曳,浮动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日光从窗头攀进,爬上窗前人的前襟雪颈,又映显出其柔善温良的鼻梁和脸廓,他安立在窗前,似是在等待晴明一般,等待着将要到来的人。 叩声入耳,清脆动人,窗前人匆忙回身,许步上前开门。 柳琬却被这开门动静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小步,再抬眼看去,却是酸辛共涌,翻上心来。 第七十六章 璧湖缘 - 戗久说 - 一判 江沪州境内有许多名胜风景可赏,尤其出名的,便是那一年四季,一季一景,各景各境的璧湖。 璧湖是一围近海的内湖,有人说是河沙堆砌海湾而成,有人说是河神显灵,造福百姓而围,却是不管如何,自璧湖流传至今,便被人们在河岸周围栽上许多花树,有柳有樟,有桃有梨,河塘中亦是野莲丛丛,难辨池鱼。 不管是春夏,或是秋冬,都有数许游者围观赏玩,尤其逢年过节,闺阁女儿难得出门,便都竞相招展出门,去往璧湖湖畔,祈愿偶觅一位才貌两全的少郎君。 一日初春明艳,璧湖上,两畔嫩柳轻垂,柳条上布满了细芽浅浅和花苞,待春风一拂,便扬起漫天飞絮,纷纷洒洒。 其间,几步开外,不时便歇着一棵盛着满冠羞红的桃树,与两侧花枝招展的杨柳相比相攀,也不见熟逊。 湖面碧色澄澄,日与云相映在水底,两畔青红相接,本该是游览盛况,人迹却不值时候,相对寥寥。 也忽见得岸上游来两道倩影,湖面上的波光粼粼晃却了来人眼睐,两影纷纷抬手避去,亭立在了一株娇艳欲滴的桃树花冠下。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花下,两位佳人一齐仰头看去,那一冠桃花娇红如似粉黛,就在两人抬手咫尺之间。 其中一名姑娘年纪稍小,穿着同那桃花一般的粉艳襦裙,头上也系着两个似那桃花苞一般的花苞头,模样乖巧可爱,扭头眨眼,懵懂道:“娘子当讲‘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们可将它摘了去,插进花瓶里观赏。” 旁边的女子年纪稍长,却正是碧玉芳华,态貌出尘,一身青衫似柳扬,头上簪着一支银流苏碧玉钗,身后青丝垂落及腰,亭亭玉立,生人难近。 娘子见小姑娘话落便要做实,忙去拂落小姑娘折花的手,耐心教道:“若是见喜便夺,人人都来攀折一支,那这满湖丽色,岂非将被折光?” 小姑娘仍未死心,眨巴几下眼,又委屈请示道:“现下无人,我们只摘一株也可呀?” 娘子抬起手,一掌轻轻拍在小姑娘的脑门上,又再劝解:“花儿虽美,被摘了去便失了本来颜色与生气,与其让它在我屋中孤泣凋零,不如让它在这枝头欢欣芳艳,我看着也高兴些。” 小姑娘终于点头明悟,回头再看那株死里逃生的娇花,忽觉它们像是在笑,正如娘子所说那般的欢悦。 “姑娘此话说得在理,只是没有说尽缘由。” 花下两人闻声回首,只见不远处一位俊美少年朝两人走来,见其一身金线纹底圆襟白袍,腰间系玉带钩革带,又白玉头冠以束发,行态款款,正气满面。 华服少年行近立远,看向那位护花娘子,微微躬身,有礼有节道:“姑娘不愿丫头攀折,既有怜惜,亦有风骨。” 娘子抬眸一笑,自低自谦道:“琬娘不过一介风尘女子,何来风骨可言?” “在下赵襄,雅游至此,听姑娘方才言语,心甚感佩,不禁上前拜谈一番。” 赵襄闻其所言,两手一揖,也自报名讳,继而恭敬道:“姑娘所言,孤花不愿入暖阁,盼留风中乐争枝,正巧这也是女儿之难, 无论女子是守于闺阁,或是出嫁夫家,不都是在暖阁之中安养,却不见她们尽是欢颜的,若是此般,便不如那些在外抛头露面、受人指摘的歌舞女姬。” 小姑娘没大听懂其话意,只听后言有些偏颇,忙大声驳话道:“你说谁抛头露面呢?你会不会说话,怎么说话呢?” 小姑娘刚吼了一嗓子,便被琬娘子拂手拦住,琬娘子倒并不计较此人所言,只是欠身一礼,客气道:“赵郎君此言,若是为风尘女子开脱,未免显得您自己轻浮了,若是为闺阁女儿鸣不平,又未免偏激了些, 那些女儿虽不尽欢颜,却是冰清玉洁,也不好拿她们与我们这些女子相比论。” 她说罢,便欲离去,却见对面赵襄深鞠一躬,待再起身后,听他柔和道:“方才听闻姑娘名讳,又见姑娘的丫头如此愤慨,在下斗胆猜测,姑娘是云华楼里的名姬,柳琬姑娘。” 柳琬回身一礼,没有言语,却见赵襄丝毫不悔,继续娓娓言道:“方才话未说完,在下之意是,闺阁女儿当有自己的活法,而风尘女子亦当有自己的活法, 姑娘乃出尘之心,虽行于争芳斗艳之道,却不会委身从人,受人所缚,此心值得赵襄一敬。” 说罢,赵襄又是深深一礼,不是为了那一株侥幸逃脱的艳桃,却是为此名风尘女子那一身傲然的风骨。 柳琬从未想过会有人能明白她,世人都说她自视清高,不过一个以色侍人的舞姬,整日搔首弄姿、勾人神魂,却非要守着一身舞技,不愿拿身子与人亲热,受人豢养。 柳琬看着面前赵襄,只觉他一个贵公子竟能懂得自己所想,凭此一点便很是难得,于是再次欠身,回敬赵襄:“赵郎君想必不是江沪人士,看着倒是眼生。” 江沪富贵人家里的那些郎君,皆是整日追在柳琬的柳裙后争来抢去,虽是没得柳琬一个好眼色,倒是在她面前认了脸,将其大多识得。 赵襄微微颔首,礼貌笑道:“在下本是京都人士,进来在江沪为事,闲来也出门四处转游,待以后回京,便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此游玩了。” 柳琬点头,心想江沪与京都确实相隔甚远,江沪名胜有许多处,皆是值得一览。 她又见赵襄身旁无人,许是无人带领游览,那便是不得其趣,看在此人与她相知,于是主动请缨,说有空时便带他四处游览。 赵襄自是应下,又说待以后柳琬至京都,便也由他带领游玩。 两人客气一番后,便携了柳琬身旁的小丫头,一同在璧湖畔上游玩,又相谈甚欢。 自那以后,柳琬如约而行,但凡轮她歇假,赵襄便会在云华楼外等她,两人一同将江沪所有名胜风景游了个遍,每每看到奇异风景,便引得两人一番讨论,难免争执不下时,又忽被另一处风景引去注意,一路话语不休,好不畅快。 直至赵襄回京前夕,两人结伴同游已近一年光景,一番相处之下,惺惺惜惺惺,皆颇为难舍。 赵襄随即诚心相邀柳琬前往京都,柳琬尚有割舍不开的事物,便对赵襄说她需得考虑后再做决定,叫赵襄先去,待她到京都时,赵襄无须遍寻也能寻到她。 一年之后,方有京都品芝楼,招牌名姬,柳琬。 静芍室门口,两人相持而立,而时辰过早,楼道间尚无他人行迹。 柳琬略显呆拙,却见门后的赵襄满脸惶色,看着她急问道:“琬娘,你…你竟病得如此严重?” 柳琬忽醒觉过来,忙抬起手,用云袖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她将自己画得行将就木,如丧考妣,只怕再被权贵看中了去。 不待赵襄再问,柳琬溜过几转眼珠,急中生智,忙解释道:“没没有,是方才梳妆,并未点灯,化花了罢。” 赵襄松了口气,这才放下心,请柳琬进屋相谈。 第七十七章 春猎 - 戗久说 - 一判 静芍室内,两人在窗前并肩而立,俯瞰一方京都盛景,可见日升东耀,破过浓云,挥洒在朱红青灰的京城之上,映出万道霞彩,将这片城笼罩于幻梦之中。 远处璧山连绵,兀自岿然,飞燕结群成影,似黑曜从山头天边一划而过,流云不相遮掩,堪堪浮绕于山间,久久不散,如似人间仙境。 窗下弦,目光所及之处,坊市门户大开,行人出街游乐,摊贩各式花样,引人流连驻足,一片欢声笑颜,民泰国安之景竟尽缩现于眼前。 柳琬眉梢轻垂,眼角浮悦,自她来京都将近过月,却是整日埋在居室内或游曳于各大酒楼之间,尽心钻研这些京都舞姬的特色和技法,不曾想过览一眼这繁华京都。 只一眼,便足以拨去心中云霾,重见万里光辉。 柳琬侧身面向赵襄,朝他欠身一礼。 赵襄不明其由,忙拂出手,将柳琬空手托起,不解道:“琬娘何故如此?此次你前来京都,我早便听闻,元日那夜,我前来捧场,本想见你一面,主家却说开业大忙,琬娘不得空见客人。” 柳琬一边听着他言语胡乱,一面又回想起元日那夜,心中酸涩再泛起,眼里不禁盈盛难过。 “管我如何游说,主家都不让我相见你,我别无他法,又因这几日事情也多忙,只好先去,至今晨才抽了空来见你一面,可惜今日还有他事,一会儿又要先走,实在是对不住你。” 赵襄看这时间着急,说话也着急,于是一大片话语铺将出来,舌头都有些找不着北。 柳琬见赵襄语无伦次,不禁觉得好笑,嘴角微扬动,眼里泪花竟也被抑了回去,如此便是这些日来最真心的一笑了。 她回复了平静,便朝赵襄亲和道:“赵郎何必歉疚,我来京都也不在这一日两日,既然来了,便是想在此地自立下来, 这些日,我也没闲着等你,在京都内拜访了各大酒楼花巷,那些女子亦是有些实在本领,我便忙着好生琢磨她们的身姿和舞法,便是你来寻我,也是无空与你出门闲游。” 赵襄一摸后脑勺,尴尬挠了挠头,又不好意思道:“这几日我实在忙得很,待我空了,便来寻你,带你去京都内外各处游玩可好?” 柳琬含笑点头,即听赵襄又道:“琬娘是如何来的京都?身边也没带侍奉丫头,独自一人可是吃了些苦?” 柳琬抬手扶窗,昂首一望窗外京景色,傲然道:“琬娘何须独自来,凭着这身舞艺名头,自是品芝楼派人派船接了来的。” 赵襄放心朗笑,随即目光无意从窗口斜下,便见一名戎装齐整的官兵,领着两匹上等马驹,在楼下使劲冲他招手,已是急得不行。 赵襄无奈回头,匆匆向琬娘话别后便下了楼,随那官兵一同骑马飞驰离去了。 柳琬在窗前逗留,片时从窗台望下,便瞧见了赵襄和那名官兵两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些许琢磨,赵襄从未向她提起过自己从事些什么。 之前,柳琬只以为赵襄是京都富家公子,如今看着,他却像是哪里的将领,然而偏偏人长得柔和良善,教人实难想象。 柳琬摇头叹笑,不管赵襄是做什么,本都无甚关系,她柳琬只认这个知己便是。 扬尘大道上,两人急纵飞驰,带起道上的尘土沙石,在地上一片飞舞乱滚,道边两侧草丛也随其倾倒弯折,留下一路残迹。 “太子殿下到了苑内,先至帐里换装,官家方才出行时,见您不在已是不悦了,太子殿下还须向官家解释求谅才好。” 太子赵襄听其所言,心中明了,又朝其问话:“怎么是李郎将来寻我,你今日不在城口当值了?” 此人便是守城郎将李彦,听太子问话,便如实答道:“殿下身边冗从仆射祁立,被溦王殿下叫去护佑小皇子了,祁立走时暗示卑职去品芝楼寻您,这才找到, 至于卑职,是在城口当值时被官家瞧见,官家记得卑职射艺尚可,于是遣了卑职同往南苑猎射。” 太子听罢,倒是觉得李彦郎将谦虚了,记得那年宫变后,定安侯萧远亲自举荐李彦辖禁军为都指挥使,便是以其兵略才干及射艺精湛为由。 太子的脸夹在疾风中,朝李彦扬声道:“那今日便可亲眼目睹李郎将的风采了!” 南苑射场,大片广阔坪场,时值嫩草与枯黄间杂,浅草瓣上还带着晨曦水露,从间纵过还需防范滑绊,远处的林木耸立,望顶上青冠葱郁,地间枯叶零零,已是大度清理过后。 帐群叠峦,皆聚集在坪场东面,正中大帐前,设着一方观台,台前空出了大片坪地,用于设宴使臣,攀比猎绩。 此时旌旗猎猎,扬风而飞,兵将们在观台前列队,皆以整装领马,外朝使臣们另列一队,也已整备待发。 王室应皆列于队前,却只溦王一人独领,皇五子年纪尚幼,只能由冗从仆射祁立单独同往射猎,太子此时却是不知去向。 官家立在正央,迟迟不见太子即位,已是满脸不悦,不想叫那些外臣看了笑话,于是不便再等,当即一手高拂,诸能手皆向百里猎场驰发而去。 苑围外,太子与李彦刚刚抵至,便见千骑已发,于是藏头掩面,悄悄从侧围边进入,奔往太子营帐更换了服饰,从后帐出来,再迂至观台前去牵马。 两人只当众人皆去罢,然行至观台,便见官家同些许文臣,乃至皇后亦为太子生母,等数人皆在,一时顿足。 而观台前方,溦王亦是整装不发,祁立携皇五子候在他身旁,一脸急色,直到眼光扫见太子,又作急中带嗔,不停朝两人使眼色。 不巧,溦王也正瞧见那两人,回头朝官家作礼,在众人面前扬声道:“父皇,太子皇兄既已抵到,儿臣便携五弟进猎场了。” 官家闻言,左右环看,帐后两人见躲不过了,于是皆上前见礼。 官家看着二人,脸色涨得通红,幸得皇后在一旁安坐,虽不见维护之态,却是无形地安抚着其心态。 稍刻,便见官家言道:“你二人来得晚了,就罚你二人一队,若是得不了头彩,还有重罚。” 皇后闻言,只垂眼拂袖,不作声态。 底下两人,太子和李彦纷纷拜应,五皇子赵萸见父皇言罢,忙欢蹦去太子身旁,撒起娇来,非要太子兄长携他一起狩猎。 溦王立在一旁,心略不忿,却仍是一派和色,侧身朝太子道:“皇兄这是去了何处,连春猎这般重要之事,都能放诸脑后?” 太子满面柔善,一面拉着赵萸的手,一面看着溦王,朝他笑道:“没什么,见一个朋友,三弟今日可是在等我,真是对不住了。” 溦王见他说罢,竟当着众臣的面抱起赵萸亲昵,忽心中不甚忿懑,于是顾自领了马,纵骑而去,驰向了那片茂林。 太子抱着赵萸,望见溦王策马离去,回头看向祁立,茫然问道:“三弟可是生气了?” 祁立却是忍不住,对太子大胆翻了个白眼,嗔恨道:“太子殿下,您可真是心宽,溦王方才故意在官家面前点您,您怎么还跟他亲厚呢?” 太子又望了眼那道已纵去不见的背影,垂眼暗叹,他也不是不知,只是觉得溦王失了储位,定是有些情绪,他既为兄长,自然该对弟幼们宽厚些。 不等太子多想,一旁李彦便急催促几人上马,若是不想太子受罚,还得搏一搏这头彩才行,几人这才御马行去。 第七十八章 锁春风 - 戗久说 - 一判 南境总处里院内一反常态,往日时时大开的屋门如今却紧闭着,院中飘落着一片枯叶色黄,地面上,台阶上,石桌凳上,满目荒凉却是无人打扫。 院中,没有欢声笑语,没有丽人倩影,一样样玩物件儿仍散在院子里,蹴鞠、秋千、皮影幕和小人瘫在影戏台上,还有那堆做桂花而余留下的土泥灶,灶边罩着一层厚厚的熏黑,此时的一切都覆上了连暖风也吹不尽的尘灰。 屋门前,还站着两个侍卫,在院子显得些许突兀,像是唯一的鲜活气息所在,而余下一切,都是死寂的。 初春的风依旧从院里经过,推动着秋千微微晃动,踢动了蹴鞠缓缓溜滚,滚到了鸡毛毽的屁股后,便不愿再动了。 风变暖了,吹进院子里,却又冷了。 一串窸窣的脚步声,从长廊行过来,至月洞门下,是两个身着棕甲红襟的前来换班的侍卫,其中一名侍卫手上提着一个朱红漆木的食盒。 两名侍卫走至屋门前,那轮休的两名侍卫便离去了。 两名值班侍卫,一名提着食盒,一名在封锁紧闭的屋门前侧身,持起方才从前两个侍卫手中接过的屋门钥匙,徐徐开锁。 屋内一片沉寂,四面物件也都扑上了尘灰,桌椅、摆件都安静地搁置着,正墙上的山水墨画仍是颜色未改,却是被锁禁淡了风情。 忽从门前透进了大片清新的气息,内间里,床上一人孤抱着的身影微微醒动,从纤细的臂弯中,用尽力气地抬头,看去前侧屋门的眼神有些恍惚。 一名侍卫走进屋中,将食盒轻放在前屋的桌案上,透过屏风,朝内间里面的人轻声道:“姑娘用饭吧,别饿坏了身子。” 床上的姑娘见来人是送膳食,复又神色恹恹,将头埋进了臂怀中,侧着头看向方窗外透进的那片艳光——她气息如缕,已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屏风外,侍卫只瞧得见姑娘的落寞身影,劝说早已无用,暗自叹惋后,只留下食盒,又去门前站位了。 两名侍卫见人这般情状,也不复锁门了,即便姑娘有心逃走,却也是无力可持。 两个月前,远在宁阳老家的居遥收勘州线报,说有人潜进了总处,带走了久昔,他一瞬心腹如绞,当即遣人追回,不计任何代价,只要她一人。 久昔一行自出了勘州,便闲散往京都游回,她一心以为,居遥会放手让她离开,于是同豆芽和吕木垚缓缓行路,未有急色。 几人行至梧州境外,在郊外河畔正歇着脚,时辰尚早,天光潋滟,三人也不着急进城落脚,愿看看这旷丽山河。 久昔正挽起了裤脚和袖手,和豆芽两人在浅滩边弯下腰,往嫩草里和石块儿下摸寻着,倒不是为求口腹之欲,只是此般天景,若不下水捉摸一番,简直心有负悔。 吕木垚不似她们那便闲情逸致,靠在一棵大树下,远望着山边日头,只等日落西山,便叫两人动身进城,以便寻个落脚处,和喂养她们俩如小鸡仔般喜好啄食的嘴。 巧得久昔忽从浅草中扬身一起,手上逮着一条不大不小、约莫小半斤的黑鲫鱼,尾巴在她脸前打了几个颤,给久昔扑了一脸水珠后,它自己一溜身便又逃了去,跳进了右侧浅河中,溅起一朵漂亮的水花。 久昔一脸呆懵回头,忽瞄见远处树下,吕木垚正看着她,脸上难得露了笑,她却有些生气,那简直像是嘲笑,于是倏地赌气嘟嘴,又埋头往草石滩里钻了去。 豆芽倒是踏实肯干,从河边捡了一个破竹篓子,三扯两拽,费劲儿整出一个“新形”竹篓来,鱼是装不下了,小虾小蟹倒是可供一揽,装了许多,却还是打算放生的。 日暮叆叇,在河边两人沉浸其中,不舍离去时,吕木垚等候在马车架子边,连声催促着,见两个姑娘恹恹上了岸,他又不禁一笑。 人皆落驾,吕木垚扬手挥鞭,正值出发之际,忽从车驾后方传来蹄声震震,地颤尘飞。 吕木垚回首远望,见后方疾驰而来一队人马,当即挥鞭疾纵,不敢稍停,只要驰近梧州城,有州城官兵驻守城门,那些人便不敢乱动。 车身晃动震颤,久昔与豆芽坐在车驾内,也跟着颠簸不止,来回撞在车身硬木上,连喊两声也不见吕木垚应答。 久昔侧过身子,一只手把住后窗边沿,另只手拨开后窗幕帔,稍定了眼看,便见车后,从林道间追来一队数十人的人马,前面领头却不是别人,正是黎葳。 又是一个颠震,久昔被抖脱了手,又坐回身,马车跑得太快,她心中砰砰直跳,却不敢叫停。 近郊围内,行路大道依林傍水,左侧的林木匆匆从马车旁飞过,都看不清踪影,日头落在右侧河对面的山坡上,只打着一道斜光余辉,就将落幕而去。 一个弯道拐过,忽从侧面飞来一只疾箭,穿林过木,直射向车驾前的马匹,将其一箭毙命,车身随之一翻,不再行径。 车前,吕木垚匆忙回身,将久昔与豆芽拉下了马车,带着两人绕道林间,一面让两人先走,直奔梧州城内,一人回身,对上紧跟而来的人马。 后至人马也纷纷在道间停下,黎葳忙领人追寻,见一人在林间等候,身后不见久昔人影,于是当即分派人马往前,他自己悄悄带队从侧面绕行追去。 一行人马行至林中,尚不及吕木垚跟前,便见他抽剑出鞘,眼神倏变,下瞬已临近那队南境士兵,两方一阵杀伐不休。 林间道路难走,枯叶树干满地遍是,又有猎户设陷,日渐薄暮,一个不慎便落入陷阱中去,或是被猎人钳夹住腿,是以绝不可乱走,更不提奔跑逃命。 正在黎葳担心两人安危之际,便听闻两道丽声从前方传来,立刻提脚匆匆赶去,临近再听,果然是她们二人的声音。 林道间,久昔和豆芽两人跑得过快过急,又毫无外存经验,根本不曾留意前方路面枯叶集聚、略微松凸,两人牵扯着手,竟一齐踏进了猎户陷阱内。 黎葳带着人匆忙赶至,一望洞底,所幸只有七尺左右高,于是让久昔伸长手,他两手并用,便将久昔从洞中提了出来。 正值此时,一士兵从后方赶来报信,正是与吕木垚相对的那群士兵中的一名,说那队人马已然殆尽,还需速速离去。 黎葳思及都首命令,只说必留下久昔一人,其余不论,于是又望一眼陷阱,见里面并无蛇虫,便提起久昔,不顾其挣动反抗,直接将人扛走。 待吕木垚找寻至此处,便只见豆芽一人困于陷阱中,放声哭嚎道姑娘已被他们带走了。 吕木垚后悔莫及,不该让她们二人孤身落险,而事已至此,只得先将豆芽从洞中救出,再去追回久昔。 第七十九章 脏乱 - 戗久说 - 一判 廊道下,忽又传来一道踟蹰不决的脚步声,从里院的月洞门前磨蹭进了院中。 屋门前,两名值班侍卫听见动静,生起疑心,使其中一人走出院子探上前去,却见是府中的女婢柳彩,往日在院中,也是她最喜来里院陪久昔闲聊。 柳彩躲在洞门后,露出底下一截青缎裙摆来,正悄悄探头,待往屋门头望,巧得值门侍卫走近上来问,她慌忙不已,打算离开。 那侍卫认出柳彩,忙叫住她,却也不见为难她,只叹道:“你可以有法子让姑娘吃些东西?” 柳彩闻言,抬眼见侍卫满脸愁色,于是问道:“姑娘还是不吃东西?” 久昔被黎葳带回南都总处已近两个月,而其间因不进食,已晕厥了数次,每每请大夫来看,待开了药,都是柳彩往她嘴里灌去。 喝药纵然能好转,而待久昔醒了,又是不吃不喝,如此反复,只教大夫也跺脚心急,她本是可爱的圆脸,却一天天地削瘦下去,曾受她爱护过的这些仆从也都看在眼里,心疼万分。 然而居遥下出禁令,不许任何人踏入里院,并将里院像看守犯人一般把守着,于是下人们皆只有在久昔晕去后,府中上下为其忙作一团时,才得看过一眼她那教人心疼的模样。 不许别人探视,而居遥竟也不曾探视,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仿佛也成了犯人,作茧自缚地惩罚着自己。 柳彩视线穿过宽院,望了一眼屋门,见那屋门竟大开着,于是探问:“都首可是允许探视了?” 侍卫摇头,只能说明实情。 柳彩眉头紧蹙,十分忧心,于是道:“大哥可否让我进去与姑娘一见,就算劝不动,也能陪姑娘聊聊天?” 柳彩也从未在久昔清醒时见过她,每当久昔好转,黎葳便谨遵都首之命,将久昔重新看守起来,不得与他人相见。 侍卫垂首为难,而一思及久昔曾对他们如对朋友般亲和,也心有不忍,便心软通融道:“那你快些,都首虽不曾来察视,黎都尉却是盯着的,待他回来发现,我们都得受罚。” 柳彩连连点头,跟随侍卫,提步走进院中,又到屋门前,那两名侍卫一番交头接耳后,便示意柳彩进屋,后又将门掩了起来。 柳彩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屋中的光线尚好,四面都开着纱窗,只是打不开罢了,书案上四宝俱齐,圆桌上茶壶茶杯皆摆放整齐——除了数天前那几碗药和汤,久昔竟是连水也不曾喝过。 屋里的一切都像是久昔初来时的样子,不曾有什么挪动过,只是除了床铺、被褥,其他皆覆上了一层薄尘,在光线下沉浮,无风无澜,让人窒息。 柳彩透着屏风,只见那只弱小孤零的糊影抱坐在床内,背靠着墙,一动不动,于是提起裙角,小心绕过屏风,生怕一惊动空气,里面的人便会碎去。 久昔听到动静,想转头去看,却感觉无论怎么用力,头就是转不过去,只面朝着右侧纱窗,用眼睛去抓那一方晒进来的暖光。 柳彩见久昔毫无动静,于是走得更近,又往侧边稍挪,想让把自己挤进久昔的眼里。 然而久昔不曾将目光挪向她,倒是柳彩,这才方看清楚久昔此时的模样。 久昔已许久未梳洗了。 她的头发脏而乱,在背后随意地披散着,脸上仍有些胭脂色,却或是被她的眼泪融花了,已成了另一副模样。 她两侧脸廓都少了一块儿,从前有婴儿般的两个鼓鼓的小腮肉,现却只剩皮和棱角,唇白似霜,又皱又裂,嘴皮粗糙地浮在唇上,像是枯树死皮。 虽已初春,屋中却像是长着无形寒刺,一寸寸刺进人的身体里,痛和冷是分不开了,很叫人难辨。 久昔穿着一身单薄内衫,感受着寒气在她周身游走,将她裹浸、沉溺,每当她受不住时,久昔心中便会问起,他为何不来看她? 寒冷刺进心里,久昔的身体便又觉得暖了,甚至眼角也划出了带着炽热的泪莹,从自己的脸颊上取得了这片时的温热。 柳彩心头惊触,泪光倏地从眼底涌出,两步走近床边,拉扯开床上被揉到另一头的被子,围到了久昔身上,将她仔细笼起来。 “姑娘,”柳彩抹了一把眼泪,又轻轻拂去久昔面前的碎发,只见她脸色惨白,两眼无神,忙心痛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呀?怎么这样糟蹋自己身子,有什么不开心的,您与柳彩说罢,奴婢虽没本事,您说出来心情总能好些。” 久昔垂下眼,像是在想,片刻她微微启口。 柳彩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又抬手一抹眼泪,转身跑去倒了一杯水来,喂久昔喝下后,便听她声气大了些:“豆…芽…” 柳彩终于听清,忙摇头道:“黎都尉没带豆芽回来,只有您一人。” 一滴滚泪又从久昔眼角落下,柳彩连忙轻拂去,却见久昔垂着眼,忽又泪莹不止,虚声道:“居…遥…” 这次,柳彩听得无比清楚,却是不知如何回应,也垂了眼,弱声道:“都首也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只于青去见过,黎都尉也不曾见,现在大数事务都是黎都尉盯着,这院子也是。” “…于…青,”久昔抬了眼,侧窗的一线光照进了她眼里,她看向柳彩,忽提起气,用尽气力道,“我想见他…” 柳彩闻言,看着这样虚弱的久昔,即便她知道黎都尉也不许于青进里院,而为了久昔,她如何也要去试试。 “姑娘若想见于青,那就要听话,好好吃饭,”柳彩用手将久昔的肩膀扶住,满眼嗔怨,又对她诺道,“姑娘若是连话都说不清,见了于青又有何用?” 柳彩言罢,便回身去察看桌上饭菜,皆尚温热着,于是将食盒提去床边,费心喂久昔吃下,又悉心敦促她务必好好吃饭。 久昔现下,心中只想着见于青,于是一一应下。 柳彩这才放心离去,待出了屋门,她向屋门口的两名侍卫道过谢,又求他们通融,让人给姑娘备水洗理。 两名侍卫见柳彩劝说有用,十分欣然,又一番交头接耳后,答应了柳彩,只叫她快些,莫等黎都尉回来发现他们私自行事。 柳彩匆匆行去,将一切备妥后,又进屋替久昔梳妆打理,近半个时辰,才又将久昔收拾出一番人样。 此时,黎葳正值从西郊校场下来,回到总处,第一件事,便是察看里院情况,只怕人再在他的眼皮下不见,又要如何向都首交代。 第八十章 日下寒霜 - 戗久说 - 一判 黎葳从中院侧廊下行过,忽一道身影从旁扑上来,差点儿将他推出廊外,他稍定神,正要拿下这刺客,一转眼,却见是于青这个大愣头。 于青气得面色通红,满眼愤恨,朝黎葳大声喊道:“你快把久昔姑娘放了!” “你疯了吗?”黎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两个月,于青也几次吵着要见久昔,却没有过这样过激的行为,黎葳只回答说主上也不许于青探视,于青也只好忿忿离去。 今日他却忽然如此,黎葳心疑,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于青气冲冲地瞪着黎葳,眼角边却忽滚出一串热血泪,大斥道:“你再不放久昔姑娘,主上就要没命了!” 他喊得嘶声裂肺,黎葳倏然心惊,一扯于青衣袖,忙质问道:“主上怎么了?” 于青什么也说不出,只哭得两眼通红,心中万分疼痛,是各种痛拧在一起的痛,半刻过去,他哽咽不停,看着黎葳恸声道:“梨娘子…没了…” 那日,艳阳和风,是冬日里难得的好日。 阳光错过绵白层云,后抵着天空的蓝,华丽地铺向乡间,在空中散出一圈圈彩色光晕,光晕落下,将这片乡田紧紧包拢。 乡道两侧,错落着高耸的木,枯叶不舍寒枝在空中轻轻地落,落至道间,又歇在了树影上,背着光在道面上一齐婆娑,似迎那一路人马归乡。 乡道往下,那些田间色彩已被收割了去,留下大片金褐色的壤面,地里麻影般的农户们,正在其间翻出松动,又再播下次年想要的收获。 山间远近无雾,什么都看得十分清楚,对面山坡上的树枒交错缠杂,鸟兽耸影,如是功力好的射手,甚至能穿杨而去,无有失手。 近处田地里,四处散落着人影,无有遮藏之处,皆袒露在黄秃秃的壤地上,俯仰劳歇,身形辛勤,不时捏起颈上汗布一擦脑门,仰喜天之晴暖。 马蹄踏行,继往前去,居遥领走在人马队前,于青驭马行在他身侧。 几近老院道上,两人斜视下方,见乡田深处,那方院落仍然孤立,四面散乱着的黑红相间的驳影,却不敢确认是否为人影。 居遥制住马缰,心头忽跳。 于青见势异常,正欲张口,即见居遥一抽缰绳,疾驰而下,遂领队立即跟上。 坡路难走,纵马尤甚。 一队人奔至坡下口,蹄后扬尘未落,便已纷纷下马,皆从田坎道间跋去。 居遥走在最前,脚步踟蹰却不敢停,他仰首望去,那院外却不是一地人影,是尸影。 这片田地的最深处,就是梨娘子的小院,它曾经和风细雨,也曾经惊涛骇浪过,而此时却像在艳阳底下沉溺着,被笼罩着,禁锢着的,是让人窒息的死寂。 院围外的那一栅果树,曾像侍卫一般围立着、守候着小院,而此时媚光之下,它们挂着满是枯黄的叶,轻轻摇坠着,颤动不休着。 田道间,居遥一步步朝小院走近,在他脚边,地上是数不清的横躺着、斜倒着的尸体,也曾流淌着一地鲜血,然而早已凝结,只余留了满眼斑驳的血褐。 这些人中,有居遥留在小院保护梨娘子的,也有穿着蛮人服饰的面目狰狞的南越人,他们的身上都有着数不清的伤口,横纵着无法分辨的血迹,都在这片田间搏过生命的最后一段厮杀。 居遥路过这片残迹,越过院围的红果树,一步一步地走进小院,走进石板砌成的院子中,他忽然驻足。 小院中,左面凉棚安静驻立着,棚下的长案、矮凳也都安然如初,只是上面附着肉眼可见的尘罩,右边的水案也安泰无恙,然而早已不见水的痕迹,青色苔衣皆干成了黄褐色的死藓,不复鲜活。 院中,一切的沉寂和瑰丽,都笼罩在院中央那道身影上,她身上是灰褐色襦裙,还笼着一件灶衫,衫上蹭着几抹柴灰,和平时做饭时一个模样。 她微微朝上的脸显映在日光下,能看得很清楚,眼和嘴唇都紧闭着,唇上像是覆了冰霜,却是很安详的,好似睡着了一般。 那一瞬,居遥看着院中央安躺着的身影,一路步过来的茫然和迷惘都被打散,只剩下了无能为力,在此刻将他彻底击垮。 居遥钉在原地,似无法动弹,而他身后,于青早已泪流满面,两只手微微拢在居遥身侧,只待护其安立。 居遥听不清耳畔温和的风声鸟鸣,眼里也看不见阳光嫣然撒映,士兵们皆噤声林立在院外,他只顾塞耳闭目,一手拂开于青,自己徐徐走向了院中央。 他足如沉鼎,一步一印地靠近地上那道侧横着的身影,走得无比艰难,而终于立在她身后的青石板上,他重重跪去。 居遥俯下身,轻轻搂起梨娘子冰凉的身体,她的脸渐渐全部显露在他眼前,是没有血色的,却很温和,慈眉善目的,像在对他无声言语,切切问询。 居遥的目光在她的面容和周身来回,搂住她的手渐渐用力,指尖触透过衣衫是她僵硬的身体,那一刻,他想,这身体为什么不像她抱着自己时那样的温暖和柔软。 一声痛嚎响尽这片原野,尸身旁的人终究失声恸哭。 倏忽地,地上被掷出声响,居遥恍惚中抬眼看去,是一把短匕。 那匕首上只有一刃血迹,和梨娘子脖颈的伤相吻合,木制刀柄看着已十分久远,是从梨娘子的手中落到了石板上。 居遥忽然回想起,他曾问梨娘子为何不愿跟她离去,梨娘子却说她只会在这里候着他和父亲,而不会累着他们。 这把匕首,居遥幼时也曾在梨娘子床头见过,那时他不明白,他的阿娘并不会什么功夫,就算危险到来,如何用这匕首自保。 而此刻,居遥忽明白了,眼中泪光再次模糊他的视线,他埋下头,唇在梨娘子的额发间轻抚,泪莹从他脸颊滑落,温热着梨娘子僵冷的眼眉。 一道马蹄独扬,从坡上乡道远远地传来,不多时,便从田坎间飞奔而来一名南境士兵,跃进院中朝居遥见礼,只神色匆匆道:“都首,久昔姑娘被京都来的人带走了。” 霎时间,居遥心头颤动,目光从梨娘子脸上挪去,此刻他满目腥红,已没有神智去冷静,只哽声吩咐道:“追回来,只活她一人。” 日薄西山,居遥没有将梨娘子带走,而是抱着梨娘子去往山涧上,将他阿娘和阿爹葬在了一起,他第一次庆幸,庆幸他阿爹不是死在战场上,留下了一具完好的尸骨,能与阿娘死后相守。 第八十一章 饿 - 戗久说 - 一判 廊道上,两人仍互相拉扯着。 黎葳鼓着眼,眼眶内也逐渐显露出丝红,他两只手揪着于青前襟,将于青一把推开,大声吼问道:“你先前为什么不说!” 黎葳一边吼着,一边心跳如擂,泪花在眼眶里抑转不止——梨娘子是主上的脊骨。 于青泪流不止,心中也满是忿懑,这些日已将他憋得内伤重重,此刻才得爆发出来:“主上不让我说,这院子总得有个清醒的人!” 黎葳恍然明悟,这些日主上只将自己锁在书房,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管,再大的事都只交给他去处理,主上是怕他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对事务的判断。 两个月来,南越频繁派细作在边线侵进扰动,却也不生战事,他们这是想逼南境主动进攻。 黎葳看得出来,居遥自然也看得出来,战事的开端究竟由谁发动,这也是影响赵廷判断的因素——若是南越,那大赵便有理可以相帮南境;而若是南境,那么大赵也不是没有作壁上观的可能。 所以,黎葳只是将那些细作要么活捉盘问,要么直接杀了,也不会再多动作,可若换作现在的居遥,面对南越的侵扰,他会做出什么? 他什么都做得出。 因而,他只能将自己锁在屋里,隔绝这些会让他发疯发狂的事,才能留得南境暂时的安稳,和守护南境未来的命运。 黎葳之前见他们回来时,并未带着梨娘子,只当梨娘子还是不愿随来,又因久昔逃离,主上才会难过郁结,将自己关在屋里,也不曾去看过久昔。 现下看来,他们所尊崇的敬仰的主上,此刻,已不知将自己糟乱成了什么模样。 黎葳提脚便走,被于青一把拉住,他愤懑甩开:“你拦着我干什么,我去看看主上。” 于青急得不行,第一次将黎葳当傻子般吼道:“你看有什么用!得让久昔姑娘去。” 黎葳稍顿,此时才反应过来,脱开于青的手,匆匆赶去里院。 里院外,柳彩方才谢过两位值门侍卫,正转身离去,一眼望见正从月洞门下行往院中的黎葳,她惊慌不已,尚未想好如何脱罚,两腿便已软却跪倒在地。 黎葳行至屋门时,门前三人皆已跪倒,面色惧灰,他一眼扫过这几人,急声道:“姑娘怎么了?” 两名值门侍卫面面相觑,不敢胡言,只柳彩被吓得眼泪横流,仰面朝向黎葳,哭喊着求情:“黎都尉,您放了姑娘罢,姑娘不肯吃饭,也不愿洗理,婢子好不易劝得姑娘用饭,只怕她自己一人再要绝食,她身子已那般憔悴,如何受得住啊?” 黎葳忽心头惊跳,这些日他忙着清扫边线细作,竟也顾不上让下人好好照看久昔,他叫不许任何人探视,却不想这些仆从下人们竟听话至如此地步。 他忙吩咐值门两人开了门,急忙踏进屋中,见久昔坐在梳妆台前,背影清瘦到像是没了皮和肉,只剩下淡青色衣衫在空空轻摆着。 黎葳匆急上前,到了久昔身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眼盛泪道:“姑娘仁心厚爱,请救救我家主上罢。” 久昔缓缓回头,她已是轻简整理过,头发用青丝带轻轻拢系在身后,青衫外罩薄褙,不算太厚,眉额亦修,只是没有涂抹脂粉,脸上和唇色还是煞白,难见血色。 久昔看着黎葳,半刻没有说话。 黎葳红眼抬头,见久昔眉目淡淡看着他,忽弱声道:“他死了吗?” 黎葳心头一惊,猛地摇头,他清楚久昔说的是谁,忙开释道:“没有,那是姑娘府里的人,黎葳怎敢下杀手。” 久昔垂下眼,慢慢转回了妆台,台上有一面铜镜,她却不敢看去,只垂眼问道:“他怎么了?” 黎葳听闻发问,抬头忽又泪眼婆娑,咽下胸中酸涩,哽声道:“不是主上,是梨娘子…梨娘子没了…” 久昔猛地回头,眼里震颤着看他,却从黎葳的眼泪和神色中确认了事实,那一瞬,她的泪从干竭身体里榨涌而出,绵亘不绝。 几近两刻,黎葳从屋内死丧着迈出,朝门前仍跪在地上的柳彩吩咐道:“好生照看姑娘…若是姑娘愿意见都首了,便带姑娘至书房。” 柳彩连连点头,心中万分欣喜,又有万分不解,为何姑娘现下却不愿见都首? 见黎葳踯躅离去,柳彩才从地上撑起,腿麻得像是离了身,一瘸一拐地奔进屋子里,却见久昔仍坐在妆台前,于是奔至她的凳脚边,又“扑通”坐倒。 柳彩仰着脑袋,小心问道:“姑娘为何不愿见都首?” 久昔没有回应她,缓缓抬起红肿的眼,看去妆台那面铜镜。 铜镜里,她脸廓削瘦,两颊凹陷,一双眼黯淡无神,更因哭红而狰狞,她不是怕自己太丑,只是怕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又会如何担心。 久昔面着镜子,渐渐地,她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独自舐伤的居遥,她再次泪流不止,心中盛满的不仅是悲恸和心疼,还有自责、内疚。 她怎么能在那时选择离开? 梨娘子,会怪她吗? 久昔眼前模糊成一片,恍惚中又浮现起梨娘子那副和美柔善的脸庞,她站在小院儿中央,花开满了院外的树梢,她没有红着脸生气,也没有背过身怨恨,一双眼睛慈爱地望着自己,笑得温暖。 久昔闭上眼,将眼眶里的泪挤尽,片刻,她睁开眼看向柳彩,柔声道:“柳彩,我饿了。” 柳彩愣了神,很快反应过来,一面应声,一面站起往东厨房奔去。 两位值门侍卫也听见了话声,相视疑奇,却也都万分欣慰,又面朝大院,认真值守。 柳彩匆匆跑到厨房,要了好些大鱼大肉,装了满满两提两层的食盒,又拔腿赶回里院。 久昔从妆台挪去了前厅圆桌,只呆坐着等饭。 待柳彩赶回,将食盒打开,摆满了一整桌,有一条清蒸鱼,肥瘦相间,大块儿卤肘色厚味深,还有一整只烧鸡,素的只有一个豆腐酿,却是久昔平时最爱吃的。 柳彩去厨房时,厨司尚未准备好晚膳,而她要得又急,于是让厨司看着快些的弄,有些菜是早就弄好了需再温热,便都拿了来。 久昔览了一眼,缓缓持起筷子落向那块大肘,从上面剥下最肥的皮和肉,直往嘴里送,连吞好几口。 柳彩侍在她身侧,满眼惊怪,她记得姑娘一向喜素,又最喜酿食,今次却是一口未碰,反倒是青睐了平时最厌的被她拿来充数的肘子。 柳彩稍埋下头,却见姑娘吃得满面愁容,便知其明是不喜,偏又硬往下咽。 柳彩忽地心头哽塞,酸泪往鼻头涌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偏生这时才明白了姑娘所想。 第八十二章 无言 - 戗久说 - 一判 一连十天,久昔每顿饭都要肘子,也只吃肘子,她的脸色逐渐恢复活润,微陷的脸颊也慢慢平缓,却未恢复到从前模样,身上的肉也是匀着长,不见哪处变化明显。 可她也不想再等了。 屋外天色薄暝,久昔从妆台前绕出,已是再次整理过,头发像往常一样髻起,让柳彩为她上了些脂粉——她虽好转,却算不上复原。 柳彩在妆台前收捡,又去铺床理被,在屋里忙转。 久昔立在屋门后,望见那落日红霞盘绕在中院上方,不知在云中还是在她眼里,渐渐幻出他的模样,她心念于此,安歇不下。 “柳彩,”久昔轻声一喊,屋内柳彩急匆跑到她身旁,她望着那片云霞不动,“帮我通报黎都尉,我想见他。” 柳彩一瞬泪眼,应声而去。 只片刻,黎葳和于青,身后柳彩跟随,一齐疾步来到院中。 几人刚至屋门前,久昔便询问道:“他现如何了?” 黎葳直连摇头,于青苦声屈喊,只道主上现连他也不见了,不许人进书房,不顾吃饭只要酒,他们便送去药酒,却不见他发怒,也喝空了,只靠着那一样活命。 看着于青边说边哭,久昔却也不见动情,她提起裙角,迈过门槛,缓缓开口:“领我去书房。” 日将落尽,从里院至书房的这一路长廊,便如走过霞毯,一步就迈进了昏夜之中,长廊来路那面匆匆走来一名小厮,手上提着一盏六角走马灯,在夜廊下格外繁丽,便是府上唯一入节的迹象了。 今夜,正是元夜。 小厮走在前路,手上一盏灯的所有光亮皆落在久昔前脚的石子路上,跟随着她的脚步不断往前,而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久昔眼紧着脚下,难免地看清了灯上图样,是两副“老儿戏孙图”,前为老人笑抢孙儿糖,后为孙儿怒扯老儿须,画工倒是很平常,只是此时此景,也足以触动深心。 久昔挪开眼,不再去看那盏灯,前路深黑,她抬头细探一眼,所幸已入中院,绕过大厅前的院子,再几步便是书房了。 府上除了中院,四处都燃得通明,尤其前院搭起了四方高架,彩灯似繁花挂满了廊道和前院方架上,亮彻了半方夜空。 嚷闹喧哗从院外的街道上传来,小孩嬉笑、摊贩叫卖、戏声欢喝……这都是元夜该有的欢悦,而府中的人都无心顾暇。 几人在书房前落步,久昔回身,只嘱咐他们留在屋外,也不提灯,只独自推门进屋。 书房中是一片漆黑,没有从院外借来一丝一缕的烛光,月华渐明,却也探不进这方领地。 左面用来办公商谈,书案上的物件都整洁摆放,右面排着几层书架,放了字画和书籍,正对着门,最里面也是一排低矮书架。 久昔立在门口,视线渐渐适应黑暗,在屋中四面环寻着,身后的门被轻合上,将一切光亮和声响都隔绝在外。 她立在原处,目光找过所能视及的地方,却没有见到一点人影,往前一步,再看再寻。 走过两步,仍没看见,竟连一点气息都闻不见。 当她再起步时,从一方传来冰冷的话声:“谁允许你进来的,出去。” 久昔听得清楚,是他的声音,从右面书架的最后最里处传来。 她再次慢慢行去,一步一步,脚底在地面轻轻摩挲出声,已是极轻极微。 当走过最里的那排高立书架,久昔侧身,看到了他。 他面前倒着一地酒瓶,难数清有多少,颀长的腿,一只蜷立在胸前,一只随意瘫地,背靠着两立墙,将自己挤进那一夹小小角落。 他像是醉过刚醒的,是被久昔细微的脚步惊醒了,没有抬眼,没有侧首,只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又慢慢蜷起另一只脚,将手肘搭上去。 “我再说一遍,出去,去找黎葳领罚吧。” 他这样说着,提起手边的酒瓶又往嘴里送去。 书架那头,久昔定立着,离他只有数步的距离,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在她记怨他不计后果地抓回自己,又无情冷落地不去看她时,他竟是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近乎半刻,书房里再次寂声,久昔又才提脚近前。 临近时,居遥仿佛感觉私有的距离被人打破,心怒忽升,猛地侧首大吼:“我叫你滚!” 他一声吼尽,心中怒意消去半分,眼里渐渐恢复清醒,昏黑中,他此刻看清来人。 久昔立在他身前半步,不再往前或退去,片刻,她缓缓蹲下,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指尖传过的温度是这黑暗中唯一的暖热,一点一点清醒着被酒意麻痹的感觉,周身寒意渐渐苏醒,冰冷刺痛骨髓,牵动着心中痛楚再次覆辙而来。 居遥伸手揽过她腰身,将头藏进她怀中,没有哭声,眼泪却如何都流不尽,他手收紧,想要从她身上夺取更多的温度。 久昔两膝磕在了地上,身形的消瘦让她感觉像被石头捶到膝骨上,痛而冰冷,可怀里的他却很炙热,眼泪是滚烫的,手也是烧灼的。 久昔敛住思绪,不敢回想,在来之前,她早已哭竭自己,也告诉自己,此刻的他更需要坚强的慰藉。 她的手在居遥后颈轻慰着,没有言语,是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抚,一切话语都混杂着酸和辛,哽在心口,怎么都道不出。 居遥忍着声,不愿启口,而鼻尖也被酸泪堵尽,他渐觉窒息,终于忍不住抽泣,他撕声颤道:“…我阿娘没了。” 久昔忽然酸了眼,尽管努力不去想,也在这一刻破垒,却在此刻,怀里萦来乞求的泣音:“…别丢下我。” 久昔泪莹倾泄如柱,却不曾应声。 泣声渐末,已是累极。 久昔后背轻轻向墙面靠去,任由他窝在怀中睡沉,手也不曾放下,环在他身后轻扶着不让他倒去。 她身小,他身长,他却想将自己全部藏进久昔身怀里,像那襁褓中的婴儿,能有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久昔也慢慢合眼,她也已累极,头仰靠着背后的墙面,后背很凉,身上却很暖。 夜渐深,月见明,华光挪至对窗外,透过窗纱,攀过横长竖高的书架,由足脚下覆到面容上,通身映照。 第八十三章 重见天光 - 戗久说 - 一判 艳阳初升,霞光穿户。 久昔被薄光撬动眼睫,轻轻扇开睫羽,入眼的是一方刺痛的暖阳,从这列书架后的那排窗户打来。 她缓缓眨着眼适应,后垂目往下。 居遥的眼还紧闭着,躲在久昔的臂弯后,从那一片日光借来的阴影里,睡得很沉,比酒醉后还沉。 久昔没有挪开手,又稍往上一拢,将他整张脸掩住,不让光将他惊扰。 她的腿像是没有感觉了,微动一下,便是经受不住的发麻,像成千上万的蚂蚁在身体里啃噬,让她眉头蹙紧,蓄出一点泪意。 可久昔不敢大动,只能又归回原样,让她的腿再次没有知觉。 居遥半身都压在她娇弱的身上,让久昔动弹不得,不知他是无意,还是真的怕她再偷偷离开。 不管如何,久昔的膝弯稍动都惊动了他,在她怀里,居遥一瞬睁眼,心也跟着一颤,他抬头看去,却见久昔也正看着他。 昨夜昏暗暝暝,居遥未曾看清她的脸,只知是她,便不管不顾地向她索取温暖和慰藉。 而此刻,光落在她脸上,细描着她憔悴的脸廓,忧郁的眼黛,和被他蹭去粉脂后,只剩下苍白的唇。 居遥忽才发觉,自己身下绻住的腰身,比往日清减了太多,骨线穿透过层层衣衫褙子,是那样棱角分明。 他正细细看着,久昔忽挪了眼,手轻轻推却,欲要起身。 居遥一下用力,将怀里的她圈得更紧,沉着声急道:“去哪儿?” 久昔回过头看他,紧张、害怕皆糅杂在他眼里,又生一圈红丝紧紧粘着眶边。 久昔缓缓提手,指尖从他的眉心,划过鼻梁,点过唇尖,最后落在他生满胡茬的下颌上,片刻,见她温柔而浅笑道:“你该洗洗了。” 说罢,她又欲起身,居遥忙牵住她的手,也随她起身。 久昔立起身,正缓着腿,便听他撒娇般道:“一起。” 久昔看甩不下他,便只能似牵小孩一般,牵着他走去书房门口。 书房外,阶槛上定着几个人桩。 从昨夜月上枝头,至今晨日升东方,那几人皆不曾挪动,就在房门前抱头死守着。 门“吱”地一声,几人同时翻身立起。 只见门开出一条缝隙,露出久昔的一线身影,朝几人轻声吩咐:“备水,都首要梳洗。” 于青闻风而动,立刻去得无影无踪,黎葳见近思远,忙去中院卧房取换洗衣物,柳彩细细寻思后,便拔腿往东厨房跑。 久昔又合门进屋,手却是被身后的居遥抓着不放,她无奈抬眼,见居遥的目光不曾挪动半分,皆在落在她身上,将她牢牢网住。 他的头发不知是哪日束的,松耷耷地坠在脑后,又有几缕搭在耳边和额前,身上白衣化尘衫,皱巴巴地竟理不齐整。 他平日最爱洁,现却不知如何忍受得下。 看着他这副模样,久昔心想,自己那日又是如何失态。 那倒也不重要了,只要能好,皆是风吹云散。 久昔将他拉到文椅边,好不容易将手夺回,轻按着居遥坐到椅子里,便见他又上手环住自己的腰,没奈何,只能这般态势地散去他的发束。 那几人来去匆匆,将一切用物摆置进了书房。 于青先搬来浴桶,又着急转身去取热水,其间匆匆扫了一眼议厅,只见那方两人一坐一立地静声紧靠着。 黎葳搁下衣物,便又和于青一同取水,来去数回,终才倾满浴桶,柳彩也来看过,算着时辰叫东厨备菜。 居遥不曾叫人服侍洗浴过,于是那几人备好水后,皆又退至门外,静待着侍候膳食。 久昔将缠在腰间的一双手掰开,又拉着居遥走到浴桶边上,才松手准备离去。 指尖分离之际,居遥瞬觉不安,匆忙捞过久昔的手臂,又将她揽回怀里,低声请求:“你别走…” 他像是被人抽了脊骨,软在久昔身上,一分一毫都不能牵扯开来。 下颌揉蹭在久昔的发梢间,心被藏在里面的绵针刺痛着,居遥眼泪再次涌起,敛在眼眶里,未及落下。 久昔被抵住心口、喉咙,有些难以呼吸,她稍仰起头,轻声安抚:“我就在门外。” 她说罢,却被居遥拢得更紧,不见要被松开的迹象,于是如此僵持着。 居遥久未见她应声,或是留她不住,再一用力后,他便缓缓松手,心中藏起无尽难过和痛楚,侧身转向浴桶,不让她看见他的神情。 久昔脱出居遥的身网,刚得一瞬自由,便看他埋首藏头,似乎以为他自己掩得很好,却不知阴郁覆着了他周身,让人看着都喘不过气来。 久昔垂下眼犹豫,见居遥自己也一动不动,便缓缓抬手,指尖触及他腰间系带时,便看他猛地回头。 久昔浅红着脸,尽量平和道:“我,我帮你。” 居遥心头猛跳,咽下一口干喉,牵止住她的手,口中磕绊道:“不不用…你陪着我就好…” 他说罢,怕久昔退却,又小心探问:“…可以吗?” 居遥方才第一次生出那样的心思,却不该在这时,他又怕自己矜持不住,因而不敢让久昔触碰。 片刻,久昔垂眼点头,去了那方浴桶能看见的圈椅中落座,侧过身去,兀自静心。 水雾氤氲朦胧,居遥置身浴桶内,目光却径直落向久昔,他越来越害怕,怕身边的人离自己而去,无论生离或是死别,他再也经不起失去。 大半时辰过去,两人方迈出书房。 门前的三人险些坐化,匆匆起身见礼。 门下,居遥仍是一身白衣,外笼一件靛蓝鹤氅,只因久昔怕他醉后风凉,又为他束发半冠,修眉剃须,这才让他重见天日,不受底下群观丑态。 门前,于青早已哭成了襁褓闹婴,黎葳强忍着男儿泪,不敢轻流,同时出手按住于青,不让他失礼。 柳彩却是见人就跑,急匆匆奔往东厨房通报,直叫厨司动作快些。 居遥落眼前方,看着他二人关心急切,却是有愧于心,不该将事情皆推于他们身上。 他抬眼一望日头,天色刚好,正将当午,阳光撒在院子里肆意,他却无心顾暇,垂眉看向黎葳:“南越如何了?” 黎葳昂起胸脯,憋着心中怨怒,鼎声汇报:“主上先前叫我遣精锐探南越,人已回禀,南越果然乱了。” 居遥目光沉尽,自他北上归南,南越沉寂过一段时日,后却忽然激进,频繁潜细作进南境,若是那老南越王在位,必不会如此。 家与国之间,各有难经可念。 如此时机,居遥自不会放过:“黎葳,备战吧。” 第八十四章 相挟 - 戗久说 - 一判 书房外,久昔心惊,抬眼看去,见居遥神情坚定,想来他已势在必行。 手里传来湿冷触感,居遥侧首看久昔,察觉她的惊惧,柔声解释道:“并非我要开战,老南越王离世,新王即位,他曾为将,与我宿敌不休,不及王位安稳便急欲败我,也许最快半月,便要来犯。” 久昔听他说罢,稍许理解,却仍止不住心忧,想问居遥是否会亲自上阵,又觉这问似乎多余。 正当时,柳彩紧步而来,说是午膳已备好,使几位正厅入座,随即她又去叫来人,一同将书房收拾出来。 久昔揣着一颗悬心,与他们同去中院正厅用午饭。 她刚入坐,面前的碗里便多出一块大肉,然后接二连三,直到她的碗被填满,就听那双筷子主人催促道:“你多吃些。” 久昔看一眼居遥,见他也眼神炯炯盯着自己,十分迫切的样子,恨不得那大肉直接长到她身上。 久昔抿嘴淡笑,也持起筷夹了一坨大肉放到居遥碗里,还道:“你多吃些。” 居遥轻声应下,看着久昔埋头吃了一口肉,才安下心吃自己的饭。 他们对面,黎葳和于青互觑一眼,皆看对方脸红半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藏起,何苦要在这里自觉多余。 几人匆匆用完饭,方又回到书房议事,久昔也被居遥牵了来,这一时半会儿确离她不开。 为几人奉茶后,柳彩便退去书房,回去照看小米。 书房内,燃着檀香,缕缕生烟,云香萦绕屋内。 居遥坐进桌案后的文椅中,于青和黎葳并排立于案前,站得笔直,正待详细汇明。 久昔被居遥安置在旁侧的圈椅,只垂眼看着一旁的茶盏,神思遨游。 “主上,”黎葳抱了一拳礼,继才道,“据探子回报,南越军已在摩纳河对岸百里内安营扎寨,怕是早就准备开战了。” 居遥从桌案上拿过素面铁扇,一手摩挲着扇骨,一边垂眉深思。 他大致三个月前自北上归南境,那时南越偃旗息鼓,想来是老南越王病重了,竟是寿终正寝,倒是便宜他了。 又自他从宁阳老家归勘州始,南越便频扰不断,必是那新王达苏在挑衅,达苏想立威望,想赢他,可又想要个好名头,所以…… 所以达苏想拿他阿娘要挟他,逼他开战;或直接杀了他阿娘,激怒他,引他开战。 可阿娘说过,她不会累着父亲,也不会累着他。 因此,她选择了自己离开。 居遥回想起梨娘子安躺在他怀里时,他恨,他怒,他要杀光所有南越军。 可当他看见那把匕首从梨娘子手中掉落时,他却只剩下痛,让人窒息的痛,刺破心肺的痛。 哪怕死,他的阿娘也在守着他,不让他发狂,发疯,不许他用南境的安宁去换一个报仇雪恨。 居遥捏攥着手中折扇,坚硬的铁扇骨钝割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却怎么都比不过心里的痛。 眼里又渐升朦胧,那一寸寸的冰冷僵硬就像埋进了他的身体里,但凡想起,就会从他四肢百骸里钻出来,教他冷至痛极。 久昔耳畔许时未听到他的声音,视线从茶盏上转回,一眼看见桌案后的居遥满目腥红欲滴。 她忙从椅中起身,绕至桌案后,用瘦弱的身子挡在居遥面前,隔绝桌案后那两人的视线,手自然捧过居遥的后颈,轻覆到自己腰间。 黎葳和于青尚未看清自家主上神情,也未看见久昔身前两人的动作,眼前只有久昔一身淡青色衣衫的背影。 “不然,晚些再谈吧。”久昔藏在自己的背影后,偷偷用手轻抚着他的后颈。 居遥缓了缓神,从她怀中稍退,没有使她退去,隔着久昔,对那两人道:“再等等,他活不了。” 居遥说这番话时,尽量放平了语气,好似痛都过去了一般。 厅中,黎葳和于青却是满脸忿恨,直想现在就杀过河去,将达苏那厮给撕得粉碎,再爬不出十八层地狱来。 “主上…” 厅里,二人异口同声,却听其主一声轻喝道:“黎葳!带于青出去。” 黎葳从不违令,忍声照办。 待那两人揪扯着出了门,居遥松下一口气,抬手环紧久昔,侧颊又贴上她腰身,他缓缓开口:“他们是为我不忿,可我……我是南境都首。” 久昔大概明白了他所想,若南境主动出兵,大赵不会顾怜,而若是南越挑衅在先……南境子民终究是大赵子民。 她怀里的这个人,对大赵仍抱着一丝希冀,却只能等着最后的审决,像凌迟一般,至死都难受着。 久昔此刻明白,外面所传南境请愿归赵,竟都是真的。 可在那云波诡谲的京都,谁会信呢?信了,又能做什么呢?谁,又能做最后的决定呢? 恐怕,也只有那至高之位了。 久昔从不关心朝政,可她记忆极好。 她记得阿翁每每回府,都会揪心南境之事,说南境是大赵的一脚,割舍不得;说朝堂上是大河里淌沙,怎么也淌不净;有时气急了,还说官家,说那当今官家是佛光捏的,一会儿慈气得很,一会儿叵测多变,怎么也看不出形。 实在是大逆不道,却也只有久昔知道,连吕管家都不曾听过。 “你走时,会带我吗?”久昔轻声探问着。 居遥窝在她腰间,猛地睁眼,心也近乎疯跳着,他抵着她的腰抬头:“你会走吗?” 久昔俯看着他,明明他一副满是委屈可怜的脸,眼里却又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疯狠,让她此刻才彻底看透这个狐狸般的人。 “只活她一人。” 那样的命令,当真是他下的。 久昔心中暗悔着,为什么她没有早些看清这个人,为什么会在喜欢上这个人后才将他看清。 久昔的心似被揪着疼,再次试探:“你会放我走吗?” 没有回应,然而缠在久昔腰间的手,力量分明地加重了——他不会。 久昔从腰身上扩散而来的疼确定了他的答案,而此刻他竟也不再掩藏他的狠,眼中贯满了强势和霸道,那是从前不曾在她面前显露过的。 “带上我,我便不走。”久昔柔声哄着,这是她唯一的条件。 居遥心头一颤,他仍在反应着,却又无比清楚——久昔说的是,带她上战场。 她这是,要逼他在与她别离和她的性命之间作抉择。 战场瞬息万变,刀箭无情无眼,即便有他护着,稍不留神,又或是走投无路…… 居遥神思混沌一片,然而手上慢渐松动,他可以不择手段留下她,却不会拿她的命来换,她只有回京都才是安全的。 久昔感觉到他神情变化,她本以为居遥怕与她分离,无论如何都会带上她,她有些失落,又一丝煦暖。 片刻,她纤手捧起居遥的脸,埋头软声道:“我想和你一起。” 居遥这时才明白,久昔是怕他不答应带她去战场,所以才用离开他来要挟。 一瞬眼眶血红,他耳畔久昔的这一语,便是他死她死,他活她活的许诺。 第八十五章 劝学 - 戗久说 - 一判 年节未过,廌业书院里却已开始忙碌了。 文堂隔墙后,尤匀从里走出,一眼看见堂下桌案后并坐着的那两兄弟。 此刻,那二人又在不停地翻着书,一人校对文字,另一人对着一张小小信纸使出牛劲儿。 尤匀此次却是浅浅一笑,坐入讲案后,稍提声道:“若有不会的,便来问我。” 书院尚未开堂,文堂里也只他们三人,堂下除了吴氏兄弟面前的桌案一团糟乱波及了方圆数尺,其余学生们的桌案皆是空无一物,干净整洁。 他二人听见尤匀讲话,皆将虎头一埋,脸涨得通红,继续作业。 那日,尤匀和毕夷天至晚方归,一进书院,见那吴氏兄弟的一双背影还在桌案后,仍躬着虎躯地琢磨。 尤匀一见又气,气得差点儿逼出泪花,忙走去那二人座侧,正待再骂,埋头却见桌案上的信纸已换新,重又竖写着四个大字:“成心谢信。” 毕夷天一看,又笑出声来。 他弯下身,抽走吴达手中的难熬的小狼毫,在他两人所书的信上圈画,一边道:“这儿不是‘成’,是‘咸’,这两字离得太远,难不成是‘成心’的?” 吴氏兄弟抻着脑袋,听得十分认真,又勤快地点头应和。 尤匀第一眼却是没读懂吴氏兄弟的思路,听过毕夷天分解后,才知这竟是感谢信,他一瞬眼泪倒回,破涕为笑。 这兄弟俩简直是戗画送来的一对活宝。 尤匀又道:“为何又要写感谢信?” 吴氏兄弟经历了白日一遭,现已十分怕在尤匀面前胡乱说话,于是小弟捅了捅大哥,吴达便胆战心惊地开口:“就是,想谢谢社主,我们…我们会努力的!” 尤匀听罢,心中松下大气,算是孺子可教了。 毕夷天见两人一副可怜样,开口解释道:“你们本该为武,然而为武亦不可轻文,若有一日,需与你们书信往来,连信都看不懂写不出,那该如何行事?” 尤匀看向毕夷天,他自己之前抱怨这二人难教化,确实只是一时之气,却没想到毕夷天将他曾经的话如此记在心上。 那时,毕天幸得胡大夫亲待,在胡大夫悉心调理下,毕天的身体一天天健强,他一向喜欢看戗画练武,于是迫不及待便跟着戗画习武。 他从小被人欺负,被狗欺负,连野兔子都能在他脸上蹬两脚,而习武之后,每每能争赢,他便越渐自沾自喜,满身傲然。 毕天后也随戗画在那时的同舟书院念书,却是不学无术,又仗着尤老爷对他宠爱,在课堂上又是东溜西跑,又是跟同桌打闹,被夫子教训了,还气冲冲地去扯夫子胡须。 那时,尤匀也一直在同舟书院里念书,后改廌业书院,他也不曾离去,继续在何老夫子堂下受教。 毕天刚去了几日,便被尤匀盯上。 在尤宅里时,尤匀也是宠着他的,见毕天模样小而可爱,一双眼也是水汪汪的,满是可怜委屈,便时常给他喂糖,又讲故事哄他睡觉。 却不成想,那乖小孩放到外面是如此胆大妄为。 于是某一天的课间,在毕天跑去夫子讲案,偷偷往夫子书籍里夹他刚从地上捡来的土蚓时,尤匀飞快起身,提起毕天后衣领便往堂后走。 那时的讲堂后,只是一片空院子和学生宿间,戗画、连云和他们那群小伙伴,都已搬进书院生活,只是尤老爷不舍得,让他们休课时便回尤宅去。 尤匀将毕天转过身来,却见毕天又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他,教人心爱心疼。 尤匀此番却不再放纵他,板着脸,对其喝道:“你可知念书是多大的幸事,你自己不念便罢,却又影响他人,甚至拿夫子开玩笑,你如何能此般戏弄他人?” 毕天没见过尤匀生气,他一直都是和煦的温暖的样子,这一时,便教他害怕了,他怕尤匀讨厌他,不再对他好。 尤匀还没说两句,就见毕天红了眼,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又委屈抽泣道:“我不喜欢念书,我只想学武,让别人不敢欺负我。” 他一边哭诉,一边去拉尤匀的手,难过全露在小脸上。 尤匀又要心软,没避开他的手,只又道:“行武亦不可轻文,你可知‘止戈为武’是何意?” 毕天拿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扬起脑袋,朝尤匀摇了摇。 尤匀心软更甚,继而柔声道:“用武取胜固然能赢,可也不是所有事都必须用武来解决,你若能满腹经纶,以理智服人,岂非更胜于人?” 尤匀一边说,又蹲下和毕天平视:“你一向听你阿姐的话,她不管束你,你便不知向她学行吗?她尚武,却可曾似你这般在课堂胡闹?” 毕天挤了两下眼泪,又摇头,往尤匀身上倒去,抱住他撒娇道:“毕天知道了。” 他将眼泪鼻涕一齐蹭到尤匀白色的衣肩上,自己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埋汰,然后继续又往上蹭。 尤匀终归是软了心肠,又拉着他回了前堂,却正巧看见夫子落座讲案,翻开书本,被那土蚓吓得一仰,险些翻倒在地。 尤匀一惊,自己竟忘了先处理那东西,一时心气又斜下眼。 按毕天的性子,他此刻应当正捂嘴偷笑,同时又该想好要嫁祸给哪个得罪他的同窗了。 而当尤匀垂眼瞪去,却见毕天乖乖静立,不见半分嬉笑,细而长的眼睛看向院中一道静寂的身影。 此时堂下,学生们皆藏头掩面,虽不敢大笑夫子出丑,却也都暗下发笑。 而坐在最后一排,最右角落的戗画,始终目不斜视,对周围嬉笑声也是充耳不闻,两只手搁在桌案上,圈着一本书兀自静看。 尤匀回过头,却见毕天从他身前走过,去往夫子讲台上。 尤匀不知毕天又要做什么,正想上前拦他,却见毕天走到讲案后,一把抓起那只还在夫子书册里扭动的土蚓背到身后,又朝夫子行了一礼,才回到他的座位。 尤匀放下心来,虽不知毕天今后是否能用心念书,但看起来,应当不会再扰乱课堂了。 尤匀又望向戗画,揣着一颗疑惑的心朝她走去,到她桌案侧边盘腿坐下,轻声探问:“小画,毕天向来最听你的话,为何不见你管束他?” 戗画从书眼里钻出来,看了眼尤匀,又望向最前排毕天的背影。 尤匀以为戗画能说出什么足以说服他的理由,而片刻之后,却见她漫不经心,只道了一句:“挺好的。” 说罢,她又继续埋头钻书,丝毫不顾尤匀满眼震惊。 多年以后,尤匀在与他们相处的过程中,才渐渐发现,原来戗画也不爱看书,不过是为生存所需罢。 第八十六章 走亲访友 - 戗久说 - 一判 午后时分,日头高举,妥妥晴明。 年初这几日正是走亲探戚的好时候,街上渐有车马流动,也有商货铺子早早开了门,供过路的人捎带些年礼。 廌业书院门前,撒了一地欢庆的红炮纸还未清理,院里大娘说要等开课时才能清理,那才叫开门红。 前院文堂里,尤匀安坐在讲案后准备新一年的课业,底下坐着那对“活宝”吴氏兄弟,他二人十分安静,教往日课堂上尤甚。 院子里没有杂声异响,棉云偶尔调皮遮住日光,只一会儿又识趣飘走,群鸟从上空飞过,“喳喳”数声,也只给枯燥作业添了些乐趣,不生烦意。 堂间,几人的翻书声相互应和,这儿歇那儿起,听着热闹,又更显院中清净,静心宜人。 一串脚步窸窣,从堂后隔墙先行探出。 尤匀驻笔侧首,就见毕夷天带着他的“小跟班”汤田从墙后步出。 汤田跟在毕夷天身后,一手提着红漆食盒,另一手又吊着两坛酒,满手不空,倒是毕夷天两手空空,手在怀前抄起,闲得发慌。 二人绕出隔墙,毕夷天斜瞟一眼,见尤匀也正看着他们,忽放下手,垂手而行。 两人将走下讲台时,毕夷天稍回头,朝汤田一问:“你跟古丽姨说了我们要去城郊看胡伯,吃过晚饭才回来没?” 汤田眨眼看他,略带茫然道:“师父,你刚才不是问过我了吗?” 毕夷天不耐地“啧”了一声,汤田忙点头道:“说了!我说了。” 毕夷天收回一双可怖的目光,这才放过汤田,两人又朝院外走去。 讲案后,尤匀再次埋头书写,唇边不自觉浮出一抹浅笑。 郊外山野水绿,两人出了城,一直往南面大路走,要走几里地,将近半个时辰。 城郊有两条大路,一条往北,一条向南。 胡医仙的小院在南路临水一边,他其实在城里也药铺,只是有时休歇,便喜回老地方住玩些时日。 这郊外南路左面临水,河中较汛水时浅些,但还是像有无数亮鱼儿在水面上欢跳,粼粼动人,无比耀目。 初春的畔上,萌着浅草,一撮一撮地散在石缝间、泥滩里,又小又嫩,甚是可爱。 河对岸的山坡也渐临春,一片末黄又生新绿,林林总总,间色斑斓,道路右侧林间亦然,近看遍是落荫,又散着一地光星,煞是好看。 毕夷天望一眼日头,正因今日天好,他才带着汤田步行出门,既是去看望胡医仙,又当作闲来散心也可。 汤田一边走,一边不停来回倒手,手里的东西本不重,但随着越走越远,酒坛里的酒像是越涨越多,盒里糕点也兀自膨胀起来。 毕夷天注意到他动作,斜眼一瞟,挑眉道:“重吗?” 汤田连忙摇头:“不重。” 他答得斩钉截铁,却在毕夷天没留意时,将酒坛安放到食盒上,又用两手端着食盒底子走。 走过半个时辰,两人前路左侧现出一围院子,栅栏圈出的范围十分广,里面好几垛土屋,屋顶瓦片青灰,间隔不宽,看去像几座连绵的小山。 两人踏出尘道往小院走去,尚未进院门,一股浓厚而苦辛难闻的药味儿迎面扑来,立时将两人阻在门外。 毕夷天猛地闭气,挤着眼,心道:这大过年的,谁生这么大的病,真是可怜。 汤田皱起脸,倒像是他喝了药。 两人立在院口,正犹豫着还要不要进,便被从中屋里走出的胡医仙一眼盯见,忙朝两人招手,又上前拉着毕夷天进了院。 毕夷天闭着气,朝胡医仙玩笑道:“您这是,跟谁过不去啊?下这么重的手?” 胡医仙一个巴掌拍到他的手膀上,正经道:“臭小子少胡说,我屋里有病人,伤重着呢!” “伤?”毕夷天好奇探问。 胡医仙点头:“嗯,刀箭伤,算着也快两月了,我也不常在这里住,便留了他二人在这处养伤,空了便回来给人瞧病开药。” 两人身后,汤田安安分分地不作声,提着东西跟着走,目光在小院里环视。 毕夷天最喜看热闹,于是挽过胡医仙的胳膊肘,小模样讨巧道:“胡伯,我能去看看吗?” “哼,”胡医仙一扽手臂,却甩不开他那牛蹄似的魔爪,没好气道,“让你去看一眼,一会儿别把我刚救回来的命给闹死了。” “怎么会呢?我这么善良的人,上哪儿去找?”毕夷天不死心,摇着胡医仙胳膊,讨好道,“我还给你带了两坛好酒,齐老酿的!年节刚捎来,我都没舍得喝。” 胡医仙咂了咂嘴,似乎酒已在他嘴里溜达,他瞥一眼毕夷天,嘘声道:“酒呢?” 毕夷天邪气一笑,回身从汤田手里提去酒坛和食盒,递给胡医仙,傲气道:“还有一盒糕点,我亲自做的。” 胡医仙扫了他一眼,满脸不可信,啐道:“我信你小子才怪……赶紧去,就一会儿,我马上过来。” 说罢,胡医仙宝贝似地抱着酒坛,提着食盒,回屋子里好生搁置起。 毕夷天落下嘴角,回眼一看左侧屋门,提脚走去,汤田紧步跟上。 侧屋的门大敞着,木板窗也用窗撑支了起来,看着屋中的人果然是受了外伤,四面大开便于透气。 屋中一股残余的药味,闻着却比院子里更甚,散在屋子每个角落里,又附在桌凳上、被子上、衣物上、人的身上……没有一处逃过重药的熏染。 言伤重,血锈味倒是早已没有,也许时间太久已清理消散,又或是被药味掩盖,难寻丝迹。 毕夷天放轻脚步,迈入屋中,一步步走近至床边,看了眼床上的人,不知其是在休息还是昏迷,却是一点反应没有。 汤田也走近去,埋头打量。 毕夷天看了片刻,除了这人长着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看着文文弱弱像个书生之外,其他半分没瞧出,只因这人裹着白色内衫,别说伤,连包扎的布都见不着一寸。 毕夷天一步上前,将人身上的暖被一揭,又直接往人腰间系带出手。 床上的人一瞬睁眼,惊得一脸直愣,急匆抬手阻拦,却奈何身弱,反抗不过。 内衫解开,这人果真伤重,肩上背缠着一挂纱布,腰间也是有伤紧缠,腿也似不便动弹,活活被包成一只人形肉粽。 汤田在一旁扽着大眼,满脸震惊,心下暗道:原来胡大夫这般防着他师父,果然是没错。 第八十七章 药童 - 戗久说 - 一判 床上的人挣动不了,只能被毕夷天按在魔爪下,任由其打量,心口却激愤难已。 忽然那人哽了一下喉咙,毕夷天见势不妙,匆忙起身,紧跟着那人就从胸腔里闷哼出一大口血来,侧着身子,血洒一地。 汤田大惊,瞥眼一看,却见他师父仍是一脸没心没肺地看热闹,便着急道:“我我去叫胡大夫!” 正当汤田转身,忽从门口走进一人,见了床上那人状貌,立马朝他二人大喝:“你们做什么!” 两人打着个照面,汤田一下没反应过来:“豆芽?” 豆芽看着面前的瘦高儿,愣了好一阵,忽地仰面大哭。 毕夷天在一旁看得明白,一抹邪笑溢出,扬手一推,将汤田推出两步远,正撞豆芽身上。 汤田本能地伸手一揽,又迅速站稳脚,这才幸免带着豆芽一起仰倒。 豆芽一瞬止哭。 汤田忽察觉自己正抱着豆芽,于是稍提起胆,顺势落手在她背后轻轻拍抚,便听怀里姑娘嘤嘤抽泣不已。 毕夷天魅笑不止,暗叹一声:孺子可教。 正巧胡医仙端着药盘过来,远远听见豆芽喊声,心道不好,又叫那臭小子闹出事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紧脚赶来,却见门口两个年轻人抱作一团,挡着大路不让:“快出去抱,屋里人还半死不活呢!” 两人闻言脸红,立时分开,让胡医仙进了屋。 谁知进门一看,胡医仙登时气卷了两撇胡,指着毕夷天的鼻子却骂不出声,已然找不到更坏的词儿来骂他,只前后脚的功夫,就能给他惹出事儿来。 胡医仙将药盘小心放至床头凳上,拉过吕木垚的手腕,仔细探摸。 片刻,老人家舒出一口长气,所幸人并无大碍,只是急火攻心,吐血顺气后便兀自消磨罢。 他松开吕木垚的手,又替其掩好衣衫,朝豆芽嘱咐:“无有大碍,先给他喂药吧。” 见豆芽点头,汤田稍愣,立刻上前抢活儿,被豆芽使了个白眼,最终还是得偿所愿地抢过了药碗。 胡医仙看过病人,又恨一眼毕夷天,却没有立即发作,指着他的鼻头道:“一会儿再收拾你小子。” 说罢,他便去重新调方开药。 毕夷天看着胡医仙出门,神色瞬转正经,眼神在汤田和豆芽两人身上来回后,忽朝豆芽问道:“他为何受伤?你们又是如何到这儿?” 他甚至无需问明这两人的身份和来历,只要将此人受伤因果一探,便万事皆知。 汤田一边喂着药,也一边疑问:“是啊,你不是同你家姑娘去勘州了?” 豆芽愁着脸,这才将她们与吕木垚归京路上的事细细讲来。 原来那日,久昔被黎葳一行人带走后,他们又绕道回了大路,骑马往南归去。 吕木垚送猎洞中救出豆芽后,两人也一路绕回大道,见那队人马已去半,只留下半数马匹在道间。 豆芽不会骑马,于是吕木垚让她往城里去,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城门已是不远,再走几里,便是梧州城。 豆芽无奈应下,只求吕木垚一定带回姑娘,她便独自往梧州城门去了。 而豆芽刚走一段,便见前路右侧,临河一边,有一户人家,她瞬时改了心思,想在此处等着他们,于是上前拜访。 她走进院子,在里面叫喊一圈,却不见有人,只好先在院中等候主人归来。 一直等到天昏,院中都不见来人。 时辰已然不早,豆芽没奈何,只好先暂住下,待主人归来再相告。 第二日大早,豆芽便上路边去张望,生怕错过他们行迹,一步不敢离。 等了几刻钟,没等到他们来,倒是等到了院子的主人,便是胡医仙。 正巧胡医仙那日回屋取药材,还有一批新进的药材在路上,正等着采买的药童送来,他好给城里药铺补缺。 胡医仙听了豆芽告言,便让她就在此处安住,无需着急,他这屋子常无人住。 又去了小半时辰,只听道上一声马嘶,胡医仙出门探看,便是送药的药童来了。 那药童倒不是胡医仙的徒弟,也不是梧州人士,是专门往京都药铺供货,作采药、卖药等这类买卖的药材商手底下的人。 胡医仙平日事忙,不空自己上山采药,便与这路过梧州的药童约定好,每月从药童手里拿货,会给药童一些好处。 那药童也想这反正都是卖货,药钱也不会少给一分,主家也不会怪罪,他还能得点儿小利钱,于是应下,这一来二往,两人混了个脸熟,多少上好的药材都先进给了胡医仙的药铺。 药童从大路经过,本来一向做完买卖就走,不多停留,而那日,他远远望见胡医仙,便在道边上停驻,急匆匆跳下马板车。 胡医仙见他着急,也忙走出院子探问,豆芽也跟着上前。 那药童喘着大气,直喊道他捡了个不知死活的人。 胡医仙一时摸不着头脑,被药童着急地拉到停在大路的板车上一看,果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人。 只见板车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肩上、腿膝上各中一箭,入口之深已看不出箭长几许,身上还有各处刀伤,一片血肉模糊。 胡医仙一探鼻息,发现此人竟然尚有残息,当即叫药童与他两人并力,共抬去院中。 豆芽在后面远望,见他们抬着一个人走下道来,于是上前帮忙,近了一看,瞬时大惊失色。 那重伤之人便是吕木垚。 吕木垚与豆芽分开后,立即骑马往南追去。 那时已近暮暝,黎葳那一队人马众多,又带着久昔,未行多远便停下歇息了,有此机会,吕木垚在夜深之前便发现了他们的行迹。 一行人停在郊野,四面长着稀疏林木、矮垛灌丛,只他们那队人马占了一方浅草坪,便于观察周围形势。 人马群中,燃了一堆干柴火,众人围散歇息,分去一半人在四面围守着,久昔被拘在最中央,与黎葳静坐于柴火旁。 久昔早已疲惫不堪,躺在黎葳给她铺置的一张绵毯上,阖眼稍寐,耳边有呜呜风声,柴火星子的跳蹿声不绝。 睡了少时,她又醒来坐起,见黎葳闭着眼,坐得端直守在她身侧,一刻不离。 又一阵风吹过,火势蹿升晃动,林间一声惊鸟鸣叫,不见凄厉哀婉,却是声势如虹,直冲霄云。 第八十八章 逃 - 戗久说 - 一判 夜深林野,远处那片林影在夜幕下摇摇晃晃,活似厉鬼唤出了阴森的风在月下招人魂魄,惊曳了人圈中的柴火,那一声厉鸟嘶鸣也乘风而来,叫人惊心颤胆。 久昔屈起前膝,手脚惊作一团,怯弱地抱紧自己,在一群男人汉里更显孤弱。 黎葳启眼,望一眼那片夜林,回头安抚道:“姑娘莫怕,野间鸟兽虽多,我们都在这儿守着,不会有事的。” 久昔揪起裙膝,神情尴尬,一阵儿过去,她支支吾吾道:“黎都尉……哪里可以方便一下?” 黎葳一瞬为难,他来时着急追人,没多考虑,只带了一队兵马,未带女婢,现下便无法随身看顾久昔。 黎葳仰头环看,随即指向后方那丛靠崖的矮灌,又朝久昔嘱咐:“姑娘可去那边,野路难行,切莫走远。” 久昔浅浅点头,起身稍拂衣摆,才往后面灌丛小步走去。 她一步一步地走,离火越远,她便走得越慢,隔步就要回望一眼,远远看着那一堆柴火变成星火时,她已洞入黑暗之中,一点残影都不见。 黎葳留意着那片暗处的动静,片时过去,却不见久昔身影再现,登时提起心,打算起身喊寻。 正值时候,一阵阴风从林影间扑袭而来,柴火迫势倾倒,周围士兵们都抬臂掩面,用手挡住这冰冷风刀,不至贯领而入。 众人视线也被糊在一起,待再启时,便见那风的来处,暗夜林下,疾飞而来一道黑影。 只瞬间,临近暗林的那几名士兵便与那黑影杀作一团,在那火光晕映处,只看得见几纵飞影和刀剑辉光。 黎葳即时反应,收脚回身,不再去寻久昔,疾步前去拽住惊马,取下马身上的弓箭,提臂、搭箭、勾弦,一番动作似水流殇。 此时,那片暗林前已乱杀成一片,以那黑影为中,其余士兵们围绕交缠着,来回争斗间,那团散影渐渐朝火堆移近。 人影胶着与刀剑横挥间,火光曳曳不定,浅拂在人的身上、刀剑的锋刃上,似闪电般稍瞬即逝,难寻余迹。 乱群中,那黑影身速极快,与周围士兵倒下的速度难分轩轾,只瞬间,那片散影便已少却半数人的形迹。 势如破竹之际,一道箭影从乱群后侧飞来,掠过火堆外围,霞着柴火的余光,径直贯向那道黑影,破入其左肩前。 人群中,那黑衣人身负着箭,动作却不见停滞,续力搏杀,剑在他手中挥去横来,一招一命,不空余闲。 黎葳见其仍不罢手,又提箭弯弓,只一瞬,箭发疾去,再贯其右膝,此时便看那黑衣人骤然伏身,却不尽膝地。 即刻,士兵们急冲上前,两人用刀抵住黑衣人的脖子,其余人也环在他们前后,皆提刀警惕。 黎葳将弓箭搁回马身上,才回头朝已被士兵们钳制住的黑衣人走去,从火堆旁走过时,他缓缓提手,抽刀出鞘。 人笼之中,黑衣人只低垂着头,左肩和右腿上各负着一箭,上身半屈着,用手撑在左腿上借力,中箭处的衣衫有些浸润,却因衣黑而不显破败。 黎葳背着柴火堆,身形挡住了落向黑衣人的光线,只看得见其半弓着身,身体因疼痛而微颤,右腿分明无力却仍强硬地撑立着。 “我记得你,”黎葳冷眼看着跟前的人,回想起这个人便是带走久昔和豆芽的人,“你回去告诉相爷,久昔姑娘暂由我南境军看顾了。” 人神恍惚间,吕木垚听见话声,他挪了下左腿,将身体的重量倾往左半边,这时便渐渐直起身,回看他面前的人。 “姑娘已经知道你们骗了她,她不会跟你们走的。”吕木垚冷静地回了话。 黎葳略显和气地一笑,说话也与平时一样温和:“姑娘自然会跟我们走,阁下只需顾好自己,活着将话带回京都便是。” 黎葳像是未察觉久昔已消失一阵,在黑衣人面前转身,朝向后侧崖壁的那片矮灌,他扬声大喊:“姑娘!您若再不现身,此人便无命可保。” 野风阵阵,将草木惊得“呜呜”作响,偶有几声野鸟振翅远去之声,除此之外,只有黎葳的喊声荡遍这片野坪。 片时过去,未见回应,也不见有人影显露。 黎葳回身,落向吕木垚的视线变得阴冷,手毫不犹豫地提起刀,斜在肩身前,往后蓄着力,似在等一道刀斩令。 正当他一刀落下之际,从众人身后,那片暗林之中,奔出一道轻影。 久昔两手提着裙摆,衣袂飘然,小步疾跑而去,纵使她再快,却也来不及拦下黎葳手中的刀。 当久昔赶至时,一道血口已豁然绽裂在吕木垚的腹前,黑衣被刀撕割,从里翻出白色内衫,血肉淋漓其间,惨烈不堪。 久昔一瞬惊骇,手不自觉地捂上了嘴,有什么话哽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只有眼泪簌簌,毫无节制地往外掉。 黎葳见人赶来,却没有收手,再次提起刀,刀尖抵向吕木垚的心口。 久昔顿时惊惶,横身挡在吕木垚身前,而她矮小,刀从她肩头错过,抵上吕木垚中箭的左肩。 “黎都尉,你…这是要他的性命吗?”久昔仰着脸,泣声问道。 黎葳端着刀,一时没有要罢手的意思,周围士兵皆看他神色行事,也都仍握着刀,将中间两人牢牢看住。 “我等皆敬重姑娘,不好强行带姑娘走,”黎葳视线在面前两人之间来回,继又态度恭敬道,“若姑娘答应随我等归南去,我便放过此人。” 久昔歇下头,沉默一阵,她淡声问道:“这是他的意思吗?” 黎葳早便察觉到久昔的不情愿,只能老实道:“主上传令于我,务必带姑娘回去,哪怕只活姑娘一人,还请姑娘勿为难在下。” 久昔身形轻颤,她仰起头,脸上略带着不相信,而当她看到黎葳背着火光,一双眼里的忠诚却无比灼耀时,她按下内心疑霾,只求自去探个究竟。 “我跟你回去。”久昔温声道。 “不可…” 听到久昔的话,吕木垚从疼痛中强行清醒过来,他微抬右手,然而无论怎么用力都够不到挡在他身前的久昔。 “…姑娘…不可…” 他说话时,一呼一吸都在肩上和腿上发着痛,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姑娘”“不可”。 声音似乎就在耳畔,然而久昔却只听得见一缕缕气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她回身去看吕木垚,却只一眼,又不禁埋首垂泪,她顶着鼻音,哭道:“木垚哥哥,你一定要活着回去告诉阿翁,我不会有事的,没人会伤害我。” 挣动中,吕木垚被人提住两侧手臂,他想再说些什么,却靠着两名士兵支撑,自己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皆是徒劳。 久昔要求黎葳先给吕木垚看伤,黎葳却说他死不了,当夜便带上久昔,再往南下了。 第八十九章 居心 - 戗久说 - 一判 架着吕木垚的那两名士兵放开他时,吕木垚便如人泥一般,瞬间瘫倒在地,仰面朝天地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直到翌日,一名药童赶着马板车,从大路上经过时,晃眼望见那侧方草坪上倒着许多尸体,本着半个医者之心,便上前去探了一探。 这一探,药童竟从那堆“尸体”里拣出了一个还带着气儿的,尚未凉透的,他不是大夫,不确定这人还能不能活,却也不敢随意轻人性命。 药童想起离这处最近的大夫,胡医仙还在等他送药去。 于是他匆匆将马板车腾出了半个空,将那“活尸”拖上车,马不停蹄地赶到胡医仙的草庐,这才将人捡回了半条命。 至于另一半条命,照胡医仙的说法,便只有靠吕木垚自己了,他若是有心勤于康复,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再站起来。 屋里话音刚落,便听一串脚步声从院中往屋门口磨来。 胡医仙托着一方木盘走到门口,盘里又盛着一碗荤药,味道之浓烈,以至于他刚进屋,豆芽便蹿出屋门,到院子边“嗷嗷”直呕。 她没吃多少东西,干呕了两下,又捏着鼻子进屋,朝胡医仙哀怨道:“胡神医,怎么还有一碗药?这药味好像更浓了。” 胡医仙走去床边,收了先前那只已被喝空的药碗,又将新药递给愁眉苦脸的汤田,后仰身道:“良药苦口,这喝药的都没叫唤,你这小妮子倒是爱替人叫冤。” 这时候,汤田憋着气,稍别过脸,只把勺和碗递去吕木垚嘴边。 吕木垚微微埋下头,往前靠去,一脸平和地含下勺子里的汤药,又抬起右手去端药碗,朝汤田温和道:“我自己来。” 见病人乖巧听话,胡医仙满意地点头,无意瞥见一旁正笑得邪里邪气的毕夷天,又忍不住指向他,怪骂道:“你小子笑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又多费我几钱药!” 此话一出,几人都看向毕夷天,眼神里皆写着“罪魁祸首”几个大字,尤其是本无所感的吕木垚,脸上忽带上点委屈,虽不多,却也教人心疼。 几人迫视下,毕夷天仍笑得没心没肺,确无半分悔意,目光打量着床上半残的吕木垚,满脸昭示着他的居心叵测。 汤田从床上起身,收了碗勺就去清洗,又听胡医仙的话,和豆芽一起准备晚饭。 屋里只剩吕木垚和毕夷天,人命关“天”,胡医仙生怕再闹出事来,也待在屋里,盯着他们两人。 吕木垚坐卧在床上,背倚着床架,时候尚早,他也不想躺下休息,必竟曾是习武之人,即便受伤,这些日他也从不倦怠,不时地请求胡医仙给他找书看,虽都是医书,也可用来打发时间。 胡医仙搬过床头的矮凳,在床正对面的窗口坐下,一边看着窗外那面,两人正围着厨灶打转,一边盯着屋里这个不安分的人——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一天,病人是最让他放心的。 毕夷天一刻不消停,忽抬手搭上胡医仙微塌的肩,一手指向吕木垚,模样讨好道:“老胡啊,这个人,能跟我回书院去吗?” 吕木垚正阖目歇神,闻言睁眼,他看向毕夷天,却从其来时便看不明白这个人,他不想再与其他复杂的人有牵扯,于是委婉道:“在下还有要事,待伤好些,便要回京,还是辜负阁下的好意了。” 胡医仙微坐转来,也是正要拒绝,听吕木垚这样一说,却又心中犯难:吕木垚确实听话,治疗也积极,但这以后能不能走,还是未知。 “我没问你。”毕夷天瞥一眼床上的人,满不在乎地道。 吕木垚哑口无言。 毕夷天回过头,抖一抖胡医仙的肩膀,又道:“老头,你就说他能不能去我哪儿养着,书院条件可比这儿好,你平时不也在城里吗?看诊也方便啊。” 毕夷天说着,望了眼对面厨灶,两个年轻人跟前后车轱辘似的,一个走一个跟。 他指着那头,又对胡医仙以理相劝:“看看,还有那俩,郎才女貌,两情相悦,人才刚见面,总不好再单留人家姑娘,照顾别的男子吧?” 胡医仙听着他说话,也转头望了过去,见那厨灶里的两个小年轻确实像在闹别扭,也不知是不是为此事。 他二人说得起劲,吕木垚却是一头雾水,他曾雷厉风行、杀人如麻,现下受了伤,竟连他自己的去处都决定不了。 胡医仙犹豫一阵,他想起给吕木垚拔箭时,那箭不知是力道不够,还是用箭的人故意,偏偏没有贯穿伤口,箭头生生嵌进骨肉里,无法截断,只能硬拔。 也不知是否是准头不够,肩上那箭又刚好没伤及要害,离心室差了近寸,若再近些,生拔也难活命,可惜腿上那支箭却丝毫不差,重重穿过,断了髌骨。 胡医仙拔箭时,自己都不忍相看,而见吕木垚却是硬抗下来,连声都不吭一下,只有那一脑门的汗才知道他受了多少罪。 胡医仙打那便知吕木垚是个要强的人,见其平时喝药、下床活动亦是如此,所以若是吕木垚想拖着病身走,他定是拦不住的。 而现杀出个毕夷天,这却是个专横霸道的,除了让他服气的人,天王老子要求他什么事儿都没用。 胡医仙捋了捋下巴,前日他嫌自己的“山羊胡”麻烦便剃掉了,现还没习惯,他看向毕夷天:“随你吧,人要是出事了,我就去找小画。” 毕夷天眉毛一抖,嗔怪道:“我要的人,找阿姐干什么?我这么善良,还能害了他吗?” “我不管,我不放心,”胡医仙掸掉毕夷天搭在他肩上的手,吹胡子瞪眼地道,“我就找她,看你敢不敢乱来。” 毕夷天挠了挠后脑勺,一时视线逃离,又看向吕木垚,见其一副被人卖了的样子,嗤笑道:“我们那儿是书院,又不是勾栏院,你这什么表情?” 吕木垚一瞬红脸,他本来长得文秀,又十分爱洁,虽练武多年、行于刀戈,脸上却是一点风霜都没有,现下看着倒真像花楼里的小倌儿。 一声脆响从窗头传来,胡医仙提脚便往外跑,他再不去厨灶看着,只怕整个厨棚都要被那二人拆垮。 胡医仙一走,魔头没了束缚,又不安分起来,眼神直勾勾地打量着吕木垚。 床上的人面覆薄霞,余韵未消,自其离开相府去往暗校成为死士后,便未再感受过友情亲情,直到见了久昔和豆芽,他也只是客气疏离,因而忽被人如此调侃,一时还不大适应。 毕夷天拢了拢眼,他先前只是对吕木垚的伤感兴趣,方才又听说此人习武,而这副文弱样子看着却是一点不像。 邪性渐起,教他不看清楚此人,心里便不得安生,先将人要回去,再待慢慢试探。 第九十章 如初 - 戗久说 - 一判 几人早早在小院用过晚饭,收拾了一阵,便一同回往城里。 胡医仙的院子里没有板车,也没有轮椅,于是毕夷天一声令下,便叫汤田受累,一路背着吕木垚往城里走。 入城后,几人在胡医仙的药铺前分了道,胡医仙叫几人好生照看吕木垚,等他空时就去书院为其看诊。 几人应声离去,好不容易走到书院,汤田已是一身大汗淋漓。 甫一入门,便见文堂院中已点上玉烛,讲案上和底下一张学生课案各亮一支。 天色其实尚不晚,院中各处还未点灯,看路虽能清楚,但若看字便有些难了。 院子里一片清静,烛光晖晖,夫子仍坐在讲案后书写,底下两个大块头学生学得有模有样,坐得端直,不出所料地还在写那封“感谢信”。 几人进院时,文堂中的三人同时停笔,目光投去。 一行人脚步匆匆,路过讲台时,毕夷天下意识一瞥,见尤匀已回过头去,继续埋头夜书。 讲案上,烛火光线昏黄,将所有物件的棱角都照得模模糊糊,人的轮廓被光晕钝化,更不提细小的书目字迹,皆是覆着一层黄朦。 尤匀很少点灯看书写字,觉得对眼睛不好,就算必须苦读时,也要点得亮亮堂堂的,今日却是在陪读。 毕夷天轻拢眉头,手推了一把汤田的肩膀,示意他将人背去后院,找连云安排住处,又让豆芽也跟着他们去。 待人走后,毕夷天回过身去,信步走到吴氏兄弟的桌案前,忽扬手一挥,桌上火烛便只剩一缕残烟:“天黑便明日再写,照你俩这写法,得费多少蜡。” 桌案后,兄弟俩仰起头看他,被训得两头雾水,不待两人反应,又听毕夷天催促着他们回分堂去。 望着那两兄弟离去的背影,毕夷天满意转身,又提步朝后院去。 他走得十分慢,平时风风火火来去的人,从这处课桌到讲案就只不到两丈路,脚下却磨出了数十步。 等毕夷天走到隔墙时,尤匀还没有熄烛停笔。 毕夷天稍顿了脚,犹豫一阵,还是忍不住移步过去,临近讲案,他轻声道:“你不是说,夜里看书损目吗?” 尤匀忽顿了下笔,笔尖在宣面上调皮地一摆,好好的一个字,就这样被写岔了。 指尖在笔杆上一摩,尤匀搁下细笔,修长玉指收了回去,提摆起身:“方才那二人是谁?” 毕夷天看着他动作,难得见着尤夫子将字写岔,若是从前,他必会调笑一番,却是不敢多话。 老实将吕木垚和豆芽的来历说清,他们其中一个是戗画认识的人,另一个是为救人而受伤的人。 尤匀听完点头,认同道:“既是社主认识的人,暂时留下也无妨。” 一阵无话,这时天色暗下,院里大娘提着两笼挂灯从隔墙后走出来,两人同时上前去帮忙。 大娘笑着把活儿交给他们,转身回了后院,前院又只剩两人,一人提着一只灯笼,便各自往讲堂的两檐下挂去。 走至讲台一角,毕夷天抬手,随意一挂,侧身看向尤匀,见他一手提着弯钩,一手托着笼底,晕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柔和美好。 “我来吧。”他两步往前,从尤匀手中提过笼钩。 两人前后相立,指尖无意一碰,尤匀立刻抽回手,避身往旁侧去。 “等等。”毕夷天一把拉住尤匀的手臂,另只手匆匆将灯挂上。 尤匀没有回头,背身而立。 毕夷天看着尤匀的背影,一切言语都被锁在了喉咙里,好一阵过去,只听他忽道一句:“对不起。” 声音带着酸楚和委屈,像一个不甘心认错的孩子,明明心里不觉错在哪儿,却为了得到原谅而不得不道歉。 尤匀从来是个心软的人,只这一声,便足够使他犹豫,没有挣开毕夷天拉着他的手。 “你别躲着我,”毕夷天手上一点一点地用力,想让尤匀转过身来,又恳求道,“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尤匀心下叹气,只恨自己心肠太软,又几乎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抬眸一眼。 然一入目,便是毕夷天一双灼红的眼,泪意在他眼底强蓄着,目光炽诚,明明已不是曾经那副童稚模样,却仍能教人心疼。 尤匀不看尚且被他拿捏,这一眼看罢,数日来所置的气便都消散殆尽,只是嘴上无法让步,始终一字不语。 毕夷天心中忐忑,不确定尤匀是不是原谅了他,缓缓提起右手,往尤匀肩上试探。 手一厘一厘地挪动,从尤匀的身前绕往肩后,毕夷天轻轻俯身,头抻过尤匀的肩膀,手臂慢慢收拢。 尤匀立在原处未动,见对方小心而谨慎的动作,他却也是心疼的,但在他面前,毕夷天永远只能是那个惹人心疼的小孩。 抱住尤匀的那一瞬,毕夷天像是重新找回心爱玩偶的孩子,将人紧紧扣在怀里,泪从眼底裂出,和往常一样尽数蹭在尤匀肩头。 尤匀听见那微乎其微的泣声,手覆上小孩的背和后颈,轻轻拍抚安慰。 一刻钟过去,泪声已歇。 毕夷天神色呆倦地赖在尤匀身上,一时不敢松手,怕人又忽地乘风而去,将他丢下。 他没什么可奢求的,只想像从前一样肆无忌惮地拥有尤匀的怜爱。 夜风寒凉,讲台三面皆空,背后一堵石墙也挡不住阵阵横风,台上的两人交互着温度,再冷的夜也能暖人心肠。 天色渐沉,毕夷天意犹未尽,而尤匀却想去看一眼吕木垚,用力剥开毕夷天这一层厚沉的狗皮膏药,牵起他往里院去。 里院中,连云早已将人安顿好,又听豆芽将几人之事详述后,他眉头紧拢,一语不发。 这时又见两人进屋,连云来不及察觉这二人又和好,匆匆开口:“他们要救的那位久昔姑娘,对戗画十分重要,我还是得先知会她一声。” 几人皆在床边,尤匀问:“社主还未在回来路上吗?” “怕是要更晚些了。” 连云愁眉难消,环视一眼,见此处人多不便言,于是散了其他人,带着毕夷天和尤匀去了书房。 中院书房,几人刚迈进门,连云便霍然开口:“社里有人叛离了。” “什么?”尤匀和毕夷天将要落座,闻言惊起身,合声探问。 连云绕过书案,坐进文椅中,抬手按眉,阖眼道:“就前几日的事,今日刚收到信,我已传信戗画,她应当会先去处理此事。” “你的意思是…是阿姐的人?”毕夷天不可置信,又道,“怎么可能!谁会背叛阿姐?” 尤匀已惊得说不出话。 连云提起沉重的眼帘,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一片空荡,他道:“我也没想到。” 第九十一章 上京 - 戗久说 - 一判 京都,品芝楼。 暮色寸进楼中,一缕映上旖旎的画壁,散成五光十色,四处皆晕染着昏黄。 大堂舞台暂歇,散食客三三两两,几名小二正在四下打扫,再晚一些,又要开启夜间的笙歌燕舞。 这两日,酒楼夜场满爆,堂管脸上也笑开了花,除了重开业后,柳琬休息的那两日业绩欠佳以外,夜间便再无有余座。 柳琬自那日见过赵襄后,心情转好,白日休息时她便罩上面纱,又上街四处转玩,这年初几日正好赶热闹。 堂管将楼下茶座和楼上的雅座、空房都检查个遍,确认扫除干净,才从二楼梯道下来,正瞧见打街上回来的柳琬。 堂管立马笑脸迎上,关切道:“琬娘子可玩儿开心了?赶紧去歇着罢,一会儿晚场该开始了。” 柳琬从午饭后便出了门,逛到此时,却不见疲态,反而满脸红润,只觉开心:“堂管放心,琬娘不累,收拾一下便可。” 她说笑着走上梯道,回往她的隐云居去。 隐云居在二楼最里处,屋旁也有一条上下梯道,底下正对大堂舞台后侧的石桥,柳琬上台时便可从那处直接走下。 柳琬欢欣雀跃地走回屋,将门一推一合,待她回头,忽惊道一声:“谁?” 屋中四下无风,珠帘玉幕沉坠,一切悄静,恍若无人,而那一道身影就立在帘幕后,她屋中的窗前。 一抹斜阳爬过窗头,将窗前那人的衣摆一角浸润,青衫上暗纹辉显,黄昏染就一朵淡色青莲,随形而动。 待那人转身,柳琬蓦地一退,转瞬便颓然跪地,她并手俯身,颤声道:“社主。” 帘后,戗画缓缓抬手,拂起珠幕,目光沉在柳琬纤细的背脊上,她道:“琬娘,你可安好吗?” 声色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却一字一句地灼进人的心里。 闻言,柳琬猛地沉下肩身,姣面贴地,泪珠无声滴落,打在冰冷的地板上,诉说着不知是悔意还是歉意。 几日前,戗画刚将邕州之事了结,本该打道回府,享一享年节清净,也不用再应付萧案生此人了。 然而未等她与萧案生出城分道,就在他们领着一队拖尸兵,从那日两人吃早饭的小摊经过时,食铺老板匆匆递给戗画一封密信。 便是连云遣文廌传去的信,信上说道“江沪柳琬生变,已至京都品芝楼”,亦说道“勘州‘同齐酒楼’传信,月余前,久昔已被相府遣人带离勘州”。 两者同向,皆往京都而去,戗画只好临时决定北上,一处理琬娘之事,二来是想亲自前往探看久昔是否平安回京。 如此一来,戗画又和萧案生同了路。 先前两人算是和解,萧案生又不像连云那般叽叽喳喳,本该是一团和气,但不知为何,戗画仍是不胜其烦,不愿与其多待。 一行人从邕州至京都,仅走了几日,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各自揣着一脑门子的事。 而期间,几人在路上歇脚时,又听闻立皇太子敕令已下,溦王败北,原皇二子灏王入位东宫。 皇二子一贯坚持不纳南境,由此众口铄金,世人也都猜测当今官家不愿纳降南境。 一路想来,萧案生直觉有异,他与现太子赵襄向来交好,私下里曾听其说南境本属大赵,却不知从何时转了性,又不愿接纳南境了。 赵襄可不是个见异思迁的人。 诸事横生,戗画却依旧淡泊如水,从邕州出行,纵马驰行之隙,她不时回首一望,那头小兽仍是痴心不该,四只小爪疾刨,追在他们队后。 她不是个心软的人,却也要分对谁——或许在它长大以前,戗画觉得,她有能力掌控它。 戗画在一众人眼前掉转了马头,与那幼虎相赴而行,将它横身捞起后,共乘一骑,继续北上。 萧案生为此不止一次笑她心软,得了戗画无数白眼,他却是兀自开心得很,如此散去不少郁气。 行路上,萧案生问过戗画,那匕首可好用。 戗画以为他是想将匕首要回去,便与他讨价道:“我替你受了一刀,就拿它来换。” 萧案生稍愣,旋即笑得宠溺,他道:“我何时说要拿回来了?如此说来,你是喜欢了?” “嗯。” 戗画答得十分干脆,也说不清喜不喜欢,就是觉得好用。 从那时,萧案生发觉一个戗画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习惯——无论问她什么事,哪怕避之不谈,她也不会撒谎。 揪住这一点,萧案生便开始了他源源不绝的提问,一会儿问她想吃什么,又问她喜欢玩什么,烦得戗画避之不及。 然而只有问到戗画的过去时,她才总是沉默不语的。 一入京都,他们便分道而行。 萧案生匆匆回了侯府,将一队人马安置下,次日便与萧侯一齐上朝禀奏,又奉命领人校验了那些胡人尸身。 事至此明了,朝堂一时轰然,大臣们哀声直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见此状,萧案生却在朝上直言,作保西疆王庭未有异动,只是内乱不堪,又劝谏官家静观其变,若事出异况,他便自请前往,以平西乱。 官家自是信其言论,要说西疆王庭内部诸事,朝堂中便没有人比萧案生更熟悉的,安定西疆亦是全靠萧家父子。 且官家又听萧案生为邕州知州讨赏,不论他自身功劳,心中更是喜欢,于是不仅杨守研,连他也一同受了赏。 朝堂之上,萧案生没有提及戗画,以他的了解,戗画对这些虚浮名利不大放在眼里,反而觉得负累。 退了朝堂,萧案生便去请见了太子,将其中关联问清后才定下心来。 而戗画却是一脚迈进品芝楼,并没有急着去寻柳琬,先盘问了藏于楼中的文廌。 柳琬以为她的所言所行无人知晓,却不知廌业的网将她牢牢缚住,她牵发动身,惹怒了曾护她如珠的人。 而此刻,柳琬正俯身在地,她不会想到的是,戗画已然知晓了她所有的事。 在柳琬的泪声中,戗画再次启口:“你先曾书信于我,说想来京都看看,我不同意,你便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回应我吗?” 近一年前,戗画收到过数次从江沪传来的信件,皆是柳琬恳求移调上京的信,而戗画却始终只有一句:“不行。” 第九十二章 藏娇 - 戗久说 - 一判 那年夏,正值书院翻新,戗画和连云在书院合计过后,榆城的木料最是合宜,且能送至梧州城内,着实划算。 于是戗画便独自前往梧州临近的榆城采买木料。 连云本不放心她一人,却奈何书院离不得人,便只好千叮万嘱,叫她路上小心。 戗画去时,一人骑马飞驰,未至午时便到了榆城,她速决订下货料,仅休息了一刻,吃过午饭便又往回赶。 午后天热,马板车上,戗画穿一身轻简白衫,头上戴着一顶竹篾斗笠,懒散半卧在被捆得绷紧的木材上歇息。 在她身后还跟了五辆马板车,便是木材商的人帮着赶马送货,一同归往梧州。 几辆马板车出了城门,正往大路上赶。 忽然,前路传来一串娇声哭喊,和几道辨不清人数的男子弄笑声。 迷蒙中,戗画缓缓睁眼,夏午强光被斗笠筛成零碎光华,落在她的眼睫上、鼻梁上、朱唇上,她不耐地坐起身。 榆城外,至梧州,是一条南北大道,山左水右,视线内,一圈苍绿环住了前路的灰黄尘道和左面银粼浮动的水光。 就在道路下侧,河畔之上,几个楞头青年正围着一个姑娘打转,那数只粗手皆不安分地拉扯着姑娘单薄的衣衫。 戗画坐在板车上远远相望,她看不清那些人的仔细模样,却从破烂衣衫辨出那些男子多半是榆城里的混子。 而那姑娘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尚未及簪,一身粉衫虽看着单薄,面料、花色倒是不差,应是被人精心打扮、照顾着的姑娘。 戗画冷着眼,看了一阵。 今晨,她答应了连云,不能独自惹事。 马板车渐渐从前行过,一队人马目不旁视,皆随着戗画前行,而车队后方,猛地又传来一阵撕声哭嚎。 一抹白影忽从车前翻跃而下,路过后面车队,戗画斜眼一瞥,抽出一截未被削磨的粗粝的细圆木,对那为首的领车人道:“先走。” 领车人看着那道白影疾奔而去,冲至那群混乱的男女后方,一阵提棍横扫。 领车人急忙下马,跑到戗画那辆马板车前,将那一板车木材卸了下来,把马引去了路边吃草。 人群中,戗画抡着木棍,将人横扫一遍后,趁那几人倒地不起,她拽起身后姑娘的手,往马板车方向跑去。 戗画一眼看见被领车人卸下的马匹,不待问过身后的姑娘,她便一脚蹬上了马,回身探手,一把将其提上了马。 她夹脚一扽,马儿飞起,便听见马后,那领车人大喊道:“我的马!” 戗画一路疾驰,身后姑娘用力揽紧她劲廋的腰身,才不至于仰倒翻去。 直至梧州城外,戗画方才勒马停歇。 她纵身跃下,又伸手去扶那姑娘,待其落脚着地,戗画此时看清这姑娘模样,方才明白那些人为何对其如此大胆行径。 那姑娘生就一副媚眼,莹莹似水时含于她眼底,面容姣丽而带着几分妖冶,身形亦是娇软似柳,且不说男子,女子见了也愿驻足再多看几眼。 戗画盯着她打量,片时不语。 那姑娘也不时地掀起眼帘瞧她,见戗画那一双清透的眼直落在她身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一下红了脸。 她立在日光下,一身衣衫被撕得破碎不堪,随着身体颤动而摇摇欲坠,委屈的眼泪又欲夺眶而出。 忽一飘白衫从那姑娘眼前晃过,而后轻飘飘地拢住了她的褴褛,她扬起一眸水润看向戗画。 “你越是弱,别人便越会欺负你,”戗画见其笼住了眼泪,又问道,“你叫什么?从哪儿来?” 她的声音坚定有力,教人安心。 姑娘小声颤道:“我叫柳琬,是…是揽芳楼里的人。”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便微不可闻。 戗画盯住她,又道:“你是孤儿?” 柳琬点头。 她幼时在街上被老鸨捡去,将她当成一颗未来的摇钱树培养。 老鸨悉心打扮她,遣人教她歌舞,却不让她迎客,打算待价而沽,大捞一笔。 而柳琬只想跳舞,不愿迎客,于是在老鸨将她挂牌的前一日,她偷逃出城。 走了一路,柳琬想要自谋生路,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而因她形容出俏,在城中小巷便被那些混子盯上,一路尾随着她,到城外方才对她下手。 城门口,两人说话的功夫间,后路的领队人终于追了来,匆匆赶至,告诉戗画那些混子已回往榆城,并未追来。 戗画谢过领队人,又带着众人进城,她看一眼定在原地的柳琬,忽沉声道:“跟着我。” 这一瞬,柳琬眼里呈出光彩,她紧步跟上,看着戗画的背影,一抹浅笑娇怯浮上嘴角,脸上薄红晕开。 阳光狠辣地挥洒下,戗画将外衫披给了柳琬,只剩一件纯白窄袍汗涔涔地贴在身上,她的身量比寻常姑娘高,又因练武而劲挺,未至发育期的她,在那时根本瞧不出性别和年纪。 在她身后,柳琬一颗春心怦然跳动着,直到一行人迈进书院,见一个四五岁孩童朝他们奔来,抱住她跟前这人的那一瞬,听他兴奋大喊:“阿姐!” 柳琬如雷轰顶,先前迫止的眼泪又渐渐蓄积。 戗画看一眼毕天:“去叫连云来。” 毕天受命,撒腿就跑,不一会儿便拽着连云的裤腿赶来。 连云提着裤腰,险些被毕天拽个光亮,未至门口,他一眼看见戗画身后的陌生女子,便知她定是又惹了事。 连云上前去安排了那些送木材的人,又仔细结了账,空时去看了眼柳琬,却发觉这姑娘一心只想跟着戗画。 戗画一向只管会些功夫的人,其他如老幼、姑娘一干人,便都交于连云打理。 柳琬却不愿意,红着眼向戗画娇求,戗画问她:“你想做什么?” 柳琬不愿像妓子一样接客,可她爱舞,一种哪怕艰辛也甘之如饴的热爱。 戗画深虑,片刻,她只道一声:“好。” 从那以后,戗画也并不多管束柳琬,只留她在书院里,成为她手中唯一的文廌。 每当戗画闲时,柳琬便去往戗画的院中,为她一人而舞,也不管戗画喜不喜欢。 而柳琬却不知道,戗画所看到的,不仅是她日益精进的舞姿,而是从她眼角眉梢倾出的一丝落寞。 没有满堂华彩的舞者,终归是孤独的。 而江沪,便是戗画赠于柳琬的,一个能护她安好的舞台。 第九十三章 寻清静 - 戗久说 - 一判 黄昏的风有些冷,穿过窗户,惊动帘幕帷帔,垂珠轻撞缠绞,发出咄咄声响,破散着屋中让人窒闷的气息。 柳琬伏身于地,始终一字未言,在这个人面前,她不见心高气傲,从来只有娇气和恃赖。 戗画徐身上前,每一步都像踏在柳琬的心头上,让她喘不过气,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滴答作响。 “琬娘可知自己招惹了什么人?”戗画停在柳琬跟前,却没扶她起身。 柳琬娇脊微颤,元夜之事如刺骨哽在她心里,她只记得那人自称“本王”,其余再不愿多想。 “琬娘,”戗画轻声唤她,像从前一样,却又不同道,“在这京都城,我护不了你。” 闻言,柳琬支起上身,扬起娇容,泪眼望向戗画。 她一双眼眸水润含情,侧颊被泪水沾湿,莹莹泛着光,额前发末微乱,一缕轻垂而下,点在了朱唇上。 戗画轻轻抬手,指尖拂开那缕乱发到柳琬鬓边,便见她红霞浮面,娇媚更甚。 就是这样一张脸,让戗画觉得对柳琬来说,没有哪处是可以万全的。 为了柳琬,戗画曾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打探了数十座的州城,最终才落定了远在东南的江沪。 那处山水环绕,人物富庶,权商才子,皆容得下只专供闲情雅致的歌姬舞姬。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江沪的知州清廉公正,知府通达人情,更有当时的江沪节度使,即现太子赵襄坐镇。 由此,戗画才开始在江沪布置文武,将当地一座“云华楼”几番修枝磨节后,她才亲自送柳琬远去江沪。 徜徉于江沪浮华梦中,柳琬一度恍惚,她以为从此安枕无忧,却不止她的安稳来之不易,有无数潜伏的暗子在看护着她。 淡青色宽袖垂拂在柳琬眼前,她抬手想揪住那抹衣袖,想要再一次被原谅她的任性。 戗画却忽地抽回手,负至身后,目光一如既往地清冷,看不出半分喜怒。 手顿在半空,柳琬心中失落浮上眉眼,她从未被戗画这样冷待过。 “我问你,”戗画话音缓缓,却带着几分凌厉,“你还想留在京都吗?” 几日前,柳琬也曾这样问过自己,那时她有后悔过,而现听见戗画问她,不知为何,她犹豫了。 柳琬很清楚,只要她应了戗画,戗画定能送她离开京都,像过去那般,护她安好。 而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在她心里攀涨根缠,抓住了她的喉咙,使劲儿往下拽着,让她道不出声来。 “琬娘子?要准备见客啦。”堂管走至隐云居旁的楼道间,朝楼上一声急唤。 “知道了。” 隐云居中,两厢喊声搅碎了寂静。 戗画回首一望,窗外已是夜幕浮灯,一弯清月掩悬在半空中,云也缥缈。 柳琬应了堂管的话,却没有起身,仍候在原地。 戗画方才看出了柳琬的犹豫,而现柳琬虽未动,她却也看出了柳琬的急切。 “去吧,我暂留京都,会再来见你。” 戗画说罢,转身离去。 柳琬见状,忽匆忙起身,一步往前,纤手环去戗画腰间,像曾经跑马时那般抱紧她,道:“琬娘等着社主…您别不管琬娘。” 戗画没有言语,宽开她的手,兀自离去。 戗画前一日便在品芝楼住下了,只是故意掩藏下来,暗中了解情势。 她本可以直接回屋,却甚觉心闷,于是走出品芝楼,想去街上吹冷风,醒醒神。 夜风足冷,而街上却也够吵。 一路走过,她眼中繁灯明火在吵,叫卖声、欢戏声在她耳边吵,冷风缠杂着热食的喷香吵进了她的鼻子里,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喷嚏。 再抬眼时,戗画甚至以为眼前的人是她打喷嚏打出来的,忽然后悔,想收回方才那个喷嚏。 街道正中,萧案生噙着一抹笑走近,手里端着一个油纸包,临了他递给戗画。 戗画紧着眉头打开来看,竟是一袋糖瓜。 她稍愣一下,拿一颗含进嘴里,片刻,见她肩头一耸,深出一口沉气。 “京都可有清静的地方?”她问道。 萧案生见她眉心仿佛拧不开的结,他朝戗画来的方向走,一边道:“跟着我。” 戗画想也没想,转身跟上,像一个被糖骗走的小孩。 一边走,戗画再拿一颗糖瓜放进嘴里,将手中的糖纸包递去身旁。 萧案生看一眼糖瓜却没动,见她仰头看来,他笑着摇头。 “你不是喜欢吃糖?”戗画不解道。 萧案生忽明白过来,愈发笑着道:“我只喜欢买。” 戗画撇一下眉,无声地收回手,顾自享用,心道:她果然还是看不懂此人。 两人走过城中闹街,离了繁复灯火,喧哗人声逐渐被抛诸脑后,一路走至城南河畔,寻一清静处便停下,再走或又是闹街。 四面被夜黑包裹,后方远远地横亘着一线人间灯火,眼前是河上月下,辉辉交映,沉浮着一丝清寂。 戗画望一眼河水低伏,又垂一眼浅草萌萌,一下席地而坐,不再动弹。 萧案生在她身侧,缓缓而坐:“此处如何?” “没你更好。”戗画直言。 萧案生提眉一笑:“这招叫,过河拆桥。” 戗画累得紧,已无心与他拌嘴,眼里一眶镜花水月,耳畔风声清浅,河音低喃,催人心眠。 “所以…你是为什么事而上京?”萧案生柔声问道。 一阵无声,萧案生以为她不愿相告,而待他侧身垂眸,却见戗画已仰地睡去。 月光在她的脸上渡了一层寒霜,清冷的眼被她阖上,只余下一脸柔美,承载着她一呼一吸里消散不尽的沉郁。 萧案生探出手,指尖轻抚过她一半脸廓,是冰冷的。 日暖而夜凉,萌草露露沾湿了他的手腕,而她身下覆着一地嫩珠,早已浸润一身青衫。 这一合眼,戗画睡得昏天暗地,不知所处,只觉梦中一阵漩涡欲将她重重坠去,她悬身在黑暗之中,没有着落点。 就在将觉失去意识时,她猛地伸手一抓,骤然睁眼。 夜幕犹然,偶尔地几颗星在戗画眼里闪烁,却不比近在咫尺的那一双眼中更璀璨。 萧案生将她横在怀中,厚掌灼走了她手中不安,将她的手重新放回她怀里:“睡吧,我守着你。” 他抬眸,不去看她的窘然,只用一身炙热渡她的寒凉。 戗画盯住他下颌,也似水波无澜一般催人眠,她一下一下耷着眼,最终紧紧阖上。 一抹浅笑勾上嘴角,萧案生再次垂眸,他有些明白了——从前他逼近,她的反斥或并不是因为讨厌,她只是不需要多余的亲近。 第九十四章 “他”是谁 - 戗久说 - 一判 夜幕沉下,品芝楼内人声散却,残余一席浮华。 柳琬从里梯上楼,进屋歇了妆,她走去戗画立过的窗头,半身轻倚。 月华抚上她的纤手,透过一层薄衫勾勒出扶柳之姿,极尽了她眼角眉梢的那一抹愁媚。 京都城在她眼底浮动着,和赵襄从前描述给她的一样,繁华似梦,教人流连。 柳琬不曾觉得自己是贪恋浮华之人,可如今的犹豫,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在江沪时,她虽有丫头作陪,心里却如空罐一般,摇不出半分声响。 直到遇见赵襄,无意中一道华光照进了她心里,让她心甘情愿,向阳而行。 一滴泪无声垂落,柳琬心中隐隐作痛,同赵襄一般的光或早曾有过——只是那个人,她不敢想。 自从戗画将柳琬送往江沪之后,柳琬便再没有机会见她,将近三年。 柳琬曾以为自己传的信,她会在意,自己独自离开,她会着急。 可今日一见,盼她千日千夜的一面,她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甚至凌冽。 一阵夜风袭身,冷灌进了柳琬的骨子里,她瑟缩一下,背后覆来一堵炙墙。 余光瞥来的,是一角淡青色的衣袖,柳琬欣喜回头:“社主…” “那是谁?” 一双戾目垂下,峻容覆上一层月霜寒意更甚,沉身迫近,将柳琬抵至窗沿,他厉声逼问:“是让你守身如玉的人?” “你…”柳琬看清来人,心口猛颤,险些失仪,她匆忙改口,“殿下…怎会在此?” “来看你。” 溦王眶住她的脸,看她从欢喜转作惊惧,后饰上一身不应属于妓子的清贵。 从他第一眼见柳琬,她便是如此,明明一身妩媚风情,却自称不甘以色侍人。 不愧是名妓,自视清高而已,他本不放在心上,而那夜之事过后,才知此女竟真是白玉无瑕。 一只宽掌抚上柳琬下颌,她轻颤一下,忽被其反手捏住,听他问道:“哭过?” 今日昏时,溦王与岑广德在二楼上雅座议事。 “殿下,今日大殿之上,官家褒赏杨守研,西疆之事虽不足为惧,但杨守研那儿,怕是难再听令行事了。” 岑广德躬身轻言,不时察一眼对方神情。 溦王暂默不语,不甚在意,让杨守研扣下南境投诚书,不过是扰乱虚实,让朝中分派而立,如此境况,便看那些大臣究竟择谁。 果然,泾渭分明之下,自有一波大臣倒向了溦王,虽不合官家之意,却是有舍有得的一步。 “人既无用,弃了便是。”溦王支手拧眉,阖眼歇神。 春猎那日,官家发话,若太子夺不得头筹,便要受罚。 天子一言,溦王当真,他倒想看看他们的父皇会如处罚爱子。 于是溦王一人疾去,藏身于林,猎计绝数。 太子却是悠哉游哉,使李彦和祁立奋力行猎,他自己便带着泓王赵萸,大手包小手地教着猎射。 结果是,李彦猎绩丰厚,然合其数于太子一行,却仍稍逊溦王。 溦王自然得筹。 然而,官家却兴不在此,乐滋滋看着泓王赵萸猎来的一只野兔,笑道一句:“太子之罪可免。” 闻言,泓王赵萸如得大赏,立时咧嘴,在众将面前,笑着扑进官家怀里依偎,小大人般学喊道:“官家圣明。” 官家一刮他的小脑门,笑着指正道:“傻孩子,你要称父皇。” 众人皆笑,无人记罚。 溦王沉下一口清茶,荡去心中片缕浊气:“岑大人如今有空,还是想想春闱吧。” 今日朝堂,议及春闱。 而一贯独揽重任的左丞相江阔,竟当众“让贤”右相阮庆。 官家赌气应下时,右相阮庆甚至没反应过来,只当是江阔这只老狐狸拿他虚晃一枪。 此事一定,自然对溦王有利。 江阔一向刚直不阿,无论溦王如何示好,他对几个皇子皆是一视同仁。 而阮庆,他与溦王虽在南境问题上有所分歧,但与岑广德却有些私交,这是连江阔都意想不到的。 由此一来,春闱之中,溦王便有了可乘之机,择贤入仕。 华楼中,一阵喧声腾起,荡却嘈杂,堂中圆台渐渐被水气氤氲,薄纱缭绕似仙境。 短桥之外,女子提摆踏上,腰身轻软似柳,浅衫伴形而舞,一如往常。 唯独多一层白纱覆面,虽掩去半副风情,仅余一双媚眼惑人,反而欲拒还迎,引人遐思。 溦王眼掠堂下,漫不经心道:“岑大人先行。” 岑广德闻言,躬身离去,春闱在即,确该早做准备。 一壶清酒盛上,溦王独自浅酌。 堂底下,乐舞未尽,欢声不绝,丝竹管弦声哗上层楼,四面浮光绘梦,堂中女子如天仙飞舞,不沾周尘。 略过面纱,溦王锁住那一双眼,一贯地撩人心魄,却比往日更生几分愁情。 目光幽邃似夜,殆尽浮梦后,却仍难持回,寻一缕缱绻而去。 隐云居内,未燃烛火,窗前二人借着月辉看清彼此,灼息交缠着压迫和不安。 柳琬想要逃离,却半分无法动弹,被缚在窗台和男人之间,竭力掩藏着忐忑。 “为何?” 溦王支起她下颌,强迫柳琬看向他,水润仍盈在她眼底,面纱揭下后的姣丽泛着浸红,皆是泪迹。 她的眼神中竟有难过、失意,哪怕为他所欺时,也只是屈辱,不曾如此入心。 捺下无端愠意,他再一次问:“他是谁?” 元夜之后,溦王时而思及柳琬之事,一种感觉油然而生——在柳琬背后,有一个能力庞然的护主。 柳琬不过一介身无所依的女子,富于天姿国色,生就艳姿媚骨,无论江沪或京都,皆趋之若鹜。 如此风情,怎能守身至此? 溦王不放过柳琬一丝神动,而她的眼神忽然坚定,如一方磐石延亘在他眼前,没有松动的可能。 一道吻强势地落下,柳琬避之不及,被其狠狠咬住,她紧闭齿关,却逃不脱唇噬。 血腥弥漫鼻际,柳琬后知后觉着唇瓣传来的痛,而男人还在狠恶地啃噬,并未打算放过她。 一阵寒风打至窗头,迎面扑上男人峻容,而后被削立开去,抚弄过他的耳鬓。 溦王一刻清醒,换作眷恋地舔舐,咽下一喉腥气,用他以为的安抚,强势道:“本王碰过的,便是本王的,你敢逃试试。” 柳琬紧抿唇口,血锈被隔绝在外,她始终一言不语,而眼里渐生愠意。 为她擦去唇上血脂,溦王想退身离去,却像是中了媚术,难移目光,不愿放手。 吻再次落下,是轻柔的,诱哄的,从耳后往下至脖颈。 第九十五章 遥遥 - 戗久说 - 一判 文廌的脚程比戗画的动作快。 翌日晨时,戗画与萧案生刚进品芝楼,便有人来报信。 信上谈及久昔被带回南境,现下被困。 看罢,戗画瞪向萧案生,目光把他的脸一寸寸狠噬下去——便是此人放纵久昔与虎同行。 世事无常,萧案生也不明白,他们如何变故至此,只坚定道:“他不会伤害久昔。” 茶桌下,幼虎一跃而上,刨玩了一会儿空茶杯,它掉头看见戗画。 戗画正生着气,声色未显,只是周身气势变得有些可怕。 幼虎慑了一下,一只前脚不小心打滑,滚下桌来。 听见“嗷嗷”叫疼声,戗画瞥下一个白眼,放过萧案生,侧身离去,将地上幼虎抄进怀里。 昨夜,幼虎被独自扔在品芝楼,倒未见它生事,只是饿得将桌子腿啃了个遍——今晨回来,戗画赔了堂管一锭银子,她从未如此荒唐过。 萧案生却打趣,它没出去咬人,倒是颇具慧根,前途通阔。 戗画没觉得欣慰,跟堂管要了二斤生肉。 堂管摸着脑袋,仔细问她想怎么吃。 戗画如实以告:“生吃。” 堂管吓得直打哆嗦,踉踉跄跄去了后厨。 萧案生在一旁笑得心花怒放。 小虎崽吃饱了就爱闹腾,在客室里上蹿下跳。 偶尔戗画看它一眼,它便乖巧趴下,撒娇打滚,样样精通。 萧案生得了久昔的消息,回府与萧侯一道前往左丞相府,将其告知江相。 戗画没跟去凑热闹,久昔一事,只能待她回梧州再议。 眼下,戗画走出屋门,往隐云居去。 小虎崽紧跟她后脚,生怕又被她落下。 环过廊道,戗画驻在门前,轻叩两下。 隐云居内,晨光清浅,浮散各处角落,驱离着一室糜艳残息。 风凉光暖交织,一寸一寸地缠住人物,攀醒珠帘玉幕,唤动床帷桌帔。 门声脆亮而入,惊醒床上的人,柳琬缓缓睁眼,所幸身旁已无人。 她使力撑起身,捞过一件交襟长衫,随意搭身下了床。 到了门后,她声音喑哑道:“谁?” 门外,戗画闻声拢眉:“我。” 柳琬心头一颤,立时开门,欣喜在方寸之间流转:“社主。” 戗画量她一眼,忽蹙眉道:“你怎么了?” 门后,柳琬面目羞润,颈间浅浮着红痕,她自己尚未察觉,却下意识地摇头:“没、没什么,社主请进。” 柳琬侧身,等戗画进了屋,她合上屋门,回身迎光而去,跪至戗画跟前。 “琬娘愿随社主离京,只是社主可否成全琬娘一事?”柳琬仰头,满眼期冀。 戗画沉着眼,没有神色:“不行。” 柳琬直起身脊,忙问道:“社主还不知琬娘所求何事…” 不等她说完,戗画冷脸反问:“你可知那赵襄是何人?” 柳琬默下眼,回想曾经,心盼赵襄只是个高官将领。 戗画转至茶桌旁坐下,倒一杯清茶抿下,散了些闷气。 小虎崽跟着她走,趴在了她脚边。 “他便是皇第二子,新储太子,赵襄。” 柳琬目光一怔,腰身跌坐至脚跟,眼底浮出的泪承载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是一道永不可能跨越的鸿沟。 她不愿做笼中鸟,他不会成野上鹰。 柳琬清泪簌簌,她就像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生了一副天仙模样,却永远心悦不可能的人。 戗画默不作声,目光清冷如旧。 她早知柳琬结识了赵襄,一开始没有阻拦,因为有利可图——在江沪,赵襄可作柳琬的保护伞。 而在京都,赵襄是催命符。 用得好,可享富贵荣华,用不好,一步便是深渊万丈。 廌业不是一个人的业,她亦不会为一个人而危及整个廌业。 她不是个心软的人,若柳琬执迷于此,也不是不能弃。 窗外一缕光斜入,在戗画眼里沉浮,明暗之间,韬光养晦。 “所谓太子,也不过只是太子,在即位之前,他或许生,也可能死, 纵然他即位,琬娘,你做不了金丝雀,也不会选他。” 戗画一字一句地刺出,话音冰冷,寒到柳琬身上。 柳琬跪得僵直,眼眶热意漫涨,融出一股股清冽的泪。 临走前,戗画在门后顿足,小虎崽飞快从门槛缩回前脚。 戗画回过身去:“元日那夜,见你的是溦王赵勖,我曾说过,社里的人不得私自与官宦相结相悖, 你既打算随我离京,往后只能改名换姓,从新来过。” 柳琬姣容含怜,欠身应下。 戗画回了屋,她关门,小虎崽从她脚边蹿了进去。 一进屋,它开始欢脱撒野,戗画一下把提进怀里,一边揉它后颈一边思虑解法——要带走一个名冠京都的绝姬,想做到悄无声息,不那么容易。 太子赵襄算是友,不至于阻拦柳琬离开,而溦王赵勖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戗画不打算给他们任何人留下找到柳琬的机会,她要让柳琬从此消失于世上。 党争是一道生死崖,柳琬一不小心成了搭上两岸的悬桥。 柳琬在京都开台不过数日,那两方还蒙在鼓中。 京都是一张蛛网,蚕食着散布各处的消息,不会太久,必将柳琬裹挟。 幼虎缩在戗画怀里,后颈上有力的摩挲让它逐渐睡眼惺忪。 风吹进来,一阵敲门声响。 幼虎惊得一颤,委屈睁眼,睡意已去大半。 戗画一下蒙住它整个脑袋,又将它按进怀里安抚:“进。” 门外,萧案生推门而入。 小虎崽从戗画指缝中偷偷探去,看见他,瞥了一眼,又往戗画怀里拱。 萧案生含着笑,也不进屋坐:“我父亲想见一见抗胡女英豪,不知这位女英豪可赏脸?” 戗画稳坐在茶凳上,目光清透,身脊挺直,看不出神情。 她想,那位萧侯便是征战西疆,作“勘西录”的人。 戗画把幼虎搁到地上,她起身,走到门口时,幼虎拔腿跟上,在她脚边打转。 戗画埋头,它仰头,目光相撞,无声对峙着。 萧案生在旁边看戏,嘴角噙笑,也不帮谁说话。 忽地,幼虎张嘴一“咩”,满脸没脾气,有商有量。 戗画见它张嘴,想起什么,顿时又把它揣进怀里,携带走了——钱银倒是其次,就是尴尬得很。 年节将过,街上又开始忙碌,人挤着人,货挨着货,堵得两人不得不慢下脚步,也闲得左右张望。 街边有摆卖蜜饯果干的,萧案生买了些来,他发觉戗画不高兴吃酸的,没要梅干,拣了些枣圈梨圈。 今晨事多,戗画没来得及用早饭,吃了好些枣圈,算顶了一顿。 第九十六章 见长幼 - 戗久说 - 一判 两人去的不是侯府,而是相府——江相也想见见救自己孙女的人。 等两人走到相府,已近午时。 相府门户大开着,门头挂着两盏花灯,院儿里也是廊灯流连,不曾解下。 外头,二人径直入府,萧案生走在前,无需下人领路。 两位长辈一直在前厅候着,吕木垚也在侧座抿茶。 见庭前来了人,屋中几人一同起身,目光迎了上去。 昨夜露重,湿却衣衫,今晨回去,戗画换了一身交襟红衫,外袍飘逸,一瀑松发如常未髻,半数浅拢在一起。 怀里兜着一只懒虎,戗画不能习惯地挺身负手,少了些精神气,生出一丁点乖巧随和。 进了堂中,萧案生向两位长辈行见礼,而几人只盯着他身后的姑娘。 怕姑娘紧张,萧案生回头探看,发觉多此一举。 戗画清冷着脸,环了一眼堂中人物,没有说话,只点了点背。 江相满脸新奇,急匆开口:“丫头,你多大?先前是你救了九娘?” 戗画点头:“十七。” 目光落去,她莹瞳里不掺半点杂质,和言语一样简透。 先前的那封报安信,江相派人查探过源头,一无所获,现下终于见到本人。 他从萧案生口中听闻久昔与面前的姑娘很是要好,老人家也好奇。 “姑娘跟我家九娘差不多年纪,性子却稳得多,不知姑娘如何与九娘成了朋友啊?” 屋中仅这几人,而所有目光都压在了戗画一人身上。 幼虎窝在她怀里,戗画感觉像揣了一团火,忍不住往上一兜:“她好。” 屋里几人笑开。 戗画不明所以,小虎崽也被惊醒,从她怀里扑腾起来,一人一虎,目光神似。 这时,萧侯开口:“姑娘怀里的,怕不是小猫吧,你自己可知?” 戗画埋头,虎崽也仰头,两厢愣看一眼。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戗画都快要忘记这竟然是只老虎了。 这只虎除了吃肉很实在,其他如撒娇打滚、黏人贪睡,和猫没什么两样。 “这可是山彪,”萧侯看她半知半解,十分可人,又耐心道,“人说‘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就是它了, 这按理说,山彪性凶猛,连兄弟都下得去手,怎么会落到姑娘手上,养成家猫了?” 戗画这下抬头,也有些疑惑:“赶不走。” 萧侯慈和一笑:“那必定是你做了什么,让它依赖上你了。” 戗画也没做什么,只是陪它杀了抛弃它的母亲和嘲笑它的兄弟。 屋里越来越热,幼虎开始在戗画怀里翻腾,她蹲身将其放下。 碍事儿的一脱手,戗画如释重负,习惯地将手负去身后,一身脊骨重回挺拔。 她本没什么想说的,就是想见见久昔口中的“阿翁”,和“西征名将”萧闻远。 在梧州,戗画收集了好些萧侯在西疆征战的事迹消息,作参学用。 其中记载一捷,俗称“幻月大捷”。 名为“幻月”,是因萧侯利用西疆狂风,测算出沙丘之变,在一道新显出的“月丘”处,杀了疆兵一个措手不及。 厅堂中,戗画顿而启口:“萧侯曾获‘幻月大捷’时,为何敌方身为西疆人,却不知形势之变?” 萧侯眼中掠过一丝惊异,旋即笑道:“姑娘还对兵略感兴趣?” 戗画本来生得柔和,年纪也尚小,明着一副教人喜爱的模样,只是眼冷、心也冷,活活给自己渡上一层冰罩。 萧侯难得欣赏一人,用心提点道:“非是疆兵不知其势变,而是疆兵不知我赵兵知其势变。” 疆兵狂妄,借着深谙风沙之变,便伺机而动,欲意偷袭。 他们满以为赵兵不懂观测风势沙变,却不想落入了赵兵提前部署的陷阱中,溃不成军。 戗画抿出一抹浅笑,拨云散雾。 萧侯看出她已了然,更加面生欣赏。 一串“吭哧”声闹进耳中,戗画倏地回头,像是意料之中。 虎崽正立身趴在一只凳子腿上,死命地啃,活像饿死鬼上身。 “你!” 这一喝,惊得堂中几人皆心下一颤。 戗画从没这样发过火,眼睛怒成嘴,要吃人。 她没有给每样东西取名字的习惯,只能把它当人吼。 虎崽听到戗画的呵斥声,一下从凳子腿上滑绊下来,扭过身察看她脸色。 有些可怕。 它蜷下身,将自己卷作一团,留一双眼瞥着戗画,不停眨巴着。 萧侯看了它模样,也是有些心软:“丫头,这小东西磨牙呢,不奇怪,给它备些粗木就行。” 听罢,戗画恍然。 这些日,虎崽老是啃东西,戗画本以为是它长得快饿得快,不成想它是牙痒。 江相急急唤了老吕去灶上拿根干柴来,也怕屋里物件儿被它啃透了风。 老吕来得正是时候,将干柴喂到虎崽嘴边上,几人皆听见一小短腹鸣。 戗画抚了抚空肚,确定是自己出的声,便漠然无视了。 “饿了?”江相紧着她问,手朝老吕摆了摆。 老吕悄悄退去了,到灶上察看午食。 戗画点头。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萧案生开口:“她没用早饭。” 江相满眼慈爱地看戗画,把她像久昔一样心疼起来:“你喜欢吃什么,我叫人做?” 戗画默声不语,在外为客,她从不挑食。 萧案生看她不好说话,代她回道:“甜的。” 江相笑意更浓:“我家九娘也爱吃甜的。” 戗画微愣一瞬,忽然开口:“我会护她,您放心。” 她一声一字,掷到江相心里头去,一沉到底。 热意涌上来,江相拂了拂眼角,皱纹拢起浊泪,喉咙有些涩:“你也还是个丫头,光是这份心意,足够了。” 不多时候,老吕过来报午食摆好了,几人便往偏厅用饭。 饭前,江相又专门遣人去打了一盒粉桃软酪和蜜糕回来,摆到了戗画面前。 戗画不大研究吃食,来回就那几样,不费神。 戗画先看一眼,面前都是没吃过的,一筷下去,撬了一点软酪,她尝了尝。 她目光一亮,里面有些惊喜。 “这是软酪。”萧案生浅笑,眼里藏着宠溺。 几人都笑,戗画只顾着吃饭,一口接一口,舌足腹满。 她不像其他姑娘那样规矩,也算不上粗鲁,面目始终清冷,反而看着可爱。 一顿饭罢,江相又留戗画说话,萧侯叫走了萧案生,到相府书房议事。 第九十七章 算卦 - 戗久说 - 一判 午饭后,正厅里,江相又问戗画一些久昔的事,吕木垚也在侧座安静地听。 戗画说了好些,说起小米,她讲得多些,模样动作一点儿不落。 又说南境重聚,大致讲了抓鱼、收稻子,久昔都学会了。 最后提了一句居遥,那是个意图不轨的人。 戗画有些气闷,江相却从她话里听出些苗头,他是久昔最亲的人,是久昔肚子里的灵虫。 那一头的书房,萧侯也从自己儿子腹中钻出,正在发作。 下人把茶水摆到书案上,萧侯来不及坐下,吩咐人关了屋门,留父子二人在书房中。 萧侯正对着门,立在书案前,萧案生正对父亲,站得远些。 “你和那姑娘怎么回事?” 从两个年轻人进府,萧案生一直话少,而那一两句话又都与戗画有关。 在萧侯眼里,他的儿子哪怕喘口气,他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萧侯看得明白,却偏要发问。 萧家祖上没有妾和通房这一说,从久昔出生,她便是萧侯认准的儿媳。 手在身后一紧,萧案生深思熟虑:“她对我无意。” 萧侯揪住症结:“那你呢。” 语气是肯定的,萧侯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说法。 书房中默出了两人的气息,空气也密住不动,沾着人气往下沉,闷得发慌。 萧侯不知道久昔的事,萧案生也不便随意说道姑娘家的心思。 僵持一阵,萧案生抬眸,没说什么,只看着萧侯,等罚。 院中,戗画回完江相的话,出来透气,找到藏进侧院花灌里虎崽,准备走了。 经过书房,她听见有人说话,是萧侯在呵斥。 在战场上从容不迫的将军,也有气急败坏的时候。 除了打探,戗画头一回因好奇而听人墙角。 听了些萧家规矩,有些个背信弃义、辜负…的不大好听的词,还提到久昔。 没有其他声音传出,戗画只当萧案生‘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了。 最后一声,是茶杯和茶盖轻蹭,整个被人端起,往空中掷了去。 戗画迅速落眼,脚边一颗石子,半个鸡蛋大,她一脚踢去,石子飞进了书房里。 窗户纸被捅破,一绺风灌了进去,飞来石子碎掉了茶杯,从空中散落一地白瓷花。 书房中,两人一滞。 萧侯刚出手时,已经后悔,茶杯去得飞快,险些砸到萧案生的额心。 萧案生没想躲,身形挺拔地跪着,手搁在两侧,目沉膝前。 那一撞落定时,二人神色各异,萧侯松了口气,萧案生心头一跳。 萧案生忙揖手过顶:“她不是有意的,父亲莫怪。” 门外头,戗画听到久昔的名字时,猜了个大概,左不过萧案生又不想负责了。 先前听萧案生说时,戗画也跟他打了一架,但不是这样——儿子只有挨打的份,没法还手,不公平。 她听屋里没了动静,往怀里兜一下虎崽,转身走了。 书房里,萧侯歇了气,看一眼地上的瓷渣和案下的石子。 一盏白瓷被碎成了瓷片夹瓷粉,石子飞得老远,从后墙上弹回了书案底下,墙上被凿出个洞。 萧侯回过眼,调侃自家儿子:“她对你无意,倒也护着。” 萧案生没多想,他见过她护着连云的时候,远远过之不及。 萧侯是欣赏戗画的,甚至喜欢,她身上有一股沙场来的劲儿,比军营里普遍的兵要更教人威慑些,是块将军料子。 可这不是解除婚约的理由。 萧侯看着儿子,急怒过后,又有些无奈。 萧侯从摸透儿子心思时,就把戗画看得更仔细些。 他没有当时发作,因为发觉那姑娘天生少了一根筋,怕是明白不了感情那回事。 萧侯托着手,把萧案生扶起来:“你愿意折腾,那就折腾去,若那姑娘真能答应,我再亲自登江府,退婚请罪。” 萧案生听出父亲言下之意,有些心涩,毕竟戗画从不掩饰,谁都能把她看得明白。 父子俩离了书房,萧侯回前厅陪江相,萧案生匆急出府,只前后脚的功夫,还能撵上戗画。 追到街上,人来人往,萧案生一眼望穿,那红衣醒目得很,抱着小虎崽,坐在一摊卦子前。 他走近,听那算卦的正发牢骚:“姑娘,您问的这些…小人实在算不出,您这钱我不赚了。” “你信占卜?”萧案生立到她身旁。 戗画抬头:“不信。” 摊面后的算子坐不住了,叫萧案生评理:“这位郎君,你家小娘子非问我‘大赵今年气运如何’‘南境打不打得起来’‘东宫之位易不易改’……” 讲到问话,算子拢住嘴,轻声细气,生怕叫人听去,末了,他苦笑:“您说说,这话叫小人怎么敢讲?” 萧案生忍不住一笑,眼神也柔下来。 那算子看人说话,人精得很,张嘴就来:“姑娘家就该算姻缘呀,您瞧,您二位多登对,都不用算,择个良日就成。” 戗画歇着眼,她真是不信这些,就是脑子想得累了,想找个人帮她累会儿。 萧案生掏几个铜板给算子,从戗画怀里提走幼虎,他柔声道:“走吧,我给你算。” 一路走,戗画难得闲话:“什么都算不出,也能当算子。” 萧案生侧过眼,默了一会儿:“怎么问起东宫?” 戗画没告诉他关于柳琬的事,除非必要,她不想外人插手社里的事。 这半天,戗画想了些法子。 大些的人物有太子和溦王,经了这两人,柳琬不能走得大摇大摆。 戗画不清楚柳琬在各人物眼里的分量,只好做得万全,最好销声匿迹。 戗画想,她可以找人顶替柳琬,但要是被发现,顶替的姑娘必然落不到好处,她做不了这样的事。 只能辗转,隐去痕迹,她带着柳琬一起走,往后再给柳琬寻一个安稳处。 也许再几日,她就可以回梧州了。 萧案生看她眼里沉着事:“太子新立,德行清正,大赵今年气运应是不错,至于南境…怕是快了。” 南境近日没有消息传来,却来了些南越的消息。 近日,大赵南线来人报,南越易了主,新主刚上位,就往其北线增了兵。 不是什么好迹象。 那南境却是沉得住气,一点儿动静没有,四平八稳地过着年。 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 戗画留着神听萧案生说话,心想,她是该回梧州了。 第九十八章 入瓮 - 戗久说 - 一判 午后,扬尘道上,一骑黑马飞驰,跃过城门,直奔皇宫大内。 殿内,官家立在书案前,案上摆着两份奏疏,一份出自萧侯,另一份刚送抵的来自邕州。 大殿里,官家只传召了三人,萧侯和萧案生早先便在,太子、江相、阮相,几人相继后至。 太子站在正中间,江阔与阮庆向来看不顺眼,各自站在太子左右,萧家父子单站一边。 官家摆了摆手,徐内官将两份奏疏呈到太子面前。 太子接过一看,扬头蹙眉:“南越开战了。” 官家抬手一指:“往后看。” 太子往下翻去,看到第二份奏疏,竟是西疆王庭内变,喀齐取代西疆王位,其间细节不详。 西疆的消息实则来自于萧案生。 离开西线前,萧案生在西疆埋下内线,蛰伏于市,只供打探西疆王庭的形势。 官家看几人已知晓情势,便发话:“说说吧,都有什么想法?” 太子仍看着奏疏,怕漏了什么细节,一字一句又过了一遍:“父皇,西疆只是内变,可南境等不得了。” 官家没有说话,又看其他人。 从听到南越开战时,江相便愣在原处,心和身都在惊颤,也没心思听西疆的事。 “江老?” 官家略等片刻,见人不应,又唤:“江阁老?” 江相被这一愠声唤醒,俯身罪道:“官家恕罪,老臣也觉得,南越意图不浅,南境势微,还需早作打算。” 没说到西疆,江相现已满心只剩久昔的安危。 官家点了点头,又看阮相。 朝中不纳南境的一派,便以阮相马首是瞻。 今日官家召来的几人,江相一派,阮相一派,萧家父子虽不曾表态站哪一方,但其与江阔的关系更近。 至于太子,先前说是不愿纳南境,现下也偏向了南境。 无形之中,阮相已被官家装进了套里,只能从一个口子钻出来。 阮相沉着一口气,好半晌,他松下肩:“南越如今举动,怕是野心不小,还需官家决断。” 官家满意了。 这两件事本来是大事,应在第二日早朝上商议,可要是那样,最后就又变成一场闹戏,不知要唱到什么时候。 在这儿,官家把两方简成数人,都是各自领头的,先把事情拍定,剩下的,让他们自个儿平息去。 最后,官家才看向萧家父子:“西疆之事,还是交于你们父子留意。” 萧案生却另有想法:“官家,西疆新王达苏不同于其兄长迪什尔, 达苏野心难训,长坐王位,必将对我朝不利,而西疆传来的消息不足详尽,动乱事实不清,迪什尔也下落不明,事情或有转机, 臣自请前往西疆,查明事况。” 官家先是没应,看了看萧侯。 萧侯的脸色说不上好看或难看,只是萧家几代传下,就剩萧案生一个独苗,多少有些顾虑。 片刻,萧侯拱起手:“依官家之意,老臣愿往南下,西疆之事,靠犬子一人恐应付不来。” 官家略显不悦,他又不是不谅人情的人:“自然还要遣人同往,怎么会教你家孩子独自涉险。” 大事议定,官家散去其他人,又独留萧家父子详话。 江相提着心,没有回府,候在出宫路上,等着萧侯一道。 等人出来,江相便急不可待地上前,恳托萧侯去了南边以后,多看顾着久昔。 萧侯自然应了,但他没有告诉江相:官家并未打算直接相助南境,仅需守住内边。 只要南越往北不打过梧州,往东不打过邕州,大赵军就按兵不动。 官家一心治国,不愿兵戈,他的脾性造就了大赵数十年来的安稳与逐渐繁盛。 萧侯想,他要守在境中,便只能派人去打探久昔的消息。 接连两日,萧案生没空去打扰戗画,将所有赴西的事宜准备妥当后,他才抽空去了趟品芝楼,结果连戗画的影子都没见着。 人去楼空。 堂管认得萧案生与戗画是一道,于是拉着萧案生发牢骚:“郎君,我们做生意的,难啊,好不容易得了个摇钱树,转眼被一个小娘子给拐走,您说气不气人!” 被拐走的便是柳琬。 与寻常妓子不同,柳琬不是卖身进楼的,从江沪到京都,都只是她的选择,她去或留,都不必看主家的脸色。 萧案生听了一阵,心想:她难道是为了这个柳琬而上京? 堂管杂七杂八地说完,萧案生猜了个大概:那柳琬惹上了大人物,若不离开,往后恐卷入纷争。 萧案生离开品芝楼,思索再三,还是遣人暗中找寻她们踪迹。 又过一日,萧案生还没有得到一星半点她们的消息,和他预想的一样——她不打算给任何人留下行迹。 萧案生有些庆幸,还好他知道他们的总社在梧州,不然天大地大,他要去哪里寻她。 出征在即,然而这次是没有人送别的,须悄然无声的出征。 此去西疆,要出关,要隐匿,要在形势万变的西疆内部获取消息,甚至操控局面,这是此行的目的。 这对萧案生来说,虽为公,但也存私。 从西疆传来的消息中,虽说到迪什尔下落不明,可一字一句里都富于“迪什尔已死”的笔墨。 他不信。 迪什尔的心软也许会教他自食恶果,但迪什尔也不是个傻的,谋定后动是他一贯的作风。 所以,萧案生要亲自去查。 这是他第二次潜探西疆。 上一次还是十二年前,西子泉边,他无意中结识了迪什尔。 在西疆境内,要打听到迪什尔的身份不是什么难事。 认识迪什尔之后,不到半天,萧案生便得知了他的身份,和他成了明面上的异族朋友。 从那时起,萧案生与迪什尔相处时,对方口中不乖顺的弟弟便对应着达苏,为保全家生活富足而夙兴夜寐的父亲便是西疆王…… 他的倾诉、抱怨、炫耀……以至每一句话,传到萧案生的耳中,都是那么的不同寻常。 两人的友谊在一次次交心中深厚,甚至在母亲去世后,迪什尔也会找到萧案生诉说心苦。 迪什尔告诉萧案生,他的母亲死于病痛,但更大的原因也是战乱的压力,他的父亲也为此痛心疾首,精神状况不佳。 作为朋友,萧案生安慰了他。 而身为大赵将领,萧案生察觉到,这是一次结束战乱的机会。 他把所有从迪什尔那儿得来的消息上禀,没有犹豫,也不曾后悔。 翌日大早,萧案生领着一队人马,背向刚泛出鱼肚白的天,赶往西北边关,云州。 第九十九章 许时轻 - 戗久说 - 一判 摩纳河。 这是一道天垒。 数十丈宽的河面,从西向东,隔绝南北,成为一道划割南越与大赵南境的千里界石。 河的北岸,野风卷过狭长的平原,浅草被倾轧倒向一面,荡出与河面相应的浪,水灰与草青是这片蓝白下的主场色。 野原之后,不及半里就是绵亘不断的山地,山道崎岖,从山脚下穿绕而过,距离最近的州城尚有百里。 河对岸,百里之外,是南越军的营帐。 一片营帐密密麻麻地占据方圆几里,将近二十万人正对着河的北面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与之相较,一览无余的北岸则过于平静了。 这样的平静,像一块诱人的饵,远看不足以止心中的饥渴。 这一刻,鱼动了。 俚州城,南境分营。 帐门紧闭,案上一缕水气蒸腾起来,刚滚开的水从陶壶口涌出,往茶杯里一冲,清香溢了出来。 平日最匆忙的冲茶,在大战前倒显得精致奢侈。 居遥盘腿坐在长案后,将刚冲好的一碗茶挪到身侧:“小心烫。” 久昔蜷着腿,手抱在膝前,她正想接过茶碗来暖暖手,这时又把手收了回去。 居遥笑了笑,待冲好第二碗茶,他拿过案边一块布,将陶壶包裹起来,递给久昔。 久昔将暖壶和手一起藏进怀里,又扬起脸,冲他一笑。 数日前,南境军从勘州出发,行至距摩纳河最近的州城“俚州”,此城是南越北上的必经之处。 从城门到西南营地,街上的百姓们看到了军队,没有一丝慌惧,各自继续做着手中的事,只用目光相迎。 对这里的人来说,战争是平常,和平才是他们偷得的浮生。 上一次休战,俚州得以喘歇了三年,它就像屠宰场里的猪仔,等养肥了,就会被人宰割。 一面红色幡旗在城外山头扬起。 营地里,将士们停止操练,迅速集结,他们早已厉兵秣马,严阵以待。 黎葳在营地间疾步穿行,行至主帐,他掀开帐门,进前通报:“主上,鱼上钩了。” 帐中,两人都看向黎葳,久昔还在案后坐着,被趁机蹿进帐中的冷风激了一哆嗦。 居遥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依旧笑得柔和:“在这儿等我。” 久昔看着他起身,即便黎葳说得不那么直白,但她也能知道,要开战了。 两人走出主帐,脚步没有一丝眷意,直往阵前。 居遥没有披甲,依旧一身白衣,墨发扬出风一般的逸性,午后的光纷撒在他的肩上、身上,也并不比他耀眼。 走到点兵台前,他纵身上马,从阵中大道率先驰出。 黎葳紧随其后,即刻马踏声如雷贯耳,这一行只携五千骑,皆有条不紊地奔赴摩纳河。 此次应对南越军的兵力,却不止这五千骑。 河北岸的高地早已藏兵暗伏。 临岸高崖上,一人藏身岩后,目光如聚,俯瞰形势,紧盯着河道之中几架相接而行的“游鱼”。 敌船之上,十分显眼地张扬着南越大旗,是无意或是挑衅都已不重要,远远望去,那船的甲板上并没有立着瞭望兵。 船一点一点行至河中,随着水流的方向,慢慢靠近敌军既定的上岸口。 河的这一头,居遥领着五千骑疾驰接近,行至山隘口时,前路的一道山弯正好遮掩了临近河岸的南境军,他勒马扬手。 身后的旗官飞快打旗,整军即刻停下。 居遥侧首,与黎葳相视一眼。 所有大战前的商议,在战时只简练成一个眼神。 随即,居遥扯缰改道,独自驭马从左侧长坡上山,留黎葳在此领军待命。 山上的旗官已然看见山脚下打出的旗令,立刻遣人报于山上的领军人。 马纵飞快,不到一刻钟,居遥登顶山崖,看见藏身在岩石后的人,他放声讥笑:“许节度使也有藏头躲尾的时候,可得小心点儿,狐狸尾巴太长了。” 他说着,假模假式地看一眼地上:“哎呦,踩着了,疼吗?” 许时轻回头,顶着“川”字眉恨他一眼:“你这一身狐狸骚气什么时候能去去,大老远就闻见了,差点儿给我熏掉下去。” 许时轻便是南境一带正儿八经的节度使,由大赵朝廷官封的,宣麻、赐旌节,手中仍掌管着三印。 多年以前,在朝廷明令许时轻禁止起兵抗击,以求和南越时,他亲眼见证了一族平农在不堪南越的蚕食下,组建起一支百姓队伍以薄力抗击南越军。 最终,南越军不是输,而是被打怯了,前脚踩后脚地逃回了摩纳河南岸。 那之后,南越军羞赧难平,休整不到半年,他们卷土重来。 这一次,刚到俚州便被民兵在城外截击,城头的将士们不得军令不敢擅动,但也在心中热血呐喊。 这次的南越军做足了准备,预料到民兵会反抗,于是两方陷身血战,僵持不下。 不到两日,许时轻依旧接到朝廷禁止出兵的敕令,此时他已集军于嵛州。 因着上次民动,许时轻没有出兵抗击南越,却也没有应敕令镇压民兵,南境与赵廷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猜忌的种子已经种下。 敕使宣令时,声音依旧平稳高扬,而言辞间的收权之意昭然若揭,生怕他节度使听不懂一般。 许时轻听罢敕令,只在心里冷笑一声,随即在大军阵前和皇家敕使的眼皮底下,他起身,扬右手。 几名亲兵从他身后冲出,猛虎扑食般的急不可待,转瞬便将敕使和几名副使架住拿下。 只听那敕使口中大喊:“造反啊……造反啦!” 许时轻第一次听敕使能将话喊得如此嘶声裂肺又中气十足,心里有那么一瞬痛快:“敕使放心,待战毕,还得您回京都替下官做个证, 我许时轻可没造反,至于朝廷怎么处置我,我许时轻敢作敢当,也都认了。” 随即,他拔军南下,不到半日,大军赶至俚州城外。 这时,城门已关,因当州知府怕南越军打进城来,而城中的兵将未受远令,不得已只能听知府调令。 而南境军已将民兵逼至城门。 从山道至城门口,战迹惨绝人寰,南越军踏着南境民兵的尸身一路疯杀,为血洗前耻而赶尽杀绝。 即便如此,南越军也没占多少便宜,两万先锋大军被砍削半数,以多欺少,赢得不够体面。 许时轻头顶气出三丈青烟,登时领着一万军从侧方倾涌而出,将已战疲的南越军杀得不留余尽。 以牙还牙是他的信条。 第一百章 知交 - 戗久说 - 一判 战罢,许时轻携兵入城,吩咐一亲兵领队,将所有民兵送至西南营场,有伤治伤,其余安排休整。 而他自己,第一要事便是纵马闯官衙,擒住下令关城门的俚州知府,程嘉延。 因着考虑到程知府也是为了保护城中百姓,许时轻没有按军法处置他,而是将他架进刑场。 许时轻命人扒去了程嘉延的官服,将人绑到刑柱上,晾了半天。 皮肉是不痛不痒,难受的内心煎熬。 城中的百姓都痛悼着被关在城外惨死的民兵,闻讯皆赶来唾骂这位知府大人,有的甚至提着家中的破菜篮子,装满腐瓜烂叶,将菜往他身上丢罢,连篮子也一并掷了去。 傍晚,程知府从刑场下来时,是被人抬回官衙的,像被人抽筋剔骨一般,瘫成了泥。 事情未了,许时轻早已在府衙中等人回来。 程知府打理一番,又穿上了官服,甫一进厅,主座上的许时轻迎了上来。 许时轻已换下甲胄,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值意气风发,他笑得春风拂面,若无其事地拉着程知府的手走去主座。 入座后,许时轻抱着桌上两灌酒,朝程知府亲近道:“时轻来得匆忙,只带了两台好酒,专请程大人品鉴啊!” 程知府四十有余,也见过些世面,此时却后脊发凉,直冒冷汗。 许时轻看出对方的狐疑,笑得愈发温柔:“时轻此番,也是为了大人啊。” 他说得真情实感,程知府只当他是打官腔,半句未信。 然而,几天过后,事情确有转机。 原先唾骂程知府的百姓们泄了气,冷静下来后一想,这知府大人也是护了城中百姓,也算有功了。 因下手过重,百姓们心略有愧,对程知府的态度又变得端敬起来。 若非许时轻这一出,只怕百姓余怨难消——官民不和,必坏大谋。 了结一事,许时轻转头扎进西郊营场的伤兵帐中,在这儿见到了当时的民兵首领,也就是居遥的父亲,居丐安。 男人三十而立,身高马大,除了被晒得一脸棕黑,整个算是标准壮年的形貌,很是精干。 从许时轻进帐,就有伤兵歪七倒八地朝他行礼,他示意众将安歇,独自走到居丐安的伤榻前。 “晚辈许时轻,您就是民兵首领?”他言语恭敬,态度端正有方。 居丐安伤得不轻,浑身缠满麻布,他艰难转头,看向这个年轻人:“不用,我叫居丐安,叫我老居就行。” 居遥的父亲,也是个自来熟。 许时轻满心敬意,不敢失礼,他拱手一揖:“居首领英勇无畏,当得一礼。” 居丐安不喜人多礼,他有心纠正,却无力相争。 两人又聊了一阵,十分投契。 末了,许时轻看这帐里兵满为患,又见居丐安伤重,便执意命人将他抬出了伤兵帐,另置他帐休养。 居丐安拗不过,只好由他。 人刚被抬走,就有亲人找进了军帐。 一黄口小儿急冲冲奔进伤兵帐,找了一圈,没找见自己父亲,他红着眼圈大叫:“我阿爹呢?” 有同村的民兵认出了他,忙开口安抚:“别急,你阿爹伤重,刚被他们的节度使大人带去其他地方休养了。” 话音刚落,小儿又冲了出去,一头散发垂至腰间,跑起来飞扬飘逸,通身麻衣和墨发一样黑,整个一道黑烟在军营里乱窜。 跑至一处有人守门的营帐,从帐门一望,好像看到父亲身影,小儿奋力一冲,却被门口壮他一倍的士兵拦下。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都往帐门看去。 居丐安瞧见儿子,瞬时满脸慈爱,他朝许时轻笑着炫耀:“嘿,这是我儿子,阿遥。” “让他进来。”许时轻提声令道。 年幼的阿遥浑身冲劲儿,瞪一眼门口两个士兵,正当许时轻下令时,他猛地蹲身,从两个士兵手下空档钻了进去。 两个士兵一愣,看着小儿钻地鼠一般的动作,只乐了两声,又回头守门。 阿遥冲到父亲的榻边,上下看遍——阿爹通身是伤,阿娘又要伤心。 榻头一只搁凳上摆着药碗,里面的药已喝完了,只剩些药渣。 阿遥凑近去,闻了一鼻子,被苦药熏得瘪嘴,又心疼地看向父亲。 一旁,许时轻好奇地打量着小儿,见其生得浓眉大眼、细皮嫩肉,简直漂亮得像个小姑娘,心道这小儿的娘亲也定是十分标致。 “阿遥,这是节度使大人,是他救了阿爹和叔伯们。”居丐安跟儿子说话时,一股子铁汉柔情都倒了出来。 阿遥侧过身,朝许时轻行了一礼,又扬着眼看他。 许时轻看着阿遥可爱得紧,冲他一笑,亲切而不失礼节地道:“居首领言重了,小贤侄也不必多礼。” 阿遥忽地变脸,额头间老气横秋地挤出一道小“川”,瞪着许时轻,半天不出声。 许时轻看出他不高兴,却没想明白为什么。 初见的不顺并不影响与小孩后续的相交。 不到半日,阿遥便被许时轻哄得追在他屁股后面,心甘情愿地叫着“许大哥”了。 好景不长,这“许大哥”才叫了几日,官家论罪的诏令就送抵俚州了。 百姓们闻风而动。 敕使的车架刚行进城,就被百姓们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回,烂菜叶子砸到了敕使车前。 敕使撩起车侧帷幕一看,群情激愤,难以平息。 送诏的主敕使还是上回那位敕使,一心想报上回的怨仇,然而这次,他连许时轻的面都难得一见。 另一头,许时轻却是轻装上阵,打算自己送上门去。 他正要出帐,就见帐门外,居丐安带着两个民兵大步走了进来,他底子硬,身体已好了大半。 “小许,你要去接罪?” 许时轻坦然一笑:“居大哥,这是我应受的。” 居丐安皱着眉头,又劝道:“你挟了敕使,抗旨不遵,擅自用兵,这都不是小罪,万一要掉脑袋呢?” 许时轻倒是觉得官家不至于那么无情,最多收了他的兵权,罢了他的职,他都认了。 居丐安见他是说不通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闷气,随即一摆手,身后两个民兵冲上前去。 许时轻瞪大了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民兵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绳子捆了个五花大绑:“居大哥,您这是干什么?” 居丐安看着许时轻空荡荡的两只脚,还是不安心:“把脚也捆了。” 听罢,许时轻顿时后退两步,朝帐门外大喊:“诶!诶!门口的,干什么呢!还不帮忙啊?” 藏在帐外的几名亲兵听见了主将的呼救声,却是面面相觑,没一个动身的。 他们也清楚此次罪名不小,也怕许时轻一去不返。 第一百零一章 老狐狸 - 戗久说 - 一判 许时轻手脚皆被捆住,整个动弹不得,屁股坐在地上,他大声一呼:“居丐安,你快给我松开,我是大赵将领,不接罪才是谋反。” 听过他的话,居丐安一愣,随即大声笑道:“喊得好!我就恨你跟我打官腔,以后就这么跟我说话!” 许时轻一脸不可置信,大张着嘴,眼神绝望地在居丐安的周身打转。 他见过耍无赖的,却没想到有人竟能顶着满脸质朴和万分真诚地耍无赖,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许时轻没了法子,又出口讨好:“那我不跑,能不能给我松绑?” 居丐安忖了片刻,严肃道:“不行,我儿说你好食言,说话屡不算数…在敕使宣召前,你就在这儿待着。” 说完,他领着民兵就走了,留许时轻一人在帐里干瞪眼。 等居丐安出来,主帐外的人也跟着散了,只留着两个士兵紧紧把守——从前是守外人,现在守起了主将。 不到半刻,又有人来探问了。 这一次,两个士兵没有拦人,小儿大摇大摆地进了主将营帐。 见有人来,许时轻心中又燃起希望,儿子总比老子好骗些。 “好贤侄,快帮我松松绑,这系得可疼啊。” 阿遥挺直身板,走到许时轻跟前,听其一说话,他又挤起眉——昨日,许时轻还叫他阿遥。 他捺下气性,不动声色道:“许大哥,我都叫你别去接令了,你非不听,那就别怪我跟阿爹告状了。” 许时轻恍然大悟:“是你小子卖的我,臭小子,你给我等着,看我回头不收拾你,我就不姓许!” 阿遥一愣,忽地笑道:“呵,叫得好!我就讨厌你跟我假客气,以后都这么跟我说话!” 说罢,他就摇头晃脑地往外走,心情大美。 身后,许时轻瘫坐在地,不敢相信,心中抓心挠肝般地难受:“无赖…无赖!你居家祖传无赖!” 这时,束手无策的还有堵在城口的敕使。 一时间,敕使跟许时轻倒成了一对牛郎织女,思见不得。 突然,不知哪处百姓惊动了车架前的马,马匹登时扬蹄,前后一仰。 敕使在车架里一晃,车轱辘落地时,他没搁住脚,整个往前扑去,滚出马车,摔了一个扎实的狗吃屎。 众官兵忙上前搀扶。 敕使爬起身,面色铁青,懵看了一圈城中百姓,他俏出食指,颤声道:“反了…反了!都反了!” 从京都来时,官家还说只押解许时轻一人回京,暂不动许家一族。 敕使登时抹脸,按下敕令,带着一行人退离了俚州城,当天便返程京都。 待敕使归京,在朝前一顿添油加醋地向官家告了状,官家竟气得当场发病,而后拟旨,昭告天下:南九州节度使叛离大赵,不复返朝。 这一旨诏下,将南境与大赵彻底划开。 先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取而代之的便是在夹缝中生存的南境。 南九州的所有知府、知州,明面上还是赵官,可他们没有多少实权。 大统的军权、政权,皆在九州节度使,许时轻一人的手中。 也就是说,南九州内,所有赵官一夜之间都成了摆设。 是祸?是福? 在南越大军头战失利,整装再待发兵时,官家的这一诏令,就像一把双刃剑。 它向南越军投了名状,大赵不会再管南境之事。 同时,它也警告了南越军,南境之事不再与大赵相关——从今往后,不管是民兵,还是南九州节度使的大军,都可以向南越军开战。 金蝉脱壳,一观大赵和南境两方,却分不清谁是蝉,谁是壳。 这时的西南营场里,许时轻听闻了官家旨意,倒是如释重负。 这是要放他自由啊! 别人不清楚当今官家,可他许氏一族清楚。 他是仁慈的君,也是重利的君——两者并不相斥,反而相得益彰。 一旨两意,是当今官家对整个大赵所作的,最有利的,最逐利的决定。 大帐之中,许时轻席地而坐,背倚长案,心中感慨:不愧是他见过的年纪最大的老狐狸。 随即,民兵便并入了南境军。 继而交战一年,南越军大败。 南境迎来了短暂的和平,许时轻和居丐安开始共同管理南境。 可惜不到一年,居丐安患病早去。 许时轻看着大哥留下的孤儿寡母,他毅然将十岁的居遥推上二把手,带着他领军、处理南境事务。 居遥视许时轻如兄如父,而心中敬意从不流于浅表,他们只如知己相交。 再后来,许时轻娶了夫人,喜得一女,从此无心管事,只想陪着妻女。 他将所有事务一骨碌推给了居遥,自己只守在俚州边线,还对着居遥卖笑道:“反正离你娶亲还远得很,忙点儿好啊,正消耗精力。” 居遥无语,只朝其翻了个白眼,要不是看在许夫人待他如亲弟般厚爱,他绝不会答应。 高崖之上,两人并肩而立,临近河岸的南越军已是交战多年的老对手。 许时轻看着第一艘船已泊至北岸,他开口:“发吧?” 居遥岿然不动:“还早。” 随即,第二艘船接在第一艘船的尾后,不再前行了。 而后敌船一一相接,搭起船桥。 见状,许时轻笑道:“可以呀,改法子了,发吗?” 居遥泰然自若:“再等等。” 许时轻瞄他一眼,发觉自己离开这毛头小子太久,有点儿看不懂他了。 紧接着,老远便能看见,河对岸的南越骑兵上船桥了,大军沿着船桥,正疾速朝北岸驰来。 打头将领踏上第一艘船时,许时轻着急地把头转向居遥,眼睛却仍盯着河岸:“诶,诶,诶!发啦!发啦!” 居遥白他一眼,啧道:“再等等!” “还等什么!”许时轻拿眼瞪他,大声喝道,“等你爹出来揍你啊!” 居遥哼笑一声:“我亲自打的棺,厚得很,老头子跳出不来,况且……我阿娘也在里头压着呢,他不敢训我。” “你把二老葬一起了?” “嗯。” 许时轻满眼涩然地看着他,忽然语重心长:“纵然时局紧张……你抠军费也不能抠二老的呀!” 居遥冷眼压了过去,还以为这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安慰他,终是一腔温情喂了狗:“不如就从你的军饷里扣吧,我一定托名匠打造,穷奢极侈。” “呵,”许时轻心念自己的大家大族,好言相告,“这就不用了吧,葬都葬了,开馆再葬,多不吉利。” “哼,”居遥冷笑一声,面无表情道,“我套着装。” 狠话说尽,居遥回头:“炸船!” 第一百零二章 纸录 - 戗久说 - 一判 士兵列队排了上来,投石车就位,调整角度,近百斤的巨石先发探路。 大石飞速落下,直凿向第一艘战船甲板。 船桥之上,骑兵们仰天一望,来不及反应,飞石已至头顶。 一声巨响,将已渡上北岸的骑兵们视线拉回,回头张望,只见第一艘战船迅速吃水下沉,转瞬没过半截船身。 崖上,许时轻抬臂搭上居遥的肩,一身细鳞甲都硌在居遥身上,他一声嘲笑:“就这?给我们省炸药呢。” 居遥没理会他,立刻转身,朝传令兵道:“山下打旗,发兵。” 许时轻侧头,张望一眼已渡上北岸的近千数的南越骑兵,才发觉居遥打得什么主意——比之半渡而击,他选择请君入瓮。 许时轻回头,看着居遥的背影:“你从前能避则避,可不这么激进。” 若是从前,居遥只会截了敌军的路,不让其渡河上岸,为了减损,他很是谨慎。 居遥没回头,也不反驳,只在心里承认了,他是想拿这一千人的血来祭梨娘子尚未凉透的坟头。 没见回应,许时轻皱了眉,却不是想指责居遥什么,只是怕居遥日后心境有所变——他的父母也并不想让他过着心中怀恨的日子。 传令兵飞速将命令传达,山上的旗官立在坡头上的显眼处,打出旗语。 黎葳见旗发动,当即领着五千骑兵从山隘中冲出,杀向北岸边的正回头张望的南越军。 惊弓之鸟,其势已微。 河岸边,船桥断在第一节,还未沉尽时,第二艘船便改道往前,继而后方敌船相接改道,重抵岸边,复搭船桥。 敌军再次踏桥而来。 这一次,居遥没再等对方逼近北岸,即刻投石攻船。 第二艘敌船再次击毁,船桥上的骑兵停在了第三节,离北岸只有一船之遥,能清楚看见北岸上的情形。 北岸上,已血流成河。 五千精锐骑兵以风沙之势吞噬着南越军的一千骑,而河中的南越军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是一种无力感。 就像见到梨娘子倒身在血泊之中时,他也只有无力。 居遥冷眼看下,敌船渐渐退却,他眼中没有喜胜,只从胸腔里深出一口气。 这一战,不过是试探。 达苏在明,他在暗。 而从此刻起,达苏已知道南境有了防备,他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折去两次。 山崖上,两人撤兵下山。 许时轻压了许久的话,这时问:“你怎么领的我的兵?” 他刚才看得清楚,山崖下,黎葳领的那五千骑兵是他俚州军的先锋队。 “你的不就是我的?”居遥应答如流,十分理直气壮。 许时轻却不是计较这个,他俩一向习惯用自己的兵,事出异常,必有其因。 山下,黎葳已整军等候两人多时,见居遥走近,才上前汇报:“主上,节度使大人,我军没有折损,伤员不多。” 居遥颔首,这是意料之中,若为了一千南越军就要杀个你死我活,他不会做这样不划算的买卖:“走吧。” 天渐昏黄,火烧云霞。 营场里,未上阵的将士们还在操练,金光铺撒在甲胄之上,汗水在光下辉烁,十年磨一日。 主帐,帐帘被掀开,一片金纱扑地而入,久昔放下手里的书,扬起眼,见于青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他们还没回来?” 将食盒放到案上,于青提溜两下眼珠,脑子里算了算:“应该快了,姑娘先用饭吧。” 饭菜摆了出来,久昔又问:“你怎么没去?” 于青摆完碗筷,一屁股坐到地上:“主上叫我跟着姑娘。” 事实上,于青从来没上过战场,即便从前没有久昔,居遥也总会给他安排些听起来十分要紧的事。 久昔点头,她埋头吃饭,忽见于青从袖手里掏出一副铅椠,一下看她,一下埋头写。 久昔奇怪:“这是做什么?” 于青神情严肃,一边写记,一边认真答话:“主上说,他不在的时候,姑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吃了什么,都要记下。” 久昔愣了一会,她有听说过给皇帝写“起居录”的,从前觉着新鲜,这会儿却有些不自在:“都记了些什么?” 于青翻了翻木片儿,十分宽慰的样子:“主上是午后走的,姑娘看了两圈练兵,然后就回来看书了。” 于青支起脑袋,看了眼被久昔合到一边的书,然后埋头,给添上了书名。 被人盯着吃饭多少有些压迫感,久昔三两下就吃完,没吃多少,倒是吃出了困意。 等于青收了东西出帐,她就在案边打起盹儿来。 余光落尽前,千军之队归营,虽不算大战,却也带着胜利的姿态,迎着足够的欢喝声。 刚一进营,许时轻翻身下马,回头就没了居遥的影子,将马交给身后的士兵,他便找去了主帐。 帐里已点上了灯,昏黄从里面透出来,能看到里面人的身影,上身浅浅搭在长案上,垂柔的长发遮去了腰身,隔着帐幕看一眼,也觉温暖。 居遥还未走近帐门,就见于青抡着腿,从营场那头一溜烟儿跑到他跟前。 于青喘着大气,掏出经他整理后的一沓纸,上交课业似的呈给居遥过目。 借着月光和炬火,居遥一一翻过,看得仔细,看到一处,他忽然皱眉:“这是她说的?” 于青探了一眼,随即认真点头:“是啊!姑娘夸咱们的兵好呢,有气势!” 居遥闷着一口气,将录纸塞回于青怀里,自个儿转身进了帐。 于青见交完差事,也不管自家主上一脸青气地走了,扭头就扎进了兵堆里,只顾吃酒谈笑。 一进帐,便见久昔伏在案边,睡样安稳,柔和的光笼在她脸上,她气色渐渐恢复,脸蛋还要再圆一点儿才更可爱。 见了人,居遥心气消去大半,走近坐去她身边,见她手边合着一本《武经总要》,是他的书。 睡梦不深,一有动静,人便醒过来,久昔一睁眼,就见居遥迎着烛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久昔坐起身,目光在他身上找寻一遍,还是临走前那身白衫,只沾了些沙尘,她心里安稳下来。 “看什么?”居遥心知肚明,故意打岔,“他们好看?还是我好看?” 听他说完,久昔一头雾水:“谁?” “你说呢?”居遥肃了脸,一字一句地试探,“我没有男儿气吗?” 久昔反应过来,怕是于青乱记了什么,她低声嘟囔道:“小气鬼。” 居遥还没顺气,正要再闹,帐门忽被人掀开,随即见许时轻走了进来,一脸打趣:“你不就一狐狸精,哪儿来的男儿气?” 第一百零三章 病 - 戗久说 - 一判 许时轻本是来寻居遥去同将士们一起吃酒的,不小心听了墙角:“久昔妹子,你可别惯着他,这小子,打小得寸进尺,惯不得。” 说罢,他一把提起居遥,不由分说地往外拉:“走!吃酒!” 两人拉拉扯扯地出了主帐,久昔心里绷着的一根弦松下,睡意席卷而来,也不知他们会闹到何时,便合身上榻,先歇了。 营场里,篝火四起,将士们围了数堆,皆喝得红光满面,仰着身谈天说地,倒不是为了今日喝彩,而是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战会越来越难。 许时轻拽着居遥坐到火堆边,黎葳、于青也在,火上架着一只正“呲呲”滴油的烤羊,火炙、酒香、肉香,一瞬扑面袭来。 许时轻递酒给居遥,却见他满脸坐立难安。 居遥上一次这样吃酒,已是几年前,那时梨娘子还在,他身边也还没有久昔,做什么都肆意随性。 居遥忽将酒壶搁到地上,两手撑膝,又要起身:“我回去看看。” 见状,许时轻忙抬手搭肩,一把将人按在长木墩上,难得正经地看着居遥:“大哥知道你心里不安,但你把人看得太死了,总得让人喘口气吧,这人又不会跑。” 许时轻随口一劝,居遥却如鲠在喉。 久昔离开他,或许能过得更好,可是他不行,哪怕一刻不见,他便心中空落。 他们来时,许时轻便打听了两人的事,拍着居遥的肩,他训道:“你就是看人家姑娘好欺负,赖上人家了,你爹娘要是还在,铁定揍你。” 居遥无可争辩地一笑,他确实遇到了一个最善良、最好欺负的姑娘。 风越来越狠,篝火蹿得将近三丈高,烈酒越喝越淡,身子却愈发暖而躁,一群糙汉歪七倒八地就睡在了火圈旁。 众人皆醉,许时轻独醒,居遥却没喝多少,见许时轻还算清醒,又说起事来:“来的时候,不知是污了什么,军里不少人闹了病。” 许时轻一下坐直,被酒蓄起的暖意忽然退却,心头发凉:“怎么不早说?” 居遥额间紧蹙,此刻才显忧心:“开战在即,军心乱不得。” 他将染病的将士集在了营场西南角的大帐里,由随军大夫看护,而严禁其他人接近,以免相传。 “去看看,”许时轻一边起身掸衣,一边询问,“大夫怎么说?瘟病?” 居遥也随他起身:“还不清楚,但暂时没有更多的人染病。” 二人绕过操练场,又走经几个营帐,戌时已末,一路灯火欲歇,然一眼能望到西南角落的仍火光通明的病帐。 人还没走近,便见帐门前竖着两个人,其中一位是随军的方大夫,正拿人训话:“说了多少次,进屋不准蒙脸,这病不是见人就染,越是紧张越扰乱病者情绪……” “怎么了?” 一声问话打断门前两人,方大夫循声一看,匆忙揖手:“都首、节度使大人,年轻人怕事儿,我正说他两句呢。” 被训的年轻人憋红着脸,也朝二人行礼,头快埋进下巴里,不敢看人。 居遥量眼一看,见那小兵面孔稚嫩,年纪尚幼,应是新来的:“去歇着吧,若是害怕,明日便可离开营场。” 这下,那小兵抬了头,急忙抱手解释:“都首,我…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得病死,我还想上阵杀敌呢!” 居遥十分耐心道:“你一个人能杀多少敌人?他们是你的战友,等他们好了,你们便能一起杀敌,这不是无谓的付出。” 小兵埋下脸,思索一阵,像是懂了,忽猛地转身,边跑边喊:“方伯!药都要熬干了!我去看看!” 帐门外,三人看着那小兵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许时轻扬了扬手,指着那一溜影道:“这是哪儿来的毛头小子?” 方大夫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们那儿邻居家的,听说我随军来了,非跟家里闹着要来,家里大人求到我跟前来了,只好把人带身边看着些,给大人添麻烦了。” 二人没将这事放心上,只随方大夫去看将士们的病情。 一进帐,就是扑面袭来的药味和久捂不散的汗腥味,每一寸空气里都积压着病的味道,咳声、病呻、哀叹……连缕不绝,仿佛人间生出的地狱。 有神智清醒的将士看清来人,努力撑起上身,还要行礼,都被许时轻一一按下。 帐里大概百十人,听方大夫说是先后发病,却又不像后染上的,或是先前症状不明,晚些才发作了。 方大夫说罢,又自怨自艾,年将五十的老先生只恨自己才疏学浅:“这些表症都能暂时控制,可若找不到源头,久病不愈,恐怕就危险了。” 许时轻眉额紧蹙,犹豫道:“要不然……招募一些民间医者来看看?” 听罢,方大夫连连点头。 居遥却觉不妥:“此事不能传出去,自乱阵脚不说,若是传到敌军耳里……” “那就说都首夫人病了,重金请人来看?”许时轻言语试探,又尽力说服,“总不能说我俩病了,那不得更乱?” 居遥瞥他一眼,十分晦气道:“怎么不是你夫人病了?” 方大夫刚给一士兵复了诊,回头见那二人还在商量到底谁家夫人生病,于是仗着“大病当前,医者为尊”,毫不客气地将两位主帅赶了出去,只嘱咐他们赶紧招贤。 两人出了帐,一路吹着冷风,又走回主营,许时轻还在不停地跟他讲道理:“我家那位,你见她病过吗?将门之女,身壮如牛,说出去都没人信。” 练兵场上,篝火燃尽了,浮着一地月色华光,有士兵还在巡逻,路过一处都要照看清楚,排患防火,一刻不懈。 大帐前,一道娇影忽从帐里钻出,两手捏起裙角,朝外面一片空旷寻去。 居遥还听着许时轻说话,眼里却只盯着操练场,那一小只身影像小蜜蜂般乱窜着,正四处找寻。 “随你。” 说罢,居遥便将人扔下,路过火堆时,顺手抄走了于青身上盖着的斗篷。 几步走到人身后,居遥掸开斗篷,将她整个笼住:“怎么跑出来了?外面冷。” 久昔转过身,言语迷糊道:“我睡了一觉,你还没回来。” 她额头上的浅发被汗湿,眼里水莹莹黏在一起,半睡半醒,像是被梦愕醒的样子。 居遥抚开她的额发,拉了她的手,边走边道:“我知道了,以后都陪着你。” 第一百零四章 边关 - 戗久说 - 一判 一连数日,萧案生领着人马赴往云州,一路只在官驿落脚,赶在十五之前,抵达了云州官驿。 一匹快马先行踏至官驿门口,马上的人翻身跃下,抖着一身尘,匆匆进馆通报。 随即,驿丞带着几名驿卒出了门,候在官道外侧,不停仰头张望,忽见来路上一队人马疾驰涌来,十数左右人撼出千钧之势,逼近时,道边众人皆退却数步,幸免被其风势卷走。 沙尘滚滚,随马蹄止下而落定,一队人下了马,驿丞扬着笑迎上来:“郎君远道而来,幸苦了!” 马缰绳交给身后的一名随将,萧案生看向驿丞:“来时应先给大人知会一声,无须多劳烦,我等只留一晚,明日便准备出关。” “不劳烦,不劳烦,路途遥远,郎君多歇两日才好!”驿丞笑着招手,请一众人进院。 这时候,官道来路上,一老一少朝着官驿方向走来,老人挑着扁担,担下两个竹箩筐,肩背驼得低而沉,他脚底下的一双草鞋被沙石磨出了杂边,趿拉又割脚。 老人的脚跟后,小姑娘穿着一身浅灰色短褙子,绵裤只到半截小腿,也趿着一双不合脚的草鞋,正抻着手,往老人的一只箩筐里抠摸。 只一瞬,小姑娘轻车熟路地摸出一颗糖瓜来,飞快藏进嘴里,不小心甜得偷笑出声。 老人听到孙女得逞的笑声,扁担硌在脖子上,他扭过头来,就看见小姑娘嘴边挂着一坨湿莹莹的口水,他沙声喝道:“女娃子,好吃得很,这是拿来卖的,卖了换粮食、换衣服,再偷吃就把你扔到路边上,让野狼叼了去。” 官驿大门前,随行的将士们已各自牵着马进院安置,萧案生还立在门口,一身靛色锦袍也已沾满沙尘,然而面上仍不失肃正,目沉如水,望着官道那头的爷孙俩。 驿丞挂着一嘴笑,和几名驿卒也都恭敬地候在门口。 待那爷孙二人磕磕绊绊地经过官驿时,萧案生便上前询问:“老人家,这糖怎么卖?” 他问价,却不等老人回答,从腰间取下钱袋,掂了掂数,只多不少,都递到老人手里:“这些都要了,您看够吗?” “诶,”老人家放下扁担和箩筐,抠开钱袋一看,都是碎银,忙道,“郎君给多了,我没钱找您,有没有铜板?” “不用找了,就连着这筐一起吧。” 驿丞好奇地凑了过来,萧案生没多解释,只吩咐道:“劳烦大人分给院里的人,就当解乏了。” 驿丞笑意吟吟地遣人将两个箩筐搬进院中,在驿卒搬动前,萧案生从箩筐里拿出了两袋用油纸包好的糖瓜,又交到那老人家手中:“这些留着给小姑娘吃吧。” 老人感激点头,萧案生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糖不能多吃,会坏牙。” 小姑娘乖巧点头,又害羞地藏到老人身后。 最后,爷孙俩空着手,互相依偎着走了。 在驿馆用过晚饭,到傍晚竟下起了雨,萧案生在窗前立了一个时辰,看着雨从日落下到月升。 夜里的雨是从月光下散来的,一丝一丝,晶莹着的都是月的清和冷,这感觉竟有些熟悉,让萧案生忘了周身寒意,甘之如饴。 翌日大早,一队人先赶进了云州城,出关之前,还要去榷场上买些过沙地须用的东西——西疆王庭藏于沙地之后的绿洲,过沙地是他们此行首要面对的难关。 一进城,大街上不再仅是赵人,而汇聚了各国各族的来与大赵做生意的人,商人和顾客都穿着各样的特色服饰,说各自的语言,买着自己国族所特有的物品,在边城里,这些都不受拘束、不受指摘。 望一眼前街,萧案生安排了人分别去买不同的物件,这时剩他一人,他只去买些烈酒,沙地的夜要有烈酒驱寒才好过。 过了几家卖服饰、物品的,还没见到酒肆,忽看前路道上围了一圈人,其间似有人扯着嗓门喊闹,远了听不清内容,只听得出是男人的声音。 萧案生漫不经心地从外围绕过,他不爱看热闹,更不爱管闲事。 人群中,喊闹的男人还是个西疆人,喊着一嘴西疆话,不停地朝四面八方的人说道,要别人帮他评理。 看热闹的大多是些妇人,都是在城里安居的人,平日与各族的人来往、打交道,也就听会、说会了一些外族话,此时妇人们互相议论。 “他先说那边那个是他夫人,现在又说这个是他夫人,定是个贩子呀!骗人来了……” 另一个妇人忙嘘一声:“小点声儿,这些个人,怕是有同伙,别让他们听见了。” 抱不平的妇人忙点头,又道:“就是造孽这两个姑娘,生得比花儿还漂亮,这一个还不会说话。” 妇人正说话间,人群之中,那个西疆汉子一下朝对面出了手,就听周围有小孩激奋大叫:“打架了!打架了!” 随着喊声,忽地,人群被那西疆汉子的一记飞身扑地给分散开,妇人们退出的一条通道正供其倒身。 那西疆汉子摔了个五体投地,以尘洁面,正趴在想要默默从人群中挤过的萧案生的脚边,抬头时,给了萧案生一副痛苦的正脸。 萧案生着一身玄袍,齐整如新,腰间一块长穗的蟠螭纹玉佩,形和势都较往日收敛,此刻却像被人观览一样处境尴尬。 他正想不着痕迹地离开,而因身量过高,一抬眼,便望见被人群围出的那一圈里站着两个姑娘。 两位姑娘的样貌都十分引人眼目,其中一个尤其魅人,而萧案生满眼惊异,只看着其中一身红衣,正负手睥睨的姑娘。 那西疆汉子从地上爬起,正要转身,萧案生一把将人扒开,那人瞬间便倒去另一边,又开砸出一条新道。 萧案生绕过叽叽喳喳的妇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戗画跟前,他活像见了鬼,却难掩欣喜:“你怎么在这儿?” 戗画仰头看他,又侧过身:“我想送她出关。” 她身后,柳琬换了一身西疆女子服饰,头发被绕烫成浪,身姿和容貌是她遮藏不了的艳美,异域之妆仍难掩她自身独媚。 第一百零五章 出关 - 戗久说 - 一判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还未散,一面对着趴在地上的西疆大汉指指点点,一面从里传出些好奇声。 “那姑娘会说话啊……” “怕是听不懂西疆话,所以不说吧?” “…这个才是她汉子吧?” 妇人们一人一句,连着刚才所有讨论,都钻进了萧案生耳朵里,他又往前两步,一堵墙似的挡在戗画跟前。 那西疆汉子又从地上爬起,扒开人堆,气势汹汹地冲到他们跟前,朝着萧案生拔直的背影一顿骂嚷,话语飞快还带着一嘴唾沫星子。 戗画被笼在萧案生硕大魁伟的身影后,依旧沉默地听着,一脑门云里雾里,只知那人是来找事的。 那汉子吵到一半,萧案生不耐地眉头一紧,满眼幽怨地看着戗画,语气无奈道:“怎么哪儿都有人想娶你?” 戗画只心道那人太聒噪,正想上前再给两脚,萧案生一把拽住她,眼里沉而稳:“别动,交给我。” 他转过身,手掌揽近戗画贴在自己身后,面着周围人和那西疆大汉,熟练地说了一段西疆话,就见那西疆汉子哑口无言。 又几个外族汉子也看明白事情,路见不平,当即抄起身上的香包、水壶等等,一应物品皆朝中间那西疆汉子砸了过去。 那西疆汉子见势已去,提起宽袖遮上脸遁逃了,逃跑时还顺走了几样被人丢来的香包饰品,不至空手而归。 萧案生谢遣了众人,回过头,他又仔细把人看过几眼,才问:“为什么非要出关?” 周围人一哄而散,戗画觉得神奇,但没多问,只言简意赅:“溦王在找人。” 她们本要辗转回梧州,而行至路中,有文廌传信,说溦王暗中遣人依附画像寻柳琬踪迹,已从京都遍及江沪以南,不日便将至西南。 戗画不曾想溦王如此执意,而柳琬本身就难以掩藏,但凡见过她的人,难免留下映像以暴露行迹。 只有关外,溦王鞭长莫及。 她们二人刚至云州,戗画想要赶在溦王探及此地之前,拿到通关公据,送柳琬出关。 一事了,戗画仰头看萧案生,他的脸盖过日耀,藏在晦明之中看不太清:“你为什么在这儿?” 萧案生直言:“迪什尔失踪了。” 戗画想起先前他们所说的西疆事变,她睫羽一落一扬,拂到人的心上:“你要救他?” 萧案生淡然一笑,像是别无选择:“比起喀齐,他更适合当大赵的盟友。” 说话间,被萧案生遣去买东西的随将一一赶回,驼队、沙毯、围披等等,大件小件,一应俱全,驼队是租来的异族驼商,专门供人引路。 萧案生又遣先回来的人去买酒,等人稍齐,他转身将两个姑娘留下,又言语劝服:“你与我一道,不用再开公据,可免暴露身份和行迹。” 戗画默声思忖,知其所言,只是这样便欠下人情,多有不便。 见戗画犹豫,一直未语的柳琬忽将身上的包袱递给旁边的一名随将,又朝萧案生示意道:“我们刚到云州,只带了这些东西。” 随将看人行事,二话没说,飞快把包袱拴到驼峰上,仔细系了个死扣,回身还不忘挡一下,眼神得意地飘上天。 萧案生会心一笑,这时见戗画勉强点头,用过午饭后,一行人才前往关口,出关行路。 先是荒瘠的绿意,走过数里路,进了沙地,异域之貌才分外突显出来,一粒一粒的沙被强势的风拉动,在空中划出属于自己的轨迹,穿石凿壁,刀子似的割过人的周身,带着人悬颤的心一起往后坠。 风太大,每一步都在跟人的两只腿掰腕子,阻碍着一队人前行的进程,日落之前,驼商队的团头带队寻了一处靠着峭岩的平地,把骆驼安置成圈,供人在其中休息一晚。 天色蓦地夜下来,火点燃了黑暗,一众人借着火光稍整行囊。 戗画掸了掸衣衫,竟抖下一层沙来,却还觉扎人,又解下围披,宽了外衫外袍,只剩一件单长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打抖。 她站得远,靠在岩壁边,也不管前方那一群都是汉子,大大方方地收拾着自己,只十分恼火这细小而掸不尽的沙子。 柳琬从火堆边拿了一些干粮和水,正要给戗画送去,回头却只看到萧案生像根蜡似的立在黑风中,戗画被他死死挡在身后。 她看萧案生手里也拿着东西,于是又坐回火堆边,和几位随将闲聊,他们都认得太子,太子是个随和亲切的人,和谁都能聊得来。 身后没了动静,萧案生这时才转身,带着水和吃的走了过去。 戗画坐在一张沙毯上,背靠着流线状的岩石,硌着生疼,但也没劲再动,上下眼皮粘在了一起,不得张开。 沙毯很大,可坐数人,萧案生自然坐了下来,先将一块饼递去,戗画只虚了一眼又闭上了。 萧案生收了饼,又将一个水囊递去:“烈酒驱寒。” 他说完,戗画便打了个冷颤,她已累得忘记感觉,忽经萧案生一说,身上就像被冰刀飞快地割过,此时才觉冷得发痛。 她接过水囊,猛地仰头一灌,火辣辣的酒一路烧进肚子里,将她呛得连连咳嗽,歇了一阵,她开始慢悠悠地喝。 “看天上。” 旷地之上,萧案生的声音更显温暖而轻柔。 戗画的身子渐渐回暖,伴随而来的是疾饮后的头昏脑涨,她艰难地扬起头,头比秤砣还重,一下砸去萧案生的臂膀。 萧案生蓦地回头,他视线里,戗画的眼神已不清明,没了平日那过分理智,有些飘忽不定。 头抵在他肩上,微微一仰,戗画看见了散沙一般的星空,她眨眼,星星也在她眼里眨眼。 一阵夜风赶过来,冷刺到戗画脸上,她捞起水袋,仰头一倒:“莫得了?” 萧案生无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已在他怀里揣了两日,还是要拿来哄人。 他打开,不情不愿地摊到戗画面前,见她一只手迷迷糊糊地找了过来:“牙不疼了?” 上一次夜里,戗画吃完糖瓜,第二日一早便先去了趟药铺看牙。 听到话,戗画愣了一下,从油纸包里抠走一颗糖瓜,她小心塞进嘴里:“这哈儿不痛。” 在她眼皮底下,萧案生将油纸包又折了回去,再藏进怀里:“今天就吃一个,这里没有大夫。” 第一百零六章 流沙 - 戗久说 - 一判 夜干寒,风一阵一阵,带着沙砾刮过岩壁,不停地发出“呲呲”、“呜呜”、“呼呼”的声响,奏成一曲催眠的风歌。 一群人围歇在火堆边,火难燃尽,人脑海中的话也随着火堆滔滔不绝,一人一段,各话经历。 岩壁下的两人远离着队伍,也没人前去打扰,静享安宁。 不过转息之间,萧案生听见肩头传来绵沉的呼吸声,他轻而慢地偏过头,就见戗画已然睡熟,睫羽沉沉地搭下,唇瓣轻合,而她嘴里的一颗糖像还没化完,又忘记吞咽,一滴莹亮的口水浅浅地盈出嘴角。 萧案生心里好笑,跟个小孩儿一样。 他反过拇指一抹,脸在他手里,比巴掌还小。 戗画忽地勾出舌尖,像舍不得那一点口水里的甜,躲开萧案生的手,她一舔嘴角,将口水和嘴里剩下的甜一起吞进肚子里。 萧案生无奈一笑,看着她又仰面睡去,毫无防备,看来酒是她碰不得的东西。 翌日一早,队伍在狂风怒吼中醒来,再次上路,歇过一夜,上午走得便快些,到了中午歇息时,大伙儿还有余力说话。 歇在一块平坦沙地上,萧案生闷下一腔水,看向吃着糕饼的戗画,他走近,有意地提醒:“以后一个人在外面,别喝酒。” 戗画眼里又澄澈如水,脑海中也一干二净,昨日之事随云散,糖吃进肚子里也没留下一点痕迹。 “为什么。”戗画不容置喙地瞥他一眼,话出“关你何事”的语气。 萧案生刚咽下的凉水在腹中搅动,难消难受,他眉间一拢,不作罢休:“你轻薄我!醒了就忘。” 水刚下喉,戗画猛地拿开水囊,憋着沙漠中珍贵的水不愿吐,她一点一滴地呛进肚子里,末了便不停地咳嗽。 萧案生抬手帮她擦下巴处的水,戗画躲开,忙自己拿袖沾干,又狐疑地看着他。 戗画没法相信,也没法反驳,只知醒来时,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自己确实不记得了。 上一次喝酒,好像也是这样,都忘记了。 戗画不觉得忘记什么有多重要,所以不在乎也懒得去想,但没想过是这样的事,片刻,她略带歉意地回应:“我知道了,下次离你远点。” 萧案生一怔,随即立刻纠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在意,万一你遇到歹人怎么办,我是让你不要跟别人喝酒……” 萧案生还有一肚子道理要讲,戗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知道了。” “郎君小心!” 二人说话间,一丈距外的沙地忽地开始下陷,随即,四面沙石以迅雷之势往中心流去。 一声惊呼引两人回眸,与此同时,身体骤然失重,二人随着脚下沙子流动的方向往一处陷去,只一瞬,半身已没入流沙之中。 “社主!” 柳琬急声大喊,奋身往前,被周围驼商队的人拉住,往离流沙中心远处拽走,她不住地挣动:“放开!放开我!!戗画!!!” “别过来!”戗画一声喝斥,手用力一扒却是无用,沙子拽着身体一齐往下,千钧之力,难以相抗。 萧案生一把钳住戗画的手,将她压身后仰,两人离得很近,他尽力将两人身体与流沙相平,又分神安抚:“别怕,保你不死。” 戗画像是躺在了沙地上,只感觉下半身一点一点被沙吞没,像被铸进熔铁一般动弹不得。 数丈方圆,顷刻之间,吞下了半数人和一只大驼,而驼商队的团头始终按住众人,不停地用西疆话解释着,一部分人没听懂,但也只能听他安排。 不等柳琬挣脱,流沙慢渐停止,此时团头才带着众人小心上前,由远及近,一个一个将人挖拔出。 这时沙面已没过戗画胸口,及萧案生的腰间,他上身整个倾在戗画身前,流沙一停,他将人从怀里掏出来察看。 戗画愣了一瞬,发觉自己并不害怕,甚至在以为自己会死的那一刻,她只有一个挂念:那只幼虎被她托在榷场的一家猫肆,她应该托给连云或放归山林。 萧案生仔细看人,见戗画只半垂着眼,眼底放空也不说话,用手一拨她的脑袋:“想什么?” 戗画扬起眼,目光不沾纤尘:“死了也好,不累。” 萧案生心猛地一沉,手控住她的头,一吻狠狠地落下,戗画眉眼一扽,只是愣住。 忍着满眶酸意,萧案生启开粘腻的唇:“我不准你死,你这么不负责任吗,你总想着一了百了,那别人呢,爱你的人,在乎你的人,连云,久昔……还有我,你可在乎我们会为你难过?” 萧案生的肩身宽而高,将两人动作都藏在身前,背后一众人还在奋力解救人员,他们陷在最里最远处,只能等待。 戗画在他的话声中醒过神,她一下垂头耷耳,又漫不经心道:“我只是,说说而已。” 她垂死挣扎般地活下来,又怎会自己找死。 “不许说。”萧案生第一次强势地要求,可他理直气壮,不怕她反驳。 等人过来,萧案生借着力,先将戗画送了出去,再由几个大汉将他拽出。 不待戗画站稳,柳琬扑了过来,两只纤臂扎扎实实地捆到戗画身上,眼泪簌簌地掉,她险些没了这个不顾一切护她的人。 戗画没说什么,手不熟练地轻拍两下她的头,以后打算学些安慰人的话。 一队人终于齐全,得于人多,那只骆驼也幸免于难,只是吞了些物件下沙,而救人时又费了许多水,接下来的路便会不易。 驼商队的团头累得提起水囊,他大口喝水,又同萧案生商量,两人用西疆话交流,通畅无碍。 萧案生回过头,又给戗画解释:“我们少了水,团头说这流沙附近应该会有水泉,我们先去找水。” 戗画点头,萧案生给她递去水,她喝了,又给她拿一块饼,又干又咸,她不吃。 行路需要体力,需要食物,萧案生只好掏出糖来给她,戗画奇怪:“哪里买的?” 她昨晚还吃了一颗,已经忘了。 “来的路上。” 戗画去接,萧案生忽收回手,驾轻就熟地打开油纸包,摊在手里让她拿,不整个给她:“就一个。” 戗画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手落了过去,借着手背,悄悄抠走了三颗,喂一个进嘴里,袖手藏起两个。 萧案生眉额一蹙,心叹:果然醒了就不够听话。 第一百零七章 赘婚 - 戗久说 - 一判 十五这日,梧州城内比闹元宵更热闹的是尤家三姑娘成婚。 成婚之前,尤老爷嘴上说招赘不事铺张,而准备亲事时,他事必躬亲,样样择佳,必竟只有这一个女儿,又只打算成一次婚,便想将所有好的都给她——儿子什么时候娶,娶不娶,还跟一块疙瘩似的解不开,便先过一把瘾再说。 当日大早,廌业书院的人便都赶来凑热闹,尤匀忙得晕头转向,迎宾置客,梳走流程,毕夷天跟块儿黏糕似的粘着他,而不起任何作用。 连云送了两人一对鸳鸯瓷枕,还说这是两个人的礼,算他和戗画一人送一只。 尤珝只白他一眼,直言戗画才没这么小气,她知道戗画不在,非要等戗画回来,她亲自上门讨礼。 迎亲队是从尤家酒楼接的新娘,一路横穿,从城东至城西,唢呐锣鼓闹了满城,炮仗飞红半边天,而至全城都知晓尤家三姑娘终于嫁人了。 那些没福分娶到尤家女的人家都成了座上宾,做不成亲家还得做合伙人,皆纷纷赶着上门,送礼吃酒,笑得十分生动。 本是一路风顺,红轿到了家门口,新郎却出了毛病。 秦淞一身正红圆襟直袍,发束齐整,甚至上了妆,本来骨削髓立,生得清俊,而从小习惯了弯腰塌背,始终衣不着形。 待喜轿一落,新郎下马,上前扶轿时,他下意识地去拂轿帘,一旁的老嬷嬷都来不及拦,这时周围磨起嘈杂的话声。 来的人都是尤家常客,秦淞一向做事勤快,大多人都由他接待过,这时也都认出他,指指点点,轻笑低嘲,和漫天霓彩一齐沾染到他身上。 轿子里,尤珝倏地起身,迈出轿门,手中一只飞云雀扇,扇后,她一双目光敏锐地捕捉到扶在轿帘上的那只手。 尤珝的手毫不犹豫地寻了过去,搭到他手腕上。 秦淞仿佛没听到周围杂声一般,自然地反过手,牵住尤珝的手为她小心引路,目光始终盯着她脚下,不被周围所动。 尤珝的手被他怀在掌中,像一块儿冰瓷,怕化,怕碎,让他不敢用力握紧,只轻轻托起,如盛至宝。 秦淞太过紧张,手甚至在抖,后背的汗冷了又热,热过又冷,随着尤珝一步一步跨过路下在秦淞看来是障碍的吉祥物,到了高堂前,他又更加紧张。 这时紧张,多是心动怦然。 尤老爷站起身来,应着尤珝的要求,事先没告诉秦淞,而在这时直接向所有人宣告:除了常住尤家,秦淞不必入尤氏族谱,二人与寻常嫁娶无异。 这一时,由秦淞方才惹来的嘲议一下散去,取而代之的,座下宾客们都将脸一抹,看新郎的目光瞬间多了些亲近之意。 秦淞侧过头,只看到她一半张脸,这时尤珝忽看了过来,他猛地回头,脸红如霞,神色慌乱。 尤珝也回头,泯然一笑。 仪式做完,秦淞便被众人拉去灌酒,毕夷天作为他的唯一知交,帮他挡去数许,好歹让秦淞竖着进了洞房。 到了晚上,新婚夫妻俩聊到无话可说,该行周公之礼了,嬷嬷催了好几趟,两人连连应“是”,而又客气了许久。 直到尤珝吹了灯,主动靠近,秦淞才像被化了的蜡一般,有了动静。 碍于婚事,廌业书院也在十六这日才重新开院,学生们又重回学堂,武廌们也返院训练,休整过后,一个个都干劲十足。 课后,尤匀正批改上午的课业,吴家兄弟藏着手走了过来,在袖里抠摸一阵,将假里写好的“感谢信”拿给尤匀阅正。 尤匀笑泪看完,只道:“字都对,意思也不错,进步斐然。” 尤匀将信收好,让二人安心上课,他一定把信带到,好让戗画也难受难受。 晚些时候,胡大夫来了,要给吕木垚看诊。 进去里院,几人都在,围着院子里一张圆石桌,桌上摆着一纸信,皆面色沉沉,豆芽更是哭丧着脸,急得要命。 胡大夫险以为自己进了义庄,还没看诊就要替人收尸,他弓腰扛背地走近,惶恐道:“怎么了这是,谁没了呀?” 几人抬头,看见胡大夫时,真像见了活神仙,眼睛发亮,连云一下立起,上去拽住胡大夫:“您来得正好!我们要救个人。” 连云一边说,又将桌上信纸拿来,摊在胡大夫眼前。 胡大夫两眼一抓瞎,这哪是个人,不就一张纸! 胡大夫缝起眼,又仔细看过两眼。 信上是从南境俚州传来的消息,都首夫人病了,正遍请名医诊治。 别人或许不清楚,可豆芽知道,这说的就是她家姑娘。 早些时辰,连云在院子里看过信,本是不轻不重地放去了一边,正巧豆芽和汤田搀着吕木垚出来活动,累了就歇在石桌旁。 桌上一沓纸,豆芽好奇,打眼一看,就是俚州那封信摊在了最上面,当即吓哭,涕泪齐流。 胡大夫挤着眼,看完信,心中大难,让他去俚州救人,这是要他的老命! 他甚至还没放下药箱,便转身欲走,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要跟人比谁溜得快。 毕夷天一个箭步横到老人跟前,身坚如墙,正义斥责:“老头儿,见死不救?” 胡大夫见逃不脱,恼羞成怒:“你个没良心的,我这一副身子骨,你想半路给我收尸不成!” 豆芽瘪着嘴,求了上来:“胡大夫,胡医仙,你救救我家姑娘吧!还不知道姑娘到底得了什么病,要是性命有碍,我,我也不愿活了……” 她说着,又大哭痛哭,现在想起,不管姑娘在哪儿,活着便好。 几人又轮番上劝,胡大夫被围在声圈中,一字一句充得他头昏脑涨,简直要命。 到最后,胡大夫答应了,再熬下去,他就要淹死在唾沫里,连这院子都出不去。 连云思索再三,哄着胡大夫先给吕木垚看诊,他速战速决,立刻带着豆芽和汤田去收拾东西,待胡大夫看完诊,还打算回去酝酿一晚,磨一磨时,三人直接将老人架上了马车,连夜出发。 胡大夫惊慨,所幸没其他病人要交代,不然这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哪头都顾不好。 第一百零八章 大军 - 戗久说 - 一判 沙地里找水是件难事,但有熟悉沙地的驼商队,也不是没影。 逃脱流沙魔口,驼商带着一行人寻着荒漠中罕见的活植走,沿物讨源,走过不到半个时辰,攀上一处沙尖,倏忽间,一方水泉俯瞰于目,粼波清澈。 一队人带驼奔赴泉边,婪酣水饱后,又各自将水囊蓄满,休歇一阵,又再上路。 已行一日半,路程尚余半数更多。 又走一段,抬头未时已末,日光悬在了前路上空,人怎么走也追不上,眼中始终一线黄沙边沿连接着碧海云天,是看不完走不尽的沙路。 黄沙之上,人驼一队,像是长在沙地上的一颗痣那样渺小,行走过的路径不到半刻,又被飞来横沙所覆盖。 这时,一条黑而长的乌河从黄沙线边涨了出来,随之而来,是黄沙倾天,凭空扫荡出一阵巨蟒般的沙尘暴来,声势震骇。 萧案生喊停队伍,屏息警觉,这是他熟悉的声音——金戈铁马,万钧之师。 他疾引这一大队人退下沙丘,藏于沙山后,掩身静待,不到一刻,一道乌黑的飞马领头跃出,踏沙而来,随即,西疆大军蜂拥而入众人视线中。 此刻,萧案生带着来的一队人,十二随将皆提神灌顶,他们都是西关战场上炼出的狱兵,只消一听,便燃起战魂。 一线人埋身在沙峰后,静待大军乌河淌过,黄沙重归平地。 驼商队的人都歇藏在山丘后下方,只安抚着大驼,不敢声语。 “这是西疆大军?” 沙地之旷,马踏扬尘,戗画声音在沙丘后的这一头都被销噬殆尽。 萧案生俯在她身侧,目光晦沉,全神贯注,只有她的话音挤进耳中,他应道:“恐怕要开战了。” 待黑河消失在金沙线尽头,萧案生翻身挺坐,声音沉定:“他们行军方向是雁州,大军行脚将近两日,我们没有马,来不及报信。” “用烽火。”戗画看他。 相视一眼,萧案生笑而不语,他知道两人所想一致,只要连夜赶回云州,点燃烽火,雁州便可得悉。 可他不能带着一队人回程。 西疆大军发动,必由喀齐所起,他要战要抢的,不止雁州一城——一城喂不饱他长于西地贫瘠的饕餮之心。 这一队人,不由喀齐领军,定是有什么桎梏着他。 迪什尔还活着,且能给喀齐以威胁。 大军在喀齐手里,证明迪什尔的确失了大权,而若迪什尔在喀齐手中,那喀齐不至于不敢出朝。 下落不明,是迪什尔此刻处境最大的可能。 从邕州至西疆王庭,不是多短的路程,迪什尔提前知晓了喀齐之变,有所计谋是必然。 可时至此,西疆大军拔营出兵,迪什尔却还没动作,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萧案生必往西疆一探,迪什尔才是歇止狼烟的一把尘。 或许两人相交之根,便是都不愿再战。 萧案生侧过头,戗画眼中是一处净地,她的所言、所行、所思是一致的,没有一点欺骗,弯绕,或是其他。 这是他做不到,却心之所向的。 片刻,萧案生应道:“我不能回去。” 他转过头,掠一眼沙丘下的驼队,另一侧的十二随将,还有一旁的柳琬。 驼队的人进不了军营,说话也不可信,柳琬不过一娇柔女子,沙地之中难再往返。 萧案生的目光落向十二名随将:“你们谁能返往云州军报信?” 十二随将这时互相探看起来,却没有人敢说话,不是怕苦怕累,而实是沙地之中,丘峰变幻莫测,此时返去,路已全变了样子,一旦迷路,人死则已,而贻误军机,便是万古罪人。 焦急与颓难都沟壑在他们脸上,无一人不愿身先士卒,而都归咎于自身无能。 戗画睫羽一沉,再一浮,她应道:“我能。” 萧案生惊愕转身,心在腔子里忽地焦躁:“你别逞能。” 她连大路都找不到,怎么能、怎么敢这样随口承应。 戗画仰着眼,里面耀着的不是太阳,是一颗炽灼的心:“我能认路。” “怎么可能,这不是玩笑。”萧案生疾声厉色,带着斥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心急而已急得满眶发酸。 底下人都不敢插言,柳琬却看出戗画已是打定主意不会再改,忽地眼泪盈眶,她躲去一旁——戗画一向不喜别人反驳,她不敢劝说。 戗画却没有说笑,她能认得路。 无论是兵略、地经,还是萧案生给她说过的“勘西录”,她都记得。 她大路不识,不是她记不住,而是她没去记——她身边有连云,不用记路。 而这一路,戗画身边没有可信可靠的人——至少在她心里没有——每一处丘,每一处植,乃至一颗星或一颗沙,她都在心里留下印象。 戗画只看着萧案生,用一汪无澜的眼,没有言语而足够慑力。 萧案生明白了,他仍说服不了她。 “季明。” 回转头,萧案生唤一名随将上前,是那日动作飞快收包袱的将士,他话语无力地悄声吩咐:“你跟着她,我要她活着。” 叫季明的将士重重点头,眼中不负瞩望,视死若归。 萧案生重又看向戗画,从怀中取出一物,金纹黑身,虎赫昂藏,递藏戗画手中:“若诸事有变,你便是我。” 戗画猜得那是何物,波澜不惊的眼里忽泛一息粼光,无论是萧将,还是赵帝,都是藏弓于胸之人。 戗画收起物件,回头看一眼柳琬,又朝萧案生道:“她跟着你。” 萧案生点头,礼尚往来道:“他跟着你。” 说罢,季明上前两步,走到戗画跟前,恭敬一礼。 戗画掠了一眼,正要推拒,见萧案生板着脸道:“这是交换,必须如此。” 事至此,戗画不好再计较,这时柳琬收住泪,帮忙准备些水和食物,又依依不舍地拖住戗画一阵。 要走时,戗画忽地顿足,回身垂眉。 萧案生只目送她,没走两步又看她回身,好像有些不便言说的模样,从没见她这样:“怎么了?” 萧案生以为她还能改变主意,那是再好不过。 戗画一抿嘴,片刻,她扬起眼:“糖能不能给我?” 萧案生一声叹息,还是失落,又有些生气,他狠下心道:“等你活着见我,都给你。” 最后,戗画负着气走了,萧案生也憋着气,找不到地方撒,只能都刨沙赶路。 第一百零九章 针锋相对 - 戗久说 - 一判 回云州,戗画能认得路,但也只认得原路。 从陷入流沙至水泉的这一段,本是绕了道,可两人也得重走一遍,这一路有稀疏的绿植,可以辨认。 走过这段,两人站上一方沙丘,落眼便是之前塌陷的沙地,范围似乎又阔大了些。 绕过沙坑,戗画回仰一眼,申时末,悬在她斜背后的太阳和风,在她脸上夹出与昨日此刻不同的角度。 风向变了,时间一长,沙丘也要变。 戗画回头,扬一眼她身旁的季明,他也人高马大,跟看萧案生一样费劲:“再走快些。” 季明点头,从肩上包袱掏出水囊给她:“姑娘喝水。” 戗画拿来喝过,季明又勤快地将水囊接回,收进包袱里,他手长腿长,自然是能走快,只是应萧案生的话要看顾好戗画。 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季明仗着自己身量壮,本以为走太快戗画要吃不消,谁知走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竟是他。 他看着前面姑娘一道飞红的背影,在风沙里快得像要飘走,恨不能将她用绳子套住,生怕下刻就吹没了。 戗画走过一段,就看一眼日头,直到太阳在金沙边落尽,余霞而后,月升高夜,一颗灼耀的星,皆是引路灯。 夜温骤降之前,两人赶回了前夜休整的那处峭岩,烧余的一堆黑炭被风吹散,还留有痕迹。 两人借势起火,仍在此地休整一夜。 季明将沙毯铺平在一面,自己又坐去火堆对面,从包袱里翻出一囊烈酒,见戗画从岩后走回,递给她先喝:“姑娘喝些酒,这地夜寒。” 戗画坐去沙毯上,这一副沙毯比前夜的小,为便赶路东西带得轻。 她看一眼季明手中水囊,听说是酒,心下警醒,一扬头,轻摇了摇:“我饿了。” 季明没多想,听她说饿,忙收了酒,回头又翻包袱,摸出一小包糕点和一沓咸饼。 东西是柳琬先备的,又让萧案生看减了些,必要物件没少,多的是水和食物。 柳琬知晓她喜甜,将甜糕都装进了包袱,而萧案生又换了些咸饼出来,怕她牙疼。 戗画抻着脑袋看去,一指甜糕,季明递给了她。 甜糕不多,只两三块,行一大半天路,戗画还需补充些体力,又看一眼正被火烤的咸饼,半晌,她掰来一块,不情不愿地喂进嘴里。 季明偷偷看她一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想起自家少将军嘱咐的话:别劝她吃东西,都看她自己。 他便不劝,将一水囊递了去,戗画接水喝下,又拿了些饼吃,吃饱便躺在沙毯上睡,说不上来的乖巧。 季明背起手,直抠后脑勺,心叹:恐怕自家少将军不是在哄姑娘,是在哄女儿。 翌日天刚放光,两人即刻动身,踏一路金沙而行,直至午前,两人终于赶回云州边关。 到了边线,便由季明带路,这是他们的战线,两人在官驿领了马,当即纵马,驰往云州军营。 西北十六州,分设了三名节度使,各辖数州,而只在战时,才由京都遣将统辖调度。 自从十年多前,西疆与大赵谈和,官家调收萧将回朝,边关制权便又重归各节度使手中,如此至今。 正午时,云州军营辕门外,两骑黑马飞纵而来,值守将士飞快横下长矛,欲加阻拦。 两人疾马不止,跃门而入,营门口的将士见拦人不下,拔腿便跑往大帐,前去通禀。 马比将士的腿快,待两人驰至大帐,翻身下马,那守门将士才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又与帐门外的值守将士一齐,把两人截在了帐门前。 季明大声一嚷:“郑将军,萧家军季明来拜,有要事相禀。” 里面的人闻声而应:“请人进来。” 几名将士这时收手,退至帐门两侧,一人一边,捞起帐帘,便见帐中一人,面目四十上下,着一身武练黑服,坐于高案之后,正手持图卷览思。 两人进帐,大帐里陈设简洁,除了将军身前长案,身后甲胄剑架,便是侧中一方沙盘、一副地屏占去空间,再无他物。 座上将军看向帐中二人,一人他识得,曾随萧侯与他议事时见过,另一人,一个江湖女子。 “郑将军,”季明拱手一礼,急切禀报,“萧家季明随少将军前往西疆暗探路上,发现西疆大军踏过沙地,已朝雁州方向重骑而去,还请将军遣人点燃烽火,知晓西北周军。” 待季明一通说完,郑昊松放下手中图卷,两手一合轻拢,他平声询问:“砚书来了?” 季明点头:“是。” 戗画只立在一旁,听季明所说不差,她便眼观六路,目光在大帐中打了个转,最后落到沙盘上定住。 沙盘中是西北十六州往西,连着西疆沙地后的王庭,上面摆了数许小角旗子,红与黑分明别立,红色角旗沿着五州边线而行,紧密相接,黑旗则聚团在沙丘中,似一道黑河长涌。 郑昊松察觉戗画目光所落,也随她看去,手一指沙盘:“这便是答案,你们来得晚了些。” 戗画回头看座上将军,声色平平而带着质询:“你们要开战?” 郑昊松慢慢阖启双眼,像一个漠视埃尘的谪仙那般智明,目光代他作了答。 戗画敛起眉心,她懂了——他们不止提前料到,而且设陷暗候。 可是萧案生告诉她,这是喀齐的动作,不是迪什尔的。 大赵可以避战,可以不战,只要等迪什尔回朝,一切会有转机。 季明也已听明白,心中放下大石,可总觉得哪里不对,而又理不出。 片晌,戗画拢眉不消,声色俱厉:“点烽火。” 郑昊松水平如镜的脸上出现一丝松动,看戗画的眼神不再和悦,略带冷蔑:“这是十六州军,三位节度使大人所共同决定,昨夜遣驿呈报京都,岂是你一个江湖女子能置喙的!” 不等戗画辩驳,郑昊松又道:“若西疆大军来袭,必先抗衡,待京都敕令一下,便会置将统管三军,你们且回去安歇。” 他说罢,仰身椅中,又拿起图卷览阅,不再管帐中两人。 戗画倏然转身,步履如飞朝帐外走去,季明匆忙跟上她,声音随着脚步颠簸:“姑娘,我们现在怎么办?回沙地寻少将军吗?” 出了辕门,两人的马被拴在门侧柱上,戗画解下马缰,一脚踏镫,翻身上马:“点烽火。” 说罢,两人踏马而去,驰往十里外云州瞭望台。 第一百一十章 杖责 - 戗久说 - 一判 官道上,两匹马一前一后,跑得飞快。 季明打一鞭马,加速赶上,嘴一张便鼓满了风,他用劲喊话:“姑娘!雁州已藏下埋伏,我们此时点烽火,恐打草惊蛇了敌军!” 马背上,戗画一身红衫翻飞在风中,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目光坚定直向前路。 季明满面焦急,一边打马,继又喊道:“按郑将军的意思,是待一方开战后,再燃烽火,四方围援,便可占据优势。” 戗画只扬头纵马,她没有解释的习惯。 来的路上,他们便望见了瞭望塔,只是碍于身份,两人才先赶入军营通禀而不能直接登塔。 不足半刻,二人纵马跃上高地,疾驰至瞭望塔下。 这处塔由粗石和泥堆砌成方梯形,上通下阔,塔下守着两名将士,上层也由两名将士值望。 烽火在上层燃放。 季明不明白戗画为何一定要点烽火,而还是从令如流,冲去戗画跟前,先挡住底下两名将士。 戗画纵身越过已纠缠作一团的三人,脚步飞快,踏上石梯,奔往上层。 台上,两名将士早看见二人行迹,又听底下闹出动静,匆忙回身,欲下楼助拦。 一上一下,戗画与两名将士在石梯间打了照面,她疾身上前,两记刀手过了人。 人还没倒,她已先登上塔台,台中竟早已备好烽薪,一旁有活火盆,里面三根柴烧在灰烬里,火光一熄一明。 戗画从里撬出一根活柴,闷烧着的那头一见风,火便鬼魅似的荡起来,她转身一抛,火投进了烽薪中。 干柴烈火,霎时间,将烽台烧成了一座火山口,从里喷发出灼人的火焰。 戗画退至烽台边,落眼便见一筐湿柴,她连筐带柴一提抛去火中,即刻便见黑烟滚滚,直冲云天。 这时候,云州大营内近水楼台,先望见了被点燃的烽火,兵卒跑进将军大帐中通报。 “啪”地一声,郑昊松扽下碗筷,盏中茶水随之一颤,他猛地起身出帐,领着一队精兵煞向烽火台。 浓烟倾天,戗画从烽台下来时,一身红衫已熏上黑烬,她一边下阶,手在腰间一抹,衣裳又更脏了些。 瞭望塔底下,季明也将那两名将士放倒,拖到一旁安置后,他见戗画从梯道下来,忙上前:“姑娘,我们怕是得赶紧走,这是违反军规,少将军不在,恐他们会追究。” 正说话,高坡下涌来一沓厚重的马蹄声,两人落眼看去,即见郑昊松带着一队人马攀围上来。 郑昊松一把勒缰,马仰身一重踏,前蹄从戗画肩头擦过,季明急匆匆挡去她身前,待他一动,周围兵卒拢了上来,将两人架臂制住。 郑昊松昂在马上,蔑下目光,锐利地网住戗画,片刻,他语气冷厉:“带走。” 戗画没有动作,任由身后兵卒推着她往前,季明也被架着走,而脚步尽量跟随戗画,一同被带回云州军大营。 迈进营中,兵卒们手上没有松懈,继续跟着主帅马骑往前,走经几处营,一路将两人押送到营中罚台。 几名兵卒将两人押上台,等候发落,郑昊松纵马走至台前,一引马缰,打转马头,正对罚台,朝台上兵卒令道:“庶女藐违军规,杖责二十,萧家季明知法犯法,杖三十…” “将军!”季明挣脱身后兵卒的手,上前“扑”声一跪,手拳抱至胸前,“姑娘受不得!都是季明所为,罚我一人便是!” 马嚏出一声响鼻,郑昊松身形随之一晃,漠然置之:“行刑。” 言罢,郑昊松引马回帐,罚台上下,数十名兵卒看刑。 两名兵卒搬上长条板凳,正要将人按下,季明横身拽住两名押着戗画的兵卒,随之台侧又冲上两名兵卒,四名兵卒齐齐将季明拿下。 戗画安然立在原处,她一丝不反抗,身后兵卒便也没有用力,只是拿手把住她手臂。 她看向季明,目光澈而见底,忽地清冷开口:“我认打。” 季明一怔,望着戗画那双纯稚的眼,有些说不出的心疼——她虽难让人理解,但着实能叫人心疼,就像看到小孩便想喂一颗糖那般。 戗画被身后兵卒轻手一推,脚步主动往前,俯身趴至长凳上。 手合搭在凳头,下巴落于手背,她目光淡然,只看着台面上木板缝隙处一株蔓长出的野花。 季明也被兵卒按上长凳,动作间仍盯着戗画,直到一杖重重落到身上,他眼幕一闪,再启时,大杖也落到了戗画身上。 一杖不知多重,戗画身子却只象征性地一动,再下一杖,她忽地放手垂下,探去台面,指尖轻轻拨弄缝隙之间的那朵小花。 那花很小,藏在一线较宽的缝隙中,从台底下阴暗的地面长了出来,也想看看光亮的外界。 因缝隙比它自身大,就算有人踏过,它也能弯腰,蜷进缝隙里,退回黑暗之中,在这一小处天长日久地夹缝求生。 只要没人发现它,在意它,要摘除它,它便也能活得自由长久。 耳中钻进一声闷哼,戗画回过神,发觉自己身上的沉杖已不再落下,她侧过头,看见季明紧绷的脸上浮着一层薄汗。 她没有歉疚,但是心里有个打算,等下次萧案生把糖都赔给她,她要给旁边这个人一颗,算是同甘共苦。 又下十杖后,季明的杖也停了。 不知为何,两人或都是要强的人,一旁兵卒们准备了架子正要来抬,而两人默契从长凳上爬起,季明匆忙来搀。 见二人相扶而行,兵卒只好无言地将两人分别引去营房,又唤随军大夫来给两人看诊。 营房里,戗画俯身榻上,侧过头,环视一眼,除了桌椅、榻等,没有其他各人物件,也没落灰,像是刚收拾出的一处地方。 大夫来看过,血肉模糊成浆,上了药也开了药,自始至终,戗画没有一声,只在喝药时皱了皱眉。 用过汤药和午饭,便来了倦意,她随手扯过一边暖被罩住半身,一息就睡去。 大帐内,郑昊松扶额按穴,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他早遣人以最快速度通禀各方,计划落空,他也将承担落到他头上的责任。 一兵卒进帐,行礼汇报:“将军,刑罚已毕。” “人如何了?”郑昊松阖眼休歇。 “已看过诊,好生休养便无大碍,”兵卒面生感佩,忍不住一句多嘴,“那姑娘一声没吭。” 郑昊松微睁启眼,片刻,他轻哼一声——这便是萧砚书信任此女子来报信的原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入王庭 - 戗久说 - 一判 狼烟四起,随风霾去西北寒天,十六州大军得悉云州军情误报而未动,郑昊松的罪责被三名节度使暂且搁置下,以战为先。 与此同时,袭近雁州边线的西疆大军骤默了下来,本打算的偷营截寨,被突如其来的烽火一瞬煞去威风,偃旗息鼓,颓然驻下。 失却暗机,便会有不可捉摸的陷阱,后步则须深谋远计。 与此同时,一行暗棋已越过沙地,梭步绿洲,探近蛛网密布的西疆王庭。 这是一座沙城,沙土筑就了它在强光下的金碧辉煌,一眼望去,平顶沙屋整齐列满城内,而王庭则是城中最里最高的那座金沙城堡。 萧案生领队驻足城外,遣离了驼商队,让他们先行进城,而剩下十一将士和他,还带着柳琬,先在城门外暗作打探。 看着驼商队进城时,城头下列守着数名士兵,手持皮卷,将过城的人一个个仔细筛查。 城外是连绵起伏的土丘,一队人藏身丘后,萧案生远远地望,那城门夹道里的藏兵洞恐非闲怠,一旦迪什尔现身,路无可逃。 迪什尔不在城中,已是定论——或自邕州,他便未返得。 城门口的人,必然都是喀齐的人,西疆之士,各自为阵,除非迪什尔确死,他的人不会为喀齐所用。 思及此,萧案生乍然一念:若迪什尔仅是下落不明,西疆大军如何会被喀齐调动? 除非西疆内部,所有人以为迪什尔已死。 是喀齐伪造了迪什尔的死。 或者,甚至,喀齐将迪什尔的死归咎于大赵,以此蒙骗西疆大军拔营出兵大赵。 萧案生整个人静默地看着前方那座沙城,而脑海中,心中皆翻腾不休。 这里的士兵一定是喀齐的亲兵,只为寻找和捉捕迪什尔。 而除却迪什尔带离西疆的兵,留守王庭中的那些迪什尔的亲兵,不是被控制,便是被蒙蔽了。 须进王庭一探。 迪什尔不知去向,然事情不能止于此。 南已乱,西北不能战。 萧案生想起居遥所传消息,若是不出所料,喀齐是和南境达苏苟合了,意欲共同乱赵。 若是王庭之中,迪什尔的亲兵能从喀齐的谎言中清醒过来,将其反制,也不无可能。 萧案生垂眼思忆,迪什尔过去所说,关于喀齐的每一句话在脑中筛过。 胡玲耶,是两人失和的始端,也是迪什尔不悦喀齐的唯一一处。 那么胡玲耶此时,又在何处? 萧案生扬头一望,又有人进出城门,男男女女,老少皆有,都掠不过几名士兵的近看细察,男的摘帽,女子揭纱。 只凭这点,萧案生便已确认,胡玲耶也下落不明,最大的可能便是她还与迪什尔在一处。 萧案生倏忽回头,看向柳琬。 她一路穿着西疆服饰,此刻亦是,上紧裳、下逸裙,通身彩艳银光,翩跹似蝶,头戴一顶后缀红纱的花帽,以纱拂面,俏容若影若现,明晦难辨。 柳琬撞见他的目光,忽地身形一颤,心底滋蔓起局促不安,她绞动并在腰间的两只手,目光垂落地下。 萧案生两步往前,走到她跟前,负在背后的手也攥了紧,目光却坚定不移:“可否帮我们一个忙?” 这是她的人,若非迫在眉睫,他也不至于此。 话音从顶上传来,像一方鼎压了下来,柳琬埋着头,身子似柳条般打着颤栗,她知道他们要做的不是小事。 “我…” 柳琬声若游丝,周围一众十一人皆看着她,她不知如何进退,眼底泛出一线莹泪。 萧案生看得明白,但不容她推却:“你放心,我答应了她,你不会死。” 提及戗画,柳琬心头一暖,泪潮退了下去,她仰头,扬出一弯笑:“琬娘愿意相助。” 萧案生本以为柳琬娇软无骨,方才又见她不经威迫,与胡玲耶大不相同,恐难做戏得像。 而眼一转,她像换了个人,倒有些芳孤于艳的意思,这或才是真的她——值得她的悉力护佑。 十一名随将被安排在城外,等萧案生信烟号令行事。 时值正午,两人简单用过水和干粮,柳琬走前,萧案生也换一身西疆男服紧随其后,两人直经城门,毫无意外被几名值守士兵拦下。 士兵二话不说,上前要揭柳琬面纱,萧案生一把将其制住,只用一句流利的西疆话吓住了城口众兵。 听他说罢,士兵们面面相觑,有怀疑而不敢冒然上前——若言真,这便是王上要的人,岂敢妄动。 几名士兵犹豫不决,其中一名悄身钻进藏兵洞中,片晌,从里走出一名高阶兵将,身高马大,豹头环眼,来到两人跟前。 他先斜一眼萧案生,后才将目光落向柳琬。 柳琬不会西疆话,但按萧案生所说,胡玲耶性情娇矜,变换不定,她便演个一面出来。 那兵将一双眼狐疑地看了来,带着穿透力,欲侵入柳琬面纱之下,将她层层拨开,看进骨里子去。 见状,柳琬当即鼓气,踮脚扬手,一巴掌甩了过去,“啪”一声清响,那兵将脸上即刻多出一只红印小掌。 周围士兵们立即围拢过来,被那兵将一扬手阻拦下,他再又看向柳琬,目中无礼已失,片刻,他垂眸,道一句简单西疆语言。 柳琬不懂,可不影响她接着演,她一白眼转了身,大步往前走去,萧案生瞥过兵将,紧步跟上。 沙堡之高,方圆可见,一列平房道路中间,柳琬望着那处金沙城堡,一路朝前,不敢停步,不敢犹豫。 二人身后,那兵将默声紧随。 走至王庭沙堡之下,见左右两路一丈宽的长阶扶摇而上,望而生畏,中间一座沙雕,狼嚎仰天,面憎齿戾。 左右阶梯往上,四通八达,各楼各室功用不同,走失一步,便不知去往何处。 柳琬在阶前忽停住,她回头,萧案生上前两步听候,两人细语片刻,萧案生转身朝那兵将一言。 那兵将沉目片刻,走上前去带路,两人要觐见王上。 一路走上阶去,柳琬攀至头晕目眩,还没见到王上,她便已生入棺之感,身体倏地轻飘然往后一倒,萧案生急忙撑背将她扶住。 前头的兵将察觉动静,转身过来,萧案生就势支住柳琬的背和手臂,仰头朝其喊话。 那兵将不悦地一皱眉,不可奈何,只好将两人就近带去一间歇室,自己前去禀报王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水深火热 - 戗久说 - 一判 歇室,萧案生探出室门,领柳琬去旁室藏好,他独自探行堡中。 梯道间,一列列士兵交替巡查,持戈负甲,分毫不怠,若非借兵将领着二人攀上长阶,两人根本踏不进王庭。 浮空的云廊连通着整座沙堡,萧案生在廊上望风捕影地疾行,鹰睃狼顾,要捉一缕迪什尔残余下的风。 一左转角,萧案生疾步骤停,去路长梯上有两名兵将说话,他在耳中速译。 “王上与大赵相和十年,他们竟如此狠戾,连尸身都不肯送回!” “帕里将军慎言,迪什尔已死,是为先王。” 一人忿忿难平,哼声粗重,连藏身拐角后的萧案生都能听清。 厚实的沙墙遮挡着萧案生的身形,他听着两个兵将话别,而那一串哼声渐渐行近,他挪步后退。 身后云廊通阔,一览无余,萧案生无路可退,左手一室,他推门倒入,留下一线缝隙辨认。 门外,脚步迅速行近,从缝隙间一闪而过,那名兵将的脸像一副折屏般,一扇一扇在萧案生脑海中拼凑成像。 鼻高眼窄,肤色麦黄,露出的右半张脸上,侧额处一道浅色疤痕分外显眼,并不随时间兀自契合。 这个人,他曾见过。 十年前,西疆大军献降之日,迪什尔冲进黄沙之中,抱痛老西疆王时,这个人紧随身后。 这是老西疆王留下的人,为看顾年幼的迪什尔。 喀齐不敢动这个叫帕里的人,也不敢轻易放他出朝,只能把他蒙锢在这座沙堡之中。 人走过,只余脚步声渐轻渐远,萧案生飞身出门,那人背影顿在云廊尽头,他转身,两人即刻交手。 萧案生不为战,一下反钳住帕里的手,将其拽入后侧歇室。 他松手,帕里迅速转回身:“是你。” 他说汉话,但发音模糊。 见其识得自己,萧案生不以为奇,时隔多年,他也能认出帕里——那一日之情景,无论西疆和大赵的将士,都铭刻于心。 在云廊上,帕里晃眼认出他,才没过力反抗。 迪什尔告诉他,要去大赵找这个人,而一去不回,他倒要看看此人如何说。 若迪什尔的死真是此人所为,便也要他留尸西疆。 柳琬还在沙堡之中,西北时局一无所知,萧案生迫于眉睫,只能以己为先:“迪什尔没死,就在城外,他身负重伤,具体位置只有我知晓。” 听他言罢,帕里一下抽出腰间弯刀,架到萧案生的脖颈,他狠眼逼迫:“把他交出来!” 萧案生不为所动,只默了一瞬,冷语道:“想杀他不是我,是喀齐。” 帕里一怔,萧案生面色从容,侃侃而谈:“喀齐为夺王位,谎称迪什尔已死,又串通南越达苏,意欲乱赵,借势将迪什尔之死归咎于大赵,以此发兵, 想必你本打算亲自领兵,攻进西北,而喀齐找尽理由,将你留在王庭了罢。” 萧案生的一字一句,在帕里变了再变的脸色上得到印证,从袖中取出一只信烟,他又道:“我可以把迪什尔交于你,但要以西北撤军来换,你可能办到?” 没有迪什尔,也不能阻止他达到目的。 帕里默声不语,他不确定萧案生所言真假,但关于喀齐,他本有所戒心,一切心苗在此刻被熊燃。 萧案生一手持着信烟,缓缓递去,见帕里仍在犹豫,他不逼仄,默声静候。 空气中只剩下息声,和从侧窗斜进来一地沉浮的光辉,光影无声挪动着,一尺一寸都催动着人心焦躁。 萧案生粗出一口气,手就要收回时,帕里伸手一捞,取走信烟:“我能撤军,但现在如何安排?” 萧案生收敛神情,将来时所见巡守大致述出,又详叙安排。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歇室,萧案生疾步按原路绕回,去接柳琬,走近时,一阵乐声率先涌来。 他错身,掩进墙角。 柳琬所处歇室门前,守着两名士兵,室里不知人数,但乐声齐躁,笙鼓喧天。 萧案生心头一紧,是喀齐找到了柳琬所在,而不知何由,竟未有兵动。 歇室内,坐间满堂,四名乐者一旁鼓力奏声,茶桌上铺满瓜果点心。 一人安坐桌前,高眉亮目,满肩长辫而充斥野性,他背倚桌沿,嘴里叼着一只香梨,目不转睛地盯着堂中翩跹起舞的女子。 柳琬身轻似燕,柳姿被胡服勾描得更加细致,利爪似的媚眼一转一回地挠去人心,她不是胡玲耶,可谁都能在她的舞中沉醉不醒。 半刻钟前,喀齐带着人急匆匆赶到隔间,进室一看,没有人影。 动静闹大,藏身旁间的柳琬听得清楚,萧案生还未回,她怕喀齐派人搜堡,于是主动现身。 自然不能叫喀齐发现,只能拖延时间。 柳琬放低姿态,眉眼娇气地不让喀齐揭她面纱,而忽退身一边,兀自起舞。 喀齐被其舞姿魅住,便由着她,又叫来乐者助舞,兴致勃然。 柳琬跳了胡舞,是在京都时从其他酒楼看学来的,不知胡玲耶是否会舞,但总保险些。 近一刻钟,一舞将毕,柳琬心中开始慌乱,脚下步子忽地绞住,纵身往前扑去,被喀齐疾身搂住,不至摔地。 柳琬蜷在他怀里,一颗心惶恐不安,目光随着呼吸零乱,手不自然地抵在喀齐胸襟前。 喀齐揽着她腰枝,似柳条般的绵软,让他心也跟着软下,他用力一捏,将她拢得更近:“我知道,你不是胡玲耶。” 他说着,嘴角噙出一抹笑,想要入王庭的女人多得是,而有胆又够味倒是少有。 除了胡玲耶,他也不是不高兴多个乐子。 下人见势退去,只剩门口两名士兵把守。 室门被合上,内里一切沉寂,两道呼吸一轻一重,蕴藏着不同的急促。 柳琬娇身轻颤,不禁眼盈水润。 喀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高眉欲飞,她本就生得妩媚,一显弱态更叫人欲罢不能,想要蹂躏。 忽地,门外一声动静,他挪目过去,朝外喊了一句。 没人应声,喀齐眉梢沉下,不悦立刻凿上眉间,他松开柳琬,出屋查探。 第一百一十三章 渔翁之利 - 戗久说 - 一判 喀齐走到门后一拉,刚见缝隙,一只手疾探进来,门被抵开。 来人二话不说出手,招招狠重,喀齐猝不及防,一下被逼至侧墙。 萧案生蓄力一掌,手锋砍至喀齐脖颈间,对方闷声倒地,他回头,朝一旁惊魂未定的柳琬道:“找两条绳子来。” 柳琬迷糊点头,眼神游一圈室内,最后扯下头纱给萧案生。 萧案生撕开红纱,绞挽成束,捆住喀齐手脚,又拿柳琬手帕塞实他口中,将人藏进床底。 “不借他出城撤兵吗?”柳琬困惑,这可是西疆王上。 萧案生冷蔑地看着黑不透光的床隙:“他若不配合,便是不可控的变数,不如闭嘴。” 萧案生不打算动喀齐,他的罪该由迪什尔来定。 两人出了歇室,走过云廊,自长梯下,一路畅通无阻,堡中巡守士兵已悄然换尽。 较比徒有虚位的喀齐,他手下握有兵权的将领才更难应付。 两人走出沙堡,经过集市,从行脚胡商手中买下两匹骏马,候在出城道侧。 与此同时,沙堡中,帕里带兵制伏住喀齐手下的两名亲兵将领,迈至云廊,一手朝天放出烟火。 街道上,忽地两骑马踏风而行,驰经城门时,听马背上一人大喊胡语:“迪什尔!” 城口的几名值守将士,和藏兵洞中上百号兵将,一瞬倾巢而出,骑兵乘风先行,步兵拔步紧随。 统筹的高阶兵将已被帕里压制,剩下便是一盘散沙。 这时城门空档,帕里领着手中仅剩的数十名士兵奔袭出城,行洲越沙,赶往西北撤军。 迪什尔留下的亲兵不足,统领只有帕里一人,拿下沙堡后,喀齐不知所踪,还要留人值守,帕里早先预料人手不足,便与萧案生共计。 萧案生原打算闹乱王庭,让喀齐和迪什尔的人争斗,他最后作渔翁收利,不曾想竟遇帕里愿与他合作,虽是被他欺哄所致。 一切计划按部就班,而这一头,萧案生与柳琬却情势急迫,身后上百人把他当作迪什尔穷追不舍。 马不停蹄之下,步兵渐落渐远,一路散落成沙地中的罕植,溃不成军。 马背颠簸中,萧案生回头一眼,只剩那半数骑兵还在追赶,他心中浅量,或有三成胜算。 萧案生正欲叫柳琬先行,他待敌一搏时,忽闻背后又追来一阵马蹄声,当即打住喉,回头再看。 人马乱影之后,果然又奔出一袭胡服奇兵,纵速飞快,就要与前队追合。 萧案生见势不利,两人欲加速前行时,后至的那一队人追及前队人马,忽然变势出手,大杀四方。 萧案生一下勒马,马儿前蹄落地之时,从城门追来的那一队骑兵已被销蚀殆尽,后至奇兵也停歇动作,整队重列。 一骑从人马道中踏来,马背上的人五官削立,及腰褐辫,一通宝蓝叠色胡服,腰悬一柄镂金弯刀,气宇中蕴藏着独属异域的华贵。 萧案生看着来人,不悦不满难得形于眉间,他粗气一声:“你这是诈尸,还是装死?” 迪什尔谑笑一声:“你们鹬蚌相争,我作渔翁,有何不可?” 萧案生拧紧眉头,无需择日,现在就想同此人再打一架。 迪什尔却笑得明朗,似乎已将两人约架一事忘却,见萧案生心气难消,他诚心解释:“回来路上,胡玲耶病了,城门被阻进不了,只好先遣人进城寻医来看,拖了些时候。” 萧案生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只在里面破口大骂:他朝百万之师袭近大赵边线,大战一触即发,他迪什尔竟是为女人,连国朝战局都不顾了。 迪什尔听不到他的腹诽,仍笑吟吟道:“她已先回王庭,你随我一道。” 迪什尔一直守在城外,方才已见帕里前往西北,他便安下心,只需回庭处理喀齐。 来路上追兵早被除去,一路零星,一行人赶回沙堡,攀过长梯,行于云廊上,一路走去,奇怪的是未见一名巡守士兵或是奴仆。 迪什尔顿时心疑,按理说,帕里控制住王庭才敢出城,胡玲耶先回庭,众人便会以她言为令,安置好一切。 而眼下,王庭像是一座死堡,无人声息。 云廊绕至最高,又有长梯,长梯之上,便是大殿。 迪什尔走前,萧案生与柳琬缓随其后,再是一队排两纵列的士兵,不足百人。 踏上最后一阶,迪什尔目光还未落定,大殿之中先传出声响,数人齐礼,振聋发聩:“少将军!” 大殿之中,斜阳铺金成毯,将所有人笼在浮金之下,华贵而虚幻。 众人齐聚一堂,喀齐、胡玲耶被控,帕里所布巡兵和众仆虎视眈眈,十一位随将挟控大局。 殿外,迪什尔辨清情势,萧案生上前两步,与他齐肩:“看来,我也能作得渔翁。” 迪什尔斜他一眼,见萧案生也朝他看来,一抬手作成恭请,两人一道进殿,没伤着西疆王上的颜面。 殿中,除一十名随将面朝其少将军或揖手或垂目之外,其余众人见王即跪,俯身拜谒——没以正礼继承王位的喀齐,永远不得臣心。 迪什尔和萧案生行至殿中,身后一队人也随之站定。 萧案生看向擒住喀齐和胡玲耶的两名随将,微一扬手,两名随将放开所挟人质,退身一揖。 十一人即刻退至萧案生身后列齐,一丝不苟。 迪什尔迈步上前,殿中众人退列两侧,胡玲耶一身鹅黄胡裙,外覆薄褙,脚步轻快跳去迪什尔身边,朝他朗笑,风都变得轻快。 喀齐早已清醒,手脚依旧缚住,只立在原处,满目妒恨看向二人。 迪什尔牵住胡玲耶,带她一同走去喀齐面前,兄弟二人形貌神似,而性格相去甚远。 迪什尔满眼难过地看他,言语无奈:“你不是想要王位,只是不满我的避退, 我们阿迪力一族,只剩你我兄弟二人,无论与赵朝,还是其他邻国,我都不愿再战。” “懦夫!”喀齐满目猩红,大吼痛骂,“父亲,母亲,都因他们而死,你不为亲族报仇,只知贪生怕死!” 迪什尔心中痛楚被戳中,眼里也渐爬满血丝,他一发力,胡玲耶吃痛挣出手,将他的手反握,柔和暖一起包裹上去。 迪什尔轻释一口气,捺下心绪,他道:“我是王,也是民,我失去父亲才知道痛,以此换得无数平民孩子的父亲和他们的欢笑,我不曾,也不会后悔。”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千钧一发 - 戗久说 - 一判 喀齐被削去品阶,所持兵权也被褫夺,成为西疆平凡百姓中的一人——他留有一命,是迪什尔不愿身体中的血液孤独流淌。 金耀落尽,大殿华宴。 萧案生一行被迪什尔强留下,作为大赵来使,柳琬和十一随将也齐列上座,底下便是西疆大臣和将领,唯一缺席的帕里,还在日夜兼行赶往大赵西北。 一日昼夜,来时的危机四伏,此刻的觥筹交错,将一场宫变无声埋藏。 萧案生未动杯盏,环过座下,他手下十一随将也时刻警醒,滴酒未沾。 胡玲耶和柳琬聊得来,她从迪什尔的高座跑下来,与柳琬挤在一座闲聊,面前矮案上摆着酒和食物,两人有说有笑。 胡玲耶的汉话很标准,只是说得慢,每说一句都要想想,这便使她跳脱的性子得了些约束,一下娴静起来。 “你认得戗画?”柳琬满眼惊异。 “嗯,”胡玲耶点头,提起金壶倒了一满杯酒,敞笑道,“她好可爱,说话比我的汉话还短。” 她说完又笑,一边把酒杯递去柳琬嘴边,柳琬忙用手接下,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发慌,不禁暗惑:那是可爱吗? 柳琬想起自己每每见戗画时,她说一个字,自己心里便骤顿一下,随即狂跳不已,简直怕得要命。 胡玲耶又倒一满杯酒,仰面痛饮下,一声慨叹:“喀齐和迪什尔不一样…” 胡玲耶饮了许多酒,脸微微润红,似一朵嫩红娇花,眼中带着醉气:“他幼稚,什么事都看个浅薄… 我幼时爱同他一起玩…人都会长大,可他不会…他对我的喜欢…也只是小孩子的喜欢…” 柳琬一边听她倾诉,又垂眸深思。 “迪什尔不是,”胡玲耶说着,拽过柳琬胳膊,把脸藏到她肩上去,害羞一笑,“他不会说话…但作为一国之主,他能像寻常丈夫那样疼爱我…” 她生气,迪什尔不会哄,但会亲自为她做饭,她生病,熬汤喂药,迪什尔从不假手他人。 柳琬看她一眼,也笑,替别人开心,也有些羡慕——作笼中鸟,开心与否,或也不能一概而论。 殿中哗闹,群臣醉卧。 王座上,迪什尔看着胡玲耶与柳琬相谈畅悦,便收回目光,又看向萧案生,他起身,也走下座去。 到萧案生对面,隔着矮案,迪什尔盘腿坐下,倒上一杯酒递了过去。 萧案生本不打算饮酒,见迪什尔目光炽诚,他便接过,一口闷下:“仅此一杯。” 迪什尔一甩手,搭去膝上,十分傲然道:“也没打算第二杯。” 两人相视一笑,十年一泯,恍如隔世。 有些话,仿佛不用言语,都溶进了烧灼烈酒中,饮下便是一腔热意。 迪什尔喟叹一气,两人都是不善言语的人,于是转而言他:“你的那位,被夜狼神护佑的女子如何了?怎么没和你一起?” 西疆人尊狼,尚夜,夜狼神是他们的庇佑神,传说被夜狼神护佑的女子拥有无尚特异之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萧案生垂下眼眸,噙出一抹无奈的笑,片刻他抬眼:“我明日一早归赵,她还在西北。” 迪什尔点头,又侃笑道:“她说我不如你。” 萧案生一怔,随即猜到这是戗画的相激之言,却还是不禁一笑,思念如潮。 “她很有趣,”迪什尔借着萧案生的杯盏,满饮一口酒,“下次带她一起,不醉不归。” 西北的夜也一样呼啸,云州营场中,一处处柴火蹿升,吱吱咂咂地躁动不休,将士们来回巡防,大敌当前,不容懈怠。 烽火燃尽,又过两日。 这两日,一切犹如大战前的沉寂,西疆大军见势默观,领军为喀齐手下一亲兵,摩多。 那日,摩多本打算偷袭雁州,尚未袭近,忽见一远城狼烟升天,随即边线一座座烽火接连点燃,滚烟笼罩整个西北。 行迹暴露,他恐有诈,于是驻军不前。 摩多只好先派人潜进雁州城中打探,人至第三日午时方归,说是雁州城外松内紧,其余并无异常。 听罢,摩多当即下令,拔营出兵——在他眼里,大赵是由一座一座的富丽城池筑成,攻下一座便有一城财富,慢渐蚕食。 午时未过,雁州城门已闭,城头上兵将齐列,弓箭手藏于女墙之后,两轮交替待发,投石、火油俱候墙头。 大军阵前,撞木先行,摩多一手令下,身后一副将起弓瞄准,箭心直朝城墙之上的雁州军主帅,陆臻。 陆臻一动不动,目光直垂向城下摩多,他与三名节度使意见相左,不愿与战。 而世事无常,西疆大军偏先进攻雁州,陆臻也不怕战,于是整备以待。 可大赵与西疆相和近十年,这一箭发,西北再踏修罗之境。 陆臻未动,敌军副将的箭也不再挪动,松发之际,一声惊天狼哨,穿云裂空而来。 大军阵后,一队人马携沙而来,由远及近,马上之人渐渐明晰,又连发两声哨鸣。 即刻,大军向后整队,不再听从摩多指令,一阵列齐后,按步撤军而去。 帕里领人上前,一声令下,身后士兵涌上擒拿摩多,他仰头,看向城头上的陆臻,行汉礼。 陆臻松一口气,眉眼骤见和悦,他揖手回礼。 帕里一扯马辔,调转马头,又披星戴月地跋回西疆。 陆臻从城头上跌宕步下,手撑着边墙,已是热泪满眶:他要感谢那个放错狼烟的士兵,三日滞缓,救下了这一城百姓。 数十万西疆大军,若要强攻雁州,即便十六州军备已整,待他们来援,也要拼去数许将士性命。 陆臻匆急回营,将西疆撤军一事通晓了西北十六州和三大节度使。 待事一了,他一气吃下三大碗米饭和一碗红烧肉,又踏踏实实睡上一觉。 醒来时,陆臻脑门清灵,忽想起云州军营中那个放错狼烟的士兵,还有郑昊松的责罚尚未定。 他起身,走去案后,铺纸研墨,提笔写了一篇长论,遣人送往辖云州节度使,郭志英大人的府第。 郭节度使收到书信,只放去一边,他们所谋尽数落空,不惩治那小兵便难解心头闷气,至于郑昊松,倒是被牵连了,意思意思便罢。 想罢,他即作书令,先前听说小兵仅被杖刑,那便下令处死,郑昊松受个十五杖责便可。 郭志英想,他自己手下的人,总有着轻重。 书毕,即刻遣人,送云州军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思甜忆苦 - 戗久说 - 一判 萧案生一行在庭宴第二日大早动身归赵,这一次是迪什尔专程遣人护送,驰马踏沙。 萧案生把柳琬交托了胡玲耶,胡玲耶欣然答应,柳琬不愿住在壁垒森严的沙堡中,于是胡玲耶为她择了一处庄园,离沙堡不远,方便两人约聚。 过沙地,萧案生两次请领路的将领加快行速,到后面,除了短暂午歇,只夜间歇两个时辰,一队人疲于奔命。 疾行两日,竟迎面撞上帕里撤军归来,向萧案生讨要迪什尔下落。 萧案生笑意吟吟地告诉他,迪什尔已经归朝,这次没有骗他,说完便带人继续赶路了。 帕里望着一队人驰去的背影,心生困惑——这次没有骗他,难道何时骗过他? 他用力回想,忽觉得萧案生先前的每一句话都变得像云一样漂浮不定,当即加快脚步,要亲眼确认迪什尔的安危。 别过帕里,不到一日,一队人便赶至云州城关,城外已恢复平静,赵人、胡商、其他各族商人,来来往往,不绝如缕。 萧案生谢别领路将领,又心急如焚赶往云州军营,只有见到人,他才安心。 临近营场,萧案生在辕门前勒马,值守士兵拦人上前,他从怀中掏出令牌一示,两名士兵猛地垂头,退去两侧放行。 一队人纵马进营,本要去往主帐,萧案生一眼望见数许兵将聚于罚场,他一声驱马,近了便见郑昊松也在。 罚台中间,跪着四人,是那日值守烽火台的四名士兵,皆五花大绑,身后站着持刀刽子手,四下有士兵围守。 正前方,郑昊松倚在一把圈椅中,手中一盏茶,神色平淡,他扭头,见萧案生驭马行来,茶盏搁至摆凳上,忙起身迎去,像是料到他会来。 萧案生翻身下马,身后十一名随将也紧随下马,严整队列。 郑昊松伸来手,一脸和色地往萧案生肩头搭去:“贤侄来了,萧侯近来可好?” 萧案生退去半步,叫郑昊松的手落空,他揖手一礼:“家父很好,多谢郑将军关心,不知将军这是何意?” 他一指罚台。 郑昊松收了手,泰然一笑:“没什么,上面叫处置误点烽火的人…” 他凑近,控下声道:“…你的人,我小罚了便可,总要上面一个交代啊。” 说罢,郑昊松扬头,朝罚台一嗓:“行刑。” “慢着,”萧案生一声制住台上的人,又看郑昊松,“我刚至云州大营,事情还不清楚,晚些行刑也无妨,我的人在哪儿?” 郑昊松了然一笑:“好着呢,在营房里,贤侄想先看哪一处?” 萧案生眉间一蹙,眼中忽生威迫:“将军何意?” 郑昊松拿手一掩嘴,似乎无奈:“小罚,小罚,还是有些伤的。” “带我去。”萧案生眼中耐心渐失,心跳忽急,语气中抑制着怒意。 郑昊松搁下罚场这头,领着萧案生先去看人。 帘门一掀,营房中,季明歇在榻上,俯身扒枕,他仰头一看,见到萧案生,忙要起身:“少将军…” 刚动一下,从屁股涌上一阵火辣辣的痛,烧得他又一趴,直摇头晃脑。 “你不动,”萧案生止住他,心中越发不安,“她在哪儿?” 季明摇头,从他进营房,便没能再动一下,只在榻上度日。 “你待着。” 说罢,萧案生又让郑昊松带路,一名随将从他身后队伍中撤出,留下去照看季明。 又至一处营房,四周无人值守,郑昊松停在帘门前,只轻一拂手,示意萧案生进,余下十名随将分守在帘门两侧。 门帘一捞一合,营房中一道息声游离,似是熟睡,又轻又软,似绵云一般无力。 萧案生驻足帘后,看到榻上薄褥被随意乱搭着,一头露出整个下半身,是那一身红衫,里面隐隐透着猩红。 他轻脚走近,目光落过榻头护栏,才看到戗画的脸。 戗画俯在榻上,手搭着枕头,红色丝带微散,额发遮去半张脸,一些沾着汗贴在侧脸上,唇口干裂,面色煞白。 萧案生立定榻前,俯身用手一拨她侧额湿发,滚烫温度从指尖烧到他的心里,一下灼痛。 他起身,深呼一口气,用力捺下眼底酸意,走出营房,朝门外吩咐:“立刻进城,置办几身女子衣衫,再寻一名大夫来。” 外头立刻去了两人,郑昊松已不在营房前,也没去罚场,回了自己帐中。 萧案生又转进帘后,将戗画身上被褥盖好,去到她榻边一坐。 戗画像是被扰醒,她睁眼,费劲一抬眼皮,看了眼萧案生,又重重耷下。 萧案生拿手撩开她铺墨似的发去一边,露出戗画皙白的后颈和一侧脸,手贴在她冰凉的脸上,不住地轻抚摩挲。 他的手暖得烫人,拂到戗画的脸上,却是正好取暖——她怕冷,一年四季都手脚冰凉,逢冬遇病,更是难熬。 戗画忽地抬手,拽走萧案生的手当作暖炉使,她的脸过了些温度,渐渐浮红。 萧案生又帮她掖紧肩上的被子,戗画眼睛倏地虚出一道缝,借着缝一眨眼,她虚声虚气道:“糖…” 萧案生刚捺下的酸意又一瞬涌起,眼中浮出一眶红丝,抚在戗画脸上的手用力一捏:“你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还想要糖?” 戗画已烧得糊涂了,没意识去管面前人是谁,也忘记自己是谁,这一时,她想要什么便就要什么。 长长的睫羽一浮一浮,渐渐被水浸润,她要不到糖,便觉得委屈,身上也不是疼,只有苦。 萧案生蓦地心软,她像一根冰冷的针,不住地朝人心上扎,可她自己宁折不弯,捂不热也暖不化。 他掏出糖包打开,拿一颗喂她嘴里,指尖被黏湿,他两指轻拈,相互慢慢捻干,将她的味道揉进纹缝里。 戗画吮着糖,意识也和糖一点点回到自己脑子里——只有糖,是不会欺她、骗她、背叛她的一份甜,是慰藉,也是警醒。 她再睁眼,一如既往的清和冷铺了出来,睫羽上那一点微露,一瞬又冻结成霜:“西疆如何?” 她眼中是熟悉的淡漠,萧案生知道她醒了,他垂眸,收了被她松开的手:“西疆撤军了,迪什尔还活着。” 说过西疆,便有人在营房外请见,是置办东西的人回来了,还领来一名大夫。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杖杀 - 戗久说 - 一判 大夫进了门,萧案生起身去迎,把衣物放至榻边的搁凳上,他带着随将出门,又去季明那处问清事由。 季明将西北十六州议定开战,备军暗候西疆大军,和两人闯烽火台擅点狼烟诸事,一一详禀给萧案生。 萧案生面沉如死水,眼眸中一星光被邃暗侵吞,他伸手,重重落至季明肩背一按:“幸苦你了。” 季明仰头愧受。 萧案生离开,又去戗画营房,大夫正从里出来,他三两步走近:“大夫,里面人如何?” 大夫肃面忖言:“皮肉伤,低热,就是烧得太久,有点迷糊,她底子还行,问题不大…但气血亏虚,最好长期调理。” 萧案生明白了,就是需长期喝药,对她来说,怕是比杖责还难挨。 大夫开了方,萧案生便遣人去抓药,他又进营房。 帘刚撩一隙,萧案生倏地收手,闭帘退后,他一颗心猛跳不已,呼吸全乱。 营房里,戗画紧着一口气,磕磕碰碰地起身,好不容易立定榻前,她宽下衣衫,墨发垂拂在肩背,及至腰下,只轻轻一扫,便似有热蚁爬延全身。 戗画用过药,背朝帘门,正换新衫,忽从帘外透进光来,一道人影从她面前营幕上稍纵即逝。 影子虽窄,动作再快,她也认出了人。 戗画收拢内袍,套上红纱外衫,样式和她平时所穿无甚差别,合身合意,一切收拾齐整,而她坐不了,只能又俯身上榻。 营房外,萧案生遣人去请郑昊松到罚场,说要一起监刑,他又多等一阵才进门。 萧案生走到榻边,慎之又慎看了眼戗画,戗画只斜他一眼,什么也不说,面色如常。 萧案生松了口气,忽俯下身,将戗画拦身抱起,他垂眸问:“东西还在吗?” 戗画想动,但一动就撕扯伤处,被萧案生一打岔,她从腰侧抠出虎符,看不到萧案生的手,于是一下丢进他衣襟里。 萧案生话说不及:“拿着……” 听罢,戗画稍愣,忽将手钻进他怀里,四处捞寻。 “你,”萧案生抓心挠肝地难受,急道,“你别乱动。” 他刚说完,戗画的手缩了回去,虎符又回到她手里,她斜萧案生一眼:“什么?” 萧案生深呼一口气,抱她的手紧了紧,心里想把这个挠人的小猫捏碎,却又舍不得她疼:“没什么。” 走出营房,萧案生一路将戗画抱至罚场,在他手里,戗画轻得像只纸糊人,任他如何走动,她都能安稳。 罚台上,众兵围聚,那四名士兵还未行刑,郑昊松立在台前等候,十一名随将列队迎来。 萧案生抱着戗画从人夹道中走过,至罚台前,他停下。 郑昊松调侃一笑:“原来这是贤侄的心头好,早知如此,我便找人替她受过啊。” 萧案生见他一嘴笑,也忽生一笑:“是吗,早知如此,将军也可躲过一劫啊。” 说罢,他垂眸,示意戗画向众人昭示她手中虎符。 一刹那,众兵齐膝落地,声势浩天。 罚台前,郑昊松脸色一滞,而后皮笑肉不笑地一膝着地,抱手见礼。 萧案生目光毒蛇似的咬向他:“她来之前,我将此物交付于她,她的令,便是我的令,她要点烽火,便是我要点烽火, 作为云州军主帅,不行军令,当罚,以下犯上,当罚,知法犯法,当重罚。” 忽地,萧案生眉目一松,转而和悦道:“看在您与家父相交,小罚便可,您看杖五十可好?” 郑昊松咽一口唾沫,扬起头,还是笑:“贤侄,这姑娘来时可没说行军令,也不出示虎符,况且她一庶人子女,如何持得虎符?” “我说她持得便持得,”萧案生厉声一语,眼神中不容置喙,“我说当罚,便当罚,您若有异议,待领罚之后,上书京都,参劾贤侄便是。” 说罢,他略转头,两名随将上前,一人一边架起郑昊松拽往罚台。 那四名士兵被松绑撤下,底下士兵搭来长凳上台,两名随将把人按下,郑昊松还在挣动。 两侧已站好打板子的士兵,萧案生仍抱着戗画,他转身,扬声道:“这等小罚,就不劳烦将军手下的人了,季亮、房巍,你二人行刑。” 又两名随将走上台去,季亮与季明乃双胞兄弟,一人苦便两颗心疼,房巍本是萧家军刑讯兵,手中用器,巧可剥甲,铡不溅血。 两人上前接杖,郑昊松如梦初醒,手被两名随将反钳住,仍不住挣动,他朝萧案生大喊:“萧砚书,你父亲可知你如此行事,待我上奏…” 话未说完,季亮抡起手,一杖狠下,两人接连数杖,郑昊松无力再言。 萧案生不由自主地一簸手里,戗画又离他更近,两只手抱在怀里,额头磕到他削立下颌。 萧案生收回目光,见戗画木着脸,手一拂额头,目光茫然不解地看他,她问:“打他做什么?” “没什么,解气,”萧案生漫不经心地一句,继而又满眼心疼,“他如何都不能替你疼。” “我不疼。”戗画一本正经,不像安慰,像实话。 “我疼。”萧案生轻声耳语,他疼得心头像在滴血。 戗画默下声,又看向罚台,不知何数,郑昊松已耷下脑袋,奄奄一息,她回头道:“他不能死。” “他可以死。”萧案生眼神忽戾,对她言语却仍是轻柔的。 行刑不足半刻,郑昊松垂手耷头,季亮蹲身,伸手一探鼻息,随即起身,抡着腿朝萧案生跑去:“少将军,人已断气。” 他说得面不改色,戗画一怔,一股寒意从里漫出来,腰膝间那一双手忽然失却温度,像冰冷蛇皮缠绕着她。 她杀人,可不会杀为大赵拼命的将士,这是罪。 “嗯,”萧案生温声一应,朝季亮吩咐,“装棺,送回京都。” 季亮领命前去,散去众兵,遣人将郑昊松的尸体抬下,又打理余下诸事。 萧案生抱着戗画往营房走,戗画一言不语,郑昊松的一条命压在她心口上,呼吸都不能顺畅。 萧案生察觉怀中人的异样,他垂眸,看见戗画眼中一丝局促,忙开慰:“别怕,与你无干,他该死。” 戗画抬眸,对上一双炽诚的眼,她从前不信萧案生,现在也不完全信。 她只信自己,从见到萧案生的第一眼,他便是深不可测——她不喜与这样的人相交。 第一百一十七章 琐碎诸事 - 戗久说 - 一判 和郑昊松尸体一起送回京都的,还有一纸状书,记载着他与三名节度使的蓄谋已久。 大赵与西疆相和十年,往来密切,关系稳定。 有南境的前车之鉴,年前,官家有意收回西北十六州,三名节度使手中所辖的兵权,敕令未下,消息却先走漏。 手里有过梅,便不想过望梅止渴的日子,节度使还是节度使,但没了兵权,就不是那个滋味。 战乱,能助他们虎口夺牙。 萧案生能得到的消息,由着两国商贸的来往,西北几名节度使所派出暗探也能得到,因而料事如神,早有预谋。 内殿通亮,书案前,官家看过萧案生呈报的状书,眉眼和悦,朝着立候一旁的萧侯,缓笑道:“你这儿子不错,比你果决些,往后西北就靠他了。” 萧侯拱手一礼,不敢应承——儿子大了,他想打都难;官家的话,他也不能随口应。 官家将状书一合,交给徐内官归置,又朝萧侯道:“砚书荐了雁州陆臻,他如何?” 萧侯稍顿,细思一阵:“能力不错,就是不大喜战,能避则避。” 官家一笑,而后点头:“就他吧,你再享几年福,等后继有人了,再重用你家儿郎。” 萧侯躬身谢恩,面色平稳,有些话也只当听听。 西北事了,萧案生却走不成,三名节度使被褫夺军权,云州军失帅,京都任命的敕令还未下,只能暂由他代掌军务。 将西北十六州军力整合,重新调度后,萧案生暂时歇下。 不管时候多忙,萧案生每天每顿都要去盯着戗画喝药。 皮肉伤用外敷的药,喝药是为调理身体。 大夫说,药需在饭前喝,而到饭前,一碗浑浓药汤端上来,气味闷鼻而恶心。 戗画眉毛一撇,把脸转去墙那头,拿后脑勺婉拒了它。 可戗画动不了,萧案生立在榻前,身形似山挡住外面的光,他只稍一换手,药便如胶似漆地粘着她去。 戗画把嘴鼻都躲进臂弯里,埋下眼,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萧案生轻叹一气,心灰意冷地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来,戗画抬了一眼,睫毛一撩又一落,眼神犹豫,喉咙却不由自主地咽了道口水。 “啪嗒”一声,戗画猛地抬头,见萧案生放了一颗糖进药里,就又把糖包收回怀里:“就这一颗。” 说罢,他把药碗放到榻边搁凳上,又将凳子挪近了些,便自己走了。 等他走没,戗画凑近去,眼睛在药汤里三挖两掘,什么都找不到,她又怕再等,糖都要化没了,于是蹙眉端碗,一气喝下。 药喝尽,一颗糖尾巴似的才溜进她嘴里,戗画咀着糖,心想:等她遇着卖糖的,一定买空所有的糖,存够一年的也不多。 两人斗智斗勇了数日,萧案生才接到朝廷下达的任命敕令,雁州军帅陆臻擢升正四品,官号忠武,掌管西北十六州军务。 萧案生先时去了一趟辖云州节度使府第,想确定处置戗画的命令,郭志英是否也有份,证据没找到,无意搜到了陆臻的削罪书。 任职一定,萧案生将事务都交予陆臻,却不打算回京,先将十二名随将遣走,季明伤还未愈,只能趴进马车走。 他们临走前夜,萧案生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戗画,是想让她宽心。 他是带着药来的,和晚饭一起,戗画听完了,忽干净利落地端起药碗,一通闷鼻灌下,她朝萧案生伸手,要一颗糖。 萧案生满心宽慰,目光看她像看孩子长大了一般赞许,他也干脆爽快地给了一颗糖。 翌日大早,营场辕门前,萧案生目送十二名随将上马上车,正回身,忽见戗画磕磕绊绊走过来。 她梳了头,发带松松散散系着,面额上还吊着几缕,和红衫一起,一步一颤。 经过药调,戗画脸上红润了些,唇瓣剥去苍白一层,也粉红粉红的,活像一朵小花。 萧案生忙去扶她,戗画避开,目光坚而纯,朝着马车走近。 车帘撩起,里面铺着整张软垫,季明头朝着车门,正趴在软垫上唉声叹气,多少不太舒服,待跑起来,就更难受。 季明看清来人,忙要拱手行礼。 戗画没理他,埋下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青丝帕打开,一颗糖孤零零地晃了晃。 她摊手一递:“给你的。” 季明受宠若惊,想要推拒,却见戗画目光纯稚盯着他,实熬不住,他于是将糖瓜藏金似的揣进袖中,把礼行尽:“多谢姑娘。” 将人送走,戗画又要一瘸一拐走回去,萧案生黢着一张脸,风从他脸上过,都变得阴侧侧。 日头升起,光暖扑扑撒到身上,戗画走前,萧案生紧跟她,一路上士兵巡守经过,朝两人行礼。 走到营房前,戗画没停,继续往前,萧案生游魂似的跟着她,一言不发,两人直走到罚场。 事情已了,柳琬也暂留西疆,戗画打算回梧州了,久昔还在南境,她不信居遥,要把久昔带回来,送归京都。 离开之前,她想再看一眼那朵小花。 戗画一路磨着沙石,感觉鞋底越磨越薄,石头棱角都硌在她脚心,她愈发走得不舒服。 走至罚台前,还要上两阶木梯,萧案生一把扶住戗画胳膊,和她一起走上罚台。 戗画轻车熟路找到那朵花,走近了,她想蹲下,蹲不了,只能这样悬悬地看。 她一动不动,看了两个时辰,将萧案生当成空气置着。 一晃眼,又到午时,又是饭前,她得先喝药。 二人走回营房,士兵惯例送来汤药,戗画站在桌案前,神仙显灵一般,她像才看到萧案生,把药碗往他面前一推,要糖。 萧案生冷哼一声:“不是不用吗?就这样喝。” 拿他的糖喂别的男人,她的一颗心,阔得能装下一片海。 他转身便走,戗画百无聊赖地垂下头,又把药一推,去到另一头案角,她才罢手。 又过一日,萧案生备好马车,他要送戗画回梧州。 马车候在辕门前,萧案生见戗画一步一顿,明明走得艰辛,偏生不求人,气得他一下把人抱起,三两步走到马车前,将人放到车架上。 心里气,手上仍是轻,萧案生站在车辕旁,负了手,仰头看她。 戗画心知自己拖后腿,没说什么,她撩起车帘,埋头往车身里钻。 头还没进去,戗画身形一怔,又从车门退出来,指着车门里侧的一盆花,目光询问萧案生。 萧案生斜下一眼,又抬眸看她,眼神柔软了些:“早晚会被巡兵发现锄去,不如跟欣赏它的人走。” 前一日,萧案生把罚台给拆了,木料拿去当干柴使,然后亲自动锄,刨根问底地把那朵小野花移栽进了崭新的花盆里。 戗画嘴角不着痕迹地一抿,眼里淌过一丝生动,她埋头,乖乖钻进车里俯好。 两人先去了一趟榷场,猫行的老板很实诚,没有将幼虎挂牌卖掉,还给它取了名儿,叫“大王”。 它将其他猫都恐吓去别的笼里,独占一方,在身份上,它也是名副其实的“山大王”。 萧案生把“大王”领走,抱回马车上,戗画觉得这个名不好叫,一言不合给改成了“大汪”。 萧案生听罢,心道,这多少有些不尊重狗了。 但戗画叫得很顺口,“大汪”不知听没听动,反正应得也很欢,不停在戗画脸上又蹭又舔,送她一脸口水当作见面礼。 过了午时,他们才出城上路。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将军夫人 - 戗久说 - 一判 南境军的招医贴一发,就有人找上门,不是大夫,是许时轻的夫人白氏。 许时轻成婚后,为驻守边线,他拖家带口搬到了俚州,只局势紧张时才留营。 这一次,许时轻紧盯摩纳河对岸的动静,已两个月没回家,连居遥到俚州一事,他也忘记派人知会许夫人。 许夫人正在家中教四岁的小儿子念《三字经》,底下丫头从街上采买回来,把军营招医一事报给了夫人,说是为都首夫人。 许夫人当即抛儿弃女,搁下家中一摊子杂事,撸袖抡腿,直往军营奔。 到了营场,辕门守卫一见是将军夫人,登时立直,口中大喊“将军夫人好!”,同时心里直替将军打鼓。 许夫人一摆手,进了营场,许时轻正在操练场上,训话一名打哈欠的士兵,将人罚去扎马,他一回头,就见自家夫人气势汹汹朝他过来。 许夫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许时轻就茄子似的长到她手上,被她一只手拖着走,底下操练的士兵们噤若寒蝉,三心二意挥着长矛,不住地斜眼瞟。 许时轻歪着脖子,笑得风轻云淡,直到躲开众兵,他才连声叫疼,拿手去摸夫人的手:“夫人,你怎么来了?” 许夫人不理他,直往大帐走,她也是习武之人,手上有些劲,许时轻一只耳被揪得通红,他吃将不住,软里软气地喊了一声:“梓华。” 许夫人停下脚,转身见许时轻疼得面色发苦,这才松手,一板脸道:“阿遥来了?” 许时轻明白了,捏着她的手,连忙认错:“是,我忘了知会你,我的错…孩子们还好吗?听话吗?” 许夫人冷笑一声:“挺好的,就快不认识你这爹了。” 许时轻面露愧难,一边认错,一边牵着夫人去找居遥,许夫人忽正色询问:“他什么时候有的夫人?毛头小子,别祸害了人家姑娘… 万一被姑娘家骗了怎么办?也不先跟我们商量。他爹娘都不在,我们得多看着他些…” 许时轻听着夫人的唠叨,在军中待久了,这时才有日常生活之感,他满面柔情地看着夫人,应道:“好,我知道,都听你的。” 许时轻带夫人去居遥的帐,帐里两人都在,并排坐在矮案后,居遥正给久昔讲《武经总要》里的器图。 一见许夫人,居遥忙起身行礼,久昔跟着他,她穿一身鹅黄襦裙,头戴云雀簪,看着稚幼乖巧,规矩地敛衽行礼。 许夫人只扫了眼居遥,一看久昔,她心道不好,这是自家小子骗了姑娘。 久昔听说许夫人是将门虎女,忍不住稍打量,见许夫人生得平眉薄唇,着一身贵紫锦缎襦褙,发全髻,虽作妇人打扮,却是英气不减,十足精神,人到她面前便不自觉地要站直。 许夫人拉了久昔的手,笑着打量她,喜欢得紧。 久昔被盯得不好意思,两只小眼珠不时斜一斜,求助居遥。 居遥会意一笑:“阿嫂,您这是专程来看我们?” 许夫人一下垮脸,扭头道:“你兄长不知轻重,你怎么也不知礼数,来这么久,都不上门坐一坐,还有……” 许夫人又看一眼久昔,把她拉来,护到身后:“阿嫂能不能知道一下,都首夫人是什么时候有的?哪里来的?怎么来的?” 居遥看久昔被许夫人拉走,下意识地伸手要去牵回,被许夫人一巴掌打到手背上,他缩回手,见许时轻也不帮他说话,只在一旁看热闹,满脸幸灾乐祸。 久昔不知招医之事,听许夫人一说,她两个脸蛋煮了似的发烫,一颗心“砰砰砰”,跳个不停。 许夫人继又言语咄咄,居遥无言以辩,只好把军中病情和许时轻想的歪法子给卖了出去,兄弟有难同当,谁都别想跑。 果然,许夫人听罢,放过居遥,目光利爪般的挠向许时轻,一个巴掌作势打去。 许时轻忙拿手遮挡,许夫人忽止住手,一指他脑门:“回去再收拾你。” 许夫人回过头,这时才发现帐中摆了两张榻,且离得很近,再一抬眼,帐中男女服饰皆有,除了共用物件,其他都是双份。 她一下横眉怒目:“你们怎么能住一起?一没见亲长,二没纳吉下聘,三更是没成婚,人家姑娘没名没份地跟着你,这些自然要做足,如何能忽视?” 许夫人看出他们二人浓情蜜意,但成婚不是两个人的事,居遥爹娘皆去,他思虑不周又无所顾忌,可人家姑娘总有长辈要服侍,怎能免去诸礼。 话说尽,帐中一下陷入沉寂。 自从久昔帮居遥走出失亲伤痛后,数十日来,他对久昔寸步不离,成日过得胆战心惊,怕一眨眼,她便不见了。 居遥永远记得那日梨娘子僵在他怀里,耳中传进久昔离开的消息,他的一颗心像被人剜空,行尸走肉般地要发疯发狂。 许时轻知晓了久昔的身份和两人所经之事,深觉居遥难处,这时便不再看戏,轻拽一下许夫人:“梓华,跟我出来一下。” 轻声轻气地把人哄出帐,许时轻将两人的事情告诉给许夫人,许夫人轻声一叹,还是道:“那更不该,那姑娘家里一独女,如何能叫老人伤心?” 外头两人相论不下,帐中二人却都默声不语。 居遥心知许氏夫妇是为两人着想,除了他们,不会再有人告诉他这些话,他做得不对,甚至混账。 他小心翼翼地察看久昔神情,久昔一双桃眼也扬起来看他,脸颊浮着薄红,嫩生生如一朵小花。 居遥慢慢靠近她,伸去手用食指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勾进手里,最后紧紧握住:“我…我向你阿翁提亲好吗?” 久昔猛地一颤,心在腔子里跳似擂鼓,右手攥得侧裙摆皱成一团,眼眶紧张得要鼓出水来。 她不应,居遥心头发慌,目光盯住她的脸,喉咙一紧,又道:“你不愿意吗?” 久昔仰起头,两只眼睛小兔子似的发红,泪珠要掉不掉地悬在下睫,莹光忽闪忽闪地,她抿出笑来,害羞点头。 许氏夫妇再进帐时,见帐中两人又坐回了矮案后,桌上纸墨笔砚,已作好一封书信。 居遥起身,把提亲书交到许夫人手中,请她过目修正。 许夫人看罢,宽心一笑,她一把推开许时轻,坐到矮案前,提笔蘸墨,又书一信,边写边道:“这提亲要有长辈才郑重, 你兄长和阿嫂都是你的亲人,不要怕,不管什么问题,船到桥头,总有办法解决。” 居遥跪坐到桌案侧边,手悄悄在桌角下游走,牵到久昔的手,他热意盈眶,朝许夫人笑道:“阿遥明白了,多谢阿嫂。” 遣人将提亲书送往京都,不知为何,居遥惶惶不安的一颗心忽定了下来,从失去一个家到重建一个家,蕴藏着他满口说不出的跌宕。 第一百一十九章 久别重逢 - 戗久说 - 一判 许夫人和久昔说了一下午的体己话后,把两个月没回家的许时轻领走了。 傍晚,久昔和居遥一起用饭,两人围着矮案,各坐一角,案上一盏油灯,光如伞般打向各处。 久昔两颗小眼珠糖似的粘在居遥脸上,一寸寸打量,眼里放出“好看”的光。 居遥喉结一滚,放下碗筷,他回看过去,柔声问:“看什么?” 久昔一笑:“许夫人说,你小时候漂亮得像个小姑娘?” 居遥脸色一垮,不悦道:“那是许时轻胡说的。” 久昔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看:“你现在这样,也像姑娘一样漂亮啊。” 居遥微不可察地目光一沉,他现还不能证明自己确是男人,于是挪开眼,一个劲往她碗里夹菜,想赶紧堵住这个傻丫头的嘴。 “快吃饭,菜凉了。” “哦。”久昔这才放过他,端起碗,乖乖地吃。 白日里,许夫人强势把居遥的床榻搬去了隔壁一帐,于是晚上就寝,看久昔睡熟后,居遥才回了隔帐。 招医贴子发了数日,却没人来应,确是俚州城太小,能者不多,两人便想扩大招贤范围,再多发几城。 帐中,许时轻刚吩咐人去赶制招医贴,就有人揭帖来叫,守卫来报时,说大夫身旁的小徒弟直称其师为医仙。 许时轻立刻亲自去迎,快走近辕门时,就看门下立着一老人,年逾半百,青鹤间发,其身后一小丫头白纱掩面,两人似天上谪仙,神秘异常。 许时轻三两步上前,先就行礼,待直身,他毫不讳言:“老先生可诊治过什么奇病?” “嗯……”胡医仙当真了,他摸着下巴,一翻眼皮,开始认真回想自己过往所历,脑海里从儿时学医一桩桩地往后过。 他念佛般的一声长音像拖不尽,许时轻心急但面静,一旁的小丫头却急得跳脚:“你们都首夫人还病着,不先看诊,要在这儿论奇病吗?” 许时轻不慌不忙地一拂手:“姑娘莫急,此病大难,我们军中大夫都无从论起,只好先为难一下先生。” 军中病情不能随意告知他人,恐有泄露之险,若是无能之人,便无需论诊。 听罢,那小丫头不静反躁,提起裙,抡脚就往营里闯,士兵急匆匆去拦,她哭腔一喊:“姑娘!” 她嗓门不小,一声荡到操练场边上,被刚走病帐回来的居遥听见,他一眼望去,辕门下的一堆人甚是热闹。 居遥走近去,他先看到被士兵拦住的小丫头,她的面纱可有可无,一贯急脾气将她暴露无遗。 “你怎么在这儿?”居遥眉头一紧,只怕豆芽要带久昔走。 豆芽气得一扯面纱,甩到地上,指着居遥脑门,放声哭骂:“你把我们姑娘带来这破地方,全是些糙人,现生病了还不让人看……” 她一边哭,一边骂,穿着身素白道袍,头打两个角髻,兔子似的张牙舞爪。 居遥看她哭得惨不忍睹,既来了,又不好赶走,这才松口:“她在帐里,我带你去。” 这时,许时轻反应过来,一拽胡医仙的胳膊,老人家还在琢磨奇病,他朝居遥问:“这老先生你也认得?说来治病的。” 居遥不认得胡医仙,他看豆芽一眼,豆芽忙道:“这是医仙!活的!” 居遥将信将疑地朝许时轻一点头,他便带着豆芽走了。 许时轻则毕恭毕敬,躬身抬手,请胡医仙随他去病帐一观。 帐帘一掀,里面的人便出声道:“居遥你来看,这是不是…” “姑娘!” 桌案后,久昔手持一书,目光落在书页上,眉眼却对着帘门处,正要问话,她听见一声熟悉,倏地抬眼。 两人已将近三月未见,十几年的同进同出,融进骨血里的亲情一念,教两人默契难言,只有热泪相拥。 居遥默声退去,别无他事,便再往病帐。 豆芽把久昔从身上掰下,察看一圈,又抱紧她,痛哭流涕:“他们说你病了,吓死我了!” “我没事。”久昔拍打她的背安抚,笑泪交加,又把招医原由告诉豆芽,才止住了她的涕泪。 待豆芽稳住情绪,久昔忙问道:“木垚哥哥如何?你可找到他了?” 豆芽点头,又摇头:“是胡医仙救了他,可他伤得太重了,腿还没恢复,胡医仙说要吃药,多锻炼,否则…这辈子都站不了。” 豆芽来前,还和汤田一起搀着吕木垚走动,说是走动,不如说是拖动,他的一条腿几乎没力,全靠左腿撑着,左提一步,右拖一步,才能往前。 久昔含泪不住,一颗颗泪花滚落下来,是她害了吕木垚。 豆芽也难过,她看久昔瘦了些许,便问久昔这些日过得如何。 久昔没说在勘州被囚的事,只告诉豆芽她很好,这里人待她都好。 豆芽只能信她,便不再问,她又问久昔想不想离开。 久昔一下摇头,松开豆芽的手,面带愁容道:“我不走,我不能走。” 久昔想家,想阿翁,看见豆芽,她便更想。 但她知道,若离开,居遥会疯,她也放心不下他一人。 见豆芽梨花带雨,久昔拉住她的手,忽羞怯一笑:“他写信,向阿翁提亲了。” 从今往后,他在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家。 豆芽满眼惊异:“姑娘答应了?” 久昔点头,笑和泪里都藏着心喜,那个人的不好全是因太过在乎她,她怪罪不来。 二人说话时,另一头的病帐外,胡医仙却大发脾气:“胡闹!简直胡闹!” 胡医仙转身便走,许时轻忙拦住他去路:“还请老先生救我军将士!” 胡医仙一下仰面,吹胡子瞪眼道:“你们先不说是疫病,我一老朽什么都没带,当儿戏不成!” 许时轻连连歉身,又把好话说尽,胡医仙却不为所动,两只脚不住倒腾,要逃命去。 两人怨侣似的纠缠到半路,被居遥看见,他走近一问,漫不经心道:“那便算了,先生想保医仙之名,也是人之常情,先生慢走。” 说罢,他一别礼。 胡医仙登时急眼,指着他脑门大骂:“你这小伙子,嘴里没句好话,信不信我拿黄连喂你,我若是把这病治好了,你怎么说?” 居遥一眼睥睨,放言道:“我给先生当门徒。” 胡医仙大哼一声,调了头,仰面叉腰地走进病帐。 第一百二十章 寻药 - 戗久说 - 一判 一进病帐,恶浊之气扑面而来,胡医仙在外面被冷风冻住了鼻头,闻不到气味,然而帐中一片死沉气息也教他浊了眼。 他大喊一气:“快给我把帐门大开啰,要晦气死谁!” 事不敢外传,里面也不敢见人。 方大夫搭了一个方凳,正坐在一名将士的病榻旁摸诊。 他每日巡看一遍将士们的病情,一百多位将士,一个不落,都逐一看过,从早到晚要在这恶臭之地坐上四个时辰——他没法子治病,但要安抚人心。 将士们有大夫一直陪着,也没有急躁闹事的,都听大夫的话,安安心心吃药、吃饭、睡觉,和平常一般过活,只是不能打拳练阵,时不时地伴着高热、疼痛、呕吐罢了。 听见有人闹声,方大夫一下仰转头,肃着脸道:“谁在闹嚷?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眼睛在病帐里泡久了,也蒙上一层浊雾,定了片时,他才看清来人,满头间杂着鹤发,面皱似纸团,是个比他还老的老朽。 方大夫还没起身,又见两人进帐,是两位主帅在那老人身旁驻了足,许时轻朝他一招呼:“方大夫,劳您过来。” 许时轻和居遥对方大夫都很尊敬,并不因他救治不力而苛责,随军数十年,他是大夫,也是军中一员。 方大夫收了脉枕,又放置好将士的手臂,才起身走去。 这时,门口的小兵撩了门帘,从外钻进一颗头,轱辘着眼,他询问:“方大夫,帘要敞吗?” 他没问两位主帅,这里一切都是方大夫做主。 方大夫走近来,正要张口,胡医仙忽转过身,朝那门缝间的小脑袋一吼:“敞!大敞!我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胡医仙心情不好,他一路颠簸而来,连一口俚州茶水都没喝上,就又被三个年轻人架至军营。 他又想,早些看完了事也好,赶着天亮,还能踏上回程,岂知临了临了,一个病人忽壮大成一个营队,他方才在外面,险些把头扎土里。 许时轻一使眼色,门缝里的小兵见状,飞快退回脑袋,手利索地卷起一边门帘,用门绳系好,又去卷另一边。 做罢,小兵端立门口,朝胡医仙一深躬,知道这是新头儿了。 居遥朝其一摆手,小兵便撒腿退下。 帐门一开,大把大把的冷空气呼进帐中,在浊帐里待惯了的将士们一下被激得又是喷嚏,又是咳嗽,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与此同时,外头阳光铺了进来,敞亮无比,像一口昏黑的山洞走到尽头,即见光明。 一阵咳喘声里,许时轻做中,两厢介绍了胡医仙和方大夫,望两人合力,一起救扶伤兵。 方大夫一身短褐,带着药灶旁的腰帔,十分质朴,万分谦和,朝胡医仙一揖:“还请前辈赐教。” 胡医仙被他一声谦语削没了脾气,他再挑不出毛病,于是掠过几人,走向最近的一名病兵。 他带着一阵风走去,便见病兵掩面大咳,又因动作过大,身体疼痛也被放大,面目难受。 胡医仙走到榻边,也不先诊脉,直盯着病人看,从一眼一鼻,到手指脚趾,最后,他翻启病人的衣襟、裤腿。 近一刻钟后,他看罢,又去下一位。 这一次,胡医仙没观病人的面态,直接翻动衣衫,不过片刻,再去下一位。 胡医仙一竖列地从近走远,看过几名将士后,他一顿,猛地转身,面孔肃穆,口中不住地念叨:“不好…不好…” 他走回,方大夫、许时轻、居遥,皆迎上两步,方大夫先开口:“如何?前辈可见得过?” 胡医仙耷着眼,没回话,两手绊在腹前,一个拳头不停捶着手心:“不好,不好。” 他念罢,不管其他三人,又回头,朝他第一个看的将士问:“你哪天发的病?” 将士认真道:“七日前。” 他们到俚州军营后,才一一发病,营中肃整,并无他物,连只蚊子都难进,因此居遥便怀疑是行军途中,将士们吃喝时染了脏物。 胡大夫边问边想,等将士说完,他一下转身,拔腿往外跑。 “胡大夫!!” 帐前,三人紧脚去追,却不曾想老头跑得比兔子都快,转眼没了影。 许时轻扭头回来,看向二人,满脸不可置信:“不会真溜了吧?” 居遥摇头,蹙眉不语。 方大夫急得拍腿,他觉得这前辈有些本事,看出此为何病,然而难解,这才愧逃了。 胡医仙一气奔到辕门,从两名值门士兵的眼皮下,风似的蹿了出去,刚跑两步,又骤然停下。 他蹲下身,在路边一丛野草里拨寻、采摘。 胡医仙摘下几株绿草,直茎羽叶,鸡毛掸子似的开散着。 他起身,面朝坡上的密冠树林,大喊一声:“还藏什么藏!快来给我干活。” 片刻,从灰蒙蒙的林荫中,走出两道黢黑人影。 两人都穿着黑色夜行衣,为方便暗中行动。 汤田一边走,一边凑近连云耳朵,小声放着马后炮:“我就说他们暴露了吧。” 连云一拐肘戳去他腰间,笑意吟吟接过胡医仙递来的一株草:“胡伯,有何吩咐?里面如何?” 胡医仙背起手,看孙儿般的看着二人,随意使唤道:“去寻这个,越多越好,有备无患。” 他一指那根不起眼的草。 连云点头:“诶,好嘞。” 胡医仙拿着剩下的草,正要走,又转身回来,厉声训话:“不许错!” 连云、汤田齐声一应:“是!” 待胡医仙一走,汤田歪下脖子,抻出眼来看草:“连大哥,这得寻到什么时候?肯定急要用啊。” 连云深叹一气,带着汤田走离营场,远寻一处旷地,他满脸纠结地取出信烟,又琢磨一阵,才燃放上天。 人打雨似的接踵而至,各个“舍生取义,死而后已”的肃穆神情,站得春草地上黑压压的一片,枕戈待旦,气氛凝重。 汤田心虚得抿紧嘴,连云咽下一口唾沫,末了,不得不开口:“各位…放松一下,社主没事。” 说到此处,他灵机一动,底气涌上:“社主有吩咐!派我们找草!” 说罢,连云把手中绿草供宝似的举高,又发去首位,让武廌一一传看。 待草再传回手里,他放声嘱咐:“社主说了!不许错!” 武廌们听说社主无碍,抱拳一礼,气势昂扬:“是!” 第一百二十一章 救命药 - 戗久说 - 一判 病帐外,三人正商议不下,打算再寻其他名医。 这时,方大夫眼珠一溜,就看胡医仙从那头营房拐角又走了回来,手里还握着一把蒿草。 胡医仙背着一只手,胸有成竹走到几人跟前。 他瞥眼,抬手,一旁静候吩咐的小兵忙弯腰来接过蒿草:“两升水,先浸后绞,给最先发病的人,尽数服了。” 他说罢,小兵眼皮都不抬地便匆匆去了。 旁边,方大夫仅看了一眼,问道:“蒿草?” 他常年在营队庵庐里忙得晕头转向,眼里被血肉占满,不知这地还长着花草,四面有山有树。 不等胡医仙回答,许时轻忙道:“这是药?您知道这病了?” 胡医仙点头:“疟症。” 他看过几名不同症状的将士,身上都有如蚊虫叮咬的伤口,便是病源。 听罢,方大夫恍然大悟,又心生自惭,这不是罕疾,可他没能断出。 胡医仙一指方大夫鼻头,也怪罪:“所谓看诊,望闻问切,祖先说话是有道理的,一样一样做足,如何不能断出这病来。” 方大夫羞愧,低头埋面。 居遥听明大概,忽疑道:“您知道病,也知道药,方才为何连道‘不好’?” 胡医仙愁着脸,忧心忡忡道:“此病蚊虫所致,这蚊子,有腿还能飞,恐不止你们这营里染上。” 他方才问那些将士,大致都说是在漉州至俚州的路上被蚊虫所咬,这一段道,雾大林深,常年积水,是虫蚁繁殖的绝佳处。 居遥眉头一紧:“照先生所说,该有多地多人发病,可未听说其他州城有此事啊?” 他每日批阅南境文书,却从未见人提起过疫病这等字眼。 胡医仙倒是见过类似的奇事,他年少时,游历行医,竟遇到有病人拜观音治病的——终是穷人家,看不起病。 许时轻一整思绪:“还是先看营里的吧。” 他正要走,胡医仙横手拦住他:“士兵们找药去,谁打仗?我吩咐了人,他们自有法子。” 许时轻一顿:“那我即刻派人问询各地。” 居遥和他一同去了,这时小兵端着满满一大陶盆草汁,蹑手蹑脚走过来,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盆面,生怕洒出汁水来。 帐门大敞着,他端着身,一步一顿地磨进去,提了提嗓,问谁是最先发病的人。 帐里先是静默,随后一人举了手。 小兵一抬脚,盆里草汁随着他往前荡,他前脚悬在半空,刚要落地,又一人举起手,而后,接二连三…… 小兵脚下一顿,草汁在盆里急急刹不住,他飞快调手,盆随药走,才没荡出草汁来。 满帐齐刷刷的手,仙人掌似的举着,为求一滴甘霖。 小兵一下摸不着头脑,他端着一盆救命草药,前后踟蹰,不知何往。 帐门外,胡医仙和方大夫说着话走进来,里面便有人稍一缩手,但没完全放下——兴许方大夫年老健忘,也不记得谁是第一个发病了。 方大夫一进帐,看小兵手里还端着药碗,里面布着密林似的人手,他把事情问明,时常谦和的脸上,忽生出满副怒不可遏。 “就是这一个。” 胡医仙一指跟前,他第一个看诊的将士——发病时候不同,症状也各不相同,他一眼便认得。 然而那名将士正难受得厉害,并没举手。 听罢胡医仙的话,小兵端着救命盆,正要走去,被方大夫拂手拦下。 方大夫望一眼帐中众兵,眼里蓄满泪意,他扬声道:“大敌当前,腹背手足,你们在战场上能殊死搏命,而在这小小一间病营里,要教平头百姓看笑话。” 手一拂向胡医仙,他继而又道:“若是如此,又怎么教百姓们相信,你们能够守护他们,守住南境?” 他说罢,胡医仙捋了捋下巴,底下冒出蜂巢似的胡茬,他面着一众将士,眯了眯眼,十分配合地微笑点头。 将士们没有听到胡医仙对小兵的那一声寸语,而此时,也都把手一一收了下去,大帐里又默了下来。 所有人目光看向上前送药的小兵,当他停下脚步,在第一位发病的将士榻前,喂他服药时,他们羞愧面红——大夫早已看穿他们撒谎,而并非逼迫他们相让。 待将士服下草药,小兵抱起空悠悠的大盆,脚步轻快地出了帐,跑去灶上清洗。 方大夫一昂头,前前后后,目光扫过所有将士:“你们都是有福之人,遇到救命先生,都有药,都会好,不用急。” 胡医仙见此处事了,便走去帐外,在营地周围,一边转悠,一边等药。 方大夫仍莲藕似的扎根在病帐里,脚离不开这方寸地。 酉时三刻,居遥和许时轻已遣人将文书分送各州。 许时轻应夫人之命,晚间要回家陪孩子,便先走了。 居遥又去了一趟病帐,再将胡医仙和豆芽的住处安置出来,事情忙完,他又没了去处。 他不想一个人待着,豆芽又一直未从久昔的帐里出来,他想不出,姑娘家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要讲,莫不是要将这数月事情一一讲罢。 天色已暗,居遥不知不觉走到久昔帐前,他已习惯两人共膳,于是饿着肚子就来了。 正巧,于青提着两个食盒从伙房过来,和平时一样的双层红纹黑漆食盒。 他走近,端着两只手,脑袋和背脊一躬:“主上要在这儿用饭吗?” 平时都不需问,便会有他的一份。 居遥皱眉道:“这没有我的?” 于青一顿,依葫芦画瓢地传达:“久昔姑娘只说准备两个人的饭,而且…” 他凑近一步,小声嘘道:“…说豆芽姑娘晚上也睡这处。” 于青满脸欣悦,他知晓居遥每晚都守着久昔睡着才回自己帐里,如今有人替守,他家主上终于能好生歇息。 瞬时,居遥心头像被浇了一盏凉茶,歇火过头,从里漫出一股清苦,叫他难受得闭了嘴。 他一努腮,猛地转身,回往自己帐里,也不吃饭了,气胀。 于青见人鼓着气走了,也没在意,他进去帐中,久昔和豆芽还连体婴似的挽着手搭着肩,坐在矮案后,小嘴“喳喳喳”地说个不停。 见着于青,久昔才惯嘴一问:“居遥呢?” 于青摆开一桌饭菜,漫不经心道:“方才在外面看见了,许是军中病情过重,脸色不大好看,就没进来,回帐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分道 - 戗久说 - 一判 日入前,连云和汤田赶着一只驴和满满一板车的蒿草,到了西南营场辕门外。 值门士兵换了一班,没有认识他二人的,把人拦在门前。 连云于是请他们去通禀,那士兵刚转身,就见一人从对面操练场走来:“连云兄弟!” 连云听到喊声,扭头寻去,才看到于青憨里憨气跑过来,他脚不由自主后挪两步,皮笑肉不笑道:“呵,于兄,别来无恙啊。” 上次,还是在勘州乡下,事多人杂,可于青但凡有点空,就拖着他练剑,他不答应,于青便一剑砍过来,追得他在田里上蹿下跳。 于青上来就勾肩搭背,把两人带进营里,去往病帐的路上,正巧碰到四处转悠的胡医仙。 有于青带路,汤田直接把驴车赶进了营里,胡医仙绕到驴车后,略看一眼,他问连云:“可有错的?” “不会!”连云忙摆头,信誓旦旦,“我都一一比对过,不会错,您老放心。” 胡医仙点头,和他们一起去病帐,吩咐人赶紧浸绞,给将士们服下。 几人忙罢,于青才带着胡医仙一行人去往营房休息,又给营房里多添了两副床,连云和汤田也在此住下。 翌日大早,连云便叫于青代为辞行,他们打算去漉州一探。 漉州离湿林最近,理当疟症泛滥,不会侥幸,但若是城中有人诊治,便无大碍。 总归是胡医仙放心不下,需亲自去看一眼。 居遥听闻几人要去,便叫他们再等一日,待漉州知府回信来报后,再行事也无妨。 胡医仙却立刻驳回:“谁知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得亲自去看。” 说罢,他便催着连云备马车,汤田也魂不守舍地收拾准备。 居遥便不再劝,于青也帮着他们安排去了,营房里只剩胡医仙和居遥。 胡医仙摸着胡茬,他打量一眼居遥,趾高气昂问:“你小子,哪天来给我做门徒?” 居遥狡黠一笑,拱起手,朝胡医仙恭敬一礼。 胡医仙摆了摆手:“我不吃这套,现下打仗,你也是走不成,等哪天南境安稳了,我老头子哪怕还活着一天,你都要来给我敬茶。” 胡医仙早想收徒,他年纪大了,不知还能活多久,只想将这身浅薄本事传下,多救些穷苦人。 可他徒运不好,遇上的年轻人,不聪慧的不敢要,聪慧的又不愿意学医,着实心急。 这下可好,有人自投罗网,他也不是客气的人。 居遥没想到老头儿这么难缠,只好随口应下,腿长在他身上,去不去还不是由他自己做主。 这一出后,居遥忽积极起来,又叫于青去问豆芽打算,想赶紧把这两老小一并送走。 待连云和汤田将胡医仙请上马车,再驾到久昔帐前,豆芽还没从帐里出来。 于青来问时,两人刚用完早饭,豆芽也没说走不走,只挽着久昔,泪眼盈盈。 马车在帐外等了半刻时,胡医仙问了两道,连云也只能安抚,毕竟亲人离合,多考虑一下也是情理之中。 两人一急一温地说着话,而另两人,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 帐门旁边,居遥侧耳偷听,却一句话声都没听清,心道里面人怕是在耳语。 汤田站在马车轱辘前,上车的踏凳早就搁好,他不时抻起脑袋,两只眼简直要钻进帐里。 帐中,久昔早将豆芽的东西收拾好,搁在矮案上,主仆二人依依不舍地叙别。 豆芽本不想走,自打入江家,她便决心跟随姑娘。 可久昔清楚,南境不太平,她不想再多一人涉险。 日头渐高,操练场里的将士们已来回打了几套早拳,挥汗如雨,不待休息,继又提上长矛,喊号铿锵有力。 帐外,车前的马懂事地打了个响鼻,替外面几人催促。 只片刻,两人挽着手出来了,豆芽手中抱着一个包袱,眼眶红红。 居遥松了口气,由衷一笑:“豆芽姑娘慢走。” 豆芽白他一眼:“你笑这么开心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对姑娘不好,我就回去告诉老相爷。” 居遥收敛了些,京都的那位相爷还没同意将宝贝孙女许配给他,此事本就不易,不必这小丫头再火上浇油了。 马车旁,汤田也松了口气,忙小跑过来,帮豆芽拿东西,被豆芽一瞪:“你做什么又笑得这么开心?” 汤田急忙摇头,努努嘴,堂而皇之道:“我没笑。” 说罢,他转身,一脸傻乐地把东西搁上车。 人马车都准备好,豆芽终于磨不过,上了车又掀起帘。 马车动身,久昔只目光相送,终须一别。 她没有在豆芽面前落泪,那样只会更难舍难分。 等车走尽,久昔才从眼角盈出一颗滚泪,她一挪身,钻进居遥怀里,人被他下意识抱住,嘴上却酸溜溜道:“现在想起我了。” 久昔沉浸在难过中,没理会他满腹酸气,还不忘使唤:“紧一点。” 居遥不由自主地听话,长臂用力一拢,将人抱得更紧,下巴在她发间揉捻,他不敢言语安慰——因他本身就是那把伤人的刀,无论说什么,都是往伤口上撒盐。 久昔把脸都藏进居遥胸膛,不让他看见她的难过,脑海也努力不去想家、想阿翁,怕在他面前流泪。 两人之间仿佛心照不宣,知其无解,便一人不言,一人不显。 难过一阵,久昔当作从未见过他们,又回归往日生活,她推开居遥,自己进帐里寻书看。 居遥怀里一空,忽不大是滋味,他也后脚跟去,影子似的粘在久昔身后,而待久昔找到书,就被他先抢走。 他假模假式地翻动书页,久昔以为他也想看,便让给他,又找其他书。 然而她拿一本,居遥便抢一本,不像寻书,像找茬。 久昔一下皱起小脸,仰头叉腰:“你做什么?” 她样子气鼓鼓的,声气也不像往日娇柔,带着厉色。 居遥手里拿着刚抢来的书,先前抢的都被他扔到了矮案上,被久昔拿眼一瞪,忽地歇了气性。 他咽一下喉,略显委屈道:“你就不能看看我?从他们来,连饭都不管我的了。” 听罢,久昔心叹,这男人真小气。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送行 - 戗久说 - 一判 帐外,一声急报由远及近地喊过来,搅散一帐酸气,居遥回了神,三两步迈出帐门,叫住奔往主帐的报信兵。 小兵疾行百里而来,被风吹裂了嘴皮仍不停哈气,一身灰扑扑地掸着尘,脸上不见疲惫,只有情急。 人急哄哄跑来,一脚刹住行礼:“都首,南越军从西北面,摩纳河上游,渡河往东来了。” 居遥蹙了眉,这在他意料之外。 摩纳河上游地势落差极大,水流湍急,汹涌似猛虎,冒险过河,必会折兵损将。 但并非全无好处,上游河道窄,若南越军找到方法,既可确保安全,又能使大军快速过河,这便是条捷径。 只是老南越王在位时,从不由此过河——南越不善豢马,马虚肥力弱,勉强供战,难渡湍流。 居遥不知南越军如何渡了河,但至此境地,他们要想久征,必先攻城夺备。 离上游河道最近,西北向东的行径上,先有一城,便是漉州。 居遥沉心定气,吩咐小兵:“去请两位将军到我帐中。” 待小兵去了,他转身,久昔扶在帐帘旁看着他,通身粉白衣裳,前襟上两朵折枝粉牡丹,托得她俏似娇花。 居遥走向她,手拂开她脸上被风拨乱的碎发,搭到她耳后,他徐徐开口:“我让于青留下…你听话,不要乱跑。” 一旦交战,总有些这样那样的消息,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地散布,他怕她因担心而胡为。 久昔愣着不应,这不是她想听的话,仍是盯着他。 风吹动她的额发,挠弄他的心,居遥缓缓倾身,在久昔额间印下一吻。 轻轻地一俯一退后,他便要离开了。 这时,久昔扯住他即要抽离的衣袖,待他回了头来,她声音清甜:“我等你回来。” 她目光中孩子气般的执拗,像从眼睛里伸出小指来,与他两厢勾扯,一诺千金。 居遥动作一滞,旋即张手,把人拢进怀里,头扣去她背后,又笑又涕,满脸欢喜成傻样。 “别怕,我会回来。” 两人相拥片刻,侧面又一小兵赶来催,遥遥一眼后,不敢靠近,紧凑的脚步骤然顿在远处,只着急绊手。 军情不待,居遥依依不舍松了手,转身离开,不复回头。 和小兵一同行至他帐中,左面屏着一张简榻,正前书案、甲胄架、剑架,右侧竖着一屏南境舆图。 许时轻和黎葳分立舆图大屏两侧,一致紧着眉头,已相论些时。 于青提溜着脑袋,来回看他二人言论,眼里十分清澈无物,自觉闭紧了嘴,不去添乱,只在一旁待命。 一见居遥,两人停住商论,迎上一步,许时轻先道:“漉州非去不可,只是你们来时便不免染疾,此去定是险恶, 而且胡大夫说过,此病虽源自蚊虫,但不止于此,也可由血液相传, 若是如此,一旦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他一语道尽,此战难处,在于明知水深,也须得趟过,以解漉州之困。 不去,失却一城,千里之堤,就此溃于蚁穴。 去了,数万将士血染疫城,无论南境军民,或是南越军,都要去瘟神跟前走一遭。 即便知道解法,所需蒿草之量偌大,可能寻得否?此又一大难题。 于青挪到了居遥身后,一边闲听,只觉“漉州”二字听着耳熟,他插嘴一问:“胡大夫他们是不是去的漉州?” 居遥理了他一声,又对许时轻道:“你留下,阿嫂跟孩子都在这儿,我和黎葳带兵去。” 他说完,不等许时轻开口,于青便急道:“主上又不带我?” 居遥扬手,搭了他的肩膀:“久昔也留在营中,你要护好她,我不在的时候…” “属下知道,”于青忙从腰带里掏出铅芯、椠本,奉在手心里,一脸肃整看着居遥,“我一定记全久昔姑娘的事,等主上回来过目。” 居遥欣慰一笑,老父亲般的拍了拍于青脑袋,忽听许时轻问他:“你可放心得下?” 一上战场,便不能有所顾虑,一时不慎就足以致命。 居遥面着许时轻,难得笑得谦恭:“兄长在此,有何放心不下?” 许时轻被麻出一身鸡皮疙瘩,虚起眼,不由啧道:“得罢,有事唤兄长,无事‘许狐狸’,你既好意思叫,我便笑纳了。” 说笑是最动人的道别,一番言语后,几人各归职位。 居遥换上银甲,后发全束,左臂怀住兜鍪,右手提剑出帐。 黎葳早一步离帐整军,此时大军列满营场,十万兵即刻出发,援军漉州。 许时轻也在阵前送行。 场下将士们噤声林立,皆护臂绑腿,襟领紧合,已作穿林过瘴的准备,而不怀侥幸免染之心,纵死亦战。 于青领命去往久昔的帐中随护,刚把几人安排对久昔一说,两人便听见外头将士们的呼和声。 久昔拔身而起,跑出帐去,于青紧跟身后,看她粉白兔子似的一路蹦跶兼小跑,离点将台不远才停住了脚。 四方风声鹤唳,台下虎啸龙吟,居遥满耳充斥着刀戈杀伐之声,而一串窸窣的脚步声却熟稔地从耳中贯进他心里。 居遥倏然回头,久昔正立在台侧后方,怔怔望着他。 正午光下,居遥通身银甲,熠熠生辉,不复往日随态,锐利化作寒针从那副身甲里探出,再刺射四面八方。 久昔看得愣了,她好像不认识台上这个人。 于青在她身后,拿食指悄悄一戳久昔胳臂:“姑娘不是寻主上吗?有话快说呀,大军要发动了。” 久昔被他戳得胳膊一动,人却是木偶似的定住了,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台上的人。 居遥也看她,他从不知晓自己身负甲胄时,形容举止都不由自主地肃厉。 见久昔些时不前,眼中有些陌生流露出来,居遥顿然了悟,松下心态,朝她一笑。 他一笑,在日光和银光交映下,蛾眉皓齿愈加鲜明,一张近乎妖冶的脸被圈在光晕中,引人心遐。 装容虽变,他的笑却还似往常,带着十足狐狸般的狡黠,一下又亲近不少。 久昔回过味来,心道没错,这是她的男人。 想到这儿,她忽地红了脸蛋,心在腔里砰砰猛跳,可身体不由她了,牵线似的走往台上,到他身前。 要说的,早已说了,她不过是想再多看人两眼,目送出行。 久昔小猫似的歪进他怀里,这一身的冰冷坚硬,护着里面能给予她温暖的凡体,她于是不敢抱怨太凉,太疼,指尖在他胷甲上抠摸几下,像是在和甲胄悄悄对话,叫它万万护好里面的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活神鬼城 - 戗久说 - 一判 俚州军出了城,前锋骑兵两万,只需半日便到漉州,后步兵急伐,至多两日可至。 而南越军行程稍长,若是骑兵先至,日入前,即可发动攻城,又或以夜袭,尚不能测。 午时末,一辆晃晃荡荡的马车从林间夹道中碾过,马和车子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木柴燃烬的死灰气,使林间细密的活物只敢窥伺而近不得。 驾位坐着一人,通身黑衣,脸罩麻巾,头戴麻布,手缠麻带,整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隙出一双眼看路。 闲手甩着马鞭,连云略偏过头,朝车里大声道:“胡伯,您这草木灰水管不管用?” 马车帘子里伸出一只枯枝似的手来,带着劲力,一巴掌拍到连云后脑勺,随后从里传出话来:“你小子讨打!不然把你扔去林子里待上一夜,你再看看?” 发了脾气,胡医仙坐回后位,又确觉走得太慢,仍是有风险,不免催促:“快些走!” 汤田在车里幸灾乐祸地笑两声,也被胡医仙一巴掌打得歪了脑袋,豆芽就坐在身侧,他摸着痛处,顺势倒去她肩上。 豆芽一把将人推去车后壁上。 外头,连云听见胡医仙的话,于是打马赶路,一个多时辰后,看到漉州城门紧闭,城头上,兵将列于女墙后,隔丈而立,距离虽远,却能感觉他们灼热的目光悉数迎了过来,带着森寒。 马车越行越近,城门还是紧闭着,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城楼中央,新走出一名负甲的将领,未戴兜鍪,他立在垛口处,垂眼打量这一辆渐行至城门外的马车。 “来者何人?”将领身旁,一名士兵受令朝下喊问。 连云清一下嗓,仰起头,提声喊道:“俚州来的医者,进城看病。” 城墙上,那将领偏头对士兵说话,片刻,士兵又喊:“为何人看病?” 连云忽顿,低头一思,须臾,他扬头:“漉州百姓。” 那将领虚起眼,往前半步,一手扶上女墙,眼神钉子似的盯住城下一行人:“要看何病?” 连云默了声,心下思忖,俚州军内,百人染病皆藏得密不透风,若是直言,只怕军心散乱,岂非大罪。 片时,他仰头,目光渐沉:“将军,切莫讳疾忌医了。” 将领微怔,半信半疑,朝一旁士兵吩咐:“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士兵下了城楼,传令开城门。 城门打开,连云打一下马,刚驾车进城,迎面上来一人,便是方才城楼上的那位将领。 “在下漉州知州,周岩。” 周岩谦和一礼,没有笑容,但面态朴质亲民——自南境脱赵,他们这些官便也非官了。 城门里,正中大道的两侧也整齐列着两竖兵队,轮换值守,蓄势待发。 而顺着大街一眼望去,两侧商铺皆闭,没有百姓行迹,只有风飕飕地趟过来去,毫无阻拦。 忽而一小仆从街道中匆匆穿过,能敲开一家商铺门,买了东西,又仓皇蹿归家去,后见商铺大门继又紧闭。 从城门往上一望,这片城头顶上的天都是霾蓝的,一群乌鸦当空飞过,也不愿停留、鸣叫,尾后有天敌追逮似的,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正值两列士兵轮岗,从街道那一头走过来,脸上看不出休息后的振奋,也不是肃杀的战意。 连云看着这些士兵的神情,觉得熟悉,忽想起方才进城前,看见城头上那些士兵面色森寒。 他本以为那是对陌生人的敌意,现下近看,原来这所有人都是死气沉沉,不像活人,只行尸走肉般的“尽忠职守”。 连云落脚下地,也朝周岩拱手一礼:“在下连云,敢问周大人,这城中为何如此颓丧?” 车停了一阵,里面的年轻人坐不住了,从车帘子后探出脑袋,也跳下车来见礼。 胡医仙被车颠睡去了,鼾声冗长,与人闲话似的没完没了。 一下车,两人便被这城里的尸寒之意激得打了个颤,豆芽拽过汤田的衣袖,人悄悄躲去他身后,前襟后背地贴着,才觉到了些活人气。 汤田暗自偷笑一下,后也朝周岩发问:“是因战事?还是…瘟病?” 听闻此言,周岩温和的脸上忽见惊惶,他扬起手,噤到嘴前,口中“嘘”了一声:“这里的人,每户都供着一座瘟神,不可得罪,否则降罪汝身,便活不长久了。” 三人眼珠险些从眶里震落出来,连云先回过神,大声质问:“瘟病不是该寻医吗?为何反供瘟神?” 闻言,周岩忽却一笑,摆了摆手:“少侠不知,我们这里有活神,只要从他手里买瘟神供养,便可避灾。” 他拿手拢了嘴,又道:“这位活神祖上都是做这门营生的,我城盛瘟多年,只要家中有瘟神,百姓闭户少出,便可免难。” 周岩脸上露出崇敬之意,似是十分信任他口中的那位活神。 听罢,汤田直言快语:“你们信错人了,我们这位才是活神仙。” 周岩忽一下变了脸色,他本以为此几人是侠义之人,看漉州战事在即,需医者救护受伤士兵而来,于是他恭敬对待。 可这些人竟然怀疑他们的“活神”。 那位可是保了漉州数十年不染死瘟的“活神”。 就算有人染病死了,那也是他们自找苦吃,出门太频,不听从“活神”之言,得罪了瘟神,便教他们受些教训罢。 周岩蹙着眉头,对几人言语忽冷:“诸位若是能留下看护我城将士,我周某定然深谢,可要是想乱我城太平,几位便请回罢。” 他朝城门一挥手,城门后的士兵便作势开门,要送客出城。 汤田发觉说错话,立时闭紧了嘴,看连云如何行事。 连云忽笑,上身往前一倾,一只手搭下周岩送客的手:“孩子小,不会说话,大人见谅,不知在下可有幸见见大人所说这位‘活神’?” 周岩白了一眼汤田,再看连云时,又是一脸和颜悦色,他复笑道:“少侠若是要留下,也可向‘活神’买一座瘟神供着,就算离了此城,也是一样管用啊。” “好说,好说,”连云拿手搭上周岩的肩,满脸亲兄弟般的诚恳,“那不如,大人现在就带我们去吧,初来乍到,自然该先拜访拜访这位‘当地神’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病入膏肓 - 戗久说 - 一判 所信奉的被人认可,周岩乐意之至地愿领连云一等人去往那“活神”的住处。 然而周岩心系城门,于是派了一名士兵为他们带路,他复上城墙值守。 连云继赶马车,跟在士兵马后,直行再转道,一路穿街过巷,少有人迹,毫无阻碍地行至一方院子外。 院子门前一颗伞冠的万年青,将本就不亮堂的门前遮蔽得愈发阴晦森气,树杈间偶有几声鸟叫,声气恹恹,也不乏将死之象。 门是掩着的,虚着一条缝隙能看见院中也有一颗茂树,灰荫荫的,忠仆似的守着院中,叫人不敢进犯。 士兵把路带到,等不及几人进门,又调身回城头,去复命归位。 连云先下座驾,把踏凳搭好。 这时,胡医仙终于醒了,愁眉苦脸道:“快给我摇吐了!速速下车。” 他一声催促,急得汤田和豆芽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自己又颤颤悠悠往外扑腾,险些栽倒,被连云眼疾手快地扶下来。 连云把老人扶顿好,拍背顺了顺老人的心气:“胡伯幸苦了,不碍事吧?不然您先给自己看看,再去看那‘活神’也不迟。” 他说罢,老人当真颤颤巍巍地左手把上右手腕,再换过手来,一边忿忿道:“老头子我没收着徒弟,阎王来收我都不干!走。” 连云扶着胡医仙往前,汤田和豆芽早就叠在门缝后朝里探看,听见胡医仙说“走”,汤田便先敲两下大门。 稍瞬,没人来应,几人不请自入,推了门,迈步进院中。 院子不大,当中便是一颗树,树荫能遮下半片院子,左面一架凉棚,右面两列衣杆子,还有几竖架子,上面放置着数个簸箕,里面晒着些东西,其余杂物各样,都是做活用的。 “嗯。”胡医仙一声明悟的唏嘘,“就是这处。” 汤田疑惑:“胡伯,您来过呀?” 胡医仙扬高了一巴掌,也只拍到汤田的肩头上,老骨头碰硬骨头,硌得他生疼:“什么来过?你们几个,还没闻出这味道?” 三个年轻人昂高头,仔细一嗅。 “是草木灰。”连云恍然,抢先答道。 胡医仙点头:“不止草木灰,还有艾草、菖蒲等药材夹杂,嗯,倒是有些意思。” 几人一直坐在洒有草木灰水的马车上,鼻头已习惯这种味道,以致没有发觉,从他们进城,便被这种味道围裹。 而胡医仙一路睡来刚醒,这才为几人解了惑。 正待几人往里再探,背后大门被人一抵,发出“吱呀”声响,门便由小敞作大开了。 门口进来一人,声气十足地质问:“你们什么人?” 几人回头时,见一位成童年岁的小伙,眉淡唇紫,面貌青涩却穿一身老气横秋的短褐,脚缠绑腿,后背篓筐,手持一把点锈的铁镰,正朝他们喊话。 连云上前笑道:“小哥,我们是来拜访‘活神’的。” 小伙低了下眉,后往院子右面的架子走去,一边放下背篓,一边道:“我爹昨日死了,现下‘活神’是我。” 后面几人一愣,胡医仙搓了搓下巴处不大见长的胡须,眼睛里智叟般的发着光。 小伙把镰刀和背篓搁到地上,回头道:“你们要是买瘟神,我可以卖给你们,要是非找我爹,那就去城东头半山腰上,那堆黄土下头就是。” 连云抛去眼神询问胡医仙,见其光是虚虚眼、点点头,只好自己做主道:“我们买瘟神。” 小伙把背篓里采回的草药铺到簸箕里晾晒着,他便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手里多拿一个粗布娃娃走出来。 他一手递给连云:“二十文。” 连云接来看过,身旁两个年轻人也凑头上来。 只稍瞬,连云便把物件转递给胡医仙视查,又从兜里掏出钱袋来,取二十文交给小伙:“多谢小哥,在下冒昧一问,你父亲是如何死的?这城中的人似乎都很信服你父亲?” 小伙点头:“采药摔死的,我祖爷也是,都在东头山上。他们不是信我父亲,是信瘟神。” 汤田留神两人说话,这时便问:“为何?不是称你们为‘活神’吗?” 小伙摇头,一边回忆,一边道:“我还小的时候,祖父刚带我们进这座城里,那时便发现此处盛行瘟疫,我祖父要给他们治,他们不让。 说是怕得罪瘟神,我祖爷急得发病,想好些法子都不成,一日他见我玩艾虎,便想着做出了瘟神样子的布偶,里面缝着防病药草,卖给各家人,这才装神弄鬼地成了‘活神’。 只是那些得病的人,还是不愿意看病,便只能由他们去了。” 几人听罢,目瞪口呆,原来是把积德行善的医者活生生给逼成“骗子”了。 胡医仙却一直保持淡笑,待小伙说完,他面目和蔼地朝小伙问道:“孩子,你叫什么?” “陶契。”小伙眨一下眼,冻得乌紫的嘴上下闭合,脸也被风吹得糙裂,他自己却习以为常。 胡医仙知道,这是常在山上采药而又仗着年轻,不懂护理自己所致,他年轻时候,为了奇珍异草,也是这般拼命。 胡医仙笑意愈深:“听你说,你的祖父、父亲,都是大夫?” “是啊。”陶契漫不经心一应,回身去察看那堆簸箕里之前晒下的草药。 “那你懂多少药理?”胡医仙没挪动,稍稍提声。 “我不懂,”陶契翻动药材,把底下未干的翻上来,“我只会做瘟神,我爹说他们不愿治病,那就只能一直防着病,本来还想教些别的,也没来得及。” 老人步步为营,旁边几个看在眼里,听在耳中,都不敢戳破,怕断了胡医仙的为师路。 胡医仙往前两步,看到陶契手里拿着一株艾草,他一捋短须,气定神闲道:“艾草,可温经止血、祛湿散寒,但与蒿大有不同,想治城中此疾,须用青蒿。” 陶契猛转身来,黝黑瞳孔中发出一点光亮,面部却被冻僵似的不改容色:“您是大夫?” 胡医仙一笑,点了点头:“孩子,你可愿意随我学医?” 陶契先是眼光一闪,后慢慢垂下眼,里面的光也跟着暗了下去:“您是外地人吧…父亲让我守着这座城,我不能走。” 胡医仙蓦地沉下心,他看得出,这小孩眼里有对医学的向往,而且聪慧非常,竟是被这一城顽固不化的人桎梏了。 胡医仙昂头一望,天上霾意愈重,他心里却越是坚定:“若是我帮你把这一城人的心病治好,你可愿随我这老头子离开?”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命亦命 - 戗久说 - 一判 远边传来一声雷鼓,惊动了院内外树上枝桠间仅停的几只鸟雀,惶惶鸣过几下,便扑腾着飞走了。 “这是?”战鼓擂声不息,汤田忽神情激奋,“开战了!是南越打过来了?” 连云抬头,望着鼓声响来的方向,确是城门——如真是开战,短时间内恐出不去了。 陶契听闻鼓声,忘记答胡医仙的话,忙小跑着提来一个空背篓,忽屋内外地忙碌起来。 一阵过去,他再走来,背篓里用粗布袋装了一包包的药材,往身后一背,就打算出门了。 前脚迈出门,陶契忽想起什么,又回转身来,两步拜到胡医仙面前,道:“先生医者仁心,可愿随我去城头下救扶伤兵?” 胡医仙愣了愣:“你不会医,又怎么救扶伤兵?” 陶契直起身,解释道:“这里是边城,常年打仗,城中大夫又少,于是每每战时,所有大夫都自聚去城门医治伤兵,我虽不会,只在一旁给大夫帮忙,也好过在家中惊怕。” 胡医仙但笑不语,扭头朝连云使了眼色。 把豆芽留在“活神”院里,胡医仙和三个年轻人驭着马车赶往城门。 行至能见时,城头上的人影已不像来时列齐,士兵们乱中有序地奔忙着,交替着往下发出箭矢,投石落拍,泼油起火,扼住欲攀上城头的敌军。 巨木捶打着城门,一声声雷隆间歇地腾响,连踵不绝的敌军一批批堆尸在城门前,而仍阻挡不住其攻城的野心。 战火从城外烧起,燃上半空,入目城中,只剩滚滚硝烟。 城外飞来无尽的箭矢,跃过城头,有许数受伤的士兵被抬下城楼,放置于城街道两侧屋前的长廊下,已有大夫候守着救治,还有好些平头百姓在旁扶助。 待马车停稳,连云还未搭下脚凳,里面陶契钻出头来,看见人迹斑驳的城头和长廊,他腾空一跃,下了马车,扎进人堆里。 百姓和伤兵们看见陶契,都唤一声“小活神”,继又各顾事情。 有大夫闻见,便毫不客气地朝陶契招手,使唤他去打下手。 战声轰轰,而城门后廊下的喋喋不休的痛嚎亦是贯耳,没有真见过血肉沙场的汤田被震慑住,半晌不知动作。 和剿匪不同,这些有死有伤的不是匪寇,是为守护家国百姓的战士,他们或许有些迂腐,却在需要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毫不犹豫。 胡医仙把了汤田的胳膊,步往左面长廊下人少处,一边朝连云吩咐:“去抬人过来,我这一把老骨头,怕教他们挤散了去。” 到了廊下,连云搭过脚凳,扶胡医仙安坐下后,他拍一掌汤田后背,两人便一同去往城楼接扶伤兵。 胡医仙开了他随行的一尺长宽、高两尺的红棕药箱,里面治疗皮肉筋骨的伤药都是常备药,还有伤风伤寒等各样药,抽出柜来一摆,恍如一摊小药铺。 两人刚上一半城楼,就见有受伤士兵仰倒在梯边上,一只箭深入胸口,离心口要害不到半寸,口中仿佛只差一息就要断绝人寰。 连云和汤田把人首足两头撬起来,正要半腾空地抬下,石梯上也急经下来一组来援助的平民。 一晃两人抬着的士兵,其中一名平民急促道:“这个没得救了,上头还有能活的,赶紧去。” 平民说话的功夫,他们一组人脚步不滞,抬着人便下了城楼。 连云提着这伤兵的小腿,回头一顾。 这名伤兵尚有残息,脑子似乎也清醒着,听见了方才那话,脸上从中箭痛楚渐渐平静,仿佛解脱,却让人看着苦涩。 连云蹙了眉,一边转身,朝后脚的汤田一喊:“走!” 他不是见惯战场的人,无须遵守他们这地的规矩。 把人抬下城楼,两人尽量端稳手,脚步飞快直奔长廊下,送人到胡医仙跟前。 几人背后,有闲碎话声传了过来:“真抬下来了?” 连云转头望去,是刚才提醒他们的那些人,见那几人放下伤兵,一边脚不自主地又朝城楼走着,一边抻着眼,张望着这头说话。 对面的长廊下,也有两三名大夫,在百忙之中转头一顾望,看见被连云和汤田的腿影挡得枝枝节节的伤兵,其心口上的那只箭从背后露出半截铁箭尖,按理早该要其命了。 大夫们手中忙个不停,也时不时回头一望对面情形。 胡医仙叫两人把伤兵搬弄坐直,燃了一只火烛,手中一把细长刃的剪刀,刃尖在火上烧辣,他吩咐两人:“把人按住。” 连云和汤田一人把住伤兵的一边肩背,后再看一眼气息奄奄的伤兵,觉得也无须用力了,半死之人能有多少力气挣扎。 连云还在出神之际,胡医仙已下手取箭头了,细长的烧刃钻进背肉里,原本气力将绝的伤兵忽地倔蛆似的弹动起来,两个力壮小伙险些按脱了手。 回光返照般的一声惨叫后,胡医仙如释重负地把取出的箭头和长剪一齐搁开,呼出一口长气,朝被惊得措手不及的连云吩咐道:“拔箭。” 连云惊魂未定:“我、我拔?” “拔。”胡医仙言简意赅。 汤田不敢吱声,咽下一口唾沫,生怕事情落到自己头上。 对面廊下的一堆堆的大夫、伤者和百姓,都被那一声喊叫引去目光,连云便正在众目睽睽下,左手钳住伤兵的右肩,右手握上箭杆。 藏在伤兵身体里的半截箭头已被胡医仙取出,连云仿佛自己受痛一般,脸上五官都绷到一起,身上力气聚往右手。 他力气越大,速度越快,伤兵或能少一份痛苦。 憋着一口气,他一努嘴,手似挥剑出鞘般的一拔,箭杆从伤兵心口夺室而出,随之汩出细流似的血水来。 胡医仙早已拿出自配好的伤药,接紧着就往伤处抖撒,只片刻,血就凝在了伤兵心口前。 这伤兵只弹动过一下,随即死尸般的瘫倒在汤田胳膊里,汤田糊里糊涂拿手一探伤兵的鼻息,竟还有气,于是两只眼仰佛似的看向胡医仙。 如今,他才怀疑,胡医仙怕真是医仙转世了。 两人愣了一瞬神,胡医仙把伤兵从汤田臂怀里捞出来,将人靠去廊里的户门上歇着,他回过头来,一下大声教训:“还偷懒,快再去抬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弃城 - 戗久说 - 一判 战火声是大石锤砸在肉身和坚实土地上的闷响,是火和油烧灼着人和物的嗞裂,是从士兵们口中破出的杀声和痛嚎。 城墙内外,是生和死的对垒,活着的如恶鬼索命,要死了的才忽觉做人可贵,而命已经不由自己做主。 一拨一拨的南越士兵,如怒浪般涌向城门来,待前浪消尽,后一起人浪继又踏尸而上。 火从城墙东,一路延燃至城墙西,密不可分,寻常为人所忌的猛物,此时却也阻挡不住人贪婪的野心,烧在身上的不是痛,是激发猛恶本性的催剂。 城墙上方,一次次落下抬起的狼牙拍已淋漓着血迹,连接着的铁索愈发摇晃不定,逐渐散乱的起伏和城头上的杀去来回相应合着。 城内上楼的石阶被死尸和伤兵倒成冗长的人梯,上面的人碾着一身血衣而不敢挣动,口鼻皆浮动着游丝般的气息。 赶来抬人的百姓自石梯下往上,直至最顶时,有人从城头抬下人来,一面疾走,口中一面大喊:“快走,快走!要打进来了!” 人从石梯口下来,连云和汤田已经赶至,两人四手空空,想还是再抬个人回去,便大步往城楼上去。 一上城头,入眼尽是肃面忙碌的甲胄士兵,步履交错着往下投石放箭、铺油点火。 汤田后脚刚上石阶,便不由自主走去女墙后,往外探看一眼。 灰霾硝烟下,是数不清的横尸,有平摊着的、堆叠着的,和凝黑了的血,沿着城墙外边淌成一条蜿蜒爬行的尸流。 城墙上,汤田猛后退两步,心跳如擂鼓,颀长身脊挺得愣直,年活至今,两条腿第一次禁不住半身之重似的打起颤来。 烟熏着了眼,脸上感受着火的滚热,而下头那些尸却看着冰凉,恶鬼扑袭般顺着云梯往上爬的敌人眼中也是冰凉。 连云对战况无甚兴趣,两眼一晃,见一名中箭士兵瘫倒在女墙边上,弓箭早就脱手,而五指仍屈出弓把的弧度。 连云一扯还发着愣的汤田,一齐上前,把人抬起之际,忽一声震响,城楼底下如禅僧撞钟,荡动了整个城楼墙。 撞城木抵了近来,沉甸甸地一下,又一下,每一声都擂到人心头上,狂怒震慑。 城中的百姓们已接踵往城北门退离,这是漉州城唯一的退路,一旦城破,这一城的百姓便只能成为难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城门尚未被撞开,由一队士兵人浪似的抵顶着,门后的百姓和伤兵也开始疏散,皆往北门退去。 胡医仙老神在在地坐在脚凳上,看着街前一路路赶着逃命的人们,他拿手捋一捋花白短须,嘴上挂着弥勒佛般慈和的笑,毫不动容。 他经历过许多战事、险事,凭着一身医术,少有人敢苛待于他,因此从容无畏。 战火喧天,人声嘈杂,从四面八方聚涌成河,尽在半空流淌,听辨不清。 城楼上,知州大人周岩不时地发布号令,周围兵将听他一人声喊,早就音嘶沙哑,见情势不妙,心下已有弃城打算,急中派一士兵去察看百姓撤离状况。 那士兵匆匆来回,边奔边报,百姓们皆已从城北撤出了。 周岩听罢,当下便要撤兵,只护着一城百姓北上,求助他城。 正巧,士兵汇报时,连云和汤田还在梯口未下,听到声喊,他抬头便见周岩神情肃穆,面如弃灰,似强弩之末,只待松口,便是无法挽回。 “周大人。” 连云收住脚,一手把伤者置放去汤田肩上,回身速朝周岩处去,临近便探问道:“周大人是打算弃城了吗?” 话落时,城下又是一声捶响。 周岩没有答话,先挥去士兵,引连云至城门楼前,他声色俱厉:“现下形式,还能有什么办法。” 连云猜到其心思,虽知自己没有资格,却还是相劝:“大人可要想清楚,丢此一城,南越军便有了后路,待这一城物资作了南越军的嫁裳,往后就是打不尽的仗了。” 话如此说,周岩心知肚明,可南越军兵力倍数于漉州城内兵力,不说何以为继,此一战便已耗尽兵甲武器,快要支撑不住。 “……事已至此,早些撤兵还能留些兵力护百姓们撤离,”周岩语气无奈而不容反驳,冷凝一眼对方,又道,“你们也快走吧。” 没功夫僵持,又一声闷重的撞响后,周岩急身走去前面,招来一将,吩咐撤军两百赶往城北门,护送百姓出城,一览余众不到两千兵,只能尽力抵挡,再拖住半日时辰。 连云劝说不住,只能和汤田扛人下了城楼,这时街上廊下的人都快走尽,只剩胡医仙和他座后倚靠在门户上的伤兵二人泰然不动。 待两人走近,胡医仙先打量一眼两人搀回来的伤兵,本想就地诊治了,却听连云先道:“要弃城了,胡伯,我们先出城吧。” 胡医仙揪了揪眉头,他们身上扛着的人怕经不起折腾,大脑飞快一转便道:“先去‘活神’那处避避。” 说罢便收拾东西上了马车,一车多了两个伤兵,马多少走得慢了些,在战声催促中更教人心急。 街道上,人们撤离的大部队早已走尽,还有数路三五百姓才收拾完细软、拖家带口地往城北门赶,马车和人流一路,直至向西分道,人迹渐没。 一进院子,方才临城门下的滔天战声,此时如化作远来梵音,虽非震耳欲聋,却擂动人心,教人惶惶难安。 把人抬放进院子里,胡医仙就摆开用物开始诊治了。 屋子里,豆芽听见院前动静,迎出门便见几人回来,她力量不足,帮不了重活,只能积极道:“我见灶屋中的大缸里有米,便烧了饭,还是我们也要出城去吗?” 几人忙中空隙,连云抽空回话:“不出城,快熄了灶火!万一打进来,便知道此处有人。” 三人簇着一伤兵,撕衣剖肉,旁人看已是血淋淋一片,看不清晰,只有施术者眼疾手快,条理清晰。 豆芽早背过身去,不敢多看一眼,听说了连云的话,忙跑开去灶上灭了火。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